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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風弄 - 孤芳不自賞4【單】 [打印本頁]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5:00 PM     標題: 風弄 - 孤芳不自賞4【單】

白娉婷在懷孕的情況下,為舊主何俠所擄?

這個消息令東林的名將楚北捷發了狂,興兵雲常只為一名女子。

他不再被俗世的目光所囿,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自己的的愛人更重要的呢?

只是娉婷的心卻已經死了。
她仍然深深愛著楚北捷,但誰說相愛的人非要苦苦相守在一起不可呢?
在雲常公主的協助之下她逃離了何俠,穿過重重殺機,只為找一個清靜的地方將孩子生下,獨自將他撫養長大。

[ 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8-7-4 11:56 PM 編輯 ]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5:01 PM     標題: 第一章

  何俠在山林高處,負手西望。

  風雪朦朦中,眼底下死寂般的別院深處,藏著娉婷。

  他十五年的侍女、玩伴、知音,陪他讀書,瞧他練劍,鼓著掌叫好的娉婷。

  十五年,誰能輕易割捨?從軟軟小小的幼兒,到婷婷玉立的閨秀,歸樂雙琴之一,敬安王府的白娉婷,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幽谷之花。

  多少人窺視,多少人讚歎。

  他靜靜守著她,疼她寵她,帶她游四方,上沙場,看金戈鐵馬,風舞狂沙。

  她本該是他的,於情於理,都是他的。

  但他從不曾想過強留。

  他的娉婷,是一隻有著彩色翅膀的鳳凰,等著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將她的手接過,從此夫唱婦隨,遂她的心願,逍遙天涯。

  誰比何俠更清楚,白娉婷的心,在萬丈懸崖之上。

  但輕易奪了她的心,卻是楚北捷。

  可以是任何人,只不該是楚北捷。

  這命裡注定的宿敵,要他怎麼想像,他的娉婷,會偎依在楚北捷身邊,陪著他看星月,陪著他談天說地,為他唱歌,為他彈琴?

  要他怎麼接受,他為著心底深處那片溫柔而忍受的離別,而捨棄的娉婷,竟便宜了楚北捷?

  迎風處雪花撲面。

  天快黑了,今日,已是初六。

  「少爺?」冬灼走上高處,在何俠身後一丈處,垂手止步。

  「冬灼,你的聲音,既悲且沉。」何俠沉聲問:「你覺得楚北捷能趕回來?」

  「不。」

  「你難道在為楚北捷趕不回來而苦惱?」

  冬灼搖頭,欲言又止,半天猛然抬頭道:「請少爺現在就下令進攻吧。別院防禦人手如此之少,以少爺的本事,要活擒娉婷,讓她隨我們回去,並不困難。等她回來了,我們自然可以好好勸她回心轉意。」

  何俠沒有回答。他的背影,在西沉的落日下,顯得那麼冷硬。

  「少爺,你們從小一起長大,你就一點也不可憐她?」冬灼凝視著何俠的背影,胸中湧起難以壓抑的痛楚,撲前跪倒,仰頭哭求道:「少爺,你明知道楚北捷趕不回來了,何苦要讓娉婷心碎?」

  何俠烏黑的雙眸,驟然深沉,深埋的扭曲的痛苦被毫不留情地翻起,絕然的光芒一掠而過。

  「我不僅要讓她心碎,」何俠眼底,印出黑暗中別院逸出的點點燈火,咬牙道:「我還要讓她對楚北捷心死。」

  夜幕降臨之後,別院更加寂靜。

  即使是郊外的墳墓,也不會有這般的寂靜,雪花飛在空中,竟也聽不見一絲聲響,彷彿眼前不過是幻夢一場,伸手一戳,夢境四散,空空如也。

  娉婷凝視東方。

  時光無情,一絲一絲,從纖纖指縫中溜走。

  她已定定看了很久,連眼睛也沒眨一下,彷彿自出生以來,再沒有一件事比這重要。

  東方,是楚北捷的歸路。望不見東去的筆直大路,那被山林隔著,被何俠的兵馬隔著,但娉婷卻從不曾擔心,它們會阻攔楚北捷的腳步。

  今天是初六。

  月已出來,楚北捷,何在?

  醉菊悄悄掀開門簾,她也已在門口等了很久,久到幾乎以為,這個初六的夜晚,已經凝固在胸膛。

  她走近娉婷,在月光下窺視那秀美端莊的側臉,一陣急劇的心顫,差點讓她站不穩身子。

  「白姑娘……」

  娉婷轉過頭,對著她,柔柔一笑。這個時候,如此從容的笑,竟比歇斯底裡的哭泣,更讓人心痛。

  但那一件事,已到了不得不說的地步。

  醉菊直直盯著她,不容自己的目光有所猶豫,感覺冷冽的北風漲滿了胸膛,冰到已經可以讓自己冷靜清晰地說出下面一番話,才開口:「兩位王子去後,大王的膝下,已沒有王子。如果日後還有娘娘能為大王生下王子,那是最好,若不然,王爺,日後就會成為我東林之主。」

  短短幾句話,讓醉菊胸口劇烈起伏,彷彿唯恐自己意志不堅,不敢稍鬆視線,牢牢直視娉婷。

  「說下去。」娉婷淡淡道。

  「萬一姑娘腹中的是個男孩,他將是王爺的長子。」

  「醉菊,」娉婷的眸子終於認真地落到她臉上:「你想說什麼?」

  醉菊微滯,低頭思索片刻,猛一咬下唇,腥紅血味從齒間直溢口腔,沉聲道:「姑娘心裡也很清楚,這孩子的身份對東林將是多麼重要。何俠手段何等厲害,姑娘絕不能懷著王爺的骨肉落到何俠手中。」此話斬釘截鐵,說得毫無餘地。醉菊向後一轉,捧了放在桌上一碗尚帶餘溫的藥,端到娉婷面前。

  娉婷視線觸到那黑黝黝的藥汁,潛意識向後退了一步。

  「姑娘,胎兒還小,王爺也還未知道。你和王爺都年輕啊。」醉菊捧著藥碗,又逼近一步。

  娉婷視線一陣模糊,護著小腹,連連後退,四五步退到牆邊,脊樑抵上冷冰冰的牆壁,反而冷靜下來,重新站穩了身子,瞅著那藥,沉聲道:「初六末過,王爺一定會回來。」

  「要是他趕不回來呢?」

  娉婷咬牙,一字一頓道:「他一定會回來。」

  「要是他真的趕不回來呢?」醉菊硬著心腸,不依不饒。

  窒息般的沉默,主宰了一切。

  娉婷死死盯著醉菊。

  她的指甲刺入掌中,渾然不覺疼。

  她的眼睛不再蕩漾著溫柔的水波,就像流動的黑水銀,漸漸凝固成了黑色的寶石,堅強而果斷的光芒,隱隱在其中閃爍。

  「他若真過期未至,」娉婷昂起驕傲的白皙頸項:「月過中天,我就喝下它。」

  醉菊凝視著娉婷,深深呼出一口氣。

  她將藥碗放在桌上,撲通跪下,給娉婷重重磕了三個頭,不發一詞,起身便掀簾子出門。

  跌跌撞撞跑入側屋,一把伏在小床的枕頭上,慟哭起來。

  楚北捷在黑暗中奔馳,山巒連綿,每一個都在看不見的幽暗處幻化出別院的慘境。

  他不敢想像自己趕到的時候,那裡將會怎樣。

  梅花開否?

  琴聲亮否?

  炊煙依舊否?

  身後,從都城帶來的精銳留下一千過於疲憊的士兵,其餘兩千,連同臣牟帶來的一千七百,共三千七百騎。

  滾滾鐵騎,蹄聲踏破山河。

  韁繩,已被楚北捷掌中水泡磨破的鮮血染紅。

  他馬上功夫自幼了得,他已施展了渾身解數,策馬狂奔。但居然還是有人騎得比他更快,竟能策馬從中途奔入,與他並肩,迎著呼嘯的冷風喝問:「可是鎮北王楚北捷?」

  楚北捷不應,咬牙奔馳。

  他知道,這新換的馬也已經累了,它雖然還在跑,卻已經跑得慢下來。

  不管再怎麼揮鞭,終究是慢了下來。這讓他心急如焚。

  「楚王爺,請停一停步,我從北漠來,北漠則尹上將軍有一封緊要書信……」

  「滾開!」楚北捷低吼。他心急趕路,唯恐浪費一分一秒,連拔劍的功夫都省了。

  那人胯下也是良駒,似乎已尋找楚北捷多時,不肯就此離開,奔馳中迎著冷風,張口滿嘴就被風堵上,只能一邊拚命策馬,一邊大聲道:「上將軍有緊要書信交給王爺。因不知是否趕得及在王爺離開東林都城前交給王爺,唯恐錯過,所以寫了兩封。一封派人秘密送往東林王宮,另一封交給我,命我守候在通往邊境的路上交給王爺。」

  「滾開!」楚北捷狠狠瞅他一眼,目光卻在他胯下良駒上一頓。

  「王爺!」那人敢受命潛入東林找楚北捷,怎會怕死,仍不肯放棄,大聲道:「只求王爺看看則尹上將軍的信,事關白娉婷姑娘……」話未說完,側邊人影晃動,楚北捷已從半空中換到他的馬上,一把擰起他的後領,沉聲道:「借你馬匹一用。」

  不料那人是則尹手下最得力的幹將,身手不弱,雖被楚北捷制住後領,卻倏然橫空彈起,避過被掀下馬的待遇,一手伸入懷中,將一直珍藏的則尹親筆信箋遞上,快速道:「獻計毒殺王子的人是何俠,並不是白娉婷。此信是我家上將軍親筆所寫,可為白娉婷姑娘洗刷冤情。」

  楚北捷容色不變,接了過來,竟看也不看,隨手往身後一扔。

  「啊!」信使驚叫一聲,看著千辛萬苦送過來的信消失在漆黑中的滾滾鐵騎洪流中,瞪道:「你……」

  「清白與否,已不重要。」楚北捷目光毅然,沉聲道:「她縱使真的十惡不敕,也還是我的白娉婷。」

  沉掌一推,將信使逼得只好跳起,翻身落到路邊。

  楚北捷得了新馬,全力狂奔,速度更快,將身後的大隊遠遠拋離。

  瘋狂的思念,刻骨的憂心,這種地獄般的煎熬,只會在親手擁抱了那單薄的身子後,才會停止。

  娉婷,娉婷,楚北捷知錯了。

  聰明的白娉婷,愚蠢的白娉婷,善良的白娉哼,狠毒的白娉婷,都是楚北捷深愛的白娉婷。

  此生不渝。

  月出來了。

  在娉婷的記憶中,從不曾見過這樣令人心碎的月光。

  溫和地照著世間,將各色哀怨苦楚都不掩不埋,淡淡的,讓人傷透神髓。

  「我們對月起誓,永不相負。」

  也曾明月下,她楚楚可憐,他溫柔似水。

  「從今之後,你是我的王妃,我是你的夫。」

  「不行的。」

  「為什麼?」

  「我是琴妓。」

  「我喜歡你的琴。」

  「我配不上王爺。」

  「我配得上你。」

  「我不夠美。」

  「給我一個人看,夠了。」

  言猶在耳。

  月啊,你可還記得?典青峰顛,白娉婷伸出手,一寸一寸,穿越國恨如山,穿越兩軍對壘的烽火,穿越十五年不知道誰辜負誰的養育之恩。

  她只道她真越過了那烽火,她只道她真越過了敬安王府十五個春夏秋冬。

  她只道她,真的伸了手,越過那不可能越過的——國恨如山。

  癡情若遇家國事,難道竟真無一寸藏身之地?

  娉婷舉首,凝視天邊月兒。

  狠心的月,已悄悄上了枝頭,快近樹梢。

  東邊,卻仍無動靜。

  天空沉沉壓下來,四周死寂一片,就像每個人都在屏息等候。

  身後的小桌上,深黑的湯藥已涼。

  明月無情,光陰無情。她抬著頭,看月兒不肯稍停腳步,一點一點,逼近樹梢。

  她的唇已被咬出無數道血痕,她的掌也被暗暗掐得斑痕纍纍。

  眼中一陣陣酸,一陣陣熱,但她未曾落過一滴眼淚,唯恐哭聲一溢,噩夢就成定局。

  她站在窗前,背影挺直,像脊樑是用寶劍做的。她只能站得如此堅強,稍一動,便會再也支持不住,碎成一地玉末,被北風簌簌吹捲,再不留絲毫痕跡。

  「從今日起,你不許餓著自己,不許冷著自己,不許傷著自己。」無法忘記楚北捷的片言隻字,猶如無法忘記他的深邃眸子,火一樣令人溫暖的胸瞠。

  若是真愛,何懼國恨深仇?

  若是真真切切,不離不棄地愛了,就該任憑世事百轉千折,不改初衷。

  又有什麼,比回到朝夕盼望的愛人身邊更重要?

  時間悄悄流逝。

  明月,明月,求你不要負我。

  今生今世,只此一次,不要負我!

  纖細的十指,緊緊抓上胸前的衣襟。

  明月無耳,或許它聽見了娉婷的心聲,卻殘忍地置之不理。

  東方,仍無音訊。

  絕望的顏色,一絲一絲,染透曾經晶瑩剔透的眸子。

  月,已過中天。

  娉婷怔怔看它,在樹梢頂端,散著無情幽暗的光。

  這一瞬間,她已忘了初六,忘了圍兵,忘了醉菊,忘了何俠,忘了她的誓言。

  她忘了一切。

  一切都空洞洞的,連著四肢,也已無著落。

  只有心裂開的聲音,緩而刺耳,一片一片。

  猶如水晶鑄就的蓮花,被一瓣一瓣,不留情地掰開。

  碎了。

  碎了一地。

  「姑娘……」

  娉婷徐徐轉身,望向身後滿臉悲切的醉菊。

  視線,落到桌上那碗黑色的藥汁上。

  醉菊淚眼朦朧地看著娉婷走過去,雙手捧起瓷碗。這碗彷彿有千斤重,娉婷的手不斷地顫抖,水面漾起強烈漣漪,藥汁濺出,滴淌在桌面的聲音,令沉默的房間更令人窒息。

  娉婷烏黑的眼睛睜得極大,彷彿要將眼前這碗黑色的湯藥看個仔細,將它的每一滴晃動,永遠銘刻在心頭。

  溫柔已逝。

  風流已逝。

  那眸中,只餘絕望和痛苦翻騰不斷,宛如張大眼睛,活生生看著他人將自己的心肝脾肺緩緩掏出。

  醉菊知道,她永遠不會忘記娉婷此刻的眼神。

  娉婷湯碗端到嘴邊,停了一停,彷彿已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唇觸到冷冷的碗沿,那股失去生機的淒然,讓她驀然渾身劇震,雙手鬆開。

  匡當!

  瓷碗碎成無數片,黑色的藥汁淌了一地。

  被苦苦逼回肚中的眼淚,終如斷線珍珠般,顫慄著滾下眼眶。

  娉婷雙膝軟倒,伏地,痛苦地痙攣著,用雙手緊緊擁抱著自己的雙肩。

  撕裂了肝腸的哭聲,淒淒切切,逸出她已無血色的唇。

  「白姑娘……」

  醉菊心疼地撫她的發,娉婷彷彿受了驚,驟然抬起頭來,滿臉淚水,求道:「醉菊,不要逼我。求求你,不要這樣逼我!」

  似乎被蛇咬了一口似的,醉菊縮回剛剛觸摸到娉婷的手。

  這就是那個風流灑脫的白娉婷?

  那個數日不飲不食後,仍斜躺在榻上看書,愜意地問她:「你聞到雪的芬芳嗎?」的白娉婷?

  那個雪下彈琴,風中輕歌,興致盎然時,採摘梅花入菜的白娉婷?

  不是的。

  那個仙子般的風流人兒,已經毀了。

  毀在何俠手中,毀在東林王手中,毀在楚北捷手中,毀在她醉菊手中。

  血腥的江山,容不下一個驕傲、執著的白娉婷。

  她就在眼前,卻似隔得極遠,彷彿只要輕輕一碰,就化成輕煙,不復再見。

  親手熬製的藥汁染濕了地面,驟然看去,就像是濃黑的血。醉菊看著痛哭的娉婷,肝腸寸斷。

  她從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殘忍。

  漠然的身影,出現在房門處。

  「何俠派人遣來的馬車,已經停在別院大門。」

  一塊重重的石頭,壓在已經傷痕纍纍的心上。

  娉婷舉手摸索著牆邊,緩緩站起來,抹了眼淚,月光下的臉比死人還蒼白,沉聲道:「知道了。」

  立下誓言,就要信守。

  漠然卻一臉堅毅,從身後取出一卷草繩,扔給淚痕未乾的醉菊,吩咐道:「你把白姑娘捆起來。」這個匪夷所思的命令,語氣竟是無比堅決。

  「漠然?」

  「白姑娘,你不是不信守誓言,而是迫不得已,受我脅持。」漠然將手穩穩按上腰間的劍:「我答應過王爺,有我在,就有你在。」

  楚北捷已將身後滾滾鐵騎,拋下半裡。

  月兒移動的軌跡,深劃在他心上,它越升得高,心越重重地沉下,一刀刻下,緩緩移動,鮮血潺潺而出,無法止住。

  但握著韁繩的手,更用力,更緊。汗水已經染濕他沉重的盔甲,不曾稍停的冷風,在他英俊的臉上割出一道道血口。

  月過中天。

  已過中天。

  他抬頭,看向遠方山林。視野中白雪皚皚,冷如他的心肺手足。

  等我,娉婷!

  此生以來所有的富貴福分,我願雙手奉上。

  只求你多等我這一時。

  只求再一會。

  從此再不離你寸步。

  從此家國大事,再不能左右我們。

  從此向你保證,天下人間,楚北捷眼裡,最寶貴的,只有一個白娉婷。

  娉婷,娉婷!

  只求你再等我一會。

  楚北捷筋疲力竭,衝入山林,駿馬長嘶,在黑暗中踏斷無數枯枝,樹影婆娑,來不及展露身影,便已快速落在身後。

  山林過後,就是隱居別院。

  馬蹄踏碎積雪,一騎飛行。

  林中陰沉,月光透不過密密的積雪樹權。聞不到雪的芬芳,楚北捷只隱隱嗅到,硝煙的味道。

  我回來了!

  娉婷,請你讓我一抬頭,就能看見你的身影。

  這遲到的兩個時辰,我用一生來還。

  楚北捷深邃的眼中毅然果斷,腰間拔劍,猛夾馬腹。

  駿馬箭一樣,衝出重重山林。

  隱居別院,出現在視線裡。

  楚北捷佈滿血絲的黑眸,眼眶欲裂。

  火光,滿天。

  血腥味飄在夜空,濃得比血更令人心寒。

  手腳已經僵硬,心臟從那刻開始停止跳動。

  殘忍的寒,滲透百脈。

  最後一口湧動的氣支撐著他馳到別院前。橫七豎八的屍骸,能找到熟悉的身影,一個個,都是年輕的親衛。

  朝夕陪在他身邊練武,性好惹事,悍不畏死。

  被砍斷的四肢不知去向,血已冷。

  臉上都無怯意,每具親衛的屍身旁,總有幾個慘狀更甚的敵人屍骸。

  楚北捷在鮮血中跨步,他見過比這殘忍上百倍的沙場,只是從未知道,鮮血的顏色,能令人心寒心傷至此。

  娉婷,娉婷。

  你在哪裡?

  他小聲在心裡喚著,唯恐這般大的聲音,也會嚇走已經渺茫的生機。

  眼角一跳,他發現了漠然。

  染血滿身的漠然處處傷痕,一支利箭赫然穿過他的右肩,將他牢牢釘在地上,一具敵將屍身壓在他腹上。

  他仍有氣息。

  「漠然?漠然!」楚北捷跪下,急聲呼喚。

  彷彿早在等待楚北捷的聲音將他喚醒,漠然很快掙扎著睜開眼睛,他的眸中呆滯,直到看清楚楚北捷的臉,猛地收縮了瞳孔,壓抑不住的激動:「王爺……你總算回來了……」

  「發生了什麼事?娉婷呢?」楚北捷沉聲問:「娉婷在哪裡?」

  他盯著漠然,一向銳利的目光也膽怯地顫慄起來。似乎只要漠然抖動著嘴唇說出一個不祥的字,就能讓天地崩裂。

  「何俠帶走了。」漠然急促地呼吸著,扭曲著臉,閉目積聚僅存的力量,驟然睜大眼睛,吐出兩個字:「快追!」

  楚北捷霍然站起,轉身衝出大門。

  迎面碰上剛剛到達的臣牟和幾個腳程最快的下屬,腳不停步,沉聲命道:「救火。留下軍醫和兩百人治療傷者!其餘的跟我走!」

  言語間,已翻身上了馬背。

  駿馬彷彿察覺到楚北捷一往無前的信心,嘶叫一聲,人立起來,重重踏在雪上。

  何俠,雲常的何俠。

  楚北捷炯然有神的眼眸看向雲常方向。

  娉婷仍在。

  她在被帶往雲常的路上,至少還有一天半的時間,才會被帶出東林國境。

  只要娉婷仍在,天涯海角,不過咫尺。

  「王爺!」臣牟匆匆從別院跑出來,稟道:「敵人中也有未死的。小將弄醒了一個有官階的,他說他們是沿著橫斷山越過邊境來的,應該是按來路回去。他們人數不少,足足八千人馬。」

  風聲鶴唳,熟悉的危機感撲面而至,楚北捷反而冷靜下來,恢復往常在沙場對陣時的沉著:「何俠估計不到我已回到別院。既然來時分成小隊,回去的時候也應該分成小隊,人馬在雲常邊境匯合。」

  震動天地的馬蹄聲轟轟傳來,落後的大批人馬終於到了。

  楚北捷不待他們下馬,拔劍指天,高聲問:「東林的兒郎們,雲常搶走了鎮北王妃,你們還有力氣追嗎?」

  鎮北王妃?

  誰敢搶走鎮北王心愛的女人?

  片刻沉默後,爆發出能震撼山巒的回答:「有!」

  「他們有八千人馬,我們只有三千多連夜未曾休息的疲兵。」楚北捷緩緩掃過這群東林的年輕男兒,讓他沉毅的聲音響徹每個人的耳邊:「尋不回她,生死於我已無大礙。你們卻可以自行選擇,追,還是留。」

  「追!」毫無猶豫地,雷鳴般的吼聲,回音一重重送回來,震落枝上的白雪。

  臣牟也已吩咐好善後事宜,上馬馳到楚北捷身邊,堅決地道:「只要跟隨的是王爺,沒有人會膽怯。王爺請下令吧。」

  楚北捷低聲道:「放出你的隨身信鴿,要邊境的東林軍在橫斷山脈西側阻截雲常敵軍。何俠既然敢深入東林犯險,除了帶來的八千人馬,一定也在雲常邊境埋伏了重兵,要邊境的將軍小心落入腹背受敵的境地。」

  吩咐完了,楚北捷迎風拔劍,直指蒼穹:「我們追!」

  「追!」三千多把利劍,鏘然出鞘,反射森然寒光。

  應聲震天。

  幾乎踏碎地面的馬蹄聲,重新響起。

  割面的冷風,再度狂烈問候楚北捷臉上的血口,他的眸中,卻充滿了決心。

  天涯海角,只要你在,娉婷。

  那只是咫尺。

  只要你仍在。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5:03 PM     標題: 第二章

  雲常的馬車上,溫暖舒適。

  被腥風血雨浸淫的隱居別院,已看不見蹤影。

  娉婷坐在角落,無心看天上的月。

  今日之後,最愛的月,已無當初的無暇溫柔。

  它不聲不響,照著一地心碎,照著殺聲滿天中,親衛們死不瞑目的眼神。何俠推開一重重門,將她溫柔地鬆了綁,連同鐳金盒子,一同帶出門外。

  她踏著那些年輕漢子尚未冷卻的血,到達別院的大門。

  潔白的絲鞋,紅如落日煙霞,在雪地上留下一個個殷紅鞋印。

  心如刀割。

  這一地,不是別人的血,是她的。

  從她心頭洶湧而出,淌洩於冰雪上,融不去一絲寒意。

  馬車已等在面前。

  純白垂簾,精琢窗緣,好一個別緻拘囚籠。

  醉菊不知從何處衝出來,袖上殷紅一片,指尖滴著血,撲到娉婷腳下:「姑娘,姑娘!讓我一路照顧姑娘吧!」

  何俠身邊的侍衛,已經舉起寒光森森的刀。

  娉婷轉頭,看向何俠:「這是我的侍女。」

  何俠看向匍匐在地的醉菊,柔聲道:「上車吧。」

  馬車中,多了一人相伴,卻孤獨依然,寒意依然。

  醉菊,醉菊,你又何苦?

  娉婷隔窗,傾聽急促的馬蹄聲。車軸飛快轉著,將她一寸寸,帶離楚北捷在的地方。

  她不覺疼,也不想哭。

  她決定忘卻痛苦和眼淚,就像她將要永遠地,忘卻那個人的音容笑貌。

  她終於知道,真心原來,並沒有想像中那般重要。

  國恩似海,國恨如山。

  她怎麼可能,深得過海,重得過山?

  月下吟唱,花間撫琴,在家國大義之前,又算得上什麼?

  這世間最純最真的情愛,並非無堅不摧,它敵不過名利權勢,敵不過心猿意馬,敵不過一個虛妄的國,骨血的醉。

  「你是何俠貼身侍女,難道不知道你家少爺是當世名將?」

  「什麼是名將,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輕,就是能捨私情,斷私心。」

  言猶在耳,白娉婷慘然一笑。

  那個人,又何嘗不是名將?

  又何嘗不能分清孰重孰輕,何嘗不能捨私情,斷私心?

  他選得對,擇得妥。

  既是名將,就應該手起刀落,碎了這顆無家可歸的心,毀了無處容身的魂魄。

  海誓山盟,瀟灑一笑,拋諸腦後。

  名將。

  既是名將,就要無怨無悔。

  車輪在路上磕磕碰碰,飛一般滾動。

  何俠歸心似箭,得了娉婷,一騎當先,不顧風霜,直撲新家。

  雲常,那雲深不知處,嬌妻耀天公主輝煌莊嚴的宮殿,真是此生家園?

  不是家園,又有何處可去?

  哪裡還有昔日的敬安王府?

  何俠,還有白娉婷,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蕭蕭蒼涼,穿心過,環骨繞,何俠回頭看一眼後面車輪飛轉的馬車。

  娉婷已回,斷了肝腸,失了魂魄,但敬安王府殘留的一絲記憶,仍在。

  她在,昔日便在。

  她在,那曾經笑傲四國,光明磊落,一身正氣的何俠,便真的曾經存在。

  「少爺!」冬灼的喊聲讓何俠驀然警覺。他從隊伍最前方飛騎回來,在何俠面前勒馬:「少爺,前面有人攔路,說要見少爺一面。」

  何俠眼中閃過銳光,沉思片刻,揮手止住後面隊伍。

  大隊赫然止步。

  「帶過來。」

  不一會,雙手被縛的男人被推到何俠馬前。

  「你要見我?」何俠居高臨下,打量這個高大的男人。

  他穿著書生服飾,身材瘦削,舉手投足問卻頗沉穩,面對何俠兩側侍衛的虎視眈眈,毫無懼色,仰頭道:「小將飛照行。小將不睡不眠,急行數日,在此等候小敬安王已有三個時辰,只為了見小敬安王一面,送上一個珍貴的消息。」

  何俠沉默地盯著他,不問是何消息,反而沉下臉,哼了一聲,冷冷地問:「你怎知本駙馬會途經此地?」

  身邊侍衛鏘然拔劍,指向飛照行,只要一字答錯,就是亂劍齊下。

  飛照行不驚反笑,睨視道:「四國誰沒有自己的眼線?不瞞小敬安王,就連小將的主人,也不敢篤定小敬安王會此時從此路過,派遣小將到此等候,只是瞎碰運氣。再說,如果小敬安王此時不由此路過,那小將帶來的消息,將對小敬安王一點用處也沒有。」

  可以穿透人心的視線在飛照行臉上停留片刻,看不到一絲虛假。何俠語氣稍緩,問道:「你的主人是誰?到底是何消息?」

  「小將的主人,是歸樂的……」飛照行靠前一步,壓低聲音:「王後娘娘。」

  滔滔鐵騎,在楚北捷率領下向西飛馳。

  兵馬疲憊,但無一人落隊。

  月兒終於膽怯,悄悄隱藏至無人處,太陽還未到露臉的時候。

  快近黎明,天色卻更黑。

  「駕!」楚北捷仍在迎風奔馳。

  他的手腳幾近麻木,只有腰間的劍隔著衣裳傳遞灼熱至肌膚,發洩噬血的慾望。

  鮮血,屍骸,黃沙。

  滿腔擔憂和悲憤積滿胸膛,他渴望揮舞著劍,感受敵首墜落的熱度,踐踏敵人的屍骨,然後,跪下對那婷婷纖影誠心懺悔,再嗅她裙邊香味。

  橫斷山脈的輪廓出現在眼前,楚北捷衝上山坡頂處,瞭望黑沉沉的四周。冬日的黎明前一刻,萬物都是同一種顏色。滿是血絲的眸子炯炯有神,環掃四周,眼底不遠一處山道處,小小的動靜讓瞳孔驟縮。

  馬嘶!

  漆黑中,隱隱有人影閃動。

  楚北捷驀然屏息。

  不動聲色地,將劍從鞘間抽出。熱切的渴望在眸中激烈跳躍。

  臣牟從身後跟上,順著楚北捷的目光,也看到黑暗中的人影。他為將多年,立即明白局勢,低聲道:「看來人數不多,應該是何俠留下狙擊的埋伏。」

  楚北捷見了敵蹤,已恢復戰場上的自信從容,沉聲道:「何俠若需要在這裡留下狙擊人馬,就說明主車隊正在此橫斷山脈中。」

  如果主車隊已經安全通過橫斷山脈,狙擊小隊會立即啟程,趕上去秈大隊會合。

  「衝殺下去,留個有軍階的活口,拷問大隊去向。」

  「是!」

  手中的劍熱得燙手。

  心,比劍更燙。

  楚北捷一手攥緊韁繩,凝視橫斷山脈熟悉的起伏。

  娉婷,你就在這重重山巒裡面?

  求你回眸,只需一瞬。

  這片古老大地,為你靜默無聲。

  三千七百枚劍的寒光,為你閃爍。

  天下最愚蠢最不知珍惜的楚北捷,為你而來。

  只要再見你嫣然一笑,這男人的熱血衷腸,從此,盡歸你一人所有。

  握劍的手心,第一次溢出冰涼的汗。

  楚北捷背影如山,緩緩舉劍,彷彿不惜一擊,刺穿天高處無底的漆黑,穩穩地,吐出一個沙啞的字:「殺!」

  「殺!殺!殺!」

  整片大地,震動起來。

  刀劍的寒光簌簌中,殺聲此起彼伏。

  千軍萬馬,衝下山坡,踏碎寧靜的黎明。

  挾怒而來的三千七百騎,直襲林中原打算進行狙擊的敵人。精心安排的強弓銳箭、坑井巨石,不曾遇料到的是此般滔天怒氣。

  將不懼死,兵不畏傷,氣勢如虹。比寒光更冷的,是眸底的光。

  楚北捷一馬當先,手中劍飲盡敵血。胯下駿馬嘶叫狂闖,不顧身後兵將是否緊隨。

  「啊!」

  慘叫聲,在楚北捷四周接連不斷。血如梅紅點點,被亂馬踐踏成壯烈的畫。

  沒人可以抵擋盛怒的楚北捷,敵人潰敗得很快。

  當兩方交鋒,三千七百騎呼啦啦從東向西洗刷過敵陣,當楚北捷的駿馬,從敵人的周邊闖到敵人周邊的另一側,戰鬥已告結束。

  以怒制詭。

  這是沒有策略的攻擊,也是最節省時間的攻擊。

  腥味飄蕩在林間,悠悠蕩蕩。

  這不是戰爭,這是屠殺。狙擊的敵軍不及一千,大多已伏屍當場。

  廝殺過後,取代震天蹄聲的,是死亡主宰的寂靜。

  血珠,從劍上滴淌下來。

  臣牟帶來了楚北捷要的活口,雖然敵人都身穿便服,但將軍氣勢與尋常士兵不同,怎逃得過久歷沙場者的眼睛?

  身有數處傷口的敵將被重重摔在楚北捷馬前。

  「何俠的主車隊現在已到何處?」楚北捷問得很淡。

  懾人的不是語氣,而是目光。

  敵將一愣,抬頭看向楚北捷。馬上人氣勢逼人,朦朧中卻看不清輪廓,狐疑道:「將軍是何人?」

  「楚北捷。」

  「東林鎮北王?」敵將更是詫異,驚呼道:「竟是鎮北王?」滿瞼大惑不解。

  一絲不妥掠過楚北捷的黑眸,沉聲問:「你不是何俠的人馬?」

  「當然不是。」

  「說清楚!」

  那敵將卻片刻沒有作聲,思索了一會,毅然咬牙,拱手道:「小將折損兵力,又不能完成任務,縱使有命回國也是死路一條。既然如此,不如和鎮北王做個交易,我願將所知全盤奉上,只望鎮北王可以放過我那些尚存一息的手下。」

  糟……

  楚北捷已知料錯敵蹤,心如亂麻,面上卻越發冷靜,冷然道:「你說。」

  敵將一聽,便知交易已經達成,鎮北王一諾重於千金,也不猶豫,立即答道:「我是歸樂嘯奔騎校將趙文。大王接到密報,指何俠極有可能秘密潛入東林,劫走白娉婷,這個機會千載難逢,所以大王命我立即率部秘密潛入橫斷山脈,狙擊何俠,並找機會將白娉婷接回歸樂。」

  「歸樂王何肅?」楚北捷皺眉道:「他怎知道何俠會走橫斷山脈?」

  趙雲果然言無不盡:「根據密探來報,雲常邊境最靠近橫斷山脈的地方最近派駐了重兵,若不是以橫斷山脤為歸路,何必派駐重兵接應?」

  臣牟插入,問:「你所部有多少人馬?」

  「九百。」

  臣牟露出狐疑之色,冷笑道:「你只有九百人馬,竟敢潛入東林狙擊何俠。」

  「人馬太多,怎麼可能不讓東林守軍發現?我部是歸樂最善潛伏匿藏的一隊,可以不動聲色潛入東林,也已是僥倖。九百多精兵,伏擊何俠有餘,怎知會遇上鎮北王足足有三千多的人馬?」

  臣牟見他言詞直率,倒不像說謊,反問:「你可知道何俠有多少人?」

  「難道超過一千?」

  「整整八千。」

  趙文不肯相信,搖頭道:「不可能,何俠進入東林境內比我們更遠,如果真有八千人馬,東林軍一定會有所察覺。」

  臣牟回都城途中遇見楚北捷,一路急奔而來,還沒有時間思前想後,此刻聽趙文一提,想起自己被調離龍虎大營,心驟然往下一沉,偷眼向楚北捷看去。

  楚北捷一臉陰沉,眸中既悲且痛。

  八千敵軍,就算真有本事隱匿行蹤,瞞過東林邊境守軍,但圍困隱居別院時,又怎可能不驚動附近的龍虎大營?

  唯一的解釋,就是東林大王有心安排。

  敞開大門,讓敵人劫走白娉婷——楚北捷的心上人。

  楚北捷不願談及此事,時間緊迫,立即問了最關鍵的問題:「你既然一直在此潛伏準備狙擊,何俠應該還沒有從此路過去。可我們是從何俠後面追來的。那麼,何俠的人馬到底在何處?」

  趙文搖頭:「這裡是橫斷山脈唯一的入口,我可以保證何俠確實沒有通過。」

  臣牟歎氣道:「唯一的解釋,就是何俠中途換了另一條路。」

  趙文茫然道:「若我們大王的密報無錯,接應的重兵只在橫斷山脈附近,何俠倉促改變回國路線會讓自己的處境變得危險。除非他知道這裡有伏擊。」

  「知道又有什麼奇怪,歸樂有眼線,雲常就沒有眼線?」

  楚北捷心沉得像鐵,無心再追究何俠為何精明至提前改變路線,默默將劍插回鞘內,吩咐道:「埋葬好殉身的兒郎,全隊在離戰場三裡的地方休息。讓大家紮營造飯,好好睡一會,中午再出發。」

  臣牟訝道:「我們不繼續追了?」

  「追得上嗎?」楚北捷低聲反問了一句,心如絞痛,暗中攥緊韁繩,將手中傷口磨得陣陣劇痛,沉聲道:「我們追岔了路,現在繞回去再追已遲了。」

  胯下即使是千裡馬,追上時,何俠也一定已經進入雲常境內。

  那個時候,何俠一方的人馬,再不是八千這麼簡單。

  未入雲常邊境之前,三千對八千,九死一生,尚有一線生機。

  入了雲常邊境之後,敵我更加懸殊。三千對數萬,怎可能破入何俠的隊伍核心?就算殺至最後一兵二卒,也不會有機會在垂死前再瞧那秀美的臉一眼。

  若無功戰死,從此琴音寂寥,佳人囚於他方。

  不甘心。

  怎麼甘心?

  「王爺……那王爺怎麼打算?」臣牟遵諾放了趙文一千殘兵,回轉頭,瞅見楚北捷壓抑著心痛憤恨的臉。

  「到邊境去,集結大軍。」黎明在腥風中降臨,楚北捷陰沉的目光射向遙遠的雲常,唇邊勾起一絲絕不反悔的冷冽:「本王要傾盡東林舉國兵力,一寸寸割裂雲常的疆土,直到何俠將娉婷雙手奉還。」

  紅顏素手,劍膽琴心。

  娉婷,你一笑一顰,美如斯,令我心痛如斯。

  求你回眸,為我再一笑。

  只一笑。

  我用舉國兵力,生生世世償不盡的殺孽,與你笑靨中的絕韻,應和。

  冬快去了,寒意未散。

  四國局勢劇變,按照先前的交易,北漠王得到先前被東林軍佔去的邊境地界,北漠聯軍隨即撤回。

  何俠目的已達,領著赫赫三十萬聯軍壓境,未曾有一場大戰,安然退出。

  百姓只道上天仍存慈悲,未知內中玄虛驚心動魄,斷腸人欲哭無淚的淒然。

  人心稍定,情勢卻出人意料,急轉直下。

  東林王宮剛剛接到敵軍撤退的消息,寢食不寧的眾人總算鬆了一口氣。盛大隆重的宮廷賀宴未散,另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不期而至。

  統領全國兵馬的鎮北王楚北捷已經動用兵符,下令集結東林全國兵力,直壓雲常邊境!

  偌大的宮殿,歡聲笑語頓化驚愕,臣子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雲常不同歸樂北漠,此國蓄勢已久,又有當世名將何俠掌著兵權,

  傾一國之力進犯雲常,死傷必定慘重。東林又如何有足夠的人馬防備歸樂北漠的落井下石?

  鎮北王素來沉穩謹慎,怎會如此不智,做這種與自殺無異的事?

  「是真的嗎?」東林王端在手中的酒杯凝然不動,注視著俯跪在大殿下風塵僕僕的傳令使。

  歌樂已停,剛剛還歡歌載舞的歌姬們感受到殿內風雨欲來的危險氣息,顫慄著匍匐在邊上,深深低頭。

  傳令使趕了幾天的路,聲音已經沙啞,大聲稟道:「回稟大王,鎮北王的帥令是六日前下達的,現在邊境各將,連同四大兵營的將軍們,都已奉命啟程,趕往地點與鎮北王會合。」

  東林王一言不發,轉頭看了臉色慘白的王後一眼,緩緩放下手中金盃,掃殿下一眼:「你們怎麼看?」

  鎮北王隱居後重返都城,舉國歡慶,但數日後,卻走得匆忙異常。對於楚北捷和白娉婷的事,眾臣中,官階低不知道內幕的不敢隨便開口,官階高的更是噤若寒蟬。

  窒息般的沉默,一時充斥偌大宮毆。

  老丞相楚在然想到的卻是另一回事,開口問傳令者:「王爺調動各處邊境守軍和東林四大常駐兵營,那怎樣安排與北漠歸樂接壤的邊境防衛?」

  「留下十分之一的守兵駐紮在原來的關卡。」

  十分之一的例行守軍?

  大臣們嘩然。

  關卡形同虛設,萬一其他兩國忽然發難,豈非可以直入東林腹地?

  所有的目光,紛紛集中到東林王身上,

  東林王臉色極為難看,眸光接連閃爍,拿起酒杯,緩緩喝盡一杯,沉聲道:「寡人要清靜一下,都退下吧。」

  臣子們惶惶站起,七零八落地從放滿佳餚的小幾前出來,列隊俯首。

  「臣,告退!」

  跪在一旁的歌舞姬和樂工無聲無息,小心地魚貫退下。

  真正的沉默隨著臣子們的退下來臨。滿殿都是酒宴後的狼藉,眾人散後的寂寥。

  大軍集結邊境,挑戰何俠。

  他為了這個國家,不惜出賣親弟,犧牲白娉婷。

  如今楚北捷為了白娉婷,不惜出賣親兄,犧牲東林。

  誰是因?

  誰是果?

  東林王坐在王位上,高高在上地俯瞰他的大殿,無聲再飲一杯。

  一隻嫩白的手伸過來,輕輕按住他掌中的金盃。

  「大王……」王後在旁邊,低聲道:「請大王快想辦法,頒布王令,收回鎮北王的兵符。」

  東林王轉頭看焦急的王後一眼,苦笑道:「王弟沒有兵符,難道就調不動邊關的兵馬?」

  這批東林精銳,當年在楚北捷令下,連攻擊都城,圍困王宮都毫不猶豫。

  有的人,天生具有號令萬人的魄力。

  「那也不能坐視不理啊,大王。」王後痛心道:「為了一個白娉婷,將國家安危拋諸腦後。鎮北王此舉和瘋子有什麼不同?只顧私情,背叛王族,他怎麼可以這樣做?」

  東林王深沉的目光直射殿門外的遠方:「他已經做了。」

  不顧生死,不顧王族,不顧國家。

  第一次,枉顧從出生起就被教導的責任,一往無前。

  只為了一個女人。

  一個白娉婷。

  「北捷,北捷,你還是寡人以前那個,願為東林犧牲一切的王弟嗎?」東林王徐徐起身站立,仰首目視蒼穹無底處。喉頭一陣發癢,「哇」

一聲,滿口鮮血染紅前面古樸的案幾。

  「大王!」王後驚叫,揚聲急叫:「來人啊!快來人啊!」

  侍從們紛紛趕來,被眼前情景嚇得六神無主。

  「大王!」

  「大王保重啊!」

  「御醫,快叫御醫!」

  勁風驟雨,席捲而至。

  東林宏偉古老的王宮,傳來陣陣悲哀驚恐的呼喚。

  王位前,滿案怵目驚心的鮮血。殷紅,與隱居別院門的的親衛們所流淌的無異,與沙場上劍鋒滴下的無異。

  國與家,家與人,恩怨纏綿,山高地厚。

  白娉婷,你何德何能?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5:04 PM     標題: 第三章

  雲常。

  何俠挺身屹立於桌前,安然鎮定地,將於上剛剛送到的軍報隨意放在桌上,轉視他的嬌妻。

  「公主不必擔心。東林連年征戰,兵力已有損耗,我雲常卻恰恰秈反,養精蓄銳多時。」篤定地,何俠淡淡一笑。

  耀天公主雍容地安坐在椅下,凝視她久別的夫婿。臉龐俊美如初,氣度從容如初,所不同的,是眉間多了一點看不仔細的滿足。

  「真要開戰?駙馬當初要求組成雲常北漠聯軍時,也曾說了,這只是逼敵屈服,製造有利於我雲常的形勢,點到即止,不必與敵方大軍正面接觸。」

  何俠仔細觀察耀天的臉色,柔聲問:「公主害怕嗎?」

  耀天幽幽歎道:「楚北捷是有名的將領,東林兵力也並不弱,如今東林大軍數日內就將集結在我雲常邊境上,敵人來勢洶洶,我怎能不懼?還有一點也不得不慮,北漠王雖是雲常盟友,但萬一他不顧信義,趁我們對付東林無暇顧慮南方邊境而忽然出兵攻擊我們呢?」

  「讓公主憂愁,是何俠的過錯。」何俠上前,居高臨下,愛憐地摩娑嬌妻的臉龐,用極有磁性的聲音低聲道:「請公主將所有的憂愁都交給本駙馬吧。何俠保證,絕不讓公主受一點委屈。」

  沉甸甸的鳳冠端正地戴在額上,阻礙了耀天上挑的目光。她仰起脖子,深深看入何俠眼底,眸中波光顫然,甜笑道:「有駙馬在,我還怎會有憂慮?」徐徐低頭,卻忽然被何俠指尖一挑,勾住尖尖的下巴。

  身不由己地,又一點點隨著有力的指尖抬起頭來,唇上熱度驟升,何俠颯爽的氣息,溫和地蔓延進唇齒之間。

  輕吻,一絲一絲加劇。

  耀天被他吻得嬌喘連連,臉紅過耳,好不容易被何俠鬆開了,心跳仍急得似要跳出胸膛。舉手整理被弄亂的鬢髮,遠遠對鏡瞅了一眼,連耳廓都是通紅的,又怨又嗔地橫何俠一眼,輕聲道:「駙馬真是的,這是王宮,又不是駙馬府。若是侍女們看見了,讓我怎麼見人?」

  問俠爽朗大笑:「公主恕罪。離開雲常多日,何俠時刻思念公主,實在情難自禁。」壓低聲音問:「公主今晚鳳駕是否會到駙馬府?東林大軍正在集結,本駙馬過幾日就要趕赴邊境應付楚北捷。這仗不知要打多久,也不知多久才會回來見公主。」

  耀天被他的熱風吹得耳朵癢癢,心臟一陣亂跳,低聲道:「駙馬不累麼?昨天深夜才剛回都城,今日又一早進宮,肯定沒有睡好。」

  兩人私處的屋內旖旎之氣正重,珠簾後卻忽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人影在簾後緩緩靠近停住,綠衣恭敬的聲音傳來:「啟稟公主,丞相大人求見。」

  「請他進來。」耀天吩咐了一聲,轉頭瞅著何俠,笑容似蜜般,在精心修飾的眉上化開,又責怪道:「都是駙馬不好,害我臉上紅成這樣,待會讓丞相看見了可怎麼辦?」

  「看了就看了。丞相也是過來人,難道會不明白夫妻之間的事?」何俠溫和地笑起來,又湊過去,壓低聲問:「公主還沒有回答本駙馬,今夜是否會去駙馬府呢。」

  「你這個人啊……」

  「相思之苦嘛。」

  無論多瀟灑的男人,一旦無賴起來,都讓女人手足無措。

  耀天又好氣又好笑,抿唇道:「駙馬剛回來,我就迫不及待駕臨駙馬府,臣子知道了會怎麼想,耀天是女子呢。看來……還是要早點幫駙馬找兩個貌美的貼身侍女才行。」狡黠的眼珠,瞥了何俠一眼。

  何俠不動聲色,仍笑著追問:「今夜,就在駙馬府的後院裡備酒和點心,如何?」

  耀天忍著笑,橫他一眼,伸出纖纖玉手,在他肩上輕推一把,催道:「將軍們都等著向駙馬稟報軍情呢,駙馬快去吧。小心丞相進來碰著了,又向駙馬嘮嘮叨叨地進言。」

  何俠風度翩翩地在她腮上輕輕擰了一記,退後一步,斂了玩笑之態,行禮唱喏:「公主金安!」

  掀開琳琳琅琅的珠簾,正巧看見貴常青從走廊處轉過彎來。

  「駙馬爺。」

  「丞相大人。」

  禮貌地微一點頭,兩人錯身而過。貴常青轉身凝視何俠充滿自信和氣勢的背影,沉默片刻,才轉入內室的珠簾後,向耀天問安。

  「不要多禮了,丞相請坐。」

  綠衣送上專為貴常青準備的濃茶。貴常青接了,啜了一口,抬頭打量耀天臉上掩飾不住的欣喜甜蜜之色,開口笑道:「怪不得臣子們都說,只看公主的精神氣色,就能知道駙馬爺是否在都城之內啊。」

  貴常青為相多年,看著耀天長大,猶如耀天父親一般。耀天被他一笑,輕聲嗔道:「丞相怎麼也來開耀天的玩笑?」

  貴常青慈愛地看她兩眼,收斂了笑容,換了另一種嚴肅的語氣,沉聲問:「公主和駙馬爺說過了嗎?」

  一聽此言,耀天臉上的笑意也頓時消失。

  「問了。」她長長歎了口氣,蹙眉道:「他對於東林的重兵威脅毫不在意。一點也沒有將白娉婷交出去,以停熄戰火的意思。」

  「公主,若真與東林正式交鋒,對手又是楚北捷,縱使是駙馬爺親自領兵,也是兩敗俱傷的局面啊。對我雲常沒有絲毫益處。」

  「我有何辦法?」耀天蹙眉道:「方纔談論東林方面的軍事,駙馬連白娉婷的名字都沒提,可見他絕不打算和楚北捷談和。」

  貴常青不言,用碗蓋撥著茶水面,細看裡面圈圈漣漪,讓耀天注視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多時,才雙手將茶碗在桌上端正放了,語重心長道:「公主採納駙馬之計,不惜派出大軍,冒險逼近東林邊境,是為了讓楚北捷因為白娉婷而與東林王室決裂。」頓了頓,目視耀天。

  耀天道:「請丞相說下去。」

  「以楚北捷不顧大局,貿然集兵進攻雲常的行為來看,他和東林王族再不會同心同德,我們的目的已經達到,白娉婷的價值也已經喪失。駙馬爺留著白娉婷,有害無益。」

  「丞相的意思……」

  「公主不但有遠慮,也要小心近憂啊。」貴常青剛直的眸子看向耀天,沉聲道:「駙馬爺現在將白娉婷安排在駙馬府中。臣聽說,駙馬爺吩咐卜去,除了不能擅自離開外,待她的禮數有如府邸主母。」

  耀天鳳冠墜飾微晃了晃,別過貴常青的視線,沉吟不語。

  半晌,耀天才淡然道:「我知道了。」

  遣退貴常青,綠衣上來稟報:「午膳已經備好。」

  「我不餓,叫他們拿走。」

  又將綠衣在內的一干侍女遣走,一人靜靜坐在室內,低頭思索。珠簾上的各色寶石閃爍著璀璨的光,被風撩著,偶爾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音。

  耀天舉手,自行將頭上的鳳冠取下,拿在手中仔細瞅了一眼,放在桌上。頭上其餘的幾個髮飾一一取下,烏黑的長髮傾洩下來,蓋在肩上,瞧在鏡中,臉蛋變得尖了點,更顯嬌麗。

  對鏡,耐心地翹起嘴角,換了幾種笑容,都極好看。耀天斂了笑,隨手將鏡子覆在桌上,喚道:「綠衣!」

  綠衣從廊上趕過來:「奴婢在,公主有什麼吩咐?」

  「我要沐浴。」

  「是,奴婢這就去吩咐準備。」

  耀天柔和的聲音中帶著淡淡的篤定,從簾後傳出來:「水裡撒點雪山上採來的七香花瓣。」

  「是。」

  綠衣應了一聲,耀天似乎又想起一事,問:「我上月生日時,厚城吏官獻上的胭脂,叫什麼呢?」

  「回公主,叫芳釀。是用一種極難得的花兒的花瓣制的,塗在臉上又細又勻,獻上來的官兒還說,擦了那個,可以讓肌膚嫩得像初生的孩子一樣呢。」

  耀天似在仔細聽著,「嗯」了一聲,吩咐:「沐浴後,把那芳釀取過來讓我試試。」

  「是,公主。」

  吩咐夠了,綠衣自去準備一幹事宜。耀天從椅上站起來,低頭凝視身上奼紫嫣紅的公主長裙。

  這是雲常第一流的裁縫為她度身做的,上面的花卉鳥獸,讓幾十名宮內最好的繡工忙了整整一月。

  寬袖長擺,銀紫流蘇直墜到腳邊,氣度自有,貴不可言。

  耀天烏黑的眸中,閃爍一絲期待和驕傲。

  當世二名將,小敬安王和鎮北王,總被世人擺在同一個天秤上比較。

  自己是堂堂雲常公主,已是何俠的妻。

  那奪了楚北捷的心的白娉婷,又是怎一副模樣呢?

  白娉婷此刻的模樣,醉菊看得最清楚。

  兩人空手而來,替換衣服也只有兩件,一路顛簸,又累又髒。一到駙馬府,彷彿早準備好似的,一併日常使用的東西,不用吩咐,都出現在最順手的地方。

  桌上,是娉婷的銅鏡,和在王府裡使慣了的玉梳。大衣櫥裡,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裳,都是娉婷喜歡的顏色,大小分毫不差。

  門內有案幾,幾上一把千金難求的古琴,旁邊放著一個瑪瑙缸子,裡面放滿了五彩的小鵝卵石,驟眼看上,差點以為是滿缸子寶石。

  屋內熏著香,暖意絲絲,卻一點也不悶。

  窗台上的花瓶裡,斜插若一支新鮮剪下的白梅,盛開的花朵旁,點綴著幾顆絨絨的小花苞。

  一切完美得令人心寒。

  彷彿娉婷已在這裡住了許久,另一種更令人心寒的揣測是,彷彿娉婷要在這裡,一直住下去。

  何俠一早進宮去了,剩下兩隻關在籠子裡的鳥兒,熟悉新環境。

  娉婷就在後院,她的臉上,已沒有了初六當夜,月過中天時悲痛欲絕的淒然。代替的,是朦朧的悠然,彷彿霧籠罩著山,讓人瞅見一片沉甸甸的綠意,卻摸不著它的輪廓。

  這般古怪的悠然,讓醉菊不敢太靠近她。

  靜靜隔著走廊上的木欄,凝視著她的背影。

  她的背影仍很直,挺挺的,醉菊知道裡面的肝腸已經寸斷了,卻不明白她為何還能站得那般直。

  醉菊輕歎。

  她明白不過來的,除了白娉婷自己,又有誰能明白過來呢?

  醉菊再三地歎。離得這麼近,看得清她的臉,看不清她的心。

  隔著廊,醉菊歎得幾乎又要忍不住眼淚,她謹慎地舉手,抹著眼角。娉婷卻在這時忽然轉過頭來,急切地朝醉菊招了招手。

  醉菊簡直愣住了。

  自從娉婷倒了藥汁,伏地大哭後,就變成了一個魂魄似的,不然就像個木偶,再不然,就是高深莫測地不發一言,眸子也沒有焦距,醉菊一路來,還沒有見過娉婷這般有生氣的動作。

  雖只是招招手,也叫人一陣狂喜。

  醉菊急急拐過走廊,趕到娉婷身邊:「白姑娘,怎麼了?有什麼吩咐嗎?還是想吃東西?」

  娉婷搖了搖頭,警覺地環視左右,見不到外人,才低聲道:「在踢我呢。」蒼白的臉,逸出一絲幾乎微不可見的溫柔笑意。

  在多日的悲傖絕望後,這是醉菊一生中看到的最美的笑。

  「這麼快就有動靜?」醉菊蹙眉道:「姑娘一定是弄錯了,才多大啊,這個月數還未能踢呢。」

  「不會錯。」娉婷咬著唇:「明明動了一下。」那極微小的表情,在剎那間,讓醉菊電光火石般,憶起曾在楚北捷懷裡無理取鬧的秀麗佳人。

  回憶不期而至。

  在那個絕望的夜晚後,第一次不帶著悲哀回來造訪。

  隱居別院中,散在空氣中的梅香,埋在土裡的素香半韻。紅薔常常不知跑到哪去,親衛們守在各處,見面點頭寒暄兩句,漠然的表情總是淡淡的,心腸卻很好,也是個細心溫柔的人。

  廚房的大娘們每日送飯菜過來,親切地叨叨上兩句,知道今天的飯白姑娘吃得香,拿著食盒滿足地離去。

  楚北捷的身影在哪裡,白娉婷的心就在哪裡。她彈琴,他靜立一旁,抬頭低首時,眸光一旦碰上,便彷彿甜得再也分不開。

  白雪為背景,如畫般美。

  此刻回想,醉菊才發現隱居別院中的那段日子,何等珍貴。

  纖細的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醉菊才回過神:「哦……姑娘……」

  「我不能留在這裡。」娉婷輕輕的聲音裡,帶著早已下好的決心。

  這個孩子,絕不能讓何俠知道。

  但現在兩人被囚禁在這,娉婷的肚子一日一日大起來,何俠怎麼可能不察覺?

  「姑娘,王爺一定會很快來救你的。」

  話剛出口,醉菊已經後悔了。

  娉婷的表情,像冬日河流上結得薄薄的冰層被人狠狠踩了一腳,彷彿瞬間全要裂開了。

  她別過臉,就勢在後院中的石椅上坐了下來。低著頭,讓醉菊看不清她的臉色,半日才幽幽道:「醉菊,求你一事……」

  醉菊深悔自己嘴快,忙低聲道:「醉菊錯了,以後再不向姑娘提那個人。」

  娉婷這才抬頭瞅她,許久,向醉菊緩緩伸出她的手。

  醉菊一把握了,跪了下來,仰頭道:「姑娘什麼部不必說了,醉菊明白的。」

  兩隻白皙纖弱的掌握在一起,越握越緊。

  雪紛飛,花墜淚。

  越怕傷心,越被人傷心。

  鎮北王府中古琴已毀,曾被大掌暖暖撫摸的青絲今日再無餘溫。

  你仍是天地心志強弩寶刀,我已非雪月魂魄紅顏纖手。

  過了中天的月,將入骨相思,碾成飛灰。

  「總有一日,你會知道什麼是錐心之痛。」

  已知道了。

  痛過一次,便知道了。

  痛得並非全無結果,至少腹中多了一條小小生命。這單薄身軀內,心碎了一顆,仍有一顆。

  那一顆心雖小,也許還尚未成形,但已跳得如此劇烈,沒人能遏制它的生機。

  「不管怎樣,先要保住孩子。」醉菊輕聲道:「姑娘路上顛簸,又憂鬱傷心,現在一定要放開心懷,好好吃飯睡覺。我要叫他們弄些補胎的藥湯才行。」

  「萬萬不可。」娉婷反對道:「何俠也精通醫理,只要知道你弄這些東西,立即就明白是怎麼回事。當前最緊要的,是想法子逃出去。」

  醉菊眼睛一亮:「姑娘已經想到法子了?」

  娉婷蹙著眉,輕輕搖頭:「何俠不是尋常人物,要從他這裡下手,實在不容易……」

  「那……」

  「一定要想到辦法。」娉婷眸光轉逸,焦點忽然定在手邊的石桌上。

  石桌的邊緣,刻著三個小小的篆體字——「駙馬府」。

  駙馬府,雲常駙馬。

  何俠在雲常的軍權,皆來自於這駙馬二字。

  娉婷細細瞅那三個篆體字,緊蹙的眉緩緩鬆開,舒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不知那雲常公主,是怎樣的一個人……」

  雲常的公主,聽說閨名『耀天』。

  燦若春花,端莊美麗。

  昔日年紀還小,與少爺一道讀書,偶爾先生有事外出,便想盡法子出去串門。去的若是何肅王子府,常會遇上各位王族子弟談笑閒聊。偶爾說起雲常王族的風流韻事,便是兩字評價——可憐。

  聽說那雲常王宮內,不但美人數目是四國王宮中最少的,就連大王和王後也不能隨意親熱。

  偌大王宮,唯一可以同寢的地方,是王後的私人宮殿。

  一旦出了那小小蜜窩,再親暱也要正襟危坐,分處兩旁。

  「可憐可憐,怪不得雲常大王膝下只有一女。」

  「這樣抑著,能有一個就算不錯了。」

  這一眾剛剛懂點人事的貴族子弟們言詞無忌,嘖嘖感歎,想到自己身在風俗開放的歸樂,郎情妾意,只要水到幾可渠成,大叫僥倖。

  「公主也是命苦。我們歸樂,公主出嫁都住在駙馬府裡,夫妻天天膩在一起,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雲常就不同,公主出嫁,卻仍要住在王宮,只有要行那風花雪月的事時,才通知附馬,說好哪一夜過去。」

  「哈!那一個月幾次,不全都讓外面的人知道了?只看公主的馬車來了幾次就行。」

  娉婷站在少爺身後,聽他們肆無忌憚,早羞不可抑,拉著陽鳳,自行到院子裡找株翠綠的垂柳,選了大石坐下,聊女兒家的心事。

  前事不可追,回首看去,物是人非。

  娉婷無奈,只能看眼前。當初談笑著雲常王族可憐的少爺,已是這雲常駙馬府的主人。

  只是這來自歸樂的駙馬,和深在宮中的耀天公主,到底夫妻恩義如何?

  領兵至邊境,再潛行人東林,兵圍隱居別院,帶著戰利品返來,如此算來,何俠已經離開公主多日。

  夫妻小別,遠勝新婚。

  相思否?

  若是那人,離了一天再回來,便也像隔了一世未見似的,豪取強奪,教人整夜不得安生,求饒了還要連連索吻。

  那人……

  心猛地一疼,像帶倒鉤的箭早嵌了進去,如今被人不留神扯了一下。娉婷驀然驚覺,用指甲暗中狠掐嫩得出水的肌膚。

  不要想。

  不許想。

  再也不想!

  深深呼吸,將思緒逼著迫著,轉回那「駙馬府」三宇上。

  何俠取得軍權並沒多久,要牢固自己的地位,一定要哄好嬌妻。這位已經在歸樂的宮廷政治中失去家園,吃夠苦頭的小敬安王,不會不明白公主的支持對他來說是多麼重要。

  何俠會使盡渾身招數,讓公主殿下俯首稱臣。

  回到都城,精神爽利的第一晚,不是最應該用在柔情蜜意上,垂幔床榻處嗎?

  娉婷沉思良久,轉頭看向醉菊:「何俠今日一早出門,是進宮見公主嗎?」

  「他沐浴過後,悉心打扮了一番才出門,應該是去見公王。」醉菊想了想:「當然要急著去見,公主說什麼也是雲常的主人嘛。」

  見娉婷露出思索神情,眸子流露出計定的顏色,卻似乎又遇到想不通的難題,秀氣的眉忽然皺起來,醉菊試探著問:「姑娘是不是想到法子了?和雲常那位公主有關係?」

  娉婷顯然遇到難題,慢慢將頭搖了兩下,盯著醉菊,又是一番沉默,才啟唇問道:「你有沒有什麼藥方,可以暫時改變我的脈息,不讓何俠為我把脈時知道真相?一夜就好。」

  她本身就精通藥理,知道此事真的不易。

  這藥方要有效,而不能傷害腹中胎兒,而且在囚禁當中,醉菊要什麼藥材都要通過駙馬府的人,何俠怎會不起疑心?

  醉菊道:「姑娘考我的醫術嗎?這樣的藥方,別說我,就是我師父也是沒有的。」

  娉婷也沒抱多大希望,臉色黯然,低聲道:「這是最疏忽不得的關鍵,沒有想好這步,我們不能輕舉妄動。」

  醉菊的唇角,卻忽然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容:「藥方是絕沒有的,但我也沒說別無他法呀。給我七根銀針,保管今夜之內,何俠摸不到姑娘腕上的胎脈。」

  「針灸?」娉婷眼中咋喜。

  東林神醫霍雨楠的拿手絕技,正是針灸。

  「不過,這也只能一次,用多了,畢竟對胎兒不好。」醉菊實話實說:「而且針灸之後,脈搏無法像平常一樣平穩,會稍呈紊亂。」

  「這更好了!」娉婷輕輕一掌,擊在石桌上,黑白分明的眸子隱隱有了三分從前的光彩,壓低聲音道:「我正要讓何俠以為我病了。」

  「但是銀針……」

  「銀針還不容易?何俠吩咐,駙馬府中人要待我如主母。」娉婷的視線,悠悠轉向小池對面一直探頭探腦的兩名侍女:「叫她們拿,敢不給嗎?」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5:05 PM     標題: 第四章

  雪剛停住的時候,何俠回到了駙馬府。

  昨天深夜才到,今日卻起個大早,進宮見了公主,又為了東林事被眾將軍困在議事廳裡商討戰事,縱使鐵打似的身子,也略有了些倦意。

  他這位駙馬眼中的駙馬府,金碧輝煌,卻總少了點人氣。今日從宮中策馬歸家,卻對它多了一分親近,也多了一分不願面對的怯意。

  這親近和怯意,都是因為同一個人。

  娉婷在的地方,總會染上和娉婷眸中一樣的顏色,迴響著和娉婷呼吸一樣的頻率。

  她總能在不知不覺中,滲進別人的每一口呼吸,牽著別人的心,而白己卻永遠是一副懶懶洋洋,毫不自知的模樣。

  只有何俠是例外。

  十五年相伴相隨,何俠自問也能滲進娉婷的呼吸,牽著娉婷的心,他臉色有不對,身上不舒服,興致不好,都會引起娉婷的注意。那雙聰慧的眸子輕輕轉上兩圈,便能猜出他的心事,於是逛園子也好、彈琴也好、說笑話也好,體貼地為他排解。

  有時勸了滿心不痛快的他拿起劍,舞一套敬安劍法,娉婷也一邊換了袖子特別寬大的裙子來,伴著他的劍,跳一曲緩慢輕柔的「九天」。

  靈犀相通,堪憐身邊一朵解語花。

  天下間的男人,沒有幾人能有這般福氣。

  這是屬於何俠的福氣,曾經。

  當娉婷的目光移向他處時,何俠才驚訝地發現,原來得到娉婷的關注,是如此寶貴的滿足。

  原來珍貴的不是琴聲低唱,動人的舞,魅人的笑,而是那一分安心的感覺。

  原來天生的福氣,也天生注定有失去的一天。

  這些曾經屬於他的福氣,難道注定統統都要給了楚北捷?那個敵國的王爺;那個設下計策假裝敗退,挑撥得何肅向敬安王府動手的鎮北王;那個留下離魂寶劍,從此讓娉婷悵然若失的男人。

  踏上台階的腳步有些遲緩。

  眼前的門檻真高,這是他駙馬府的門檻,似乎再高一點,就能把門也擋起來,成了一座結結實實的監獄。

  他自願跨進來的,但不等於願意在裡面待上一輩子。

  何俠低頭,看自己掌中被劍磨出的繭子。他的手,有力而靈巧,知道怎麼巧妙的挑砍穿刺,為自己贏取勝利。

  四國已亂。

  亂世,就是英雄的樂園。

  他是天生的將才,敬安王府的出身,更給了他居高臨下觀測時局的本錢。他天生,該是這攘攘眾生最頂端的一個。

  但另一個人也有這般雄厚的本錢。楚北捷,也有尊貴的出身,也能文能武,也有治國的才幹,也有領兵的細心勇猛。

  最重要的是,他也有使人臣服的氣勢和風度。

  他和何俠,就像歸樂的兩琴,陽鳳與白娉婷,一生之中,總要被連在一起的名字。

  陽鳳和娉婷從小是好友。

  他們兩人,卻注定是敵人。

  娉婷已經回來了,楚北捷得不到她。就像娉婷一樣,楚北捷也永遠不會得到這個天下。

  何俠的眼中,射出毅然之色,昂首舉步,跨過駙馬府高高的門檻。

  匆匆過了前廳,繞過小池的迴廊,忽然在石屏風後站住了腳。何俠注視著小亭裡的身影。

  亭中有石桌。古琴擺了出來,香在一旁默默燃著。娉婷坐在古琴前,無聲地撫摸著琴頭,彷彿她要把曾經沾染過此琴的任何一絲汗跡,統統細緻地抹去。

  看到這一幕,何俠才深深地想起,他已經很久不曾聽娉婷彈琴。

  他總是坐得最近的,在一旁看著,美得無法形容的十指襯著古樸的琴,被撥動得顫慄的弦,吐出美妙的音,倏忽就變了破風的箭,清越地向天上射去。

  連浮雲,也驚艷得不忍離去。

  未聽到娉婷的琴聲,竟已有那麼久了。

  他不敢驚動娉婷,靜靜站在石屏後,期待熟悉的琴聲響起。那會安撫他疲倦的心,指引家鄉的方向。

  娉婷卻似乎無意彈琴,她只是低頭,用指尖反覆摩娑著古琴。若有所失的目光,停在細細的弦上。

  香優雅地燃著,暗紅色的點,漸漸降到低處,使勁地閃爍幾下,終於熄滅了。

  「為何不彈?」何俠從石屏後走了出來,踩著雪地上蜿蜒的青磚石塊,停在亭前。

  娉婷恍若未聞,仍怔怔瞅著那琴。

  「這琴是我特意遣人從歸樂買回來的,喜歡嗎?」

  再好言相問,也得不到回應。

  自從上了馬車之後,娉婷就再沒有開口和他說過一個字。

  她的人回來了,她的心卻忘在了東林。

  好一會,何俠歎了口氣:「晚飯想吃點什麼,儘管吩咐廚房。這府裡養著兩個歸樂廚子,最會做蒜香肘子和泥絨醬瓜。」

  他打算回房歇片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好久沒聽見你的琴聲了。」低聲說了一句,回頭要走。

  「我也……好久沒有見過少爺在雪中舞劍了。」

  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何俠驚訝地轉身,眼中閃爍著欣喜,低聲問:「想看嗎?」

  娉婷卻別過目光,幽幽歎了一聲:「少爺不累嗎?昨夜才回來,一早就出去了。」

  何俠動情地凝視著她,露出一個寵溺的微笑:「有你看著,怎麼會累?」

  劍,溫柔地出鞘。

  如蛟龍入水,暢酣自在,如古籐老須悠悠垂地,錯落有致。

  劍鋒處行雲流水,氣勢驀長,身形快若奔雷。

  娉婷倚亭而坐,默默看著。

  她的目光如煙似水,柔柔一瞅,何俠再多疲累也盡化烏有。

  何俠持劍騰空飛躍,轉眸處,與娉婷視線對個正著。

  一瞬間,安逸的敬安王府,彷彿又到了眼前。

  一切都沒有改變。

  爹娘仍在,家園仍在,他曾經努力保護和為之自豪的一切,都在。

  傲氣年華,風花雪月,不曾稍逝。

  何俠劍走偏鋒,使盡渾身招數,要留住在他心中烙下重重印記的昔日。

  寒寒北風中,擋不住豪氣頓生。何俠一劍舞畢,大汗淋漓,瀟灑舉袖往額上一擦,笑道:「再來!」

  劍鋒斜斜向下一挑,驀然一頓,身形已變,如龍欲飛天,蓄勢待發。正是娉婷往日最愛看的敬安劍法。

  錚!

  劍如蛟龍遊走四方,一聲激越琴音不期而至,催發劍勢。

  何俠心中大為振奮,動作毫無停滯,勁腰驟轉,劍勢再變。琴音更強,仿若龍吟,更加高亢。

  劍舞琴挑,竟配合得絲絲入扣,毫無瑕疵。

  整套敬安劍法從容舞來,娉婷指下一曲「九天」已盡。

  最後一招劍鋒凝定,琴聲遏然而上。

  兩雙深邃的眸子,在半空中撞個正著,複雜而熟悉的感覺,洶湧而至。

  娉婷,娉婷,你和我一樣,不曾忘記過去。

  你的心裡仍有敬安王府,仍有小敬安王!

  除了楚北捷,仍有其他,能在你心田容身,對不對?

  仍有的!

  白茫茫的天地,驟然寂靜無聲。

  不知過了多久,半空中相對的視線才緩緩分開,娉婷眸光轉動,移向何俠身後某處,柔和地定住。

  何俠若有所覺,緩緩回頭。

  一道優雅莊麗的身影,跳入眼簾。

  耀天身著隆重華麗的紫色長裙,一襲純白色貂毛坎肩披於肩上。頭戴式樣複雜繁瑣的珍珠鳳冠,脖子上緊貼一串琉璃色寶石項鏈。

  櫻桃紅唇,燦星亮眸。

  身後八名侍女低頭斂眉,伺候一旁。

  見何俠回頭,耀天雍容一笑,讚道:「第一次見駙馬雪中舞劍呢。」目光一轉,移向何俠身後,柔聲道:「歸樂雙琴,果然名不虛傳。白姑娘,久仰。」

  「公主殿下。」娉婷玉手離了琴,緩緩站起,隔著亭子,向假山後的耀天遙遙行了一禮。

  何俠臉色變了變,極快地微笑起來:「公主什麼時候來的?」收了劍,走到耀天身邊,探了探她的手:「這麼冷,為何不叫我一聲,卻在雪地裡站著?」

  「雪中劍飛琴鳴,難得的美景,看得人心神迷醉,怎麼捨得打斷?」耀天柔順地讓何俠牽了手。

  一起進了廳裡坐下。侍女們端上熱茶,三人各懷心事,低頭品茶,看著茶碗中熱氣裊裊,一時都無言。

  耀天身份最尊,自然坐在客廳正中的主位。偏頭打量了坐在身旁的娉婷半晌,忽然笑道:「白姑娘剛剛彈的曲子真好聽,不知曲名是什麼?」

  娉婷放了茶碗,不卑不亢答道:「曲名九天。」

  「九天?」耀天重複,彷彿咀嚼了這個名字一番,點頭道:「曲好,名字也好。」

  「公主誇獎了。」

  「可以再彈一次嗎?」

  娉婷未答,何俠剛巧放下茶碗,關切地問:「公主用了晚膳沒有?知道公主要來,我特地吩咐了廚子們準備歸樂的點心。上次公主吃了一塊,不是一直說還想嘗嘗嗎?」

  舉掌在半空中擊了兩下,喚了一名侍女上來,吩咐道:「快去,將準備好的點心都端上來,還有我帶回來的酒,也送一壺上來。」

  不一會,點心和美酒都送了了過來。點心確實是出自歸樂大廚之手,熱氣騰騰,上面雕著各色靈巧討喜的小花,每一小碟裡玲瓏地擺著五個,每個頂上點綴著不同的頭色,表示裡面的餡也是不同的。

  何俠摒退侍女們,親自為耀天倒了一杯酒,送到她唇邊。耀天瞅他一眼,目光在看不出表情的娉婷臉上稍停,乖乖仰頭喝了何俠送上的酒,又用了兩件點心,不再作聲,臉色平靜。

  「娉婷,你也嘗一個吧。」何俠看向娉婷。

  娉婷手邊的桌子上也有三四個小碟。她低頭看了看,搖頭道:「我不吃蘋果餡的點心,少爺都忘了。」

  「我當然記得。」何俠道:「你沒看見上面點著紅蘿蔔絲做記認嗎?蘋果餡都換了紅蘿蔔餡,攙了蜂蜜在裡面。」

  娉婷用指頭捏起一個,從中間掰開了,裡面果然是紅蘿蔔餡,混著蜂蜜的香味,試探著放了一點進嘴,眼睛一亮:「比以前的味道更好些,你還放了什麼進去?」

  何俠瞥耀天一眼,輕描淡寫道:「沒什麼,只是用了新鮮的冬蜜。雲常都城附近的雪山上,有一種不怕冷的蜜蜂。」

  有著家園味道的點心出奇可口,娉婷嘗了一點,竟似乎被勾起了食慾,碟中的點心每個只有指頭大,經看不經吃,她一口氣便將五個都斯文地吃進肚子,還意猶未盡般,向何俠手邊桌上的點心瞅去。

  「只有你那一碟是紅蘿蔔餡。我們這幾碟都不是。早知道你喜歡,該叫廚子多做一點預備著。」何俠視線朝正中的耀天一掃,慇勤地問:「公主說喜歡廚子們上次準備的,所以今天為公主獻上的還是那幾種餡。公主要不要也嘗嘗紅蘿蔔餡?」

  耀天臉色淡淡地,笑了笑:「我喜歡蘋果餡。」伸手去取桌上的酒壺。

  何俠欲幫她斟,已晚了一步。娉婷執了酒壺,款款為耀天倒了一杯灑,忽然露出一個親切到極點的微笑,柔聲道:「小雪已止,眼看月亮也要出來了。不如開了大廳的門窗,讓月光慢慢透進來,公主一邊喝酒,一邊聽娉婷彈琴,既解悶,又雅致。可好?」

  「嗯,聽著這打算就舒服。」耀天點頭,喚人來開了客廳的門窗。冬天日短,從院裡進屋不過一個時辰,夜幕已經降下來了,明天似乎是個晴天,星月都看得清楚。

  暈黃月光,流水般洩進廳中。

  侍女們肅靜無聲地抬了放琴的幾案進來,不一會,將何俠專為娉婷買的古琴也抱來,端端正正擺在案上。

  娉婷如往常般焚香,淨手,臉上已經多了一分莊重秀色。坐在琴前,屏息閉目,將指輕輕觸著弦,勾了一勾。

  一個極低的顫音,彷彿哽咽著在弦上吐了出來。

  耀天聽在耳裡,歎一聲:「好琴,難怪駙馬不惜千金購來。」

  看向何俠,又讚歎道:「也只有這等好琴,才配得上白娉婷的彈奏。」

  何俠回耀天一個寵溺的笑容,並不作聲,只用溫柔的目光撫摸著她的眼眸。

  娉婷試了一下音,覺得心已經靜下來,抬頭問:「公主想聽什麼曲子?」

  「點曲這樣的大事,要交給熟悉琴者的人才行。」耀天日光落到何俠臉上,淡淡道:「就請駙馬代我點一曲吧。」

  何俠想了想,問:「春景,如何?」

  娉婷點點頭,潛心閉目,養了一會神,再睜開眼時,眸中已多了一種不容忽視的自信和神采。

  輕輕按住琴弦,再熟練地一挑指。

  與剛才試音時截然不同的輕快琴音,頑皮地跳進耳膜。

  生機,頓時盎然。

  琴聲到處,雖是冬日,卻已經少了冬日的陰寒。彷彿時光一下子去得急了,讓人驟然想起,冬去後,便是春。

  微急的促調,一點也不讓人感覺煩躁。春雨連綿,屋簷下一滴滴淌著,溫柔而又活潑。

  旋律漸漸越奏越快,到了高昂處,明媚的春光,鋪天蓋地而來。

  沒有一絲雜質,沒有一絲沉重。

  一切都是歡快的。

  鳥兒嗚叫著穿梭林間,新嫩色的小草從冰雪剛剛融化的泥土裡鑽出來,老樹舒展身段,準備換上新的綠衣。

  安靜了,冬的小獸從洞穴裡悄悄探頭,不一會,已縱了出來,親近林中第一朵害羞的花蕾。

  一幕幕春色,在琴聲中毫無保留地展開,就連空氣也彷彿充滿了泥上芬芳的氣味。

  廳中人聽得如癡如醉,想像三月春光撩人心醉。

  琴聲漸低,似一日已盡。

  雀鳥鑽回巢中,小獸玩得累了,自去尋清澈的水源休息。嫩草彷彿經此一日,又高了不少,老樹從容挺立,含笑看顧已在它枝葉內蜷縮睡著的小松鼠。

  餘音繞樑,久久個絕。

  過了許久,耀天才驚醒了似的,由衷讚道:「天下竟有這樣的琴聲。駙馬自小有白姑娘相伴,耳福真比我好了不知多少倍。」

  娉婷受了誇獎,並無得意之色,恭敬答道:「娉婷如今住在駙馬府。公主要聽琴,隨時喚我就好。」

  耀天貌似甚歡,點頭笑道:「那最好了,還能再彈嗎?」

  「當然。公主想聽什麼?」

  耀天想了想,問道:「既有春景,那麼夏秋冬,也應該各有一曲吧?」

  「是的,春景,夏色,秋蟲,冬語。」

  「那……」耀天輕輕吩咐:「都彈來讓我聽一聽吧。」

  娉婷應了一聲,腰身坐正,肩膀微抬,雙手又撫上了琴。

  悠揚琴聲,從精緻華麗的窗和門冉冉飄出,迴盪在偌大的駙馬府上空。

  春景,夏色,秋蟲,冬語。

  春明媚之景,夏盛放之色,秋蕭肅之蟲,冬無人之語。

  敬安王府的花台亭邊,這是娉婷譜的曲,何俠思量著起的名。

  春景奏過,夏已往,秋瑟瑟徐至,蒼而不涼。

  府內府外,被琴聲浸潤得如在天外,至琴聲遏然而止,才恍然察覺,原來傾心迷醉中,秋蟲也已到了盡頭。

  彈琴極為耗神,娉婷勉強彈了三曲,倦色藏在眉間,又要撫琴,再彈那冬語。

  何俠早在懸心,忙伸手制止了,轉頭向耀天道:「公主,現在正是冬天,聽冬語更添寒意,遠比不上前面的春景,夏色,秋蟲有意思。不如不聽那冬語,留一點餘韻,權當回味?」

  「駙馬說得對。」耀天點了點頭,意猶未盡,徐徐評道:「方纔這二曲各有特色,但若單論氣魄,我還是最喜歡後院聽見的那首九天。」

  娉婷在何俠答話之前已經表態:「不聽冬語,那就讓我再彈一次九天給公主聽吧。」

  何俠猜想耀天也瞧見娉婷虛弱,盼耀天自行拒絕,不料耀天卻點頭笑道:「好。」

  何俠心中不喜,又不好作聲,眸光微黯,臉色卻不動聲色,仍坐著靜聽。

  娉婷果然端坐了,又勾了弦,輕輕一挑。

  弦顫動起來,發出優美的音,卻似乎沒有原先的清越。何俠暗叫不好,勉強聽了一會,幾個高音好似巍巍然臨淵而立,有不穩之憂。

  娉婷喘息漸重,肩膀搖晃幾下,竟向後軟倒。何俠暗叫一聲不好,猛然從椅上跳起,剛好將差點倒在地上的娉婷接在懷裡,色變道:「娉婷!娉婷!」

  「怎麼了?」耀天也是一驚,起了身走過來探視。

  何俠無暇答她,抓了娉婷纖細得可以看見骨頭的手,在腕上靜靜探了一會,將她打橫抱在臂彎中,繞過迴廊,小心安放在寢室的床上,才對隨後來的耀天沉聲道:「脈息有點亂。她一路顛簸,大概累著了。」

  曜天愣了一下,道:「我不該命她彈琴的。」露出歉色。

  出乎意料,何俠沒有像往常那樣安慰她,只是轉而言它:「煎幾服藥喝了,再好好休息幾天,就會沒事的。」就著房中書桌上的筆墨,親自寫了一副藥方,交代侍女們立即拿下去準備。

  忙了一會,又唯恐外面的腳步聲驚擾娉婷,親自為她放下床前垂幔。回頭時,看見耀天站在身後,默然不語。

  問俠這才將心思轉回到嬌妻身上,柔聲道:「公主累了嗎?公主的寢房已經用香熏過,請公主先過去休息一下可好?我立即就過去。」

  「不必了。」耀天滿懷柔情而來,現在興致全無,強笑道:「只是來瞧瞧駙馬,本來就不打算過夜的。」

  「公主……」

  「我們倆是夫妻,日子長著呢。」耀天低聲道:「你剛回來,也該清清靜靜的,好好休息一夜。」眸子不動聲色地一轉,瞥了垂幔深處,床上嬌弱的身影一眼。

  何俠低聲道:「那我明日一早進王宮去見你。」

  雖仍是往常輕佻甜蜜的語氣,表情也極真摯,但聽在耀天耳中,總覺得他鬆了一口氣似的。

  「我走了。」

  「我送公主回王宮去。」

  耀天心中氣苦,礙著身份,又不能顯露絲毫,搖頭道:「不必。」

  這兩字說得生硬,何俠怎會聽不出來,身形一僵,銳利精明的眸子直視耀天。

  耀天被他定定一看,反而心生不安。她將何俠看得極重,明白若讓何俠將她看作沒有心胸狹窄的妒婦,從此便會失了何俠的寵愛。趕緊隱藏剛才不慎流露的不滿,換了另一種羞澀語氣,別過臉嗔道:「一路回去,誰不瞧在眼裡?都是夫妻了,還送來送去的,生疏得像外人似的……」

  何俠溫柔地笑起來:「公主多慮了。我們是夫妻,永遠都不可能是外人。送到王宮怕人笑話,那就讓為夫送到大門,總不能這也不行吧。」

  耀天不再反對,露出女兒嬌態,乖巧地讓他攜了手。

  兩人一道親親密密地到了大門,何俠早奉上無數甜言蜜語,柔情綿綿,說得耀天矜持的臉上逸出花般笑容。

  門前宮廷侍衛們早已備好馬車,燭光閃爍,將一條大街照耀得如白晝般。

  何俠親自扶了耀天登車,又探身入內叮囑了兩句,才站到一旁,目送浩浩蕩蕩的王宮車隊在寂夜中離去。

  車隊遠去,在眼中漸漸縮為一個小點,何俠才轉身進門。

  夜已深,大地一片寂靜。

  如娉婷的琴一般,冬,無人之語。

  沒有朝自己的寢室,他一路不停步地回到娉婷的寢室。跨入房中,一個身影受驚般地從床邊站起來,瞧清楚他的臉,連忙低頭行禮:「駙馬爺。」眉眼之中,隱隱藏著不平之色。

  何俠認出她是娉婷的侍女,不大在意地看了一眼,視線轉到床上的娉婷臉上。

  目光變得溫柔起來。

  醉菊正在陪伴娉婷,她知道何俠的寢室在另一側,沒有想到何俠會這個時候過來。見何俠走近床邊,他怎麼說也是這裡的主人,只好不甘心地讓開,站到一旁。

  何俠沒有理會這個侍女,坐在床邊,細細審視娉婷蒼白的臉色。瘦了許多呢。他伸指,輕輕描繪娉婷的臉形。

  醉菊瞧在眼裡,攥緊垂在兩腿側的拳,心一陣狂跳。

  夜深人靜,孤男寡女,又是在私密的寢室裡,正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時候。若何俠對娉婷起了齷齪心思,那可怎麼好?

  何俠對醉菊的緊張渾然不覺,只是用指反覆描著娉婷的眉目,唇形,憐惜地瞅著她沉睡的模樣。

  醉菊監視著何俠的一舉一動,他每一個觸碰娉婷的動作都令醉菊萬分緊張,既盼他的指尖快點離開娉婷的臉龐,又怕那指一離開,又會伸到更叫人害怕的地方去。

  王爺,這可怎麼辦?

  你再不來,大事就要不好了。

  生平第一次,醉菊在心中強烈地怨恨楚北捷。

  醉菊緊張到幾乎無法呼吸的時候,何俠終於停下摩娑娉婷的臉,從床邊站了起來。

  醉菊這才鬆了一口氣,只道他看夠了,一千一萬個盼他快走。不料何俠站起轉身,竟伸手去解自己的腰帶,一副寬衣的姿態,犀利的眼神看向臉色慘白的醉菊,皺起眉:「呆看什麼?連寬衣都不懂伺候嗎?」娉婷還是和昔日在敬安王府一樣,待侍女過於和善,由著她們愛做不做,縱容得貼身伺候的人沒有一點規矩。

  寬衣?醉菊一顆心猛懸起來,瞅向床上孤零零,毫無防備的娉婷,渾身打個冷顫。

  「駙馬爺……要在這裡寬衣?」

  「是。」何俠一邊答著,見她不會伶俐地過來伺候,因是娉婷的侍女,也不好責罵,索性不用人伺候,自己脫了外衣。

  醉菊見他當真要在這裡睡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偌大的駙馬府都是他的人,就算叫起來,也是沒有人搭理的。何況,不說別人,就是何俠一人,她和娉婷也應付不了。

  王爺!這可怎麼辦?

  「夜深了,你也早點睡吧。」何俠吩咐了一聲。

  「是……」

  醉菊雖然應了一聲,腳步卻不肯挪動,咬著下唇,焦急地打量房間四周,目光在桌上的小石像上停了一卜。當即打定主意,若娉婷遇了危險,就抓了這個往何俠頭了砸過去。

  何俠身為武將,身手敏捷,這麼一砸未必能有用,說不定還會沒了小命,但只盼能壞了他的興致也是好的。

  事已至此,柔弱女子遇上強壯的男人,即使是能生白骨活人命的醫術也全無用處,還能有什麼法子?

  想到這裡,不由悄悄向小石像方向挪了兩步。

  何俠已經坐上床沿,將剩下的半邊垂幔放下。醉菊隔著薄薄紗幔,瞧見何俠已經挨著娉婷躺下,趁著空擋,一把將小石像抓了藏在袖中,躡手躡腳靠近。

  娉婷似乎被何俠的接近弄醒了,昏昏沉沉地「嗯」了一聲,略動了動。醉菊屏息聽著,只要她驚叫起來,便掀開垂幔,拼盡全力一砸。

  寂靜中,卻聽見娉婷迷迷糊糊問了一聲:「少爺?」隔了一會,又喃喃道:「怎麼過來了?」

  「我抱著你,會暖和點。」

  幔內傳來輕微動靜,似乎何俠真將娉婷抱住了。醉菊的神經繃得緊緊,豎直了耳朵,娉婷竟沒有作聲,彷彿又睡去了。

  醉菊袖中握著小石像,滿手冷汗。等了許久,幔內平緩均勻的呼吸聲隱隱可聞,居然像真的睡著了。

  她仍不放心,用指尖小心翼翼在幔上挑開一個小口,從那裡窺探過去。

  娉婷和何俠躺在床上,共用一床被子,相擁而睡。兩人安安靜靜的,瞼貼著臉,彼此毫無防備,睡得像兩個孩子。

  愣愣瞅了半天,醉菊懸起來的心總算放了下來,繼而大奇,這到底算怎麼回事?

  縮回了手,隔著幔子看兩人朦朧的影子。思來想去,到底不敢大意,握著小石像,就在床邊守著。

  挨了兩個時辰,倦意一重一重襲來,眼皮子也漸漸越發沉重起來。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5:10 PM     標題: 第五章

  娉婷昨日要醉菊幫自己紮了七針,暫時改了脈象,已有點不適。夜來勉強彈了幾曲,雖是為了誘那雲常公主,也著實耗了神。躺在床上,鼻尖聞著寢室裡熟悉的歸樂熏香,只道又做了一個回到敬安王府的夢。

  一切都那麼平靜,安詳。

  愜意地和何俠玩鬧,無憂無慮。

  彷彿又到了冬天,兩人怕冷,晚上又都喜歡看星,往往窩在一床大被裡,看到深夜,倦意沉沉,無所顧忌地相擁著睡去。

  兩人從小一塊長大,相處相交,都憑著各自心性,從無齷齪念頭,也從沒有意識到男女有別。

  府裡的長輩早料著娉婷說什麼也是個側妃身份,也睜一眼閉一眼。

  歸樂的熏香,那是屬於敬安王府的味道。

  王妃最愛這味,說能安神。少爺的房中,也常年燃著。

  她有自己的房,但少爺的房也是她的房,房中種種有趣玩意她都碰得,要進便進。

  「抱著會暖和點。」七、八歲的男孩子,總充滿了保護欲。

  「窗子打開吧。」

  「娘知道又要罵我。」何俠雖這麼說,卻一點也不猶豫地跳出被窩,把窗呼啦啦推開了,又靈巧地鑽回被中,抱住白白嫩嫩的娉婷:「好涼!」

  「冬天就要涼涼的才好。」

  「還說呢!前兩天是誰冷病了?」

  童言稚語,迴響耳邊。

  昏昏然醒來,何俠熟悉的臉跳入眼簾,娉婷驀然向後一縮,定睛再看。

  竟不是夢。

  「怎麼了?」何俠睜開眼睛,微笑著問。

  娉婷坐起上身,別過眼睛:「少爺怎麼睡這裡了?」

  「我們以前……」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娉婷截住,責怪道:「我們都多大了。」

  何俠甚少見娉婷惱怒,不禁愕了一愕,半晌,冷笑道:「倒是,人大了,心也變了。」下了床,一邊自行拿了衣裳穿上。

  醉菊昨夜挨著牆邊蜷著睡著了,朦朦朧朧聽見聲響,揉揉眼睛,從角落裡站起來,手還握著那其實沒有什麼用處的小石像。

  何俠一眼看到,轉過身,對娉婷沉聲道:「你不用慌,你的侍女比你還急呢,手裡攥著東西在床邊站到天亮。我在這府裡真要幹什麼,她能攔得住?」他為人向來極有風度,可是一夜沒有他意的溫馨被毫不留情地打碎,再好的風度也蕩然無存。

  娉婷與何俠相處這些年,從來親密無間,沒有男女間的別樣心思,就算聽了要當側妃的事,也不曾想到別的地方去。驟然聽何俠這麼一句,心裡又懼又氣,臉色蒼白。

  「我們從小在一塊,強逼過你什麼沒有?」何俠心中惱火,咬牙道:「楚北捷才是要了身子又不要心的,你別把我也當成他。」

  娉婷只覺得彷彿心上被人戳了一刀,身子一顫,搖搖欲墜。

  醉菊驚呼一聲:「姑娘!」

  何俠也慌了,連忙扶了她,為她揉著背心,柔聲道:「我說錯話了,你快不要急。」他從小惹了娉婷,都是這般挽回,隨口就說了,也不覺得低聲下氣。

  醉菊送上熱水,娉婷就著喝了一口。瞥何俠一眼,他眸中的關切卻是真的,娉婷想起自己千方百計要逃開這熟悉的人,心下淒涼,也不知恨好還是氣好,半天緩過氣來,低聲問:「少爺今天要出門嗎?」

  「怎麼?」

  娉婷見他握著自己的手腕,生怕醉菊針灸效果已消,讓何俠看出端倪,不動聲色地掙脫了,幽幽道:「沒什麼。少爺要是不出門,就為娉婷畫一幅畫吧,將來瞧不見了,權當是個念想。」

  問俠反駁道:「胡說,你就在這裡,怎麼會瞧不見?你不見了,我上天入地都要找回來。」

  「什麼上天入地?這些話怎麼能當真?」娉婷淡淡回了一句:心裡卻忽然想起與楚北捷的種種山盟海誓。

  上天入地,天涯海角,海枯石爛。

  一輩子和三生,生死不渝的誓言。

  「隨我上馬來,從此,你不姓白,你姓楚。」

  不能當真的話,她曾真的信著。

  這些話,怎麼能當真?如夢初醒。

  淒切的酸楚湧上鼻尖,猝不及防地,豆大的眼淚湧了出來。

  何俠卻不知道她的心思已被牽到遠處,安慰道:「我說的字字都是真話。別哭,我今天哪也不去,幫你畫畫,畫好了裱起來,就讓你掛在這屋裡。可好?」

  娉婷滿腹苦楚,聽得何俠柔聲安慰,更覺前路彷徨,將楚北捷恨得咬牙切齒。她顧忌腹中胎兒,唯恐傷心過度傷了孩子,不敢放聲大哭,嗚咽著,漸漸收了聲。

  何俠雖知公主在王宮裡等著,但公主好哄,娉婷卻是睿智聰慧,極難勸的。他使計讓她傷心被虜,兩人裂痕已深。現在趁著娉婷身體虛弱,似有緩和之意,當然不願輕易放棄。

  當即派人趕往王宮,為今日的缺席找個借口。自己取出畫紙畫筆,精心為娉婷畫像。

  耀天昨夜睡得比醉菊更糟。

  回到王宮,環視金壁輝煌的宮殿,閃爍著亮光的垂簾,垂手伺候的宮女,越發覺得冷清難受,暗恨自己怎麼逞一時之氣,從駙馬府回來。

  早已知道白娉婷相貌一般,不過有一手超凡琴技,再抬舉也不過是個貼身侍女的身份。親自去了一趟駙馬府,才知道自己大錯。

  何俠雪中舞劍,白娉婷給這位少爺那蕩氣迴腸、逍遙酣暢的一曲,是耀天一輩子也不可能給何俠的。

  只是平常相處的動作語氣,就已天衣無縫般的默契。

  可謂君心我意,兩兩相知。

  耀天心頭一股酸氣按捺不住,在床上輾轉反覆,夜不能寐,未到時辰便從床上起來了。

  男人的心,從不是容易抓住的。更何況她選中的人,是那名聲日盛的小敬安王。

  想起何俠昨夜密密囑咐的話,心下稍安。耀天盛裝打扮了,叫綠衣拒絕了其他臣子的求見,專心一致,只等何俠進宮。

  不料,等了多時,何俠卻遣了人來,說要好好思考前線的事,今日暫不進宮。傳話的人雖然按照何俠吩咐,說了不少好話,耀天哪裡聽得進去,冷著臉遣退了,獨自坐住屋中悶了很久,才吩咐綠衣道:「去,請丞相來。」

  貴常青聽了傳喚,放下手頭公務趕來。

  「丞相坐吧。」耀天臉色難看地說了一句。她滿腹不安,但喚了貴常青來,卻不知從哪開頭,端坐在上位,看了貴常青一眼,方問道:「東林大軍恐怕快集結好了,駙馬過幾日就會啟程趕赴邊境,糧草後備等可都預備好了?糧草是頭等大事,指派的人妥當嗎?」

  「都準備好了。」貴常青辦事老練,親力親為,聽耀天問答,毫無疏漏,一一仔細答了,見耀天只是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問清楚了,卻不開腔叫他回去。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位公主的性子,一早宮裡的人又告訴他公主昨夜從駙馬府回來的事,貴常青哪還會猜不到耀天的心事。話題一轉:「臣會竭盡全力,保證駙馬爺在邊境不必擔憂糧草供應。只是……不知駙馬爺何時啟程趕赴前線?」

  耀天悶了半晌,才歎了一口氣:「丞相昨日說的話,耀天反覆思索了很久。不錯,遠慮已經使人犯愁,但近憂,比遠慮更可懼。」

  貴常青問:「公主已經見過白娉婷了?」

  「不錯。」

  「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以貴常青的老道,也不禁生出興趣。

  紛紛亂亂的世道,本該是男人的世界。

  千軍萬馬掌於手中,拋頭顱,撒熱血,成就英名。

  女人,若有顯赫出身,就會因為聯婚而成為勢力組合的紐帶,若有絕世美貌,或者也有可能成為那些亂世梟雄身邊一逝而過的傳奇。

  只有白娉婷例外。

  這侍女出身,相貌平凡的女人,竟連番成了四國變動的關鍵,歸樂五年之約,北漠堪布大戰,甚至迫在眉睫的東林雲常之戰,都和她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究竟是個怎樣的人?」耀天自己似乎也沒有確定的答案,蹙起修飾得非常精緻的眉,回想昨日見到的白娉婷,苦思片刻,才緩緩道:「對白娉婷的感覺,一時真的很難說清楚。可以這樣說吧,當我見到白娉婷之後,忽然覺得種種關於她的傳聞,種種對於她的評價,都是真的。就如同堪布大戰,從前想到一個女子領兵對抗楚北捷,不但要以女人的身份得到北漠王授予的軍權,還要得到北漠將士的認同,而且要真有本事與楚北捷這樣的名將對陣沙場,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當見過白娉婷才知道,這般匪夷所思的事也可以自然而然,如行雲流水般,做了,就是做了。」

  貴常青不放過耀天臉上任何一絲表情,沉聲問:「公主覺得,白娉婷這樣的女人若被狠狠傷了心,會原諒那個傷了她心的男人嗎?」

  「傷心?」耀天的眸子流露出疑問:「怎樣傷心?」

  「為了別的事,負了和她的約定,逾時不返,讓她被人擄至雲常。」

  「楚北捷?」

  「不錯。」

  耀天奇道:「丞相為什麼忽然提起這個?」

  「臣已從駙馬爺的下屬口中,問出了接回白娉婷的來龍去脈。以臣看,白娉婷已與楚北捷決裂,只要白娉婷一日不原諒楚北捷,楚北捷都會對東林王族懷有恨意。」

  耀天心思不在楚北捷身上,淡淡道:「出動偌大的聯軍,不就是為了這個目的嗎?」

  可解決了這個問題,另一個更讓人頭疼的難題卻出現了。白娉婷留在何俠身邊,和留在楚北捷身邊,哪個更糟一點?

  貴常青微微一笑,低聲道:「公主,白娉婷已經沒用了。」

  耀天瞧見貴常青的神色,吃了一驚,緊張道:「丞相的意思是……」伸出玉掌,輕輕做了一個手勢。

  「萬萬不可。」貴常青搖頭道:「白娉婷一死,楚北捷一定會瘋狂領兵攻擊我雲常,那會是不死不休的大戰。再說……公主可知道,駙馬爺昨夜睡在哪裡?現在又在何處?」

  耀天一聽,心裡已知不妙,臉上平靜地問:「駙馬昨夜不是睡在駙馬府嗎?」

  「臣安插在駙馬府的人來報,駙馬昨夜與白娉婷同室而眠,在旁伺候的是白娉婷從東林帶來的侍女。」

  耀天臉色變得無比難看,霍然站起,面向窗外深深呼吸,半晌才平復下來,低聲問:「說下去吧。」

  「駙馬今日不處理軍務,留在府裡,為白娉婷畫像。」

  耀天心臟彷彿一下被梗住了,十指抓住窗台,用力至關節完全發白,精雕細刻的木邊被她尖利的指甲畫出幾道深痕。

  她吸了一口長氣,抬起手,凝視精心保養多時但剛剛已被折斷的粉紅色長指甲,歎道:「白娉婷若死了,不但楚北捷會發狂,駙馬也會發狂吧。」語氣變得冷冽:「丞相為我想出了什麼辦法呢?東林大軍虎視眈眈,白娉婷就在駙馬府內,難道要我和附馬決裂嗎?」

  「臣有一個很簡單的方法,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

  「哦?」耀天轉身,看向胸有成竹的貴常青。

  貴常青老成持重地微笑一下,清清嗓子:「請讓臣先為公主說一說目前的形勢。楚北捷昏庸好色,強搶了駙馬爺的侍女,駙馬爺向來善待白娉婷,不甘讓白娉婷受人凌辱,使計將白娉婷帶回雲常。這一件事上,我們雲常沒有做錯吧?」

  耀天思索片刻,已聽出一點意思,點頭應道:「白娉婷本來就是敬安王府的侍女,小敬安王將她從鎮北王手上救回來,這是情有可原的。我們雲常並沒有做錯什麼,東林沒有出兵的理由。」

  貴常青心中讚她聰明,慈愛地瞅她一眼,續道:「公主錯了。不管有沒有理由,只要白娉婷還在我們手上,楚北捷肯定會出兵。」

  耀天眸中閃過悟色:「你是說……要讓白娉婷不在我們手上?」

  「正是。駙馬爺是為了救白娉婷而去的,而不是為了傷害白娉婷,既然白娉婷又不在雲常了,楚北捷還有什麼理由開戰?」

  「我們可以在駙馬離開之後,將白娉婷放了?」耀天想了想,搖頭道:「不行,為了得到白娉婷,壓境東林,耗費了多少兵力,怎能說放就放?再說,駙馬知道了,必然大怒。」

  「白娉婷如果不回到楚北捷身邊,那麼雲常壓境東林耗費的所有兵力都值得了。」貴常青老成在在,仔細分析道:「白娉婷是哀求公主放她走的。駙馬爺不是很心疼她,將她當成親妹妹看待嗎?又怎能怪公主看她可憐,軟了心腸。公主要記住,駙馬爺當初請求出兵時,為的是破壞楚北捷和東林王族的關係。如今目的已經達到,駙馬再沒有借口在白娉婷一事上堅持什麼?難道他向公主請求出兵,還懷了其他的心思不成?難道我雲常耗費國力出動大軍,是為了讓駙馬和楚北捷搶一個女人?」

  後面幾句說得強硬無比,卻正合了耀天的心思。耀天聽得心頭暢快,露出笑容道:「丞相說得是,雲常大軍是為了國家而出動的,絕不是為了讓駙馬和楚北捷搶女人。駙馬若為白娉婷的離開而責怪我,怎能對我雲常眾將領交代?我明白了。」心中一有定計,再不患得患失,眸中露出王族才擁有的決然光芒。

  「公主終於明白了。」貴常青欣慰笑道:「還有幾個細節,需要仔細商討。就算我們放走了白娉婷,也要楚北捷肯相信才行。萬一白娉婷離開了,楚北捷反而以為我們暗中殺了她,那就不妙了。」

  「放走她之前,會讓她留下憑證,說明是自行離開的。這應該不難。」耀天道:「只是……我們放走她後,再也無法控制她的行蹤,萬一她回到楚北捷身邊,甚至再回到駙馬身邊,那我們豈非白費心機?」

  「公主可以放心,白娉婷恨透楚北捷,想來不會回到東林。」貴常青顯然想過這個問題,「楚北捷和駙馬都是白娉婷極重視的男人,以她的心高氣傲,有一個辦法能保證她永遠不會再見他們兩人。」

  「什麼辦法?」

  貴常青似乎有點難以啟齒,略為躊躇,終究還是壓低聲音道:「如今亂賊滿地,到處都是沒有王法的人,白娉婷一介女子孤身上路,萬一遇上賊子,被……」省了後面的幾個字,道:「那她還有什麼臉面再見任何人?她是被路上沒有名姓的亂賊害的,流浪天涯也好,含羞自盡也好,都與我雲常無關。就算有一日楚北捷尋到了她,她也不會再和楚北捷在一起的。這筆帳,楚北捷自然還是要和東林王族算。畢竟是他們同意私下交易,犧牲了楚北捷心愛的女人。」

  耀天畢竟也是女子,聽到一半,臉色已經變了,待貴常青說完,搖頭道:「此事不妥。丞相難道沒有別的辦法嗎?」

  「不死,但是比死更令她痛不欲生,沒有比這個更好的辦法。」

  「可是……」

  「公主!公主不能猶豫了。東林大軍就在邊境,駙馬的心思也漸見端倪,不早點解決白娉婷,家國都難保啊。」貴常青語重心長,沉聲道:「公主只需要在駙馬離開後去見白娉婷,和她溫言說上兩句,讓她留下辭行書,再放她走就行了。其餘一切,臣自會安排妥當,不留一絲破綻。」

  躍天眼神複雜地連連閃爍,想了一會,仍是搖頭。

  「公主!公主!請聽臣肺腑之言……」

  貴常青還欲再說,被耀天一揮袖攔住,轉身道:「丞相先退下吧,容我好好想想。」

  貴常青抬頭看她倔強的背影,知道此時不宜再勸,只奸聽從吩咐,行禮道:「臣告退。」重重歎了一口氣,出了珠簾。

  耀天的背影始終沒動,宛如一個僵硬的石像。

  綠衣走了過來,隔著垂簾稟報道:「公主,外面的……」

  「走開!」耀天一聲怒喝,驀然轉身,抓起桌上的東西就往外砸。昨日才取出來使用的芳釀胭脂連著精緻的翡翠盒子飛出垂簾,「匡當」

一聲砸在綠衣腳下,碎成一地怵目驚心的紅。

  白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

  你左右了歸樂的生死,左右了北漠的生死,左右了東林的生死,現在又彈著琴,柔然而笑,要來左右我雲常的生死嗎?

  我雲常堂堂大國,我耀天堂堂公主,怎可能是你指下的弦,要撥就撥?

  怎可能讓你,毀我的國,毀我的家?

  耀天咬著下唇,將窗邊綢幔,一寸一寸,用力撕開。

  東林與雲常交接的邊境上,戰鼓響起。

  沉沉靄靄,似從遙遠的天外來,帶著天地之間古老的旋律,彷彿一股蓄而未發的力量,冥冥中靠近。

  旌旗遮蓋日月,東林大軍已經集結。遠遠看去,連綿不斷的方塊陣營,儘是沉著的眼神,兵刀的寒光。

  平原上,風正蕭蕭。

  清晨草上的凝霜,被將士們散發的殺氣蒸騰得無影無蹤。

  「王爺,龍狼大營的隊伍也已經趕到。」

  楚北捷聽了消息,揮手掀開門簾,走出帥帳。挺立的身軀如山巒一樣穩重,目光炯炯有神地俯瞰下方整齊一致的軍隊。

  大軍,已經集結。

  旌旗連天,一張張年輕而毫無畏懼的臉。這是東林舉國之兵,是保衛東林的最重要的力量。

  楚北捷沉默地凝視面前一切。

  「都城那邊,情況如何?」良久,沉聲問身後的臣牟。

  臣牟歎了一聲:「大王已經連續來了十六封急信命王爺立即撤軍,措辭前所未有的嚴厲。大王的信,王爺真的不看一眼嗎?」

  一絲決然從楚北捷閃亮的眸中掠過,冷冷道:「本王看了他一封信,就已經失去了娉婷。」

  則尹的信使,終於送來了真相。

  白娉婷,究竟是否毒害東林兩位王子的真兇。

  有什麼用?

  即使娉婷真害了兩位王子,他已決定仍要愛她憐她,即使娉婷沒有害兩位王子,大王和王後也不會不將她作為交易的籌碼。

  在這紛亂的世道,真相又有何用?

  楚北捷恨極,猶恨自己。

  一封王兄的親筆信,驚破月圓花嬌,驚破隱居別院的安逸美夢。

  找不到任何借口,他捨棄了,是他捨棄的。

  從知道麗妃的孩子,王族的血脈會受到威脅起,是他自己下的決定,是他親自做的選擇。

  今生之中,他最錯誤,最悔不當初的一個選擇。

  他知道,王兄和何俠就是用這個方式,讓娉婷看清自己在楚北捷心中的地位,殘忍地讓娉婷發現,無論他們愛得多深,楚北捷在遇到選擇時,最終被捨棄的,會是白娉婷。

  對於愛得澄清如水的娉婷來說,那是致命的打擊。

  從明白這點的時候開始,錐心的痛,沒有一刻停止地折磨著楚北捷。

  「有王爺為娉婷心疼,就算兩手盡廢,從此不能彈琴,又有何妨?」她仰首深深望他,將自己的一切,毫無保留地交了給他。

  在他懷裡唱著降歌,婉言向他傾訴衷腸。

  那顆驕傲的心,玲瓏剔透的心,花盡了百般功夫,只為了讓他明白,她有多在乎他,她有多麼不安。

  她曾經說過的每一句話都讓楚北捷心痛,她的每一個眼神都讓楚北捷心碎。他從不知道,思念可以讓人發狂。

  大軍已經集結。

  娉婷,我就要向雲常進發了。

  不惜一切迎回我的王妃。

  我要親口告訴你,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你的一個笑容。在楚北捷心中,再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

  我們再談一次驚天動地的情,真正的,千回白轉,不改初衷。

  急促的馬蹄聲讓楚北捷回頭,一臉風塵的羅尚跳下馬,飛跑到楚北捷面前跪倒:「王爺!」

  「隱居別院怎樣了?漠然傷勢如何?」

  隱居別院一戰,漠然等以少敵眾,眾親衛死傷慘重。羅尚算是其中傷得最輕的一個,受命留在原地,清理別院,照顧重傷的各位兄弟。

  羅尚稟道:「別院燒了小半,現在已經清理好了,死者也已經下葬。大夫們正在為活下性命的兄弟們療傷,漠然傷勢已有好轉,但軍田他……傷重不治。」

  楚北捷臉上黯然。

  這些親衛,都是他親手提拔,親自教導的。一個個年輕力壯,熱血沸騰,怎不讓人心痛?

  「王爺……」羅尚顯然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未能出口,探看了楚北捷的臉色,小心翼翼地稟上:「我們清理白姑娘的院子,在醉菊姑娘暫住的小屋中,發現了她自行熬藥用的藥罐,還有幾個方子……」

  「藥罐?」楚北捷聲音驟沉:「本王離開後娉婷病了嗎?」

  「屬下命大夫查看了剩下的藥渣,他們說……說……」羅尚忐忑不安地抬眼看看楚北捷,立即垂下眼簾:「說是補胎的藥。那些方子大夫們看過,也說是補胎的方子。」

  突如其來的沉默,籠罩在頭頂上方。

  楚北捷凌厲震驚的視線定在羅尚後頸處,幾乎要把那灼出兩個洞來。

  娉婷有孕了……

  她纖柔的腹中,竟然已經孕育了他們的骨肉!

  傷透了心的娉婷,是懷著他的孩子被帶走的!

  有生以來在戰場上受過的所有傷加起來,也比不上這一擊給予楚北捷的痛苦。

  驚濤無聲無息襲來,在腦海中拍打呼嘯,心臟的劇痛讓他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心上一直壓著的巨石驟然重了千倍,壓出更深的血痕。

  心臟痛得麻木,身軀僵如化石。

  「發兵。」楚北捷悲傖地抬頭,發出命令。

  「王爺?」

  楚北捷目光如炬,燃燒著熊熊烈火,一宇一頓道:「傳令,拔營上路,正式向雲常發兵!」

  娉婷,你和孩兒再等一會。

  我立即就會奔馳到你的身邊。

  楚北捷向蒼天發誓,我會永遠保護你,永遠愛你,永遠不再被任何人和事隔開我們。

  如你所期盼的一樣,無論曾經發生過什麼,我們的愛任憑千回百轉,永不改初衷。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5:12 PM     標題: 第六章

  東林大軍正式向雲常進發的當天,就是何俠辭別公主,從都城趕赴邊境的那一天。

  雲常的軍力大部分已集合在邊境待命,只欠一名威震四方,可以鼓起士氣使其無畏東林楚北捷的主帥。

  就如只有鎮北王才能擊潰小敬安王一樣。雲常的人們都相信,只有小敬安王,才能帶領雲常軍,與楚北捷在沙場上一決勝負。

  一樣是旌旗遮天,戰鼓動天。只是少一分悲傖,多了一分壯志。

  何俠一身嶄新的帥服,神采飛揚,百官的視線都集中在他身上。此刻,可以抵擋楚北捷的,只有駙馬。

  雲常的命運繫於此戰,此戰的成敗繫於駙馬。

  萬千注視下,何俠豪氣凜然,仰頭飲下公主親手遞上的送行酒,目光停在公主嬌媚臉龐上,輕輕一笑。

  雖無豪言壯語,這一笑,已經足夠。

  耀天的千言萬語,化為深情凝視,知道縱使再不願意,也已分別在即,低聲囑咐道:「駙馬千萬保重。」

  何俠平靜地看著她,聽了此言,忽然露出一個極欣慰的燦爛笑容,用悅耳輕鬆的聲音道:「有一個問題,雲常上下百官都來向我問過了。我以為公主今日送行一定也會問,怎知猜錯了。」

  「何必問呢?」耀天眸子炯炯有神,自信地道:「駙馬英雄蓋世,絕不會輸給區區一個楚北捷。」

  何俠快意長笑,轉身上馬。

  身後旌旗飛揚,何俠環視送行的文武百官,最後深深看一眼盛裝的耀天。一國之主領著文武百官親自送行,並不是第一次體會這種壯烈和尊榮。

  對手還是楚北捷。

  只是今日,送行的不是歸樂王何肅,出發地不是歸樂都城,要保護的國家,也不是歸樂。

  在他身邊形影不離的,也再不是娉婷。

  若真將楚北捷首級攜回,展現在被幽禁在駙馬府的娉婷眼前,結果會怎樣呢?

  何俠的視線掃過整裝待發的眾兵將,迎風拔劍。

  「出發!」

  車輪馬蹄,緩緩動起來,彷彿沉睡的天地醒來了,隱隱震動。

  黃土飛揚。

  從這一刻開始,雲常所有的軍權,終於真正落到何俠手上。為了對付東林,耀天必須在這方面再無保留。

  邊境的黃沙即將被熱血澆濕,血腥味即將覆蓋整片平原。不論死傷多少人命,他和楚北捷之間的恩怨,這老天一早就安排下的宿怨,必須了結。

  一定要贏。

  何俠馬上的背影,驕傲而充滿自信。

  耀天登上城頭的高台,目送何俠遠去的身影。

  當世名將,英姿勃發。

  高處風大,吹動耀天鳳冠上的垂珠下斷晃動,就像懸起來的心,被狂風鞭子似的抽打。

  「駙馬會贏,他一定會打敗楚北捷。」耀天表情篤定。

  侍衛們都守在一丈開外,身邊的臣子,只有貴常青一人獲命跟隨登上高台。

  貴常青就站在耀天身邊,深邃的眸中也印著何俠的背影。那已經成了一個小點,即將消逝在遠方。

  貴常青沉聲道:「臣何嘗不對駙馬充滿信心。但為一個女人打一場大戰,永遠都是不智的行為。要贏楚北捷的大軍,需要犧牲多少雲常子弟呢?公主看今天隨同駙馬出發的雲常精兵,不少都是滿腔熱血的年輕貴族子弟,這場沒有必要的戰爭如果不被阻止,他們能有幾個活著返回都城?」他轉過頭,看著耀天:「時間已經不多,公主決定好了嗎?」

  風勢忽然加強,遠處標誌雲常王族的錦旗呼號般的獵獵作響。耀天迎風深深呼吸,嚴肅的臉上有著不容妥協的堅決:「決定好了。」

  視線栘到都城城牆之內,搜索到遠處巍峨矗立的駙馬府。

  牽動天下大局的白娉婷,就被幽禁在那裡。

  大軍出發時沸騰的呼聲震天,連城中的駙馬府也隱約能捕捉得到。

  醉菊側耳傾聽,興奮地笑起來:「白姑娘,何俠出發了!」

  少了何俠這個精明人物,以娉婷的智謀,要從這駙馬府逃出去應該不是難事。

  「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是用計,還是用藥?」醉菊隹一急地努力思索:「何俠有的時候我們都不敢妄動,現在外面的情況都不知道呢……不如這樣,我們先探一探駙馬府的守衛佈置,外面的路,唉,要是行一張雲常都城的地圖就好了。不知何俠的書房裡面是否會留下地圖?不如我們……」

  「不必。」娉婷輕輕說了兩字。

  醉菊不解:「不必?」

  「不必自己花心思。」

  「我們時間不多,再不趁這個機會逃,你……」醉菊警惕地看看左右,壓低聲音道:「你的肚子就會被看出來了。」

  娉婷低頭看看自己還沒有突出的腹部,被勾起滿腔溫柔的母性,不由自主用手輕輕撫了撫,才對醉菊道:「你覺得雲常公主對何俠如何?」

  醉菊知道娉婷這個問題一定不簡單,認真想了想,答道:「上次她來的時候,我在遠處偷偷看了兩眼,長得很美,和何俠算是一對璧人。瞧她的模樣,像對何俠相當在意呢。」

  「確實相當在意。」娉婷點頭:「自從上次之後,我再沒有見過這位公主。這位公主好像也忘記了我的存在。」

  醉菊聽出點端倪,問:「既然兩不相干,為什麼現在忽然提起她來?」

  娉婷悠悠將目光栘向天空,雲淡風清地笑了:「箭在弦上,引而不發。不是真的不想發,而是要等到恰當的時機。她越表現得對我不在意,心裡越是在意。」

  「她是要等何俠走後?」醉菊低頭想想,驀然驚道:「妒婦心計最毒,她又是公主身份,萬一她趁何俠離開要殺你怎麼辦?」

  娉婷很有把握地搖頭:「妒婦也有聰明和愚蠢之分。耀天身為雲常公主,在眾多求親者中卻選擇了當時已身無長物的何俠,她絕個是愚蠢的女人。她也很清楚,何俠費盡心血將我帶回來,又如此待我,如果貿然殺了我,他們的夫妻恩義就算完了。而且,如果我死了,就算何俠礙著她的公主身份隱忍著暫不發作,楚……」驚覺自己差點吐出那個名字,娉婷神情一變,懊惱地閉上雙唇。

  醉菊已經聽出她的意思,替她接了下面一句:「王爺也不會放過她。」幽幽地歎了一口長氣,低聲道:「王爺這次一定是違背了大王的命令,下了死心領兵攻打雲常。他這也算……也算是……什麼也不顧了。」

  「不要再說了。」娉婷霍然站起。本打算拂袖而去,卻不知為何忽然改了主意,站在原地背對著醉菊,沉聲道:「我們兩人之間的事,與無辜的士兵又有何干?此次雲常東林大戰中失去的每一條人命,都是我和他的罪孽。」

  醉菊歎了一聲,既困惑又傷感:「你到底想王爺怎麼做?王爺又能怎麼做呢?」

  娉婷的背影彷彿僵住了一樣,半晌幽幽傳來一句:「我什麼也不想,他也什麼都不要做。」

  「姑娘……」

  「誰注定了要和誰一輩子守在一起?白娉婷就絕不可以離開敬安王府或楚北捷?」娉婷截斷她的話,語氣漸轉堅定:「我從小受王爺王妃教導,要忠君,要愛國,要持大義,保大局。如今又有什麼好下場?人就只能顧著大義,大局,就不能為自己活一次嗎?」

  她轉身,俯視已經愣住的醉菊,徐徐道:「你們都道我聰明,聰明人做事就一定要講道理,有理由。被人問了千萬個為什麼,都要答得毫無破綻。醉菊,我不管你家王爺有多大委屈,有天大的理由趕不回來。我再不想聽見他的名字,再不想看見他這個人。我不是朝廷上的文武官,每個決定都必須頭頭是道,我只是個活生生的人,我喜歡哪個,我恨哪個,難道我自己作不得主?我想一個人帶著孩子安安靜靜活著,難道就不可以?」

  聲如琴聲般清澈,餘音散盡,屋內寂靜無聲。

  醉菊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天下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楚北捷兩者擇一,他選擇了保全王族,選擇了傷害娉婷。

  那麼,就讓他繼續保全王族吧。

  那麼,就讓白娉婷遠去吧。

  再不得已的選擇,也是選擇。

  再不得已,也有了傷門。傷口在,心怎麼會不疼?

  誰注定要與誰一輩子守在一起?

  白娉婷也不過區區一女子,為何偏偏強求她就要想著大局,想著大義,想著國家百姓?

  不講理的人一輩子不講理也無人詬病,素來講理的人一朝想隨著自己的心意行事,卻定受責怪。

  世事就是如此,比人更不講理。

  看著娉婷滿腮淚水,醉菊忽然明白過來。

  她仍愛楚北捷。

  愛得深,才會恨得深。

  恨楚北捷的負約,恨他們兩人都是一樣的命,永遠被大義大局牽制著,受盡斷筋剮骨的傷,卻永遠無能為力。

  大義大局之前,要保留一點純粹的愛意,竟是如此之難。

  這纖柔人兒要的,她不顧一切要的,是她永遠不可能得到的。

  得不到,就捨棄吧。

  捨棄了,就不回頭地逃。

  逃開楚北捷,逃開如附骨之蛆的國恨家仇。

  「白姑娘,做你想做的吧。」醉菊睫毛顫動,墜卜一滴晶瑩的淚珠,仰頭看著娉婷,輕聲道:「這輩子,人要能為自己作主一次,那該多好啊。」

  彷彿是,快融化的冰層被最後的一錘子鑿穿了。

  娉婷慘淡的容色驀地一動,猛然跪下,摟住醉菊。

  醉菊也緊緊摟住她,咬著唇,忍著哭泣。

  做吧,做吧。

  人生一世,要愛,要恨,要作主,要抗爭。

  要追那,抓不到的天上的風。

  「別做聰明人了。」醉菊在耳邊哽咽道。

  做個小女人,做個幸福的母親,做個不用再提心吊膽,為了大義大局傷透心的女人。

  每個人,都有幸福的權利。

  別再管東林的硝煙,雲常的戰火,逃得遠遠的,永不回頭。

  告訴那一定會美麗健康聰明的孩子,人,其實可以為自己作主。

  人,其實可以愜意地哭,大聲地笑。

  人,其實不但可以有理,還可以有情。

  「誰注定要和誰一輩子守在一起呢?你說的對。」

  「傷了心就是傷了心,說幾句大局的道理,傷口就能癒合嗎?」

  「不能。」

  不能的。

  東林軍逼近的那日,何俠啟程離開都城的那日,白娉婷與醉菊擁抱在一起,放聲大哭。

  這是來到雲常後的第一次毫無保留的哭泣,讓淚水痛快地從心裡淌洩出來。

  冬日的艷陽推開左右的雲層,也毫無保留地將光芒撒在她們身上。它明白,這兩個弱小的女人,太需要力量。

  「我們一定要逃出去。」

  「嗯,一定。」

  堅決地默默點頭,堅強的日光。

  娉婷抹乾臉上的淚水,重新站起來,站得比原來更筆直,在陽光照耀下,恍如一尊流逸著五彩光芒的玉像。

  她有力量,她的力量就在腹中。有這個小小生命在,白娉婷不再纖柔無力。

  她挺直腰桿,穩穩地站起來。

  門外侍從們的高聲呼叫,恰好在這個時候傳來。

  「耀天公主殿下——駕到!」

  醉菊猛然站起來,與娉婷交換一下眼神。

  「來得好快。」

  娉婷抿唇不語,半晌方淡淡道:「早晚要來的,不迎也得迎。」

  和醉菊一道,剛出了屋門,已經看見耀天被侍女們眾星捧月般的身影正朝這邊過來,便停住腳步,低頭行禮。

  耀天下了決心,剛跨入駙馬府,立即問明娉婷所在,一言不發,匆匆而來。過了後花園,遠遠看見娉婷低頭行禮,心裡一凜,反而放慢了腳步,在遠處仔細打量了那單薄身影一番,才裊裊而至,在娉婷面前從容停下。

  「公主殿下。」娉婷輕輕道。

  居高臨下,只能看見白娉婷低垂的頸項,白膩光滑。

  此女雖不貌美,卻另有動人處。

  耀天靜靜看了片刻,才隨口道:「免禮吧。駙馬臨行前再三囑咐我看顧你,特此來看看。」邊說著邊跨入屋中,烏黑的眸子四周打了個轉。

  屋中佈置華美,一物一器都是精緻貨色,儼然是府中主母寢房的架勢。

  耀天選了一張近窗的椅子坐了,吩咐道:「你也坐吧。」接過醉菊獻上的熱茶,視線落到簾內的古琴上,啜了一口茶。

  娉婷和醉菊知道大事將來,不動聲色,只一味表現得恭敬些,乖巧地不作聲。

  耀天瞧夠了那琴,才看向娉婷,露山一絲溫柔的笑容:「那日遇上你病了,走得匆忙,只聽了曲兒,卻未聊上幾句。你在這裡過得好嗎?缺點什麼沒有?」

  「都好。」

  「那……」耀天打量娉婷的臉色,笑問:「想家嗎?」

  此話問得蹊蹺,語氣也古怪得很。醉菊心中一動,露出訝色。

  娉婷心中也是大奇,她只道耀天會在何俠離開後,想個名目讓她去到王宮,或者別的讓何俠找不到的地方,只要囚禁的地方不是駙馬府,看守的人不知道她的厲害,定會放鬆警惕,那時候要逃不再那麼難。

  可現在聽耀天的話,卻全然和設想的不同。

  瞬間千百個念頭閃過腦海,娉婷臉上卻看不出一絲波瀾,輕聲答道:「娉婷是孤女,哪有什麼家?」

  耀天還是笑著:「那把駙馬府當成你的家,不就挺好嗎?」

  此話裡面的意思,細想更是詭異。

  娉婷聽在耳裡,心裡尋找到一種幾乎不可能的假設,不敢置信地猛然抬頭,大膽地直接迎上耀天笑吟吟的視線,兩人都是玲瓏剔透的心肝,電光火石間,已經知道對方心意。

  耀天有放她離去的打算。

  怎麼可能?

  但此刻已不容多想,時不待我,機不再來。娉婷暗中一咬牙,從座椅上站起,不由分說對耀天行個大禮,俯跪道:「請公主為娉婷作主!」

  耀天端坐在椅上,悠悠問:「為你做什麼主?駙馬待你不好?」

  「少爺待娉婷極好,只是少爺雖然疼惜娉婷,卻不知道娉婷的心意。」

  「你的心意?」

  「娉婷……一直渴望著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受世俗羈絆。」娉婷仰頭,淒然道:「駙馬府樣樣周到,可高牆碧瓦,錦繡羅衣,在娉婷看來,不啻囚籠。」

  曜天蹙眉問:「你想離開?」

  「是,求公主成全。」

  「你是駙馬極看重的人,我要是讓你走了,待駙馬回來,又怎麼交代呢?」

  「公主和駙馬是一家人,夫妻恩愛,又何必交代?」娉婷伶俐地答道:「少爺疼惜我,要我留在駙馬府,公主也是疼惜我,才讓我離開。夫妻同心,公主這是為了少爺,才成全了我,少爺怎麼會為此怪罪公主呢?請公主成全娉婷。」低頭俯拜。

  頭頂上一絲聲響也沒有,娉婷能夠感覺到耀天的目光牢牢定在她的脊背上。

  屋中的歸樂熏香裊裊而起,曲線妙曼如舞,在一片寂靜中舒展身軀。

  個知過了多久,耀天的聲音才從頭頂傳了過來:「都是女人,你就是和我說實話,我也不會為難你。你還想著楚北捷吧?離了這裡,要回去自己的男人身邊,對嗎?」

  娉婷霍然抬頭,睜大雙眼,磨著牙道:「公主不知道娉婷是怎麼到雲常來的嗎?難道娉婷是這般下賤的女子,到了這種境地還要回去找那個男人?」

  耀天被她的怒氣嚇了一跳,忙柔聲道:「你先別急。我問這個不是疑你,只是另有一事不好交代。先起來再說。」親自彎腰扶了娉婷,邊徐徐道:「楚北捷集結大軍,已經快抵達我雲常邊境,就是為著你。若你走了,楚北捷怎麼肯信?我只怕他誤以為我們害了你。」

  「公主不必擔心。」娉婷立即道:「讓娉婷留下書信一封,請人帶給楚北捷,他自然知道我已經走了。」

  「如此最好。」

  娉婷毫不掩飾臉上的喜悅,驚訝道:「公主是答應讓娉婷離開了?」

  耀天歎道:「有什麼辦法呢?你過得好,駙馬也只會高興。再說……能夠化解一場迫在眉睫的大戰,我還有得選擇嗎?打算什麼時候動身?」

  「越快越好!」醉菊聽得兩人對話多時,彷彿百年乾旱忽逢春雨一般雀躍,實在按捺不住,興奮地插了一句。見兩人目光同時移到自己身上,乖巧地低下頭去。

  「這是娉婷的侍女,名叫醉菊。」

  耀天打量醉菊兩眼:「你說說,為什麼越快越好?」

  娉婷心裡七上八下,真正的原因當然絕不能說。若是說謊,耀天貴為攝政公主,成天與官員打交道,並不是好騙的。可耀天指明了問醉菊,她急著代答,更難以取信。

  醉菊如果說不出一個恰當的理由,必然引起耀天疑心,剛剛出現的希望立即化為烏有。

  不由擔憂地看向醉菊。

  醉菊被耀天一問,愕了一愕,隨即毫不猶豫地答道:「當然越快越好啊,駙馬府都悶死人了,連買個胭脂都不方便。哪個府裡的侍女都有出去逛的時候,市集上多少有趣東西啊,糖葫蘆、糖人、米面兒、耍猴的,偏我不能去。從前總聽人家說雲常有一種攤子,專賣現調的水粉,水粉師傅看了女孩子的膚色,就用手頭上的各種花瓣花粉香末子調出來,不知多有趣,可到了雲常這些天,竟還沒有邁出過大門。」

  一輪話說出來,猶如水晶珠子呼啦啦掉在玉盆子裡似的,說得爽快俐落,一點也不吞吞吐吐,耀天反而笑了,誇道:「倒是個伶俐的丫頭。」

  娉婷和醉菊心中暗鬆了一口氣。

  耀天又問娉婷道:「那你怎麼想呢?」

  娉婷細聲道:「公主做主就好。」

  耀天打量娉婷一番,雍容端莊的臉上閃過一抹猶豫,半天才躊躇道:「既然如此,也不必耽擱時間。寫了書信,隨我的車騎出去,將你們送到城門吧。」

  醉菊趕緊送上筆墨。

  娉婷走到桌上鋪開的錦帛前,沾墨提筆,手提到半空,忽然凝住,臉上落寞憂傷,半天沒有下筆。

  醉菊知她心思,屏息等了一會,忍不住輕聲喚道:「姑娘?」

  娉婷幽幽應了一聲,這才咬著唇下筆,中途也不稍停,一氣呵成,揮筆成書。

  端正娟秀地寫下娉婷兩字落款,將筆擱了。

  醉菊收拾了筆墨,娉婷將寫好的書信小心吹乾疊起,封起來,在上面加了自己的印記,雙手奉給耀天。

  書信既寫,也算對楚北捷有個了結。

  娉婷兩人從來到駙馬府的第一日就籌畫逃跑,早想好要帶什麼上路,醉菊不一會就收拾好兩個包袱。

  耀天等她們收拾妥當,喚來侍女吩咐道:「準備車騎,我要回去了。」

一手攜了娉婷,醉菊拿著包袱跟在後面。

  一路出了後院,中庭的護衛見了娉婷在耀天身邊,都怔了一怔。何俠遠征,敬安王府的心腹多數帶在身邊,剩下的多是雲常王宮衛士,被調遣來守衛駙馬府的,見了耀天,都知道是本國最至高無上的公主,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有一兩個膽子大的跨前一步,接觸到耀天凜然不可冒犯的目光,怎敢再開口?

  駙馬府眾護衛呆了眼地看耀天攜了娉婷離開,眼見跨出大門,忽然聽見一個清越的男聲急道:「公主慢行!」

  冬灼從裡面領著一隊護衛匆匆趕來,向耀天行禮後站直腰,瞅娉婷一眼,恭聲問:「不知公主要帶娉婷到哪裡去?」

  「城門。」

  「為何要去城門?」

  耀天臉色如常:「娉婷想到處走走,我答應了。」

  「駙馬可知道?」

  「等駙馬回來,我自然會跟他說。」耀天道:「讓開。」她貴為攝政公主,威勢不小,冷冷一語,已生寒意。

  「公主恕罪!冬灼奉駙馬之命,守衛駙馬府。外面危險,娉婷沒有駙馬保護,絕不可以輕出駙馬府。」

  耀天怒道:「你這是要違逆我的命令?」

  冬灼再三行禮,口氣卻很生硬:「公主要幫走娉婷,請先殺了冬灼。」

  「放肆!」耀天氣急,揮袖低斥。

  在雲常之內,誰敢對耀天公主如此不敬?耀天一摔袖,隨同的王宮護衛紛紛拔劍,寒光閃閃,直指冬灼眾人。

  氣氛緊張起來。

  冬灼不肯挪步,他聽命何俠,奉命留下看守駙馬府,說什麼也不能讓耀天帶走娉婷,昂頭對著快觸到頸項的劍尖,清晰地重複道:「公主要帶走娉婷,就先殺了我!」

  耀天氣極,暗自咬碎銀牙。但冬灼是何俠在敬安王府帶過來的舊人,帶走娉婷已經需要花費口舌交代,如果真的在駙馬府動了干戈殺了他的心腹,回來怎麼和何俠和好?哼了一聲,冷冽地道:「連駙馬也不敢如此無視我,你好大的膽子。」

  冬灼不懼耀天,正要再說,卻聽見娉婷熟悉的聲音幽幽鑽進耳膜:「冬灼,你真要攔住我?」溫柔的聲音,震得他心裡一痛。

  因為心裡有愧,自從娉婷到了何俠手上,冬灼就盡量躲著她。

  「娉婷,我……」

  「你真的這麼忍心?」娉婷輕聲道:「冬灼,你看著我。」

  冬灼把臉垂得更低。

  他是王府舊人,親眼看著何俠怎樣將娉婷逼到絕境,又怎麼將她自楚北捷身邊帶走。

  何俠把娉婷囚禁在駙馬府當主母般對待,冬灼心裡也害怕疑慮起來。如果何俠對楚北捷妒意難消,硬逼著娉婷當了側房,以娉婷的高傲心性,說不定就是玉石俱焚的結果。

  昔日玩伴,怎就到了如此相殘地步?

  自從王爺王妃遇害,他越來越不懂從小一起長大的少爺。

  「冬灼,你抬起頭,看著我。」

  冬灼別過臉,娉婷的視線像灼熱的火一樣,燒得皮膚吱吱作響。

  痛不可當。

  娉婷見他不應,走到他面前,將指向他的劍尖輕輕推開,握住他的手。

  突如其來的柔軟觸感,讓冬灼渾身一震。

  「還記得那天夜裡,你送我離開嗎?」娉婷低聲問。

  冬灼咬著牙,半天悶聲道:「記得。」

  敬安王府眾人被歸樂大王何肅追緝,娉婷好不容易騙得楚北捷立下五年不侵歸樂的誓言,立了大功,卻被何俠猜忌,不得不離。

  他在無邊夜色中,送別她孤獨的馬上背影。

  娉婷幽幽歎氣:「不該留下的時候,為什麼要留下呢?」握住冬灼的手用力緊了緊,柔聲道:「好弟弟,再送姐姐一次,好嗎?」

  冬灼彷彿僵住了。娉婷的視線充滿哀求,怎忍直視。沉默的空氣凝固住了,沉重地壓在心上。

  被壓迫的心臟湧動著熱血和太多記憶,咆哮著要從壓抑的深處衝出來。

  這雙握住自己的柔軟小手,能彈好聽的琴,卻被捲入戰爭,沾滿血腥,何其無辜。

  冬灼抬起頭,接觸到娉婷黑白分明的眸子,驀然擰開娉婷的手,狠狠別過臉,沉聲道:「我什麼都沒看見。」

  娉婷心中難過,尚自癡癡瞅著他。醉菊已經喜出望外地拉住她的手腕:「快!」扯著她跨出大門。

  耀天實在不願和何俠的人起了衝突,心裡暗喜,施施然領若眾人出了駙馬府。一行人上馬的上馬,上車的上車,轟轟烈烈離開了駙馬府。

  「這裡有一些銀兩,路上帶著用吧。」耀天的馬車上已經準備了一個裝滿盤纏包袱,叫醉菊收好了,輕輕歎了一聲,對娉婷道:「女人的命部不好,你要真能此無牽無掛,逍遙四方,倒真的比我還強。」

  娉婷勉強笑道:「公上有駙馬爺,怎會不比娉婷強?」

  耀天不知何事觸動心腸,再歎一聲,不再作聲。

  三人在偌大的華麗車廂裡,默對無語,靜聽車輪滾動的聲音。

  不一會,馬車停下,有人在簾外朗聲稟道:「公主,已到城門。」

  娉婷和醉菊神情一動,同時看向耀天,唯恐她忽然改了主意。

  耀天淡淡道:「下車吧。」

  娉婷和醉菊雙雙拜倒:「多謝公主。」

  「我該多謝你的書信,有了它,可以救我千萬雲常子弟的性命。」耀天似乎深有倦意,揮揮手道:「去吧,望你一路平安,不再受苦受累。」

  醉菊一手背了包袱,一手攜了娉婷下車。兩人站在城門,看著耀天的車隊遠遠去了,恍恍惚惚,宛如做了一場奇怪的夢。

  醉菊抬頭看看頭頂上的太陽,又轉身看看城門外茫茫的黃土大道,不敢置信地低聲道:「她竟然真的放了我們,還把我們送到城門。」

  「因為城門人多,將來很多人都可以作證,白娉婷就是從這裡自由地離開的。」

  醉菊微愕,問:「姑娘在說什麼?」她也是心思敏銳的人,頭腦快速地轉了幾圈,心裡一緊,探詢的目光看向娉婷。

  娉婷彷彿嗅到危險似的警惕著,臉上淡淡道:「天色尚早,暫不需出城,你不是說要看看雲常市集嗎?走,我們瞧瞧去。」

  為了腹中的小生命,她會比任何人都小心。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5:14 PM     標題: 第七章

耀天回到宮殿的時候,貴常青已經等候在那裡了。

  「公主。」見了耀天,貴常青躬身行禮。

  耀天輕輕應了一聲,疲倦地坐在椅上,舉手按揉著太陽穴,良久方道:「我試探了白娉婷,看她的意思,當真是不會回到楚北捷身邊的。」

  「那麼……公主的意思呢?」

  耀天斟酌著想了想,猶豫道:「區區一個弱女子,如果對我們沒有威脅,又何必加害?我一提讓她離開,她的眉間都是欣喜,可見也不願留在駙馬身邊。」

  「公主心軟了。」貴常青歎了一聲。

  「丞相,」耀天低低喚了一聲:「丞相難道就不明白耀天的難處嗎?」

  貴常青默然不語。

  這位雲常的臣子每逢遇到與雲常國運相關的事情時,永遠是不容妥協的堅決。他長身而起,將目光從耀天身上移開,遙望遠處看得不大清楚的城樓高台,徐徐道:「公主的難處,難道不應該是雲常的難處嗎?公主手上的權勢已經很大,需要公主照顧和垂憐的人,遠不止一個白娉婷。不錯,放過白娉婷並不是難事。臣擔心的是,公主若連處置區區一個白娉婷這樣的小事都下不了手,不肯絕此後患,將來又怎樣在遇到真正的艱險時保全雲常呢?」

  耀天語塞,掩面不語。

  貴常青繼續道:「戰爭是殘忍的,弱肉強食,永遠都是這世間的真理。公主身居高位,不心狠手辣,就會為人所趁。慘敗的苦果,公主不忍心讓別人來嘗,難道要自己來嘗嗎?」

  耀天將他的話字字聽在心裡,半晌沒有作聲。

  「丞相的心意,耀天都明白。」

  「請公主定奪。」

  耀天怔了許久,歎了一聲:「唉,丞相儘管放手去做吧。」

  「領命!」

  「丞相……」

  「公主請說。」

  「此事一定要保密,絕不可讓駙馬知道。」

  「臣會小心。」貴常青躬身退下。

  被掀動的珠簾一陣晃動,簾上墜下的寶石碰撞著,閃爍寒冷的光芒。

  何俠現正在路上,一身風塵,飛馳邊境。

  如果他知道最心愛的侍女即將遭遇不測,會如何反應呢?

  耀天憂心忡忡,思慮萬千。

  她是那麼地愛著這個男人,又是那麼清楚,一日何俠知悉她的所作所為,今生都不會原諒她。

  命運弄人。

  娉婷,那個名叫娉婷的女子,多麼聰穎而單純。

  渴望著逍遙四方,渴望著無牽無掛,自由自在。

  如果真的可以逍遙四方,真的可以無牽無掛,真的可以自由自在,那有多好……

  因為一直秉承自力更生,不涉戰爭的國策,雲常確實比其他三國更為安定。雖然戰爭的烏雲已經覆蓋到這個曾經安寧的國家頭頂,但都城的市集暫時未受到波及,車水馬龍,人頭湧湧。

  賣花生的、豆漿的、糯米粽子的,耍雜的、領著小狗猴子們討飯的,侍女們三三兩兩在街上好奇地走著,挑選胭脂水粉,少不了也受了吩咐,要帶一兩件回去給不能出門的小姐夫人。

  娉婷和醉菊選了人最多的地方走著,倏忽轉進小路,七轉八彎地兜著,步速甚急,不一會,又通到另一處繁華的街道上。

  醉菊緊緊跟在她身邊,手提著包袱,腳不點地邊走邊道:「姑娘,我們已經逛了很久了。」

  「我在甩開後面的跟蹤。」

  醉菊驚道:「有人跟蹤我們?」

  「我只是猜的,這麼多人,也看不出哪個跟著我們。」

  「姑娘?」

  娉婷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我真不知道。」

  她向來在王府中待著,何俠、楚北捷護著,出入都有侍衛跟隨,就連上沙場也是待在帥營裡。何嘗試過和敵人短兵相接。

  若是何俠或楚北捷,一眼便可看出人群中將對己不利者,娉婷卻沒有這種本事。天生的敏銳讓她察覺到危險,只能盡量躲避。

  兩人腳步更快,娉婷忽停下來道:「渴了,買碗豆漿喝吧。」拉著醉菊走到豆漿攤子前,放下兩枚小錢:「大爺,兩碗豆漿。」

  接過時,娉婷卻手一抖,一碗一豆漿撒了大半。

  「呀!」

  醉菊躲閃不及,被淋個正著,娉婷也不能倖免,袖子上也被濺了幾滴。

  「哎呀,」娉婷連忙放下豆漿:「都是我笨手笨腳的,這可怎麼好?」著急地四處張望,瞧見一個面慈目善的大娘站在自家門口伸脖子向這邊望著,連忙拉著醉菊一道走了過去,帶著一臉楚楚叮憐道:「大娘,借個地方讓我們整理一下衣裳,行嗎?」

  她們衣飾華美,舉止有禮,一看就知道是好人家的女孩。雲常民風淳樸,大娘爽快應道:「有什麼不行的?姑娘們快進來吧,這個模樣,可怎麼在大街上走動?」

  讓開門,將她們領進屋裡。

  大娘瞧著醉菊落湯雞似的模樣,嘖嘖道:「豆漿裡面有糖,干了也黏乎乎的,姑娘脫下來,我幫你洗洗吧。」

  娉婷也道:「我這衣裳弄髒了回去,娘定要罵的。大娘給我一點水,讓我自己洗了它吧。」

  「哎唷,別自己洗,進了我的門,就是我的客,還有讓客人自己動手洗衣服的道理?」

  大娘心腸甚好,慇勤地找了兩套舊衣裳出來:「姑娘們先換上,這是我媳婦的,身段該不差多少,沒你們的料子好,但也是乾淨。」

  娉婷正中下懷,連聲道謝,趕緊和醉菊到裡屋換上了,低聲向醉菊道:「你在包袱裡掏一塊銀子來給我。」

  醉菊應了。

  換了衣裳出來,大娘將兩人換下的衣服接過來:「我去洗,一會就好。哎唷,這料子一定很貴,嘖嘖,好綢子啊。」

  一見大娘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娉婷連忙扯扯醉菊:「我們走。」將那塊銀子放在桌上,剛要走,又躊躇一下,將土藍色的桌布扯了拿在手中,拉著醉菊便走。

  醉菊忙道:「姑娘,那裡是後院呢。」

  「就是不能從大門出去。要真有人跟蹤我們,現在正等在門外呢。」娉婷是看中這家的院落大才選中這位大娘的,民間普通的佈置格局,若有較大的後院,也該有個小側門才對。

  「看!」娉婷聲音中透出一絲欣喜:「果然有門。」

  兩人躡手躡腳出了側門,身處一個僻靜的後巷。娉婷將醉菊的頭髮打散:「快結兩條小鞭子。」又將自己的頭發放下來,鬆鬆挽了個最尋常的髮髻,不一會,兩人便像換了個人似的。

  娉婷將偷來的桌布展開,包裹在包袱外面。

  「現在他們也認不出我們的包袱了。」

  兩人柑視一笑,攜手走出後巷,腳步放緩,彷彿真是一對難得逛市集的好奇姐妹。

  「我們現在出城嗎?」醉菊壓低聲音問。

  「不。」娉婷的視線定在遠處一個高高飄揚的招牌上,露齒一笑:「去住店。」

  對方一旦發現她們逃了,一定會首先追出城門。既如此,不如住上兩天,等追兵都到了遠方才上路。

  醉菊明白過來,暗歎娉婷聰明,點頭道:「那我們現在就找客棧。」

  「是你先去。」娉婷笑吟吟道:「你先到,我後來,一人要一間單房,兩不相干。從你的包袱裡再拿點銀子給我。」

  醉菊見她神采飛揚,彷彿被放出籠子的小鳥,也不由甜甜笑起來,取了幾錠銀子給她,應道:「明白了,我們兩不相干。我現在就去,你什麼時候到?」

  「不能隔太近,快傍晚的時候我就來。」

  醉菊擔心地道:「姑娘,還是你先去,我在街上晃晃……」

  「別爭了。」娉婷抿唇笑道:「現在都城就是戰場,我就是主帥,你這個小兵不可以違令。」推推醉菊的肩膀:「快去。」

  醉菊依著娉婷吩咐,上了客棧要了一間單房。

  房間雖小,不過很乾淨。醉菊前前後後查探過,看不出一絲不安,安心了一點,獨坐在房中等待娉婷。

  無聲的寂寞最能煎熬人的心靈。自離開東林後,她就沒有離開過娉婷,不過等了一個多時辰,已經越等越擔心。

  娉婷是眾人的目標,身子又不方便,萬一……獨坐靜思,倒無端胡思亂想起來。

  醉菊暗自後悔,不該聽了娉婷吩咐,先行來了客棧,心頭彷彿有無數小螞蟻拚命爬著咬著,越想越害怕,醉菊霍然站起,恨不得立即就將娉婷尋回來,衝到房門處,又躊躇起來。

  她出去了,萬一娉婷來了,找不到她怎辦?思前想後,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只能強壓心焦,繼續等下去。

  時間似乎走得很慢,一分一秒地煎熬著,可天不知道怎麼的,又不如醉菊意的沉沉下來。眼瞅到了傍晚,娉婷還沒有回來,醉菊真正著急了,在房中團團轉著圈子。

  該死,該死,不該聽了白姑娘話的。

  夜幕徐徐降臨,好整以暇地看著醉菊的焦急一分一分升溫。

  「磕磕」。

  敲門聲終於響起,醉菊驀然一緊,攥了拳,強裝鎮定地到了房門處一拉。

  「你找誰?」

  門前站著一個背著行李的男人,又高又瘦,頭上一頂大斗笠遮擋了大半的臉,僅僅露出一個黑黝黝的尖下巴。

  「呵……」輕微的笑聲從斗笠下逸出。

  醉菊臉色一變,忙將那人拉著袖子扯進房中,小心關上房門,咬牙道:「姑娘要急死我了!到哪裡去了?怎麼這個時候才回來?」長長鬆了一口氣。

  「聽多了男人們說潛蹤匿跡的事,今天總算自己也學起來了。」娉婷摘了斗笠,塗得黑黑的臉上眼眸越發黑白分明,直如嵌了兩顆璀璨的寶石。衣服裡不知墊了什麼東西,讓肩膀寬了許多,襯得人更加瘦。

  娉婷將加高了的鞋子脫下,揉揉疼得發紅的小腳,坐在床上:「時間不夠,只能將就著改一下裝扮。好累,我要歇一會。」倚在了床上。

  「不是說兩不相干,一人一間房嗎?」醉菊提醒道:「小心別人起疑心。」蹙了蹙眉,又問:「你的嗓子怎麼那麼沙啞?著涼了嗎?要不要弄點藥?」

  「那是特意吃藥弄沙啞的,不然怎麼扮男人說話?」娉婷想到好玩的地方,有趣地笑起來:「我到了客棧,向夥計形容你的模樣,說是我的妻子,因為吵了架賭氣出了家門,他就要我到這裡找你來了。」

  醉菊不滿道:「那明天出去,人家不就在背後笑話我?」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來,又解開娉婷帶回來的大袋:「這是什麼?啊!」猛縮回手。

  「小心,都很利的呢。」娉婷連忙下床,湊過來道:「我看看,割到沒有?」

  「沒有,幸虧縮得快。」醉菊伸出手讓她看了,手指上多了一道紅痕:「你弄這些幹什麼?」

  「帶在路上防身的。今晚將這些改一改,只要巧妙地裝嵌起來,會好使很多。一娉婷將裡面的利劍小匕首以及許多醉菊叫不出名目的古怪東西一一拿出來,放在桌上:「還有一些其他的小玩意,作坊的師傅正在趕工呢,我給了雙倍的銀子,後日一早再去拿。」

  又取出筆墨,寫了幾種草藥的名字,遞給醉菊:「明天你到藥鋪裡去,把這些買過來。」

  醉菊看了看,奇道:「這幾味藥不中不合,藥性南轅北轍,從不放一塊使的,姑娘是要幹什麼?是不是哪不舒服?」

  「放心吧。不是給我吃的。」

  醉菊這才收了藥方,猶自叮囑:「我知道你也精通藥理,但保胎安身的事,還是使我的法子比較妥當。」

  「知道了。」

  娉婷從街上買了一些熱包子回來,兩人也不出房,窩在裡面吃了,便上床睡覺。

  客棧的床又冷又硬,娉婷躺上去,卻一副愜意到極點的樣子,歎了一口氣道:「真舒服啊……」

  「多蓋點被子,別冷著了。」醉菊小聲問:「我擠到你了嗎?床真小。」

  「擠一點好,暖和。」娉婷在被子底下抓住醉菊的手,柔聲道:「多好啊,我的孩子不用在那些陰謀詭計中出生了。我想讓他在山林中出生,找一個有清泉飛鳥的地方。」

  「搭一個小木屋,在後面種點菜,再買一把破舊的琴。」醉菊接著道。

  娉婷笑起來:「還有鋤頭。」

  兩人癡癡想著歸隱後的山林生活,沉浸在美麗的夜色中。娉婷又問:「那你不回你師傅那裡去了?」

  「怎麼能不回?離開這麼久了,我真想師傅。」醉菊幽幽道:「師傅見了我,一定會責罵我的。」

  「醉菊,我們訂一個約。」

  「嗯?」醉菊轉頭,接觸到娉婷認真的眸子,忽然心有靈犀,插口道:「我絕不會將你的下落告訴任何人,更不會告訴王爺。」真的按照東林的習慣賭咒發誓。

  娉婷點了點頭,舒一口氣。

  兩人挨著睡了。

  同一輪明月下,楚北捷夜不能寐。

  萬籟俱寂,只有平原上的冷風呼呼刮過耳邊。楚北捷拔劍,舞出森森寒光。

  劍,就是力量。

  他曾在疆場上三招打敗北漠大將,駭散整個北漠大軍的軍心。

  英雄持劍,意氣風發。

  只要一劍在手,就應無畏無懼,一往無前。

  他知道自己持劍的手充滿了力量,那是足以撼動大地山川的威猛。世間有多少猛將,敢面對持劍的楚北捷?

  眼底的軍營篝火星星點點,沉睡的士兵們,永遠不會擔憂自己的主帥會被打倒。

  楚北捷是不倒的,他只會領著他們,贏得一個又一個勝利。

  月下,楚北捷沉著地揮舞寶劍,身如蛟龍,騰飛在平原的黑夜中。

  劍勢凌厲,但心,是亂的。

  不但亂,而且痛。

  痛入心扉,痛不欲生。

  心越痛,越要忍,劍鋒更森寒。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5:15 PM

茫茫夜色深處,彷彿有幽暗的光,散髮絲絲迷霧,纏繞著一道嬌怯身影,一個柔美微笑。

  分分秒秒,他體會著娉婷離去時的傷心。楚北捷無法道出,這是一種怎樣的痛,怎樣的絕望和無奈。

  他的劍世間無雙,他的鐵騎縱橫天下,但他生命中最清澈的女人,最清澈的愛意,卻正一絲一絲消散。

  那些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如今想來,方知刻骨銘心,讓人肝腸寸斷。

  為何到了此刻,才知娉婷是如此用心,如此忐忑不安,如此不顧一切,將自己托付於他?

  「你活,我自然活著。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讓娉婷隨王爺到天涯海角,從此榮辱都由王爺,生死都由王爺。」

  誓言猶在,無一字虛言。

  字字都是真心,字字都是血淚。

  羅尚報來,隱居別院裡,娉婷居住的小院土下,起出一壇醃製的梅花,一開蓋,香味撲鼻。

  他彷彿可以親眼看見,娉婷在梅樹下採摘花瓣的情景。腦海中那一瞬的風景,美如仙境。

  她懷著他的骨肉。

  楚北捷和白娉婷的骨血,融在一起,澆鑄的小小生命,就藏在她腹中。

  他想將他的大掌放在那小腹上,輕輕摩娑;他想把耳朵貼上,聽白己骨肉的動靜。

  這種渴望使心糾結起來叫囂著痛楚,楚北捷握緊寶劍,在風中狠狠刺出,恨不得將所有被壓抑的悲憤,在劍鋒痛快地釋放出來。

  他卻不知道,他要救的人兒,已經踏上遠去的路途。那路漫長而危險,延到天邊。

  第三日準備妥當,客棧裡那一位因為吵嘴而逃家的娘子終於被高高瘦瘦的丈夫哄得回心轉意,結帳離開。看來為了討得娘子歡心,整日戴著斗笠的丈夫還特意買了不少東西,來時兩個小包袱,走時小包袱已經變了大包袱。

  「客倌慢走,下次來都城,再關照關照小店啊!」小二吆喝著送出門。

  寡言少語的丈夫不吭聲,醉菊咧嘴笑了笑。

  平安出了城門,一路向東北方行走。

  「還是要買兩匹馬才行。」醉菊道。

  「在都城買馬,容易引起注意。」娉婷取出這兩天從雲遊四方的商人處悄悄買來的簡陋地圖,仔細看了一下:「再往前十五裡,就有一個小鎮。到了那裡歇息一晚,再買馬不遲。」

  兩個嬌柔女孩一起行走,又背著包袱,腳程不快,看著夜幕徐徐降到頭頂,勉強趕了十五裡,卻一直沒有看見地圖上標記的小鎮。

  「怎麼還沒到?」

  娉婷蹙眉道:「商人們手繪的地圖沒有我們通常看的軍用地圖精緻,方向和距離都是大概的。我看那小鎮應該就在前面,最多兩三裡。」

  山道中的冷風呼呼在山石間穿梭,引出無數可怕的詭異迴響。醉菊看看周圍漸漸隱藏在深灰中的晃動草樹,直如猙獰的幽靈怪獸,不知什麼時候會向自己撲過來,打個寒顫道:「姑娘,這樣陰森森的路,還要走兩三裡?」

  「不走又能怎樣,你想在這樣陰森森的山道上過夜?」

  兩人咬牙再行,山勢一直是向上的,走得更為豐苦,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走了半個時辰,氣喘吁吁,夜更深了,現身出來的明月被高樹遮擋,若隱若現,大片樹木的黑影讓周圍顯得更為陰森。

  「黑得快看不見路了。」醉菊道:「該點個燈。」解開包袱,取出裡面的火折子和小油燈,提著油燈上的長提手,剛要晃火折子,卻被娉婷阻住。

  「噤聲!」娉婷的聲旨裡有一絲察覺到危險的緊張。

  醉菊驀然停下動作,隨著娉婷注意的方向看去。

  微弱的火光正東南方遠處的樹林裡透出來。

  「行人。」醉菊看到了,她把火折子和油燈放回包袱:「不知是幹什麼的?」

  娉婷晶亮的眸子盯著那被隱在林中而顯得微弱的火光,低聲道:「從都城往北漠邊境,這條山道是必經之處。」

  對她有所圖謀的人應該很清楚,雲常、東林、歸樂都不是她可以久留之地,唯一可能成為歸隱之地的,只有北摸。

  假如在都城失去了她們的蹤跡,還有什麼比在這條山道上設一個埋伏的關卡更好?

  夜幕重重。

  「快走!」醉菊低聲急道。

  「這處關卡不能不過。」娉婷緩緩搖頭,淡淡的自信掛在唇邊:「隨我來。」

  兩人躡手躡腳潛入叢林,悄悄靠近。越過茂盛林木到了近處,深處火光比在山道上看見的要旺許多。

  「奶奶的,還要等幾天?」

  聽見人聲,娉婷和醉菊警覺地伏下身子,藏在草叢裡。

  篝火旁幾個男人或躺或坐,兩二個酒壺和幾把打磨得銳利的劍橫七豎八放在地上



  「流寇?」醉菊在娉婷耳邊小聲問。

  娉婷蹙起好看的眉:「未必。」

  腳踩到樹枝的清脆聲忽然傳來,兩人嚇了一跳,不敢繼續交談,俯頭繼續偷窺。

  「說得也是,這麼日日夜夜守著一條破路,要到什麼時候啊?」

  正大口仰頭往喉嚨裡倒著烈酒的男人似乎是這群人的老大,沉聲道:「別廢話,要你等你就等!」

  「天天待在這山道上,那兩個娘們什麼時候能來啊?」

  一個獐頭鼠目的男人正坐在篝火旁烤火。

  那兩個娘們?

  娉婷和醉菊心中一動,互相對了一下眼色。

  另一個男人打個哈欠,從地上坐起來:「我看啊,從都城到這裡不過一天的路程。我們整整等了三天都沒動靜,她們一定是沒走這條路。等也是白等。」

  「叫你們少廢話。這樣等我就耐煩?」老大狠狠扔掉空空如也的酒壺,惡聲道:「奶奶的,隨影隊那群沒用的東西,在都城跟蹤個娘們都會跟丟,現在倒好,害我們沒日沒夜的在這裡吃北風。丞相說了,這條道是通往北漠的必經之道,此事事關重大,完成不了,我們得一輩子在這裡吃冷風。」

  烤火的男人大歎不公:「人家都說姓白的小賤人狡猾,誰知道她走哪條道啊?要是她不去北漠,我們豈不被她害慘了?」

  醉菊不敢稍有動彈,在草叢中緊緊握住娉婷的手。

  「這倒不怕,她遲早會撞上咱們的人。東林、歸樂的必經之路上也已經埋伏了人。」

  「哼哼……」掉頭鼠目的男人聲音尖細,非常難聽:「我倒希望兩個小娘們選這條路走。聽說楚北捷迷那小賤人迷得瘋了,駙馬爺也把她當寶貝似的,一定是床上功夫過人,讓人欲仙欲死。」

  男人們一聽,紛紛邪氣地大笑起來。

  「不錯,我也盼她走我們這條道,看看是她讓我們欲仙欲死,還是我們讓她欲仙欲死。」

  「哈哈,不如先抓龜排好順序,免得事急時傷了和氣。」

  那頭領冷冷警告:「隨便怎麼玩都可以,可不能弄死了。弄死了她,你們自己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給丞相交代。」

  娉婷自幼便受王爺王妃嬌寵,流落他鄉後就算曾被囚禁,也始終被以禮相待,何曾聽過這等污言穢語,當即氣得手腳發抖。

  醉菊知道娉婷生氣,向她打個眼色,示意一同退離。

  娉婷卻毫不動彈,仍炯炯有神地盯著前面的火光。

  那群人興高采烈地大談了一番,柴火已經快燒盡,一人忽然站起來走進去林間,娉婷和醉菊俯地不動,聽見腳步踩在樹枝上的聲音在附近不出丈把的地方響起,心嚇得幾乎從胸膛跳出來。林中黑暗,草叢雖然枯黃,不過還是密密麻麻的,娉婷和醉菊衣裳包袱的顏色都很暗,漆黑天色中,竟沒被發覺。

  那人走了一圈,尋了一堆枯枝回來,一根一根扔進火中。

  木材燃燒,發出一陣劈哩啪啦的剝離聲。

  「該換班了。」頭領站起來,身形高大魁梧,踢踢腳邊還在躺著的男人:「你們三個,去守著前面的卡口。老七,你去換高處的瞭望崗。南奉,你們兩個去檢查設下的陷阱。」

  「我這就去看,嘿嘿,說下定小娘們已經掉在陷阱裡面,等著和我們相好呢!」

  又是一陣大笑。

  老七剛剛站起來要走,又轉身去篝火旁,那裡放了一大塊紅紅的東西,像是他們沒有燒完的生肉。冰天雪地裡,生肉可以存放多日。

  他掏出鋒利的刀子,割了一塊帶著碎冰的生肉揣在懷裡:「換班去啦。」

  娉婷暗想他們行動的時候經過草叢,很容易發現她們的蹤跡,扯扯醉菊的手,兩人無聲無息地退了出來。

  兩人尋了一塊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擠在幾塊大石後面。醉菊想起如果不是娉婷警覺,萬一點起火折子,必定惹來敵人,遭受比死還痛苦的侮辱,余驚未消地輕微喘著氣,咬牙切齒地低聲道:「想不到那耀天如此歹毒。姑娘,我們怎麼辦?」

  娉婷沉著道:「前路有暗卡,高處有瞭望,林中有陷阱。」思索片刻,打開自己的包袱,從裡面取出一個小盒:「把這個抹到手腳上,臉上也抹一點。」

  黑暗中看不清小盒裡面,醉菊湊近嗅了一嗅,才想起那是什麼。她按照娉婷買回來的藥材,娉婷全部研磨成粉末,又用一種奇怪的油混合了,成了味道詭異的膏狀物,現在正裝在小盒子裡。

  娉婷自己也抹了不少在臉和手腳上,解釋道:「這是用來對付獵狗的。」

  「姑娘怎麼知道他們有獵狗?」

  「那男人走前割了一大塊生肉,一定是給獵狗吃的。」擦好藥膏,娉婷收起盒子,又從包袱裡掏出幾樣東西,一一擺在地上。

  月光射不到這裡,黑暗中醉菊也不知道她在搗鼓什麼。都城逗留三天,娉婷將耀天贈送的盤纏花了十之八九,不知從哪裡弄來一些醉菊聞所未聞的東西,奇形怪狀,也不知道有什麼用。

  「姑娘,我們不如再用一次都城時的法子,慢慢耗時間。先沿原路回去,找個地方躲著,等他們撤走了,再去北漠不遲。」

  「早入北漠才能早日安全,繞行太費時日,那時候何俠說不定已經知悉消息,必然會大肆下令抓我。」漆黑中,娉婷閃爍著傲氣的眸子晶瑩剔透,宛如黑色的寶石般折射光芒,冷冷道:「這群人如此無禮,豈能放過?」

  醉菊知道娉婷動氣,暗暗叫苦。

  這人運籌帷幄或者可與楚北捷何俠等並肩,但論到短兵相接,以力互拼,她們連區區一個尋常武夫也敵不過。

  怎麼可能「不放過」他們?

  「現在不是鬥氣的時候。他們都是男人,又有兵刃。」

  娉婷輕輕的笑聲從黑暗中傳來:「別怕。那麼一群莽漢,還不在我眼中,拿著這個。」從地上拿起幾樣東西遞給醉菊,自己背了包袱,小聲道:「隨我來。」

  兩人在幽幽的林中穿梭片刻,娉婷停停走走,不時側耳傾聽,或用心嗅著,尋找方向。不多時,終於尋到一條小溪,兩人繼續向上走,很快就發現一個泉眼,泉水從亂石中淌下,發出潺潺水聲,正是這條小溪的源頭。

  夜色昏暗,娉婷艱難地觀察周圍山勢,向醉菊分析道:「篝火處是他們的營地,可見暗中設置的瞭望崗和關卡都離篝火不遠。為防我們繞過山道翻山而過,陷阱勢必會設在這片叢林之中。三步齊下,分兩班人馬日夜監視,我們要過這裡,不可能不驚動他們。」

  「絕不能驚動他們。他們人多,包抄過來,我們哪裡走得掉?」

  娉婷坐在泉眼旁,用手捧一彎冰涼清澈的泉水,好整以暇道:「恰好相反,我們要驚動他們。」

  「姑娘?」

  娉婷叫醉菊將手上捧著的東西放下:「這附近的樹正好使。」將那些東西三三兩兩組裝起來,不一會,倒讓醉菊看出一些端倪。

  「裝起來之後就是弩嗎?」

  「雖然是弩,但不是尋常的弩。」娉婷一取出皮繩,巧妙地將連環發射的弩綁在樹上,又將皮繩從樹後牽到前方泉眼邊上,設了一個機關:「踩到這個,這弩才會發射。」

  裝好了第一個,又裝第二個,都用皮繩綁好了藏在樹杈茂密處,繩子也小心收好了。

  忙了大半個時辰,七個連環弩都裝好了。醉菊仔細看著,原來並不是一同發射的,娉婷用皮繩將它們遠遠連起來。

  「第一個裡面的箭發完了,才牽到第二個,第二個發完了,才牽到第三個……」娉婷忙完了,和醉菊走到機關的最開始處,站在泉眼邊,舉手向醉菊指出那七個越離越遠的暗弩:「林中黑暗,弓箭連番射來,他們絕發現不了樹上藏著的弓弩,只有等到天明,才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醉菊在昏暗夜色中集中視力看著,忽然恍然大悟:「他們跺到機關,一輪弓箭射過來,就會讓他們以為我們在小溪另一側,第一輪弓箭發完之後,第二輪弓箭又從更遠的地方射來,他們就以為我們跑得更過去了,這樣可以把他們引得遠遠的。」

  娉婷道:「弓箭雖多,畢竟是用機關牽引的,不會瞄準,也傷不了幾個。真正的要害,在這裡。」悠然一指。

  「泉眼?」

  「既是水源,水從這裡流淌出去,就可以影響整條小溪,他們追趕到另一邊,必定踏入小溪,濺上水花。」

  「姑娘是說……」看見娉婷張開玉石般的掌,露出裡面一顆深藍的石頭般堅硬的藥丸,醉菊困惑道:「下毒?」

  「不錯。放在泉中,緩緩融化,可以持續一天二夜。」

  醉菊讚歎地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可他們怎麼會到這裡來觸動機關?」

  娉婷的臉上,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他們不是有獵狗嗎?」

  醉菊看著她的笑容,驀地同情起那群口舌可恨的男人來。

  這位名動四國的白姑娘近日受夠了窩囊氣,今夜又聽了一番侮辱之甚的言語,看來她滿腔火氣,都要發洩在這班倒楣的傢伙身上。

  連楚北捷和何俠都不敢對她胡來的白娉婷,豈是好惹的?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5:16 PM     標題: 第八章

  三更時分,差不多打起瞌睡的南奉被一個不尋常的聲音驚動。

  「誰?」從草地上躍然跳起,南奉大喝一聲。

  難道是那個姓白的女人?

  撥開叢林朝設好的陷阱看去,陷阱已經掛了起來,顯然行人曾經不小心碰到,但卻沒有被套到繩索裡面去。暗處有一樣東西亮亮的,南奉撿起來一看,居然是一隻做工精緻的繡花鞋。

  「老高!快來看!」

  南奉一吼,老高從林裡鑽出來:「什麼東西?山狗子嗎?」

  「是個女人,看這鞋子!」

  翻過繡花鞋的側面邊緣處,月光下可以看見幾個細如針尖的字——駙馬府制。

  「是駙馬府的。」

  「一定是姓白那個女人!」南奉大喜:「剛剛過去,差點掉陷阱了,奶奶的。」

  暗卡處的人也被他的大吼驚動了:「南奉,怎麼回事?」

  「老大,姓白的女人就在林子裡。這有她的一隻鞋子。」

  因為不耐煩的疲怠,被繡花鞋的刺激掃得蕩然無存。所有人都興奮起來:「嘿嘿,進了這林子還想逃。」

  兩頭有半個人高的獵狗立即被牽了過來,低頭在繡花鞋上一嗅,立即狂吠不已,幾乎要掙脫頸項上的皮鏈。

  領頭的解開獵狗:「追!」

  獵狗放開蹄子,瘋狂般得向林中猛竄去。

  夜風凜凜,眾人野獸般的興奮卻被挑起來了。

  「嘿,兄弟們上啊!」

  「不行,該讓老大先上!」

  「抓住那兩個小娘們!」

  劍出鞘,寒光閃閃。高大的人影撲入林中,追隨著獵狗矯捷的身影。

  「包抄!」

  「別讓她們跑了!」

  大汗淋漓追到泉眼邊,兩條一直狂吠的獵狗卻一頭扎進水中,大口喝起水來。

  「繼續追啊!這個時候喝什麼水?」獵狗被踢得嗚嗚直叫,但還是不肯離開水源。

  它們也是有苦難一言,繡花鞋裡留下的藥粉是娉婷特意制的,它們一嗅猶如中了火毒般,渾身乾渴難受,發瘋似的尋找最靠近的水源。

  眾人追到小溪前,見了兩隻拚命喝水的獵狗,都覺驚異:「人呢?怎麼不追?」不知誰恰好踩到娉婷設下機關的石塊。

  話音未落,簌簌簌簌,一輪弓箭破風而來。

  「啊!」老七肩膀上中了一箭,慘叫一聲。

  「偷襲!奶奶的,小娘們手上有弓箭!」眾人紛紛怒罵,低頭尋找掩護,剛驚魂未定地藏好身軀,亂箭稍停。

  伸出頭去,又一陣破風聲到。

  「小心!」

  黑暗中,也不知到底有多少箭飛來。他們想著抓娉婷和醉菊兩個女人,有劍就夠,身邊並沒有攜帶弓箭,遠程受襲,氣得破口大罵。

  「小賤人又在放箭!」

  「抓到她,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次的弓箭卻射得不遠,未到小溪就紛紛墜下。老大經驗豐富,沉聲道:「她們正在邊射邊退,追!」

  一干手下手持利刃跨過溪流,濺起無數水花,剛過溪流,第三輪弓又到,竟又更遠了。

  「快追!」

  「奶奶的,還跑得真快!」

  眾人成包抄之勢,拿著兵刃紛紛朝發箭處掩去。被追蹤的女人越逃越遠,射來的弓箭不斷指明她們逃竄的方向,但準頭太差,除了第一次老七毫無防備地挨了一箭外,再沒有人受傷。被惹急的男人怒氣沖沖,想著怎麼報復這個膽大包天的女人,越追越緊。

  夜色茫茫,林中怪石嶙峋,偌大巨影覆蓋下來。

  第七輪弓箭飛來後,再不見任何動靜。

  南奉怪笑道:「嘿嘿,她們沒有箭了。兄弟們,上啊!」

  眾人心頭大定,一陣興奮,他們在這駐守幾天,地形都已熟悉,前面是一條絕路,兩個女人還能逃到哪裡去?包圍圈漸漸縮小,南奉一直淫笑的臉上卻出現一絲古怪的表情:「我的腳……」撓心的痛癢沿著大腿直上,鐵劍鏗當掉在石上,南奉扭曲著臉部抱著自己的腳:「好癢,好癢,啊啊!」用手伸入靴內一撓,竟疼得像被揭起一層皮,慘叫起來。

  老大怒吼:「南奉,這當口你耍什麼猴?咦……」他也察覺到了自己腳上的詭異感覺。

  輕微的痛癢,瞬間變為難以壓抑的痛苦。

  周圍一干人等也紛紛摔倒在地,慘叫著捧起自己的腳。

  「哎唷……啊……賤人……疼啊!賤人下毒!」

  一邊野獸般嘶叫著,扭曲著猙獰的臉,一邊斷斷續續道。

  老大癢得發抖,撓那癢處,又疼得人發抖,咬著牙道:「關卡處現在誰守著?」

  「全……全部兄弟都過來包抄了誰……誰……媽的,這癢啊……誰還會守著關卡?」老七最是倒楣,肩膀受了輕傷,腳上又中了毒,他最不能忍癢,指甲將腳上抓出一條條血痕,疼得死去活來。

  「糟糕,中計了!」

  天色將明,灰濛濛的天彷彿在恥笑似的漸漸抬起眉頭。

  怪不得丞相再三吩咐,不能小瞧那姓白的女人。

  可惡!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5:18 PM     標題: 第九章

雲常都城趕往邊境的大路上,華麗的馬車被眾侍衛簇擁而行。傳報消息的使者頻頻往來,向馬車中的人送上消息。

  兩處傳來的都是壞消息。

  丞相貴常青處報上的消息源源不絕,一封接著一封。先是白娉婷在都城消失無蹤,然後是派去把守山道的人大敗而同,還得了莫名其妙的怪疾。貴常青幾乎動用手頭上所有的秘密人手,在都城通往北漠的道路上設置種種陷阱,竟在從來不曾正面撞見對手的情況下被一一破解。

  白娉婷和她身邊的侍女醉菊一路只過關,不斬將,彷彿神龍見首不見尾,直到最近一封書信裡,才終於有人在一處關卡尋著白娉婷兩人的蹤跡,本來就快手到擒來,不知她們使了什麼迷藥,竟將眾人迷得手腳無力,只好眼睜睜看兩人揚長而去。

  「好一個白娉婷。」耀天看過貴常青的信,靠近火燭,看它徐徐燒成灰燼,低聲問:「那些人,可曾暴露身份?」

  「稟公主,每個人都受過丞相嚴厲警告,只扮流寇,絕不在白娉婷面前洩漏一個字。」使者跪在耀天面前:「她應該不知道是我們的人。」

  「難說呀。」耀天幽幽歎了一聲:「不過就算知道,又能如何,她到底毫髮無傷,又沒有真憑實據,就算說出來,也不能取信他人。算了吧,回去告訴丞相,不要再對白娉婷白費心思。我們屢屢失手,可見上天也不贊成這樣的做法。人既已遠去,何必苦苦相逼?」

  使者恭敬應道:「公主吩咐的,屬下都記下了,回去定一字不漏轉告丞相。」

  「退下吧。」

  看那使者消失在簾外,偌大的馬車裡又響起耀天憂愁的歎息。輝煌奪目的各種裝飾按照她最喜歡的樣子垂吊在馬車之內,將這空間變得有如仙境般如夢如幻。耀天此刻卻毫無觀賞的興致。

  另一方面的壞消息也在等著她。

  拿到白娉婷的書信後,再將都城諸事交代給貴常青,耀天立即下令不必理會攝政公主外出的繁瑣禮儀,盡快啟程趕赴前線。與她結束枉費無辜性命的戰爭的心情相比,楚北捷和何俠這兩位著名上將交鋒之心更顯得急切。

  耀天尚在路上,兩軍已經有過兩場試探性的交鋒。

  第一場較量以縱陽平原為戰場,楚北捷逼退何俠二十裡,雲常死傷數千。

  第二場較量的地點仍為縱陽平原,但中心移到東側。何俠不愧名將,知道楚北捷急著進攻,反而不肯與楚北捷大軍正面交鋒,改而對付東林大軍右翼單軍,誘東林大將焦進深入縱陰林,要不是楚北捷識破得早,飛馬通知焦進撤退,東林右翼單軍恐怕已全軍覆沒。這一把火,已使楚北捷起了警惕之心,東林大軍不再貿進。

  耀天日夜趕路想阻止戰爭,在路上還是接到了傷亡的報告。不但人命已有損傷,雲常的縱陰林盛產人參,是附近百姓討生活的地方,一把火燒了,將來也需另加安撫。

  雲常不能再有無謂的犧牲,她必須盡快抵達。楚北捷駐紮邊鋒山腳,駙馬何俠屯兵九泊口,正式的大戰一旦展開,後果不堪設想。

  何俠及眾將軍送上來的奏報都在手邊。

  何俠對戰況輕描淡寫,字跡挺拔蒼勁,滿是自信,百餘字的軍報,大半卻是對自己情意綿綿的問候。眾將軍比他用心多了,繪聲繪色地描述了慘烈的經過——

  「楚北捷主軍皆精銳,訓練有素,來去如風。縱陽平原一戰,實町看出東林陳兵之精。」

  「劍光騰空,哀嚎遍地,屍骸引來無數禿鷹。我雲常驍騎第三衛隊與楚北捷正面撞上,幾乎無一人生還。」

  「楚北捷威猛蓋世,勇不可擋,除駙馬外,無一將可與其對上十個回合。駙馬實為我雲常最驍勇之將。」

  「駙馬之計甚為得當,先以油覆林,再誘東林右翼單軍。」

  「火光沖天,兩日兩夜不散。縱陰林連綿三十裡,今盡成灰燼。」

  「若無駙馬,此戰無望。」

  「臣領兵多年,未曾見士氣如此強盛之軍,鬥志如此旺盛之將。大戰將至,駙馬雖能,臣仍恐兩敗俱傷,懇請公主頒下王令,命駙馬千萬莫急切應戰。」

  「雲常得駙馬如此勇將,乃上天祐我雲常。若此次將楚北捷大軍擊潰,從此我雲常將永居四國之首。」

  「東林有楚北捷一日,我雲常絕不應輕啟戰端。臣拚死上奏,祈公主三思。」

  每張單獨的奏報都洋洋灑灑數百言,不論傾向哪邊意見,臣子們的熱血都已沸騰起來了。

  耀天將整整一摞前線送來的奏報仔細看了,揉著太陽穴,著太陽穴,掀開側窗上的簾子。

  夜幕籠罩下的雲常安靜非常,大戰的陰影像彷彿隨時會從地底鑽出來撕咬人肉的猛獸,匍匐在幽深遠處。

  「傳令下去,速度再快一點。容安,我們離大營還有多遠?」

  負責貼身護衛的侍衛隊長容安策馬靠近窗戶,答道:「回稟公主,過了前面的山就是九泊口。明天中午之前一定能趕到。」

  「大營的人……知道我在路上嗎?」

  「奉公主嚴令,來往信使都不許洩漏公主所在,大營並不知道公主即將駕到。」容安低聲道:「不過,萬一被當成敵軍就糟糕了。臣奏請明早在馬車上高掛公主的王旗表明身份,以免誤會。」

  「嗯,就這樣吧。」耀天放下簾子,靠回軟枕上。

  桌上的奏報大多看過,這些將軍意見雖不相同,卻都是忠心耿耿為國家著想。

  都知道何俠劍術超凡,智略過人。

  都知道和瘋狂的楚北捷交戰,即使獲勝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想奮力一戰,又悲痛雲常兒郎們滿地的屍骸。

  耀天含笑,緩緩閉上眼睛。

  她選中的夫君,果然有對抗楚北捷的本領呢。但此時,卻不是展現本領的最好時機。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有化解的辦法,何必定要鬥個你死我活?

  白娉婷一去,為她瘋狂的楚北捷定去。

  楚北捷若去,天下,都將握在那個總是洋溢著柔和笑容的人手中。

  「公主放心,何俠今生今世,都不會辜負公主。」

  「何俠再此對天發誓,總有一天,我會讓公主成為世上最尊貴的女人,我要親手為公主戴上四國之後的鳳冠。」

  他的眸子如星,如充滿魔力的深潭,要將人吸到無邊深處。

  新婚當夜,他在她面前單膝跪下,握住她的手,對天發誓。

  何俠,那位小敬安王,那位當世的名將。

  他是她的駙馬。

  是她千辛萬苦,從芸芸眾生中挑選出來,托付終身的人。

  每個男人背後,都會有屬於他們命中的女人。

  白娉婷,楚北捷為你而戰,也將為你而棄戰。可惜了,一世英名,凌雲壯志,偏為兒女情長斷送,毀在你一人手裡。

  枉費名將之譽。

  何俠不會這樣。在他心中,你只是一個路過的時間長達十五年的過客。

  他是我的夫君,我雲常的駙馬。

  永遠都是。

  連日跋涉,疲倦萬分。

  盤纏大部分在都城花去購買打造各種防身玩意,兩人一行走來,買馬買食,住店打賞,囊中已經羞澀。所幸越往周邊,通往北漠的道路越多,雲常丞相佈置的關卡不再能處處顧及,少了許多危險。

  娉婷和醉菊都消瘦不少,但連日與企圖攔截她們的壞人鬥法,娉婷主意層出不窮,一一有驚無險過了關,醉菊一生之中未曾試過這般凶險刺激的事,開始還害怕畏懼,幾次過後,漸漸樂在其中了。

  「松森山脈!哈,再走一天,就要到達北漠了。」標誌北漠雲常分割的松森山脈終於進入眼簾,醉菊歡喜得連連指給娉婷看。

  娉婷含笑看了一會,點頭道:「確實是松森山脈呢。」走了一天的路,秀氣的臉上滿是倦意。

  醉菊仔細瞅瞅她的臉色,叮囑道:「今天不要再趕路了,前面就有一戶人家,我們去投宿吧。到了那裡,我熬點補胎的藥,你可不能嫌苦,要統統喝光才行。」

  「實在是苦。」娉婷皺起眉:「我自己開的方子,從沒有這麼苦的。這幾天我覺得很好,一點也沒有反胃嘔吐的感覺。」

  「不行,我才是大夫。迷藥毒藥你比我行,治病救人我可比你行。你現在不比往日,絕不能大意。」醉菊瞪眼道。

  娉婷掩嘴偷笑,點頭道:「是,醉菊神醫。」

  前面住的是一戶靠打獵為生的老夫婦,看見兩個姑娘楚楚可憐的前來投宿,爽快的答應下來,讓出一間乾淨的小房讓她們過夜。

  醉菊在床上解開包袱,路上買來的藥材已經剩得不多,她為娉婷定好的補胎方子,還差了一味草藥。於是收拾了包袱,出門請教那老婦人道:「大娘,這附近山裡可有小末草?」

  「滿山遍野的都是呢,這草粗生,到了冬天也不會凍死,到前面山腳下,拔開雪就能看見,一摘就是一大把。」大娘奇怪地問:「大姑娘要小末草幹什麼?那不是養孩子的人吃的嗎?」

  「哦……」醉菊笑道:「沒什麼,我和姐姐不是遠路去看哥哥嗎?嫂子有身子了,我想摘一點過去,到了哥哥家,說不定可以給嫂子補補身子呢。」

  「那倒是。窮人家買不起好藥,就用這個補身子,最靈了。我覺得比人參還好呢。」偏僻地方寂寞慣了,難得有個女孩聊上兩句,大娘呵呵笑著,臉上的皺紋都開了花。

  「那我去摘點回來。」

  「路上石頭多,小心點。」

  醉菊走了兩步,又不放心地轉回來:「我姐姐走了一天的路累壞了,正在小睡呢。等下她醒了,請大娘轉告一聲,我摘藥去了,很快就回。大娘,你可要幫我照顧一下姐姐啊。」

  「知道了,大姑娘放心吧!」

  醉菊又向她借了一個挖雪挖泥的小鏟子,這才去了。

  娉婷甜甜睡了一覺,悠悠醒來,張口喚道:「醉菊。」沒有聽見聲響,不由覺得奇怪。坐起上身,發現腳邊放著醉菊的包袱,幾樣藥材零散開來。

  「醉菊?」下了床,又輕輕喚了兩聲,還是沒有人應。娉婷透過木窗看往外頭,天色已經半黑。

  「醉菊,你在哪裡?」音量稍微提高了點。

  有人掀簾子進來,娉婷高興地回頭,卻發現是屋主之一的大娘。

  「大姑娘,你妹妹採藥去了,說要采小末草給你嫂子用呢。」大娘慈祥地笑著:「飯已經做好了,一起吃吧。就是沒什麼菜。」

  「謝謝大娘。」娉婷柔聲應了,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隨大娘到了簡陋的小廳,那位啞巴大叔已經坐在桌旁。桌上放著乾淨的碗筷,一碟蘿蔔絲,一碟蒸鹹魚,半鍋雜米熬的稀粥,熱氣騰騰。

  啞巴大叔打著手勢:「啊啊……啊!」

  只有大娘明白他的意思,對娉婷道:「姑娘,坐下來吃點吧。別擔心,你妹子說了只到山腳,很快回來的。」

  「謝謝大叔,大娘。」娉婷看一眼窗外將黑的天。

  雖是粗茶淡飯,但老夫妻慇勤相待,令小屋充滿了溫暖的感覺。娉婷放下碗筷,再看看窗外,天已經黑沉。

  仍不見醉菊身影,不由擔憂起來。

  「嘖,怎麼你妹子還不回來啊?」大娘也焦急地和她一同向外看:「過去就是山腳,沒有多長的路。這個時候,也該回來了。」

  娉婷心裡隱隱不安,在門前小院中來回踱了幾圈。想著醉菊雖然伶俐,但夜晚的山區可不是好玩的,野獸們過冬餓狠了,要是剛好撞上還了得?

  她在都城的時候讓醉菊在客棧等了一遭,回去時見到醉菊的臉色,還笑她多疑膽小。如今才知道擔心別人的滋味比擔心自己更不好受。她和醉菊一道出來,幾乎是形影不離,此刻分外焦急起來,忍不住道:「大娘,我還是出去找一下吧。」

  啞巴大叔呀呀叫了幾聲,用力揮著手。

  大娘道:「再等等吧,不然你妹子回來不見了你,又要著急了。」

  「不不,我就在前面山腳轉一轉,立即就回來。」娉婷借了一根火把,問清楚了醉菊離開的方向,囑咐道:「大娘,我妹子要是回來,你可千萬要她不要再出門。我在山腳不見她,立即就回來的。」

  大娘歎道:「果然是兩姐妹呢,她走的時候再三叮囑我照顧你,你又叮囑我照看她。好姑娘,就只在山邊看一看就好,天黑了,不要上山。」

  「知道了。」

  雖是夜晚,風並不大,娉婷一路急走著,火苗在半空中拉出一條長長的尾巴,似乎是追著她的身影直去的。

  不過一會,就到了山腳。

  外面白茫茫一片的月色,到了這裡就是頭了,再也侵不進這片林子裡面去。樹枝的黑影一重重向人迎面壓來。娉婷舉著火把四看,哪裡有醉菊的人影?

  「醉菊!醉菊!」看了一會,她放開嗓門叫了兩聲。

  回音一浪一浪從看不見底的樹林深處湧回來。

  娉婷在林邊仔細看著,幾棵大樹下有雪層被挖開的痕跡,她連忙湊上去看,確實有人曾在這裡摘過草藥,斷根還留在土裡。娉婷沿著痕跡一個一個找過去,很快發現幾個腳印,淺淺的印在雪上,要不是拿著火把,又認真的找,恐怕真會疏忽過去。她緩緩著沿著腳印一步一步地過,到巨大的林影完全遮蓋了頭上的天,才抬起頭來。

  醉菊進了這林子去了。

  不知為何:心驀然一縮,激靈靈地痛起來。

  「醉菊!醉菊!你在哪裡?」娉婷大聲地喊起來,用勁的喊。

  一種蒼涼的悲哀衝進她的心裡,似乎從來不曾這麼無助。她面對的不是人,是沉靜的大山.這沒有敵人,沒有陷阱的地方比沙場還叫人膽怯,她不知道該怎麼對付。

  山巒和林影沉默地敵視著她,娉婷從不曾感覺如此孤獨。

  「你在哪裡?」她驟然轉身,火把照亮她蒼白的臉。憑她滿腹的智慧,全然說不出個所以然。為何在幾乎望見自由的這個時候,才平白無故膽怯起來。

  站在茫茫白雪中,左邊是盈滿大地的月色,右邊是黑沉沉的森林。冬蟲的低語無從聽曉,她忽然明白過來,她是孤身一人的。

  「你在哪裡?」她低聲問,再不復方纔的高亢。

  火把燃燒著,發出輕微的聲音。這輕微的聲音,卻是這片寂靜中唯一的節奏。
作者: 子凡    時間: 2007-8-28 05:19 PM

腦海中浮現的,是一雙銳利深邃的炯炯黑眸。

  堅定強壯的臂膀,她原以為一輩子都會緊緊摟著她的,怎麼如今變了自個在黑夜中徘徊?

  他有無雙的劍,驚天的勇,卻沒有一顆能讓她安定的心。

  無人的深夜,情不自禁地低泣起來。連娉婷都不明白,怎麼藏在心底的苦,就忽然翻騰過來,讓眼淚在這望不盡黑林的入口處滴淌下來,摻入腳下的雪,留不住一點痕跡。

  她低著頭,死死咬牙,在火光下將下墜的淚珠一滴一滴看得清楚。猛然間抬頭,叫道:「醉菊!醉菊!你在哪裡?」帶著哭腔,淒悵得粟人。

  「姑娘!我在這!」沉默的林子裡忽然跳出一個清脆的回音。

  娉婷反而被唬住似的僵了,舉著火把怔怔看著。

  果然,一道人影從影影綽綽的林中穿了出來,提著小籃,飛快地跑過來,喘著氣:「想不到這山上還有別的好草藥,我沿著樹根一棵棵過去,不知不覺就進去了。天一黑,差點找不著回路,幸虧姑娘找來了,呀……」看見火光下紅通通的眼睛,醉菊猛然停住腳,隔了一會,悄聲問:「怎麼了?」

  「沒什麼。」

  「哭成這樣……」醉菊握住娉婷的手,冷冰冰的,沒一絲暖意:「都是我不好,害姑娘擔心了。」

  娉婷苦笑。

  她平素常被人誇七竅玲瓏心,只有自己最明白自己是何等沒出息。醉菊又怎麼會知道自己心裡現在正想著什麼呢?

  眼睛一眨,又一滴淚珠無聲淌了下來。

  醉菊心疼地道:「姑娘別哭了,我不是回來了嗎?下次再也不敢了。」

  娉婷別過臉,輕聲道:「這些草藥又不是急用,這麼冷的天,你也應該愛惜著自己。」兩人慢慢往回走。

  醉菊道:「我來拿。」接過娉婷手中的火把,一手提著小籃。她心中不安,不斷轉頭看娉婷的紅腫的眼睛,試探地問:「姑娘在想什麼呢?」

  娉婷低頭靜靜走著,好似沒有聽見她的話,可過了一會,又開口答道:「我在想我留給他的信。」

  聽娉婷主動提起「他」,醉菊更是大奇,又生怕觸動她的傷心處,不敢造次亂問,沉默地走著。

  不一會,又聽見娉婷幽幽道:「我那日提筆一揮而就,雖寫了許多東西,腦子裡面卻全是亂的。現在想起來,那也許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的心聲吧。」

  醉菊忍不住問:「姑娘到底寫了什麼?」

  娉婷似乎打算坦言相告,嘴唇微動,卻只從裡面逸出一聲歎息:「說了給你,只讓你白添煩惱罷了。」

  兩人便又默不作聲,繼續往回走。抬頭一看,窗戶亮著燈光的小屋就在遠處,忽然聽見一把尖銳凶暴的聲音吼道:「老小死的,還敢多嘴!」清脆的巴掌聲在夜空中連響兩下。

  娉婷和醉菊心中一凜,她們近日連番逃出敵人魔掌,神經被鍛煉得警惕萬分,忙將火把往雪地裡一插,滅了火光,躲到路邊的石後。

  悄悄探頭一看,月色下,模糊地看見幾個男人的身影氣勢洶洶阻在小屋門前。

  「要不是官爺們和楚北捷頂著,東林人一路殺過來,你們的頭早被東林人當球踢了。打仗就要養兵,這時候還敢不納稅,你們不想活了是不是?」

  大娘慈祥的聲音此刻變得驚惶恐懼:「官大爺,今年的稅,我們前天才交上去啊……」

  「那是前天的,現在是今天的!」凶橫地截斷了話。

  卡勒的斷裂聲傳來,似乎是誰將老舊的木門踹爛了。

  「實在是沒有啊。」

  「沒有?哼,這是什麼?」又一把跋扈的聲音插了進來,早闖進屋子搜刮的男人捧著一堆東西出來,嗤笑若:「看不出你們這老不死的,倒還有一些好東西。」

  「啊!啊啊……呀啊……」啞巴大叔激動地舞動若雙手,攔在男人面前。

  大娘急道:「大爺,大爺,這不是我們的東西。這是兩位留宿的姑娘……」

  「去你的!」男人一腳將啞巴大叔踢到地上,惡狠狠道:「在你屋裡,怎麼不是你的東西?老子告訴你,這些東西勉強算今天的份額,過兩天來,你們還敢抵賴不給,一把燒了你們這破房子!」

  抱著娉婷和醉菊的包袱,一行人罵罵咧咧,揚長而去。

  他們經過大石旁,娉婷和醉菊把頭一縮,待他們遠去了,才探頭看他們的背影。

  「狠心歹毒的小吏。」醉菊低聲罵道:「哪都有這些東西,我們東林也常有的,瞧見達官貴人像狗一樣,瞧見窮人就狠得像狼一樣。什麼時候撞我師父手裡,一定狠狠修理他們一頓。」

  娉婷瞧著那些人的背影已經消失,低聲道:「有什麼法子呢?這些天我就常常後悔,學琴學舞有什麼用,早該學點武藝劍術,真路見不平了,也能拔刀相助。可恨我自己無用,連自己都幫不了,又怎麼幫別人?」

  醉菊不滿道:「姑娘最近不是好好的嗎?怎麼患得患失起來?天下比你有能耐的有幾個呀?」

  嘴裡說苦,卻忽然想起王爺。倒也個假,真遇到短兵相接的時候,再聰明的女人也會害怕。如果王爺在身邊,自然是會呵護備至,不讓別人傷她一絲一毫的。

  沒了能保護自己的人,只能盼望著自己能保護自己。

  兩人一同從石後站起來。娉婷起來猛了,一陣頭昏,腳步未曾站穩,肩膀晃了兩晃。

  「姑娘小心!」 醉菊忙道,就要伸手去扶。

  「沒事。」娉婷隨口應了一聲,驟然像是站定了,一抬腳,卻忽然覺得大旋地轉,這次再不像剛才一樣還能站住,就彷彿渾身力氣驀然被偷個空蕩蕩似的,身子直軟下去。

  這只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醉菊慌忙去扶,手已經抓到娉婷的手腕,卻不料娉婷這次是整個摔下去,整個身體的重量都無所支撐似的。醉菊也是剛剛站起來,猝不及防,哪裡抓得住。醉菊驚叫一聲,被娉婷的身子一帶,倒隨著娉婷摔了下去,膝蓋恰好撞了腳邊一塊石頭,手腳都擦了石子,火辣辣生疼。

  雖然疼,醉菊卻骨祿爬了起來,顧不著看自己手腳上的傷,一把扶了娉婷,急道:「怎麼了?摔著了沒有?」

  娉婷也摔得懵懵懂懂的,被醉菊扶了起來,又覺得腦子清醒了許多,搖頭道:「沒什麼。」想了想,似乎憶起剛才摔下時也撞了哪裡,卻也不覺得哪裡疼。

  「有沒有摔到哪?」

  「沒有。」娉婷揉揉手腳,搖頭道。

  醉菊這才鬆了一口氣:「嚇死我了。我們快回去吧。」

  兩人回到小屋中,廳中屋中都被翻得亂七八糟,家俱東倒西歪,啞巴大叔呆呆坐在角落裡,大娘正哭得傷心,見了娉婷和醉菊,抬起頭來,停了哭聲,露出難以啟齒的表情訥訥道:「姑娘,你們的包袱……」

  「我們都知道了,怪不得大娘和大叔的。再說,裡面也沒什麼東西。」娉婷溫言勸了兩句,總算讓老人家收了眼淚。

  幫著忙重新收拾了屋子,擺好家俱,人都倦了,才入屋裡休息。

  想到所剩不多的盤纏已經沒有縱彭,連換洗的衣服也不曾留下一件,心下又是彷惶,又不禁覺得好笑。

  「銀子衣裳都是小事,人才是最重要的。賺錢也不難,我們一路過去為人看診也是可以的。」醉菊讓娉婷躺上床:「把手伸出來。」

  按了兩指上去靜心聽脈,忽然「嗯」了一聲,疑惑地看一眼娉婷,問:「可有哪裡不舒服?」

  「怎麼?孩子不好嗎?」娉婷也吃了一驚。

  「你身上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沒有。」

  醉菊道:「我再聽聽。」又側若頸細緻診了一會,蹙眉道:「這脈象有點奇怪,難道是今天晚上出去著了涼?哎呀,早說了你不該出去找我的。躺著,再不要亂動了。」提了小籃出去。

  娉婷顧念孩子的安危,聽話靜靜躺著,睡意襲來,眼前又朦朦朧朧起來,眼看著亮光在眼中變成細細的一絲,黑暗覆蓋上來,那黑色盡頭,似乎又有一道不耀眼的柔和的光在婀娜搖曳。

  正覺得舒舒服服,肩膀卻被人輕輕搖晃了兩下。娉婷睜開眼,看見醉菊捧著滿滿的藥坐在床頭,邊吹著碗裡面冒出的絲絲熱氣,邊柔聲道:「喝了藥再睡吧,那群黑心的稅吏,連藥材也不放過,幸虧今天採了新的草藥。」

  看著娉婷忍著苦皺眉喝完一碗,醉菊這才滿意地收了碗,吹熄燭火,一同睡下。

  趕了一天的路,投宿後又去採藥,還遇著不斷的事故,醉菊實在比娉婷還乏,頭一挨枕,瞌睡蟲立即洶湧而至,只消一會功夫,將她密密實實埋進夢鄉。迷夢中重見師父嚴肅的臉,眸子卻是極慈祥的藏著笑意,一會又似乎回到了隱居別院的梅花中,恍恍惚惚一個影子在前面,彷彿正在看著明月。夢一個連著一個,稀奇古怪,什麼都有,都淡淡地散發著溫馨的味兒,像面前有幾十條道,她卻知道每一條道的盡頭都是好的。

  正香甜時,一陣刺痛卻不知從哪傳了過來,醉菊在夢鄉中掙扎著體察,像是手疼,又像是腳疼,漸漸地,痛楚宛如從水底浮到了水面,連帶著把她也帶出夢境。

  醉菊猛然睜開眼睛,又一陣剌痛傳過來。

  這次她知道了,手腕上被什麼抓得生疼。

  「醉菊……醉菊……」娉婷的呻吟聲在漆黑中異常痛苦。

  醉菊驚得立坐起來,月光下,娉婷秀氣的眉糾成一團,指甲深深掐入醉菊腕中。

  「姑娘,怎麼了?」

  「好疼。」娉婷按著腹部。黃豆大的冷汗從額頭上滲出來,滾落在枕上。

  醉菊也慌了:「我在這呢,別怕。」聲音也不由顫抖了起來,摸索著抓住娉婷的手,默聽片刻,臉色煞白:「我的針呢?」翻身去找,才記起包袱已經被人搶了。連外衣也不披,匆匆忙忙去到老夫妻的房門前,把門敲得咚咚作響,喊道:「大娘!大娘!快醒醒!」

  「什麼事啊,姑娘?」

  醉菊一把抓住大娘的手:「銀針!你們有沒有銀針?」

  大娘剛被吵醒,迷迷糊糊道:「我們窮人,哪裡會有什麼銀針?」

  「那那……普通的針呢?繡花針呢?」醉菊急得差點掉淚。

  「縫衣服的破針倒是有一根的。你們這是怎……」

  「別問了,快借我!」

  醉菊取了針,匆匆回房,點起燭火。火光下的娉婷大汗淋漓,枕頭上已經幾乎全濕了,臉色蠟黃,見醉菊進來,忍著疼,氣若游絲地一字一字擠著問道:「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醉菊匆匆將生銹的繡花針在火上灼燒,快速地答道:「只要紮了針就好,姑娘別怕。」口氣篤定,手卻抖個不停。

  眼見那針燒到將近發紅,醉菊卻一點也不察覺燙似的,捏了針尾走到床前,輕聲哄道:「別擔心,紮了針就不疼了。」叫娉婷躺好,輕輕掀開娉婷的褻衣。

  娉婷腹中一陣一陣抽疼,像有一匹發瘋的馬匹在裡面胡亂撒蹄似的,怎麼忍也止不住一刻的痛。見醉菊捏了針,要對腹中刺下,吃了一驚,也不知哪裡生出的勁,猛然半坐起來,攔住醉菊道:「你不會傷了孩子吧?」

  醉菊毫不遲疑道:「不會的,信我吧。」

  娉婷這才鬆手,她早疼得渾身無,一鬆手,便逕自倒了下去,被汗黏濕的青絲散了一床。閉上眼睛,腹中微微一熱,隨即又是一熱,醉菊彷彿連續著紮了幾處,轟然的,痛楚似從潛伏的地下一股腦劇烈地湧了出來。

  娉婷「啊!」一聲慘叫起來,蜷縮得蝦米似的掙扎一下,待緩過勁,又似乎好了一點。她蹙眉感受著,腹中的痛楚似乎湧出來後,又從湧出來的裂口悄悄縮回去了。

  「好點了嗎?」耳膜裡飄進醉菊的聲音,幽遠幽遠的。

  良久,娉婷才徐徐呼出一口氣:「嗯……」

  醉菊也是滿頭大汗,聽娉婷應了一聲,才放下手中的針,虛脫似的坐下來。

  「孩子……沒有事吧?」

  醉菊道:「我早說了,你身子骨頂弱的,不要逞強。唉……」

  「醉菊?」

  「你快躺好,孩子沒事呢。」醉菊一抬頭,瞧見被吵醒的大娘在房門外探頭,忙迎了出去,抱歉道:「吵了大娘和大叔了,真對不起。」

  「姑娘……」

  「我姐姐病了。」

  「哦。」大娘擔憂地朝房裡看看,小聲地問:「現在好點了吧?」

  「好多了。大娘睡去吧,沒事的。」

  勸走了大娘,醉菊又坐回床邊:「不能再趕路了。你要好好靜養幾天才行。」

  娉婷半天沒作聲。

  「不能留在這,一早就要走。那些人拿走了我們的包袱,誰知道這些東西會落到什麼人手裡?」娉婷剛剛耗盡了力氣,聲音很低:「萬一他們追來,我們想走也走不了了。」

  酢菊歎了一聲。

  娉婷又問:「我的身子到底是怎麼了?你有事可不要瞞我。」

  醉菊又是氣惱又是傷心,不知不覺哽咽起來:「姑娘自己還不明白?本來底質就不好,一路上勞心又勞力,受得了嗎?一定要想法弄些上好的藥材,老山參也好,夠本色的靈芝也好。」

  娉婷出了一身大汗,此刻停了腹中痛楚,反而覺得一身冷浸浸的,緩緩扯了被子蓋在身上,微笑著道:「我聽你的話,離開這裡後不再匆忙趕路,好好休養就是。何必哭呢?」

  醉菊抹著淚,咬牙切齒道:「現在想來王爺真是可恨。既是心愛的人,就該好好愛護,怎麼竟讓姑娘到了這種地步?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

  娉婷不料她忽然扯出楚北捷來,驀地一怔,要說她孩子氣,卻又覺得她字字說中自己心中所思。

  在楚北捷身上花的千般心血,落得如此下場。

  白辜負了當初的無限思量。

  家國與情人的相爭,從不會結出好果子。

  她早隱隱料到的,竟沒本事阻止事情發展到這一步。

  「算了吧。」娉婷幽幽歎了一聲,閉上眼睛:「別再把心思花在那人身上了,白白可惜了我們自己。」溫柔地撫摸自己的小腹,雖穿上外衣不易被人察覺,但仔細感觸的話,那裡已經微微突起了。

  孩子啊,不要再攪和於家國情仇中。

  道義曾是一把尺子,但最後,卻往往會變成沉重的鎖,血色的布。它會囚住你的心,它會蒙住你的眼睛。

  別像爹,也別像娘。

  孩子啊,愛也好,恨也好,別忘了最初。

  在最初的最初,你為什麼而愛,為什麼而恨。

  別忘了。

  青紫色的烽煙,在平原一處接一處的燃起,連到天邊。煙霧扶搖直上,大剌剌詔告人間,大戰在即。

  旌旗蔽日,擂鼓震天。

  號角遙遠傳來,怎也遮不住藏在晨光中的一分淒厲。

  遠遠看出,密密麻麻儘是高昂的戴著鐵盔的頭顱,直向天際的萬千兵刃寒光閃閃。平原上浩浩蕩蕩,被東林大軍的鐵騎覆蓋。

  楚北捷騎著駿馬,在最前方迎風而立。鎮北王的旗幟就在他頭頂上,被風吹展開來,旗上猙獰威猛的圖騰,宛如能攝人魂魄一般可怕。

  對面山坡上,遠遠飄揚著另一色旗幟,同樣是龐大的軍隊。

  雲常,那個一直深藏不露,龜縮一地而積蓄力量的國家,也有著不可小瞧的軍力。

  楚北捷瞇起眼睛,遙望那在最前面俊逸自信的身影,雲常大軍的主帥。

  他記得的,當日羊腸狹道,從頭頂的懸崖處轉身出來,悠然一笑的,正是此人。

  昔日的小敬安王,今日的雲常駙馬。

  那是自他手中,奪走娉婷的男人!

  狂風在兩陣中穿梭,但旋即彷彿也畏懼了即將成為修羅場的此處,匆匆離開。

  所有招展的旌旗,因為忽然停止的風而垂了下來。

  突如其來的死寂,在無聲中傳遞越來越緊張的節奏。數十萬人馬矗立的平原,如墳墓一般安靜。

  連戰馬,也不敢嘶叫。

  楚北捷靜靜看著何俠。隔著那麼遠,但他們卻仍可以察覺對方的視線,那麼相同的凌厲,那麼相同的銳利。

  他奪了娉婷,奪了懷著我骨肉的娉婷。

  楚北捷的手,默默按在劍上。

  拔劍一麾,就是一往直前,不死不休。

  臣牟就站在楚北捷身邊,和其他大將一樣,他的掌心已經滿是汗水。他知道,只要楚北捷的劍一出鞘,就是千軍萬馬,鋪天蓋地的血浪翻滾。

  為了一個人。

  只為了一個女人。

  白娉婷,四國會永遠記住這個名字。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楚北捷的手上。十萬軍發,在他一揮劍之間。

  空氣被緊張的呼吸搓成絲絲,宛如繃緊的弦,在兩軍對陣的空地上被雙方緩緩收緊。

  駿馬急奔。

  南邊的山坡上,幾道影子在晨光中驟現,不顧後果地從側邊馳入兩軍對陣中的這片空白地帶,就像將要被點燃的油畫上,有人用刀輕輕劃過,掠起一道優美的漣漪;就像淒涼的畫上,被忽然描了一筆春意,詭異而格格不入。

  「雲常王旗?」臣牟不敢置信地低語。

  楚北捷目力過人,早將那旗幟上的大字看在眼裡,眸中精光驟閃。

  最早沖人中空地帶的騎士在楚北捷面前勒馬,一拱手,朗聲問:「這位將軍就是東林的鎮北王楚北捷?」

  「本王楚北捷。你是何人?」楚北捷沉聲問。

  「我是雲常王宮侍衛隊長容安。我主耀天公主命我傳話,請求和王爺私下一見。」

  「大戰在即,耀天公主現在身在何處?」

  「就在這裡。」容安向後一指。

  眾人極目遠眺,山坡上,一輛華麗馬車出現在晨曦中,正朝兩軍對峙的中心地帶飛馳而來。

  楚北捷的心裡被看不見的線微微一扯,黑眸深處顫了遺顫。

  耀天要和談。

  除了娉婷,她還有什麼籌碼能夠拿來和談?耀天在大軍臨陣前匆忙趕到,從中插入而不經過何俠統領的那方人馬,定與娉婷有關。

  一直在發冷的心,忽然被熊熊烈火灼燒起來,一時激動,不知該如何排解。

  馬車越駛越近,對方大軍顯然也認出馬車上的王旗,赫然震動。

  容安策馬到了馬車前,俯身在窗邊請示了一會,又策馬回來:「公主請王爺到車上一會。」

  馬車停在空地上,四匹渾身雪白的駿馬駐步低頭,車伕似乎接了車中人的命令,自行下車離開,在百餘步的地方才停下垂手等待吩咐。

  臣牟警覺地道:「王爺小心,何俠詭計多端,小心中了埋伏。」

  楚北捷冷笑道:「區區一輛馬車,就算上面藏滿了人,又怎敵得過本王手中寶劍?」

  策馬到了馬車前,從容問道:「車內可是雲常耀天公主?楚北捷在此,公主有何話要說?」

  耀天掀開簾子,抬眼一瞅,楚北捷騎在馬上,威風凜凜,氣勢迫人:心中暗讚,柔聲道:「耀天受人之托,有一封書信要交給王爺。」

  「只有書信?」楚北捷瞳孔驟縮,身邊空氣驀地冰冷:「那人呢?」

  「人已經不在我雲常。」耀天道:「王爺看過書信,自然就知道了。」

  楚北捷眼神更加冷冽,隔著簾子,竟也讓裡面的耀天打個冷戰,道:「公主太小看本王了。我東林大軍千裡跋涉,不過是為了討回此人。雲常不將人還給我,只憑一封書信就想讓本王退兵,哪有這麼容易的事?別怪本王不有言在先,此人若有個三長兩短,本王誓讓鮮血染紅雲常王宮。」

  耀天在馬車中沉默半晌,幽幽歎道:「久聞鎮北王是位有卓識的英雄,耀天想請教鎮北王幾個問題。」

  楚北捷本想拂袖而去,回心一想,事關娉婷,不可大意,勒馬道:「公主請問。」

  耀天道:「請問王爺,此次領兵大戰,是否只為了白娉婷一人?」

  「不錯。」

  「那麼,東林大王是否不允。」

  楚北捷冷冷道:「這是我東林內務,大軍已經在此,與公主無關。」

  「王爺和白姑娘之間的事,似乎總免不了捲入家仇國恨。國重還是情重,為了國家是否要捨棄自身的幸福,永遠都是殘忍的難題。」

  「公主要說的就是這些?」

  耀天歎道:「倫理道德,常被放在一起,其實兩者並不完全相同。道德出自內心,而倫理出自道德。當倫理自成體系後,偏偏又凌駕於道德。於是,人們從此麻木地信服大條道理,反而不能自由地聽從心聲行事,所謂國家大義,捨己而為國,若不是自己心甘情願,發自內心的去做,僅僅是受限於倫理的枷鎖,那是多麼可惜。王爺當日捨娉婷而選擇國家大義,致使違了初六之約,又何嘗不是如此?」

  楚北捷初時無動於衷,聽到後面,驀然動容,肅聲道:「公主請說下去。」

  「其實國家與個人,誰重誰輕,並不是取捨的問題。」耀天頓了一頓,悠然道:「王爺可曾想過,古代的先人們是為了能夠活得更好,是為了他們自身的幸福,而決定團結在一起共同抵禦外敵,抗拒侵略,從此之後,才有國家之說。國的根本,從來都是人。一個剝奪人的幸福而得以保全的國家,有什麼存在的必要?一個只知道保全國家而不懂得珍惜幸福的男人,又有什麼值得留戀?」

  楚北捷身軀劇震,緊緊拽著韁繩,只聽耀天徐徐道:「一個為了自己的幸福而又輕視千萬將士性命,忍心將別人的幸福剝奪的將軍,又怎麼會是白娉婷真正愛上的英雄?王爺想想,你身後的這些將士,真的願意為了一個女人去打這場大戰嗎?」

  耀天長歎一聲,低聲道:「白娉婷要的,是王爺睜開眼睛,看清楚人世間何者為珍,何者為貴,看清楚即使是蟻民,也該有自由和志向,也該享有屬於自己的幸福。」

  楚北捷緊咬白齒,半日說不出話來。

  晨光下,娉婷的微笑如水,化入五湖四海,尋不到蹤跡。

  國的根本,從來都是人。

  若不是心甘情願,發自內心,又為何要苦逼白己犧牲永遠不忍心犧牲的,去換一個為國的名聲?

  國與己,不是選擇,而是一體。

  聽從心聲,愛所愛,恨所恨,才是真正的人。

  楚北捷驀然仰首,對天長笑,眼淚沿臉頰而下,沉聲道:「多謝公主賜教。」

  一封書信,從門簾處緩緩遞出。

  「耀天見識淺薄,怎有這等本事。方纔這些,盡出自白姑娘的書信。」

  楚北捷下馬,宛如對待初生嬰兒一般雙手接過這封輕飄飄的信,心潮起伏:「多謝公主。本王可向公主保證,東林大軍即刻撤返。」

  耀天想不到他這樣乾淨俐落,微微一愕,反問:「王爺難道不怕書信有假,白姑娘仍被囚禁?」

  楚北捷笑道:「娉婷若沒有把握,怎會寫一封這樣的信讓公主送來?筆跡可以假冒,這樣的言辭銳意,是可以假冒的嗎?」

  策馬回到己方陣營,臣牟等早等得發急,連忙迎上來問:「王爺,那雲常公主到底說了些什麼?」

  「撤軍。」

  「什麼?」

  楚北捷長笑:「撤軍!我們不打仗了。」

  眾將心中雖然愕然,卻也暗暗驚喜。又有人問:「那王妃呢?」

  「本王會去尋的。」楚北捷遙望天際,目光堅毅:「天涯海角,一定會找到她。」

  天公垂憐,賜我娉婷。

  你有可以飛天的翅膀,楚北捷願意追隨你,直到天涯海角。

  從今以後,愛我所愛,恨我所恨。

  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明白自己該做什麼。

  明白該珍惜的,便去珍惜;該決斷的,便應決斷。

  明白國與家,家與人,本是一體。

  明白犧牲不是偉大,有懂得自珍自愛的人,才有興旺的國,如同有鮮紅的血,才有展翅飛翔的凌雲壯志。

  娉婷,娉婷,我聽見自己的心聲。

  它說,要生生世世,與你不離不棄。

  天崩地裂,海枯石爛,此情不渝。

  「撤軍!」

  「撤!撤!」

  東林大軍撤回,大戰在最後一刻被制止了。

  楚北捷望盡天邊,找不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但他一定會找到的,他要找到她,愛她護她,陪她月下彈琴,雪間看星。

  共看嬌兒慢慢長大,教他不要誤入迷途,暗陷枷鎖。要他永遠記住,道德出自人心,傾聽心聲,才不會被世俗蒙住眼睛。

  讓他知道,人有人的尊嚴,人有人的志向,人有人的自由,人有人的幸福。

  這,並不是國或者大義,可以剝奪的。

  國之根本,從來都是——人。

  《待續》
作者: kristy070206    時間: 2007-12-24 03:08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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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mewmew01    時間: 2007-12-25 09:03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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