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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玖月晞 -【他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5:01 PM     標題: 玖月晞 -【他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connie062222 於 2021-5-18 09:39 PM 編輯

【書名】:他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

【作者】:玖月晞

【內容簡介】

  這樣確切的愛,一生只有一次。

  彭野,一個即使沒有手錶也能知道時間的男人,一個在草原上識別八十八個星座的男人,一個擁有神射手般槍法的男長,一個為了 心愛的女人能屈能伸的男人,一個幾乎無所不能的男人。

  程迦,一個在荒野中落單卻淡定坐在車頂抽煙的女人,一個幫著羞澀小夥子尼瑪大膽示愛的女人,一個中了槍也一聲不吭的女人, 一個因為彭野而終於知道什麼是愛情的女人。

  有風的地方,就會想起彭野,如狂風般強硬;
  有海的地方,就會想起程迦,如大海般柔軟。

  仍記得,他指間一斜藍天日出,鷹在穿梭。

  他對鷹說:「程迦,明天是個好天氣。」

  他說是,就當然會是,

  因為——他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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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5:08 PM

第 1 章

  客廳落地鐘敲響的時候,程迦在暗室裡洗照片,鑷子夾著相紙在一盤顯影水裡緩緩地來回擺動。

  紅光蕩漾的水面下,白紙漸漸顯影出一個坐在路邊吃餅乾的乞丐,背後是黃浦江和東方明珠。

  聽到鐘聲,程迦意識到她把自己關進暗室三個小時了。

  還是不滿意。

  她丟下鑷子,抬頭看牆壁上十幾串晾曬的照片,淡紅色的光束下,無數張照片,無數個世界——人物,靜物,風景,都市。

  她抿緊唇,鼻子裡沉沉地出了一口氣。

  全是垃圾。

  程迦抓幾下頭髮,一把將照片全扯下來撕得稀巴爛了塞進垃圾桶。

  她快步走出去摔上門,從茶几上拿了煙和Zippo火機,迅速點上,狠狠抽一口。

  透過呼出的煙霧,程迦的目光落在客廳的鏤空玻璃櫃上,各式各樣的獎盃,玻璃,鍍金……迪拜哈姆丹國際攝影大賽金獎,索尼世界攝影獎金獎,全球華人攝影大獎,哈蘇國際攝影……不勝枚舉。

  301天,她有301天拿不出能讓自己滿意的作品了。

  瓶頸?才華枯竭?

  程迦眯著眼睛,回過神來時,菸頭已被她下意識咬啃成碎渣。

  方醫生曾說,喜歡啃咬細管類物體的女人性慾極強。

  程迦冷笑一聲,拿起電話翻看短信,有一小時前的,來自「高八塊腹肌」,內容:「今天來嗎?」

  「高八塊腹肌」姓高,是一個熟人,男式內褲模特,寬肩窄腰,腹肌賁張。

  程迦半閉著眼睛,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霧,飛快打出一句:「為什麼不?」

  她才洗完澡,手機響了,裹著浴巾出來接,是方醫生。打開免提,

  「程迦?」

  「嗯?」

  「在幹嘛呢?」

  「洗了澡準備睡覺。」程迦扯下浴巾,從衣櫃裡翻出一件黑色蕾絲內衣。

  「……我好像聽見開衣櫃門的聲音,要出去?」

  「沒,我在找明天要穿的衣服。」

  鏡子裡程迦的身體雪白雪白,性感性感。

  穿上透明內衣,什麼也遮不住。柔滑的蕾絲邊下,一雙腿筆直纖細,藕段似的。

  電話那頭,方醫生顯然不太相信她的話:「程迦,你有一個星期沒來我這裡了。」

  「我最近狀態很好。」

  程迦抬起腳腕,那裡有一處黑色的蛇形紋身,腳趾一勾,勾出一件黑色露背長裙。

  「這星期拍到滿意的照片了嗎?」

  「沒有。」這是實話。

  「有沒有覺得特別煩躁想撕東西的時候?」

  「沒有。」這是謊話。

  「這星期你沒有和任何人發生過性關係?」

  「沒有。」這是實話。

  「沒有自己……?」

  「沒有。」這是謊話。

  「這星期有沒有約幾個好友聊天談心,一起出去玩?」

  「沒有。」這是實話。

  「有沒有還想追求刺激的時候?」

  「……哪種刺激?」

  「精神的,身體的。」

  「沒有。」這是謊話。

  長裙上了身,貼身,顯身段,露出光滑美豔的背部。程迦拿一根牛股簪,隨意把長髮綰成髻。

  黑色高冷,且陰暗,程迦能駕馭。

  「那就好。」方醫生說,「看來,你這症狀是有所好轉了。」

  程迦微張著嘴,對著梳妝鏡畫眉,她懶得搭理方醫生的自言自語。

  程迦是個對人際關係十分淡薄冷漠的人,方醫生這種探入式的關心讓她很不習慣。可她媽媽前年嫁給第四任丈夫,也就是方妍的爸爸。方妍是她繼姐,說熟不熟,說親不親。

  手機在床上說著話。

  方妍問過程迦的狀況後,開啟姐妹聊天模式:

  「誒,和你說件事兒。我前幾天遇到一個朋友,她想法挺新奇,她吧,沒有穩定的感情,桃花運旺,身邊男人無數。我們覺得男人在玩她;可在她看來,是她玩了男人。」

  程迦漫不經心地想:為什麼塗睫毛膏的時候,女人會不自禁地張嘴?

  「可是世上永遠沒有玩男人的女人,只有被男人玩的女人。這就是我們所在的社會,男人主導。」

  程迦正在塗唇彩,嘴角的笑容有些涼,慢悠悠回應一句:「是吧?」

  「對啊,我很好奇她怎麼承受身邊人異樣的眼光。」方妍還在說著,程迦化妝完畢:「方妍,我要睡了。」

  「那你早些休息,明天一定要來我這兒了,我得確認你的狀態。不然你媽問起,我沒法交代。」

  「知道了。」她稍稍不耐煩地掛了電話,裝好相機和鏡頭,從抽屜裡拿上一盒安全套,蹬上高跟鞋出門了。

  這通查崗電話絲毫沒影響程迦的心情。

  看到繁華都市萬家燈火,吹著初夏微涼又燥熱的晚風,程迦覺得,風都把她渾身都吹燃了。

  程迦摁響門鈴。

  十秒後,門開了。

  「哢擦」一聲快門響,程迦從相機裡抬起頭來。

  男人腰間繫著浴巾,腹肌賁張,胸膛濕漉,頭髮在滴水。他從浴室來的,渾身散發著沐浴液的味道。他衝程迦和鏡頭燦爛一笑。

  他拉程迦進屋。

  「又鍛鍊了?」程迦從他身邊經過,手指在他腹肌上來回摸了兩下。

  就像男人喜歡乳房,喜歡屁股;程迦也喜歡胸膛,喜歡腹肌。

  男人稍一用力,腹肌齊整整繃起來,兩手一指,得意道:「這會是你見過最好的。」

  程迦抱著相機回頭瞧他一眼,目光在他腹部停留半刻,淡笑著搖頭:「我以後會見到更好的。」

  「你不會。」他笑著,擁住程迦,低頭親吻她的脖子。

  程迦和高嘉遠是半年前在一個攝影棚裡認識的。程迦有個朋友是平面攝影師,給CK拍內褲廣告,高嘉遠是模特。

  程迦第一眼看到高嘉遠時,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緊身三角褲,半躺在純色的背景布下,身體修長精壯,雙腿健碩有力,中間兜著白色的一包,堪稱巨大。

  高嘉遠有一具每個攝影師都會為之讚歎的好身材。

  高嘉遠也注意到了程迦,她有一張冷漠卻性感的臉,不易忘記,尤其是她的眼神,直勾勾的,犀利,不帶任何情感,像某種難以形容的冷冰冰的物件。

  就像她並非在看一個人,而是看著一座精美的木雕,一塊廣袤的草地。

  程迦撞見高嘉遠的目光,也毫不避諱,在一旁看他拍了一個多小時。

  結束後,高嘉遠換衣服出來,程迦走了。等他下到停車場,他看見程迦坐在車裡抽菸,煙霧背後,笑容寡淡:「上車。」

  那天,她的車在那裡多停了2個小時。

  他們一起半年了。

  程迦話很少,不多事,他們之間除了鏡頭姿勢和效果,沒有別的話題。

  一個小時後,

  程迦只穿了高跟鞋,斜躺在床上抽菸,一邊翻看相機裡的黑白照片,白色窗簾,黑色人影。或親密或交纏或疏離或詭異的姿勢裡有禁忌般的美感。

  她緩緩吐著煙霧,不久前焦躁而遲鈍的腦筋通暢了一些。

  高嘉遠不抽菸,看著煙霧裡她朦朧的側臉,說:「你每次都這樣。」

  「怎樣?」她漫不經心地看他。

  「事後抽菸是什麼感覺?」

  程迦淡笑:「打通任督二脈。」

  抽完一支,她要走了。

  「程迦。」

  「嗯?」

  「今天別走了,在我這兒休息。」

  程迦說:「得了吧。」

  高嘉遠說:「我給你做點宵夜,吃了再走。」

  高嘉遠做的米酒湯圓,味道很不錯。

  程迦意外:「你還會弄這個?」

  「你以為我四體不勤?」

  「你這幅身材,靠它就夠養活你,不用勤勞。」

  高嘉遠給她逗笑了,說:「我前段時間去拍戲了,我那個角色會做。」

  程迦抬起眉梢,手伸到對面,用手指勾起他的下巴,左一轉,右一轉,打量:「臉是不錯,比得上當紅小生。」

  高嘉遠笑笑,說:「程迦,或許我以後會成為明星。」

  「挺好,恭喜。」

  「……」

  「程迦,你有沒有想過……」

  「嗯?」

  「我們以後……」高嘉遠遲疑。

  程迦說:「放心,我不會陰你。和平結束吧。」

  「……」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覺得現在我們可以重新考慮我們的關係,或許更進……」

  程迦握著勺子的手一僵,腦袋裡警報作響。好在桌子突然一震。

  是高嘉遠的手機。

  程迦把手機遞給他,卻意外看見了方妍的名字,短信內容:「你睡了嗎?明天有時間見面嗎?」

  她看著他回信息,問:「女的?」

  「嗯。」高嘉遠開玩笑,「你不會吃醋了吧?」

  程迦不答,問:「備胎?」

  他聽她聲音微變,收起玩笑:「沒有,我不喜歡她。」

  程迦問:「她喜歡你?」

  「是。」

  「她在追你?」

  「嗯。」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她和我是高中同學……」

  「你有沒有和她睡過?」

  「當然沒有!」

  程迦看著他不說話。

  「她是正兒八經要找人結婚的,我不能這麼佔她便宜。」

  程迦有幾秒沒做聲,過了一會兒,說:「我走了。」

  突然間,程迦厭煩死了人與人之間那千絲萬縷的聯繫。

  程迦開車在深夜的都市裡轉了幾個小時,漫無目的,像忘了回家的路。

  深夜的風湧進車窗,荒蕪,冰涼。

  她不知道該去哪兒。

  高嘉遠沒說完的半截話;方妍的短信;那年的事;暗室裡那些垃圾一樣再也沒有靈氣的照片……

  她突然之間意識到,她早已失去一切可以追逐的歡愉,精神的,肉體的,世俗的,虛榮的。外人眼中她金燦燦的富有創意的人生其實空洞而無意義。

  她又有些急躁了。

  她看見遠方的黑夜裡有一抹淡淡的金色,像通往天空的一道門。

  漸漸靠近才看清,是一塊宣傳牌,分成3縱條,碧藍天,金戈壁,胡楊林,綠草原,白雪山,湛藍湖,成群的動物在奔跑,一望無際。

  一道遒勁有力的毛筆字貫穿3縱條:羌塘——可哥西裡——阿爾金。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5:10 PM

第 2 章

  五月的西部小鎮,風雪瀰漫。

  到了傍晚,天地間白濛濛一片,能見度不過8米,木木客棧的老闆娘準備關門。

  這裡本就偏僻,來往的都是徒步愛好者或搞研究的;小長假剛過,生意就跌了。

  老闆娘摀住口鼻,找著門栓剛要插上,門猛地被撞開。狂風撲她一身雪,迷了眼睛。

  來人比老闆娘高一頭,黑色衝鋒衣,帽子把臉遮得嚴實,黑色護目鏡擋住眼睛,看不清半點面貌,拖著一個巨大的黑箱子,還背著一個。

  是程迦。

  「等等,我關一下門。」老闆娘招呼著,話音未落,風雪裡又衝進來一個客人。也是一身黑色,拖個大箱子。和程迦差不多高,身材也相似。

  老闆娘走出門左右瞧瞧,確定沒人了才退回來關上門。

  客棧裡靜悄悄的,兩位客人佇立櫃檯邊。

  老闆娘抓起櫃檯上的兩張身份證,用雞毛撢子掃去一層黃土白雪。

  「我們這兒都是標間。」老闆娘登記完,連身份證一起推過來兩串鑰匙,「202,203。」

  程迦發現老闆娘把自己的身份證推到另一人面前了,而她面前的身份證上寫著:計雲,男……

  程迦:「……」

  程迦提箱子上樓時,看了一眼那個叫計雲的男人,個子不高,戴著墨鏡,很黑,臉盤子乍一看倒像女人。

  程迦的房間是202,進屋後,她摘下帽子口罩和護目鏡,點了根菸,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抽了幾口,才把背上的小箱子拿下來,拉開拉鏈,裡面擺著兩三台相機和七八個鏡頭。

  她掀開窗簾看看外邊的天氣,選了相機和鏡頭,出門去。

  客棧很小,四方形的木質結構,中間是露天的園子。

  走廊上風雪很大,程迦把煙蒂扔進垃圾桶,順著木梯上樓頂。

  四周是滾動的白雪,漫天遍野,有種站在世界中心的逼仄感,程迦在狂風中勉強支好三腳架,拍暴雪中的小鎮,低矮錯落的木色小樓,飄揚的彩色風馬旗,高遠的雪山。

  過了大概十幾分鐘,程迦收起架子,又倚在欄杆邊拍了幾張街道上稀稀拉拉的行人。

  她一身的冰雪,下到二樓時,身後有人拍她的肩膀,力度很沉,握了握。

  程迦不悅地抖落肩上的手,回頭。對方個子很高,戴著防風口罩,墨鏡後邊一雙如鷹一般銳利的眼睛,目光似有穿透性。

  對方說:「對不起,認錯人了。」

  程迦皺著眉,回到自己房間。

  她打開電腦把照片導出來,一張張篩選,幾百張照片,仍然沒有一張讓她滿意的。

  她蹲在椅子上,一手夾著煙,一手刪照片,起初還很平靜,後來漸漸把鍵盤敲得劈裡啪啦響。

  「啪」地一聲,她把筆記本摔闔上,騰地起身走到牆角抽菸。

  一個攝影師不會拍片了,就如一個小說家文思枯竭,就如洪七公武功被廢,成了廢人。

  她盯著這個安靜的房間,不由自主冷笑一聲,五根菸的功夫,她又平息了下來。

  今天她倒沒有精力折騰。

  她奔波一天,飛機,火車,汽車,出租車,人累了。才晚上九點,就洗澡上床。她習慣裸睡,又懷疑客棧的床單是否乾淨,便裹了浴巾。

  這一覺睡得很沉。

  不知夜裡幾點,一聲巨大的炸雷聲把程迦驚醒。

  她猛地睜眼,就見閃爍的手電光下,一串黑影破門而入,衝進房間。

  搶劫?強盜?綁架?姦殺?

  她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一個高大而壓迫性的黑影降落床邊,粗糲的手掌掐住她的胸口,把她從被子裡扯了出來,力度極大,手法極其粗暴!

  黑影用力過猛,程迦很輕,跟拎小雞子一樣揪出被窩。

  然而就在一瞬間,對方驟然鬆開拎到半空中的她,程迦一屁股「哐當」砸到床板上。

  「他媽的……」程迦極低地暗罵,抓緊浴巾,想藉著手電筒光看清對方的模樣。可一張被子罩住了她的頭。

  她被摁倒在床上,對方叱道:「規矩點!別動!」

  程迦真沒動,她冷靜地想了想,不看到臉也好,至少不會被滅口。

  對方應該是為了錢,不至於喪心病狂地殺人。如果搜到什麼讓他們滿意的東西就走人,那就是不幸中的萬幸。

  對方力很大,程迦動彈不得。她聽著腳步聲,初步判斷有四個人左右。

  現在尖叫求救不明智。

  很快,她聽到開關聲,房裡的燈打開了。那些人在房間各處搜,桌子櫃子床板,翻箱倒櫃的。程迦屏著氣,突然聽到有人說:

  「七哥,就是這個箱子,這裡邊就是……」

  「打開看看。」被喚「七哥」的男人,聲音低而沉。

  程迦猛地想起什麼,瞬間明白怎麼回事,她用力掙扎了一下。

  摁著她的男人氣勢洶洶:「叫你別動!當初做了喪盡天良的事就該曉得會有被抓的一天。」

  程迦在被子裡冷笑一聲:「鬆開!」

  被子外,腳步聲說話聲全部停止。

  那人手一僵,像被驚嚇到,遲疑半刻,真的鬆開了。

  程迦裹好浴巾,掀開被子。

  四個健壯威猛的男人站在房間裡,帶著槍,表情冷峻。

  程迦察覺出了,他們要找的,是一個男人。

  程迦掃一眼床邊的人,三十出頭,一張國字臉方方正正的,個子很矮,身強體壯,厚實得像墩石頭。

  但直覺告訴她,一開始把她從被子裡扯出來的人不是他。

  反倒是他身後有個男人,人高馬大,背脊筆直,光是站在那裡就散發著強大的氣場。

  但程迦來不及看清那人的臉,一個身材瘦瘦高高的男人走過來擋住視線,他指了一下行李箱,問:「這是你的箱子?」

  「是。」

  「這個房間是一個人住,還是有別的人?」

  「一個人。」

  瘦高個兒盯她看了幾秒,不相信,說:「我們有充分的證據懷疑你非法攜帶和運輸珍稀野生動物毛皮,請你……」

  「開箱接受檢查,好。」程迦配合地點頭。

  他稍頓一下,似在懷疑她的冷靜。半晌,他轉身去檢查程迦的皮箱。

  程迦事不關已似的瞧著,忽察覺到一束目光,一個皮膚黝黑眼睛大大的藏族大男孩正一瞬不眨盯著她。

  程迦低頭看,她抱著胸,浴巾上邊一條深深的溝。她譏諷地抬起眼皮,大男孩瞬間像被解了穴,猛地一震,慌忙別過頭去。

  瘦高個兒蹲在地上,拉開程迦的箱子,說:「七哥,我懷疑這箱子不是她的……」

  話音未落,拉鏈拉開,幾盒安全套蹦了出來,掉在地上。

  深夜的客棧房間裡,一股詭異的安靜。

  瘦高個兒頓了一下,很快又翻動程迦的箱子,內衣,化妝品,各種,但並沒有他們想找的,直接的間接的證據都沒有。

  他甚至把程迦的眼影盒子都打開瞧了。

  一無所獲。

  他眉頭擰成川字,轉頭打量程迦幾眼,走到角落裡去了,是那個「七哥」站的方向。

  房裡隻開了一盞小節能燈,那人正好站在陰暗處,程迦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他身材異常高大結實。

  他招了一下手,程迦床邊的國字臉走過去了。

  「石頭,怎麼回事?你跟錯了?」

  「不可能,我和十六盯著人進來的。」一開始摁程迦的那個國字臉叫石頭,還真符合他矮小敦實的體型。

  翻程迦箱子的瘦高個兒叫十六,也接話:「對,就是這間房。老闆娘也說這間住的男人,不會有錯。會不會這女的是……」

  他眼風掃了一下地上的安全套。

  後來聲音太小,程迦聽不見了。

  程迦從床頭櫃上摸來煙盒,唰地打燃火機,一瞬間,她察覺到那群男人裡有個陌生人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深。

  扭頭卻沒找著目光的主人。

  她靠在牆壁上,低頭點燃含在嘴裡的煙,一邊抽著,一邊等他們商量個結果。

  最終,聲音消退下去,一個高大頎長的身影走上前來。

  程迦抬眸,目光漸漸就筆直了。

  他定是眾人口中的「七哥」。

  程迦最先注意到他濃眉之下漆黑的眼睛,眼窩很深,襯得雙眼黑而亮。他皮膚偏古銅色,帶著股野性,五官輪廓分明,是一張讓人過目不忘的臉。

  加之他身材高大,體格健碩,背脊筆直自帶氣場,一上前便有鮮明的存在感。

  他站定,語調平常,嗓音卻不容錯辨:「小姐,你可以回答我幾個問題嗎?」

  「哪種形式的回答?」程迦抖了一下菸灰,問,「協助,還是審訊?」

  「協助。」

  「那就問吧。」

  「你一個人住在這間房?」

  「對。」

  「沒有外人來過?」

  「對。」

  「但我們得到線索,一個叫計雲的男人入住了這間房。」

  「那你們的線索是錯的。」程迦說。

  男人眼睛盯著她,彷彿要辨別什麼。

  「這黑箱子是你的?」

  程迦反問:「看不出來麼,難道你們要找的人是異裝癖?」

  「你入住這間房時,有沒有注意到可疑人物?」

  程迦想到了那個拍她肩膀說認錯了的那個人,她說:「沒有。」

  男人盯著她,目光研判。程迦不甘示弱地迎視,可他的眼神像某種有重量的實物,會壓迫人。

  「先生,」她說,「大半夜的,你們像暴徒一樣衝進單身女人的房間,真夠威猛的。」

  男人沉默半刻,終於說:「對不起,我們找錯人了。對你造成……」

  程迦卻在一瞬間走了神,眼盯著他上下滾動的喉結。

  長期以來,或許是天性,或許是職業,程迦對細節的東西有股子神經質的專注。況且她一直覺得,那是男人身上最性感的一塊骨頭。

  他說完了,輕微卻俐落地頷首,轉身要走。

  這就走了?

  程迦煩悶地皺了眉。

  石頭倒先不樂意:「老七,事情還沒查清楚,這女的很可能知道計雲的去向,同夥打掩護都說不定。盯了那麼久,不能放他們跑了。」

  十六也不甘心:「是,萬一她把東西藏在她床上呢。她……不穿衣服就是掩人……」

  程迦冷著臉。

  「走!」為首的男人下命令了。

  眾人頓時噤聲,精神不振地跟著;只有那個藏族大男孩留在原地,謹慎地看著「不穿衣服」的程迦。

  程迦扯起一邊嘴角,剛要說什麼,卻聽為首的人不輕不重地說了句:「你媽……」

  程迦呼出一口煙,聲音不大,冷冷道:「你他媽的罵誰呢?!」

  世界瞬間安靜了。

  眾人看看程迦,又看看「老七」,各自交換目光,沉默不語。

  他回頭,盯著她看了幾秒,眼睛很黑。

  而這時,那個藏族大男孩黑黑的臉全憋紅了,紅透到了耳朵根。

  他看看程迦,用蹩腳的漢語小聲道:「我的名字叫尼瑪。」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5:12 PM

第 3 章

  「……我叫尼瑪……」藏族大男孩憋紅了臉。

  程迦一口煙嗆在嗓子裡,別過頭去咳嗽,嗆得厲害,嫩白的脖子很快咳成粉色。

  客棧裡燈光是米白色,照在程迦白皙的肌膚上,透出一層螢光,珍珠似的。

  本地的女人在風沙裡長大,風吹日曬,皮膚大都粗黑,身體健實;可程迦是從水霧煙波的江南走出來的,纖細,柔軟,白白潤潤彷彿一掐就會出水。

  縱使剛才在搜查,十六也三番四次斜過眼來打量她。只是她眼神太冷,像時刻說著風涼話,不可靠近。

  「等一下。」走到門廊裡的石頭回頭看見了什麼,立刻返回,「她床底下有東西。」

  床底是相機箱。

  程迦抬起眼皮,說:「不能搜。」

  石頭跟沒聽見似的,招個手把十六喊來,一起蹲下把箱子拖了出來。

  程迦靠在牆上看著,沒動。

  十六搓了搓鼻子,忽然聞到了什麼,他聞聞手,隔一秒,又聞了聞。

  程迦瞧著,說:「剛翻過我的衣服,香吧?」

  十六臉色一僵,走到一邊去了,低聲:「七哥,這女人厲害,渾身是刺。」

  「她也很冷靜。我覺得。」尼瑪小聲嘀咕,問帶頭的人,「野哥,你怎麼說?」

  彭野沒說話。

  床那頭,石頭應付性地對程迦道:「麻煩你配合檢查,把箱子打開。」

  程迦吐出一個字:「不。」

  彭野走過去,說:「請你配合,把箱子打開。」

  程迦盯著他的臉看半秒,唇角一彎,仍是一個字:「不。」

  話音沒落,石頭卻等不及打開了箱子。

  程迦沒攔著,也沒變臉色,她甚至沒看箱子,仍是看著彭野,直勾勾的,似笑非笑,那眼神像在扒他的衣服。

  彭野看不透她的眼睛,像某種不可形容的冷冰冰的物件。

  他轉過頭去,看石頭搜箱子,箱子裡有很多個黑色絲絨袋子,擺放得整整齊齊。

  石頭一個個拆開,彭野發覺程迦的目光還在他臉上。

  他不清楚她在看什麼,定了很久,還是側眸又看了她一眼。

  她的目光緩緩落下去,從上至下地掃視。

  彭野臉色看著竟也極其淡定從容,原地站了一兩秒,他走出程迦的視線,到前邊去看石頭的搜索進程。

  箱子裡十幾個黑袋子拆開,全是相機和鏡頭,各種樣式,各種大小,各種長度。

  一旁的尼瑪悶了好久,扯扯十六,低聲和他說了幾句話,眼睛卻一直盯著相機。十六搖了搖頭,尼瑪就退到一旁不做聲了。

  石頭搜查過後,終於放棄,什麼都沒找到。雖然沮喪,但他也不能不認,憋著氣對程迦說:「……沒找到。」

  程迦說:「要不你再搜搜,一次性搜個乾淨。」

  石頭下不來台,對她也說不出什麼,朝眾人道:「走吧。」

  程迦問:「就這麼走了?」

  石頭硬著頭皮說:「不好意思,搜錯……」

  程迦說:「沒和你說話。」

  「你……」石頭要發作,被十六拉住。

  程迦看著彭野:「我和他說話。半夜三更闖進來,就這麼收場了?」

  三人齊刷刷看彭野,後者說:「對不起,我們找錯了人。」

  「道歉就夠了?」

  石頭憋不住,跳起來:「你他媽別嘚瑟,我盯了那麼久的人就是你這間房的。你們就是同夥。今天他溜了就放你一馬,你別蹬鼻……」

  「別,有種別放我。搜啊,接著搜!」程迦「啪」地把打火機拍在床頭櫃上,道,「今天搜不出點兒東西來,一個都別走!」

  石頭漲紅了臉,指著程迦的鼻子:「你還反咬一口了……」

  「桑央(尼瑪),你先帶他出去。」彭野發話。

  尼瑪上來拉著石頭出去了。

  屋子裡安靜下來。

  彭野走到床邊蹲下,把相機和鏡頭一件件分門別類裝進絲絨袋子裡。

  程迦注意到了他的手,掌心寬厚,膚色均勻,指肚上有厚厚的繭。程迦輕輕地,緩緩地,吸了一口氣,摁滅指頭的煙。

  他整理好了,關上箱子,推到床底下;

  他的臉挨著床沿,近在尺咫是程迦的腳,露在被子外,白玉琢的,腳踝處一道細膩纏繞的蛇形純黑花紋,冷而神秘。

  程迦勾了勾腳趾;

  他烏黑的眼睛看她一秒,起身走到行李箱前,把衣服一件件摺疊整理好,安全套也擺好,關上箱子。

  他說:「這樣夠嗎?」

  程迦答:「不夠。」

  她寸步不讓,彭野還沒開口,他身後的十六走上前來,說:

  「小姐,我們是保護區的巡查隊員,一直在追一群盜獵團夥。我和剛才那位隊友追查了很久,嫌疑人的確進了這家客棧。老闆娘也證實他住在這間房。但現在看來,這中間可能出了什麼差錯,我們找錯了人,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和嫌疑人也在這兒斷了。今天強闖,是我的錯,和他沒關係。應該我來賠罪,我向你說聲對不起。請你諒解。對你造成的傷害,我們願意賠償。」

  程迦不做聲。

  這時,那個叫石頭的不知怎麼又跑進來了,他聽到十六說的話,一下子有點兒急了,念道:「賠償就……咱們隊的經費實在吃緊,錢都得緊著買汽油修車的,不然……」

  十六扯了他一下,讓他住嘴。

  程迦說:「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也不是要訛你們。這筆賬可以不算,但另一筆不能不算。」

  「啥事兒啊?」

  程迦道:「剛才,你們誰摸我的胸了?」

  兩人齊刷刷瞪大眼睛,互相看:「……」

  「你們當中有人趁機佔我便宜,剛才衝進來的時候,掐了我的胸。」程迦看著彭野,說,「不把這個人揪出來,你們誰也別想走。」

  幾秒後,彭野說:「是我。」

  程迦眼裡泛起冷笑。

  另兩人齊齊看彭野,表情千變萬化。

  彭野說:「我當時把人從床上抓出來,碰到了不該碰的地方。」

  「難怪一開燈,你就躲到邊邊角角上去了,跑得真快。」

  「……」

  彭野抿了一下嘴唇:「我沒想到是女人。」

  程迦說:「誰知道你是沒想到還是故意的?」

  彭野:「……」

  「對不起。」

  「我不接受道歉。」

  彭野說:「我可以賠償。」

  程迦反問:「你覺得隨便摸女人奶子是錢可以解決的事?」

  彭野:「……」

  十六打圓場:「小姐,我們真以為這屋子裡是男人。他絕對不知情,不是故意的,也道歉了。你不接受道歉,又不接受賠償,那你說怎麼解決,我們都配合,這總成了吧?」

  程迦說:「他得給我摸一下,那才公平。」

  十六:「……」

  石頭:「……」

  彭野說:「不行。」

  程迦反問:「你哪兒『不行』啊?」

  彭野看著她,眼睛漆黑。

  十六說:「姑娘,這不合適吧。」

  程迦冷笑:「他是知道分寸,摸我的時候覺得挺合適的吧?」

  彭野的嘴唇抿成一條線。

  巡查隊的人長年跟荒漠山川打交道,哪裡見過講話這麼赤裸的女人,都不做聲了。

  就在這時,一聲緊張的疾呼打破了尷尬:「七哥,隔壁房間!」

  幾人臉色嚴肅,立刻撤走。

  彭野也走。

  「你給我站住!」程迦喝一聲。

  彭野腳步放慢少許,走了一兩步,終於還是停下來。他沒回頭,說:「我現在有任務。」

  「剛才這邊動靜那麼大,人肯定跑了。你比我清楚。」

  彭野被她說中,一時無話可說。

  她從床上走下來了,不知什麼時候套了件淺藍色的長襯衫,堪堪遮到腿根。

  程迦走到他面前,睨他半秒,問:「你叫什麼名字?」

  彭野面無表情,沉默地看著她。

  程迦等了一會兒,不耐地皺了眉,直接伸手去抓他的胸膛。

  彭野瞬間側身躲過。

  程迦其實知道彭野不是故意的,從他衝進來拎她時的力度就感覺得到,他用力太大,是因為他以為床上是男人。

  可不是故意不等於沒錯,不等於她就該善解人意地原諒和消氣。

  她剛才在被子裡套襯衫時,看見乳房上一道紅指印,才後知後覺感到疼。

  可說實話,程迦也不知道怎麼辦。

  她無緣無故被男人襲胸了,不能賠錢,不能臭罵,也不能扇他幾巴掌。她一定得做點什麼,可關鍵是她也想不出能做點什麼。

  因為對方光明正大地很呢!

  程迦原本只想出口氣,碰下衣服走個形式,可現在他一躲,她反被他給刺激出了無名之火。

  外邊石頭在喊:「老七,出事了!」

  彭野擰緊眉心,說:「我現在有正事。」

  程迦道:「摸我算是邪事了。呵,死人都不關我的正事。」

  彭野看她的眼神變得有些不可思議,等了一會兒,說:「你讓開。」

  程迦抱著手,往他正前方一站。

  彭野往旁邊走,她跟著後退攔在他前邊。他換個方向,她照樣跟著攔截。這樣走了兩三步,快到門板了,他再走,她就得貼在他身上。

  彭野後退一步,聲音重了,說:「你讓開。」

  程迦冷笑:「你可以像剛才一樣把我提起來了再扔出去。」

  彭野吸了一口氣,在忍她,說:「你到底想怎麼樣?」

  「你給我扇一巴掌。」程迦說。

  彭野盯著她看了幾秒,眼神很暗。突然,他抬手,一巴掌用力打在自己臉上,說:「夠了吧。」

  程迦默了。這不是她想要的,可她也說不清她想要的是什麼。

  她看著他臉上的紅印,無話可說,數秒後,側身讓開了一條路。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5:14 PM

第 4 章

  彭野走進203房間,兄弟們個個表情嚴肅,石頭一臉憤怒和懊惱。

  計雲死了。

  他仰面倒在地板上,身下一灘血,血跡乾涸,死去了好幾個小時。彭野過去蹲下,檢查死者的傷口和手掌。

  尼瑪說:「有人一刀刺中他的心臟,又狠又準。」

  彭野放下死者的手,說:「沒有防衛傷,對方襲擊時,他沒有反抗。」

  石頭說:「很可能是熟人了,會不會是窩裡鬥?」

  彭野問:「報警沒?」

  「報了。」

  彭野點了下頭,說:「十六。」他下巴往床頭櫃方向指一下,那裡放著一個圓鼓鼓的鐵皮鬧鐘。

  十六在隊內的綽號叫十六郎,愛說話,腦子靈光,手腳靈活,對機械零件十分精通。撬鎖啊拆分組裝機械啊檢查某個物件有沒有暗格之類,他最拿手。

  彭野招呼一聲,十六就知道他的意思,立刻檢查鬧鐘。

  「桑央,你去樓下找老闆娘,查清楚今天所有進出客棧的人員資訊。」

  「好。」

  不過一會兒,桑央尼瑪上來了。

  老闆娘說客棧這幾天沒生意,昨天201住進來一個男人,可前幾天風雪大,人遮著臉,沒看清模樣。當時,那人沒主動交身份證,老闆娘一時大意,也沒登記。

  對方沒要押金,啥時候離開的也不清楚。

  十六不解:「咱們找到計雲這條線後,沒輕舉妄動,也沒打草驚蛇,計雲只是個小人物,不至於被滅口啊。」

  「我們想錯了。」彭野擰眉看了屍體半刻,說,「計雲不是小角色,他的上一級就是黑狐。」

  石頭一愣:「什麼?!」

  他追了那麼久,一路追到羌塘來,竟是……

  「黑狐」是近五六年來可哥西裡無人區最為活躍的盜獵團隊頭目,是所有巡查員痛恨的名字。

  這些年來,巡查隊和「黑狐」他們展開過無數次激烈交戰,數十名隊員犧牲。

  他們也曾俘獲過多名盜獵者,可從未抓到「黑狐」。他每逃走一次,都能組織更多新成員進行下一次盜獵。

  且黑狐十分謹慎,總戴著面罩,大家與他交手多年,卻不知他的真面目。

  尼瑪同意彭野的觀點:「對。之前我們以為計雲是小人物,想留著他引出黑狐團隊的上一員。但很可能他的上一層就是黑狐,黑狐擔心計雲被抓後自己會暴露,所以滅口。」

  石頭更加懊惱,氣得直跺腳。

  他和十六追這條線,跑了幾千公里,從可哥西裡跑去阿爾金,又來羌塘,沒想後邊這麼大條魚。

  蹲在床頭櫃旁邊的十六輕呼:「有發現!」

  他拆開鬧鐘,從後殼裡拿出一把鑰匙。上邊貼著標籤:「倉嘉客棧,314。」

  眾人馬上動身。

  十六很興奮:「哥,你怎麼想到讓我檢查鬧鐘?」

  「剛才202房間裡沒有鬧鐘,這鍾不是客棧的。」

  彭野說。

  他不經意想起202房間床頭櫃上的白色萬寶路和紅色Zippo,還有那女人握煙的纖細的手指,和煙霧背後那雙不冷不熱的眼睛。

  不知怎的,他的手指想起了伸進女人被窩那一刻,溫熱柔軟的乳房,飽滿,細滑。

  彭野皺眉,下意識撚了撚手指,想把那種感覺搓掉,結果是徒勞。

  倉嘉客棧的小妹說,314的客人在一個月前就租了那間房,從不許人打掃。

  彭野等人一進去就聞出不對勁。他們再熟悉不過,腥羶味混雜著藥水味,房間裡還燒過檀香。

  地上擺滿麻布袋,打開看,全是藏羚羊的皮,偶爾摻雜幾隻白唇鹿和棕熊。每一張皮都曾是在原野上肆意奔跑的生命。

  尼瑪看了幾袋,道:「這些都是母羊,媽媽死了,羔子就會活活餓死。」

  十六拿起一片小羊羔皮:「連這都沒放過。」

  彭野翻出幾隻羊頭,羊臉上的毛還是柔順的,頭頂長長的羊角堅硬而威風凜凜眼睛和腦髓被挖掉了,很空洞。

  沒了眼睛,就不能講述。他曾見過死去的羊的眼睛,晶晶亮亮盯著你,能穿透你的頭顱。

  另一個袋子裡有三隻毛茸茸的熊掌,肉墊軟而有質感,斷口處看得到乾枯的血管。

  他把東西放回袋子。

  意外找到這些,接下來的路變得不可預測。

  他們要跨越羌塘返回可哥西裡,一路荒無人煙,「黑狐」的人很可能會來搶這批「貨」。

  彭野回頭看一眼他的同伴們,他得帶所有人安全回去,還有這個房間裡所有的死魂靈。

  程迦算是見識到了高原上的氣候多變,昨天還下著大雪,今天就放晴了。天空湛藍湛藍的,日頭又曬,陽光白花花的晃眼睛。

  一大早,她就帶了墨鏡和相機出門。

  她後半夜沒睡好,彭野的那一耳光讓她失眠了。她也就嘴上說說,誰知道他真打呀。

  算了,皮糙肉厚的,打了就打了吧,程迦想。

  鎮子很小,一條街就走完。早晨,路邊走幾步就是賣菜的地攤,買菜的人三三兩兩,討價還價。

  路過一搧開著門的民居,程迦探頭看,外頭陽光燦爛,屋內陰陰涼涼,穿著袍子的婦人坐在地上煮茶,奶香四溢。

  婦人見了她咧嘴笑,黝黑的臉龐像泛起褶皺的湖水。她衝程迦招手,示意她進去喝杯茶。

  程迦頷首致謝,搖了搖頭,又指指相機,意思是可不可以給她拍照。

  婦人點頭。

  黑暗的室內,一道光從屋頂的毛玻璃漏下來,婦人坐在光與黑的邊緣為家人煮早茶,蒸騰的煙霧似乎瀰漫出奶香。

  婦人目色溫柔,輕輕攪動著木勺,她粗糙的嘴角掛著淡淡的滿足的笑。

  程迦坐到門檻上,給她拍了幾張,但多少有些失望。婦人最美的笑容是剛才抬頭一瞬,有股衝擊到心裡的力量。

  可現在鏡頭上的笑容……少了點說不清的味道。

  程迦拿下相機,對婦人擺了個謝謝和再見的手勢。

  小街道上,

  「阿姐,這茄子小得跟鵪鶉蛋一樣,便宜點嘛……」

  石頭還蹲在地上和菜販子討價還價時,尼瑪杵了杵彭野,低聲說:「七哥,你看,那個……計生用品販子。」

  彭野看過去,程迦坐在一戶人家的門檻上,托著相機對著裡屋拍照。

  十六:「尼瑪眼尖的嘛,昨晚就一直盯著她看,春心蕩漾了囉。」

  「我奇怪她怎麼那麼白,你還不是看的?」

  「我看不要緊呀,我又不喜歡小賣部的麥朵。」

  尼瑪急了:「你不要亂說!」

  「不喜歡啊,那我買個髮卡送給麥朵去。」

  「你敢!」

  尼瑪推他一把,十六差點兒撲到茄子堆上。

  十六笑嘻嘻站好,問:「她是背包客,來旅遊滴吧?」

  彭野不感興趣:「不知道。」

  尼瑪說:「這幾年來羌塘旅遊的人多得跟小羊羔子一樣。不過,一個人走危險的咧,特別是女的。咱們一路上看到多少尋人啟事,失蹤的,連骨頭都找不著。怎麼這麼多人跑來?」

  石頭把茄子裝進布袋,哧一聲:「你不曉得,現在流行『文藝女青年』。跑來無人區拍幾張特色風景,配點兒文字麼子的,一群人羨慕。」

  尼瑪費解地搖頭:「這兒不是山就是土,不是牛就是羊,有啥好看的嘛?」

  十六勾著彭野的肩膀:「旅遊就是從自己待膩的地方跑去別人待膩的地方。不過……」

  彭野說:「我還沒待膩。」

  尼瑪說:「我也是。」

  「十三塊九,四捨五入算十塊好啦。」石頭抬起頭,「我也是啊。……誒,買了這麼多,送一塊牛肉嘛。不行啊,那送一顆大蒜好吧。」

  程迦拿出手機看一眼,信號很弱。她試著撥了下電話,結果信號斷了……

  程迦來這之前通過攝影協會聯繫了可哥西裡保護區,宣傳科工作人員給了她一個電話,說是達傑保護站三號巡查隊的隊長,讓她直接聯繫。

  照理說,從西寧往格爾木走是最近的路線;但程迦想來羌塘看看,於是饒了遠路。

  她與宣傳科達成一致,對方提供保護和便利,她拍攝照片做宣傳,在大城市進行巡迴展覽的收入交給對方用於保護區工作建設。

  程迦想要的,只是一張好照片。

  江郎才盡這個詞,太恐怖,是所有創意工作者的噩夢。

  她的經紀人上星期還打電話,說她快一年不拿照片參賽了。那位經紀人說:「親愛的,拍張照而已,別想那麼多有的沒的,你專業技術不用說,別太理想主義,拿獎賺名氣才是硬道理。對你來說,拿獎還不簡單,

  沾上貧窮,這才顯得普世,憂國憂民,因為富裕是自私自利的;

  得貼近底層,這才有層次,有深度,因為上層是膚淺浮誇的;

  最好是偏僻地區,這才有思想,因為城市是沒有內涵的;

  如果邊緣自然就更棒了,這才能讓人深思,獲得內心安寧,因為社會是讓人浮躁的。」

  得知她要來可哥西裡,經紀人樂了:「親愛的,你終於開竅了。」

  程迦呵呵而過。

  程迦捧著手機在路上找信號,走了幾十米,居然連一格都沒有了。

  她扭頭看到一家小賣部。

  木牌子上寫了一串藏文和一串歪歪扭扭的漢字「麥朵的小賣部」,櫃檯上有公用電話。

  小賣部售貨員是一個藏族女孩,頭髮拿彩繩編成小辮兒,二十歲左右,濃眉大眼,笑起來一口白牙,還有深深的酒窩。

  「我打個電話。」程迦撥了號碼。

  「嘟,嘟,嘟……」程迦等著,手指無意識地敲櫃檯。

  路的另一端,一隊男人在早晨的人群裡穿梭。

  彭野低聲對十六說:「過會兒清點一下車上的槍支彈藥。」

  十六心裡瓦亮,這次返程,路途凶險。

  走在前邊的尼瑪忽然停下腳步,靜了靜,回頭說:「七哥,你手機在響。」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5:15 PM

第 5 章

  是麥朵的小賣部打來的。彭野接起電話,「喂?」

  「嘟……嘟……」對方掛了。

  彭野打過去,佔線。他收了手機。

  程迦等得不耐煩,掛了電話,等幾秒又打過去,那邊卻佔線了。

  她問:「多少錢?」

  售貨姑娘擺擺手:「沒打通就不用錢啦。」

  程迦不說話了,斜靠在門邊,掏出煙來抽。女孩見了,有些好奇地瞅她,不小心撞見程迦淡淡的目光,窘迫地吐吐舌頭,笑嘻嘻扭過頭去了。

  程迦問:「你這兒賣煙麼?」

  她身上的煙只剩幾隻了,雖然行李箱裡還有幾包,但撐不了多久。這裡比她想像中的物資匱乏。

  「賣呀。」女孩指著旁邊的玻璃櫃。

  程迦走過去,把手裡的萬寶路推到她面前:「有這種麼?」

  「沒有誒,……不過,這些你都可以看看啊。」女孩熱情地給她介紹,「這個8塊,那個14,那個……」

  程迦瞧著,不發聲。

  女孩講了一大串,見她不說話,也安靜下來。

  程迦看了一會兒,想拿手指,剛要點玻璃,看見一截菸灰,又收回手來,問:

  「玉溪的多少錢?」

  「軟的20,硬的30。」

  「味道怎麼樣?」

  「嗯……很濃烈。」

  程迦抬眼瞧她:「你抽過?」

  「……沒……我聽人說的。」女孩揉揉腦袋,笑得自得其所。

  「哦。」程迦不說話了,看著玻璃櫃下的煙,有些漫不經心。

  女孩看出她沒什麼興趣,要鎖櫃子時,程迦說:「拿一包。」

  「玉溪?」

  「嗯。」

  「軟的還是硬的。」

  「硬的。」程迦無聲地笑了一下。

  女孩不明白她突然的淺笑是怎麼回事,把煙拿出來,用抹布擦了擦灰塵,遞給她。

  程迦接過來揣進口袋,有人進店買東西,程迦退到旁邊,身子一歪,靠在門框上看來來往往的行人。

  她輕輕吸一口煙,想起了昨晚。

  昨天後半夜裡,她沒怎麼睡著,快天亮時依稀做了個夢,春夢。和那個有著古銅色肌膚和黑色眼瞳的男人。他的指肚是粗糙的,摩挲過她的肌膚時,她的心裡聽得見聲響。

  今早醒來,她渾身舒暢,奔波的疲憊一掃而光,像犯毒癮的人吸食了海洛因。

  手指上傳來熱度,程迦回過神,煙燒到頭了。她扔了菸頭,拿腳尖碾了幾下,越碾越用力,直到摁得癟平,摁進泥土裡,碾出一個小凹坑。

  那個男人,有點兒意思。程迦想。

  小賣部裡沒客人了,程迦回頭,那女孩又在看自己。她被程迦發現了,毫不尷尬地咧嘴笑笑。

  程迦:「……」

  她指指門口的牌子,問那女孩:「你叫麥朵?」

  「對啊,麥朵。」

  「嗯……名字不錯。」

  「嘿嘿,大家都這麼說。」

  程迦:「……」

  麥朵問:「你叫什麼?」

  程迦看她一眼,說:「你猜。」

  麥朵:「……」

  程迦問:「你多大了?」

  「二十。你呢?」

  「比你老。」

  「……」

  程迦又問:「你這兒生意好麼?」

  「好啊,賺的錢都夠生活的。」麥朵一臉幸福地笑。

  「……」程迦無聲地點點頭。

  她盯著她的笑容看了一會兒,問:「我給你照張相吧?」

  麥朵還是笑,捂著嘴笑,有點不太好意思,最後還是點點頭。

  程迦拍了好幾張照片,麥朵問:「你是來旅遊的嗎?」

  「算是吧。」

  「哇!」麥朵的眼睛裡亮光閃閃,「真幸福。」

  「……」程迦又無聲地點了點頭。

  「我再打一下電話。」程迦又撥了那個號碼,可這次,對方手機沒有信號了。

  程迦問:「你們這兒有租車的地方麼?」

  「有的,前邊右拐。」

  「嗯,再見。」程迦揮了下手,轉身走了。

  她走了幾步,又折返,說:「等我把照片洗出來了,寄給你。還有前邊那家屋子裡的阿嬤。」

  「好啊,謝謝啦。」

  麥朵哼著歌兒,整理著貨架,外面傳來一道愉快的喊聲:「小麥朵!」

  回頭看,是十六他們。

  「十六哥,」麥朵歡喜地跑過去,「彭野哥,石頭哥……你們好久沒來啦。」

  十六逗她:「想我們啦?」

  「想嘞。」麥朵笑得眼睛像彎彎的月牙。

  「我們也想你咧……」十六說著,扭頭斜了尼瑪一眼,「有人格外想。」

  尼瑪跟受驚的貓一樣,渾身的毛都豎起來了。他狠狠瞪了十六一眼,好在麥朵沒聽到後邊半句。石頭把清單遞給麥朵,後者走進店裡挑貨物去了,小到牙刷牙膏餅乾辣椒醬,大到水盆扳手電飯鍋,什麼都有。

  「你們要返回保護站了?」

  「是啊。」

  「哎呀。」麥朵直起身子,腦袋「哐當」撞上掛著空中的平底鍋,「剛才有個女的要去你們那邊,她租車去了,或許你們還能遇上。」

  十六想起什麼,問彭野:「不會是上邊要我們協助的那個女攝影師吧?不過……應該不會,她怎麼會從羌塘這裡繞?」

  彭野問麥朵:「她長什麼樣?」

  「可漂亮哩,比石頭哥還高,臉白白的跟山頂的雪一樣。啊,她還抽菸。」

  彭野一時說不出話來。

  眾人都心照不宣地想起那個「計生用品販子」,她箱子裡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相機和鏡頭。

  石頭立馬問麥朵:「她穿什麼衣服?」

  「黑色衝鋒衣。她好像沒地方去,站在這兒和我講了一會兒話。」

  「講些啥,脾氣咋樣?」

  「不怎麼說話,人蠻好的。」

  石頭鬆了口氣,說:「哦,那就不是我們遇到的那個。」

  「你們遇到什麼人了?」

  「別提了,夜叉。」石頭不死心地強調一句,「女夜叉。」

  彭野純粹為了糾正他的措辭:「不是女,是母夜叉。」

  麥朵幫石頭清點著貨品,無意間抬頭:「尼瑪,你躲在後邊幹什麼?」

  剛才麥朵忙碌時,尼瑪的目光一直追著她看,現在卻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哦,我在發短信。」他看上去隨意又滿不在乎。

  彭野問:「發給女朋友?」

  尼瑪瞬間破功:「啊?!」

  麥朵問:「尼瑪,你有女朋友了?」

  尼瑪急了:「沒,七哥他逗我玩呢。我沒有女朋友啊,我哪裡去找女朋友呀。」

  十六也摻一腳:「麥朵你不知道,喜歡桑央(尼瑪)的女孩都追到保護站去了。」

  尼瑪踹他:「你別亂說,根本沒有。」

  麥朵咯咯地笑:「怎麼會沒有呢?尼瑪,你這麼好,肯定好多姑娘喜歡你的。」

  她一開口,尼瑪便紅著耳朵不吭聲了。

  其餘人見狀,不逗他了。很快,眾人和麥朵道了別,整裝出發。

  小賣部前的停駐不過十幾分鐘,上次來還是3個月前。尼瑪立在人群的最外沿,遠遠看著麥朵,漸漸眼睛紅了。

  大家往前走,他也跟著走,走幾步忽然折返,跑上櫃檯前塞給麥朵一個小紙包,一句話不說就跑開了。

  麥朵打開一看,是曬乾的紅景天,還有一支塑料髮卡。

  尼瑪一口氣跑到兄弟們中央,吸著氣,紅了眼睛。

  彭野沒說話,揉揉他的頭,把他拉到身邊,箍著他的肩膀往前走;

  十六上前揉揉他的頭,石頭也上前,踮起腳尖,揉揉他的頭。

  程迦沿著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巷,越走越窄,終於找到疑似租車行。

  一個又瘦又小的竹籤男坐在門邊嗑瓜子,門面很小,牆壁上烏漆墨黑,油膩膩的,店裡堆滿了修車工具。

  這分明是個修車鋪子。

  程迦問:「你這兒租車?」

  竹籤男抬起半邊眼皮:「租,你打算開去哪兒啊?」

  「可可西裡,達傑保護站。」

  「路可不好走啊。」竹籤男臉上寫著任重道遠四個字,拍拍身上的瓜子灰,站起來,「但你運氣好,我這兒正好有輛車,租車費1000,押金3萬,實惠超值。這車啊,什麼難走的路都不怕,走哪兒平哪兒。」

  程迦淡淡地接話:「是碾土車啊。」

  「我喜歡你的幽默。」竹籤男領她去後院,「我和你講啊,進了無人區,風暴、沙塵、冰雪,什麼天氣都有,沒輛好車,你就等著被困死。我這車絕對是最好的。」

  迎面一輛破破爛爛的紅色吉普,後窗的玻璃看著是搖不上去了。

  程迦看他一眼:「老闆,你剛才一直和我說反話呢。」

  竹籤男:「……」

  「租車費500,押金5000。」

  「可別亂砍價。你們女人哪,外行;只看相貌,膚淺。我這車,胎好,底盤高,四輪驅動,排量大……咱們看著有眼緣,我給美女便宜一點兒,一共2萬,不能少了。」

  程迦說:「這車什麼牌子?不熟啊。」

  「北京牌。你不知道吧,北京吉普,全中國最好的吉普。別的都不敢叫『北京』這名兒。」竹籤男唾沫橫飛,「你聽聽,什麼人能坐這個?領導人!高官!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我不說半點假話。這車性能真好,爬泰山都不費勁。」

  程迦問:「人猿泰山麼?」

  「……」

  竹籤男狠狠心,「這樣吧,一口價,1萬5,真不能少了。再說那押金都會退給你的。」

  「車壞了就退不成了吧。」

  「……呃,這怎麼會壞呢?不會壞。」

  程迦說:「我沒記錯的話,這是2020系的,我七八年前開過。」

  竹籤男一愣,敢情碰到了內行。

  「嘿嘿,有緣,有緣。橫豎我對這車的質量放心,押金少就少點兒,交過來又退回去的麻煩,一共1萬,你再砍價就是打我臉了。」

  「新車四五萬塊,你這輛看著該報廢了。」程迦圍著車轉一圈,自言自語,「輪胎換過,車燈換過,油門修過……5500都高了……」

  竹籤男內牛滿面:「送給你成不?」

  程迦還是選了那輛車,實在是別無選擇。

  況且,她多年前第一次搞野外拍攝,在非洲,開的就是北京吉普同款;現在,這輛車跟她走最後一程,再送去報廢,也算死得其所。

  程迦走出汽修店後,之前隱約不爽的感覺愈發明顯——有人在跟蹤她。

  她路過賣牛骨梳子的地攤,側身挑選梳子,餘光往身後探望,並沒有看到可疑人物。她買了把牛骨梳,走了幾十米,彎進旁邊的小巷。

  巷子左右有幾家茶店。

  程迦迅速閃進一家店,坐在低低的木窗下,拉上帽子。

  很快,穩沉急速的腳步聲傳來;

  程迦透過帽簷,看清了跟蹤她的男人。他跑進來,巷子裡來往的行人裡沒了程迦。他跑幾步,停下望。

  他身材高大,看著鶴立雞群。

  奶茶香,酥油香,蒸汽在巷子裡飄。

  程迦等幾秒,衝他的背影喚一聲:「誒!」

  等他回了頭,她搖搖手中的筷子:「你找我啊?」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5:18 PM

第 6 章

  彭野走下木樓台階,到程迦的桌子旁,抽出長板凳坐下。

  程迦瞧他半晌,說:「非君子所為。」

  彭野道:「你警惕性不錯。」

  「馬馬虎虎。」程迦淡淡問,「你找我有事?」

  她抬起桌上的銅壺,把茶水倒進瓷杯,筷子放進去攪兩下,洗筷子。

  彭野的目光落在她茶杯上。

  「怎麼?」

  「別浪費水。」彭野說。

  「忘了這兒是西北。」

  「哪兒都一樣。」

  他嗓音很有磁性,說話音色極低,像低音提琴;

  她想,他和女人做愛時發出的聲音,一定不可比擬。

  程迦沒來由地笑了笑,把洗筷子的杯子推給他:「不浪費。」

  彭野並未在意,直接說正事兒:「關於昨天的事,當時我問你有沒有……」

  程迦打斷:「你對這兒熟吧?」

  彭野皺了一下眉,答:「算是。」

  「這家店有什麼好吃的,推薦一下。」

  「看你喜歡哪種口味。」他沒什麼表情。

  「重的。」程迦又說,「什麼有特色推薦什麼。」

  「都有特色。」他說。

  程迦冷淡地「哦」一聲。

  彭野:「你說白天沒有在客棧看到可疑人物,但……」

  「『都有特色』,『隨便』……」程迦說,「你看到的可疑人物長什麼樣兒?隨便什麼樣兒。」

  彭野盯著她看,眼睛黑漆漆的,靜而沉。

  他緊閉著唇,明知道她是故意找事兒,最終還是一樣一樣列舉:「糌杷,酥油茶,血腸,奶渣,麵疙瘩,奶酪。」

  「你背菜單?」程迦隨手把桌上的菜單拿來,一張白紙蒙一層硬塑料紙就是了,擱在手上有些油膩。

  彭野:「本地的店,做的都是本地人吃的東西,對外面的人來說,當然都是特色。」

  「也對……本地人……你是哪兒的?」

  他還沒能從她那兒問出點兒什麼,她倒反攻了。

  「你應該是外地人。你們隊每個人口音都不一樣。你家哪兒的?」

  「西安。」彭野說。

  西北男人,有意思。

  「你普通話說得挺好聽。」見他不搭話,程迦問,「吃早餐沒?」

  彭野頓了一秒,答:「吃了。」

  「那就是沒吃,我請你。」

  彭野說:「我有求於你,我請你。」

  程迦說不出他是深諳談判技巧,還是想和她劃清界限。

  她覷一眼他的個頭:「……食量應該挺大……老闆娘!……一份糌粑,一壺酥油茶,兩份麵疙瘩,一份奶酪,一份……」

  彭野說:「足夠了。」

  程迦說:「……酥酪糕,一盤烤羊肉,一盤蒸牛舌。」

  老闆娘問:「你能吃牛舌?」

  「能啊。」

  「好的,很快上菜。」

  彭野微眯著眼,打量程迦,那股子若有似無的壓迫感又出來了;

  程迦:「又怎麼了?」

  「浪費。」他回答極其簡短,彷彿除了正事外和她多說一個字就會死。

  程迦印象裡,說「浪費」的男人大都小氣,斤斤計較,摳門忸怩又作態;

  彭野卻給她一種截然相反的印象:極沉的男低音,隱忍而有底氣,微微皺著眉,像七八十年代做訓導的老兵。

  程迦說:「本地特色,我都想嘗嘗,不然把你那幾個兄弟叫來。」

  彭野自然不會叫他們,且他的興趣不在吃飯上,他的關注點只有一個。

  他問:「昨天為什麼說謊……」

  「我給你照張相吧……」

  兩人同時開口,彭野眉一皺,別過頭去,因為程迦手中的相機抬了起來。

  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轉回頭。而程迦雖然從不在乎別人的感受,但在照相這件事上,她自認自己很少強迫,她準備收起相機,可是……

  她看看屏幕上的畫面,又看看眼前的彭野——

  他扭著頭,脖子上繃著筋絡,連著鎖骨,線條流暢,肌理分明。

  程迦手指輕輕撫著屏幕,他的脖子很性感啊……背景裡原木色的藏族茶館,來往的彩色長袍都虛幻了下去。

  她不動聲色地呼出一口氣,決定留下這一瞬間。

  美好的東西容易讓人上癮。

  程迦神不知鬼不覺拍了一張,還想要第二張,可他不回頭。

  「不拍了,我從不強人所難。」程迦說。

  彭野回頭了,眼裡帶著警告。要不是為了線索,他早起身走人。

  這男人不知道他這稍稍慍怒而冷硬的眼神落在她眼裡,是爆棚的男人味。她看他,如同男人賞女人,覺著他是個尤物。

  程迦放下相機,端起杯子慢慢喝一口茶,幾秒鐘的安靜後,她淡淡哧一聲:「你一男的還挺放不開。」

  她激他,他不為所動。一開口還是正事兒:「你昨天看到可疑人了。」

  程迦反問:「你覺得我看著像良善又守規矩的好公民?」

  「不像。」彭野說,「但提供線索協助破案是起碼的義務。」

  「出門在外,保護自己才是最起碼的事。我給你提供線索,你去找人,回頭那人報復我。可我還沒準備在這兒為正義事業獻身。」

  彭野無言兩秒,轉而問:「你一個人出行?」

  程迦冷笑:「你以為我和他們一夥兒呢,還是你和那矮個兒一樣以為我是妓女?」

  說話間,酥油茶端上來了。

  彭野沒再說話,竟也不解釋,連禮貌的「我不是那個意思」都沒有。

  程迦胸口悶了一口氣。

  她給自己倒了杯茶,一邊喝,一邊埋頭擺弄相機。

  彭野見她不說話了,問:「你叫什麼名字?」

  程迦懶得搭理,頭也不抬:「你覺得我應該叫什麼名字?」

  彭野說:「張槐花。」

  程迦差點兒沒一口茶噴出來,她斜眼看他,疑心他是悶騷型。但他看上去很是一本正經,眼底絲毫沒有調侃的笑意。

  這個男人捉摸不透,挺有意思。

  她旅途無聊,可以和他聊點什麼打發時間,但他的話題只有一個。

  他說:「你現在仍然沒有改變想法?」

  程迦:「昨天在客棧裡看到過一個男人,但完全沒有印象。」

  「你又撒謊了。」

  「哦?」程迦揚起眉毛,「何以見得。」

  「你是攝影師,觀察細節是你的習慣。」

  程迦緩緩地笑了,道:「你又說錯了,我是來旅行的。」

  彭野目光研判看著她,最後說:「那是我判斷錯了。」

  他問:「接下來去哪兒?」

  「拉薩,樟木,尼泊爾。」

  他「嗯」一聲,拿了雙筷子吃早餐,不再問話,看上去對她的其他任何事都不感興趣。

  他很快吃完,把那杯水喝了,起身去結賬。

  程迦意外他真喝了那杯水,抬頭看,他已走到門邊,因撞上她的目光,才應付地衝她點了下頭算是道別。

  程迦慢他一拍,來不及阻攔,他離了店。她多少有些措手不及,原以為他會留下來堅持問出點兒什麼線索。

  她飛速收拾好東西追出去,上午的人群密集起來,男人已經不見蹤影。

  她前後看看,看不到了,轉身走到角落,一腳踢在牆根上:「操!」

  彭野沒走幾步,接到電話。

  對方聲音又輕又柔,能滴水似的:「野哥,你要走了都不來看看我?」

  他腳步停了一下:「你知道我來了?」

  「是啊,還是聽別人說的,像話嗎?」

  「這次來有點忙。」

  「過門不入,哼。」從語氣裡就聽得出對方嘟著嘴。

  彭野淡淡地笑了笑:「呵,還生氣了?」

  「生不來氣的。」她說,「什麼時候動身啊?」

  「兩小時後。」

  「那……來看看我唄。」

  彭野剛要說話,手機震了一下。

  「掛了,先接個電話。」

  是十六打來的。

  「七哥,怎麼樣?單獨問她有沒有問出啥線索來?」

  「沒有。」

  十六忍了忍,說:「乾脆交給警察吧,把她帶去局子裡審問審問。」

  彭野回答了兩個字。

  程迦漫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不知是不是氣溫上升了,越走越躁。

  快十點的時候,她返回客棧。

  可一進門她就有種詭異的感覺,有人進過她的房間,翻過她的東西。

  雖然床單被子行李箱相機箱都和她出門時一樣整齊,但她還是察覺出了不對勁。

  行李箱的拉鏈留在箱子的正中央,和她出門時一樣,但拉鏈是偏左的,而非偏右;打開箱子一看,衣服一卷卷擺放整齊,但她卷衣服會留下棱角;相機箱子也是,裝鏡頭和機身的黑袋子擺放順序是對的,可袋口繩子的打結方式不對。

  程迦黑著臉靜了十幾秒,抽了根菸。

  抽完她收拾了東西下樓。

  退房時,程迦隨意問老闆娘:「今天生意怎麼樣?有沒有客人入住?」

  老闆娘嘆氣:「不好,這地本來就偏僻,沒啥遊客,今天一個客人也沒有。再說店裡出了那事兒(死人),壞事傳千里,我這店只怕過不了幾天要關門。」

  「哦,」程迦敷衍地安慰了幾句,又問,「為什麼說壞事傳千里?昨天那隊人又來調查了?」

  「呵!」老闆娘哼一聲,明顯不想提這糟心事。

  程迦心裡有譜了。她退了房,提了車,出發了。

  下次見到那個男人,她得親自扇他幾巴掌。

  程迦想。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5:20 PM

第 7 章

  程迦的車行走在蒼茫遼闊的荒原上,幾百公里,不見人煙。只有成群的藏野驢毛毛躁躁地跑過。

  枯草遍生的荒原像一張金色的地毯,延綿無邊際。大風吹過,像波光粼粼的金子的湖。荒原盡頭是銀灰色的山脈,頭頂是藍得像海洋一樣的天空,藍得鋪天蓋地,沁人心脾。

  程迦的車在藍天和金草地上蕩漾,她打開窗戶吹風,抬頭看見高高的藍天,鷹在盤旋。

  她仰望天空,不看前路。

  忽然經過一段坑坑窪窪碎石遍佈的路,車哐當著晃動幾下,熄火了。

  程迦試著發動幾次,可這車掙扎數次後,徹底廢了。她想過這車會爛,但沒想到爛得這麼快,這麼徹底。

  程迦打開車門,落腳走到金黃的枯草地上,前後望,藍天荒草無人煙。

  她索性倒在金色的草地裡曬太陽,閉上眼睛,陽光把她的世界染成紅色。

  只有風在吹。

  世界安靜極了,蒼茫,盛大。蘊藏著澎湃的力量。

  枯草叢生的大地,溫暖,溫柔,像人的肉體。

  她突然,就有種想做愛的衝動。

  陽光溫暖,枯草清香。

  不知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遠處的車輪聲把她驚醒。她胸口輕輕起伏著,緩緩睜開眼睛,盯著天空看了一會兒,眼底沒有情緒。

  枯草被她滾得亂七八糟。

  她做了個模糊的夢。或許最近生活太無聊,所以她時而想起那個眼帶警告的男人。

  她起身揉了揉亂糟糟的頭髮,側頭看,來的是一輛墨綠色的吉普車,和她的車同系列,但要高幾個級別。

  車近了,停下,一個嬉皮士打扮的墨鏡男探出頭來,打招呼:「嘿,車拋錨了?」

  「估計是廢了。」程迦說。

  「我幫你看看吧。」嬉皮士非常熱情友好,準備要下車,副駕駛上的年輕女孩拖著他手不放,看上去不情願幫忙。

  嬉皮士和她說了幾句,下了車,衝程迦笑:「出門在外就得互相關照不是。」

  程迦淡淡地說:「謝了。」

  年輕人拿了工具給她的車做檢查。他女朋友,也就是煙燻妝塗得跟熊貓眼一樣的女孩跟著下了車,在旁邊走來走去,目光落在程迦車內的黑箱子上。

  嬉皮士問:「你出門帶這麼多東西啊?」

  程迦說:「來工作的,得帶著工具。」

  嬉皮士「哦」一聲,一邊修車,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程迦聊天,

  「小姐,你幹什麼工作的啊,怎麼一個人跑來無人區?」

  「獸醫。」程迦分分鐘撒謊不帶臉紅。

  原因很簡單,她厭煩了對方知道她是攝影師後那些千篇一律的追根究底的問題。

  「獸醫?」嬉皮士瞪大眼睛。

  程迦觀察著他的表情,說:「算是野生動物醫生。」

  「專門給野生動物治病?」

  「嗯。」

  「治過大象沒?」

  「給大象打點滴得用礦泉水桶那麼大的容器。」程迦有一年在非洲,和一個黑人野生動物醫生同行,所以瞭解。

  「獅子豹子呢?」

  「注射得用槍射擊,或者先麻醉。」

  「小姐,你哪兒的人啊?」

  「上海。」

  「你一個人出來真有勇氣啊。」

  程迦:「……」

  嬉皮士是個話癆,過了大概二十分鐘,他還在問:「你最喜歡什麼動物啊?」

  程迦說:「車修不好就算了,放那兒吧。」

  嬉皮士也放棄了:「呃,這車是修不好了。要不……你去哪兒,我們把你捎上。」

  他女朋友熊貓眼不樂意了,抱怨:「你問我意見沒?咱車後邊放著我東西呢,擠壞了怎麼辦?」

  程迦沒打算跟他們走,說:「不用,過會兒我打救援電話。」

  嬉皮士連連說抱歉,被女朋友拖著上了車。他開著車,探出車窗和她揮手:

  「姑娘,咱後會有期啊!」

  年輕人爽朗友善的道別還在高原上迴蕩,程迦卻很快聞出了不對勁,汽油味?!

  附近有汽油味。

  程迦繞著車走一圈,順著幾滴油漬找,打開油箱一看,呵,鑿了個洞,加滿一整箱的汽油給偷得一乾二淨。

  程迦笑出一聲,抬頭看,那兩個小青年早已溜之大吉。

  她並沒把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坐下來靠在車身上,摸出煙來抽。

  風一直在吹,草一直在晃動。

  世界很空曠,她什麼也沒想,手搭在腿上,彈菸灰。抽完了,她把菸頭摁進地裡掐滅,狠狠摁了好幾下,手指沾了泥;又擰了瓶水澆上去。

  她無事可做,看著四周,坐了不知道多久,忽然有種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蒼茫感。

  這時,車後響起輕輕的腳步聲,野草窸窸窣窣,輕而唐突,不是人。

  程迦回頭,就見車那邊一隻小藏羚探出頭來,它看到程迦,才邁出的前蹄往後縮了縮,遲疑半刻,還是走出來了。

  小傢夥估計還沒見過人類,不知道危險。

  小藏羚是毛茸茸的淡黃色,小小的耳朵在風裡轉轉。它眼珠子黑溜溜的,警惕又好奇,瞅著程迦看,像天真的孩童。

  程迦屏住呼吸,連眼珠都不轉。

  小藏羚猶猶豫豫地靠近,走到離程迦幾米遠的地方。礦泉水瓶倒了,水溢出來,淌到草叢裡。它低頭去舔溢出來的水,舔一口,抬頭看看,又繼續舔。

  小屁股上,短短的尾巴擺了一下。

  程迦不想嚇走它,甚至打消了用相機拍下這珍貴時刻的想法。

  但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破了此刻的寧靜安詳,小藏羚一驚,撒腿就跑,不一會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程迦拿起手機,是陌生的號碼。

  「喂?」

  「程迦,你是不是拉黑我電話了?」是方醫生。

  「啊,是的。」

  「……」方妍語氣還算克制,「你這幾天上哪兒了?」

  「不告訴你。」程迦磕開打火機,又燃了一支菸。

  「我們那天不是約好了見面的嗎?你說要來我這兒檢查的。」

  「我是病人,我承諾的話不能信。」

  方妍一時無言,半晌,嘆氣道:「看來沒有好轉,你在躲我?」

  「倒真是不想見你。」

  「程迦,你不能這樣。」

  「不能怎樣?」程迦冷冷道。

  「你這脾氣怎麼又……又躁起來了?……你是不是又和人發生性關係了?……你在哪兒,怎麼風聲那麼大?……我的天,程迦!你不會要跳樓吧?!」

  程迦說:「我在羌塘拍片。」

  「……羌塘,那是什麼地方?」

  「西部……挨著可哥西裡。」

  方妍沉默了,過一會兒,說:「程迦,我說對了。」

  「說對什麼了?」

  「你的病因。心理壓力過大,由焦躁抑鬱和強迫引發的控制慾,和不受控制時的空虛感失落感還有恐慌感。這迫使你追求另類和刺激,導致現在你不能控制你自己……」

  「方妍,」程迦淡淡道,「你有病。」

  「什麼?」

  「你這種動不動就不由自主想分析別人解剖別人的人都有病,你需要在別人身上找到掌控感,你不能控制你自己不去分析別人。」程迦現學現賣,把話原封不動還給她。

  「程迦,你聽我說……」

  程迦打斷:「我為什麼要聽你說?你很想找人聽你說話嗎,你不能控制你自己嗎?」

  「……程迦。你說這些我都不會生氣,也不會就此不管你。你越來越過分了,但你是病人,我知道你心理壓力很大,你沒有靈感,拍不出好的作品了,不就是因為當年江凱和……」

  程迦摁斷手機,扔在草地上。

  她用力抓了幾下頭髮,又抓起手機,翻出媽媽的號碼,快速打出一條短信:「你再敢把我的事說給別人聽試試!」

  她關機,坐了一會兒,起來試圖發動汽車,還是無用。

  程迦絲毫沒有打電話請救兵的想法,她把相機抱出來,在附近的草地上拍照。過了很久,還是沒有車輛經過。

  她架起三腳架,啟動計時功能,擺造型自拍。

  天空,雪山,草地,破爛的紅色汽車,裝逼的墨鏡和行李箱,什麼都可以當背景和道具。

  她微博上一溜兒海報般的照片,景色好,技術好,身材好,走高冷範。粉絲上百萬,點開留言,全是誇讚,豔羨,求教。

  他們留言說,她是一個積極陽光樂觀向上的人。

  所有的構圖創意都拍完了,程迦坐到車頂上曬太陽,抱著相機篩選照片。

  雖然她拿不出能參賽的作品,但能用做商品的還是綽綽有餘,她一張張翻看,都還不錯。翻到最後,螢幕上蹦出了彭野。

  陽光燦爛,螢幕很暗。

  她低下頭湊近,得用手擋著陽光才能看清楚。

  他扭過頭去不看她,鎖骨凸顯出來,很結實,連著脖子上的筋絡,扯著筋骨,窗外的光打過去,形成一道深深的凹陷,盛滿陰影。

  看到背景裡簡單純樸的茶館,她不自覺想起早晨瀰漫的茶香和味道有些奇怪的糌粑,還有他的眼神。

  這張照片,她覺得很有味道。

  程迦欣賞了一會兒,抱起相機,對著瞄鏡左看右看,四周的風景沒有變化,可忽然鏡頭一轉,遠處塵土漫天,雜草飛揚。

  有車來了。

  程迦從相機裡抬起頭,是一輛東風越野。

  「前邊有車。」開車的石頭通報情況,說,「恐怕是拋錨了。」

  後座休息的彭野睜開眼睛,說:「停下看看。」

  靠近了,尼瑪探出頭,指道:「是那個計生用品販子,她又出現了。」

  十六也興奮地張望:「啊,真的是她。」

  彭野聽了,轉眼看過去。他和她的距離在拉近,然後,車停了。

  藍天,金草地,程迦懷裡抱著相機,盤腿坐在紅色的汽車頂上。她眯著眼看他,不說話。

  陽光明晃晃的,她還是那晚看他時的那個眼神,直勾勾的,黑暗,冷淡,似笑非笑,像某種冷冰冰的物件。

  難以形容的物件。

  但這次彭野發現了,她的眼睛,像她懷裡捧著的攝像鏡頭。

  空洞,深邃。

  正如醫生的眼神會像他手中的刀;程迦的眼神就像她手中的相機鏡頭。

  這樣的眼神,她定是攝影師,而非旅者。

  兩人冷漠對視著,彷彿彼此都很清楚對方在想什麼。

  但作為撒謊者的程迦,她一點兒也不慚愧,光明正大地直視彭野,彷彿那個說走拉薩樟木尼泊爾的人不是她。

  她拍拍屁股起身,站在高高的車頂上,問:「我要去達傑保護站,你們順路嗎?」

  「我們就是那兒的。」十六腦袋,「哎呀,昨晚沒和你自我介紹清楚。」

  「哦,大水衝了龍王廟。」程迦說。

  十六問:「你去那兒幹什麼?」

  草原上風很大,程迦得大聲喊:「程迦。我是攝影師程迦。」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5:23 PM

第 8 章

  【程迦。我是攝影師程迦。】

  喊話的時候,程迦的眼睛看著彭野。他也看著她。

  程迦從汽車頂上跳下來。

  東風越野裡的四個男人下了車,商量著給程迦修車。

  他們和程迦不熟,也加上那晚情形尷尬,一時間沒什麼話說。此刻,四人聚在一起,內部討論著,沒人先和程迦搭訕。

  程迦點了根菸,站在不遠處。風裡偶爾飄來他們的幾句話,斷斷續續,都和修車有關。

  過了沒多久,彭野拿了工具過來程迦車邊,十六和石頭在一旁打下手幫忙。

  程迦靠在車旁看他們……看彭野。

  他沒看她,開了車前蓋,彎著腰認真修車,黑黑的額髮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高高的鼻樑。偶爾,他低聲說出工具的名字,身邊的人遞給他。還是那副嗓子,音色極低,很有磁性。

  像砂紙磨在女人的肌膚上。

  程迦吹出一口煙,每次聽,都覺得他聲音性感。

  他捲著袖子,小手臂上的肌肉也好看,流暢又賁張,讓人想摸一下,應該很有力量。

  程迦杵在他身旁,礙著他修車了就挪一挪。她眼睛一眨不眨,分明是很有美感的物體,為什麼要抑制著天性不去欣賞呢。

  他俯著身子,透過微微下垂的領口,程迦又看見他的鎖骨,還有隱約的胸肌的曲線。

  程迦的煙夾在手中,好久都沒動。

  風吹斷了菸灰,落到他手背上。他抬頭看程迦,她也正在看他,目光不躲也不閃,筆直又坦蕩。

  彭野頓了一下,抬手指指她的衣服,說:「別靠在這裡。」

  車邊緣很髒。

  「噢。」程迦很聽話地站直了身子,又拍拍衣服上的灰塵。

  他看她一眼,很快低下頭去了,說:「扳手。」一旁的石頭把扳手遞給他,目光無意間與程迦相撞。

  那晚,程迦對石頭印象深刻,這男人個性火爆,可一談到錢和賠償就緊張。

  她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想起昨晚的凶相,有些尷尬:「叫我石頭就行。」

  彭野手腕處緊了一緊,很快又放鬆下去。程迦瞧見了,回味過來,有些好笑,他以為剛才她在問他?

  她琢磨半刻,看向彭野身側的十六,問:「你呢?」

  「他們都叫我十六郎。」

  彭野平靜而無聲地修汽車。

  「名字有出處麼?」

  十六只笑,卻不解釋。

  程迦瞧他半晌,突然說:「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

  「一夜八次郎,你是兩倍。」

  話音未落,站在一旁喝水的尼瑪「噗」一聲,水全噴出來;石頭正好站在他面前,被噴了一臉口水。

  「個仙人板板!」石頭跳起來,一掌輕扇尼瑪的腦瓜。

  「這也猜得到?」十六哈哈笑,「對頭。」

  程迦卻抬起眉梢,搖頭:「大言不慚。」

  十六道:「騙你做什麼,是真的。」

  「說大話。」石頭看不下去了,咂舌,「連女人手都沒摸過還敢自稱十六郎。其實啊,他認識的女人不超過十六個,所以他叫十六。」

  程迦差點兒沒嗆住。尼瑪跟著石頭哈哈大笑。

  十六抓起抹布往石頭頭上扔。

  石頭說:「真的,這話不是我說的。是老七說的,不信你問老七。」

  十六蹦過去,勾住彭野的肩膀:「哥,你不能總拆我台啊。」

  「老……七……」程迦走了神,慢慢重複石頭對他的稱呼,「老……七……」

  她的聲音在風裡,一個字是一個句子。

  彭野聽著了,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窩很深,眼睛很黑,一瞬間又低下去了。

  程迦道:「照這麼說,你認識的女人不超過七個了。」

  十六愣了一下,隨即狂笑不止,腰都直不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哈哈,報仇了報仇了。」

  彭野低頭修著車,淡淡說:「德吉大哥不在這兒。」十六笑得更厲害;見程迦不懂,解釋:「德吉哥是站裡的老大,這次沒來。」

  程迦舔了一下嘴唇,他和她想像中一樣反應敏捷,且隱隱地強硬著。

  彷彿在一瞬間熟絡了,十六問:「程迦,你怎麼從羌塘繞呢?」

  「沒來過,想看看。」

  「你一個人上路,不怕啊?」

  「怕什麼?」

  「危險啊。有狼啊,熊,猛獸,當心吃了你。」

  程迦問:「遍地的野驢羚羊,夠它們吃了,吃我幹什麼?」

  十六:「……」

  石頭忍不住問:「不怕遇到歹徒?」

  程迦說:「這兒危險,有狼、熊和猛獸,歹徒不敢來。」

  石頭笑了起來,終於又說:「不好意思啊,昨天晚上我一時情急,說話太凶狠了,你別見怪。誰也沒想到老闆娘弄錯了房間。程小姐你別往心裡去,要不打我一拳也成。」

  程迦這人最大的特點是吃軟不吃硬。你越厲害,她越強硬,天王老子來了,她也敢和人槓上;可你一服軟,她就揮手放過了。

  「叫我程迦就行。」她說。

  石頭反倒不好意思,撓撓頭,走到一邊去了。

  可他想了一會兒,又默默嘆起氣來。

  十六問:「怎麼了?」

  石頭不說話。他翻著記賬的小本本,很憂愁,不打不相識是一回事,結伴同行是另一回事;程迦要是跟他們一起走,路上就得多一個人的開支。

  沒錢啊沒錢,他們的生活費很緊張的啊。

  彭野還在修車,手機響了。

  他手上全是機油,十六看一眼手機來電顯示,接通了托在彭野耳邊。十六衝尼瑪和石頭擠眉弄眼,做口型:「是阿槐。」

  幾人立刻跑過來豎著耳朵偷聽。

  彭野斜了十六一眼,但並沒在意。

  程迦看這陣仗,心裡跟明鏡似的,肯定是女人。

  「喂?」

  那邊聲音太小,風又大,十六他們啥也聽不到。

  「出發了。……走了大概一百多公里。」

  和女人說話,彭野的語氣很明顯不一樣,要輕一些。

  程迦抿緊嘴唇,想想彭野和她說話的語氣,似乎沒把她程迦當女人。

  電話那邊又說著什麼,彭野頭一歪,把手機從十六手上夾下來,走到一邊去了,壓低了聲音,說:「是你的,你拿著。」

  十六在一旁慫恿尼瑪:「過會兒七哥來了,你這麼問……」尼瑪是隊裡年紀最小的,他幹啥說啥彭野都不會生氣發火。

  等彭野打完電話回來,聽話的乖孩子尼瑪幫他拿下肩膀上的手機,問:「七哥,出發前你消失一個小時,去幹嘛啦?」

  十六笑眯眯勾住尼瑪的肩膀:「一個小時?你太低估咱哥了,明明是兩個小時。」

  尼瑪一開始沒明白,後來又紅了臉。

  彭野看十六一眼:「閉嘴。」

  程迦抽著煙,涼薄地瞧著。

  彭野不經意撞上她筆直而冷淡的眼神,無聲半秒,問:「怎麼壞的?」

  程迦說:「路不平,抖幾下就熄火了。」

  他拿起工具繼續修車:「壞了多久?」

  程迦:「一兩個小時。」

  彭野:「你一直在這兒等人路過?」

  程迦:「要不然呢?」

  「……」彭野被她理直氣壯的反問搞得有點兒停頓,說,「不會打救援電話?」

  「不會。」程迦回答很快。

  彭野一時無語。這女人不是蠢,相反她很聰明,就是沒事找事兒,還找得挺有底氣。

  他說:「你不識車,所以被老闆坑了,租了輛壞車,以後出門留點兒心眼。」

  程迦說:「識車,這是北京2020,472發動機,前軸滿載軸荷1135kg,06年產的,早該報廢了,車棚改裝過……」

  她說完了。

  彭野彎著腰,扭頭看她,那眼神似乎在問你有病啊,說出來的話倒還客氣:「那你還租?」

  程迦說:「我看她順眼唄。」

  彭野又陷入無語,過會兒,說:「我知道你什麼毛病了。」

  「什麼?」

  「作。」彭野吐出一個字,看都不看她。

  程迦不搭話了,但也沒生氣。

  圍觀者完全不理解圍繞這兩人的突如其來的詭異的氣氛,尼瑪心想一秒前還好好的啊。石頭趕緊拿了瓶水,過來給程迦:「喝點兒水。」

  「謝謝。」程迦拿在手裡掂了一會兒,很輕地擰了一下,遞給彭野,「幫個忙。」

  彭野已修好汽車,剛擦乾淨手上的機油,程迦的時機掐得很準,他無法拒絕。

  彭野接過來,很容易就擰開了,水溢出來少許,順著他的小手臂流下去。

  程迦盯著他肌膚上的水珠。

  她把水接過來,看著他把手臂上的水滴擦乾。

  她口乾舌燥,正需要喝水。

  彭野蓋上車前蓋,說:「修好了。油箱也補好,但有個零件有問題,暫時別開,拖在我們車後邊。到了下個鎮子再去換零件。」

  程迦含著水,「嗯」了一聲。

  要出發了,尼瑪過來幫程迦搬箱子。

  程迦攔住相機箱:「這個我自己來。」

  尼瑪嘿嘿笑,大著膽子和她說話:「你帶那麼多相機,開始我以為你是倒賣相機的。」

  程迦說:「都一樣,算是靠這個過活兒。」

  尼瑪羞澀地問:「七哥說你是來給羊照相的,那……你會給人照相不?」

  「我就會這一樣。」

  程迦說完,感覺身側有道目光,是彭野。

  她扭頭:「看什麼?」

  彭野瞟一眼,說:「你頭上有草。」

  「是麼?」程迦摸腦袋,故意找不準位置,「哪兒?」

  她往他跟前走,靠得很近,淡淡道:「幫我拿下來。」

  彭野不動,冷眼看著她不算高超的演技,半晌,無聲地笑了一下。

  風大了點,她長長的髮絲劃過他英俊的古銅色的臉。

  程迦抬頭:「你笑什麼?」

  他靜靜看著她,似乎要說什麼,可他忽然間皺了眉,退後一步,回頭望身後的遠方,彷彿有股無形的力量在召喚他。

  他抬起手,五指張開,像在撈風,彷彿空氣是一條緩慢的河流,流水從他指間穿過。

  幾秒後他轉身,眉心緊蹙,說:「趕路,暴風雪馬上來了。」

  程迦抬頭,天空萬里無雲,湛藍如洗,沒有一絲雲彩。

  尼瑪搬著箱子走過程迦身邊,見她納悶,說:「他聽得見風說話。」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5:27 PM

第 9 章

  程迦的車拖在越野車後,重量大慣性就會大,安全起見,上邊不坐人

  越野車的車後車頂和一半後座都綁了帆布袋子和油桶,彭野和尼瑪兩人坐剛好,加上程迦就得擠著。

  尼瑪害羞,不敢坐中間,最先竄上去坐裡邊。彭野上去一看,身側留給程迦的位置只比他大腿粗一點兒。

  程迦剛邁上一隻腳,就聽彭野衝副駕駛上的十六說:「你到後邊來,讓她坐前邊。」

  「我喜歡坐後邊。」程迦蹬上車,一屁股坐到彭野和車身的夾縫裡。她的腿摩擦著彭野的大腿,沉陷進去。

  程迦陷下去後有幾秒沒做聲,是震懾後的靜默。彭野的大腿……皮膚柔軟,肌肉健實,很有力度,隔著兩人的褲子都能傳出熱量。

  她剛才一坐,把他寬鬆的褲子緊緊壓在腿下,褲筒繃緊,大腿的線條一清二楚,緊實飽滿,像褲管裡藏著一截白楊樹。

  程迦一直認為,性感的男人,得有一雙修長而健碩的腿,那是最原始的力量象徵。不是健美先生那麼粗壯刻意,也絕不是細胳膊細腿兒的花美男。

  彭野這樣剛剛好,沒有人為刻意的營造,純屬自然而然的修飾,像所有天生在原野上奔跑的雄性動物。

  程迦目光挪不開,什麼時候能給彭野拍攝一組人像寫真就好了。

  定會是傑作。

  廚師做飯,廚藝是關鍵,可食材同樣重要。不然怎有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這句話。

  現在,彭野就是她的那粒米。

  她很想摸一下她的那粒米。

  彭野似乎也感覺他們貼得太近又太緊了,身體往座位前邊挪了挪。隔著薄薄的布料,兩條腿不可避免地摩擦,程迦心尖兒在顫。

  她想起,讀書時,物理書上說,摩擦是會產熱的。

  前邊十六和石頭在聊天,後邊程迦和彭野在沉默。

  十六打開車載播放器,一首老歌流出來,熟悉卻讓人回憶不起來。

  程迦扭頭望窗外飛馳的原野,天空晴朗,風也停了,根本沒有暴風雨來的跡象。突然,身邊的人動了一下,程迦飽受擠壓的腿得到放鬆。

  彭野起身了。

  另一邊的尼瑪察覺到他的意圖,瞬間溜到地上坐好,說:「哥,你坐椅子上,我瘦,坐這兒剛好。」

  彭野沒有推辭。

  程迦這邊寬泛了,她板著臉,皺了一下眉。

  她默了一會兒,打開手機想玩玩,鈴聲響了。

  是高嘉遠。

  程迦沒心情,掛了電話。

  高嘉遠一直打,程迦一直掛。車內沒人說話了,只有她的手機鈴聲在起伏。

  彭野說:「停車。」

  石頭停了車。

  彭野對程迦說:「下車接電話。」

  程迦猜測,他以為她不方便在車內接。她真下車了,接起電話走到一邊。

  「高嘉遠你幹嘛?」她語氣不耐煩。

  「問你呢,怎麼不接我電話?」

  「不接就是不想和你說話啊,這意思不很明顯嗎?」

  高嘉遠沉默一會兒,說:「那天我的話嚇跑你了?」

  「什麼話兒啊?」

  「你別裝傻!」

  程迦冷哼一聲。

  「……程迦,你就當我沒說,咱們還和以前一樣。」

  「不可能。」

  「怎麼就不可能?」高嘉遠激她,「我滿足不了你了?那天你在床上的表現可不是這樣!」

  程迦來了火:「高嘉遠,我們一開始就說好了的!是你先破壞遊戲規則,所以game over!」

  「是說好了的,說好關係不能進一步。我只是沒料到,你能對我這麼狠。」

  「要不然呢?」程迦呵呵一聲,道,「你喜歡我,我就該喜歡回去?你以為是借錢呢。高嘉遠,我不欠你。」

  高嘉遠又沉默了,良久道:「是不欠。哼,一個表白就讓你龜縮,跟鴕鳥似的。我算看明白了,你害怕什麼,就會攻擊什麼。」他說,「程迦,你真沒種。」

  程迦站在風裡,腳邊的草在搖。

  「高嘉遠,你知道方妍是誰嗎?」

  「這和她有什麼關係……」那邊聲音高了一度,「你真是在吃醋啊?」

  「她是我姐。」

  「……」

  「你明白了沒?」

  「……」

  程迦覺得有些疲憊,看看時間,中午一點半。她到這兒不過一天,卻感覺像走了一個月。

  時間怎麼能過得那麼慢。

  她走回去拉開車門,抬頭便撞上彭野深黑色的眼睛。她有些猝不及防,她還沒來得及換上一貫穿著隔離服的眼神。

  這次,他的目光並沒有很快挪開,在她眼底停了一兩秒。

  車廂裡那首輕緩的老歌忽然間有了明快的節奏:

  「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

  我的寂寞逃不過你的眼睛。」

  是啊,誰的寂寞逃得過誰的眼呢?

  彭野收回目光。

  程迦坐上去,關上車門。她想,原來是這首歌,老得掉牙。

  她擰開瓶子喝水,看見坐在地上的尼瑪又在看她。

  她皺眉,說:「看什麼呢?」

  尼瑪一緊張,實話全倒出來:「姐,你長得真白。我沒見過你這麼白的,除了我家放的羊。」

  程迦:「……」

  前邊兩人噗嗤大笑。

  程迦說:「你誇我還是損我呢?」

  尼瑪臉紅了:「當然是誇。」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家羊長這樣!」程迦拇指往窗外一指,外邊成群的藏羚追著車在跑,一個個土黃土黃的。

  尼瑪急了:「不是這個羊,是山羊。」

  彭野淡淡問:「黑山羊?」

  尼瑪要瘋了:「哥你怎麼這樣!白山羊!」

  「你喜歡白皮膚麼?」程迦仰頭喝一口水,眼風從彭野臉上掃過,說,「我喜歡黑一點的,性感。」

  黑皮膚的尼瑪更無地自容了,說:「黑一點的我也喜歡……」

  十六回頭:「像麥朵那樣的?」

  尼瑪急咻咻道:「你別說話。」

  程迦抬眉:「小賣部的那個麥朵?」

  尼瑪眼睛亮了:「你認識她?」

  「我今早給她照過相。」

  「我可以看看麼?」

  「現在不可以。我相機裡的原片不給人看。」

  「哦。」尼瑪羞澀地笑笑,看得出還是很開心。

  「但洗出來了可以給你一張。」程迦問,「剛上車前你問我,是想我給她照相?」

  「對啊,」十六插話,「他還擔心你下次不往羌塘這邊走了。」

  尼瑪說:「我以為你專門來給羊照相的,沒想到先給麥朵照了。」

  程迦笑了一下,說:「挺巧的。」

  話音未落,石頭說:「前邊有車,像拋錨了。」

  幾百米外停著一輛吉普,一男一女見有車來,揮著手又蹦又跳,生怕來人視而不見。

  人影拉近了,程迦涼笑一聲,說:「挺巧的。」嬉皮士和熊貓眼。

  彭野隨口問:「怎麼了?」

  程迦說:「我那又破又空的油箱,就他倆弄的。」

  彭野沒有給評價。

  他對石頭說:「停下看看。」

  程迦扭頭,冷眼看他:「你幹什麼?」

  彭野還是那句話:「停下看看。」

  「我說了。他們偷了我的汽油。」

  「我聽到了。」

  程迦氣得笑出一聲:「以德報怨,你是道德楷模嗎?」

  彭野回看她一眼,目光挺淡:「我是車主。」

  他甚至都不和她講道理:「上了這車,就都得照我的意思來。明白嗎?」

  程迦沉默地看了他半刻,還真不抗議了。

  車還沒停穩,嬉皮士和熊貓眼就撲上來,只差抱大腿:「大哥,我們的車壞了,幫忙修修唄。」

  熊貓眼提出另一條方案:「前邊村子也不遠了,要不把我們的車拖過去……」

  她看到後排的程迦,臉色變了變,轉瞬間就無視了,巴巴地拉著車窗旁的十六求助。

  兩人直接把程迦當空氣,一點兒愧色都沒有。

  十六扭頭問彭野的意見,熊貓眼看出彭野是頭兒,可憐兮兮道:「大哥哥,你幫幫我吧,過會兒天黑了有狼來怎麼辦?」

  彭野下車,程迦給他讓路,淡淡道:「原來是看到了小女人。」

  彭野聽見了,可他看都沒看她一眼。

  程迦抿著嘴,吸了一口風,靠在車邊面無表情地瞧著。

  十六和尼瑪在修車,嬉皮士和熊貓眼圍著轉,熱情地和大家打成一片。

  程迦看了一會兒,那兩人好幾次目光和她交錯,竟也跟沒事人一樣挪開。

  「喂!」程迦喊一聲。彭野側眸看她,她無暇顧及。

  「你們兩個。」

  那兩人看過來,無辜的表情:「啊?有事嗎?」

  程迦笑了笑,說:「沒事兒。」

  兩人繼續歡聲笑語,程迦變了臉,走向他們的車;

  彭野發覺不對了。

  程迦走到車後,剛要拉開門,她的手被人用力鉗住,是彭野。

  他聲音極低,帶著警告:「你幹什麼?」

  「現在我不在你車上,輪不到你管。」程迦用力掙了一下。彭野的手像鉗子,牢牢箍著。

  她低頭要咬,彭野輕鬆一拉,把她的手反扣到身後。

  程迦掙了幾下,可被他扣得死死的,登時火更大。

  「再不鬆手,我他媽跟你沒完兒!」

  她目光凶狠,臉冷得像冰塊。

  原野上起了風,吹得她的頭髮張牙舞爪,她怒得眼都紅了。

  彭野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突然就鬆開她了,他低聲說了句話。

  程迦用力甩開他。

  她唰地拉開門,把油漆桶提出來,掀開蓋子,不是油漆,汽油味撲面而來。

  十六看她走來前邊,要問什麼,程迦直接跳上車前蓋;

  哐!哐!哐!她把鐵皮踩得劈啪響,一大步跳上車頂。嬉皮士和熊貓眼抬頭,程迦站在高高的車頂上,手裡拿著裝汽油的油漆桶。

  她俯視著,冷笑:「老子不要了,送給你們!」

  兩人大驚失色,跑已來不及,白花花的液體淋下去……

  程迦一甩手,油漆桶扔出老遠。

  「我草……」

  「賤人……」

  兩人抬頭大罵,又陡然閉嘴,驚恐地盯住程迦;

  她似笑非笑,紅色的打火機在她指尖旋轉,很靈活。

  「不要!救命!我錯了,救命!對不起,救命啊!」兩人哭成一團,狂奔向十六求救。

  「唰」打火機蓋掀開了。

  「讓她別燒我們,別燒我們!」嬉皮士和熊貓眼慘叫,眼淚鼻涕一堆,「我們錯了,對不起對不起,我們錯了!別燒我們!」

  石頭:「……」

  「沒事了……」十六輕輕摸了摸鼻子,說。

  兩人見石頭和十六一點兒不緊張,抬頭看,原來……

  程迦坐在擋風玻璃的車頂上,翹著二郎腿,嘴裡叼著一根菸。

  藍天雪山,她細長的手指擋著風,把煙點燃。

  青白的霧漂浮起來,她紅唇一彎:「別怕,姐姐點煙呢。」

  嬉皮士和熊貓眼骨頭都軟了。

  程迦緩緩吐出一口煙,抬頭望天空,起風了。

  剛才,彭野鬆開她的手臂後,低聲說了句:

  「去吧,別太過。」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5:28 PM

第 10 章

  程迦站起來,準備從車上跳下去。她看見彭野在旁邊,便衝他招招手:

  「喂,搭把手。」

  彭野瞥一眼她那隱隱的驕矜樣兒,有點無語,但這次卻沒不搭理她,他舉起手;

  程迦握住他的手掌,感覺很大很暖,掌心寬厚又結實,和她春夢裡一樣;更妙的是,他掌心有很厚的繭,粗糲有質感,像狗爪的肉墊墊,或者熊掌應該是這樣。

  摩挲在肌膚上,一定有妙不可言的觸感。

  她藉著他的力穩穩跳下。

  彭野瞧她:「非得這樣就消氣了?」

  「非得這樣。」程迦哼一聲,「誰打我一巴掌,我得扇回去一百個。不隨地扔菸頭就是我的以德報怨。」

  她晃了晃手裡的煙,嘴在笑,眼神卻冷淡。

  彭野想起那晚在她房間,她盯著他說有人摸了她胸時,就是這個眼神。冷靜,淡定,看似可以一筆帶過,實則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嬉皮士和熊貓眼早躲開十萬八千里,拿毛巾清理身上的汽油。從裡到外的衣服都得換,兩人到車裡翻行李和衣服時,都不敢正面和程迦有目光接觸,怕忍不住用眼睛剜她,而她瞬間一個菸頭扔過來。

  這女的站在車頂倒汽油那架勢那眼神,就是個神經病啊臥槽!

  程迦走開一段距離,坐在枯草地上吹風。

  不一會兒,身後傳來腳步聲,她握煙的手頓了一下,豎耳聽,這腳步聲是……

  她挑著眉回頭,是尼瑪。

  他羞澀地撓著頭,嘿嘿笑。

  程迦問:「你想聊天?」

  「姐。」尼瑪在離她兩三米的地方盤腿坐下,「剛才那兩個人說以後恨死上海人了。」

  程迦莫名其妙:「為什麼?」

  「他們說你是上海人。」

  程迦:「我騙他們玩的。」

  尼瑪:「……」

  「姐,你哪兒的人啊?」

  程迦沉默了一會兒,她不知道她該算作是哪兒的人。難怪她四處漂泊,無處安家。

  最後,她說:「齊齊哈爾。」

  尼瑪「哦」一聲,隔了好一會兒,小聲說:「姐,你別生氣。」

  「生氣?」

  「其實……這是規矩,在無人區,別人的車壞了,你得停下。因為不知道下一輛車是一天還是一個月後經過。」

  程迦明白過來,淡笑一聲:「已經撒氣了。」想想,隔半秒又問,「誰叫你來解釋的?」

  「啊?……我看你一個人跑來這兒坐著,以為你在生氣,怕你說我們不站在你這邊,所以來……」

  程迦「哦」一聲,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道:「純良孩子。」

  她想起他叫尼瑪,覺得逗,問:「上次,那個人好像叫過你另外一個名字。」

  「哪個人?」

  程迦回頭看一眼彭野的方向,指了指。

  「你說七哥叫我啊。……桑央……我全名是桑央尼瑪。」

  「尼瑪有什麼意思沒?」

  「在藏語裡是太陽的意思。」

  「哦?尼瑪是太陽。」程迦點了點菸灰。

  她扭頭,指:「那個人叫什麼?」

  「哪個?」

  彭野和十六站得近。程迦說:「摸我的那個。」

  尼瑪紅了紅臉,說:「彭野。」

  「彭……野……」程迦唸著,說,「名字不錯。」

  隔了一會兒,她問:「他多大了?」

  「過了三十,不知道准數兒。」

  「結婚沒?」

  尼瑪搖搖頭,有些警惕地看她:「你為什麼問這個?」

  「你只管答。」程迦稍稍皺眉,說,「他身邊有沒有女人?」

  「不知道啊。」尼瑪低著頭。

  「相好的?」

  尼瑪抿緊嘴唇。

  「你們隊的人會不會出去找女人?」

  尼瑪嘴唇抿成一條線。

  程迦抽了一口煙,問:「他什麼時候來這兒工作的?」

  「好多年了,具體我也不清楚。」尼瑪默默揪著枯草。

  這孩子嘴挺緊啊。

  程迦失了興趣,不想聊了,淡淡地說:「我給你拍張照吧。」

  「不用了!」尼瑪連連擺手,特別不好意思,一下子跳起來跑開。

  程迦抽完一根菸,站起身。

  突然,有風颳來,帶著不同凡響的力度和冷意。

  程迦裹緊外套抬頭看,天空的藍色變深了。枯草地上泛起波浪,由遠及近,彷彿成群的爬行動物從遠方急速遷徙而來。

  山雨欲來,氣勢壓迫。

  十幾米開外,彭野背脊筆直,他仰著頭,望著風來的方向,眉心緊緊擰著。

  程迦快步走過去,嬉皮士和熊貓眼的車勉強修好了。

  石頭說:「你們快點上路往前走,暴風雪要來了。」

  彭野皺著眉頭,說:「來不及了,折返去剛才路過的村子。十六!」

  十六「誒」一聲,立刻收拾工具準備上車。

  熊貓眼詫異:「啊?那是村子?只有三四戶人家啊,這怎麼能算村子。」

  嬉皮士則不相信:「只有一個小時就能到下個鎮子,這天看著很晴朗,高原上本來就風大,一時半會兒怎麼會有暴……」

  「那你們繼續往前走。」彭野關上車門,「再見。」

  嬉皮士:「……」

  車開出去不到500米,天空炸下一道雷,要把人耳膜震破。

  可天還是藍色,只是風突然停了,枯草也靜止了。

  原野上的藏羚等動物全都不見了蹤影,一股詭異的死寂籠罩著荒野。漸漸,程迦腳底傳來陰森森的冷意,溫度在悄然下降。

  十六坐在駕駛座,把車開得像飛機。

  突然之間,天黑了。

  烏雲從遠方的山裡湧出來,天地變色,藍天金草地雪山全都不見,只剩黑暗詭異的輪廓。

  黑雲翻滾,狂風肆虐。

  頃刻間就下雪了,洋洋灑灑,雪太厚,車燈都穿不透,伴隨著硬幣大小的冰雹,子彈一樣砸得車身劈啪響。

  程迦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凶殘的雪。

  風雪愈演愈烈,氣溫持續下降,路上開始結冰,十六不得已放慢車速。一車人像乘著小舟在黑夜的狂風驟雨的海上顛簸。

  只有10分鐘車程的村子,走了半個小時才到達。

  這段路走得太辛苦,所有人下車時都疲憊不堪,臉色很差。

  村子在一個小山谷的矮灌木叢裡,除了分散在各處的三兩戶人家,還有個破舊的驛站。

  程迦不知是太冷還是路上顛簸,有些胸悶。她拿到鑰匙後,進了房間。

  房間裡沒有床,是炕頭。

  程迦伸手一摸,很暖和。她照鏡子補妝,發現自己臉色發白,嘴唇發紫,估計是凍的;可屋子裡又很熱,她脫了外套,還是有種熱得暈乎的感覺。

  冰雹打著窗棱悶聲響,驛站是全木結構,看上去年歲不小。

  程迦推開木窗,才開一條縫,大片的雪花就隨風湧進來,一粒冰雹砸在她腦門上咯嘣兒響。

  不到下午四點,外頭黑漆漆的。她聽到隔壁房間傳來男人的笑鬧聲。

  有她在場,沒她在場,他們似乎是兩種狀態。

  風把窗子推上了。

  程迦出了房間。這驛站雖然破舊,卻有古代遺風,橫樑上勾勒著祥雲佛像和舞姬,看著像有很多年歷史。

  程迦想下樓看看,走到拐角處,發現錯了方向。

  就在這時,她聽見了潺潺的水聲。

  拐角處是衝涼的地方……

  程迦剛聽到過隔壁房的笑鬧聲,知道有一個人不在房裡。

  外頭風雪蕭蕭,程迦耳旁卻靜悄悄的,只有流水聲淅淅瀝瀝和她的心跳。

  砰,砰,砰。

  古老的驛站,簡陋的房間,木裂的門板,昏黃的燈光從縫隙裡漏出來,像歷經風吹的紙燈籠。

  程迦悄然走到門邊,燈光溢出門板裂縫,灑在她臉上,她看清了燈籠裡的燭火——

  彭野在衝澡,一絲不掛。

  水從他頭頂衝下來,黑髮濕漉,古銅色的身軀修長精實,流線型的肌肉像石膏塑像。

  他在衝涼水,沒有起霧,水流清晰地在他的肌膚上淌。

  程迦似乎能聞到水的味道,還有荷爾蒙的味道,從狹窄的縫隙裡湧出來撲在她臉上。

  她目光筆直,盯著他的身體,一寸一寸,從上往下滑:寬肩窄腰的倒三角,流線型的背肌,凹陷性感的背溝,緊而翹的臀部,筆直的雙腿……

  尤其是他背上幾道長刀和子彈留下的傷疤,男人疤。

  他比她幻想的還要性感,如果是在野生動物族群裡,他一定是雄性動物中的首領。

  程迦不經意輕輕吸了一口氣,要是現在手頭有根菸就好了。她又緩緩吸氣,卻猛然發覺自己呼吸困難,心跳加速。

  那邊,他揉了一下頭髮,水花四濺,他微微側過身了,程迦抿緊嘴唇,盯著他精窄的腰。

  突然,

  她心跳更快,甚至頭腦暈眩,她身體不由自主地晃一下,有什麼溫熱黏稠的液體滴到她手上。

  她低頭一看,竟是鼻血。

  操!

  更多的血湧出來,不可控制,迅速滴到地板上。

  程迦呼吸更困難,她突然一晃,地板吱呀作響。

  她猛地抬頭,縫隙那一邊,彭野的身體僵了一瞬,頃刻間,他扭頭看過來了,眸子濕潤而黑暗,正正撞上她的眼睛。

  如果是平常,看了就看了,程迦不會逃;她甚至會堂而皇之視奸他正面的裸體;

  可現在,她在流鼻血。

  程迦衝進房間,飛快鎖上房門,她靠在牆上,仰著頭捂著湧血的鼻子,完全被震撼到。

  彭野轉身的時候,她看到了,只一眼,卻什麼都看到了……腹肌,人魚線,還有轉身時帶著晃動的那一捧……

  像大爆炸,一切都在剎那間失控,她的心臟跳瘋了,鼻血也流瘋了。

  彭野的腳步聲尾隨而至,止於她房間外。

  「開門。」隔著一扇門,他嗓音極低,語氣並不好。

  一秒,兩秒,裡頭的人不搭理,外頭的人忍夠了,突然一掌拍在門上:「開門!」

  這氣勢讓隔壁房間的笑鬧聲都安靜了。

  很快,隔壁的十六等人開門出來,就見彭野黑著臉杵在程迦房門口。

  「咋回事兒啊……」十六低頭看見地板上一長串滴墜型血跡,驚呆,「臥槽,什麼情況?」

  彭野沉默一秒,都不用後退蓄勢,突然就發力,一腳踹開程迦的房門。

  程迦倒在地上,意識全無,臉上全是血。

  彭野大步進去,把她抱起來,語速極快:「高原反應,很嚴重。」

  十六立馬明白:「我去拿藥。」

  尼瑪又擔心又不理解:「她幹嘛躲在房間裡死不出來呀?」

  「……」彭野舔了舔門牙,冷冷地看了昏迷的女人一眼,

  隔半秒,說:「她神經!」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5:32 PM

第 11 章

  老式灶台上,霧氣騰騰。

  石頭坐在木墩上往灶裡添柴火,十六往米粥裡放紅景天。

  石頭看得眉心直抖:「她不是好轉了嗎?你少放點兒!」

  十六:「七哥讓我放的。」

  石頭扔一把樹枝進灶裡,柴火燒得劈啪響;他跳起來走到十六跟前,拆開紙包:「尼瑪那小崽子又拿了送麥朵。」

  「他給麥朵的我看了,沒多少。」十六說著,又往鍋裡放。

  石頭跟割了肉似的跳腳:「夠了夠了,剩下的都不夠賣錢了。」

  隊裡經費吃緊,得時常賣藥材貼補。石頭管賬,往鍋裡扔的都是錢,他當然心疼。

  十六停下手裡的動作,說:「石頭,她身體好了,才能拍出好照片。」

  石頭沒興趣聽,把紙包搶過來包好。

  十六:「她拍的照片可以做宣傳,在大城市辦展覽,賺的錢都給保護區。到時,上頭會給隊裡增加經費。」

  石頭眼睛一亮:「你他媽不早說?」他拆開紙包,又拿了點放進鍋裡。

  以後得把程迦當羊兒養著,她長好了就能收羊毛了。

  有人推開木門,吱呀一聲。

  程迦醒了,睜開眼睛,房裡亮著燈,白濛濛的。

  彭野進屋,手裡端著碗粥。

  「醒了?」他看她一眼,把碗放在床頭櫃上,說,「過會兒喝了。」

  他放下碗,轉身就走;

  程迦開口:「我起不來。」

  彭野腳步停了一下,返回床邊,伸手進她被窩,托住她的後背把她扶起來。

  她比看上去的要輕很多,臉色蒼白,嘴唇乾枯,垂著眼睛,不像平時那麼犀利。

  他的手很穩,卻有點涼,程迦微微皺了下眉。

  彭野問:「身體不舒服?」

  程迦說:「你手太冷。」

  彭野回:「怪我沒先把手捂熱。」

  「……」程迦淡笑出一聲。

  彭野沒再搭理,不發一言地把枕頭塞到她後背墊著,他的胸膛和手臂籠著程迦,有簡單的肥皂味。

  程迦把自己撐起來,靠在床頭,臉頰「不小心」蹭到彭野的下巴,有點硬,溫熱的,不像他的手。

  彭野的臉僵了一下。

  他彎著腰,側頭看她,兩人距離很近,他眼神無聲,程迦也平靜地看他。她眼裡有種獨特的底氣,像從來不會害羞害臊。

  他拉好枕頭,鬆開她,端起粥碗:「把這個吃了。」

  程迦接過來,堂而皇之摸了一下彭野的手,皮膚粗硬,骨節分明。

  彭野盯著她看,鼻子裡緩緩呼出一口氣,若有似無咬了下牙齒。

  程迦表情坦蕩,舀一口粥喝下去,暖暖的,胃瞬間舒服了:「誰做的粥?」

  彭野看著她吃,說:「石頭。」

  「他用的什麼鍋?熬得這麼好。」米粥米湯都融在一起,程迦說,「以後我也買一個。」

  「鐵鍋。」彭野答。

  「……」程迦以為是哪個牌子的電飯鍋,她抬頭看他,「鐵鍋?」

  彭野張開手,像個懷抱,比劃一下:「最原始的鐵鍋和灶台。」

  程迦點點頭,說:「這個超市沒賣的。」

  彭野沒說話。

  程迦問:「我是高原反應?」

  「還有點兒肺水腫。」

  程迦語氣很認真地說:「哦,難怪會流鼻血。」

  「……」彭野一時間又沒說話了,她真有臉提流鼻血的事。

  要不是他看出她有高原反應踹開她的門,她現在指不定神遊去哪兒了。

  他看上去沒心思逗留,要離開,走之前公式化地交代幾句:「注意休息,氧氣瓶在這兒。」

  程迦吞下一口粥,道:「桑央尼瑪說,你會聽風,怎麼做到的?」

  「感覺。」他的回答很難說不是敷衍。

  「糊弄糊弄小孩就算了。」程迦說,「你懂氣象。在哪兒學的,我問的是哪所大學?」

  彭野看她一秒,沒有笑意地笑了:「大學?」

  程迦說:「嗯,感覺。」

  「感覺?」

  「對,感覺。」

  彭野哼笑出一聲,拉把椅子到她面前坐下,手肘撐在腿上,俯了上身湊近她,他笑意淡了下去,說:「你圖什麼?」

  他個頭高,白日裡隔得遠不覺得。現在近距離坐下,俯著身子,一下子擋住了程迦頭頂的光。

  程迦抬起頭看他,一時間沒有回答。

  他的眼睛黑黑的,很冷靜:「你想從這裡得到什麼?」

  程迦回答:「我是攝影師。」

  彭野勾起一邊嘴唇,說:「我問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程迦吸緊了臉頰,她眼瞳顏色很淡,睫毛顫了顫,又平靜了,說:「身體。」

  這下輪到彭野一時半會兒說不出話來。

  他篤定了程迦只是抽抽風。這種事直接挑明,別說女人,男人臉上也掛不住,會被嚇退。可她的表達非常直白簡單。

  「我要一組照片。你身體的。」

  此刻,她看著他,眼神異常清澈,平淡,不帶慾望;彷彿他才是心懷不正的人。她的眼神甚至有些虔誠,像藝術愛好者站在盧浮宮的走廊上瞻仰蒙娜麗莎。

  驛站外風雪似乎更大了,冰雹砸得劈啪響。

  彭野無聲看她半刻,最後說:「吃完粥早點休息。」他站起身,居高臨下俯視她,說,「以後不恰當的事兒少做。」

  程迦語氣冷了半分:「這話原封不動還你。」

  彭野稍稍眯起眼睛,背著燈光,他的臉色很暗:「你還真能揪住不放。非讓我提剛才你流鼻血時幹的事兒?」

  程迦說:「我不是看了不負責的女人。」

  彭野:「……」

  程迦又淡淡道:「而且,我不是說那件事。後來你們又在我不在場時,去我房間搜過東西。」

  彭野想了想,皺眉:「什麼時候?」

  「我早晨離開房間之後,退房之前。」

  彭野說:「沒有。」

  「你沒有因為從我這兒問不出線索而潛入我房間搜東西?」

  「沒有。」

  「那就是你手下的人。」

  「不會。」彭野說。

  十六給他打電話說要不要把程迦交給警察審問,彭野的回答是「算了」。

  如果程迦被帶進警局,她一定會成為「黑狐」等人的目標。如她所說,出門在外,保護自己是最重要的。

  彭野當時想,不能保護這個路人,就不要把她牽扯進來。

  「他們都不會。」

  程迦輕嘲似的笑出一聲。

  彭野問:「有人翻了你的房間?」

  「東西看上去和原來一樣,但肯定被動過。」

  「我過會兒去問十六他們。」

  程迦「嗯」一聲,攪著碗裡的粥,慢慢地問:「你心裡認為他們沒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闖入我房間。」

  「是。」

  程迦挑眉:「你還挺信他們。」

  「出生入死的,自然。」

  程迦喝了一口粥,說:「我看你們越野車後綁的都是羊皮?」

  「嗯。」提到這個,彭野臉色變了變,看上去不像之前排斥對話,暫時沒了立即要走的意思,「意外繳獲。」他說。

  程迦:「幹這行挺辛苦。」

  彭野:「還行。」

  程迦:「常年都守在無人區?」

  彭野:「差不多。」

  程迦無聲下來,攪了攪碗裡的粥,用一種很緩慢的語調說:「不寂寞嗎?」

  「……」

  彭野抿了一下嘴唇,側眸看她。程迦倚靠在床頭,還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甚至有些漠然。

  但他清楚她的話裡有某種暗示。

  她一點兒都不關心羊皮和羌塘,今夜,她隻關心他的回答。

  窗外的風一湧一湧的,燈在晃。

  彭野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她臉上搖過來搖過去。她的臉,時而光明,時而陰暗。

  他看了她一會兒,再次說:「喝完把碗放在櫃子上就行。」

  他這次頭也不回走出房間,關上門。

  他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掏出根菸塞進嘴裡,也不知道出個門怎麼就這麼艱難。

  彭野走下樓去灶屋,十六他們在燒飯,米香四溢。

  「她醒了?」尼瑪問。

  「醒了。」彭野說。

  十六看他臉色有異,問:「怎麼了?」

  彭野說:「我們走後,有人搜過她在客棧的房間。」

  「202?」

  「嗯。」

  十六:「哥,你懷疑什麼?」

  彭野:「她的東西被人搜查過後重新整理好了,這不是入室盜竊。對方相當謹慎。」

  石頭一下子從灶口抬起頭來:「你覺得和黑狐他們有關?」

  彭野擰著眉:「但黑狐在前一天晚上殺了計雲,他清楚計雲不在202,在203。202住著別的旅客。」

  「是這個道理。」

  彭野說:「你們說說,他為什麼在第二天返回隔壁房間去搜程迦的東西。」

  眾人思索良久,十六突然一拍腦袋:「程迦那裡有他想要的東西!」

  「只有這種解釋。」彭野說。

  尼瑪不解:「可程迦姐那裡怎麼會有黑狐想要的東西?他們倆怎麼會扯上關係?」

  彭野思考半刻,說:「目前只能確定,她和黑狐打過照面。」

  石頭說:「黑狐那麼謹慎,她應該沒看到對方的長相。」

  彭野淡笑一聲:「如果看到,她現在應該死了。」

  十六說:「現在她和我們算是同伴了。她上次不說,這次沒準會告訴咱們。或許能給出別的線索也說不定。哥,你再去問問她唄。」

  彭野一時半會兒沒應答。

  他還真不想去問她。

  跟那女人說話腦仁兒疼。

  彭野走到灶屋門邊,翻出手機看看,把程迦的手機號碼存上。

  十六走出來勾住他的肩膀。

  彭野:「有事?」

  十六低聲:「哥,你覺得她怎麼樣?」

  「……」彭野問,「誰?」

  「攝影師。」

  「……」

  十六其實想問他們是不是有點兒不對。他和彭野兄弟多年,嗅覺和狼似的,且不說從浴室到程迦房門口那串詭異的血滴,更明顯是他察覺彭野對程迦挺冷的,估計是反感這女人。

  但他也不好直接問他是不是對程迦有意見。十六想,可能是那天的摸胸事件程迦表現得太咄咄逼人。

  「哥。」

  「嗯?」

  「你覺得程迦這女人怎麼樣?」

  彭野轉眸看他:「什麼怎麼樣?」

  「石頭覺得她脾氣古怪,我倒覺得她挺有意思的。」

  彭野低頭在存號碼,稍稍皺了眉,程迦的「迦」字太難找。

  十六搭著他的肩膀看他找字兒,隨口問:「哥,你會不會喜歡這種女人?」

  彭野說:「我找事兒麼?」

  話才說完,身後響起不輕不重的腳步聲。

  彭野聽出來了,沒抬頭。

  十六嚇得趕緊笑著看過去。

  程迦只穿了一件長襯衫,捧著飯碗和相機,目不斜視地經過他們,走進灶屋。

  彭野低頭看著手機,餘光裡,程迦的襯衫下襬從他身邊飄過,白水藍的細紋,下邊一截白花花的長腿,她光腳穿著高跟鞋,白淨的腳踝上畫著黑色的蛇形紋身。

  彭野找到「迦」字,存好電話。

  就在這時,砰,砰,砰,有人把驛站的門敲得哐當響。

  晚上9點。

  幾人交換眼神,不說話了。周圍安靜下來,只有米飯在鍋裡鼓泡泡,屋外風聲蕭蕭。

  暴風雪的夜晚,誰會跑到無人區裡一個地圖上都不會標注的小村子裡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5:39 PM

第 12 章

  灶屋離堂屋很近,一眼就能看見大門。

  程迦抱著相機,本能地大步走向灶屋門口,突然脖子後一股猛力。彭野揪住她的後衣領把她拉到身後貼住牆壁,眼神示意她噤聲且別亂動。

  程迦看他一眼,真沒動了。

  她籠在他高大的背影裡,抬眼盯著他的後腦勺看。他的頭髮不算短,應該有段時間沒剪了,摸上去或許不會扎手。

  她看見他下意識摁住左腰處,那裡隱約有個凸起,程迦知道是槍。

  程迦抬起相機拍下他的背影,畫面的角落裡有表情嚴肅伺機而動的尼瑪和石頭,還有冒著炊煙的灶。

  灶屋裡全是米香,氣氛卻極其緊張。驛站外風聲更大了,冰雹子砸得木房劈啪響。

  「砰砰砰!哐哐哐!」外邊的人很暴躁,拍門變成了踹門。

  驛站的老婆婆從樓上蹣跚走過來:「來啦……來啦……」

  十六躲靠在門框的另一邊,和彭野交換著眼神。

  彭野側貼在牆上,盯著大門;同時,左手摸到身後,在摸空氣。

  程迦低下頭,盯著他寬大的手掌看,她慎重地把手伸過去,於是,彭野的指尖觸到了她的指尖。

  有那麼一瞬間,是頓了一下的。

  他的手往上伸得更遠一些,試圖握住她的手腕。可程迦敏捷又靈巧地回縮,結果他抓住了她的手,指尖戳到她手心。

  她的心顫了一下,瞬間被他用力「帶」著,「拉扯」著,順勢貼到他後背上。

  她感到他的身體僵了一瞬。

  她的臉挨在他的後脖頸,緩緩地呼出一口氣,他又僵了僵。

  他算是把「趁人之危」這個詞的一筆一劃都給體會清楚了。

  但這種時刻,他沒心思和她鬥法。

  程迦握緊他的手,貼靠在他背上,他手掌溫度很高,背也很牢靠,讓她不免想睡覺。

  所有人都緊張待命。

  程迦卻在想,他脖子上有股自然的清香,她懷疑他洗澡的肥皂其實是洗衣服的,比如,皂莢?

  「來了。」老婆婆撤下門栓,打開大門。

  頃刻間,風雪和寒氣翻滾進來,帶著兩個直跺腳的姑娘,一個濃妝豔抹,穿著糖果色夾克和緊身褲,直報怨:「我的媽呀,什麼鬼天氣,凍死了凍死了!」

  另一個素雅些,一身綠色衝鋒衣,牙齒咯咯直打顫:「天氣預報不是這麼說的啊。」

  虛驚一場。

  程迦最先反應過來,很決絕地抽離彭野的手掌,轉身走了。

  彭野回頭,卻只看到她淡定的背影,她抱著相機又選景去了。

  那模樣,彷彿剛才是他趁機佔便宜把她「拉拽」得她前胸貼他後背。她迫於形勢,只能勉為其難地和他咚一下。現在危機解除,她就趕緊甩手。

  沒有言語能形容彭野此刻的心情。

  「安安,我手機去哪兒了,你看見我手機了嗎?」糖果色夾克的女孩左轉右轉,翻行李。

  叫安安的女孩說:「你一直自己拿著啊,兜裡找找。……肖玲你別急,我撥你的電話……」

  肖玲停下等鈴聲響,可,十幾秒過去了,沒有聲音。她濃妝的臉一下子扭曲:「丟了,一定是丟了。我得出去找。郭立得聯繫我的。」說著要轉身出門。

  「現在不能出去……」老婆婆攔住肖玲,看向安安,「姑娘,你得勸勸你朋友,雪這麼大,天都晚了,出去不得啊……」

  安安拉住肖玲:「明天再找吧。車壞了,這走一路都沒人家,你沒凍慘啊。」

  肖玲發牢騷:「郭立給我打電話怎麼辦?他也沒你號碼,聯繫不到我怎麼辦?或許就掉在附近了,你用手機不停打我電話,一定找得到。」

  老婆婆拉不住,扭頭對灶屋裡的人喊:「你們來幫忙說說。」

  兩個女孩這才發現灶屋有人,扭頭一看,尼瑪正好奇地看著她們。肖玲的臉瞬間白了一度,驚恐,連連往安安身後躲,聲音壓低,害怕得都變了形:「少數民族!」

  肖玲抓住門,顫抖著小聲:「安安,這店肯定有問題,快逃啊!」

  安安也被她弄得頭皮發毛,尼瑪看懂了他們的意思,窘迫地笑笑,躲到一邊去了。

  尼瑪的身影閃開,安安和肖玲看到一個穿長襯衫的女人,靠在煙霧繚繞的灶台上,捧著相機在拍照。鏡頭黑漆漆泛著白光,遮住了她的臉。

  她穿著高跟鞋,卻沒穿褲子,淺藍紋的長襯衫遮著腿根,她的腿白花花的,又長又直,美極了。

  她放下相機,冷漠地看他們一眼,跟著尼瑪閃開了。

  程迦冷冷地吐出一句:「傻逼兮兮。」

  尼瑪聽見,一愣,忙擺手,憨憨笑道:「程迦姐,沒事兒,我都習慣了。」

  程迦沒理他,點根菸抽了一口,才回頭,臉色並不好,語氣也冷:「過來我這兒……麥朵的照片還沒給你看呢。」

  尼瑪愣頭愣腦的:「姐,你不是說原片不給人看嗎?」

  「讓你過來就過來!」

  「是。」

  十六他們出去了,規勸兩個女生留下。

  石頭說:「風雪太大啦,你們現在跑出克,會迷路滴咧。」

  十六說:「氣溫還在下降,萬一你們體力不支暈倒了,或許會被凍死。」

  肖玲被說得有些猶豫,但仍然不太死心,想了想,一下子抓住十六:「大哥哥,要不你們陪我們一起去吧,求求你們幫幫忙了。我的手機真的很重要。」

  十六:「……」

  安安難為情地扯了肖玲一下,都說了溫度低會被凍死,別人的命不重要了?

  這時,老婆婆嘆了口氣,道:「他們不能走。」

  「為什麼?」

  「這屋裡還住著一個女孩子呢,男人不能分散開。」

  這話怎麼聽怎麼詭異。安安警覺地嗅到了什麼,問:「老婆婆,你有話直說啊。」

  「我本來不想說的,我們這兒的名聲已經夠壞了,壞得村子裡的人都跑出去不回來了。」

  「啥事兒啊?」

  老婆婆聲音嘶啞,緩緩道:「女孩子大晚上的別出門,太危險了。咱們這村子裡沒有女人……」

  暴風雨,深夜,驛站,老太婆聲調徐徐,安安和肖玲臉色變了又變。

  「沒有女人,只有專打女遊客主意的男人。」

  肖玲直哆嗦:「沒人抓他們?」

  「你們來的路上,見到不少尋人啟事吧。」

  「啊。」

  「人都找不到,抓誰啊?」

  老婆婆說著話,彭野等人都沉默著。

  肖玲嚇得臉色全白,徹底打消了外出的念頭。

  老婆婆又說:「他們是保護站的工作人員,被暴風雪困在這裡,他們在這兒,你們也安全點,不然我也不敢收留你們。」

  彭野和十六都沒說話。

  安安和肖玲看向幾人,很快決定不出門了。

  兩個女孩安置好了下樓,石頭和尼瑪搬了四方的木桌和長板凳,一盤盤熱氣騰騰的飯菜往桌上端。少有葷腥,只有一盤茄子炒肉,剩下三盤全是素菜。

  這些菜賣相不好,放在平時她們才不會吃;可她們又累又餓,在一旁看著眼饞。

  她們又看到程迦,她翹著二郎腿,坐在長板凳上閒散地抽菸,等人齊,她的側臉安靜而冷淡。

  肖玲看到她細細的手腕上戴著卡地亞的手鐲,淡金色的,間隔幾顆閃閃的鑽石。肖玲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同款。

  安安清楚剛才肖玲說的話惹了尼瑪和她,過來道歉:「剛才對不……」

  程迦頭也不回,大拇指朝尼瑪那邊指指:「和他說。」

  肖玲覺得憋屈,安安拉住她,又困窘地對尼瑪說:「剛才對不起啊,我們不是那個意思。」

  尼瑪本來就害羞,又不好意思和女人說話,紅著臉連連擺手,說著「沒事兒沒事兒」跑去灶屋盛飯去了。

  安安更加內疚。

  肖玲則盯著桌上的菜,她快餓死了,這荒山野嶺的鬼地方,別說館子小賣部,人都沒幾戶。她和程迦打商量:「那個……咱們搭個火吧。」

  程迦慢慢側過頭來看她,青白的煙霧籠罩在她臉上,她的眼神像迷霧,看上去竟有種別樣的性感。

  肖玲不喜歡她那平靜又冷淡的表情,像端著什麼,高高在上似的。

  程迦低頭,手指點了點菸灰,空閒的另一隻手伸向她:「先交錢。」

  「好。」肖玲翻錢包,找出二十塊,想想又加了五塊,嘴上卻問,「多少錢啊?」

  程迦說:「一百。」

  「一百?」肖玲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你說什麼?就這些菜值一百?!」

  程迦扭頭看她一眼,道:「一人一百。」

  肖玲震驚了,這女人簡直是敲竹槓的能手。

  安安小聲理論:「這是不是太貴了?」

  程迦緩緩呼出一口煙,道:「08年南方雪災,交通癱瘓,你知道那時高速路上一杯方便麵多少錢嗎?就是這個價。」

  安安一下子說不出話來,肖玲道:「可你這也太貴了。簡直是坐地起價。」

  程迦很安靜地說:「我不強買強賣的。」

  她身體不太活泛,懶得開口多說,語氣相比平時更加淡漠,飄忽得跟煙似的。

  肖玲被她給噎死。

  肖玲想這女人肯定是那種特能裝特能較勁兒使壞特會沒事就嫉妒年輕女孩的那種女人。

  安安和肖玲在一旁商量後,放了兩張一百在程迦面前。

  石頭端著大盆米飯走出來,程迦把錢遞給他:「她們兩個要搭伙吃頓晚飯。」

  石頭一愣,頓時喜上眉梢,趕緊擦擦手上的水,把錢接過來,一看是兩張,皺了眉:「這給太多了啊。」石頭立刻還一張回去。

  安安不敢接,看了程迦一眼;肖玲上前接住。

  程迦看了看石頭,也沒攔。

  可石頭還在衣服口袋裡摸,自言自語:「等等,我給你們找錢啊。」

  他拿出一小卷錢,抽出9張皺巴巴髒兮兮的十塊,遞給她們:「來。」

  安安愣住;這回,連肖玲也不好意思接了。

  安安說:「別找了,我們坐火車吃盒飯都要這麼多錢呢,還吃不飽。」

  肖玲趕緊道:「雪這麼大,萬一我們明天還跟著你們吃呢。」

  「好,好。」石頭笑著說,「那到時候再找錢。」

  程迦抽著煙,什麼話也沒再說了。

  背後腳步聲由遠及近,隨之是彭野低冷的聲音:「誰准你抽菸的?」

  程迦並沒有回頭,她默了默,很聽話地把煙從嘴裡拿下來,還淡淡地笑了笑。她等得就是這句話,她準備俯下身,把菸頭摁滅在地上。

  但彭野上前一步,彎腰接住了她手裡的菸頭,他沒什麼語氣,或許帶點兒不爽,說:「別俯身。」

  程迦就沒有俯身,低頭看著他把菸頭摁在地板上,火光一閃,滅了。

  彭野弓著腰,一抬眼皮看到她光露的腿,還有腿根邊淡藍細紋的襯衫。

  他說:「上去換衣服。」

  程迦問:「為什麼?」

  屋裡很暖,根本不冷。她輕輕換了個坐姿,兩條白嫩嫩的腿交疊著,不經意摩挲了一下,近在彭野眼前。

  彭野沉默著,站直了身。他看她一眼,知道她又犯作了。

  和以往一樣,他什麼解釋也沒有,直接說:「你腿太難看。」

  程迦:「……」

  這男人就會對她簡單粗暴是吧,她真是日了狗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5:40 PM

第 13 章

  程迦換上衣服走出門,尼瑪站在不遠處。

  程迦問:「你怎麼跑上來了?」

  尼瑪揉揉腦袋,說:「七哥叫我喊你下去吃飯。」

  程迦斜著眼瞧他半晌,瞧得他眼睛發毛了,才開口:「尼瑪,你看我,……我的表情看上去像相信你的話嗎?」

  尼瑪:「……」

  「憑你也想糊弄我了?」

  尼瑪窘迫地搓搓手:「姐,是真……」

  「他喊我吃飯?呵,太陽從西邊出來。」她拉上房門,高跟鞋走在木板上響聲清脆,走一步又停下,兀自笑笑,說,「風從月亮上吹過來。」

  尼瑪不敢說謊了:「姐,我怕你生氣,上來看看你。」

  程迦說:「我不會生他的氣。」

  尼瑪心裡一塊石頭落地:「那就好,程迦姐你真好。」

  程迦是真沒生過彭野的氣,從來沒有。她想,有他那副身材,想寵愛都來不及,誰還有心思生氣。

  而且,她很清楚他是故意慪她的。

  她淡淡道:「他說難看就難看了?成天看的不是羊腿就是牛腿,他知道什麼是好看?」

  「對呀對呀。」尼瑪附和,心想程迦還挺堅強的,他想打圓場,便說:「七哥有時候說的話不是那意思。其實,他還挺關心你的。以前我們不認識,以為你是計生用品販子的時候,他也提起過你呢。」

  計生用品販子?程迦有夠無語的,隨口道:「他提起過我?」

  「對啊。」

  「說我什麼了?」

  尼瑪眼睛亮晶晶的,實話實說:「他說你是母夜叉。」

  程迦:「……」

  尼瑪說完,又趕緊擺擺手,跟她解釋:「你別誤會,其實是石頭哥說你是女夜叉,七哥就說不是,你是母夜叉。」

  這有可誤會的餘地麼?

  程迦淡笑一下,說:「我謝謝你們全隊。」

  尼瑪嘿嘿地笑:「不用謝不用謝。」

  --

  程迦還沒下樓,樓下堂屋裡的一桌人就聽到了她的高跟鞋響,清脆,利落,宣告她的登場。

  安安和肖玲扭頭看程迦,然後就挪不開眼神,程迦的衣服很簡單,白色針織衫配黑色呢短裙,一條打底褲,清淨幹練。

  明明很簡單的衣服,看著卻很有品位。

  她個子高瘦卻又有料,這衣服往她身上一掛,跟時裝周上的模特兒一樣。

  十六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說:「程迦,你先前穿衝鋒衣看不出來,這麼穿真好看。」

  石頭問:「是羊毛做的麼?」

  程迦:「除了羊就不能想點兒別的動物?」

  石頭:「牛?」

  程迦:「……」

  彭野就跟沒看見她似的,盛飯分碗筷。

  --

  四條長凳,十六和石頭坐一條,尼瑪跟著彭野坐一條,安安和肖玲擠一條,沒人敢和程迦坐,倒弄得她一人壓一方,跟老大似的。

  安安和肖玲大學快畢業,年輕女孩對什麼都好奇,活潑又愛侃天,一頓飯的功夫就和十六石頭聊得熱絡。除了工作上的事不透露,十六都是有問必答。

  吃完飯,石頭和尼瑪收拾碗筷。安安坐著不好意思,也幫忙收。肖玲則繼續和十六聊天。

  程迦先上樓回房了。

  晚上十點,對她來說太早。放在平日裡,這是她夜生活的開始。但今晚,她無處可去,也無事可做。

  她從盒子裡抽出一支菸含在嘴裡,剛打燃火機,手卻頓住。想起那個微慍的聲音:「誰准你吸菸的?」

  她盯著紅色竄動的火苗看了一會兒,無聲地笑了笑,把煙拿下來,關掉火焰。

  程迦躺倒在床上,手裡舉著未燃的煙,轉來轉去。

  木樓並不隔音,不久,走廊上傳來腳步聲,程迦聽得出來是誰。

  她的手停住。

  幾秒後,隔壁房門開了又關,腳步聲在房間的木地板上響起。

  程迦想了一會兒,坐起身,剛要把飽受她手指蹂躪的煙扔進垃圾桶,想想在這兒有錢也難買,又塞回煙盒裡。

  她重新穿上高跟鞋,走過房間的木地板,她知道隔壁的人聽得到。

  她開門又關門,動靜不大不小,不溫柔也不刻意,拿捏得剛好。她走到他門口的步伐也同樣如此。

  程迦倚在他門邊,安靜地等待。

  我在你門邊候,你一定知曉。

  走廊裡燈光昏暗,樓下傳來女孩們的談笑聲,但門的那一邊,格外安靜。

  程迦手心出了點兒汗,開始把玩打火機。過了不知幾分幾秒的安靜,那頭傳來他低沉的嗓音:「誰在外邊?」

  程迦無聲地笑了笑,說:「風。」

  彭野沉默半刻,鬼使神差地問:「哪個方向的?」

  她站在東西走向的走廊上,他的房門面朝南方。

  程迦說:「你開門,起南風;你不開門,就刮西風。」

  屋裡頭又安靜了,樓下的談話聲依然清晰。

  一秒後,那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彭野拉開房門。

  程迦斜倚著門,摁打火機玩,火苗一明一滅的,照在她臉上。她嘴角還留著淡淡的笑,眼睛仍是那樣平靜。

  他扶著門,並沒有請南風吹進門的意思。

  她看出來了,還問:「不請我進去?」

  他低頭看她:「有事?」

  程迦穿著高跟鞋,還是得仰望他。

  她微微直起身,特意斜靠去門板上,彭野稍稍用力穩住門。他的臉逆著房裡的燈光,輪廓鮮明。

  她感受到他侷促的力量,要笑不笑的,眼神筆直:「進去說。」

  彭野道:「在這兒說。」

  她臉上的笑意就淡了下去,說:「沒事兒了。」她站直了身子轉過身,打火機不小心掉在地上。

  程迦站在原地,一副我俯身會可能流鼻血的樣子看著彭野。

  彭野盯著她看,明明預感她有什麼目的,可幾秒後,還是得彎腰去撿。

  她低頭看,他的頭在她腿邊。她稍稍下蹲,五指伸進他的頭髮,摸了摸。

  他的頭髮茸茸的,有一點點扎手……

  「和我想的一樣軟。」她說。

  彭野站起身,眼神微冷,俯視著她:「你幹什麼?」

  程迦說:「我說軟,『僅』指你的頭髮。」

  彭野:「……」

  他眼神很黑:「有下次,我會不客氣。」

  調情結束。

  程迦筆直看著他,像在無聲堅持著什麼。

  幾秒後,程迦平靜開口:「彭野。」

  這是她第一次正式叫他的名字,彭野竟無法接話。

  她說:「你以後別栽我手裡。」

  她表情不羞不愧,眼神寡淡如水,卻似乎在說:不然,我會整死你。

  彭野看懂了,沒接話。

  樓下,石頭喊:「老七,程迦,快下來。」

  兩人對視著,在較勁,都沒有回答。

  「老七?程迦?」石頭還在喊。

  「來了。」程迦看著彭野,回應。

  「下去吧。」她淡淡地說著,站直身子,轉身走了。

  彭野冷臉看著木色走廊上程迦的背影,耳畔卻莫名響起她剛才說的話。

  他沒想過她會用那種方式表達,一種讓他瞬間就接受理解且稍稍驚異的方式,像在講只有兩人能懂的密語。事先沒有約定,拈手就來。

  「你開門,起南風;你不開門,就刮西風。」

  他的門面朝南方,開門,南風吹進屋;不開門,風從西往東,上走廊。

  她說她是風,他開門,就進屋;不開門,就回房。

  然後,他開門了。

  而另一句話更像魔咒:「彭野,你以後別栽我手裡。」

  --

  因為晚飯多了兩個女孩,石頭擔心大家都沒怎麼吃飽,所以烤土豆吃。

  一群人圍著炭火,烤土豆的香味漸漸散開,溫暖又溫馨。

  程迦挑了一個,聽尼瑪的指示,撥開皮,熱氣直冒,撒上鹽巴吃一口,軟綿綿的,又甜又鹹。她向來不愛土豆,可這回的烤土豆是真美味。

  安安和肖玲直誇好吃,石頭笑得合不攏嘴。

  肖玲邊吃邊問:「剛進院子的時候,我看到停著兩輛車。那是你們的啊?」

  「是啊。」

  「都被雪蓋嚴實了。」

  「明天就會停雪。」

  「能停?」肖玲詫異,「你們看天氣預報了?」

  十六指指彭野:「他懂。」

  肖玲「哦」一聲。

  夜裡十一點半,眾人散了去睡覺。肖玲和安安害怕深山恐怖男夜襲,把房間換到十六的對門,也就是程迦的隔壁。

  肖玲一進屋就爬到炕上揉腿:「我真是瘋了才跑來這兒,下次打死我也不來了。」

  安安沒說什麼。

  她和肖玲是大學同學,現在不是流行來藏區麼,兩人就把畢業旅行的地兒選在羌塘,原本肖玲的男朋友郭立也一起來。可臨行前兩人拌了嘴,肖玲一氣之下改變日期和行程,拉著閨蜜安安一起來了。

  肖玲賭氣道:「手機掉了也好,聯繫不到我,急死他。」

  安安說:「其實郭立挺冤枉,他導師臨時帶他開會,他也沒辦法。你就可勁兒折騰吧。哪天把他折騰跑了,我看你後不後悔。」

  肖玲被她這麼一說,又有些懊惱,她煩躁地在床上滾:「不想了不想了。」隔一會兒,又說,「剛才那幾個男的挺好的。」

  安安說:「是啊,一開始我們還以為他們是壞人,真有點兒不好意思。」

  「但那個女的太討嫌了。」肖玲哼一聲,「勢利,這輩子沒見過錢似的。」

  安安說:「不是吧,我看她穿衣服很高檔的樣子。她的手鐲和你一樣呢。」

  肖玲道:「現仿貨多了。有錢會住這種地方,或許是窮游。」

  「但她的相機看著很值錢啊。」

  肖玲說:「她這種人,隔壁藝術學校很多啊。一身名牌都是別人買的。咱們學校,一本重點,哪個同學不是正正經經?」

  安安說:「你別太絕對。」

  肖玲說:「咱們是沒那麼多有錢人的裝備,可咱們有文化有志氣有尊嚴。」

  安安說:「這不代表別人沒有啊。」

  「你也看見了,那女人對誰都愛答不理,她和這群人不熟,估計是路上搭伴的。」

  她鄙夷地笑了笑,說,「安安你不知道吧,微博上說,很多女的單身來這兒窮游,搭便車不給錢,用身體做交易。一路陪人睡著走完。」

  「肖玲,平時在宿舍八卦就算了,這麼說也太……」安安想說「惡毒」,顧忌著友誼,嚥了下去。

  「這種可能性太大了。安安,你別把這個世界想得太單純……」

  肖玲話沒說完,隔壁傳來十六敲門的聲音:「程迦,你睡了沒?」

  程迦說:「還沒。」

  「開下門,你晚上是不是忘吃藥了?」

  「啊,來了。」

  肖玲和安安對視一眼,驚愕地瞪大眼睛。程迦還是那副不咸不淡的嗓音,可她們聽得一清二楚。

  這麼說,

  剛才她們說的話,程迦全聽見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5:43 PM

第 14 章

  「怎麼辦?」肖玲壓低聲音。

  安安恨不得鑽地洞:「我哪兒知道怎麼辦?叫你別亂說。」

  「我說她心機重吧,偷聽我們說話那麼久,一聲不吭。正常人聽到,早該弄出點聲音讓我停下了」

  安安狠狠瞪他,眼神警告:你閉嘴。

  那邊程迦吃了藥關上門,似乎上了床,再沒動靜。

  肖玲等了一會兒,放鬆下來,在安安耳邊說悄悄話:「誒,你注意到那個長得有點兒小帥的男人沒?」

  「身材挺好的那個?」

  「嗯。不怎麼說話,但很有男人味。挺少見的,現在的男人都沒點兒男子氣概。」

  「的確。」安安贊同。

  肖玲嘆氣:「可惜了。」

  「可惜?」

  「可惜他只是個小保護站的工作人員,這兒又偏僻又窮,工資不高,沒前途。」

  安安不以為然:「加班擠地鐵省錢還房貸就更有前途?各有各的好,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就行。我看他們都挺愛自己工作的。」

  肖玲癟癟嘴:「反正我待一小時都受夠了。明早和我去找手機!」

  這兩人一晚不安寧,程迦卻睡得很好。

  隔壁房間的談話她聽得一清二楚,可她沒有任何感覺。

  她睡得好,還做了個好夢,看過實物,這晚的夢更加有跡可循,可要有實際性進展時,有人敲她的房門。

  程迦平靜地睜開眼睛,失望之情難以用語言形容,她現在可以跳下床掐死敲門人。

  「程迦。」是彭野特有的嗓音。

  程迦:「……」

  她抬手遮住眼睛,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程迦。」

  「幹嘛?」她躺在床上問,語氣不好。昨晚他們還互放了狠話。

  她不耐煩的語氣傳到門外,被理解成起床氣。外邊的人安靜了。

  這放空的間隙,程迦徹底醒了。

  「雪停了。」他說。

  程迦感覺到了,因為世界非常安靜,沒有風,也沒有冰雹,屋裡亮堂堂的,是外邊的雪光。

  他的語氣裡有和解的意思。

  她便同意了。

  她睡在溫暖的被子裡,隔著一塊門板和他說話,這感覺不能更好。

  「你好好休息,下午得上路。」

  程迦:「……」

  她翻了個白眼:「你叫醒我就是為了說讓我好好休息?」

  彭野:「……」

  「雪很厚,你別到處亂跑。」他說,然後似乎邁腳要走。

  「誒——」程迦掀開被子,坐起來,「你去哪兒?」

  「我們幫驛站的阿嬤弄點兒柴。」

  程迦慢慢「哦」一聲:「你們都去啊。」

  「嗯。走了。」他走幾步,又折返,隔著門交代,這次語氣稍重,「你別亂跑。雪盲會讓你迷路。」

  房間裡很溫暖,程迦擁著被子,道:「不亂跑。」

  彭野似乎想了一秒,又警告一句:「當心撞上阿嬤說的人。」

  程迦無語,他哄小孩兒呢。

  她一眼看出驛站老婆婆說那話是嚇唬倆小女孩的,但她並沒拆穿,無聲笑了笑,道:

  「嗯,我不會跑。」

  腳步聲遠去,彭野走了。

  程迦重新躺回去,蓋上被子。世界好安靜啊,她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她翻身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睡了。

  天光朦朧,世界靜謐。

  程迦睡了一會兒,睡不著,爬起來推開窗戶一看。

  好傢伙,漫山遍野全是白茫茫的雪,無邊無際,像打翻的牛奶罐,沒有一絲雜質。

  程迦套上羽絨衣,換上雪地靴,下樓去了。

  經過灶屋時,她聞到小米粥和窩窩頭的清香。走進去掀開大鍋蓋,蒸籠屜裡放著三碗粥和六個窩頭。

  程迦端出一碗,拿了兩個窩頭,盤腿坐在稻草堆裡吃起來,咬一口窩頭喝一口粥,碗放在土地上。

  灶屋裡有朦朧的光,只有她的心跳聲在陪伴,

  這個早晨,好清靜啊。

  程迦吃完早餐,打開驛站大門,風停了,只有白茫茫的雪地。

  她真沒打算亂跑,她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口看風景,四周沒有一絲動靜,她坐了半個多小時,摸出煙來抽。

  抽完半根,雪地上傳來沙沙的腳步聲,是安安,急急忙忙的。

  安安一進院子就看見程迦,穿一件白色羽絨衣,坐在小板凳上,頭髮沒梳,很慵懶的樣子,她沒看安安。

  安安想起昨晚的事,也尷尬,繞過她跑進屋。她在屋裡咚咚咚樓上樓下跑,一個人沒找著,又跑回堂屋。

  「鍋裡有石頭給你留的粥和窩頭。」程迦嗓音淡淡的。

  安安受寵若驚,說謝謝,可她沒心情吃東西。

  她站在程迦背後盯著她看。

  幾秒後,程迦回頭睨她,眼神冷淡:「看什麼看?」

  她的指尖,煙霧寥寥。

  安安尷尬地笑笑:「你好像很喜歡抽菸啊,這不健康。」這話是昨晚肖玲和她說的。

  程迦盯她一秒,轉回頭去。

  安安覺得自己又說錯話了,

  程迦道:「那棵樹上有個鳥窩,屋簷的冰棱裡凍住了一片黃葉,院子牆角下邊有個雪兔洞,那是雪兔的耳朵,冒出頭了。」

  安安跟著她的指示看,覺得稀奇。她以為今天的世界只剩了白。

  程迦望著遠方,道:「我看見了雪兔,你卻只看到煙,我們誰不健康?」

  安安愣住,竟啞口無言。

  程迦說:「你那朋友出事了?」

  「你怎麼知道?」

  「因為她該呀。」

  「……」

  安安跑去程迦面前:「她非要找手機,我只得陪她去。雪地那麼廣,也不能一直牽著手低頭找。我找了一會兒,回頭她就不見了。」

  程迦聽完,道:「你們找手機的方式不對。」

  安安問:「哪兒不對啊?」

  程迦說:「昨天下那麼大的雪,手機被雪埋了,你們得開著挖掘機和吸塵車去找。」

  安安:「……」

  程迦冷笑一聲:「她找死,你也是個沒腦子的。」

  安安面紅耳赤,想了想,又懇求:「咱們一起去找找吧。」

  程迦淡淡瞟她一眼,不回答也不動身。

  安安看出她的意思是NO。

  安安說:「她就是嘴賤,沒有惡意的。昨天她說的話你別往心裡去。」

  程迦覺得可笑:「我的心沒那麼容易進去。」

  安安說:「既然你不怪她,就幫幫忙吧,求求你了。」

  程迦說:「彭野說不要我亂跑。」

  安安問:「彭野是誰?」

  程迦說:「一個會栽我手上的男人。」

  安安不懂,無言半秒,求:「一起去吧,我實在方向感不好,不然我就一個人去,也不會求你。」

  程迦說:「我挺佩服你,能冒著迷路的危險一個人去。」

  安安急道:「她是我朋友啊。她出了事我會一輩子不安。」

  程迦沒搭話。

  安安問:「你方向感好不?要是不好,我就不搭上你了。」

  程迦沒撒謊:「挺好的。」

  安安眼睛一亮,程迦說:「雪盲,沒用。」

  在雪地裡,沒有參照物,人以為自己走直線,結果卻會走成一個圓。

  安安咬咬牙,說:「我走了。」

  程迦皺眉,不耐煩:「你能別找死麼?」

  安安立在幾步外,別著頭不吭氣。

  「你摸不清方向,這又沒手機信號。等他們回來。」

  「不行。肖玲不會原地等,一定會找回來的路,我怕她反而越走越遠,到時大家一起也找不到,她就沒命了。再說,萬一她遇到婆婆說的流氓怎麼辦,萬一她失去行動能力了怎麼辦?」

  程迦沉默了。

  流氓是莫須有的,但現在的情形的確危險:如果肖玲越走越遠,幾小時後彭野他們回來只怕也找不到;況且,如果肖玲摔進雪坑,她會在短時間內活活凍死。

  程迦摁滅手上的煙,說:「走吧。」

  安安驚訝;

  「說好了,」她站起身,指遠處的山坡,「走到那個山坡就回頭。到了那兒找不到,也必須返回。

  救人要盡力;也要保護自己。」

  「好。」安安用力點頭,又納悶,「你剛不是說,雪盲會迷失方向,走成圓圈麼?」

  程迦看她一眼:「手機裡有指南針。」

  安安:「……」

  原來剛才她只是想阻攔她冒險。

  安安跟在她身後,看她的長髮在雪裡飄,她小聲道:「你提醒我,我自己用指南針就好了。」

  程迦不咸不淡道:「閒著無聊,去走走。」

  「哦。」安安在她身後微微一笑,覺得走在雪地裡也溫暖了。

  她猜,程迦一定是擔心如果肖玲掉進雪坑或者失去了意識,她一個人救不了。

  程迦邁著大長腿在前邊走,安安努力跟上:「你是不是去過很多……」

  「別套近乎。」程迦涼薄地打斷,「我們不是一類人,也不會做朋友。」

  「哦。」安安縮縮脖子,閉了嘴。

  兩人一前一後,在齊小腿深的雪地裡前行。

  世界白茫茫一片,回歸安靜,她們的身影在雪地上變成兩個小黑點。

  時近中午,安安再次急匆匆跑進院子,她的衣服帽子頭上全是雪。

  她衝進門,大聲喊:「程迦!」她們約定好走散就自己回來,別亂跑。

  樓梯間傳來腳步聲,安安驚喜地跑去,卻愣住:「肖玲?!你回來了?!」

  「啊,剛到。」肖玲摸著頭髮,眼神躲閃。

  安安喜極,又驚慌:「那女孩不見了,我們去找找。」她拉著肖玲往外跑,肖玲甩開她的手:「誰呀?」

  「住我們隔壁的啊。我和她一起去找你,結果踩到坑,滾散了。」

  「你都回來了,或許過一會兒她也回來了。」

  「按理說她比我走得快。一定是被埋在哪兒了,或者被什麼東西砸到。」安安把肖玲拉到門口指給她看,「就那個山坡,不會迷路的,我們一起去,萬一她受傷咱倆還能扶她回來,我一個人拉不……」

  「不去。」肖玲不耐煩,「那女人很看不起我們的。」

  安安:「她是為了找你才出去的啊。」

  「我累了,走不動了。去了也救不了人,或許又摔坑裡。你就在這兒等著吧。」

  「萬一程迦她等不了了呢?」

  「哪有那麼多萬一?」

  安安咬咬牙,氣道:「我走了,如果他們回來,告訴他們去那個山坡幫忙,轉句話不費事兒吧?」

  肖玲拉住她:「安安,太危險了。你別去!」

  安安警覺:「你為什麼突然說這種話?」

  肖玲愣了愣,後退一步。

  安安回頭望那個山坡,不知怎麼,眼淚嘩地流下來,想起程迦說:

  「走到那個山坡就回頭。」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5:45 PM

第 15 章

  安安瞪著肖玲:「你剛說那話什麼意思?你是不是看到什麼了?」

  肖玲一愣,道:「我是說雪太厚了,保不準哪兒就有個坑,不小心陷進去怎麼辦?」

  可肖玲的表情逃不過安安的眼睛:「不對,你一定知道什麼。肖玲,你怎麼回來的?」

  「我自己找對方向走回來的。你愛找就去找吧。」

  「肖玲!這會死人的!」

  「又不是我害的!」

  兩人拉扯著,肖玲甩手,衣服裡掉出一樣東西,「咚」砸進雪地,砸出老深一個坑。

  安安看著眼熟,肖玲驚慌失措。

  兩人撲進雪地裡搶。

  安安先抓到,一看,紅色金屬打火機,Zippo定製,彩漆畫著一個長相嫵媚在抽菸的女孩兒。

  安安質問:「這打火機哪兒來的?」

  肖玲:「撿的!」

  「肖玲!」

  「真是我撿的!」肖玲也大聲,「她連打火機都丟了,肯定出了什麼事兒,所以我不讓你去。」

  安安盯著她看,眼神極其陌生,看了好一會兒:「早知道你是這種人,我剛才就不會返回去找你。」

  肖玲氣憤:「安安,如果是你,我也會去找;可那種女的根本不值得我們冒險。」

  「你不會找我。而且,她比你值多了。」

  安安回頭:「你知道嗎?她是普林斯頓大學藝術系的高材生。她的卡地亞也是真的,不像你買的仿貨。」

  肖玲上樓收拾行李,可她沒法離開,還得搭保護站的車走。她有些後悔不該拿程迦的打火機,但那東西看著太精緻,她一時沒忍住。

  要不是突然出現那幾個男人,她也不會跑;現在回想起程迦最後的那個眼神,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肖玲渾身哆嗦。

  要是不拿打火機就好了,不拿她現在就不會害怕告訴大家。

  過了不知多久,彭野他們回來了。

  肖玲有些緊張,關了房門睡到床上。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沒上來,在樓下搬東西。十六和石頭說著洗菜做午飯的事,沒人發現程迦不在。

  不久後,有人上樓。

  腳步聲經過肖玲的房間,走到隔壁,隨即是敲門聲:

  「程迦。」

  肖玲側耳聽著。

  幾秒的安靜後,彭野重複敲門:「程迦?」

  「你在裡面嗎?」

  彭野擰一下把手,門沒鎖。

  推開門看,房間裡乾乾淨淨,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沒有人。

  彭野皺著眉進去,撥開巨大的行李箱看了一眼,少了羽絨衣和雪地靴。

  第一次見面他就把她的箱子翻了個底朝天,裡邊有什麼他大概都記得。

  程迦出門了。

  彭野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他過來敲肖玲的門,語氣微涼:「有人在嗎?」

  肖玲遲疑半刻,從床上坐起來,用一種模糊的聲音問:「我在睡覺,有事嗎?」

  彭野問:「今早有沒有看見隔壁間的女人?」

  肖玲說:「沒有誒。」

  她以為這樣對方就無話可問了。

  但,

  彭野說:「房間隔音效果不好,她什麼時候出去的?」

  肖玲愣了愣,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思考後道:「我沒注意時間。」

  彭野沒繼續問,他返回程迦的房間,把她的相機箱打開看,相機鏡頭一個不少,她沒帶相機出去。

  彭野再次走到隔壁房間,敲門。這次,他沒開口。

  肖玲等著他問話,他卻又敲了敲門,力度比上次重。

  肖玲問:「有事兒嗎?」

  「你朋友去哪兒了?」

  肖玲又是一愣,他怎麼知道安安不在?

  肖玲說:「安安起得早,和那女的聊天來著,後來那女的說去附近轉轉,好久沒回來,安安就去找她了。」

  彭野沒再問,似乎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下樓。

  彭野不太相信肖玲的話,找驛站的老婆婆打聽。老婆婆只聽到程迦出去了,安安要去找她,而肖玲不肯去。

  彭野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樓下,十六他們在灶屋裡摘菜。

  彭野說:「我出去一下。」

  十六問:「幹嘛去啊?」

  彭野說:「程迦跑出去了。」

  十六說:「走多久了?」

  彭野說:「不知道。」

  石頭問:「她是不是只是去附近轉轉,過會兒就回來?」

  彭野表情很冷,沒有搭話。

  尼瑪看看手錶,中午十二點半:「不對啊,午飯時間,照理說人該回來了。這附近也沒啥好看的,到處是雪。」

  十六擰眉想想,說:「我們一起去吧,這地方太大,萬一碰上狼什麼的……」

  彭野說:「也好。」

  幾人重新出門,四周白茫茫一片,

  尼瑪道:「程迦姐今天穿著什麼色兒的衣服,知道就好找了。」

  彭野說:「白色。」

  「……」眾人愣了愣,沉默。

  雪地反著白光,折射到每個人的臉上。

  十六憂心了:「白衣服……這要摔到雪坑裡就難找了。」

  尼瑪自我安慰:「或許她才出門,萬一像你說的掉進雪坑,我們會聽到呼救的。」

  彭野卻道:「她應該很早就出門了。」

  「為什麼?」

  彭野忍著一口氣沒說話,這女人真是怎麼作死怎麼來。他交代她不亂跑,她倒好,偏偏逆著他的意思往外蹦,還特意挑了件白衣服。

  他現在很難說服自己,她不是故意的。

  今早他是腦子進水了才叮囑她,不特意囑咐,她或許還不會這麼做。

  她就非得讓他去找她?

  她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回來,所以得早點兒跑出去。這時候還不知凍成什麼樣兒了,要萬一真掉進雪窟窿……

  彭野捏緊拳頭,真想掐死那女的。

  十六看出來了點兒什麼,但又沒太明白到底是什麼,七哥這是跟誰生悶氣呢?

  隔了一會兒,彭野說:「那兩個女孩裡邊,有一個也不在。」

  十六:「啊?什麼意思?」

  彭野忍了忍,說:「找程迦去了。」

  十六:「……」

  尼瑪:「所以我們得找兩個人?」

  彭野:「嗯。」

  尼瑪:「那先找哪個啊?」

  彭野大步走在雪裡,沒吭聲兒,隔了好一會兒,才道:「找到哪個算哪個。」

  找到程迦直接掐死。

  走了一段路,他們發現幾串腳印,來來回回,很不規則。

  十六分析了一下,道:「這是她們來回跑的腳印。」

  彭野說:「順著腳印找。」

  一段時間後,安安回去驛站了,她走進灶屋看,多了很多柴火,大家回來過,現在不在,肯定是去找程迦了。

  她寬心了點兒,並沒再次出去,她不想大家找到程迦後又得找她。

  她走進房間,不看肖玲,也不和她說話,收拾好自己的行李,重新開了間房。

  她又冷又累,等了一會兒大家都沒回來,不知不覺打起瞌睡。

  彭野他們沿著腳印走了沒多久,腳印分散開,很多條。

  四人商量後分成兩隊,彭野和尼瑪一起,沿著東邊的幾條腳印串來回走,找了大概一個多小時,經過一個小山坡時,尼瑪有了發現:

  「鞋子!」

  是一隻雪地靴。

  彭野看周圍,應該是程迦從雪坡上滑下來。

  尼瑪慌了:「迦姐走了,怎麼不穿上鞋子啊?」

  彭野咬著牙沒吭聲。

  隔一會兒,吐出一句:「再找。」

  附近的腳印開始混亂,大大小小的,有動物的,有人的,甚至……

  尼瑪急得聲音變形:「哥,這些腳印是男人的啊。」

  彭野始終沉默。

  很快,十六石頭過來匯合,四人找了很久都一無所獲。男人的腳印讓所有人心裡都蒙上了陰影。如果附近有村民救她,她應該早回驛站了。

  彭野開始懷疑是不是黑狐的人把她帶走了。

  下午兩點,彭野終於說:「回去吧。」

  大家都沒吭聲,尼瑪低聲說:「或許迦姐回去了也說不定。」

  彭野說:「或許回去了。」

  一行人筋疲力盡回到驛站,程迦還是不在。

  氣氛更緊張了。

  尼瑪快急哭了:「趕緊報警吧。」

  石頭道:「沒信號啊。」

  彭野說:「去村裡找固定電話。」

  「這麼大雪,就算聯繫上,警察指不定趕不趕得來。」

  彭野:「那也得去找!」

  他話中的冷氣讓三人全嚇住。

  就在這時,有人推開大門。眾人立刻看過去,

  程迦進屋了。

  她安然無恙,兩隻腳都穿著鞋。

  彭野這才意識到,或許只是她的鞋子從高處掉下去。她找到鞋子,就回來了。

  她關上門,寬大的帽子蓋住了頭,帽子邊角有絮絮的白毛絨,在門縫漏出來的風裡飛舞。

  她背對著眾人轉身,穿過堂屋,往木樓梯走。

  尼瑪驚叫:「程迦姐!」

  程迦沒有任何回應,腳步很快。

  彭野臉色陰沉得要下雨,憋了幾個小時的緊張和火氣一股腦全變成憤怒,他冷冷喚了聲:「程迦。」

  她跟沒聽見似的,腳步不停。

  「程迦!」彭野臉都黑了,大步朝她走去。

  她突然加速往上跑。

  彭野飛奔過去,十六等人跟著。

  程迦一路衝進肖玲房間,肖玲早聽到彭野喊她的名字,嚇得臉色發白。

  程迦速度快得像箭,大步上去,甩手就是一耳光。

  彭野追上來,握住她的肩膀把她往回拉,可程迦人太強,手太快,力太狠,清脆的一巴掌,把肖玲甩在床上。

  肖玲捂著臉,疼得哇哇大哭。

  「你夠了!」彭野忍無可忍,把她甩開。

  程迦沒站穩,撞到五鬥櫃上。

  「哐當」一聲,櫃角撞到肋骨,她弓著腰,好半天沒有起身。

  彭野沒料到她會撞上,一愣,立刻過去扶她。可她狠狠甩開他的手,扭頭隻盯著肖玲,後者嚇得喊救命。

  程迦大步朝她走去,揚起手似乎還要打人。

  彭野才滅下去的火蹭地又給她招起來,他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扯:「你他媽鬧夠沒有?」

  可……他猛地怔住。

  他餘光瞥見肖玲臉上赫然一個血手印,而他握到了黏稠的液體;

  彭野立刻低頭看程迦,帽簷遮住了她的半張臉,可他還是看到她的髮絲,嘴角,脖子上,帽子邊緣的絨毛上,全是……血?!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5:47 PM

第 16 章

  彭野沒看清楚,伸手去拉程迦的帽子,想看個明白。

  程迦迅速往後躲,把自己捂了嚴實。

  她再度甩開他的手,直奔縮在床角的肖玲,她一下攥住肖玲的手,後者哭喊尖叫,抓住床沿,卻被程迦一把拖到床外頭。床單被罩全部滾下來。

  誰也想不到她竟有這麼大的力氣。

  程迦只說了一句:「打火機。」

  其他人都在,肖玲沒臉讓大家知道她在危機時刻見過程迦,嗚咽道:「你說什麼?我沒……」

  程迦掐著肖玲的手腕,幾乎是一字一句:「打火機。」

  肖玲:「我沒……」

  程迦:「我最後說一次,打,火,機。」

  肖玲求助地看彭野,可他不攔程迦了,黑而冷的眼睛盯著肖玲,肖玲撐不住,哭道:「被安安搶走了。」

  正說著,安安衝進屋:「你回來了?你沒事吧?」

  程迦帽子遮著臉,看不見表情,安安沒以為她出事:「太好……」

  程迦打斷:「打火機。」

  安安從兜裡摸出來遞給她。

  程迦奪過來,這才扔開肖玲的手,走出房間。

  彭野再次隱約看到血跡,他大步隨著程迦出門:「程迦。」

  程迦充耳不聞,走上走廊。

  「程迦!」

  彭野上前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擰回來;

  程迦埋著頭,激烈反抗,沒想彭野直接把她拎過來,用力摁在牆上。

  程迦掙扎,不讓他看,卻拗不過他力氣大;他抓住她的領口一撕,「刷拉」一聲,程迦的衣服被扯開,帽子也拉下來。

  她頭髮髒亂糟糟,臉上血紅與慘白交加,腫得老高,是被人打的,嘴角都裂血了;更駭然是脖子上幾條傷口,血糊了整個脖子。

  彭野狠狠愣住,捏緊了她的肩膀:「誰幹的?」

  程迦:「看夠了嗎?」

  彭野:「我問你誰幹的!」

  程迦:「我叫你放手。」

  彭野沒鬆。

  程迦眼睛血紅:「放手!」

  追出來的十六和尼瑪看到她這樣,嚇傻了,不敢猜程迦消失的這幾個小時經歷了什麼劫難。

  程迦的臉血紅與慘白交加,腫得老高;眼神凶惡,狠厲,像嗜血的狼。

  彭野手上的勁兒鬆了,程迦打開他,轉身回房摔上門。

  彭野看著程迦的背影消失了,才回頭看向房間裡的肖玲,問:「發生了什麼?」

  肖玲低著頭只是哭,不吭聲。

  彭野說:「你毫髮無損地坐在這裡,你有什麼可哭的?」

  他語氣很克制,但語調再平淡,也讓人從字裡行間讀出隱忍的怒氣。

  肖玲抽泣著,就是不吭聲。

  石頭氣了:「你倒是說話啊。程迦弄成這個樣子,怎麼她的打火機在你這裡?」

  肖玲不說。

  彭野說:「你要不開口,過會兒離開的時候,我不會讓你搭車。」

  肖玲驚恐地抬頭。

  雖然她昨晚和十六聊天時說好了搭車,可現在形勢變了。面前這個男人分明才是老大。不搭車就意味著她得獨自留在這恐怖的村子裡過夜,或者徒步走出茫茫雪原。

  肖玲眼淚又出來了:「求你別這樣。」

  彭野冷冷道:「我說到做到。」

  安安把前因後果講了一遍,彭野才知道一切並非他所想。

  他沉默地聽著安安講,想著程迦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說「彭野說不要我亂跑」,不知為何,他一時間竟覺得很苦澀。

  程迦這個人,你說對她不客氣,她會威脅說整死你;可你給她一點點糖,她就服軟了。

  安安說:「她是為找肖玲才出去的。」

  在眾人目光的壓力下,肖玲終於崩潰:

  「我掉下一個坡,雪太滑,我爬不上來,凍得都發不出聲音了。但她找到了我,想把我拉上去。可我比她重,結果把她拉下去了。……她說她比我輕,又比我高,讓我踩著她的肩膀爬上去,再拉她。我就爬上去了……」

  石頭安安等人聽得臉色都變了。彭野卻很冷靜,沒有任何表情。

  十六咬牙:「然後你把程迦扔在那裡了?!」

  「我沒有。我想拉她,可我太冷。我被凍了好久,真沒力氣了。……幾個男人走過來,看到了坡上的我,指指點點地往這個方向來。他們一看就不是好人!」

  安安瞠目:「所以你把她留在那裡自己跑了?」

  「我只是為了減少總體傷害!我不能出事。我要是被強暴,郭立會甩了我的!」

  安安:「你回來後為什麼不告訴我真相?為什麼不去救她?」

  「我們兩個女的去了不是送死嗎?所以我叫你別去。」

  安安:「他們回來後你也沒吭聲。」

  肖玲:「那時已經遲了!」

  十六氣得要衝上去揍她,被尼瑪緊緊抱住。

  安安:「你逃走時還順走她救你時掉在地上的打火機。你就那麼確定她會死了會回不來!」

  肖玲無法反駁。她懊悔死了,不該拿她的打火機,要是不拿不好了。

  不拿就會不一樣了。

  彭野始終很安靜。

  程迦不是故意往外跑,也不是一時衝動,而是考慮到肖玲等不到彭野他們回來就會被凍死;

  她也沒有盲目去找,她帶了指南針,設定了路線,沒有走出那個山坡,她有目標有節制有計畫,找人同時也自保。

  程迦其實很謹慎了,卻架不住遇上肖玲這樣的人。

  彭野什麼也沒說,轉身離開這間讓他窒息的屋子。

  肖玲在他身後大哭:「我都說出來了。你們答應過的,要帶我離開這個鬼地方。」

  隔壁房間內,

  程迦疲憊不堪,她背靠著炕角坐在地上,盯著手裡的打火機看。火機底部清晰地刻著幾個字母:

  「JK&CJ」

  她雙眼無神地看著,想起最後的那次爭吵:

  「程迦,她死了。你的朋友她死了!」

  「和我有什麼關係?她全家死了都不關我的事!」

  ……

  程迦涼薄地扯扯嘴角。

  不管她發生什麼事,她都不會怪別人,也不要別人擔責;為什麼別人發生什麼事,後果都得由她承擔?

  灶屋裡氣氛壓抑,男人們頹廢地坐著。

  彭野靠在牆邊抽菸。

  尼瑪騰地站起來:「我要去給程迦姐報仇。」

  「站住。」彭野說,「你找得到是誰?」

  尼瑪頓住。肖玲對那幾個不像好人的描述是「少數民族」。

  彭野說:「事情還沒查清楚。」

  「有什麼不清楚的?」

  彭野說:「這村子各家各戶我們都瞭解,沒有婆婆說的那種人。……程迦的反應也不對勁。」

  眾人一回想,等等,程迦的反應只是……要回打火機?!

  尼瑪激動得眼淚快出來:「哥,你的意思是程迦姐沒被……那她脖子上的傷哪裡來的?不像狼抓的啊。誰傷她的?」

  彭野站直了身子,問石頭:「煮好了嗎?」

  彭野端著碗上樓,擰了下程迦的房門,沒鎖。推開門,屋裡很安靜,程迦側躺在炕旁的地上。

  彭野過去放下碗,低頭看她。她沒有清理自己,頭髮仍髒亂,脖子上仍有血漬。她閉著眼,呼吸均勻,睡顏疲憊,彷彿連爬上炕的力氣都沒有。

  他第一次見她睡著的樣子,沒有冷漠的眼神,看上去柔和而脆弱,臉腫腫的,像嬰兒肥的孩子。

  他蹲下,掀開她衣領看,刀傷,指甲痕都有;抓得很深,足見對方力氣之大,不是女人。

  她手裡握著打火機,手上傷痕纍纍,血跡乾枯;

  他鬼使神差地碰了一下她的手,很是冰涼。

  他想起見程迦「安然無恙」「愛搭不理」回歸的那一刻,他的憤怒,實在無厘頭。

  他把她抱起來,放到炕上放平了。

  他拆被子給她蓋上,發現她睜開了眼睛,一瞬不眨看著他。

  她的眼神平靜了,沒什麼情緒。

  彭野被她筆直的眼神看得一時無言,把櫃上的碗給她,說:「石頭煮的薑湯,別著涼。」

  程迦坐起來,順了順頭髮,拿血跡斑斑的手接過碗來,淡淡說:「我手疼,你餵我。」

  彭野默了幾秒,坐到炕沿上,要拿她的碗,她卻又說:「不用了,騙你的。」

  程迦喝了幾口,感覺彭野的目光籠在自己臉上,便抬頭,問:「看什麼?」

  彭野說:「肖玲理解的是真是假?」

  程迦反問:「如果是真的你怎麼辦?」

  彭野說:「我會很自責。」

  程迦問:「你自責什麼?」

  彭野說:「我應該帶你一起出去,用根繩子拴著你。」

  程迦問:「系在你腰上?」

  午後有一方陽光,白燦燦地灑進屋子裡,他的臉看上去有些朦朧,卻又很清晰。

  程迦發現,任何時候,他的眼神都是堅定的。

  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想像著他在劈柴幹活她繫著根繩子在一旁玩耍的場景,淡淡笑了,說:「那是事前,事後呢?」

  彭野眼睛很黑,看著她:「到底有沒有?」

  程迦說:「肖玲腦補太多。」

  「那幾個路過的藏族漢子是好心,他們救了我,還奇怪肖玲怎麼撒丫子跑了。」程迦嗓子嘶啞,道,「你不信,我脫褲子給你檢查。」

  彭野:「……」

  她還能開玩笑,看來是真沒事。

  彭野說:「這裡民風淳樸,婆婆嚇唬她們的。」

  雖然理智上知道民風純樸,也非得等她親口說沒事,才徹底安心。

  程迦說:「我知道。你早上出門時也拿這個嚇唬我了。真拿我當小孩兒逗的。」

  彭野:「……」

  程迦問:「你以為我故意讓你找我,就作死地跑出去了吧?」

  彭野沒做聲。

  程迦哧笑:「我回來時,你對我那態度,就看得出來。」

  彭野咬了嘴唇,說:「對不起。」

  程迦的心一磕。

  她原本就沒怪他,他一說,她心就軟了。

  她低頭攪著湯勺,淡淡道:「你出去找了我很久吧?」

  彭野「嗯」一聲。

  程迦說:「足夠了。」

  去找過,就足夠了。

  房間裡安安靜靜。兩人都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程迦抬頭看他,道:「以為我故意讓你找我,看不出你還真自戀。」

  窗外的陽光正好照在男人俊朗的側臉上,給他的臉頰灑了熱度。

  他生平第一次被人用「自戀」形容,他曾以為之前那種想法是她這些天一連串行為的自然解釋。現在看來,他的「以為」,其實是在不知不覺中入了她的套?

  程迦淡淡道:「也對,你應該『想著』我不會出去幫忙找人。」

  彭野說:「不是。我沒有這麼想你。」

  「哦?」程迦若有似無地一笑,問,「你是怎麼想我的?」

  請君入甕,一語雙關。

  於是,一米陽光的溫度,暖上來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5:50 PM

第 17 章

  彭野一時又無言了。

  他盯著程迦的臉看了一會兒,她表情平淡又坦然,好似在問「那你是怎麼看我的」;

  可直覺告訴彭野,她那若有似無的語氣,是在調戲他,問:「你是怎麼想念我的」。

  無論哪個問題,彭野都不想回答,也沒有回答。

  程迦捧著薑湯慢慢喝,身體回暖了很多。

  彭野看她情緒較穩定了,才問:「脖子上和手上的傷怎麼回事?」

  程迦摁了摁額頭,疼得有些反胃,卻沒讓彭野看見她的神色。

  她說:「我被人救後,自己往驛站走,路上撞見一個瘋子。」

  彭野微微蹙眉:「瘋子?」

  「嗯,他精神有問題。」程迦說。

  她想起當時的場景,那個人一直自言自語說胡話,看東西的眼神也很詭異。她刻意避開他,但他還是看見她了,撲上來掐她的脖子。力氣很大,一直不鬆開。

  她避開了激烈的場景,一筆帶過:「他有匕首,我怕傷到喉嚨,只得抓著刀不放……」

  她停了幾秒,身體疼得有些抖,她不動聲色地把手放回被子裡,忍耐了一會兒,又淡淡道,

  「他拖著我走了很遠,還滑下山坡,我爬不回去,只能繞路跑,跑了很久,到哪裡都是雪,手機也沒電,找不到方向……才耽誤那麼久。」

  「他呢?」

  「我戳了他的眼睛,踢了他的褲襠,可能還掰斷了他一根手指。」

  彭野想像得到她當時的恐懼無助,卻不知如何安慰,隔著被子摁了一下她的手腕:「沒事了,別怕。」

  程迦默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搖頭:「其實也沒怕,當時腦子裡沒任何想法,只想活。」

  真正恐懼的是逃跑的時候,怕被追上。

  彭野一時無言。

  瘋子?神經病人?

  他對這個村子很熟悉,沒有哪戶人家有精神病人。

  彭野有所思慮,臉上卻沒透露。

  他道:「你回來時太憤怒,把十六桑央他們嚇到,以為你……」

  程迦抬起眼皮看他:「只是他們嚇到了?」

  彭野沒接話。

  程迦問:「你也以為我……」

  彭野抿了抿唇,說:「想過。——你回來時,石頭說,活著就好,比一切都重要……」

  程迦涼薄一笑,道:「對我來說,一口氣比活著重要。要是遇到強姦犯,我只有兩個結局,要嘛我殺他失敗而死,要嘛我殺了他。」

  理智知道保命重要,可她是程迦,她嚥不下這口氣。

  「我看不得別人欺負我。誰慪我都不行。誰欺負我,我就宰了誰。」

  「肖玲順我的打火機,我就得打她。我就是衝著要扇她一巴掌也得拚死回來。」

  彭野看著她,沒有評論。

  程迦:「你看什麼?」

  彭野:「所以瘋子也治不了你。」

  「……」程迦冷淡地白他一眼,「這話兒我當是誇獎收下了。」

  彭野:「……」

  他的確是誇獎。

  「我當然該扇她。」程迦說,「就是從墳裡爬出來也得把我的東西搶回去。」

  彭野早已發覺,她的側重點和常人太一樣。

  「你不怪肖玲拋下你?」

  程迦反倒很平靜:「跑或不跑,都她自由;真有危險,她留下也救不了我。她回來後不通知人去找我,順我的東西,這才缺德。」

  程迦默了默,說:「其實,如果那幾個漢子沒出現,肖玲不會甩下我。如果我的打火機沒掉出來,肖玲沒一瞬間腦子發熱撿我東西,她跑回來後會通知人去救我。

  她出雪坑後,一直在努力拉我。只可惜……」程迦覺得諷刺,「人做錯事,往往都是一開始極其細微的偏差。有時天意,有時腦熱,有時身不由己。」

  彭野說:「你倒看得透徹。」

  程迦說:「我長了眼睛。」

  彭野下意識地看她的眼睛,還是那空洞又深邃,像攝像鏡頭的眼。

  他看了她一會兒,說:「但如果你是她,你不會跑。」

  程迦平靜道:「當然不會。」

  她說:「誰救我的命,我會用命還他。」

  彭野無話可問了,他想起剛才她的問題:「你是怎麼想我的?」

  她和他想的一樣。

  他看著她喝完薑湯,接過碗起身要走。

  程迦問:「你去哪兒?」

  彭野回頭,看了她一會兒,說:「我拿點兒藥和繃帶。」

  「哦。」程迦坐回去了,過一秒,尋常說,「那你快點兒。」

  驛站內很安靜,她的一字一句都很清晰。

  彭野淡淡笑一聲:「好。」

  彭野走了,程迦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她疼得快咬碎了後槽牙,拿紙巾把後背和額頭上的冷汗擦了擦,才重新靠進被縟裡。

  她讓自己分散注意力,回想起他臨走時的那個笑容,心想他剛才的笑是什麼意思?

  她還沒想明白,彭野就回來了,她微微坐起身,筆直地看著他。

  彭野問:「你看什麼?」

  程迦說:「你剛才走的時候笑了一下。你在笑什麼?」

  彭野問:「我笑了嗎?」

  程迦說:「你笑了。」

  彭野說:「哦,忘了。」

  程迦抿了抿唇,不問了。

  彭野拿出一袋子煮熟的雞蛋,說:「拿這個揉臉,消腫。」

  五六個雞蛋剝了殼,白軟軟胖嘟嘟的,還冒著熱氣。

  程迦看了一會兒,說:「你們吃了吧,別浪費了。」她不想用,她手疼得不想碰任何東西。

  彭野說:「石頭煮給你的。」

  程迦問:「他捨得啊。」

  彭野道:「他說,除了餵吃草,還得牽出去曬曬太陽,羊兒才會心情好。」

  程迦沒理解,也沒試圖理解。

  她問:「我臉很腫嗎?」

  彭野不知如何接話,說:「像嬰兒肥。」

  程迦挑眉看他:「和著被人打一頓,我還年輕了?」

  彭野說:「你可以這麼想。」

  程迦看看四周,低聲自言自語:「操,這屋裡連鏡子都沒有。」

  她突然跪起身,而彭野正巧轉身看她,兩人的臉差點兒撞上。

  很安靜。

  程迦沒動,透過他清黑的瞳孔看自己在裡邊的倒影;兩人的鼻尖幾乎碰到,氣息相交。

  彭野出奇冷靜地站在炕邊,任由她和他保持著這樣的距離。

  過了一會兒,程迦坐回去了。她在他眼裡看到了自己的樣子,心裡憋著的那股氣開始往上湧。

  「呵,居然敢打我的臉。下次讓我碰到……」

  程迦咬著牙,悶了一會兒,又道,

  「我不想讓大家看我這慫樣,你倒好,把我帽子扯下來,十六他們都看到我被人打成孫子了。」

  「……」彭野說,「他們很少見到女人,所以你不管怎樣都好看,在他們心裡都是爺爺。」

  程迦:「你挺會安慰人的。我謝謝你啊。」

  彭野:「……」

  彭野拿起棉球和酒精,對程迦說:「把衣服脫了。」

  聽了他這話,程迦剛才還因疼痛和羞憤而皺著的眉心微微舒展開,苦中作樂,把羽絨衣脫下來,說:「你還是第一個這麼和我說話的男人。」

  彭野看她一下,眼神帶著很輕的警告,在說「你給我規矩點兒」。

  程迦昂起下巴,露出脖子給他提供方便。她疼得頭有些暈眩,便一瞬不眨,盯著他的臉,盯著他的眼睛。

  彭野稍稍頓了一下,半刻後才往她身邊坐近了一點兒,他低頭靠近她的脖子。

  她的肌膚很白,又細膩,

  他想起麥朵說「她長得可白啦,像天山頂上的雪」。

  現在她的脖子破開幾道口子,像白玉瓶子上裂了紋。

  彭野嘴唇抿成一條線,儘量輕地擦拭她脖子上的血漬,手有點兒晃。

  程迦輕聲問:「你抖什麼?」

  彭野抬頭,她昂著下巴,低眉睨著他。

  彭野平靜地說:「我沒抖。」

  程迦也平靜地說:「你抖了。」

  彭野:「……」

  程迦說:「你抖了,我感覺到了。」

  彭野說:「你脖子是麻的,怎麼會有感覺?」

  程迦說:「我說,我感覺到了。」

  彭野:「……」

  隔幾秒,彭野說:「我擔心弄疼你。」

  程迦臉上意味深長的笑容慢慢漾開,說:「技術不好才會疼。」

  彭野:「……」

  他看著她,眼裡帶著警告。

  可這種警告對程迦不起作用。她的笑容變大了。

  彭野不再搭理她,低頭繼續清理。

  漸漸,他聞到程迦身上的香味。

  在外面待久了,她身上帶著冰雪的氣息,香水味被風吹散了,她奔跑後自然的體味濃鬱起來,像是……軟膩的奶香味……

  女人的體味似乎傳遞著荷爾蒙的氣息。

  彭野突然意識到這個距離有點危險。

  他稍稍往後退一點,卻撞上程迦平靜的眼神,她一直在看他。

  彭野覺得她看穿了一切。

  他把她脖子上的血跡擦乾淨,蘸酒精清理傷口,她始終沒喊疼,只是時不時被刺激得筋都繃起來。

  彭野看她疼得不行,沒辦法,給她吹氣。

  程迦覺得涼絲絲的,又有點兒癢。

  他在她耳邊吹著氣,無意識地低聲說:「疼的話就出聲。」

  程迦緩慢而無聲地笑了。她上前貼近他的脖頸,一絲類似呻吟的喘息聲縈繞他耳邊:「那……你輕點兒啊……」

  彭野整個身子僵了僵。

  他側眸看她,眼神很嚴厲。可她一點兒都不怕他,從來都不怕。

  午後的一方陽光斜進來,輕籠在兩人的臉上,朦朧,清涼。

  程迦眼瞳清淺,髮絲虛幻在光影裡。

  彭野的臉頰近在她唇邊,他睫毛很長,鼻樑很高,嘴唇抿成一條線。她有種想撬開他的衝動。

  於是,她抬手,指肚觸了觸他的唇瓣,

  問:「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雙唇性感?」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5:52 PM

第 18 章

  「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雙唇性感?」

  程迦指肚撫摸他的嘴唇,淺淺一笑:「原來,柔軟的不止有你的頭髮。」

  她捧著他的臉,湊近他的唇,

  彭野沒躲也沒閃,一言不發,手上微微用力。

  程迦:「嘶——」

  她瞬間鬆開他。

  彭野淡淡斥她:「別找事兒。」

  他站起身,一手拎著她脖子上的白紗布,跟牽羊兒似的;一手拿來剪子,「哢嚓」剪斷。

  彭野剪完,回頭才見程迦額頭上早已冷汗涔涔。

  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剛才整個過程她都在忍,那些言語調戲不過是她分散精力的方法。

  他一瞬間覺得自己很混蛋。

  可看到程迦手上的割傷,他覺得自己更混蛋了。

  他在不恰當的時機問她事情經過,卻沒問她一句疼不疼。直到她現在臉色慘白,冒虛汗。

  彭野輕聲說:「對不起。」

  程迦微微愣了愣,說:「你剛碰的不疼。」

  彭野說:「我不止是說剛才。」

  程迦說:「那就更沒必要。」

  彭野沒說什麼了,坐下來給她手上的傷口消毒,她表情依舊平靜,手卻不受控制地顫抖,意志已克制不住機體的本能反射。

  彭野時不時和她說著話,想分散她注意力,但這招沒什麼效果了。

  她嚴肅著臉,抿著唇,臉色慘白。彭野知道她疼得連說話的心思都沒了。

  塗完藥,手指一根根用紗布綁好,她臉上全是汗,幾近虛脫。

  彭野扶她躺下,給她拉上被子,說:「你休息一會兒。飯好了叫你。」

  程迦沒應,閉著眼睛似乎睡了。

  可她太疼了,根本睡不著。

  彭野一走,她就睜開眼,望著天花板出神,想抽菸,忽而聽到隔壁房間有聲音。

  安安:「你拉我過來幹什麼,我要收拾行李。」

  肖玲聲音在哀求:「安安……」

  「怎麼?過會兒出發前吃飯,你沒臉面一個人先下去?」

  肖玲:「我想向程迦道歉,來問問你怎麼做合適。」

  安安語氣緩了一點兒,說:「誠心。」

  肖玲道:「我當時只是想自保,現在,她被那些男人……也很可憐。」

  安安說:「她沒有發生任何事。那是這裡的村民,都是好人,救了她。婆婆晚上說那些話是為了嚇唬你別出門,是你誤會好人,把程迦拋下。」

  肖玲道:「既然她沒出事,你就別生我氣了好不好?咱們倆別鬧了,平安回學校,這裡的事都忘掉行不行?」

  程迦聽著她們的對話,閉了閉眼。

  這時,手機響了。她分明記得今早搜都沒有信號。

  程迦忍著手疼摸來手機,居然又是方妍。

  程迦想摁拒接,可手上包著紗布,戳了半天都沒反應,鈴聲一直在吵,

  隔壁還有肖玲的聲音,

  程迦不自覺想起打她的那一巴掌,想起在雪坑底看她撿走打火機時恨不得親手殺死她的心情。

  腦海中這些畫面夾雜著畫外音:

  「程迦,你最近有沒有空虛無力,有沒有害怕恐懼,有沒有心情煩躁想打人,有沒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有沒有想尋求刺激,有沒有想做愛,有沒有想傷害自己,有沒有想自……」

  魔音穿耳,陰魂不散。

  程迦突然就把手機往牆上砸。

  哐噹一聲,

  手機摔得自動關機,世界清靜了。

  她躺回床上,閉上眼睛,表情回歸冷靜。

  彭野下了樓,十六接過他手中的袋子,看一眼,駭道:「用了這麼多紗布?」

  彭野說:「傷口很多。」

  石頭再一看:「為麼子都沒用雞蛋?」

  「她說不用。」

  「這都煮了。」

  「你們吃吧。」

  「還是留給她吃吧。」

  尼瑪問:「哥,到底咋回事啊?誰弄的?」

  彭野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十六說:「程迦挺勇敢的。」

  彭野默了一秒,說:「都是被逼的。」

  尼瑪問:「剛才清傷口塗藥的時候,迦姐有沒有哭?」

  彭野說:「沒有。」

  尼瑪小聲說:「她好堅強。」

  彭野沒做聲。

  隔了幾秒,他道:「那個瘋子很可疑。」

  十六說:「這村裡的人咱們都熟悉,沒有哪家有瘋子。……真有人盯上程迦?難道她真看到了黑狐的長相?」

  「過會兒問她。」彭野說,「讓她休息一會兒。」

  他說:「我們盡快離開這裡,天黑之前趕到那底崗日。」

  石頭說:「好,我趕緊做飯。」

  「都記住了,」彭野說,「這一路,不能再讓她離開我們的視線。」

  安安下樓見到了程迦,還是坐在她的位置上,等人齊了吃飯。這次她同樣在抽菸,手掌手指都綁了繃帶,像戴著雙厚厚的白手套。

  兩根胖手指夾著煙,看上去笨重憨憨的,對比上她冷靜淡漠的表情,有種滑稽的反差萌。

  安安輕輕地笑了。

  程迦眼睛斜過來,沒開口,拿眼神問話。

  安安說:「你這樣子很可愛。」

  程迦冷冷地哼出一聲。

  安安坐下,剛要說什麼。

  「別套近乎。」程迦有些煩躁,說,「到下個落腳的地方,他們——我們就會把你們扔掉。」

  安安心一磕,察覺現在不適合聊天。

  肖玲對程迦說:「對不起啊,我不該丟下你……」

  程迦轉過眼眸,冷而靜,肖玲不敢直視。

  「如果我是你,我也會跑。保護自己,是人的本能。」煙霧背後,程迦的臉很冰涼,「你不需要道歉。」

  她這麼說,肖玲反倒忐忑不安。

  程迦說:「你該道歉的是另一件事。」

  肖玲才明白過來,紅了臉:「對不起,我不該拿走你的打火機。」

  程迦沒說話,轉回頭去了。

  彭野過來,看見程迦在抽菸,嘴上沒說什麼,但禁令的眼神說明瞭一切。

  程迦低了低眼簾,淡淡道:「疼。」

  彭野頓時無言。

  她還是淡漠的樣子,但整個人隱隱透著消極和低沉。

  一時間,什麼話都出不了口了。

  程迦手指不方便拿筷子,石頭給她準備了木勺。

  她抓著木勺吃飯,不太自如,那勺子形狀古怪,厚而笨重,不是米粒黏到嘴巴上,就是飯菜灑出碗來。才吃幾口程迦就沒了耐心,敷衍地說吃飽了。

  一頓遲來的下午飯後,要出發了。

  眾人或在清理車上的積雪,或來來往往搬行李,程迦站在院子外的籬笆邊看雪。

  尼瑪抽空跑過來,說:「程迦姐,我拿了衣服給你墊著,過會兒上車你就睡覺吧。睡著了就不疼了。」

  程迦看他,說:「萬一疼得睡不著呢?」

  「……」尼瑪抓腦袋,「對哦,我怎麼沒想到。」

  程迦淡淡一笑:「逗你的……」

  尼瑪咧嘴笑了,又見程迦無意識戳著籬笆上的積雪,緊張道:「你別碰,雪化了把紗布打濕了。」

  「哦。」程迦收回手。

  尼瑪見她沒什麼精神,說:「程迦姐,你別慪氣,下次要碰到欺負你的人,我們全上去揍他。」

  程迦說:「好。」

  「還好你沒出事,不然我……」尼瑪臉憋得通紅,找不到合適的詞語。

  程迦看了他一會兒,說:「謝謝。」

  尼瑪臉更紅,扭頭便跑了。

  程迦從口袋裡摸出煙盒,想拿根菸抽,但雙手笨重,左倒倒右倒倒就是弄不出來。她皺了眉,正想摔煙盒……

  「程迦。」彭野在叫她。

  程迦抬起頭來,想了想,才回頭。彭野站在不遠處的雪地上,微微眯眼看著她。雪地的白光映在他臉上。

  「嗯?」

  「你過來。」

  「嗯。」

  程迦把煙盒塞進兜裡,踏著雪朝他走去。

  彭野看著她走近了,轉身往雪地中央走;

  程迦悶不吭聲跟著他,厚厚的雪踩在腳底,沙沙作響。這聲音窸窸窣窣的,很好聽。

  程迦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雪面上的空氣帶著清涼的香。

  彭野走了一段距離,遠離驛站和人群了,停下來回頭等她;

  他引她來到開闊的雪地中央,藍天,陽光,白雪。

  她到他跟前站好,眯著眼睛抬頭仰望他。他立在在漫山遍野的雪光裡,臉龐清晰而明淨。

  彭野說:「我教你幾個識北的方法。」

  程迦:「啊?」

  彭野說:「識別北方。」

  程迦:「啊。」

  彭野看了她幾眼,

  羽絨衣帽子上細軟的白絨毛在她臉頰上飛,

  雪光讓她的臉看上去更白了,瑩瑩潤潤的,透明得要融進光線裡。

  但她有些心不在焉,說話也沒什麼興致,愛搭不理的。

  彭野問:「你知道哪些?」

  程迦答:「北極星和南十字星。」

  彭野問:「還有呢?」

  程迦答:「樹葉稀疏的那邊是北,樹樁年輪密集的那邊是北。」

  她答得漫不經心,

  彭野極淡地彎了彎唇角:「小學課本裡的。」

  程迦拿眼角瞥他,瞅他半刻,認為他是在輕嘲。

  她慢慢吸入一口微涼的空氣,道:「山坡雪化得快的是南,樹林茂密的是南……」

  彭野雙手插在兜裡,低頭踩雪,他無意識圍著程迦轉圈,把周圍的雪踩得平平的。

  程迦列舉完了,說:「這是在北半球,南半球相反。」

  彭野停下腳步,側頭看她:「現在告訴我哪邊是北方。」

  程迦默了,她剛才說的方法都不能用,手要動;彭野禁止的聲音傳來:「不要看手機。」

  程迦望向太陽,似乎在西邊,她往右揚了揚下巴:「那邊。」

  彭野問:「哪邊?」

  程迦又抬起手,指向自己的正右方向:「那裡是北方。」

  兩三步開外,彭野眯眼看著她。

  程迦問:「對嗎?」

  彭野上前一步,從兜裡抽出一隻手,輕輕捏住她的手腕,往後推了45度:「這是北方。剛才你指的是西北。」

  程迦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你怎麼知道?」

  她的注意力集中了。

  彭野說:「用當地時間想像出一個表盤,比如上午10點,時針指在數字10。

  如果你在北半球,把時針指向太陽的方向,時針與12點的角平分線就是南方;

  但在南半球,得用12點指向太陽,12點與時針的角平分線是北方。」

  程迦抿著唇,認真思考。

  她現在在北半球,如果她有一塊手錶,水準放置在地面上,如果現在是上午10點,把時針10點指向太陽,10點與12點的角平分線是11點。手錶11點指的就是南方。南方的正反面就是北方了。

  她想明白了,不經意微微彎了一下唇角。

  彭野說:「你試試。」

  程迦看一眼手錶,現在下午3點整。

  程迦想了想,主動提問:「但如果手機沒電,也沒帶手錶,不知道具體時間呢?」

  「過會兒再教你。」彭野說,「先試這個。」

  程迦面對太陽,想像自己站在表盤的正中央,3點指向太陽,那12點就在她的正左邊,

  這個角度的角平分線,左前方45度角,1點半的地方是南方,

  所以右後方是……

  好像一切都在不經意間,雪面上,山谷裡,起風了;而她笑了,

  她唇角彎起大大的笑容,她回頭,手指過去:「北方。」

  彭野站在正北方,她的面前。

  他的眼睛定在她臉上,漆黑,沉默。

  她在笑,髮絲在飄,手在他眼前。

  世界很安靜,聽得見陽光曬在雪地上的聲音。

  他看見,那一刻,漫山遍野的風為她站立。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5:57 PM

第 19 章

  風在雪地上打旋,吹散程迦的頭髮,她笑看著他,問:「對嗎?」

  她纏著繃帶的手指撥了撥臉頰上的帽子絨毛。

  彭野沒回答,看著她,眸光很深,像一口井。

  程迦笑容漸漸收了,問:「不對?」她轉回去望太陽,想了想,又回頭看他,「是這個方向。」

  彭野轉身往驛站走,從兜裡摸出根菸點燃。隔著青灰色的煙霧,他的眼睛反射著雪地的白光。

  程迦從兜裡拿出手機,紗布里露出的手指頭在屏幕上戳出指南針。北方——

  對了。

  「這個方法很準。」程迦在彭野身後說話。

  彭野走得很快,程迦小跑幾步追不上,皺了眉,哧一聲:「你尿急麼?」

  「……」彭野放慢了腳步。

  程迦跟上去,問:「如果不知道當地時間怎麼辦?」

  彭野低頭看她一眼:「什麼怎麼辦?」

  程迦說:「識北啊。」

  彭野一時沒回答。

  程迦說:「識別北方。」

  彭野:「……」

  他有些心不在焉,程迦無奈:「你教的這個方法要知道當地時間,如果沒有模糊的時間,怎麼識別北方?」

  彭野說:「找人問時間。」

  程迦:「……」

  程迦:「要身邊沒人呢?就像我今天這樣。」

  彭野停了腳步,回頭看她一眼,說:「你站這兒不動。」

  有風湧來,程迦聞到他的煙味,濃而烈。她的癮上來了。

  彭野走到幾步開外,問:「看到你的影子沒?」

  程迦說:「看到了。」太陽斜射著她,在雪地裡投下一道陰影;

  彭野走到影子的頭部蹲下,手指在「程迦」頭頂的雪層上戳了個不大不小的洞。

  「做個標記。」

  他說著,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抬頭看,程迦低頭在弄煙盒,十指笨拙,坐倒右倒弄不出來。她那張冷漠臉配上那雙憨憨的手,很滑稽。

  彭野伸手:「給我。」

  程迦剛要走,身子晃一晃又站穩了,皺眉道:「你不是讓我站這兒別動嗎?!」

  彭野:「……」

  他站起身,走到程迦跟前,從她手裡拿過打火機和煙盒,取出一隻煙,不禁瞧了瞧,女人抽的煙,細細的。

  他觀摩之時,程迦把他指間夾著的他抽的煙拿走。

  彭野目光跟過去,看見程迦把他的煙含在唇上,抽了一口,還抬眸瞧著他。

  她的眼瞳顏色很淡,眼形似桃花瓣,拖著冷媚的眼尾,有點兒像小狐狸。

  煙太烈,她微咳一下,輕輕呼出他的煙,煙霧在兩人面前瀰漫。

  「謝了。」她把煙還給彭野,兩隻手指舉在他嘴邊,煙嘴對著他的嘴。

  彭野低頭看著她,眼神微涼。

  程迦說:「張嘴啊。」

  彭野有點兒忍無可忍,皺眉,說:「你幹什……」

  她把煙塞到他嘴裡,又把他手中自己的煙與煙盒抽了出來。

  彭野含著那隻煙,煙嘴上有她唇彩的淡淡香味。

  他目光定在她臉上,稍稍低頭,嘴微微張開,那隻煙掉進雪地裡,很快滅了。

  程迦看著他,不做聲;

  彭野也看著她,沒做聲。

  幾秒後,彭野轉身,重新拿了隻煙,蹭開打火機。

  「彭野。」程迦叫他。

  「嗯?」他回頭。

  程迦說:「借個火。」

  他還保持著低頭捂火苗的姿勢。

  她的手繞到他脖子後,握住他的後腦勺。她踮起腳尖,歪頭湊近他的唇。

  她的煙與他的碰撞在紅色的火苗裡,瘋狂燃燒。她呼吸著,火光大閃,煙燃了一截,像奮不顧身的飛蛾。

  她鬆開他,落回去了,有理有據道:「別浪費。」

  彭野盯她看的眼神又暗又沉;

  程迦眯起眼睛,問:「看什麼?」

  彭野抿著唇,隱忍地舔了一下牙齒。想起上次對她說「再這樣,我不會客氣」之後,她驟然疏冷的眼神和那句「彭野,你以後別栽我手上」。

  他很清楚此刻她根本不想問他「看什麼」,她就是單純的挑釁。

  他突然發現不能再用原來的方式跟她鬥。他越狠她越反彈,他越冷她越來勁兒。

  彭野看了她一會兒,淡淡地笑了笑,轉身走了。

  這下輪到程迦被動。

  她在他身後問:「你笑什麼?」

  彭野不答,嗓音很磁性:「在野外,用筆直的棍子或樹枝,垂直插進地裡,在陰影頂端做個標記。」

  程迦問:「你剛才笑什麼?」

  他置若罔聞,走回程迦影子的頂端。

  他回頭看她擰眉較勁的樣子,這次是真的覺得好笑,於是又笑了,說:「標記後,去幹別的事,或者在附近等……你看我幹什麼?我臉上沒標記,看地上。」彭野指指腳下的標記。

  程迦:「……」

  彭野說:「一小時左右……時間有出入也沒關係。」

  程迦不知他笑什麼,冷冷看著地上的影子,快速打斷:「陰影會因為太陽的運動而移動。」

  彭野又笑了。

  他在雪層上重新戳了個洞做標記:「假設一段時間後,影子的頂端到了這裡。」

  他手指在雪地上畫直線,把兩個標記連起來:「太陽從東往西走,影子就從西往東。這條線是西東走向。」

  程迦若有所思,半晌,點點頭:「懂了。」

  「走吧。」彭野起身,搓了搓手上的雪水。

  程迦問:「要是晚上呢?」

  彭野說:「月光效果一樣。」

  程迦問:「雲把月亮遮住了,白天下雨。」

  彭野說:「樹根處有螞蟻洞的是南,石頭上長苔蘚的一邊是北,樹皮粗糙的一面……」

  等他說完,程迦冷不丁問:「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彭野答:「雜書看得多。」

  程迦說:「什麼雜書,挺有意思的,推薦我看看。」

  彭野回頭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程迦也沒繼續追問。

  回到大家中間,準備上車時,十六搭著彭野的肩膀把他帶到一邊,賊賊地笑:「哥,感覺咋樣?」

  彭野看他:「什麼怎樣?」

  十六狠狠一拳捶他手臂,不滿道:「我都看見了。」

  彭野問:「看見什麼了?」

  十六說:「我看見程迦親你了。」

  彭野:「……」

  彭野掀開他的手臂:「你看錯了。」

  十六聳聳肩,回頭看安安和肖玲,板了臉,和她們一起坐進後邊拖著的程迦的車裡。

  彭野登上車,一包東西向他砸來,他抬手接住,是一包玉溪。

  程迦倚在車窗邊,說:「剛抽了你一口煙,還你。」

  「不用。」彭野把煙還給她。

  程迦皺了眉,剛想說「就你那破煙你也嚥得下去」,想想又算了,重新扔給他,說:「我不抽這個牌子的。」

  彭野沒再扔回去,那樣沒意思。

  他問:「不抽還買?」

  程迦說:「我看走眼了。」

  彭野:「……」

  彭野拆開包裝,抽出一根塞到嘴裡,拿打火機。

  程迦以一種堂而皇之欣賞的目光盯著他看,直到他手中出現她熟悉的紅色,直到她聽見熟悉的「哢擦」聲。

  程迦直了眼。

  彭野安之若素地點燃煙,輕吸一口,吐出煙霧了才伸手:「你的打火機。」

  程迦劈手奪過來:「什麼時候到你那兒去的?」

  彭野眯著眼看她:「怎麼?扇我一巴掌?」他指指自己的臉頰。

  程迦抿著唇冷著臉。他今天不太對勁兒,這言行也不像他,他腦袋被藏羚羊踢了?

  彭野看她的表情,覺得好笑,卻沒笑出來。

  他把手搭在窗邊,輕輕點了一下菸灰。

  玉溪,他很久不抽了,已經不太習慣。

  這麼多年,他的生活,連同他的人,都糙了。

  而且,jk是什麼鬼?

  不可能是jk羅琳啊,他輕嘲地彎起唇角。

  走了十幾公里,雪全沒了,草也越來越稀少,路上全是亮燦燦的冰晶,像在水晶礦裡。

  車內沒人說話,安安靜靜的。尼瑪坐在副駕駛上,以為程迦心情不好,便回過頭來找話說,

  「程迦姐,你看外面的……」

  彭野使了個眼神。

  尼瑪閉嘴,探頭一看,程迦睡著了,正皺著眉,閉著眼,歪頭靠在車窗玻璃上。

  尼瑪縮回座位上。

  石頭開著車,說:「程迦這女娃不錯嘞,能吃苦。」

  彭野說:「到前邊,繞去四風寨。」

  石頭問:「要辦事?」

  彭野默了默,低聲說:「她中午幾乎沒吃飯。」

  石頭摸摸錢包:「要買吃的啊?」

  彭野:「你他媽自己磨的那勺子,跟杵子一樣,能用麼?」

  尼瑪附和地點頭:「我看著都煩躁。迦姐脾氣好才沒摔碗。」

  石頭咬牙:「買買買。」

  車停的時候,程迦揉揉眼睛,問:「就到了?」

  彭野說:「路過個寨子,買點吃的。」

  程迦扭臉又睡了。

  彭野交代十六去找找程迦車上壞掉的零件,自己卻無意間看到前邊有個擺地攤的手工藝人,他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那紅布上似乎擺著很多手工木勺。

  程迦在睡夢中低了一下頭,結果撞玻璃上磕醒了。她下車吹吹冷風,抽根菸。

  石頭和尼瑪在不遠處的小賣部買東西,回頭,衝著整條路上來往的人喊:「糌粑,青稞餅,面塊,奶渣,臘肉,饟,油條……」

  程迦無語地看著,心想他們是腦袋抽風了在搞笑麼,就聽接下來——

  「奶皮,奶酪……程迦,你要吃什麼?」

  程迦一頭黑線。

  石頭喊:「沒聽到的話,我重新報給你聽。」

  程迦頭疼,捂著額頭,喊:「饟。」

  「啥?程迦,你說啥?」

  程迦肺要炸了:「饟!」

  一聲吼,村寨小路上稀稀拉拉的人全朝她看過來。

  一瞬間,程迦的眼神徹底冷了。

  有9個路人回頭看她,但她一眼發現了那個在雪地裡要抓她的「瘋子」!

  她擰碎了煙,朝他跑去。

  「瘋子」正在路邊攤上吃麵,認出她了,扔下筷子飛跑,跨上摩托車,擰了油門往前衝。

  程迦喊:「是他!」

  彭野回頭,就見一個戴頭盔的男子衝馳而來。路人和攤主驚呼著躲開。彭野立在路的正中央,眼睛黑漆漆的,盯著急速衝來的摩托車,把剛買的木勺塞進袖子裡。

  摩托車越來越近,越來越快,男子狠擰車把手,瘋狂加速。

  彭野立在路口,眼神冷靜,帶著一絲野性。

  摩托飛馳而過,路人尖叫。

  彭野反應極快地側身躲過,抓住來人的手掌和肩膀,踩准腳踏,一躍而起!

  他跳上摩托車,手用力一擰,車驟然減速,他抓住那人肩膀狠狠一扯,哢嚓一聲脫臼。

  摩托車轟然倒塌,車和人倒地打旋,刺耳劇烈的摩擦聲淹沒了「瘋子」的慘叫。

  彭野踩著車當跳板,躍身逃離現場,跑幾步站穩了,才回頭。

  石頭和尼瑪火速趕來制服「瘋子」。

  尼瑪氣得要揍他:「就是你,差點兒把程迦姐的脖子割斷了。」

  瘋子喊:「你找錯人了。」

  幾人擰成一團。

  「17次。」程迦說。

  那人抬頭,尼瑪的身影挪開,程迦眼裡有嗜血的紅色:「17次。」

  「瘋子」看見程迦,竟非常害怕,甚至腳軟。

  程迦盯著他,抬手咬開手背上的繃帶,狠狠一撕。紗布唰地扯開,

  她解開纏繞在手的紗布:「你打了我17巴掌,踢了我9次,割了我1刀。我一個一個,數著。」

  程迦捏住他的下巴,說:「你給我撐住了。」

  程迦手上全是傷。

  尼瑪看著疼:「程迦姐,算了,這打下去,你傷口也得裂啊!」

  程迦聽不見,狠狠一巴掌甩下去……

  沒有聲音。

  彭野握緊她的手腕;程迦看著他,胸口起伏。

  彭野重新給她纏手上的紗布。程迦掙扎,卻掙脫不開,她把他的手抓破了皮,他也不鬆手。他快速纏好,打了結。人突然在她面前蹲下。

  程迦始料未及,就被他脫了一隻鞋。

  他起身,把鞋子放她手裡,說:「用這個。」

  程迦抬頭;他在看路上圍觀的行人,還有身後的深巷,他對石頭說:

  「把人拖進巷子裡去。」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6:00 PM

第 20 章

  瘋子被程迦打得鼻青臉腫,成了豬頭。

  他一開始還嘴硬,後來程迦要在他脖子上劃幾刀,他便立刻服軟了,痛哭流涕:「不該是這樣兒的!你們這是虐囚,虐囚!」

  程迦原以為他是個狠角色,沒想他張口竟來這麼一嗓子,一時被弄得有些無語。

  程迦說:「我不是這兒的工作人員。」

  瘋子抱住尼瑪的腿,痛呼:「你們的職責呢,救救我啊!」

  尼瑪說:「我也怕打。」

  瘋子衝程迦哀嚎:「上次你就掰斷我一根手指,今天還虐待我,不公平!」

  程迦差點兒給他氣笑:「你上次要殺我,那我今天殺了你。」

  「別呀!」瘋子更加淒慘道,「我其實跟你無冤無仇,就是聽人使喚拿點兒錢,早知你這娘兒們不好對付老子就不……」

  程迦手裡的鞋子「啪」砸他腦門上,道:「你罵誰『娘兒們』呢?」

  瘋子沒來得及反應,「啪」地又是一砸,「你對誰稱『老子』呢?」

  「爺!您是大爺!」瘋子疾呼,「您是老子,我是兒子,是孫子,子子孫孫都是我。……爺您都打完我17嘴了啊,剛那兩下算額外贈送,行不?您放了我成不成?」

  「你再給我貧……」程迦揚手。

  瘋子叫:「不是我要殺你,我只是個職業殺手!」

  職……業……殺……手……

  程迦眉心抖了抖。

  她擰住他的下巴:「誰是你的僱主?」

  瘋子:「您不能逼我,我這行有職業操守。」

  程迦站起身:「還剩7腳沒踹。」

  瘋子喊:「王八!」

  「你他媽罵誰呢。」程迦一腳踹過去。

  後者捂著肚子,滿臉漲紅:「我說,是接了『王八』的指令,僱主姓王,家裡排第八啊姑奶奶……」

  程迦:「……」

  彭野把程迦帶到一邊,和她講了他的懷疑,然後說:「你那天在客棧可能看到了黑狐。」

  程迦:「所以他派人追殺我?」

  彭野說:「對。那天你應該撞見了可疑人。」

  程迦都不用想:「有一個男人。」

  彭野問:「長什麼樣?」

  「他穿很寬鬆的衝鋒衣,看不出體型,個子挺高,戴著口罩和護目墨鏡,捂得嚴實。沒看清。」程迦說,「也就一秒的功夫。」

  彭野問:「一秒?」

  程迦說:「他在我身後拍我肩膀,我回頭,他說認錯人了。」

  彭野道:「他把你錯認成了計雲。」

  程迦想了想,問:「你確定就是黑狐?如果只是他派去的殺手呢。」

  彭野道:「計雲死時沒有反抗,他很熟悉且信任凶手。」

  正說話間,他瞥見程迦無意識在揉手,便問:「還很疼?」

  程迦自己都未察覺,「啊」一聲,低頭看:「好了。剛才活動了筋骨。」

  之前因為憋著一口氣,整個人都不對;現在抓了瘋子,打了他,她撒氣了,就都好了。

  她想著,眼前突然浮現出彭野把鞋子遞給她時的那個眼神,平靜,淡漠,和當初在荒原上說「去吧,別太過」是一樣的。

  程迦淡淡地笑了笑,望著彭野,說:「疼的是鞋子。」

  她說完自己的話,看著他,等他說話。

  彭野卻被她看得一時無話可說,隔了幾秒,問:「你看什麼?」

  程迦:「居然想到用鞋子,『蔫兒壞』說的就是你這類人。」

  彭野:「我當你在說謝謝。」

  程迦從鼻子裡笑出一聲,低頭看手上的繃帶,目光又落到彭野手上,修長,骨節分明。突然,她笑容收斂了,道:「他手上有紋身。」

  彭野:「什麼?」

  程迦:「黑狐的手背上有紋身。」

  「什麼樣子?」

  「圖案沒看清,但有幾個漢字,其中一個是……女?……不,安。是安。」

  程迦說:「難道是『一生平安』之類的話?」

  彭野想了想,並不能聯繫到其他線索,問:「除此之外,你和他沒有別的交集?」

  程迦說:「沒了。之後我回房間,然後你闖進來……」她漸漸意有所指,「再然後,你把我從被窩裡拎了出來。」

  彭野平靜地看了她一秒,說:「現談正事兒呢。」

  程迦似笑非笑:「談啊。」

  彭野眼神微微警告,又看了她一秒,才繼續準備說話,可一開口,居然忘了剛才準備說什麼。

  石頭走過來,說:「老七,瘋子交出了那個王……八的手機號,聯繫不上。瘋子說他也不曉得為麼子聯繫不上。」

  彭野道:「瘋子這人油嘴滑舌,腦子賊靈。」

  石頭說:「就是啊。他反應快著呢,啥都能給圓回來。要是給咱們漏點兒假消息,沒準到時栽的是我們。」

  程迦冷笑一聲,就衝當初在雪地裡他對她下手時裝瘋賣傻,就看得出這人賊精。

  她說:「交給我。」

  彭野說:「交給我。」

  兩人異口同聲,看了對方一眼,眼神交流,然後都明白了。

  只有石頭雲裡霧裡的。

  彭野和程迦朝瘋子走去;後者正愉快地和尼瑪說單口相聲。一見程迦過來,他臉色都變了,瞬間歪倒在牆邊哼哼唧唧。

  彭野在他面前蹲下,問:「你僱主是誰?」

  瘋子:「我有職業道德,你打死我我也不能說啊。」

  程迦伸手,瘋子嚇得一縮:「你還真打啊……」

  程迦擰了擰他的臉皮,道:「真夠厚的。」

  瘋子腆著臉笑:「羊皮做的。」

  程迦懶得和他廢話,看了彭野一眼。

  彭野說:「不為難你,不問僱主真名。他出了多少錢,這能說吧?」

  瘋子說:「五千。」

  程迦又是一鞋子要摔過去。

  「是他們不識貨!」瘋子捂頭,大喊,「您這級別絕對值五萬……十萬!」怕不保險,又狗腿地加了句,「早知您那殺傷力,一百萬我也得五思而行。」

  彭野糾正:「是三思而行。」

  「少廢話。」程迦拍拍他的臉,「我出五萬,把雇你殺我的人,給殺了。」

  尼瑪和石頭瞪直了眼,尼瑪急了:「迦姐,這是犯罪啊。」

  程迦斜他:「要你替我坐牢了?」

  尼瑪向彭野求助:「七哥,這是犯罪啊。」

  彭野:「她的錢,我能管著?」

  尼瑪淚流滿面,這兩人今天都不正常啊。

  瘋子嘴巴直打哆嗦:「五……五……五萬?!」

  程迦淡淡道:「五……五……五萬。」

  瘋子一拍大腿:「成啊!」

  彭野問:「你怎麼聯繫他?剛那電話打不通。」

  瘋子知道中了他的套,可反應極快:「打不通我跋山涉水地找,這就叫人肉搜索。我翻遍可可西裡也把他找出來。那……訂金……」

  彭野倒爽快,看程迦:「咱們談得這麼愉快,多給點。」

  程迦問:「給多少?」

  彭野說:「先給1萬。」

  瘋子興奮:「好。」

  程迦想了想,有意見,衝彭野道:「操,憑什麼那王八值5萬,我就5千。」

  彭野無奈地看瘋子,一副女人就是麻煩的表情。

  瘋子趕緊哄程迦,巧舌如簧道:「其實那5千是找人的費用,殺人得另算。」

  彭野幫腔:「5千是找人的費用,那不是殺你沒殺成,所以沒後續了麼?」

  程迦癟著嘴,皺著眉。

  瘋子察言觀色,緊張了,剛要問,彭野幫他先問了:「你又怎麼了?」

  程迦說:「還是算了。」

  彭野無語:「你這女人說話算不算數的?」

  瘋子也問:「對啊,怎麼就算了?」

  程迦衝彭野道:「他這人挨幾下打就暴露身份,到時我出了錢,還被拖下水。你卻抓到王八可以立功,便宜都讓你佔了。」

  彭野看瘋子,一副我搞不定這女人的表情。

  瘋子嚷:「我是職業殺手,我有操守的!」

  程迦冷哼一聲:「你有抄手,我還有餛飩呢。」

  瘋子又道:「我是拜倒在您的人格下,才透露上一位僱主的信息。這是精神層面上的崇拜。」

  程迦:「不可信。」

  「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呢?」瘋子急了,「那你說怎麼辦?」

  彭野捏著下巴,一副認真思考很久的樣子,打圓場道:「有辦法了。」

  「啥辦法?」

  彭野對著兩人,先看瘋子,說:「人不用你殺,你把王八抓回來,或者找到他了聯繫她,」他下巴指指程迦,「她來處理。一來,你不用殺人,」

  看向程迦,「二來,你不用擔心他辦事不利背叛你或給你找麻煩。」

  程迦想了想:「這法子行。」

  瘋子一想,不殺人還可以拿錢,太美妙,立刻答應:「好!一言為定!」

  尼瑪和石頭:「……」

  剛才瘋子啥也不肯透露,除了「王八」的綽號沒任何實質信息,他們也不可能嚴刑逼供。現在彭野和程迦繞著彎兒把瘋子晃一圈,他就暈乎乎樂顛顛往他倆的圈套裡鑽了。

  瘋子正樂呵呢,彭野道:「你剛說了,找人的費用是5000對吧?」

  「……」

  別說瘋子,尼瑪和石頭都張口結舌。怎麼說好的5萬突然就少了個零?

  瘋子結結巴巴還沒開口,程迦說:「押金先付500。」

  瘋子:「這萬一你……」

  程迦問:「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呢?」

  瘋子:「……」

  程迦說:「你找到人了給我消息,我付2000;見到人了,付尾款。」

  瘋子苦於自己嘴賤說那5000是找人費,這下沒法收回。不過心裡想想,好歹比起王八給的殺人條件,這算是好差事了。

  瘋子沒辦法,道:「好!」

  彭野站起身,說:「我們馬上動身去下一站,你一道跟去。」

  「為啥?」

  彭野:「送你去派出所。」

  「什麼?!」瘋子快真成瘋子了。

  彭野皺眉:「你有沒有點兒職業素養?整個寨子的人都看見你被抓了,現在放你走,王八會發現,起疑,說不定要你的命。」

  程迦看著瘋子:「他這都是為了你好。」

  瘋子將信將疑。

  程迦說:「到了派出所,我作證是普通打架,你只會被拘留一段時間。可等你出來,你就成王八的心腹。」

  瘋子陷入了痛苦的思想鬥爭裡。

  殺程迦是他當殺手接的第一個單子,原想殺個女人很容易,沒想那麼難搞。

  一開始他自以為了不起地想到裝瘋賣傻,把女人掐死,可她一直反抗。他對她拳打腳踢,以為她沒力氣了,沒想再掐時,她掰斷他一隻手指。

  他掏出刀,想割她喉嚨,但她抓著刀不鬆,他不太熟練,也沒她狠,反而被奪了刀,落荒而逃。

  現在想起她手上開始流血時她唇角詭異的笑容,瘋子都覺得這個女人是絕對不能惹的。

  瘋子考慮很久後,點頭:「好!」

  一旁,尼瑪碰了碰石頭的肩膀:「石頭哥?」

  石頭:「啊?」

  尼瑪:「七哥和迦姐這算不算是,策反了別人,還把別人忽悠去坐牢了?」

  石頭:「看著像是。」

  很快,十六也回來了,帶來零件,修好了程迦的車。

  彭野等人把瘋子綁了裝車上,前往那底崗日。在六點之前到達了山腳的小鎮。

  安安和肖玲在此與眾人分道揚鑣。

  瘋子被送去派出所,由於認錯態度好,加上受害者的諒解,且鬥毆起因是爭嘴,他被處以賠償程迦5000元醫療費加精神損失費並拘留十幾天的處罰。

  聽到賠償5000,瘋子肉疼,程迦向他眨了眨眼睛。瘋子知道她意思是不算,就放心了。

  出了派出所,彭野說:「找瘋子買信息的那5000我來出。」

  程迦說:「你們隊都窮成什麼樣兒了?」

  彭野說:「一碼歸一碼。」

  程迦:「不用,瘋子現在還欠我500訂金呢。剛我眼睛癢,衝他眨了眨。他似乎誤會了什麼。」

  彭野:「……」

  這真是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

  彭野說:「那是你的醫療費和精神損失。」

  程迦說:「是你給我治的,我沒出醫療費。你把瘋子抓回來給我揍,我也沒精神損失了。」

  彭野說:「不是你這麼算的。」

  程迦問:「那怎麼算?」

  彭野沒搭理了。

  走了一會兒,上了主幹道,今天鎮上有集市,人來人往,牛羊成群。

  石頭蹲在攤邊買菜,問:「程迦,你想吃什麼?」

  程迦說:「什麼便宜吃什麼。」

  彭野聽言,側頭看她一眼。

  她扭頭:「看什麼?」

  他說:「沒什麼。」

  程迦「哦」一聲,沒追問。她帶了相機出來,留心著身邊的風景。雖然手不太方便,但好歹包紮時十指分開了。

  鎮子雖小,卻色彩鮮豔。藏藍的牆,大紅的屋簷,附近的村民都趕集來了,道上一派熱鬧。馬兒,牛兒,羊羔子在人群裡走來走去。

  婦女在蔬菜肉禽攤子前還價,手工藝人坐在路邊搖轉經筒,有人琢銀飾,有人賣狗牙,有人給拉車的牛餵草……

  彭野看見賣手工木梳的攤子,才想起藏在袖子裡的木勺。他拿出來看,沒有壞,於是遞給程迦。

  程迦愣了愣:「哪兒來的?」

  彭野說:「在四風寨買的。」

  他沒說買勺子的用處,可她什麼都明白。

  她什麼也沒說,接過勺子,比她想像的重一些,沉甸甸,非超市裡賣的能比。木勺是深栗色的,紋路清晰,摸上去潤潤的,很有質感。

  那時候陽光燦爛,空氣裡有青菜奶茶檀香和牛糞的味道。

  程迦沒說謝,搖了搖勺子,道:「抵那5000塊錢了。」

  彭野說:「這勺子不值錢。」

  值啊,程迦想。

  她一路撫摸著那勺子,

  經過一家賣藏族服裝的店,程迦停下,回頭看彭野:

  「講真,5千不用還我。我這身衣服不想要了。要不,你給我買件新衣。」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6:02 PM

第 21 章

  這是家傳統手工的藏族服飾店。老闆娘是一位藏族大嬸,正坐在紡織機前紡布。見他們朝她的方向看,老闆娘衝他們笑,臉上笑出了褶子。

  彭野問:「你要買民族服裝?」

  程迦說:「我覺得好看。」

  彭野說:「那就進去吧。」

  十六跟著竄進去,彭野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

  三人進店不久,馬路斜對面的巷子裡探出兩顆腦袋,朝他們的方向看一眼,縮回去。

  「萬哥,就是那穿白色羽絨衣的女人。」說話的是一個眼睛有些對眼兒的瘦子,他身旁面相凶惡留著八字鬍鬚的就是他口中的「萬哥」。

  瘋子說的「王八」都是胡扯,他的僱主是萬哥,計雲死後,萬哥成了黑狐的心腹。

  萬哥說:「這女人看著很弱啊,豆筋子似的。」

  「我在四風寨的兄弟說了,親眼看見她把瘋子拖進小巷裡拳打腳踢,還拿刀割喉剁手。」對眼兒男道,「瘋子殺她沒殺成,反倒被她虐。剛你也看見了,他們綁了瘋子送去派出所,一時半會兒放不出來。」

  萬哥冷笑:「好歹瘋子沒出賣我,不然……哼。」

  對眼兒說:「萬哥你知道的,瘋子裝瘋癲油嘴滑舌的功力是一頂一的,他耍嘴皮子說起相聲來,正常人都招架不住。」

  萬哥道:「我知道。我不會虧待他。」

  「這女人……」萬哥盯著店子,眯起眼睛,「得親自收拾。你盯好了,過會兒她出來,你跟著,看她住哪兒。找了兄弟今晚行動。」

  對眼兒說:「是。」

  程迦才走上台階,腳步一停,問彭野:「那瘋子的話你信多少?」

  彭野說:「一句也不信。」

  程迦有同感:「說反殺僱主,他拍手叫好;把5萬砍成5千,他也接受。他裝傻又裝蠢,配合著咱倆玩兒,心裡指不定想:我早看穿你們的把戲,隨著你們演呢。」

  彭野:「只許我們倆演,就不許他演了?」

  程迦冷哼一聲:「王八這代號估計都假的,既然他這麼忠心,就不該便宜他。該和警察說明實情,讓他坐牢。」

  彭野卻笑了笑:「不管他忠不忠,他出來後,都得去找僱主吧。要嘛為你那錢,要嘛為盡忠。」

  程迦抬眼:「警察放他走的時候,叫人跟著?」

  彭野笑笑,沒多說了,只道:「看衣服去。」

  程迦瞥一眼他的背影,演戲時只道他表演誇張,金錢從5萬砍5千,條件由殺人變追人,原來不過是探瘋子的底。

  不管是「金錢」,還是告知瘋子「被抓後再出來會成為僱主心腹」,都在對瘋子的潛意識進行暗示,確保他出來後立刻去找僱主。

  彭野說瘋子裝傻卻賊精,他自己呢?

  看人下菜碟兒,他給她又下了什麼菜?

  程迦拉拉嘴角,走進店。

  衣服鋪子裡掛著各類顏色鮮豔的藏族服飾,女裝居多。

  老闆娘說:「這都是春夏款了,秋冬的袍子只有幾件掛在最裡邊。」

  程迦說:「剛好,我就想春夏的。」

  剛走了一路,太陽照著,她有些熱,把羽絨衣脫下來挽在手上。

  老闆娘說:「你們從風南鎮那邊來的吧?昨天那大雪怕是這春的最後一陣兒了,後邊都不會下了。」

  程迦心想著她是為了推銷春夏裝,於是回頭看彭野。

  彭野說:「是的。」

  程迦回頭挑衣服,夏裝款式都差不多,裡邊一件光滑柔軟的長裙,外面套一件斜肩薄袍子,裡外撞色,絢麗繽紛。明黃,寶藍,草綠,帝青,豔紫,花紅……

  腰帶上還綴著各類飾物,如珊瑚,鬆耳,蜜蠟。

  程迦看了一圈,回頭問彭野:「你覺得哪個好看?」

  彭野看看她的臉,又看看店裡的衣服,下巴指了指:「那件。」

  程迦回頭,那正是她在街道上無意扭頭時一眼看見的。她懷疑當時他是不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那是一件白色與深藍色的春夏裙;裡面一件貼身穿的象牙白繡銀紋綢緞長裙,外面套一件深藍的斜肩袍子,袍子上繡了淡紫色的花兒。

  鵝黃色的豎領,藏藍色的對襟,細節之處都堪稱完美。

  這屋裡其餘衣裝都豔濃熱烈,只有這件,生機裡帶著點兒冷靜,高貴裡透著點兒疏離。

  程迦打量半刻,回頭看彭野,道:「你眼光不錯。」

  老闆娘笑:「你男人真會挑,挑中了我店裡最挑人的一件衣服。」

  程迦有點兒看笑話似地看著彭野;彭野沒什麼動靜地看了她一眼,對「你男人」這個稱呼,他不予置評。

  老闆娘又對彭野說:「我這兒的衣服都是大紅大紫湊一塊兒,就這一件兒帶白色的。這衣服挑人,皮膚黑了穿著不好看,得你女人這雪兒一樣的穿著才壓得住。」

  程迦摸著裡衣那光滑的料子,沒吭聲。

  來這兒後,當地人的措辭讓她很受用,你的「男人」,你的「女人」,性感,原始,帶著誘惑。

  不像城裡的人,說「女孩」「女生」,避著說「女人」的羞赧,實則矯情。

  一旁的十六看兩人的目光越來越奇怪。

  於是,彭野對老闆娘說:「她不是我女人。」

  程迦沒說話,也沒回頭看他,只是摸那衣服。摸著摸著,用力捏了一下繩扣。

  老闆娘一愣,笑道:「哎呀不好意思,我說錯了。」

  程迦對老闆娘說:「就這件吧。」

  「到後邊隔間去試穿一下,簾子後邊有個門。」

  程迦抱著衣服進了隔間。

  她把羽絨衣和新衣放在木凳上,有點兒熱,她低頭把頭髮捆成包子頭,然後摸出一根菸來抽。她靠在木板上望外邊的天空,巴掌大,藍汪汪的。

  看人下菜碟兒,他給她下了把勺子;

  給勺子的是他,撇清界限的也是他。

  程迦無聲地冷笑。

  煙抽到一半,她掐滅了,打開門。彭野的身影映在簾子上,他也靠在外邊抽菸。

  程迦叫他:「彭野。」

  他的身影頓了頓,煙從嘴裡拿出來:「嗯?」

  程迦說:「你過來一下。」

  簾上的人影靜止一秒後,煙遞給十六,他朝簾子這邊走來。

  程迦退回換衣間。

  彭野掀了簾子過來:「怎麼了?」

  沒見到人。

  程迦抱著手站在門後,不答應。

  彭野停了一下,走進試衣間,往門後看,程迦抱著手看著他。

  她聲音不大,僅限簾子這邊的他聽到:「這衣服挺複雜的,你幫我穿一下。」

  彭野看她的眼神又成了警告,轉身要走;

  程迦往門板上一靠,木門吱呀一聲關上。她看著他,手摸到背後,推上插銷。

  不到一平米的狹窄更衣間裡,兩人四目相對。

  彭野明白了:「就因為剛才那句話?」

  程迦:「什麼話?」

  彭野看了她半晌,用一種置身事外的語氣,說:「程迦,你的確不是我的女人。」

  程迦:「要撇清關係,也是我先開口。」

  這時,十六在外面問:「程迦,你沒事兒吧?」

  程迦看著彭野,淡淡道:「換衣服呢,能有什麼事兒?」

  「哦。」十六掀開簾子,人就傻眼了。程迦在換衣服,彭野去哪兒了?!

  程迦聽到外邊掀簾子的聲響,這才從木板上站直了身子,給彭野讓路:「出去吧。」

  彭野眼神微涼。

  他剛才因十六在場,不想十六誤會,回了老闆娘一句;她看出來了,就偏把他請進來,讓十六看著。

  這一路程迦什麼心思,他不是不清楚。他要是想,那晚在驛站管她高不高反,他都能把她給辦得要死要活。但他不想找事兒,不管她怎麼作,他都睜隻眼閉隻眼,懶得和她較勁兒。她倒好,一步一步欺負到他頭上。

  彭野邁出一步,抽開木門插銷,想了想,又插了回去。

  他轉身看程迦。

  程迦正拾掇衣服,見他還在,皺了眉:「出去啊。」

  彭野說:「你不是讓我給你換衣服嗎?」

  程迦這才隱隱嗅到引狼入室的味道。彭野的眼神看著有些危險。

  她道:「我沒心情了。」

  「但我有心情了。」彭野皮笑肉不笑,「先脫衣服。」

  程迦瞬間後退,可空間太小,彭野要想撈住她,易如反掌。

  他單手抓住她針織衫的下襬往上提,程迦皺了眉要推他。他迅速擰住她的雙手,舉過她頭頂,摁在牆上。

  木板「咚」地發出一聲脆響。

  外邊,十六和老闆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十六拎著衣服,張大嘴巴,下巴都快掉出來:臥槽,怎麼在這兒就幹上了?再憋不住也得注意點兒場合啊!

  十六小聲問:「程迦?七哥?」

  隔間裡,彭野摁著程迦的手,黑眸沉沉盯著她,把她的套頭針織衫給脫了下來。

  兩人沉默無聲地較著勁兒,對外邊的十六倒是統一不予回應。

  程迦冷著臉,一巴掌扇向彭野。

  彭野一個側身,輕鬆躲過,順勢擒住她的手腕,把她扯到身前。

  程迦奮力推開他,彭野故意一鬆,毫不憐香惜玉。程迦一個趔趄,後退著撞到木板牆上。

  「哐當」一聲,比剛才更激烈。

  外邊的人不是聾子,聽得出是身體撞上去了。

  十六:「……」

  老闆娘:「……」

  兩人已不能互相對視,這裡邊該有多激烈呀!

  程迦撞上牆還沒站穩,彭野淡淡一笑,揪住她襯衫領口,把她拎到自己跟前,一扯,襯衫扣子排排炸開,女人深藍色的內衣和豐滿的乳房一覽無餘。

  彭野眯起眼睛掃幾眼,說:「身材不錯。」

  程迦壓低了聲音罵他:「畜生!」

  彭野回:「我偷看你洗澡了,我是畜生。」

  說話間,他順著她的肩膀把襯衫刮下來,抓著薄薄的衫子用力一抖,空氣打出「啪」的一聲。程迦的袖口脫了手,上衣徹底被扒光。

  外邊十六捂著耳朵要崩潰了,能別撕衣服扯衣服麼?能別鬧出動靜麼?就不能做一對安靜的偷歡者麼?

  隔間裡,程迦揮手扇彭野,卻再次被他握住雙手,扣在身後。

  彭野環抱著她,低頭,看著他們倆之間的較量她頭一次露出劣勢,他有些好笑。

  「認錯。」彭野低聲說。

  程迦也沉聲警告:「你攤上事兒了。」

  她突然一腳踢向彭野的襠部,沒想他反應奇快,一個側身躲了過去。

  程迦一腳踢在門板上,「咚!」

  外邊,老闆娘和十六直接走到門口望天。

  程迦又是一腳,彭野把程迦摁牆上,捏住她下巴:「往哪兒踢呢?」

  程迦冷笑:「你說我往哪兒踢?」

  彭野:「你夠狠啊。」

  程迦:「第一天認識?」

  話沒完,就是一腳往彭野腰上踹;

  「你他媽是想弄廢我?」彭野彎一彎唇角,貼上她,把她壓牆上,雙手摸上她的腰,飛速解開牛仔褲的扣子。

  他瞬間蹲下,雙手往下一帶,程迦的褲子給扒了下來。

  程迦罵:「禽獸!」

  褲子落到腳跟,踢人是踢不成了。

  彭野站起身,後退一步,光明正大地上下看她的身體。

  程迦冷冷道:「彭野,我以後整不死你!」

  彭野想了想,說:「你這頭髮也得散一散。」他上前,揪住她頭髮上的皮筋一拉,黑髮如瀑。

  程迦搶皮筋,彭野雙手握住她的手,固定在牆上,低頭看了她一會兒,要笑不笑的,低聲問:「穿衣服還要幫忙嗎?」

  程迦笑了笑,說:「幫啊,接著幫。」

  彭野又看了她一會兒,還真就去拿那身新衣。程迦站在一旁,安靜又冷靜。

  他把裡衣的長裙卷巴好了,從她頭上套下去,揪著袖子,說:「伸手。」

  程迦腦袋鑽出來,伸手穿袖子。

  彭野一邊給她伸衣服,一邊道:「你較個什麼勁?」

  程迦抬起眼眸看他。

  彭野眼睛黑漆漆的,沒了剛才不羈的表情,說:「你一女的和幾個大老爺們一道,閒言碎語多了,對你影響不好。」

  程迦沉默。

  她知道,那晚肖玲嚼舌根詆毀她的那些話,彭野都聽見了。

  彭野說:「我們糙慣了,無所謂;你不一樣。」他調侃起她來,「再怎麼不濟,你也有百萬粉絲。傳出去不好。」

  程迦:「你以為我在意流言這種東西?」

  「你不在意,但別放任。」彭野說,「別在這兒留下不好的歷史。」

  程迦再度沉默。

  彭野把深藍色的外袍拿過來,給她穿上,綁好腰帶。

  「程迦,」他一手撐在牆壁上,把她籠在自己的陰影裡,低頭看她,「今天一次性說清楚。我他媽不想陪你玩,也沒心情伺候你。你想從我這裡得到的東西,得不到。」

  他站直了,整理好她的衣領肩膀和腰身,又把她的頭髮從衣服裡撥出來,道:「穿好了,出去吧。」

  他過去拉門,程迦問:「我想得到什麼了?」

  彭野回頭看了她一會兒,說:「上次你說的,不管出於什麼目的,都不可能。」

  他轉身。

  「不要照片,要別的呢?」程迦在他身後問。

  「我們不是一路人。」彭野說。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6:05 PM

第 22 章

  從隔間出來,彭野回身,低頭看著程迦,說:「這家老闆娘會編藏族姑娘的小辮子,讓她給你拾掇一下?」

  程迦說:「好。」

  彭野掀開簾子,十六和老闆娘坐在門口的台階上聊天,聽到腳步聲,兩人回頭,表情相當微妙。

  可彭野相當淡定,就像剛才他是去後邊和程迦聊天了一樣。

  彭野抬著簾子,讓開一條路,給身後的程迦先出去。

  十六張大嘴巴:「程迦,你穿這衣服真好看。」

  程迦說:「我穿什麼都好看。」

  十六張笑:「對對對。」

  老闆娘起身走過來,道:「再把頭髮編成小辮兒就最好了。」

  彭野說:「你幫她弄一下。」

  老闆娘帶程迦到櫃檯邊幫她編辮子。

  等待的間隙,彭野在店裡四處走,最後站在掛頭飾的牆邊看。

  十六過來撞他一下,笑眯眯地低聲:「七哥,感覺咋樣?」

  彭野搭上他肩膀,下了力氣擰。

  十六痛得齜牙咧嘴,沒敢叫出聲,小聲道:「錯了錯了,我錯了。」

  彭野鬆開他,去拿掛在牆上的一串珊瑚珠子。

  十六揉著肩膀,問:「那你們剛才在幹啥嘛?」

  彭野說:「打架。」

  「打架?」十六呵呵幾下,誰信呀。

  他於是問:「打得開心舒爽不?」

  彭野斜過眼來看他:「咱倆試試?」

  十六勾住他脖子笑:「哥,咱能別那麼重口不?」

  彭野手上拿著一串紅珊瑚頭飾,中間一顆淡黃色的琥珀;他回頭看了程迦一眼,她歪著頭坐在櫃檯邊,讓老闆娘給她編小辮兒,表情淡淡的,隱約透著點兒不耐煩。

  程迦摳著袖子上的絲線,餘光感覺彭野的影子靠近,兜頭罩下來。她頭頂一沉,額前的髮際線上壓了顆琥珀,珊瑚頭飾分墜兩邊。

  程迦無語地抬起眼皮。

  彭野已轉身走了。

  十六站在不遠處看程迦,紅珊瑚特襯她的膚色,他豎起大拇指:「程迦,不錯!」

  程迦懶得應他,問老闆娘:「還得多久?」

  「快了快了,還有十幾根。」

  待了一會兒,彭野和十六去對面的鋪子買菸,程迦坐在這頭,看著彭野高大的背影融化在烈日下。

  陽光白燦燦的晃人眼,他的影子虛幻在光線裡,很遙遠。

  空氣裡有點燥熱,昨天還是大雪,今天就是初夏。

  他走到馬路對面去了,插著兜低著頭,在看煙。

  路上依舊人來人往,有人挑著青菜擔子,有人駕著羊車,還有……程迦的視線裡出現兩個熟悉的人,安安和肖玲。

  兩人逛進這家店,一開始沒認出程迦,還在挑衣服。

  等走近了,安安這才發現:「程迦?……你這麼打扮真好看,像藏族姑娘。」

  程迦問老闆娘:「編好了沒?」

  「好了好了。」

  程迦起身走了。

  肖玲低聲道:「安安,算了,旅途裡見著的人,回去後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

  安安還在生她的氣,沒搭理她。

  肖玲問老闆娘:「剛才她那衣服還有嗎?」

  「沒了,這兒的衣服都自己做的,只有一件。」

  肖玲選了另一件去試衣間。

  「我清理一下。」老闆娘跟過去,從裡邊拿出一件白色羽絨衣,要往角落的碎布堆裡扔。

  肖玲一眼看見內層Hermès的商標,攔住:「這是……」

  老闆娘道:「前邊那姑娘不要,扔這兒看以後裁布能不能用上。」

  肖玲說:「我來這兒玩,衣服帶少了,要不您賣給我吧。」

  安安聽了,回頭看,瞬間明白了怎麼回事,無語地轉過頭去。

  老闆娘道:「賣什麼?這衣服我也穿不得,你要就拿走吧。」

  肖玲開心極了:「謝謝啊。」

  彭野等人回到客棧,石頭借了老闆的廚房,準備做飯。

  程迦沒事幹,坐在稻草上幫著清點從車下卸下來的動物皮毛。她看到了幾隻小羊羔子,二維的,平面的,流血的眼洞望著她。

  她摸了摸它的頭,把它塞回去。

  做飯到半路,彭野接到一個電話,開口便喚了聲:「四哥。」

  石頭十六尼瑪全注視過去,程迦坐在灶旁擰稻草把子,看了他們一眼。

  對方不知道說了什麼,彭野握著電話,笑了笑,走到窗邊:「我剛從風南鎮過來。」

  「……不是不見你……上次見面得有兩年了……不是怕打擾……那晚有突發情況,趕時間……對,羊皮571張,別的也有……」

  程迦聽出來,那位四哥是彭野曾經的戰友。

  「現在?」彭野愣了愣,回頭看眾人,「……你來?」

  他電話裡頭爽朗的男聲越來越清晰,從聽筒裡走了出來:「你是大忙人,經過都不找兄弟吃頓飯,我就只得開著車,跟你屁股後邊追過來了。哈哈。」

  四哥的聲音在窗戶外邊走,人已經到了門外?

  一行人拔腳往堂屋裡去,到了大門口,迎面撞上一個高大魁梧模樣周正的男人,見著彭野,滿眼都是笑:「老七!」

  「四哥!」

  兩個男人互給了個擁抱。

  隨後,

  「石頭!」

  「何崢!」

  兩人碰了一下拳。

  何崢又捶了彭野一拳:「你小子!經過都不通知一聲。」他看看彭野身後的人,道:「隊裡就這幾人來了,難怪得趕著回去。」

  彭野給他介紹:「這我給你提過,十六郎。」

  十六朗聲:「四哥好!」

  何崢:「小夥子不錯,有精氣神兒。」

  彭野:「桑央尼瑪,小孩兒。」

  尼瑪臉有點兒紅:「哥,我老大不小了。」

  何崢笑開了,拍拍他肩膀:「身子骨不錯,看著是能吃苦的。」

  尼瑪立刻小雞啄米般地點頭:「能啊能啊。」

  彭野目光搜尋一圈,發現程迦沒跟來,又看向灶屋,她坐在灶台那邊擰稻草把子。

  夕陽斜射,她穿著藍色的藏族服飾,長髮編成小辮兒,頭上的琥珀和珊瑚珠子在朦朧的光裡熠熠生輝。因低著頭,看不到平日那冷靜漠然的眼神,乍一瞧,竟溫順得很。

  彭野拉了何崢往那邊走:「來得正好,剛做飯。」

  何崢卻停了腳步,笑:「這次來,有人搭我便車,也來看你了。」

  何崢走到門邊,衝外頭喚:「阿槐。」

  彭野稍稍意外,本應走過去看看,人卻鬼使神差往灶屋的方向看了一眼,灶台前沒人了,只留橘黃色的陽光和青白色的煙霧。

  「野哥……」一道溫柔婉轉的女聲傳來。

  彭野回頭,阿槐站在門檻上,衝他笑。

  彭野說:「你也來了。」

  阿槐輕聲:「怎麼,不想見我啊。」

  彭野笑了笑:「說的什麼話。」

  幾人往灶屋裡走,何崢突然想起什麼,道:「對了,車上有幾十斤肉乾魚乾。石頭,你去搬下來。」他把車鑰匙扔給他,「都阿槐買的,我只顧激動,忘了給你們帶東西,還是女人細心體貼啊。」

  彭野看向阿槐:「多少錢,我讓石頭給……」

  「都是那天你給我的錢。」阿槐輕聲說,「你和我那麼客氣幹什麼?」

  身後十六走近了,彭野沒再繼續說什麼。

  進了灶屋,程迦坐在稻草堆上玩打火機。

  彭野稍稍皺眉:「你這是想把自己給點燃?」

  程迦沒啥表情地看他一眼,看何崢一眼,又看向阿槐;阿槐也在看她,目光相遇,阿槐衝她笑,梨渦淺淺,有種小家碧玉的溫柔。

  何崢問:「不是藏族的吧?」

  彭野說:「不是。換了身衣服。」

  「看著不像,」何崢笑著說,「怎麼不介紹一下?」

  彭野一開始就想帶何崢來介紹的,現在倒搞得像他沒把程迦放眼裡。

  程迦沒等彭野,自己開口:「我叫程迦,攝影師。」

  十六幫腔:「她拍照片給咱們保護區做宣傳。」

  何崢喜上眉梢,道:「那敢情好。這幾年野生動物皮毛需求在增大,價格一路上漲,盜獵者跟著猖狂了。是得多宣傳宣傳,你做的是好事,比我們影響力大。」

  程迦道:「我做的是輕鬆的事兒,沒你們苦。」

  石頭搬著袋子進來,聽了,道:「程迦來這兒遭了不少罪,高反都沒怎麼好,還差點兒被黑狐手下的人殺了。」

  何崢一愣,看彭野:「怎麼回事?」

  彭野把大致情況和何崢說了一遍,何崢道:「原以為你們這一路回去,只會有人來搶羊皮,怎麼還多了層危險?」

  阿槐輕輕說:「那你們要把她保護好,」又加一句,「自己也得多小心。」

  程迦沒做聲。

  很快,阿槐幫著石頭尼瑪炒菜做飯。

  何崢和彭野則走去屋外聊天,兩人經過院子裡的草垛子,爬上去坐著抽菸。

  何崢問:「你以前說,打算抓到黑狐就退,是要退個徹底?」

  彭野道:「太苦。要不是為著事兒沒辦完,沒人撐得下去。但這事兒,他媽的永遠完不了。」

  黑狐只是與他們梁子結得最深的盜獵團夥,可他們日常巡查工作要對付的除了黑狐,還有大大小小十幾個團夥。

  這些年來,很多被滅,很多苟存,很多正在新生。

  沒完沒了。

  何崢說:「等哪天,這世上沒人販賣藏羚皮,咱們就解脫了。」

  彭野沒說話,幻想性的東西,他從來不考慮。

  何崢又道:「我最近聽到一消息。」

  彭野扭頭看他。

  「黑狐要洗手不幹了。」

  彭野默然。

  何崢看他失神的樣子,說:「怎麼你倒失落上了?」

  「他不幹了是好事;也是壞事。」

  何崢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幹了,他的團隊會遭受重創,四分五裂;可他不幹了,可能就永遠抓不到他了。

  彭野吐出一口煙,說:「兄弟們的仇怎麼辦?」

  何崢嘆了口氣:「這都是天意。說來,你也老大不小,該成家了。他不幹了,這就是天意。」

  彭野低著頭拿菸頭燒手裡的草梗,沒說話。

  何崢道:「我記得二哥說,你喜歡航海,打算退了去幹這個?」

  彭野沒做聲。剛進隊時說的話,何崢不提,他都快忘了。

  他回頭看,草垛很高,與灶屋頂上的窗戶齊平,他一眼就看到屋裡的程迦,坐在稻草堆裡,她頭上琥珀散著光。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

  何崢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到程迦,道:「說來奇怪,黑狐準備退隱,怎麼對一不相干的女人下殺手?」

  彭野回頭了。

  他望著遠處的夕陽,眯起眼睛,說:「天意。」

  「你叫什麼名字?」

  「程迦。」

  「你是誰?」

  「我是攝影師,程迦。」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6:09 PM

第 23 章

  彭野和何崢在草垛子上坐了一會兒,石頭在灶屋裡喊何崢。何崢拍拍屁股上的草,看彭野:「走不?」

  彭野說:「我再坐一會兒。」

  何崢又拍拍他的肩,滑下垛子。

  彭野把煙叼嘴裡,掏出手機,不是智能機,上個網摁鍵得摁半天,最終輸入「程迦」,搜索。

  信號不好,進度條走得緩慢。

  彭野抽完一根菸了,才勉強刷出網頁。他一條一條地看。

  草垛下有腳步聲,彭野扭頭,看見程迦深藍色的繡花裙襬。

  程迦走到草垛子下,仰頭看他,表情淡淡的:「上邊看得見太陽麼?」

  彭野眺望屋頂遠山和夕陽,道:「看得到。」

  程迦於是往草垛上爬,她穿著裙子,不方便。

  彭野旁觀了一會兒,把煙蒂扔去遠處,俯下身,拎著她兩隻胳膊,輕而易舉把她提起來。

  程迦皺眉,說:「不用你幫忙。」

  彭野手一鬆,程迦掉回地上。頭上還沾了幾根草。

  他說:「那你在下頭待著吧。」

  一隻母雞咯咯噠地從程迦腳邊經過,啄一下她腳邊的一顆稻穀,溜之大吉。

  程迦看了一會兒雞,說:「石頭讓我來問你,加幾間房?」

  彭野說:「不用加。」

  程迦抬頭望他。

  彭野說:「四哥睡覺打呼嚕,十六也打,他倆整好一屋。」

  程迦「哦」一聲,拔腳走了,嘴上還說一句:「你和阿槐住。」

  彭野問:「你說什麼?」

  程迦腳步停下,拿眼角瞧他:「我說,你和阿槐住。」

  彭野無聲地盯著她的臉看,半晌,笑了一下,說:「你倒懂事兒。」

  程迦不說了,轉身就走。

  彭野喊她:「程迦。」

  程迦又停下:「幹嘛?」

  彭野問:「你能有那麼一會兒不作麼,就一會兒?」

  程迦冷淡地白他一眼,轉身要走。

  彭野說:「過會兒讓阿槐跟你住一屋。」

  程迦道:「我睡覺踢人。」

  彭野說:「你還有這毛病?」

  程迦說:「我毛病多著呢。」

  彭野笑出了聲:「這倒是真話。」

  程迦:「……」

  她原地站了幾秒,又走回草垛子邊去了,她靠在上邊望著灰灰的院牆,問:「何崢以前是你們隊的?」

  頭頂上方,他答:「是。」

  她仰起腦袋回頭,問:「他為什麼不幹了?」

  彭野舔了舔嘴唇,琢磨了一會兒,說:「他單幹了。」

  程迦說:「意思是他私人組隊?」

  彭野說:「是。」

  程迦問:「為什麼?」

  彭野扯了扯嘴角,沒回答。

  程迦問:「他武器哪裡來?」

  彭野說:「自己會組裝。」

  程迦說:「這樣不合法啊。」

  彭野說:「所以他很多時候只是提供線索和信息。」

  程迦垂眼。

  彭野低頭,只看得到她頭上的琥珀和珊瑚珠子。他在玩草,手上的幾根稻草編成了環兒,他輕手輕腳,把草環兒安她頭上。

  程迦察覺到什麼,皺著眉回頭,抓了抓垛子上的雜草,未覺頭上有異。

  彭野問:「想什麼呢?」

  程迦說:「我在考慮給何崢拍照,到時,圖片信息和你們的整理在一起。」

  彭野笑了一下,原本要調侃她「拍哪種照」,想想還是算了。

  程迦盯著他:「你笑什麼?」

  彭野說:「沒笑什麼。」

  程迦目光洞悉,院子裡再次傳來腳步聲,這次是阿槐。

  程迦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從垛子上站起身,走了,和她擦肩而過。

  彭野坐在高高的草垛子上,也沒說話。

  阿槐微笑,說:「野哥,石頭哥喊吃飯了。」

  「好。」彭野從垛上滑下來。

  進了灶屋,大家坐下吃飯,程迦頭上還戴著幾根草,彭野見了好笑。

  程迦以為他在對身邊的阿槐笑,沒搭理他。

  程迦一人拿著勺子吃飯。

  石頭見了,道:「程迦,你這勺子比我做的那個好多了。白天那勺子害你沒吃飽,你多吃點兒嗯。」

  程迦點頭。

  尼瑪扒拉著米飯,瞅程迦。

  程迦說:「不好好吃飯,看什麼看?」

  尼瑪說:「迦姐,這勺子好看,在哪裡買的,我下次給麥朵帶一個。」

  程迦頭也不抬:「彭野送的。」

  幾道目光看向彭野,彭野沒解釋,夾菜吃飯。

  程迦道:「他說挺便宜的,你叫他批發一打,一人送兩個。」

  尼瑪小聲「哦」。

  阿槐看看程迦,看看彭野,兩人沒有目光交流。她又看了彭野一會兒,說:「野哥,你別總吃青菜呀,多吃點兒肉。」

  她夾了幾大塊牛肉放進彭野碗裡。

  彭野說:「我自己來。」

  十六玩笑:「哥你多吃點兒,阿槐姐的那些肉乾都是特地給你帶的。」

  彭野看他一眼,十六縮著脖子閉嘴。

  阿槐輕笑道:「說什麼呢?大家都辛苦,是給大家吃的。」說著又往十六碗裡夾牛肉。

  她給每人都夾,也給程迦夾。

  程迦說:「謝謝。」

  阿槐笑:「不客氣。」

  彭野伸手添飯,何崢一抬頭,怪了:「老七,你手怎麼回事?」

  彭野拿回來一看,手背上一堆紅痕,好幾處被抓破皮。

  想起在四風寨,程迦拆了紗布要打瘋子,他抓著她給她把繃帶重新綁回去,她反抗,抓他的手。

  程迦看了一眼,事不關己地收回目光。

  彭野不在意地說:「估計蹭哪兒了,不打緊。」

  十六湊過去,琢磨:「這什麼動物撓的吧?」

  彭野:「吃你的飯。」

  何崢意識到了什麼,沒說話;阿槐也沒做聲,她認得那是指甲摳的,可她也沒立場說什麼。

  她看看程迦,後者拿木勺舀著玉米鹹菜和米飯吃,眼裡沒看任何人。

  吃完飯,彭野走出灶屋,才邁過門檻,何崢劈手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到一邊。

  彭野解開他的手:「幹嘛?」

  何崢壓低了聲音:「老七,你這可不著邊兒了。」

  「我怎麼了?」

  「那藏族小姑娘和你什麼關係?」

  彭野說:「她不是藏族。」

  何崢皺眉,一巴掌拍他後腦勺:「甭管她是不是,你和她搞什麼?還有阿槐,他們幾個不知道你和她的事兒,我還不知道?」

  彭野默了幾秒,道:「我和那藏族小姑娘沒搞什麼。」

  何崢說:「真沒搞什麼?」

  彭野說:「真沒搞。」

  何崢又拍一下他腦勺:「別找事兒啊。」

  他說:「你這小子,盡招人,你得管住自個兒。」

  彭野沒說話。

  其他人在下邊聊天,程迦先回了房間。

  她看到了頭上的稻草,抓下來揉一揉扔進垃圾桶。她打開相機,把照片導進電腦,卻意外發現一張照片。

  【木屋的牆板上掛滿色彩絢麗的民族服裝,程迦一身藍裙子,坐在板凳上。

  她半趴在木桌上,白色的袖子與藍色的袖子交疊在一起。她歪著頭,讓藏族大嬸給她編小辮兒。頭上的珊瑚珠子很漂亮。

  她沒什麼表情,眼睛看著戶外的陽光。】

  程迦想起她讓大嬸給編小辮兒時,曾把相機交給彭野拿著。他在那一瞬間給她摁下快門。

  她找了找,沒別的了。

  程迦摸出一支菸,邊抽邊看那張照片。攝影師的通病是看不得別人給自己照相,可這張,她喜歡。

  抽完一支菸,她拿起相機準備出門。

  到門邊,隱約聽見走廊上彭野和阿槐說話的聲音。隔音還行,聽著並不清晰。

  兩人由遠及近,

  彭野說:「明早起了就走,得盡快趕回去。」

  阿槐柔聲道:「下次見面得什麼時候了?」

  彭野:「說不準。」

  兩人到了門邊,彭野說:「你今晚和程迦擠一擠。」

  阿槐好一會兒沒做聲,最後才說:「好。」

  「早點休息。」彭野走去自己房間,剛擰開鎖,阿槐喚了聲:「野哥。」

  「嗯?」

  「我住你那屋吧。」阿槐走過去,在輕輕撒嬌,「我都來了……」

  程迦蹲在門廊裡穿鞋子。

  彭野默了一會兒,說:「這不好。」

  阿槐聲音很小,嬌嬌的:「那我晚上和她住,現在……我去你去屋裡坐會兒……說說話……行不?」

  程迦穿好鞋,拉開門出去,就見阿槐揪著彭野的袖子,兩人貼得很近。

  程迦轉身走,彭野「誒」一聲把她叫住,問:「去哪兒?」

  程迦說:「天還沒黑,去外邊轉轉。」

  彭野說:「你一個人出去不安全。」

  程迦說:「我叫了桑央一起。」

  彭野一時無話可說,程迦扭頭走,沒幾步,彭野說:「那就一起出去轉轉。」

  彭野和阿槐在前邊走,程迦和尼瑪在後邊。

  程迦走一會兒,看到好的畫面就得拍下來,速度自然慢。彭野走出不遠,總得停下等她。等她走上來,距離不遠了,又繼續走。

  集市上沒什麼人了,稀稀拉拉的,都在收攤。

  阿槐問:「她是什麼時候和你們一起走的?」

  彭野說:「離開風南鎮的那天。」

  阿槐問:「你去見我的那天?」

  彭野說:「嗯。」

  「她跟你們一道去保護站?」

  「嗯。」

  「待多久啊?」

  「不知道。應該拍了照片就走。」

  阿槐點了點頭,走幾步又問:「大城市來的人,在這兒挺受苦的吧?」

  彭野說:「她能吃苦。」

  阿槐說:「她好像不怎麼愛說話。」

  彭野道:「對人是不太熱情。」

  和十六尼瑪相處那麼久了,她都很少主動開口講話。

  程迦對他的各種挑逗,他要是說出去,周圍沒一個人會信。

  正說著,一隻黑山羊拖著一個小筐經過,穿布衣的老頭兒牽著羊繩。

  彭野不經意回頭看一眼籮筐。

  老頭兒瞧見了,招呼:「買點兒?收攤了,便宜。」

  他勒了勒繩子,往地上丟幾根草,黑山羊停下在他腳邊嚼吧。

  彭野望向身後:「程迦,給你買點兒東西吃。」

  程迦走過來看,籮筐裡裝著土黃土黃的涼薯。

  她看彭野:「買給我吃?」

  彭野說:「你們那兒不都說每天得吃點兒水果麼?」

  程迦看著筐底的涼薯,又看看彭野:「這是菜。」

  彭野笑了笑,沒和她理論,彎腰從筐底拿出一個,放老頭兒的秤盤上,說:「先稱這個。」

  「7兩多。」老頭兒手裡的秤砣翹得老高,「旺著呢。」

  程迦看著那涼薯個頭不大,居然不輕。

  彭野拿過來,左手大拇指和中指捏住涼薯上下兩個端點,他手掌大,外表的泥巴丁點兒沒蹭到他手掌。他右手從涼薯頂端開始撕皮。

  程迦看著他撕開黏著黃泥巴的皮,露出雪白的涼薯肉,一瓣皮,兩瓣皮,跟剝橘子似的。

  整個涼薯剝完,皮掉在黑山羊嘴邊,羊兒湊過去嗅了嗅。涼薯白淨淨的,不沾半點泥土。

  彭野遞給她,說:「這是水果。」

  程迦接過來咬一口,有些意外。涼沁沁的,一口下去全是清涼的汁水,水分太足了。

  她懷疑曾經吃的涼薯和這是不同品種。

  彭野看看筐裡剩下的,說:「夠你吃幾天了。要不喜歡,拿給石頭炒菜。」

  阿槐站在一旁沒說話。走完一圈回客棧,阿槐也沒去彭野房間坐了,而是在程迦房裡看電視。

  程迦在樓下跟何崢談拍照的事,談完上樓,走到自己門口,卻不經意望彭野的房門。

  夜裡,人往往容易精神脆弱,容易感情動盪,容易思情慾。

  走廊裡空空的,她靠在牆壁上,想著他立在四風寨的路口,迎面等待摩托車衝撞而來的那個眼神,冷靜,狂野。

  飛身攔車的那一瞬,力量,速度,膽識,身手,應有盡有。

  她確定她想上他。

  腦子裡有很多人的聲音在迴旋。

  「你能有那麼一會兒不作麼?」

  「程迦你不能控制你自己麼?」

  不是不能,是不想。

  程迦推門進屋。

  阿槐在洗手間裡刷牙洗臉。程迦安靜地換了衣服,散了頭髮上的小辮兒,穿上高跟鞋。

  她站了幾秒,拿出根菸,走到鏡子面前看,她只穿了件長襯衫,白色與淺藍的豎條細紋,正是彭野說她「腿醜」的那件。

  鏡子裡她頭髮有點兒亂,她拿手抓了抓,隨意。

  抽了幾口煙,她走出去,帶上門。

  彭野洗完澡,光腳從浴室出來,收拾堆了滿床的行李。

  男人生活不講究,他皺著眉頭,從行李包裡拎出一條不知道是誰穿過的內褲,團一團扔到門口。

  門剛好被人推開,內褲落到一雙高跟鞋旁。

  程迦目光下移,挑腳把內褲掀了掀,看了一會兒,然後抬眼。

  「不是你的。」

  彭野掃一眼程迦的打扮,沒說話。

  她光腳踩著高跟鞋,襯衫擺下一雙光溜溜的長腿,潔白的腳踝上有黑色的蛇形紋身。

  程迦進了屋,闔上房門,落上鎖,說:「你得比這個大。」

  彭野不經意輕哼一聲,轉頭接著收拾。

  程迦靠在門上看他。

  男人頭髮沒擦乾,水珠順著兩頰流到棱廓分明的下頜上,隨著他的動作輕顫。

  程迦低頭,掏出煙,手也在輕顫。

  半根菸抽完,程迦深吸一口氣。

  「喂。」

  彭野彎著腰,回頭。

  程迦問:「身邊有女人麼?」

  彭野沒答,眉目都隱在昏暗的房間裡,好似荒野上的獸,審視奪度。

  他不答,她心裡就明了了。

  程迦一句話問出,反而不再緊張,抬抬下巴,

  「要不要做個伴?……今晚。」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6:13 PM

第 24 章

  彭野扔掉手裡的汗衫,直起腰看她。

  程迦倚在牆邊,慢慢呼出一口煙,說:「不是一路人,但現在一路上。」

  彭野剛洗完澡,身上只有一條內褲,白色寬鬆的平角褲,但那裡的輪廓依然明顯。

  程迦毫不避諱地盯著他內褲上的形狀看了幾秒,下意識掐滅指頭的煙,手微微抖了一下。

  她說:「我也只穿了一件。」

  彭野看到了。她這襯衫很薄,沒穿內衣,內面的風光若隱若現。

  她朝他走來,他任她靠近。上次在服裝店隔間,他以為把話講明了,可她愈挫愈勇。她欠收拾,他就來收拾收拾。

  彭野拉上行李包的拉鏈,提起來扔地上,抬眸看她:「你憑什麼就認為我非得和你發生點什麼?」

  「憑你看我的眼神。」程迦說,「你想上我。」

  彭野舔了一下門牙,冷厲地看著她。出師不利。

  她襯衫開了三顆扣,胸部豐滿,鎖骨纖細,肩膀跟雪鋪的似的,脖子上白色的繃帶更顯禁忌。她踩著高跟鞋走到他跟前,摸玩著下一顆扣子,抬眼看他:

  「你來,還是我自己來?」

  彭野抬手勾過那扣子,指甲蓋輕觸她乳溝。他看她的眼神神色莫測,半晌,說:「你自己來。」

  程迦低頭便要解,看到彭野的腹肌,她的手靜止了。

  她說:「我要摸。」然後,她就伸手去撫。

  才碰上,整個人就像觸了電,她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輕輕地自言自語:

  「我看到更好的了。」

  彭野沒聽清:「你說什麼?」

  程迦不答,她食指摁在他緊繃的肌肉上,把他推到牆角。

  彭野貼著牆低頭看她。

  她五指張開,在他腹肌上緩慢而來回地撫摸,彭野並沒拒絕。她又摸他的胸肌,他的背肌。她嗅他肌膚上的氣味。

  彭野被她摸得有些心亂,問:「什麼感覺?」

  程迦抬頭:「嗯?」

  彭野笑了一下:「你摸來摸去的,什麼感覺?」

  程迦望住他,說:「K粉。」

  她的眼睛很平靜,卻莫名在勾人。讓人陡升一種想摧毀它想看它染上情慾的衝動。

  有種落敗的預兆。

  彭野臉上的笑收了一點兒,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是麼?」

  程迦說:「是。」

  彭野朝她走一步,說:「我嘗嘗。」

  手伸到她背後,大掌摸進襯衫,托住她光滑圓滾的臀。中指在兩瓣之間,順溜兒地從後一路滑到前。

  程迦渾身緊繃,被刺激得踮起腳尖,指甲摳進他的手臂裡。

  扳回一城。

  彭野勾起一邊唇角,說:「你別太緊張,我手動不了了。」

  她咬著牙,人在他懷裡發顫。

  彭野不經意哼出一聲輕笑,低頭一看,她眼神卻依舊冷靜,甚至帶著高高在上的滿意,像看一個給她服務的高級僕人。

  空氣中有種平靜而隱忍的較量氣氛。

  彭野說:「程迦。」

  「嗯?」她摸著他的後背,小手從後腰鑽進他的內褲。

  彭野笑出一聲,說:「悠著點兒,我手全濕了。」

  程迦聽出他笑裡的含義,男性骨子裡的高傲和強勢,在性愛上的主導和俯視。男人輕而易舉讓女人的身體產生強烈反應,女人就得拜服在他身下。

  他說:「你什麼感覺?」

  程迦淡笑一聲,仰起頭湊近他耳邊,一字一句:「不夠讓我叫床的感覺。」

  彭野眼瞳暗了,有些危險。

  程迦平靜得肆無忌憚,手往他內褲裡探,問:「你什麼感覺……」

  話音未落,彭野忽然把她抱起來摁倒在床上。

  程迦頭髮散亂,衣領大開。她冷冷一笑,直視著他。

  他背著光,眼睛黑得像能滴出水來。

  程迦很清楚,他在忍。

  她垂眸看一眼吊在他腿間的巨大帳篷,抬起雙腿,勾住他的腰,說:「來啊。」

  他隱忍了幾秒,卻忽然笑了,說:「不急。」

  程迦的腿滑下來,腳趾勾了勾帳篷,說:「它比較急。」

  彭野握住那條腿,摁在她胸前;程迦猛地皺眉,身體感覺到了他的手指……

  她並不是一個容易高潮的女人,應該說是不容易高潮的女人,性愛帶給她更多的是身體上的痛苦。

  可這個男人刷新了她的認知。

  主動權易主。

  程迦抿緊嘴唇,眼神筆直盯著彭野;

  他沒把床上的雜物清理乾淨,她把床單上他的衣物緊緊揪成團。

  不可言喻的感覺在體內堆砌,她緩緩仰起頭,暈眩感降臨,她等待著最後的……

  所有感覺在一瞬間坍塌,如空中樓閣。

  她皺著眉看他。

  彭野俯身過來,濡濕的手捏住她下巴晃了晃,目光狡黠。

  她明白了,他在耍她。

  程迦咬了咬牙,心裡剛萌生出一種今晚非得讓他求饒的恨意時,有人在哐哐哐擰門。

  「老七,」外邊,何崢很迷惑,「你怎麼把門鎖了?」

  程迦皺眉,看看自己躺著的這張堆滿彭野衣物的床,再看看另一張整潔的空床,突然明白何崢今晚住這屋。所以剛才彭野沒把她拒之門外,反過來戲弄了她一番。

  「來了!」彭野盯著程迦的表情,笑容放大。她看上去恨不得殺了他。

  他把程迦從床上拎起來,塞進衣櫃。

  程迦冷著臉抗拒,彭野勾住她襯衫的扣子晃了晃:「你要這麼給人看,我沒意見。」說完,直接輕輕一腳,把程迦踹進櫃子,關上門。

  走幾步,回頭看一眼那沉默的櫃子,彭野幾乎是樂了。他從床上扒拉出一條牛仔褲穿上,把腿間聳立的東西壓了好幾下,走過去開門。

  開門的瞬間,彭野摸到褲子後腰濕噠噠的。

  何崢走進來:「你鎖門幹什麼?」

  「在洗澡,防賊。」

  「這店就我們住。」何崢打量了他幾眼,奇怪,「你突然心情不錯?」

  彭野轉過頭沒搭話,走進屋,一眼看見程迦的高跟鞋還散在他床上,大步過去拿衣服蓋住。

  何崢在他身後:「你這褲子怎麼濕了一塊?」說著,要去碰。

  彭野挪開一步,摸著黏黏的後腰,說:「洗澡水沒擦乾。」

  何崢「哦」一聲,去洗手間上廁所,邊走邊嘀咕:「這房間好像不對味兒。」

  彭野拿手摸了摸鼻子,不經意就聞到了指尖女人的味道。

  何崢關上洗手間的門。

  彭野拉開櫃子,程迦抱著雙腿坐在裡邊,冷冷地看著他。

  彭野彎下腰看她,腹肌齊排排繃起來,他要笑不笑的:「還不走?」

  程迦出來了,昂著下巴,問:「我的高跟鞋呢?」

  彭野四處看看:「沒看見,找著了給你。」

  程迦抿著唇不做聲,光腳往外走。

  到了門口,彭野扶著門,笑:「慢走不送。」

  程迦回頭,斜眼仰視著他,半晌,說:「你輸了。」說完,她走了。

  幾秒後,隔壁房間的門開了又關上。

  彭野舔著牙齒,手指輕敲門板,覺得那女人是個妖精。

  她一定看出來了,有一瞬間,他是想動真格的。

  程迦光著腳,襯衫鬆垮地回到房間;

  阿槐坐在床上看電視,轉頭盯程迦看。程迦走到自己床邊,從箱子裡翻出條內褲穿上,又翻出一根菸,把打火機扔給阿槐。

  阿槐慌亂地接住;

  程迦坐到她床邊,翹起二郎腿,揚了一下拆了繃帶卻還有傷的手,說:「幫點個煙。」

  阿槐打燃火機,把火苗捧到程迦跟前,程迦夾著煙低頭,微微皺著眉,吸了一口。

  她緩緩吐出一口煙,朝阿槐伸手,阿槐把打火機還回她手裡。

  她盯著阿槐看了一會兒,把煙霧呼到她臉上,阿槐不經意地往後縮了一下脖子。

  程迦沒有笑意地笑了笑,扭頭盯著電視看,電視裡在播放緊急避孕藥的廣告,程迦哼出一聲冷笑。

  看了一會兒,程迦拿眼角瞥阿槐:「你看我幹什麼?」

  阿槐尷尬地別過頭去,過一會兒,還是忍不住看程迦:「你……剛才去野哥房間了?」

  程迦「嗯」一聲。

  阿槐沒話說了。

  隔一會兒,程迦問:「你和他什麼關係?」

  阿槐低眉不吭聲。

  程迦眯著眼睛看她,這姑娘在彭野面前挺放得開,在她面前卻拘謹。程迦看得出,阿槐和彭野很熟,在他面前與在其他男人面前不一樣;程迦也看得出,阿槐在她面前有股自卑感。

  程迦問:「炮友?」

  阿槐問:「什麼意思?」

  程迦點了點菸灰,把這個詞給阿槐科普了一下。

  阿槐說:「那就是吧。不過,我和他很少見面的。」

  程迦問:「怎麼認識的?……他為什麼給你錢?」

  阿槐告訴程迦,她是山裡的,沒上什麼學,從村裡出來打工,人生地不熟,遇到了壞人,結果給賣了。再後來,她第一次站街就遇到了彭野,醉得不省人事的彭野。

  程迦聽到這兒,笑出一聲:「我就說他是個騷包。」

  「不是的。」阿槐很維護彭野,說第一次相遇是彭野在路上撞到了她,他幾乎神志不清。

  她說那晚彭野情緒很低落,還醉酒,他是頭一次在外邊找女人,應該也是最後一次這樣在外邊找陌生的女人。

  阿槐也說不清,不知是因為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她的身份,他們注定沒感情,還是他的心永遠不曾停留,他每次和她做都帶套,忘買了就不進去了,沒有一次失控。

  而她生活拮據,很窮,他總給她錢幫她過活,後來就給成了習慣。

  程迦手指夾著煙,在空中畫圈圈,問:「然後你們倆就固定地搞上了?」

  「但見的機會不多,有時半年都見不了一次面。」

  程迦想了想,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在這兒一干十多年,沒有女朋友,不炮幾下除非身體有毛病是個痿的。

  她問:「那你後來怎麼回事,被他贖出來了?」

  「是後來,我們那個團夥被查了,大哥大姐頭全被抓了,我們都被解救了出來,就都自由了。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程迦問:「為什麼不回去?」

  阿槐說:「我爸死得早,我媽在村裡就是個蕩……,全村男人都可以做我爸,我回去幹什麼?」

  程迦默了默,有好一會兒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程迦問:「你在風南靠什麼過活?」

  阿槐說:「我在鎮中心開了家服裝店,生意可好了。」

  程迦說:「好樣的。」

  程迦又問:「你跟彭野最後一次見,是什麼時候?」

  阿槐一時也沒說話,她不知道程迦說的見是見,還是睡。所以不知該說半年前,還是前幾天。

  前幾天他們見過,但彭野身上沒帶著套,阿槐家裡也剛好沒了,他不肯來真的。還是阿槐用別的方式替他解決的,而且那天彭野似乎也沒什麼心思,一直出不來,她弄了好久。

  她思慮幾秒後,還是說了前幾天的日子,說在那天見到彭野了;

  程迦一想,是和彭野在早餐館槓上的那天。

  程迦問:「他活兒怎麼樣?」

  阿槐一愣,沒想她說話這麼直接。

  程迦見她反應慢,皺了眉:「問你話呢?」

  阿槐慢慢點了一下頭。

  程迦仰著頭朝天空吹出一口煙,煙霧落下來,她想了想,前戲很厲害,來真的應該更好。

  她想了一會兒,低頭看阿槐:「你喜歡他?」

  阿槐點點頭。

  程迦問:「他知道麼?」

  阿槐想了想,搖頭:「我跟他一年也見不了三四回,他都有正事,來看我時間也緊,沒空說別的。」

  程迦問:「你沒告訴他?」

  阿槐緩緩地搖了搖頭,又說:「你先別告訴他哦。」

  程迦說:「我幹嘛和他說這種事?」

  阿槐糾結了一會兒,問:「其實,我不太清楚他的事,不知道他有沒有喜歡的女人,也不知道他身邊還有沒有別的女人,你覺得……我應該試一試嗎?」

  程迦說:「想幹嘛幹嘛,問別人乾什麼。」

  阿槐有些意外,盯著程迦看。

  程迦皺眉:「有話直說。」

  阿槐說:「我原以為你會看不起我。」

  程迦說:「我不輕視比我弱的女人。」

  尤其是先天條件比她弱的,換個位置,她不一定能做得比現在的阿槐好。

  阿槐又愣了,盯著程迦看。

  「強弱不明顯麼?」程迦眯著眼睛,淡笑,「要不要現在打一架?」

  阿槐被她逗笑了,問:「你和他呢?」

  女人之間的嗅覺是敏感的,不用挑明,誰都明白。

  程迦說:「我和他只是睡一宿,還是睡一路的關係。」

  沒有睡一輩子。

  阿槐「哦」一聲,過了一會兒,問:「為什麼?」

  「不是一路人。」程迦說。

  彭野知道,她也知道。

  程迦把煙掐滅扔進垃圾桶,這時,路上一聲哭喊打破小鎮夜晚的寧靜。

  「救命!有沒有醫生,附近有沒有醫生?!」

  這聲音程迦耳熟,是安安。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6:15 PM

第 25 章

  程迦迅速穿上褲子,翻出件大衣套上,對阿槐說:「你別亂跑。」

  她拉開門,彭野十六他們都開了各自的房門。

  程迦說:「你們聽出來了?」

  十六說:「是驛站裡那女的。」

  彭野說:「應該是她朋友出事了。」他說話時目光裡還帶著嚴肅,看了一眼程迦的胸口,又看了看她的眼睛,在提醒。

  程迦這才意識到扣子沒完全扣上,胸前一片春光。

  程迦扣上扣子,說:「下去看看怎麼回事。」

  「你留這兒。」彭野說。

  他看向十六房裡的三個男人,說:「程迦和阿槐到你們房裡坐一會兒,別亂跑,我和四哥下去看看。」

  程迦沒反對,讓開一條路。

  阿槐也出來了,彭野經過時,輕聲叮囑了句:「注意安全。」

  程迦看著彭野走了,對阿槐說:「去那屋吧。」

  街上黑漆漆一片,只有幾戶人家開了大門,黃橙橙的光鋪在青石板上。不遠處,一個女孩肩膀上架著另一個女孩,踉踉蹌蹌地往這邊走。

  幾個當地居民從家裡出來圍上去,

  「這是咋啦?」

  「發生啥事兒?」

  「是不是遇著狼了?」

  安安走不動了,把肖玲放在地上:「有沒有醫生?診所在哪兒?」

  「姑娘你別哭啊,等著,我馬上找醫生來。」說話的人風一般從彭野面前跑過。

  彭野過去看,肖玲披頭散髮,血糊了一頭,看不清臉也不知死活。

  彭野第一眼就覺得怪異,卻說不出。

  他問:「發生什麼事兒了?」

  安安抬頭見是彭野,喊了聲大哥,眼淚直落。

  這裡黑得晚,肖玲說天還亮,要去山上的寺廟看看,想拜個菩薩保佑回去了找份好工作。肖玲去寺廟背後插香,然後一直沒回來。安安找半天沒找著,眼瞅著天快黑了,意外發現小懸崖上有石頭滑落的痕跡。

  她猜想肖玲可能失足滾下山溝了。

  當地人說山溝裡有狼,天黑了人不能進去;安安獨自去找,找到時,肖玲就是這幅樣子。

  彭野捏了捏肖玲的手腕,還有微弱的脈搏。

  他撥開她的衣領,突然間明白了一開始的那種怪異感,這件衣服。肖玲身上穿的是程迦的衣服!

  彭野一看肖玲的脖子,說:「遇著狼了。」

  她脖子上全是狼的爪印和牙印,可她運氣好,撞上一頭正在學捕獵的小狼,沒咬到她的氣管。

  當地人一眼看明白,道:「這姑娘運氣好啊。」

  彭野說:「的確運氣好,遇上個好的同伴。」

  他冷淡看了安安一眼:「找人是你的愛好麼?還總一個人擅作主張。」

  安安哭花了臉,癟著嘴不吭聲。

  彭野握住肖玲的頭檢查了一下,太陽穴撞凹,頭部其他地方也沒倖免。傷得嚴重,能活算是命硬。

  很快,醫生趕來,檢查後說:「趕緊送去縣上醫院。」

  有好心人說:「我家有小貨車,拉你們走。」

  還有人說:「拆塊門板下來,給她躺上,別又搗騰傷更重。」

  安安不住地說謝謝。

  彭野把醫生拉到一邊,問:「她傷得怎麼樣?」

  醫生嘆氣:「這姑娘命硬,但……醒過來的幾率不大。」

  眾人用門板把肖玲抬上貨車,安安走到彭野跟前,眼淚汪汪:「大哥留個電話吧,萬一有啥事兒我也不知道還能找誰。」

  彭野給了電話。

  小貨車拉著人消失在夜幕裡,留下來的村民們在路邊閒聊議論。

  彭野往回走,臉上烏雲罩面,何崢問:「怎麼了?」

  彭野說:「她穿的那件衣服是程迦的。」

  何崢一愣:「你說她成了替死鬼?」

  「對。」

  「你剛也看了她身上的傷,是山上的石頭撞的。」

  「是岩石還是其他鈍器,現在也說不準了。」彭野道,「他們知道夜間有狼出沒。」

  何崢說:「也算費盡心機。但……程迦是不是暫時安全了?」

  彭野沒答,只道:「明早趕路。回去了,別提衣服的事。」

  何崢說:「我知道。」

  彭野回去只說肖玲下山時失足墜落,受傷被送去大醫院。大家並無懷疑。

  第二天,一行人與何崢阿槐告別,繼續上路。

  臨行前,阿槐把程迦叫到一邊,說:「我想了一晚上,有件事還是要告訴你。」

  程迦問:「什麼事兒啊?」

  阿槐臉紅了紅,小聲說:「我和你說清楚點兒吧,我第一次站街那晚,他情緒低落,喝了酒,他撞到我,說了聲對不起。……我很害怕,要是再不拉客人回去……大哥大姐頭會打死我的……我就……帶他回家了……後來,他走的時候,我說,希望他以後如果要找女人,就來找我,好歹臉熟。他說好……他真不是那種,你想的……」

  阿槐聲音越來越小,低頭搓著衣角。

  程迦:「……」

  她沒有明白她的目的,問:「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阿槐揚起頭,搖了搖,微笑:「就是想和你說而已。」

  程迦看了她幾秒,她柔柔弱弱的,程迦忍不住抬手摸摸她的腦袋,說:「乖嗯。」

  然後轉身走了。

  阿槐走去何崢身邊,看著他們的背影。

  車開動的時候,她說:「四哥,我不等他了。」

  何崢看了她一眼,沒問為什麼,只是嘆了口氣:「那個女人眼裡有他,心裡沒有啊。」

  那底崗日附近的盆地與山脈由石炭紀時期的火山岩沉積演化而成,地勢崎嶇,碎石遍地。程迦坐在車裡,五米一小坑,十米一大坑,顛得人骨頭散架。

  天氣放晴,高原上日頭曬,一路火山岩居多,灰白慘淡,雜草極少。太陽把世界照得白燦燦的,像行走在鏡面裡。

  程迦用防風罩和護目鏡把自己遮擋得嚴嚴實實。可光線刺眼,道路顛簸,走了沒幾個小時,她就有些吃不消,感覺要暈車,好在早餐沒吃什麼東西,不至於嘔吐,就閉著眼睛強忍了下去。

  忍一段時間,就搖晃著睡著了。

  夢裡依然有彭野,但這次,她只是抱著他的身體,撫摸著。

  夢境像緩慢的流水。有女人在唱歌,柔而緩,山風一樣輕盈:

  「阿惹阿惹別走開

  走開了阿哥會傷心的

  如果阿哥傷心了

  心裡的話兒向誰說……」

  有人輕敲她的車窗:「程迦。」

  彭野的聲音隔著車窗玻璃,有些模糊。

  程迦緩緩睜開眼睛,那個夢一樣的歌聲在車裡輕唱,

  「月亮月亮別躲開

  躲開了阿惹會孤單的……」

  彭野在車窗外,弓著腰身看她。

  程迦把護目鏡摘下來,不習慣地眯起眼睛,車裡就她一人,cd放著歌曲。

  她有些頭暈,把玻璃搖下來。風湧進來,她捂著面罩,問:「怎麼了?」

  彭野伸手進車窗打開車門,說:「帶你看一樣東西。」

  程迦懶得動,也沒什麼興趣。她重新戴上護目鏡,下了車。十六石頭還有尼瑪站在不遠處衝她笑。

  「搞什麼鬼?」程迦的聲音從面罩裡透出來,嗡嗡的。

  程迦踩在堅硬蒼白的火山岩上,回頭看,世界一片灰白,像鹽田。中央卻有一大片湛藍的高原湖,比天空還藍,像顆巨大的寶石。

  程迦的懶散慢慢褪去,她說:「很美。」

  彭野在她身後,卻道:「不是讓你看這個。」

  「過來。」彭野往火山岩的斜坡上走。

  程迦跟上。

  漸漸,有風從坡頂湧過來。

  彭野走到坡頂了,風吹著他的頭髮和衣衫。他回頭,說:「上來。」

  程迦走上去,然後就屏住了呼吸,不自覺摘下護目鏡和面罩。

  她俯瞰著一個碧綠的山谷,幾萬株怒放的野杏花開滿山坡,雪白紅淺紫深紫,像繽紛的雲霞。天空懸著幾片低矮的雲層,在青綠色的草地上投下陰影。

  光影斑駁,濃墨重彩,像梵高的油畫。

  清涼的風從谷底吹上來,程迦胸口的窒悶感一瞬間煙消雲散,只覺一片清明。

  程迦問:「這是什麼地方?」

  彭野說:「沒有名字,開花的山谷。」

  「開花的山谷,這是一個好名字。」程迦說。

  他把這個開花的山谷送給她看。程迦對他說:「謝謝。」

  彭野安靜了一瞬,扭頭看她。

  程迦低著頭,她站在蒼白的火山岩上,腳底踩著開花的山谷。山風在她耳邊,她聽見身後車廂裡的歌聲變得空靈虛幻:

  「飛吧張開你的翅膀,

  從那日出到日落……」

  她往前走了一步,風很大,像是無數雙有形的手,把她托起來。

  「飛吧張開愛的翅膀,

  你就像山風一樣自由……」

  一定會很刺激。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她深吸一口氣入肺腔,有種俯衝下去的衝動。

  她慢慢踮起腳尖。

  突然,眼前的色彩像水流一樣從她面前劃過。彭野把她扯了回來,幾乎把她手腕掐斷,他冷酷地看著她,近乎憤怒:「你他媽有病啊?!」

  程迦卻很平靜,說:「我沒打算跳。」

  彭野咬了咬牙,差點給她噎死。剛才她的確只是踮了踮腳,是他反應太快。

  「我喜歡這個地方。」程迦說,「謝謝。」

  彭野臉上烏雲密佈,沉沉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黑著臉,一句話也沒說。最後,頭也不回上了車。

  一路上,彭野再沒和程迦說話。其餘人打了幾回圓場,圓不回來,也不敢招惹他們倆了。

  近傍晚,火山岩,湖泊早已遠去,太陽西下,氣溫降低,荒野上出現冰川,他們像是來到新大陸。

  程迦問:「到哪兒了?」

  她看彭野,彭野沒理她,也沒看她。

  尼瑪想了想,接話:「附近是普若崗日,有冰川和冰原。普若崗日冰川是除南極北極外,世界第三大冰川呢。」

  程迦說:「你要是以後不幹這行了,可以去做導遊。」

  尼瑪摳摳腦袋,說:「那裡有很多野犛牛,憨憨的,在冰上跑來跑去。迦姐,你喜歡野犛牛麼?」

  程迦:「……」

  她說:「這問題我應該怎麼回答。」

  暮色…降臨時,他們停在一處稀疏的灌木叢裡,下車紮營。這一帶崇山峻嶺,沒有人煙,繞去鄉村費時費油也費力。

  今晚得在野外露宿。

  石頭把車開到比較隱蔽的地方,彭野和十六在附近轉一圈,熟悉地形。

  彭野給十六講了肖玲的事,十六問:「這麼說,程迦暫時安全了?」

  「暫時。」

  十六嘆氣:「但還是可能會有人來搶羊皮啊。」

  彭野說:「最有可能下手的就是這段路。」

  十六說:「要不今晚別生火了。」

  彭野說:「不行。一夥人都得吃飯,晚上溫度太低,不生火挨不住。如果咱們是目標,生不生火,人都會來。」

  十六想想:「也對。引他們來的不是火,是皮。別到時又餓又凍,連槍都拿不穩。」

  十六走幾步,又碰碰彭野的手臂:「對了,哥,要不先跟程迦知會一聲?」

  彭野:「知會什麼?」

  十六:「告訴她可能有人偷襲我們啊。我怕她到時被嚇到。」

  彭野哼出一聲笑,問:「你覺得她會被嚇到麼?」

  十六問:「要不然呢?」

  彭野說:「我覺得她會找你要槍。」

  幾人選好了安置點,石頭和十六去附近找木頭燒火,彭野和尼瑪搭帳篷。

  程迦沒事幹,坐在一邊看,時不時偷偷給他們照幾張相。

  這兩人和石頭十六不一樣,一看到鏡頭就各種不配合。程迦覺得他們這種不積極分子讓她的工作很難進行。

  拍了沒幾張,程迦的注意力很快再次被彭野吸引。

  他和往常一樣,做起事來格外認真,這讓他的臉看上去比平時更俊朗有氣概。他做事有章法而迅速,拆裝備,打樁,綁繩……笨重龐大的帳篷到他手裡變得像樂高積木一樣簡單。

  他蹲在地上,捲著袖子,手臂上肌肉流暢,三兩下把樁子捶進地裡,三兩下捆出一個牢靠的水手結。

  很快,一個巨大的軍綠色帳篷搭好了,隱藏在灌木叢裡,是最好的保護色。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程迦的眼神,彭野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坐在地上,背靠一棵樹在抽菸。煙霧青白,她眼神有些迷離,看上去有種別樣的性感。

  她在用眼神意淫他,直白,毫不避嫌。

  彭野沒什麼語氣地說了句:「你過來。」

  他跟她講話了。

  程迦摁滅菸頭,拍拍屁股上的葉子,走過去他跟前。

  他動了一下下巴,示意她站到他面前來。程迦挪一步,站到他正對面,皺了眉:「幹嘛?」

  彭野突然伸手把她一推,程迦沒站穩,一個趔趄向後倒去,嘩啦倒在帳篷上。

  程迦以為要摔倒,可斜置的帳篷沉了一下,之後,穩穩地托住了她。

  她瞪著眼睛看彭野。

  彭野淡淡看她一眼,朝帳篷對面的尼瑪說:「試驗過,搭牢了。」

  程迦:「我操·你大爺!」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6:17 PM

第 26 章

  石頭抱著柴火從坡下走上來,和事佬般著急忙慌的:「怎麼了怎麼了,怎麼就又操上了?」

  程迦冷著臉不吭聲,在帳篷上掙扎幾下。但人完全沒重心,站不直身子,跟入網的魚一樣瞎折騰。

  但她不想跟小女生一樣滑下去蹲著起,那得蹲在彭野腳下。

  彭野看了她幾眼,清楚她的心思,伸手撈她。

  他揪住她的衣前領,把她拎起來,程迦受不了他這霸道的姿勢,打他的手:「你給我鬆開!」

  彭野於是鬆開,程迦又摔回帳篷上。

  十六頭疼死了,把柴火放到地上:「你們倆怎麼突然就不對勁兒了啊,從昨天開始,碰一起就鬥。」

  石頭也無奈,說:「老七,你一男人就不能讓著點兒?」

  他說著把程迦拉起來,程迦伸了伸衣服,說:「石頭,沒事兒,我不和他計較。」

  彭野給氣得笑出一聲:「和著是我招惹你了?」

  程迦拿眼角看他:「我招惹你什麼了?」

  石頭眼看兩人又要燃起來,嚷一聲:「老七你生火去!」

  彭野不動,舔了一下牙齒,盯著程迦看。

  程迦說:「看什麼?」

  彭野說:「明白了。你能欺負男人,男人不能欺負你。」

  程迦問:「你說哪個男人呢?」

  彭野:「……」

  程迦問:「我欺負你了?」

  彭野:「……」

  程迦又問:「我欺負誰了?」

  彭野:「……」

  石頭眼見彭野臉色越來越黑,連推帶搡:「生火去生火去。」

  彭野被他推走,道:「你不怕我一把火燒了這裡。」

  程迦見他走了,抿著嘴哼笑一聲,自己和照相機玩。

  又沒幾秒,又忍不住往彭野那兒看,他單膝蹲跪在地上,把樹葉樹枝枯木搭成一個棚,最裡層放雜草樹葉,上邊搭細枝條,最上邊架木頭。

  他燒了幾張紙,插到雜草下邊去,拱了拱讓空氣流動,火勢一點一點瀰漫,慢慢燃起來。鮮紅的火光照在他臉上,把他的眼睛照得亮晶晶的。

  程迦平白無故抖了一下,這才意識到有點兒冷。

  抬頭一看,太陽快下山了,溫度較之前下降得更厲害。

  程迦裹緊衣服,走到火堆那邊蹲下,伸著手烤火。

  彭野沒看她,拿棍子撥弄火堆,讓它燃得更快。

  程迦抓抓升騰的熱氣,想起彭野那天在隔間和她說的話,原封不動又說給他聽:「你跟我較什麼勁兒?」

  彭野懶得搭理她。

  程迦嘆了口氣:「我真沒想跳。」

  彭野還是不開口。

  溫度升高,手上的傷口有些發癢,程迦把手縮回來,撓了撓。

  隔了一會兒,彭野頭也不抬,說:「那邊是可可西裡。」

  程迦抬頭:「哪邊?」

  彭野下巴指了指:「那邊。那座雪山的背後。」

  程迦扭頭,就見山裡的雲霧升起來了,遮蓋住山腰和山腳;只剩三角形的潔白的雪山頂漂浮在空中。

  太陽從它側面的山峰落山,血紅色的陽光灑在雪山上。一半亮紅,一半銀白,如天空之城。

  程迦輕輕吸了一口山裡的冷氣,目不轉睛,她知道這樣的美景會在轉瞬間消逝。

  她問:「那一面是可可西裡?」

  彭野「嗯」一聲,說:「這幾天我們走的路線和可可西裡的邊界是平行的。」

  程迦:「意思是一開始在風南鎮的時候,就離可可西裡很近?」

  「對。」彭野說,「但如果從那邊入境,沙漠多,不好走。」

  程迦「哦」一聲,再回頭看那座雪山,它已消失在濃霧和雲層背後,彷彿剛才看到的是海市蜃樓。

  太陽完全沉下去了,周圍的山全隱匿到了雲霧之下。

  濃厚的霧氣瀰漫上來,在程迦身邊湧動。好在火越燒越大,程迦往火堆邊坐近了點兒。

  十六和尼瑪在火堆邊搭篷子,程迦奇怪:「晚上會下雨?」

  尼瑪說:「七哥說的。」

  程迦沒多問了。

  石頭拿來玉米棒子,地瓜,土豆,肉乾,一窩蜂地往火堆裡扔。

  石頭衝程迦嘿嘿笑:「程迦,你別嫌髒啊。」

  程迦說:「這裡的葉子木頭乾淨著呢。」燒出來的篝火都是香的。

  石頭笑了,問:「對了程迦,還不知道你多大呢?」

  「26,快27了。」

  「你看著和24一樣的。」

  程迦說:「你說話和十六一樣的。」

  石頭又笑了,說:「你去過很多地方吧?」

  程迦說:「南極也去過。」

  「企鵝好玩不?」尼瑪插嘴。

  「跑起來可快。」

  「有羊跑得快不?要是羊兒過去,誰會贏。」

  「鵝。」程迦說。

  尼瑪驚嘆:「能跑那麼快啊。」

  程迦說:「羊凍死了。」

  尼瑪:「……」

  十六哈哈大笑。

  石頭說:「你去過北極麼?」

  程迦搖頭。

  石頭說:「老七去過北極,去過北冰洋。」

  程迦轉眸看彭野。他握著棍子,照顧火堆裡的玉米和地瓜。火光照在他眼睛裡,一漾一漾的,像夕陽下的湖。

  他瞥她一眼:「看什麼?」

  程迦問:「你去北冰洋幹什麼?」

  彭野說:「路過。」

  他不願多說,程迦也就不多問。

  但石頭說:「我以前聽二哥說,有艘軍艦要請老七做航海士。」

  「二哥鬧我玩的。這你也信。」彭野說。

  石頭沒信,所以並未在彭野身上多停留,轉身問程迦:「程迦,你有男朋友沒?」

  彭野低頭撥弄著火堆,不經意從上眼角看她一眼。

  程迦也撿了根樹枝戳火堆,說:「沒有。」

  石頭說:「你這麼好的女孩子,怎麼會找不到男朋友呢?」

  程迦很隨意,說:「喜歡我的,我看不上;我喜歡的,看不上我。」

  十六插話:「我聽人說,現在大城市裡的男男女女都這樣。程迦,你自己也這樣,那想過這問題的原因沒?」

  程迦說:「想過啊。」

  「啥原因?」

  程迦道:「配不上比自己好的人,卻又看不上與自己為伍的人。」

  十六咂舌,這話聽著真落寞。

  尼瑪不解:「迦姐,你那麼好,和你為伍的都是好人啊。」

  程迦笑了笑,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輕聲道:「現在的都是好的。」

  彭野從火堆裡刨出一根玉米,遞給程迦,說:「好了。」

  程迦也不客氣,接過來張口就咬。

  彭野說:「你別燙著。」

  烤玉米又香又甜,她肚子餓了。吃到一半,彭野又丟給她幾塊肉,餵貓兒似的。

  過不久,地瓜也熟了,撕開外皮,熱氣直冒,香味四溢。

  吃完一個大地瓜,再來一顆大土豆。

  程迦前段時間在城市裡有些厭食,來這兒後倒好了,今晚胃口格外好,吃完一堆之後,拿袖子擦擦嘴,然後看著彭野。

  彭野:「……」

  他問:「你還能吃?」

  程迦朝他伸手,說:「我的水果呢?今天沒吃水果。」

  她說的是涼薯。

  管水果的彭野微微皺眉:「晚上冷,吃著不怕涼?」

  「我想吃。」程迦說。

  彭野看她吃得額頭微微冒汗,還烤著火,不攔了,起身去拿了個涼薯來。他坐在地上,像上次一樣把皮撕得乾乾淨淨了遞給她。

  程迦咬一口,涼薯嘎嘣兒脆,全是汁水。感覺像開著空凋蓋被子。

  石頭吃著土豆,問:「程迦,你做這種工作,你爸爸媽媽不擔心呀?我看你都很少給他們打電話報平安。」

  程迦說:「我爸死了好些年,我媽也有了新家庭。」

  眾人沉默,十六踹了石頭一屁股,程迦倒笑了:「沒事兒。他們又不能幫我活。」

  彭野沒說話,從火堆裡又翻出一個小紅薯,拿棍子推到程迦面前,問:「還要嘛?」

  「那就再吃一個吧。」程迦把小紅薯拿起來。

  夜裡睡覺,大家各自用睡袋,擠在一個帳篷裡。

  程迦沒睡袋,夜間得有人值夜,倒空出一個多的。彭野把他的睡袋給了程迦。

  彭野夜裡11點到凌晨1點半值夜,十六1點半到3點,尼瑪3點到4點半,石頭4點半到6點。

  程迦看大家睡覺時都帶著槍,心裡清楚怎麼回事。

  躺下後沒多久,身邊傳來男人們均勻的呼吸聲。程迦睡在彭野的袋子裡,都是他的味道,她有些睡不著。

  帳篷上火光,還有他的影子。

  程迦側身睡著,拿手撫摸帆布上的「彭野」,粗糲,有質感。

  尼瑪說了一句夢話,這個夜晚安安靜靜的。

  外邊的男人也安靜。

  一個小時過去了,程迦還是沒睡著。她從睡袋裡鑽出來,走了出去。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6:20 PM

第 27 章

  彭野不在篝火邊,他靠坐在暗處的一棵樹下。

  程迦拉開帳篷拉鏈鑽出來,發出了聲響,他目光驟然掃過來,黑眸凌厲,像潛伏在樹叢裡的狼,警惕,敏銳,帶著點兒狠。

  程迦扶著帳篷,盯著他看。

  他穿了件黑色的雨衣,臉龐看上去比平時冷酷。

  程迦意識到,他並非安靜坐著,他在值夜,在偵查。

  他見程迦出來,並沒有多詫異,眼神很快又看向別處了。

  程迦把自己裹成一團,過去火堆邊坐下烤火,隔他有好幾米的距離。他餘光瞥見她烤火,問:「凍醒了?」

  程迦搖頭。

  她睡的位置離外邊的篝火最近,很暖。

  彭野又問:「睡不著?」

  他聲音很低,說話時,並沒有看程迦,而是一直在注意周圍的環境。晚上的霧氣更大了,朦朧地漂浮在兩人之間。

  程迦說:「嗯,睡不著。」

  彭野頓了一秒,側頭看過來,問:「害怕?」

  程迦反問:「你覺得我會害怕麼?」

  他極淡地笑了笑,重新望向黑夜中的灌木叢。篝火照射下,樹叢裡像隱藏著鬼魅。

  程迦抱著膝蓋,腦袋枕在手臂上,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他始終專注地盯著周圍的樹林。程迦問:「你睏嗎?」

  彭野說:「不睏。」

  他說話時,還是沒看她。

  程迦輕聲問:「今晚會有危險嗎?」

  彭野說:「可能。」

  程迦問:「能給我一把槍麼?」

  彭野說:「不行。」

  程迦問:「為什麼?」

  彭野沒有立刻回答,半秒後,看她一眼:「我以為你知道為什麼。」

  程迦說:「你不說我怎麼知道為什麼?」

  彭野直接沒搭理她了。

  程迦知道在山谷上的那一踮腳,在他看來是前科。

  兩人很久都沒有再說話,程迦把煙湊到火堆裡點燃,無聲地抽菸。

  彭野起身走過來,往篝火堆裡添了些柴,說:「抽完煙進去睡覺。過會兒下雨,聲兒吵,更睡不著了。」

  程迦抬頭看,分明月光很好。

  彭野又交代一句:「睡覺時把衣服穿全了。」以防夜裡突然有事。

  程迦「嗯」一聲,閒聊地問:「你多大了?」

  「大你八九歲。」

  程迦說:「原來你這麼老了。」

  彭野說:「你還年輕。」

  程迦無言,其實他的年紀一點兒也不老,他的臉他的身體看上去更不老。

  他蹲在火堆邊搭柴火,她坐在一旁,把煙輕輕吸了一口,透過煙霧看他。

  周圍是無邊的夜和寂寞。

  程迦問:「你女朋友呢?」

  彭野臉上的表情是明顯不願和她談論這些問題。

  程迦平靜地說:「早些年,你身邊應該美女如雲。」

  彭野順她話兒接:「那你問哪個女朋友?」

  程迦說:「最愛的一個。」

  彭野說:「忘了。」

  他真忘了,因為不夠刻骨銘心。

  程迦把菸灰點進火堆裡,問:「我想要的,你不會給;因為你說,我們不是一路人。

  你和阿槐是一路人嗎?」

  彭野沒回答,程迦替他回答:「不是。」

  「阿槐要的,你給;為什麼?」程迦微微冷笑,「彭野,你怕我。」

  你怕陷進來脫不了身。

  「三十多歲的男人,還怕我吃了你?」

  彭野沒說話。原本在杏花山谷上的那一跳就讓他火大,此刻,對於她的挑釁,彭野有些受夠了。

  他沉默著,一開始沒說話,後來把手中的最後一根木頭放進火堆裡,才扭頭看程迦,說:「因為我對你沒性趣。」

  語氣輕描淡寫,內容卻嚴重到足以冰封兩人間剛剛才緩和的關係。

  程迦眼裡的冷幾乎是徹骨,她沒說話,把剩下一截煙扔進火堆裡,起身進了帳篷。

  回到帳篷裡後,程迦看著帆布上他的影子,冷冷地白了一眼,翻身睡了。

  夜裡依稀聽見下雨聲,稀裡嘩啦打在帳篷上,後來有人進了帳篷換班,有人出了帳篷值夜。

  直到不知過了多久,彭野用力晃她,聲音壓得極低:「程迦!」

  程迦猛地睜開眼睛,暴雨打在帳篷上劈裡啪啦響,風聲雨聲裡,摻雜著遠處多聲槍響。

  彭野臉色冷峻,不等她自己起身,一隻手把她拎起來,攬在懷裡急速往外走。

  尼瑪滅了火堆。帳篷外黑漆漆的,只有模糊的天光,暴雨如注,四周的樹影像鬼魅。

  身後槍聲來來往往,程迦在雨裡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彭野護著程迦迅速爬到帳篷背後的山坡上,把她隱藏在一個土坑裡。他紮營時看了地形,附近灌木多,從下往上看全是灌木,從上往下看,卻視野開闊一覽無餘。

  他們的帳篷在坡腰,車停在坡頂。

  彭野迅速脫下身上的雨衣給程迦穿上,架起槍趴在土坑邊緣,石頭和十六在前邊打掩護,正被逼得往帳篷邊退。

  彭野瞄準黑暗中連成一片的幾個人影,扣動扳機,山坡下傳來一聲慘叫。

  人影散開了,彭野沒有繼續開槍,視線太模糊,怕打到石頭和十六。

  很快尼瑪伏身爬上來,溜進土坑。彭野問:「多少人?」

  尼瑪答:「十來個。」

  彭野咬了一下嘴唇,頭髮濕漉漉的,一簇簇貼在額頭上。

  彭野問:「你槍裡多少子彈?」

  尼瑪說:「10枚。」

  彭野說:「夠了。過會兒石頭把他們引上來,我打掩護,你做主槍手。」

  尼瑪默了幾秒,說:「好。」

  說完,尼瑪爬出土坑,溜到上坡斜上方的灌木叢後去了。

  程迦穿了雨衣,可渾身還是濕透,冷得牙齒咯咯直打顫,雨水糊得她睜不開眼。

  「你再忍一忍。」彭野把她拉過來,擋在身下,槍口瞄準五六個潛伏上山坡緩慢靠近帳篷的人影,扣動扳機。

  一連串槍聲在程迦頭頂炸開,巨大的後坐力衝擊在彭野的肩膀上,也一次次衝擊著他身下的程迦。黑暗讓觸覺格外清晰。

  彭野壓在她身上,渾身肌肉都緊繃著;雨水也打在她臉上,她喘不過氣,每次開槍都是一次後坐力的爆發,兩人在坑裡顛簸,身體一次次撞擊。

  她像是要糅進他身體裡。

  程迦暈眩而痛苦,喘不過氣,她雙手緊緊抓著他的腰。一切都不合時宜,這時候她卻瘋狂地想要這個男人。他的反抗和不可得到讓她恨得咬牙。

  彭野的開槍引來對方瘋狂反擊,數發子彈打在土坑邊緣,泥土四濺。彭野迅速壓低腦袋,把程迦護在身下。

  數發連射後,槍聲停了,雨也變小了。灌木叢裡漸漸有股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嗚嗚的夜風。

  對方的人正緩緩靠進彭野所在的土坑,連程迦也聽見了腳步聲,她抹開眼睛上的雨水,看向彭野。

  彭野卻望著天空上的雲,握著槍,極深地蹙著眉。

  風在吹,他低低道:

  「3……」

  天太黑,她看不太清他的臉,只有低低的聲音,

  「2……」

  程迦見他的手摁在一把手槍的扳手上,對著天空……

  「1……」

  他對著天空開槍了,而這搶聲似乎是某種訊號。

  一瞬間,風吹走了烏雲,月光如水銀一般傾斜而下,照亮整個雨後的山坡。

  而他輪廓分明的臉清晰在了月光裡。

  尼瑪開槍了,「砰!」「砰!」「砰!」「砰!」「砰!」「砰!」

  程迦聽見坡下不遠處一陣毫無章法地亂開槍,外加痛苦慘叫,罵罵咧咧。對方正迅速撤退。

  彭野探頭去看,有個人一槍打過來,他迅速躲回。

  彭野冷冷咬著牙,用力推了一下手槍的保險栓,不做任何停留再度起身,槍架在左手臂上,「砰」地一聲。那個人倒在地上,摀住腿往後爬。他身邊的人都湧上去拖他。

  他打中了一個頭頭。

  彭野冷著臉,迅速判斷人群裡「四肢健全」的人,「砰」「砰」「砰」……

  哀嚎慘叫聲此起彼伏。

  對方的槍也瞄過來,子彈數連發,響徹天空。

  但很快,烏雲再度遮蓋月亮,山坡陷入一片漆黑。

  世界安靜了。整個山坡安靜了。

  不久後,天空開始淅淅瀝瀝地下雨,坡腳響起汽車發動的聲音。

  人走了。

  尼瑪從灌木叢裡滑出來,飛快溜到這邊來。彭野也鬆開程迦,走出土坑,石頭和十六正趕來會和。

  彭野問:「怎麼樣?」

  尼瑪答:「兩個肩膀,兩個肚子,一條腿……一個腦袋。」

  彭野簡短有力道:「有進步。」

  十六摟住尼瑪的肩膀,誇讚:「不錯,會是咱們隊的接班神槍手。」

  尼瑪愣了愣,剛才開槍時的冷靜穩重全不見,不好意思地揉揉頭:「都是七哥教我的。」

  想了想,又小聲道:「哥,我不是故意打他腦袋的。」

  彭野說:「我知道。」

  面對盜獵者,如果能儘量讓對方喪失行動能力,就不能取其性命。

  石頭問彭野:「老七,現在怎麼辦?追嗎?」

  彭野說:「趕路。」

  天空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雨了。

  眾人很快開始收拾東西,程迦獨自走到一邊,靠在大樹上,點了根菸抽。彭野以為她剛才嚇到,需要自己平復,便任她了。

  大家收好東西走到車邊,程迦問:「最近的城鎮在哪兒?」

  石頭邊往車上搬袋子,邊道:「往回走,得好幾個小時。……估計會碰上剛才那幫人……你問這幹嘛?」

  程迦說:「往回走。」

  周圍很安靜,只有下雨的聲音。

  彭野把她的箱子放到車上,回頭看她,天太黑,她的臉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彭野想了幾秒,在槍戰來臨之前,他們正陷入冷戰。彭野說:「程迦,現在別任性。」

  「往回走。」程迦靠在車邊,沒有半點要上車的樣子。

  彭野皺眉:「你他媽又怎麼不爽了?」

  黑暗中,她菸頭上的火光燃了一下,又黯淡下去。

  她慢慢呼出一口煙,平靜地說:「我中槍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6:22 PM

第 28 章

  程迦說:「我中槍了。」

  月光從雲層的縫隙裡灑下來,她靠在車邊的身影漸漸清晰。

  她臉色蒼白,人卻很平靜,右手拿著一支裊裊的煙。左肩膀下,胸部上方破開一個洞,鮮血緩慢地往外滲。

  十六和尼瑪都震驚了:「這什麼時候弄的?!」

  程迦隱忍地皺了眉,問:「你們現在要和我談這個?」

  肩膀上絲絲綿長的痛感叫她的頭腦前所未有的清晰而活躍,持續不斷的刺激從肩膀上源源而來。她點了一下菸灰,拉開車門,說:「送我去醫院。」

  「繼續趕路。」彭野的聲音傳來。

  程迦抬起眼睛看他,語氣有點兒冷:「你說什麼?」

  雲層籠罩過來,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雨了。

  彭野不近人情地說:「走回頭路耽誤時間,而且危險。」

  程迦:「他媽的我肩膀裡有顆子彈。」

  彭野卻無動於衷,黑眸冷靜,像一隻審時度勢的狼,盯著她眼睛深處,像在探尋更裡層的意識。程迦臉上的憤怒沒有任何偽造。

  她捏緊了手裡的煙,說:「你不捨得路上多住一晚的開銷,也不捨得汽油。」

  彭野平靜看著她,什麼也沒說。

  程迦心涼透,轉身就走:「你們走你們的,我自己開車回去。」

  彭野把她扯回來摁在車身上。

  程迦咬著牙,眼睛裡全是恨:「我說了,我要去醫院。」

  彭野黑眸沉沉,說:「我給你取。」

  饒是程迦,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彭野回頭對石頭說:「把燒酒拿來。」

  程迦甩開彭野的手,轉身朝自己的車跑。

  彭野一言不發,大步上前,抱住她的雙腿把她扛到肩上,走到車邊,一把放倒到車前蓋上。程迦起身要滑下來,彭野一躍上車,把她摁倒。

  他一手摁著她的胸口,另一隻手從腰間抽出一把短軍刀,對石頭說:「燒酒。」

  「放開!你放開!」

  程迦眼神像刀,手在彭野手臂上又抓又撓,死命掙扎;

  彭野雖死死摁著她,但她搗騰成這樣,也無法下手。他冷著臉,對車下發傻的三人下命令:「來把她摁住。」

  程迦吼:「你們敢!」

  她抓著彭野的手,扭頭看他們,眼睛紅得像血:「我殺了你們,我他媽會殺了你們。」

  尼瑪不敢上,十六也不敢。雖然平時他們在無人區受傷都這麼緊急治療,可程迦好歹是個姑娘家。一群人摁著欺負她一個實在說不過去。

  尼瑪難過極了,明明不是為了省時省油省錢,七哥咋就不能好好說呢。

  石頭在一旁好說歹說:「程迦,你忍一忍,挖出來就好了。咱們平時都是這麼……你忍一忍啊……」

  程迦:「老子忍你先人!」

  彭野二話不說,把車頂上的帳篷繩子扯下來。程迦預料到他要幹什麼,又踢又踹,可架不住彭野力氣大,兩隻手被綁在車兩邊的後視鏡上。

  「彭野!你敢!」程迦嗓子啞了,踢踹彭野。他用膝蓋摁住她雙腿,把外衣脫下來,將她腿困得嚴嚴實實。

  彭野擔心她掙扎中撞到頭,又脫了件衣服墊在她腦袋下。

  他抓住她的衣領,拿刀一劃,衝鋒衣,針織衫一水兒割裂。他把她的襯衣和內衣撕開,大半截白花花的肩膀和胸脯暴露出來。

  一枚子彈嵌進她的血肉,血一點點往外滲。

  程迦眼睛全紅:「彭野,你敢!你他媽今天要是敢,我把你心剜出來!」

  彭野語氣很平:「我他媽今天就敢了。」

  他跨跪在她身上,雙腿夾住她的上身,把她肩上的衣服撥開,又從石頭手裡接過燒酒。

  程迦掙扎,掙脫不開綁在手上的繩子。

  彭野把匕首咬在嘴裡,一手拿酒,一手捏住她的臉,把她的嘴撬開,燒酒往她嘴裡灌。

  程迦不喝,用力搖頭,卻搖不動。

  燒口的烈酒灌進喉嚨,一股熱流衝遍全身,燒進腦袋。

  程迦嘶叫:「彭野,我操你祖宗!」

  彭野:「沒屌拿什麼操?」

  彭野要動手,怕程迦咬到舌頭,他把身上穿的最後一件T恤給脫了下來,把白T恤拉成繩兒卡在她嘴裡,在她腦後打了個結。

  程迦沒聲音了。

  彭野拿酒洗了刀刃,又澆在程迦傷口上,程迦嗚咽一聲,全身緊繃而抽搐,手上的繩子繃緊成直線。下一秒,刀刃刺進身體,用力一剜。

  程迦的腦子轟然炸裂。

  她整個兒懵了,深蹙著眉仰起頭。極致的痛苦與暈眩下,

  她卻看見,那時,天空下著月亮雨。

  子彈準確無誤給剜了出來,掉在車蓋鐵皮上,叮叮咚咚。

  彭野迅速給她上藥,擦乾她的身體,綁好紗布和繃帶。剜除子彈後,他的手反而有些發抖。

  他一邊做一邊看她幾眼,程迦的臉色在月光下更白了,沒有任何表情,目光渙散,髮絲凌亂,額頭上不知是雨還是汗。

  彭野聲音不似剛才淡漠,自己都沒意識到帶了點兒輕哄,說:「好了。沒事了。」

  白布綁在她嘴上,程迦還張著口,眼神筆直又柔軟。

  像剛剛得到了她心愛的玩具。

  十六在旁邊打下手,小聲:「哥,程迦不對勁啊,一顆眼淚沒流,現在還傻傻的,一直盯著你看,是疼懵了吧?」

  彭野低頭看她,她目光柔軟而安靜,落在他光露的身軀上。

  彭野說:「是酒喝多了。」

  程迦的傷在胸脯上一點兒,因她躺著,乳房圓圓的擠出來,十六眼睛漸漸直了。

  彭野皺眉,拿刀背敲他腦袋上。十六捂著頭逃走。

  彭野給程迦解開嘴上的布和手上的繩子,她手腕都磨紅了。

  他撫了撫她額頭和臉上的髮絲,把車前蓋上的子彈撿起來摁在她手心,低聲說:「留個紀念。」

  程迦握著子彈,整個人有些虛脫無力,說:「彭野。」

  彭野把她從車前蓋上抱下來:「嗯?」

  她在他懷裡,歪頭靠在他肩膀上,氣息微弱:「你記著。」

  彭野沒回應了。

  說到做到。你且等著。

  她渾身濕漉,冰冰涼涼的。彭野抱著她走到車邊,把她放到車後座上。

  彭野說:「我去你箱子裡給你找幾件乾衣服。」又遞給她一瓶水和幾粒藥,「把消炎藥吃了。」

  程迦含糊地「嗯」一聲。

  彭野最後找來了那套藏族衣裙,問:「要我幫你嗎?」

  程迦嘴唇蒼白,說:「我自己來。」

  石頭他們圍在樹下生火,彭野走過去,尼瑪說:「咱們等迦姐烤暖和了再走。」

  彭野從兜裡摸出煙,還是程迦給的玉溪,他拿一支,給兄弟們幾支,就著篝火點燃,抽了起來。

  十六嘆氣:「哥,你咋不和程迦說清楚呢?」

  彭野吸進去一口煙,問:「說什麼?」

  十六說:「你這是為她好,她那身板,沒趕到醫院,就得染破傷風了。現在緊急處理了,能換藥的中醫藏醫哪個村子都有。」

  尼瑪癟嘴:「哥你非得說不想耽誤行程,不想浪費汽油,我看程迦姐那眼神,她要被你慪死了。」

  彭野冷淡道:「慪她她也不會少塊肉。」

  尼瑪說:「為什麼要慪她呀?」

  彭野不耐煩地皺一下眉,說:「看不慣她。」

  尼瑪不同意:「迦姐很好的。」

  彭野:「以後你就管她叫哥了。」

  尼瑪不吭聲了,起身跟著十六去搬柴火。

  走遠了,十六嘀咕:「這兩人啊,還有得鬥。」

  尼瑪不懂:「為什麼啊?」

  十六拍拍尼瑪的頭:「兩人都太硬,誰也不肯先服軟。」

  那兩人走了,一直沒說話的石頭終於開口:「程迦拍完照片就走了,估計這輩子也不會再來這兒。」

  彭野聽出他話裡有話,忍了忍煩躁:「說。」

  石頭嘆了口氣:「你剛和尼瑪說看不慣她,你要真『看不慣』她,那就好囉。」

  彭野微微皺眉:「你今天怎麼回事兒?」

  石頭:「我那天看見程迦從你房間出來,衣服沒穿好,鞋也沒有。」

  彭野一下無話可講了。

  石頭戳著火堆,火星四濺,他道:「老七,你這事兒要是傳出去,影響不好。程迦是來工作的,說白了也是同事,和外邊找的女的不一樣。說難聽是在內部亂搞,你不在乎,也得為她想想。肖玲那晚說的話咱都聽見了,要不是十六藉著送藥去打斷,還不知能蹦出什麼話兒來。

  我不懂網路什麼的,但十六說程迦是什麼網上的名人,網上的人要看不慣誰,說話可難聽了。那可就不是你嘴裡的『看不慣』了。」

  彭野沒吭聲。道理他都懂。

  石頭又道:「程迦這姑娘吧,說不好,人挺好;說好,卻也不是個好姑娘。看她那雙眼睛,就知道她這人經歷多,不交心。她不會留這兒,人不會,心也不會。」

  講到這兒,石頭索性把話挑明,

  「你要是想玩,那就和她玩兒,玩一路了路歸路橋歸橋;你要不想玩兒,就別把自己給搭進去。她瀟瀟灑灑走了,你陷進去不出來。程迦這姑娘有股子妖氣,沒準兒上輩子是狐狸。我是怕她哪天真會把你心給剜出來。到時你就廢了。」

  彭野蹙眉深吸手中的煙,在肺腔裡轉一圈又滾出來,道:「我和她什麼事兒也沒有。」

  石頭:「我看著你們倆遲早要搞出點事兒來。」

  彭野默了默,說:「我知道分寸。」

  所以對她狠。

  斷她的路,也斷自己的路。

  石頭又嘆:「老七,這麼多年,你一向做事果斷,但這事兒,我看你是把自己搞得這麼一塌糊塗。當斷不斷,害不了她,栽的只會是你自己。」

  彭野用力抓了抓頭,沒回應。

  石頭見狀,也就不多說了。

  身後傳來開車門的聲音,程迦換好衣服下車,她步子有些搖晃。

  彭野原想過去扶她,再想又沒起身。

  尼瑪經過,要攙她,她拒絕,自己走過來,蹲下烤火。

  彭野看了她一眼,臉色還是很蒼白,她沒什麼表情,冷靜又漠然,沒有半點痛苦的神色,也沒有和周圍的人說話。

  大家把身上烤乾後,立刻啟程。

  得儘早趕到下一個村莊,找醫生給程迦換外用藥開內服藥。

  車開到十幾公里外的一片灌木叢裡,停下來加油。

  天已經濛濛亮了。

  程迦想抽菸,走得離車遠了點兒,到不遠處的山坡上去。

  天空一片灰藍,東方的山上雲層翻滾,浮現出粉紅色,要日出了。

  程迦走上山坡遠眺,山谷裡鷹在盤旋。

  程迦記得有人說過,只有在很高的地方才能看到鷹,因為,鷹只在很高的天空飛。

  它張著巨大的翅膀,肆意瀟灑,乘風而上,從日出到日落,像山風一樣自由。

  風被束縛,便消彌停止;鷹被束縛,便反抗至死。

  程迦的目光久久追隨著那隻鷹,到很高很遠的地方,她不自禁呼吸一口氣,肩膀上的疼痛清晰刺骨地傳來。

  她靜了一秒,於是又深吸一口氣,疼痛再次絲絲來襲。

  身後有腳步聲,程迦聽出來是彭野。

  她一手夾著煙,一手握著口袋裡的那枚子彈。

  她沒說話,也沒回頭。

  彭野插兜站在她身邊,也沒看她。

  他個子高高的,像一顆白楊樹。他遠望山谷裡翱翔的那隻鷹,孤獨,自由,不可束縛,他覺得程迦像極了那隻鷹。

  此刻,程迦的心應該在那裡,在那隻鷹那裡。

  風在吹,太陽在升起,

  他們站在高高的山坡上,什麼話也沒有說。

  起風了,

  彭野本能地張開五指去探風。

  程迦抬頭望向他的五指,他的指間有一斜藍天日出,鷹在穿梭。紅色的陽光在他的手指之間湧動,筋絡血管清晰可辨。

  彭野微眯著眼,望著指間的那隻鷹,

  他說:「程迦,明天是個好天氣。」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6:27 PM

第 29 章

  越野車終於繞進可可西裡。

  一路冰原,陽光灑在冰川上,亮晶晶的,像行走在白水晶的世界裡。

  程迦躺在車後座上睡覺。

  「程迦,你想控制你身邊的人和事嗎?」

  「程迦,當你感覺失去控制力的時候,你會發狂嗎?」

  「程迦,你還是不能控制你的情緒嗎?」

  「程迦,你還是渴望刺激嗎?」

  「程迦,你又把藥扔了是不是?藏哪兒了?」

  「程迦,我這是為你好!」

  程迦痛苦地皺著眉,擺了一下腦袋,猛地睜開眼睛,卻望見車窗上一條藍藍的天空。

  她靜了靜,望著,出神。

  天很藍,藍得讓人心裡敞敞亮亮,安安靜靜的。

  她忽然就有些想笑,這裡的天空,比方醫生的話和藥療效好多了。

  彭野說,今天是好天氣,明天也會是好天氣。

  路途順利,沒有風雨。

  明晚會到達保護站。等他們回到工作區,所有可能性都不會再有。

  她抬手搭住眼睛,想著子彈挖出去那一刻極致的痛與暈眩;想著彭野跨坐在她身上,脫掉T恤的那個瞬間。

  快到中午的時候,他們經過高山上的小村子。

  車停在一處茶館附近,彭野帶程迦去深巷裡看藏醫。

  藏醫是一位白鬍子老頭兒,程迦坐下後,彭野給他說了程迦的大致情況。

  老頭兒衝程迦勾勾手,說:「來,我看看傷口。」

  程迦坐過去,解開衣服,讓他拆了紗布看。老頭兒下手沒輕重,把傷口的紗布揭下來時,程迦微微皺了眉。

  老頭兒皺眉,說:「這是槍傷啊。」

  彭野說明了實情。

  老頭兒說:「好在不深,這挖子彈的刀法挺好。」

  程迦淡淡道:「您這是觀摩藝術品呢。」

  老頭兒摸摸鬍子:「嗯,精神不錯,應該不怕疼的。」

  程迦:「……」

  老頭兒很快開了幾服湯藥,現熬一劑,又弄了些草藥,搗來搗去準備敷傷口。

  屋子裡充斥著咚咚咚咚的搗藥聲,那老頭兒看著年紀大了,精神倒好,力氣也大,搗個幾百下毫不費勁。

  彭野問:「要不要我幫忙?」

  老頭兒揮揮手,說:「你們不懂。」

  程迦半躺在藏醫家的搖椅上休息,面前的木窗外是高高的山坡,冰晶遍佈的坡上掛滿彩色的風馬旗,在陽光下迎風招揚。

  程迦問:「那是什麼地方?」

  老頭兒頭也不抬在搗藥,說:「走風坡。」

  「走風坡?」

  彭野解釋:「風到那個坡上,從不停歇,所以叫走風坡。」

  一年四季都有輕風的山坡。

  五顏六色的旗幟在山坡上輕輕飛揚,難怪。

  「那上邊還有個寺廟,是方圓幾百里最靈驗的。」老頭兒說。

  程迦沒接話,哪兒的人都愛說自家神仙佛祖靈。要真那麼靈,人都可以當神仙了。

  老頭兒把藥搗好,給程迦敷上,出乎意料地不疼,反而清清涼涼的。

  湯藥也煮好了,程迦皺著眉,一口氣喝乾。

  老頭兒表揚她的態度,說:「嗯,不錯。」然後扔給她一粒軟糖。

  程迦:「……」

  她把軟糖塞進嘴裡,吃了。

  她扭頭看,老頭兒正把藥一包包交到彭野手裡,繁複地叮囑哪個是外敷哪個是內服,哪個多久換一次,哪個多久吃一次吃幾粒,哪個得熬多久……

  彭野抿著唇,蹙眉聽著,時不時點頭,一副認真記憶消化的樣子。

  程迦看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忽然又想抽菸了。

  出了藏醫家裡,程迦問:「那些藥的用法你都記住了?」

  彭野說:「記住了。」

  程迦「哦」一聲,道:「現在要上車趕路麼?」

  彭野「嗯」一聲,隔幾秒,問:「你想幹什麼?」

  程迦:「想去後邊的山坡上走走。」

  彭野應了。

  一路上,兩人並沒怎麼講話。

  山上一串串旗幟飛揚,橫亙在兩人之間。

  氣溫不算低,程迦衣服穿多了,走了一會兒有些熱,把外套脫下來。她手裡拿著相機,不方便,彭野上前把她的外套接過來擱手裡。

  一切彷彿自然而然。程迦沒拒絕,也沒說謝。

  彭野見她臉板著,問:「還生氣?」

  程迦只說了一個字:「慫。」

  因為說對她沒「性」趣,因為說不想浪費時間。

  彭野笑了一聲。

  程迦冷漠著臉:「別不承認。」

  彭野吸了一口氣,說:「我也沒否認。」

  路前面有一堆奇形怪狀的石頭,堆成一座小塔,每塊石頭上都刻著色彩各異的符號。

  程迦回頭看彭野:「這是什麼?」

  她在藏地見過好多次。

  「瑪尼堆。那石頭叫瑪尼石,上邊刻著的是符文。」

  「幹什麼用的?」

  「祈福。」

  「用石頭祈福?」

  「這裡的人認為世間萬物,山河湖海,土木樹石,都擁有自然的靈性。」

  程迦稍稍揚了眉。

  彭野問:「怎麼?」

  程迦淡淡道:「自然界裡最有靈性的是人,人卻要用石頭祈福,不奇怪麼?」

  她說:「與其在石頭上刻字祈求上蒼,不如求自己努力堅定。」

  彭野低著頭笑了笑,踢一下腳底的冰晶。

  程迦抬眼看他,問:「你笑什麼?」

  彭野回頭望向遠處的青山藍天,道:「正因人不夠堅定,才想從更堅定的東西裡尋求慰藉。因為,最有靈性的是人,最無定性的,也是人。」

  程迦默了一會兒,輕輕地冷笑:「也對。祈求愛情美滿的人,大都是不信任對方的堅定。」

  彭野把她這話在腦子裡轉了幾圈,問:「你有過不美滿的愛情?」

  程迦說:「愛情這東西,陷在裡邊的時候,以為是愛;出來了,才發現只是一灘泥。」

  彭野沒再問了。

  過一會兒,程迦問:「有用麼?」

  「什麼?」

  程迦說:「用這瑪尼堆祈福有用麼?」

  彭野說:「沒試過。」

  程迦問:「你沒有什麼祈願?」

  彭野低下頭去,無意識地拿腳踢著枯草上的冰粒兒,有一段時間沒說話,陽光從冰粒兒反射到他臉上,一閃一閃的。

  「有。」

  「是什麼?」

  他沒抬頭,但微微側過臉來看她,眼睛眯著,說:「這怎麼能告訴你?」

  程迦不強求:「那就不說吧。」

  她抱著相機往前走了,走開不遠,淡淡的聲音隨風傳來:「祝你得償所願。」

  祝你得償所願。

  彭野聽了這話,就沒拔動腳。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走風坡上山風湧動,落進山下的峽谷。他不禁回頭,望天空中的風聲。

  等他繼續要走時,看見前邊程迦從鏡頭裡抬起頭來。

  她剛給他拍了張照。

  雪山,枯草,冰川,風馬旗,藍天,瑪尼堆,他站在山坡上,仰望天空。

  程迦很坦然,彭野也沒有異議。

  他走上前,問:「要我給你拍一張嗎?」又補充一句,「你這一路專給別人照,自己也沒留下點。」

  程迦抬起眼皮,無語地看他。

  「怎麼?」

  「攝影人通常都受不了別人的水平,尤其是給自己拍照的人。」程迦說,「最掃興的事,莫過於你給別人拍出一張好照片,別人卻回報你一個次品,不如不報。」

  彭野斟酌半刻,淡淡一笑:「不僅是照片,別的事也一樣。」

  他轉眸看她,又笑了笑,說:「不放心我的照相技術?」

  程迦抬頭,說:「我更信我自己。」

  彭野問:「你微博上那些照片誰拍的?」

  程迦靜了一秒,突然別過頭去,笑了。

  她低著頭,眼睛望著身後的風馬旗,無聲地笑了好一會兒,才回頭又看他,說:「你關注我了。」

  彭野沒正面回答:「沒事兒幹的時候搜了一下。」

  程迦平靜地問:「好看麼?」

  「什麼?」

  「那些照片好看麼?」

  彭野緩緩笑了,卻沒回答。

  程迦說:「人好看,還是景好看?」

  彭野又笑了笑,還是不答。

  程迦:「說啊。」

  彭野摸了摸鼻子,道:「都好看。」

  程迦扭頭繼續往前走了,一串旗子攔住她的去路,她尚未彎腰,彭野抬起繩子,她走過去了,問:「想知道誰拍的?」

  「誰?」

  程迦環顧四周,很快敲定一個她眼中最美的景色和角度,從彭野背上的包裡拿出三腳架,支起來,把相機放上去,調整高度,角度,快門光圈,各種參數。

  她勾勾手指,把彭野叫過來:「看著。」

  鏡頭顯示屏上是覆著冰晶的山坡,堆著瑪尼堆,一串串風馬旗在飛揚。

  程迦摁了自動拍攝倒計時,10……9……,

  她立在三腳架邊,鬆了頭髮,雙手抓了好幾下,讓它蓬鬆。

  彭野看著屏幕上的倒計時,5……4……

  突然,身邊的人跑了出去,她的衣角飛進鏡頭裡,亞麻色的長髮如海藻般散開,她裙子上的繡花在陽光上閃著星星點點的光。

  3……

  一面紅色的旗子揚起來,模糊了鏡頭的近角。

  2……1……

  她回頭,嫣然一笑。

  風托起她的長髮和藍裙子,在冰原上拉出一朵花兒。

  風還在走,四周卻似乎突然沒了聲音,那一瞬,彭野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哢擦。

  與快門聲重疊。

  那畫面定格在屏幕上,

  完了。

  彭野緩緩從屏幕上抬起目光,落到現實裡。

  程迦表情淡淡的,笑容撤得乾淨。她捋了捋頭髮,朝他走過來,問:「怎麼樣?」

  彭野往後退了一步,平靜地說:「自己看。」

  程迦端起相機看了一會兒,問他:「你覺得怎麼樣?」

  彭野沒回答,立在一旁拿了根菸出來點。

  程迦等著他點完煙抽著了,眼神筆直看著他。

  彭野問:「怎麼?」

  程迦:「我問你話兒呢。剛這張怎麼樣?」

  彭野說:「還行吧。」

  他拔腳往山坡上走,一言不發。

  她剛才燦爛的回眸一笑,是在……勾引?

  他明明知道她有目的性,可知道又有什麼用?

  她回頭的那一刻,他的理智崩塌得片瓦不留。

  他完了。

  山坡上有座很小的寺廟,和程迦從前見過的不一樣。是座白白的塔,暴露在陽光下,接受風吹日曬。塔上掛著彩色的經文。

  四周有燃燒的香,一排排信徒在附近留下油燈。塔底開著幾束不知名的小花,花心黃燦燦的,繞一圈粉色的花瓣。

  程迦問:「這什麼花?」

  彭野說:「格桑花。」

  原來這就是格桑。

  程迦問:「有什麼寓意嗎?」

  彭野說:「意思是美好時光,和幸福。」

  美好時光,幸福……

  程迦不自禁抬頭望天空,白塔映在藍天之下,曠遠,乾淨,一塵不染。

  彭野說:「你要有什麼心願,在這兒許吧。」

  程迦去附近走走。

  繞著塔有幾排轉經筒,她摸著轉經筒,步履不停,經筒在她身後接二連三地旋轉。

  心願。

  程迦走了一圈,什麼都沒想出來。

  她沒有任何心願。

  她盤腿坐在白塔下,摸出根菸來抽,心裡空蕩蕩,安靜極了。

  身體健康?事業有成?愛情美滿?婚姻幸福?父母安康?

  她沒有任何心願。

  佛祖也說她沒救了。

  過了很久,程迦無意地一轉眼,看見遠處彭野爬上了樹。

  樹上系風馬旗的繩子鬆了,他抓著繩子兩三下爬上去,把繩子重新系好。

  整棵樹的樹枝都在劇烈地晃蕩。

  她忽然就想變成那棵樹。

  她深吸一口氣,往後靠去,腦勺撞到木板上。程迦捂著腦袋回頭看,是個功德箱。

  程迦把煙掐滅了,從包裡拿出一疊錢,淡淡道:

  「佛祖啊,我不信你靈驗,跟你說這些也不恰當。要覺得我褻瀆你,你讓我死了下地獄。要不,讓我明天死都成。但……

  是你讓他把我拉回來的……」

  程迦把錢塞進功德箱,拍拍木箱的頭頂,說,「今晚,你就得讓我把他睡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6:35 PM

第 30 章

  到了下午,驅車駛離雪山地帶,草原樹林茂密起來。

  氣溫也回升了。

  程迦吃過藥,戴好護目鏡和面罩,躺在車後座上睡著了。中途,她隱約感覺車停了下來,有人在說話,可她腦子太沉,沒醒。

  十六開車,彭野坐在副駕駛上,看到路的前方停了輛車,一男一女站在路中央攔車。

  對方是輛路虎,男的看上去三十多,像個精英人士,身上的衝鋒衣和登山鞋都是名牌貨;女的二十八九,嬌俏豔麗,是都市白領。不過她手裡抱著一個非常專業的相機,看著有點兒像是程迦那樣的攝影師。

  彭野讓十六把車停下。

  白領麗人把手搭在車窗上,微笑:「朋友,我們車胎破了,不會換輪胎,幫個忙吧?」

  彭野推開車門。

  「謝謝啊。」白領麗人笑容放大,可無意間瞟一眼後座,見躺著個人,她臉色一白,再看東風越野後邊還跟著輛紅色吉普,裡邊還有兩人。

  她瞧著精英男士,眼睛在說:會不會遇上綁架團夥了。

  精英男士沒吭聲,眼神制止她,讓她別表現在臉上。

  彭野剛要下車,後座上的程迦有了點兒動靜。她睡得很沉,因為天氣熱,手無意識地扯了幾下領口。

  彭野把兩邊的窗戶都搖下來,又打開她腳邊的車門。

  白領麗人這才意識到是一路人,鬆了口氣。

  彭野檢查了他們的車子,說:「你們車上忘放千斤頂了,以後出門記得帶著。有那玩意兒,女人都可以換輪胎。」

  精英男士忙道:「誒誒。4s店賣車的時候說這車性能好,怎麼都不會壞的,可這買了都沒一個月。」

  彭野不經意哼笑一聲,說:「換胎後到下個地兒買個備胎。這邊路不好走。」

  「謝謝謝謝。」精英男說著,趕緊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煙。

  彭野看了一眼,南京。

  精英男給彭野遞上一支,見他在身上摸火機,又飛速掏出自己的火機打燃,給彭野點上。

  彭野吸燃了煙,說:「你太客氣了。」

  精英男忙著給十六石頭他們發煙,笑道:「你們出手相助等於在救命。」

  白領麗人也把車上的礦泉水給眾人一人分一瓶。

  彭野拿了千斤頂,把車撐起來,又返身去拿扳手。經過車邊,見程迦還在睡,沒有絲毫要醒的跡象。

  她平常並不是睡眠很穩的人。

  彭野心裡一緊,掀開她的帽子,摸了摸她的額頭,並沒發燒,體溫很正常。

  他這才想起是藥物作用。

  白領麗人無意間看過來,便看到彭野摸她額頭時那安靜的側臉,竟流露隱約的溫柔。反差太大,她好奇,瞄了瞄,後座上的女人戴著護目鏡和面罩,遮得嚴嚴實實。

  太陽很大,曬一會兒就熱了。

  彭野站在車邊脫衣服,脫套頭衫時,裡邊的T恤帶著往上拉一下,露出緊梆梆的八塊腹肌和隱約的人魚線,轉瞬又被T恤遮住。

  白領麗人看了一眼,想拿手中的相機拍下,已來不及。

  過了會兒,她看彭野蹲在地上拿扳手擰螺絲,手臂上的肌肉緊實而有力。想了想,偷偷摁了快門。

  不到幾分鐘,彭野就換好了輪胎,說:「沒問題了。」

  白領麗人笑道:「太感謝了,你們下一站去哪裡?順路的話,請你們吃頓飯吧?」

  精英男也道:「對啊,相遇也是緣分,交個朋友。」

  彭野說:「小事兒,吃飯就不用了。」

  石頭說:「我們往流風鎮走。」

  「省線上那個小鎮麼,我們剛好往那兒去。」

  彭野他們的兩輛車先開動,精英男上了車,若有所思的樣子。

  女人眼看前邊的車走遠了,催促:「怎麼了?開車啊!」

  男人發動汽車,左思右想:「我好像在哪兒見過那個男的。」

  「修車那男的?」

  「嗯,總覺得有點兒面熟。」

  「就你那圈子還有這號型男?」

  「……」男人在沉思,「應該有很多年了,不是什麼好事。」

  女人哼笑出一聲:「檢察官大人,你覺得面熟的人,該不會又是逃犯吧。」

  「林麗你別開玩笑,沒那麼嚴重。」男人想想,說,「算了,想不起來。或許記錯了。」

  林麗歪頭靠在車窗邊出神,過了一會兒,說:「金偉,你以後可以辦健身卡,沒事兒多去練練。」

  金偉:「你還是專心拍照片吧,不是想拿獎麼。」

  程迦睡了一路,傍晚到達流風鎮。她從車上下來,皺了眉:「那老頭兒是不是給我下了安眠藥?」

  身旁,石頭忙著搬行李,興奮道:「最後一晚,明天到站。」

  程迦聽了,不動聲色地看彭野一眼。

  而他正好也在看她。

  兩人都沒說話,眼神也平靜,但分明看出各自的或心懷鬼胎,或心知肚明。

  程迦經過彭野身邊,輕聲問:「我的高跟鞋呢?」

  程迦拿了高跟鞋回房,行李都沒收拾,先洗頭洗澡。因為身上有傷,要避著傷口,費了好些時間。

  她從行李箱裡翻出一件黑色長裙,款式簡單,綿軟貼身,襯得身材凹凸有致。

  又拿出化妝包,彎著腰身,對著鏡子描眉,塗眼影,睫毛膏。

  最後塗完唇彩,她微微抿一下唇,直起身把手伸進胸衣裡攏了攏,又理了理蓬鬆的頭髮,這才出門。

  石頭準備借老闆家的灶屋做飯時,林麗和金偉後腳到了。兩人說什麼也要請大夥兒吃飯,就請客棧的老闆給大家做頓家常飯。

  一夥人坐在堂屋裡嗑瓜子聊天。彭野見程迦很久沒下來,上樓去看。才到樓梯間,身後有人叫他:「誒……」

  彭野回頭,是林麗。

  她脫了衝鋒衣,穿一件淡紫色的v領衫,臉上剛補過妝,笑盈盈走上來:「怎麼稱呼?」

  「彭野。」

  「這名字真適合你。」她笑著朝他伸手,「林麗,請多關照。」

  彭野看了她的手一兩秒,才伸過去,簡短地握了握,但……

  對方沒有立刻鬆手的意思。

  有意無意,她的拇指肚輕輕摩挲彭野的手背,臉上的笑容得體又禮貌:「你住哪個房間?我買了點兒謝禮,是這兒的土特產,過會兒拿去給你。」

  樓梯上方傳來高跟鞋的聲音,一道黑色的纖瘦的影子下了樓轉了彎。

  彭野收了手,抬頭,先看到高跟鞋上白雪一樣的腳,腳踝處有黑色的蛇形紋身。

  腳步停下,黑色的柔軟的裙襬,像海上的波浪。

  程迦一手夾著煙,一手扶著樓梯扶手,居高臨下,淡淡睨著他。

  彭野看向她的臉,有好幾秒沒眨眼睛。

  她化了妝,看上去更加嫵媚妖嬈,眼神卻冷靜疏遠。

  林麗一開始沒認出這個明顯與此情此境不在一個個調上的女人,後來才意識到她是車後座上睡覺得蒙面女。

  再一看,眼熟,這不是……攝影師程迦嗎?

  程迦沒看林麗,呼出一口煙了,才淡淡地問彭野:「找我?」

  彭野清了一下嗓子,說:「準備吃飯了。怎麼這麼久?」

  「洗澡啊,」程迦說著,往台階下走了一步,裙襬漂浮像滾動的雲,

  「身上有傷的地方不能沾水,費了點時間。」

  她表情平淡,聲音也不大,和他講著瑣事。林麗卻察覺到隱約的曖昧,心裡琢磨一下,轉身走了。

  她一走,程迦臉就冷了一度,拿眼角瞪著他,不說話。

  彭野覺得她像極了在外邊給足男人面子回了家就發狠收拾的女人,有些好笑,問:「怎麼了?」

  程迦嘲諷一聲:「一會兒沒人看著,你就出來聊騷。」

  彭野笑了笑,聲音像清水似的,低低道:「吃醋?」

  程迦冷笑一聲,沒答。

  她扔了煙,走下樓梯,站在他上一級的台階上。

  她不發一言,眼睛直勾勾盯著他,細細的手腕繞去他腰後。隔著薄薄的T恤,五指張開,握住他的背肌,來回撫摸。

  彭野的身體在渾不知鬼不覺中緊繃起來。

  她雙手輕輕撫摸著,最終滑到他的腰兩側,握著他的腰,用自己的下體頂上去,貼住他的胯,緩慢卻用力地摁緊。

  彭野的臉僵了一下,眸子更黑了。

  她歪頭湊近他耳邊:「彭野,今晚是我們的最後一次機會。你一定要來。」

  她說完,伸出舌尖,勾舔他的耳垂,又慢慢含住,吸吮。一瞬間,她感到緊貼她身下的那個部位,有甦醒的獸在顫動。

  她還不想在這兒把他喚醒,慢慢離開他,站直了身子。

  「今晚,我房門不會鎖。」她往下走,「吃飯去吧,別過會兒腿軟下不來床。」

  彭野立在原地。

  任他多年前如何風花雪月,也沒見過如此情色的女人。不動聲色間,情與色的藝術被她玩弄到極致。

  直白,原始,本性,他卻不覺得下流。

  他立在原地,咬著後槽牙閉了閉眼,用了很大一番力氣才把身體裡最原始的慾望給壓抑回去。

  彭野回到樓下時,飯桌擺好了。

  金偉正熱情地和程迦聊天,他認出她是「微博上很有才華的美女攝影師」,說「我關注你很久,沒想到真人比照片還性感。」

  程迦沒什麼熱情,愛搭不理的。

  林麗沒做聲,她沒想到會在這兒遇上女攝影師裡標竿級的程迦。

  在她看來,現在這個時代,攝影和畫畫一樣,都是主觀性的作品。才氣重要,更重要的是自我炒作和營銷。

  林麗和朋友私下聊起程迦,都不太信服的,認為她勝就勝在炒作和營銷團隊厲害。

  把她包裝成每個男人都夢想擁有,每個女人都幻想成為的百變女郎,宜喜宜嗔,宜冷宜熱。她微博裡的自拍照,浪漫,性感,活潑,陽光,霸氣,冷漠,空茫,頹廢……所有種類她都有。

  全是包裝。

  現在看了真人,和微博反差太大,她真人太冷太靜了。

  金偉還在滔滔不絕和程迦說話,程迦已不搭理。

  她這人處事兒完全看人來。感興趣的,可勁兒倒貼;不感興趣的,連場面功夫都不給。

  彭野過來坐下,金偉的注意力轉移到他身上。他磕著瓜子,琢磨很久。

  直到老闆端了一大碗甜酒上桌,金偉突然想起來,一拍桌子,指著彭野,驚喜道:

  「你叫什麼野,我想起來了!你是韓玉的男朋友!」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6:38 PM

第 31 章

  程迦平靜地從碗裡舀了一碗甜酒。

  「誒兄弟,你叫什麼野來著?」金偉問。

  「彭野。」

  「對對對,就是彭野。」金偉特興奮,拉著林麗說,「他是韓玉的男朋友,韓玉啊,我和你說過的那個大美女。」

  林麗恍然大悟地「哦」一聲,笑道:「還真是有緣分,居然在這兒碰上熟人。」說著,得意地往程迦那兒瞟了一眼。

  彭野看到林麗的眼神,順著她的目光扭頭看。程迦淡淡垂著眼,在喝甜酒。

  彭野說:「前男友。」

  金偉愣了:「啊?都沒聽說,什麼時候的事兒啊?」

  彭野說:「12年前。」

  金偉:「……」

  他感嘆:「聽韓玉的朋友說你們很般配啊,沒想到早就……早知道我就追韓玉了,不過你們分手還真沒怎麼聽說。」

  林麗道:「早年的朋友聯繫少了吧?」

  程迦不動聲色地看了兩人一眼,半晌,低頭繼續喝自己的湯。

  金偉道:「以前還經常吃飯一起玩,也不知道怎麼就突然沒了聯繫,對了,我有她電話,應該沒換。」

  金偉是個熱情的人,加上現在正上菜,也不好動筷子,說話間就把手機拿出來了。

  十六尼瑪全好奇地看過來。

  彭野低著眉在想什麼,來沒來得及做任何反應,金偉那邊電話就接通了。

  「這號碼是通的!」金偉很開心,把電話弄成免提。

  嘟……嘟……幾聲,桌上的人都安靜下來。

  很快,電話接起,一個知性而好聽的女聲:「喂,你好?」

  「喂,韓玉啊。」

  「……我是……你哪位?」

  「我是金偉啊……」

  那邊回憶了好一會兒,慢慢道:「哦,金偉啊……」

  金偉聊了起來。

  程迦瞥了彭野一眼,他看上去沒什麼異樣。

  金偉和韓玉寒暄過後,笑道:「我現在和一個人在一起,你肯定猜不到是誰。我讓他和你說幾句話吧。」

  金偉從桌子那邊過來,把手機推到彭野手裡,彭野沒法拒絕,隔一秒,

  他低聲說了聲:「喂?」

  然後,那邊就沒聲音了。

  彭野也沒說話,一桌子都是安靜的。誰都知道對方竟聽出了彭野的聲音。

  隔了很久,電話那頭的女聲輕輕道:「你現在幹嘛呢?」

  那聲音透著說不出的溫柔,十六和尼瑪連瓜子都不嗑了,瞪著眼睛看。

  彭野說:「吃飯。」

  那邊愣了一下,輕笑:「問你現在工作幹嘛呢。你故意的吧?……怎麼還是老樣子……」

  彭野淡淡地掃一眼桌上圍觀的人,道:「還是那工作,同事們在一起,準備吃飯。」

  韓玉就明白周圍人多,簡單說了兩句就掛了。

  金偉很失望,明明一開始還有點兒氣氛,到後來就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了。

  菜上齊了,要動筷時,彭野手機震了。程迦看了一眼,來電顯示「韓玉」。

  程迦想,她手機號碼一直沒變,他通訊錄號碼一直沒刪。

  彭野起身去接電話了。

  程迦喝完甜酒,沒心思吃別的東西,藉口上廁所,也走了。

  她才上樓,就聽見走廊上彭野低低的嗓音:「挺好的。……你呢?」

  程迦點了根菸,倚著牆壁歪著頭,看他的背影。

  廊上很安靜,他手機外音不算小,程迦隱約聽到韓玉柔柔的聲音:「我說好,你信嗎?」

  彭野一時沒回答,好一會兒了,才說:「你說是,就是了。」

  「那我說不好,你會難過嗎?」

  彭野有些脫力地摸了一下額頭,道:「我聽說孫陽對你很好。」

  「分開了。」她語氣簡短,微微帶著點生氣,「是你對不起我。」

  彭野又無言了一會兒,道:「那對不起。」

  「……我也不是想聽你說這個,」韓玉聲音低了,糾結而矛盾,過了好一會兒,問,「你有沒有想過我?」

  彭野沒答。

  「到現在,真話都不給一句了?」

  彭野說:「沒有。」

  那邊長久地沉默,彭野也沒有另起話頭的意思。

  且……

  他似乎聞到了程迦的煙味。他握著手機回頭,程迦斜在他背後,手裡夾著一支菸。

  彭野漸漸皺起眉,眼裡有隱忍的不滿。

  程迦看一眼他手機,說:「她把電話掛了。」

  彭野沒想打回去。

  這通電話,他無感而陌生。當年不曾刻骨,後來也坦蕩放手,並沒有不可觸及和難以釋懷的慾望,但窺視本身叫他無法容忍。

  程迦淡漠而堂而皇之的眼神是火上澆油。

  他把手機放兜裡,冷冷道:「你跟過來偷聽我打電話?」

  他眼裡的冷意刺激了程迦,她笑了笑,問:「白月光?」

  彭野清楚她最不想聽到什麼,於是:「是又和你有什麼關係?」

  程迦抿緊了唇,道:「沒想遇上高手了。欲擒故縱,你玩得比我好。在我面前裝什麼純情矜持呢?」

  彭野眼眸沉暗,盯著她,一秒後,笑了笑。他上前一步,稍稍俯身,食指勾了勾她的臉蛋,說:

  「你這類女人,不剛好就吃這套嗎?」

  原來藏著掖著,看人下菜碟兒。程迦吐出一句:「禽獸。」

  彭野徹底冷了臉:「你再罵一句。」

  程迦:「禽獸!」

  話音未落,彭野突然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擄進房間,推倒在牆壁上。程迦來不及站直,他整個人籠罩上來,壓著她的身體把她撞摁在牆上。

  程迦聽到昏暗中他解皮帶的聲音,她渾然抖了一下。

  他寬大的手掌摸到她身後,摸下她滾圓的屁股,用力掐了一道。

  「鬆開。」她推他的胸膛,手卻在顫。

  他突然托住她的屁股把她抱起來,程迦驟然騰空趴到他身上,心被掀到嗓子眼。下一秒,他轉身把她放到門廊的置物櫃上,掀起裙子從小腿上一路往上滑,掀到腰際。

  程迦想跳下來,卻被他看出意圖,他胯部往前一抵,程迦雙腿被迫打開。

  他捏住她的下巴:「你不就想要一夜情嗎?你管我心裡裝著什麼?」

  程迦:「現在不想了。」

  「不想?」彭野摸到她巴掌大的小內褲,沒耐性脫,大力一扯,給撕碎了。他的手來回撫摸那片濕濘,輕笑一聲,「程迦,前戲都還沒開始呢。看來你不需要了。」

  說話間,下身已蓄勢待發。

  程迦只覺芯口抵著一片堅硬的火熱,她雙腿猛地一顫,又氣又怒:

  「你他媽……」

  話沒說完,腿根被打開,他一衝到底。

  她猛地撞上他肩膀,大大地張開口,卻足足三秒鐘,一丁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程迦脹痛得整個人蜷縮起來,連腳趾也緊緊蜷起。

  彭野狠狠一頂,把程迦撞到牆壁上,她冷汗直冒,仰起頭,牙縫兒裡蹦出一句:「畜生……」

  她從來沒和哪個男人不帶安全套地發生關係。

  她的指甲深深摳進他的腰肌,咬牙切齒:「畜生!」

  彭野又是毫不留情地連番衝刺,近乎發洩,程迦貼在牆與他身體的夾縫裡,被折騰得沒了一點兒聲音。

  他把她的雙腿纏到自己腰上,將她從櫃子上抱起來,裡邊又是狠狠一戳。程迦痛哼一聲,卻本能地纏緊他的腰,掛在他身上。

  他抱著她走向大床,每走一步,程迦只覺要死要活。

  而突然間,她的身體與他脫離開。

  彭野一把將她甩在大床上,程迦怒:「你弄疼我了!」

  下一秒,彭野欺身壓上來,捏她下巴:「過會兒有得你爽!」

  程迦呼吸不穩,較勁道:「我見過更好的。」

  彭野說:「你沒有。」

  程迦:「我會遇到更好的。」

  彭野一字一句:「你不會。」

  程迦抬腳踢他,卻被他握住雙腿,往下一拖,白花花的身體從裙子裡溜了出來。他扯開她的胸衣,懲罰性地咬了她一口。

  程迦皺緊眉心,身體止不住地顫抖。

  彭野察覺到,動作停了下來。

  他抬起頭看她,她咬著唇,臉色微白。他又聞見了她身上柔軟的奶香味,和肩膀上清苦的中藥味。

  她脖子上還纏著白色的繃帶,禁忌,卻讓人心疼。

  他看一眼她肩上的傷,也不知怎麼的,人就緩了下來,輕聲問了句:「很疼?」

  程迦默了幾秒,安靜地搖搖頭。

  木柵欄窗有西下的陽光灑進來,溫暖,懷舊。

  窗外,集市上人來人往,聲響嘈雜。

  他跪起身,當著她的面一件件脫去衣服,然後壓到她身上,他緊碩的肌肉一寸寸,火熱地貼緊她的身體。

  她又開始細微地顫抖。

  他沒有再粗暴地對待她,而是一點一點親吻她,吻她的耳朵,她的髮線,她的眼睛,她的嘴唇,一路向下,異常溫柔。

  溫柔得讓程迦覺得太過正式虔誠,不像一夜情。

  她想,或許他原本就是個在床上極懂女人心的男人,有床品的男人。

  夕陽西下,窗外集市的嘈雜聲像沉浸在朦朧的水裡,隱約而不清晰。

  等他從她顫抖發軟的腿間抬起頭來時,程迦的身體已不受控制,徹底淪陷。

  他再次來到她面前,低頭看她。她面頰潮紅,眼神清亮而濕潤,直勾勾盯著他。他撫了撫她額頭上汗濕的頭髮,再次垂眸吻她的唇。

  這次換成了深吻。

  程迦一向不喜歡接吻,她別過頭去,被他擰回來。

  他大手捧著她的臉,深吻她的嘴唇,她無力反抗;她在他的唇舌間嘗到了自己身體裡的味道,甜腥的,淫亂的。

  彭野的身下再次有了動作,程迦摸出安全套,塞他手裡:「戴上。」

  彭野說:「你給我戴。」

  程迦拿過來撕,手指上都是汗,竟沒撕開,於是拿嘴咬。

  彭野在一旁看著,忽然有些好笑。

  程迦拿出來給他套。彭野盯著她看,套子有點兒緊,她拿手刷了半天沒刷進去。

  彭野被她的手弄得神思錯亂,有些控制不住,懷疑她是不是故意的;他剛要坐起身自己來,她卻終於套上去了。

  她把他起了一半的身子推下去,分開腿,跨坐到他身上。

  她低下頭,握著他,從根底摸到頂,彭野渾身一個激靈,繃得更緊了。她來回愛撫了好久,才緩緩坐上去,但她的身體還不能太適應他,試了幾次,都打擦邊球。

  彭野隱忍地呼出一口氣,黑眸沉沉看著她,被她撩得差點兒失守。

  她又低頭看了看,扶穩了,一點一點,吞進去。

  她有些難以容忍那股壓漲感,手撐著他的腹部,身體想往上抬一點兒;他看出她的意圖,握住她微顫的細腰,強制把她往下按,他勁窄的腰身往上一頂。

  她死死咬著唇不發聲,仰起脖子,良久,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漸漸,她目光下移,盯著他看,有好幾秒沒有動。

  彭野看著她,眼睛是黑暗的,他以為她不好意思,便用她的裙子搭住了眼睛。

  她俯身,把他眼睛上的裙子掀開,說:「我來動,你看著。」

  她抬抬下巴,輕輕甩了一下頭髮。

  彭野渾身的血液在一瞬間奔騰,他覺得,自己會死在這裡。

  她騎著他,身體緩緩扭動起來,嬌嬈如水蛇。她的雙手大大地張開,撐在他上身,劃過他緊繃的胸肌,腹肌,撫摸他每一寸賁張的肌肉。

  彭野弓起腰身,揉捏她纖細靈動的腰肢,她豐滿的乳房,還有她的臉頰,她輕咬的嘴唇。

  她雪白的肌膚上漸漸泛起隱隱的粉色。

  程迦漸漸加快速度,門外卻突然傳來敲門聲,是尼瑪:「程迦姐。」

  程迦渾身一緊,身體緊縮,彭野差點兒給她弄死,他悶哼一聲,額頭上早已細汗涔涔。

  程迦捋了一下散亂的頭,盡力淡淡的:「嗯?」

  「程迦姐,你都還沒吃飯呢,怎麼就不吃了?」

  程迦又開始緩緩動了起來,盯著彭野的眼睛,慢慢道:「我覺得……很飽了。」

  彭野渾身是汗,他呼吸急促,掐著她的腰,狠力往他身下摁,同時驟然一頂。

  她猛地皺眉,緊咬著唇仰起頭。彭野猛地坐起身,更深地刺進她心裡。

  門外,尼瑪很疑惑:「可你隻吃了一碗甜酒。」

  程迦沒有再回答,她被他撞得劇烈顛簸,她仰望著天空,張著口,卻已經說不出話來。

  那是她在以往從未體驗過的快感,讓人迷醉,沉溺,不願醒。

  ……

  太陽落山了,

  街上的人聲漸漸消退,

  空黑了,

  月亮升起來了,

  街上陷入深夜的死寂,

  月光灑落進屋,

  隊員們各自回房睡了,

  ……

  床上床下一片狼藉,程迦長髮散亂,面頰潮紅,軟在一床的褶皺裡。

  空氣裡充斥著汗味與歡好味。

  程迦不知做了多久,多少次,彭野比她想像得還要生猛,一次一次,她已經虛脫。

  她呼吸緩慢,嘴唇乾枯。

  彭野抱起她的肩膀,餵她喝了一杯水。她喝得有點慢,晶瑩的水珠順著她的嘴角流下去,滴到胸脯上。

  他擦乾她身上的水,把她放平,又撫了撫她額角的濕髮。

  她睡了一會兒,模糊間睜了睜眼,突然就睡不著了。彭野沒睡,他看著她。

  朦朧的月光橫亙在兩人之間,他的眼睛清黑而安靜。

  程迦說:「給我根菸。」

  她開口,才發現自己嗓音嘶啞。

  彭野拿來煙,給她點上,也給自己點了一支。兩人都沒說話,各自沉默,差不多同時抽完,

  程迦呼出最後一口煙了,扭頭看他幾秒,隨後淡淡道:「你該回自己房間了。」

  她說這話時,肌膚上歡愛過後的紅暈還未完全褪去。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6:44 PM

第 32 章

  早晨六點,石頭喊起床吃早餐。

  程迦平靜地睜開眼睛,思緒一時醒不來。

  在和彭野做之前,曾經的經歷裡,她從沒到過高潮,享受的只是痛感。在床上,她最擅長忍耐。

  曾經,當酒精和香菸無法再刺激她麻木的身體,她選擇賽車;當速度不能突破她心跳的極限,她選擇做愛;做愛的痛苦也不夠激烈了,進而自傷。

  但昨晚,彭野的身體帶給她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刺激,她數次差點沒忍住叫出聲。

  程迦想,今晚到站,工作後就該離開。

  程迦下床時腿是軟的,差點兒沒抽筋。她給自己的肩膀換了藥,隨便梳洗了一番下樓。

  彭野已經在廚房,他蹲在瓦罐邊照顧程迦的湯藥。

  程迦進去時,他看了她一眼,視線交錯一兩秒,各自平靜無言地錯開目光。

  尼瑪看到程迦,道:「程迦姐,你昨晚睡得好早,不過今天看上去氣色真好。」

  十六:「我就說她累了,叫你別上去吵她睡覺。」

  「我之前氣色不……」她清了兩下有些沙啞的嗓子,說,「不好麼?」

  「好呀,就是今天更好了。程迦姐,你嗓子不舒服?」

  「氣候有點兒乾。」程迦說,想到什麼,問,「我的涼薯呢。」

  石頭正在攪小米粥,說:「都在那邊的袋子裡呢,沒人碰你的。」

  程迦過去,打開袋子一看,臉就冷了:「怎麼只剩一個了?」

  幾人面面相覷,「沒誰拿你的啊。」

  石頭回想一下,說,「可能昨天老闆做飯的時候,拿去炒菜了。」

  「它又不是菜。」程迦冷哼一聲,往外走。

  十六嚇一跳,攔住:「算了,炒了就炒了,下次給你買一筐,讓你抱著,誰也不讓拿。」

  程迦只是想出去抽菸,無語地看著十六。

  十六還問:「七哥,你說是吧。」

  程迦回頭看彭野,他已開始剝最後那顆涼薯,剝好了遞給程迦。

  程迦上前接住,坐在小板凳上吃。

  彭野蹲在藥罐旁邊看守,有點兒無語地看了她一眼。

  程迦眼睛斜過去:「看什麼?」

  「幾顆涼薯,至於麼。」

  「下次碰到的,或許味道都不一樣了。」程迦說。

  彭野有一會兒沒說話,又道:「別吃光,留一半,喝完藥再吃。」

  程迦淡淡地「哦」一聲,彭野起身去拿碗,她的目光不自覺追向他的背影。

  他個子很高,身材不是壯實的那種,穿著衣服看偏瘦,可脫了衣服完全是另一番光景,摸哪兒都有勁兒。三十四五的男人少有像他這樣的。

  昨晚,

  她說:「我見過更好的。」

  他說:「你沒有。」

  後來她發現,他說對了,她沒有。

  可她說:「我會遇到更好的。」

  他說:「你不會。」

  呵,男人狂妄的自信。未來的事,誰知道呢。

  彭野拿碗過來,盛了藥端給她,問:「你看什麼?」

  「沒看什麼。」程迦微皺起眉把碗裡的藥一口喝完,碗還給他,繼續咬涼薯。

  十六過來,勾彭野的脖子:「七哥,你昨兒一晚上不見人,跑哪兒去了?」

  程迦自若地咬涼薯。

  彭野說:「輪到你管。」

  十六嘿嘿笑:「你和那個女朋友講電話能講一晚上啊,是不是要舊情復燃?」

  彭野一時間無話可說,看一眼程迦,她表情平淡而冷感。

  「你最近閒話挺多。」

  「我這是為你以後著想啊,這些年都沒見著個把女人,好好把握,以後不幹了,都不用費心找老婆。」

  彭野說:「有這心思,多給自己籌謀。」

  不久,金偉和林麗來了。

  昨晚大家一起吃飯聊得很暢快,石頭回報請他們倆吃早餐。

  金偉進來後,忍不住又打量了彭野好一會兒。

  他想了一晚上,還是覺得不對,彭野應該還有別的什麼事兒。他記得在哪兒見過彭野,但絕對不是以韓玉男朋友的身份。

  吃早餐大家都不講究,端一碗粥,拿一個饃,站著坐著蹲著吃的都有,走哪兒算哪兒。

  灶屋裡晨光燦爛,程迦覺得畫面美好,拿相機拍下他們四人吃早餐的姿態。

  石頭蹲在灶台邊狼吞虎嚥;十六坐在灶台上,腮幫子鼓得老大;尼瑪站在木窗邊細嚼慢嚥;彭野蹲在草堆上,一手端著碗,一口正咬著手裡的窩頭。

  程迦盤腿坐在地上,看了看拍的照片,很滿意。她端起地上的碗,把小米粥一口氣喝完。

  林麗在一旁說:「程迦,給我們大家一起照張相吧。路上相遇,也是緣分啊。」

  程迦沒應,她不喜歡聽人指手畫腳,尤其不喜聽別人的意思使用相機。

  但看石頭他人沒有反對的意思,她起身,說:「用你的相機照。」

  林麗一愣,她不喜歡別人碰自己的相機。

  程迦淡淡問:「你想留紀念,用我相機照了,照片怎麼給你啊?」

  林麗愣了愣,又笑了,把相機摘下來遞給她。

  林麗過去,和石頭他們站在一起。

  程迦從鏡頭裡看到了彭野,他站在最邊上,不太自然。他看了鏡頭一眼,程迦卻莫名感覺他的目光穿透了鏡頭,在看她。

  然後,他側過頭去了。

  程迦於是摁了快門,她抬起頭來,淡淡道:「好了。」

  林麗跑過來說謝謝,剛要看照片,程迦把自己的相機遞給她,說:「幫我照一張。」

  她跑去彭野身邊站好,抬頭看他一眼:「不許扭頭啊。」

  彭野沒應答。

  石頭不像剛才和林麗照相時那麼拘謹,開心地往程迦這邊擠;尼瑪也不像剛才愣愣瞪著眼,他靦腆地笑了;十六還酷酷地擺了個姿勢,抱著手,昂著頭。

  林麗摁了快門,臉上很平淡,說:「好了。」

  程迦跑回去看,然後就安靜了一瞬。

  彭野還是沒有看鏡頭,但他低頭在看身邊的程迦。

  她抱著相機回頭看彭野,他繼續嚼窩頭去了。

  吃完早餐,大家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程迦去院子裡上廁所,相機手機都沒帶,怕不小心掉進茅坑。

  她走了沒多久,手機開始響個不停。一開始大家都沒理會,但對方不停地打,鈴聲永無止境似的。彭野以為有急事,走過去拿起一看,屏幕上顯示三個字:

  「方醫生」

  彭野心裡浮起一種無法言說的異樣。

  「我去找程迦。」他拿著電話出去。

  來電停了,然後又響起。還是那三個字「方醫生」。

  他鬼使神差地摁了接聽鍵。

  是個女的,劈頭就是:「程迦,短信短信不回,電話電話不通,你是在鬧失蹤嗎?」

  很普通的內容,彭野覺得自己不該接這通電話。他清了一下嗓子,說:「程迦在廁所,過會兒我轉告她。」

  那邊的女人沉默了,幾秒後,肯定地問:「她和你上床了。」

  彭野舔一下嘴唇,一時啞口無言。

  方妍語氣警告:「你以後離她遠點兒!」

  彭野不經意皺了眉,寡淡道:「我會告訴她你打過電話。」說著,準備掛電話。

  「你會害死她的。」方妍一聲疾呼,彭野電話又拿回耳邊。

  「得癌症的人需要嗎啡緩解痛苦,可嗎啡是毒。」

  彭野有些不屑地淡笑一聲:「你和我說這些,合適嗎?」

  「程迦這種女人,對男人很有吸引力,她如果認真看你一眼,就會讓你覺得自己很特別。可她會用那種眼神看很多人。因為她只是追求一切形式的刺激,她不能控制她自己。」

  她提及程迦的語氣讓彭野不爽。

  他冷淡而不耐煩,道:「她來了我會告訴她你打過電話。」

  「我說你這人怎麼……」

  彭野掛了電話。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早晨的太陽剛剛升起,草垛的影子又斜又長,和他的平行。

  這世上,每個人心裡都有陰暗,都有疾病,只不過有的藏著掖著,有的忍著熬著,有的不。

  身後傳來程迦淡淡的聲音:「你站在這兒幹什麼?」

  彭野回頭。

  程迦抱著手,看他不說話,問:「在等我?」

  「哦,」彭野把手機遞給她,「一直響個不停,怕有急事。」補充一句,「你這手機太靈,手指不小心一碰就接了一個。」

  程迦笑一聲:「是你手笨。還有你那手機,早該淘汰了。」她抬頭看他,「要不我送你一個,回上海買了寄給你。」

  彭野說:「不用,能打電話就行。要那些花裡胡哨的功能也沒時間玩。」

  「我送你,為什麼不用?」

  彭野寡淡地看她一眼:「要給你小白臉送東西?」

  程迦愣了愣,突然就笑了起來:「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你這臉能和『白』字沾邊?」

  彭野:「那什麼顏色?」

  「古銅……」程迦說完,又搖搖頭,「沒那麼黑……嗯,蜜。」

  程迦說:「你身上是蜜一樣的顏色。」

  彭野瞧她一眼:「是我理解有問題,還是你這話說出來的確很色情?」

  程迦但笑不答。

  她接過手機來看,見是方妍,笑容隱隱就收了。她平靜地把未接電話的記錄全刪掉。

  彭野問:「這醫生是幹什麼的?」

  程迦抬頭:「她和你說什麼了?」

  彭野:「她說讓你接電話。怎麼了?」

  「沒什麼,這醫生腦子有病。」

  彭野稍稍揚眉。

  程迦很認真:「真的,強迫依存症。需要從我這兒找存在感。」

  彭野推推她的肩膀,說:「走吧。」

  走幾步,下意識地問:「肩上換藥了麼?」

  「換了啊。」

  「哦。」

  一行人要趕路,早早先離開。

  金偉看著他們遠去的影子,還在思索彭野是誰。想著想著,突然間就想到了什麼。

  他走到一邊,撥通了電話。

  「韓玉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兒。你那個前男友……他是不是12年前二環那個案子……哎你生啥氣啊,我就問問……哎……」

  金偉把手機拿下來看,「怎麼就掛電話了?」

  他嘆了口氣,轉身進了門。

  東風越野開出去幾小時,進入青海,一望無際的草原荒漠出現在路的前方。

  今天和以往不一樣,走得越遠,眾人氣氛越高昂,這段旅途終於要到終點。

  十六甚至開了窗戶大喊一聲:「馬上到家啦!」

  後邊車裡的石頭和尼瑪也熱情呼應。

  程迦望著窗外,可可西裡萬變的風景在流淌,青嫩的草原,湛藍的琥珀,枯黃的荒野,蒼茫的戈壁,金黃的沙漠;

  唯一不變的是永遠不知疲憊像風一樣追著越野車奔跑的藏羚。

  一路磕磕絆絆,到了下午,他們的車上了青藏公路,速度瞬間提了上來。

  十六很興奮,回頭衝程迦道:「這下快了,過一會兒就能到站。咱們隊裡還有好多人呢,他們都很想見你。」

  「好啊。」

  程迦回頭望著車後的風景,崇山峻嶺,荒野無邊,一條公路直通天際。

  程迦說:「停一下車。」

  十六知道她要照相,樂呵呵地把車停下。

  彭野走下車,點了根菸抽。

  程迦打開相機箱子,拿出自己最常用的相機。她推開車門,把相機從黑絨包裡拿出來,突然間,她就變了臉。

  彭野呼出一口煙,回頭見了,問:「怎麼了?」

  程迦很靜:「這相機不是我的。」

  彭野瞬間想起,他注意過,林麗的相機和程迦的幾乎一模一樣。

  程迦表情很冷靜,手卻在顫抖。她咬了咬手指,又把手拿下來,說:

  「林麗把我的相機換了,這相機不是我的。」

  十六見程迦這突然失心的樣子,有些慌:「我看著是一樣的啊,你再好好看看。」

  程迦於是把相機捧起來,卻看也不看,突然用力摔在地上,幾萬塊的相機和鏡頭被砸得稀巴爛。

  後邊趕來的石頭和尼瑪嚇傻了。

  高原上的風吹著她頭髮在飛。

  程迦很平靜,什麼話也沒說話。

  她大步走向紅色吉普,拉開車門上駕駛座,發動汽車,倒檔,轉彎,加速……輪胎在公路地面上打滑,發出刺耳的聲響。

  「程迦!」彭野扔了煙,瞬間百米衝刺過去。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6:53 PM

第 33 章

  程迦的車閃電般倒過彎,加速朝遠處衝。

  「程迦!」

  彭野拔腳飛奔,抓住車後座的門擰開。

  他敏捷地跳上汽車,一抬頭從車內鏡裡看到程迦空洞的眼神。瞬間,他打消了制服她讓她停車的念頭。

  吉普車很快消失在十六等人的視線裡。三人瞠目結舌,來不及做任何反應,十六電話響了,是彭野打來的,他聲音很低,語速也快:

  「你們先回去,羊皮帶在路上不安全,我們找著相機立刻回來。」

  「誒……」十六還沒開口,彭野掛了電話。

  三人沒辦法,只得先回保護站。

  沒幾個小時,太陽下山了。

  吉普車行駛在坑坑窪窪的高原上,程迦一路沒說話,只顧開車。

  氣溫慢慢下降,晚風涼颼颼往車裡刮。程迦沒有感覺,彭野上前升起車窗玻璃。

  車身顛簸,彭野爬去副駕駛上坐著,看一眼程迦,她很冷靜,也很平靜,眼神卻怔忪,像被掏了心。

  彭野喚她:「程迦。」

  她開著車,沒有反應。

  「程迦。」

  她睫毛顫了顫:「嗯?」

  「你開了很久的車,停下休息一會兒。」

  「我不累。」她說。

  「氣溫降了,停車換件衣服。」彭野說。

  「我不冷。」程迦說。

  他能挨凍,她身上到處是傷,挨不住。

  「你身上傷還沒好。」

  「我不覺得疼。」

  彭野坐了幾秒,去後邊打開她的箱子,找了件外套出來給她披上。

  漸漸,夜來了。

  但荒野上的夜,並非伸手不見五指,夜空中有雲月繁星,地平線上閃著微弱的天光,沒有萬家燈火,沒有和人類有關的一切。

  神秘,遼遠,沒有邊界,也沒有阻礙。

  彭野看了眼手錶,晚上10點多。程迦開了5個多小時的車。

  「程迦。」

  「嗯?」

  「你該休息了。」

  「我不累。」

  「你的肩膀該換藥了。」彭野說。她的藥和行李一起放在吉普車上。

  程迦沒回應,還在開車。

  「程迦。」彭野抬手握住方向盤上她的手,有點冰涼。這樣疾馳的速度只會讓她越來越躁,必須停下。

  「換藥。」他用力握她的手。

  她終於放慢車速,停下來。

  車燈在荒原上投下一道燈光,蚊蟲在飛。

  她僵直很久,才歪頭靠在椅背上,長時間駕駛後,人有些疲憊。車停後,她身上急躁的氣焰也慢慢滅下去了一點。

  彭野到後座拿了藥,湯藥沒法熬了,藥丸遞給她,卻發現沒水。在車上找半天,只找到一瓶不知是石頭還是尼瑪喝過的礦泉水,剩了一半。

  程迦說:「就那個吧。」

  彭野擰開瓶子,要遞給程迦,她沒接,仰起頭,張開嘴。

  彭野頓了一下,俯身過去,瓶口懸在她嘴巴上方,水流淌進她嘴裡。

  她的嘴唇是粉紅色的,他知道那有多柔軟,他的手微微顫抖。

  她張口喝著水,眼睛垂下來看他,筆直而安靜。他收了水瓶,程迦把藥塞到嘴裡,仰一仰脖子吞下去。

  眼神還定在彭野臉上,問:「你剛才抖什麼?」

  彭野擰著瓶蓋,沒搭理她。

  程迦:「問你話呢。」

  「沒抖,手有點兒軟。」

  「你又沒開車,手軟什麼?」

  「……」

  彭野看她一眼,她是個大人了,說話卻和孩子一樣愛刨根問底,把人逼得退無可退。

  彭野說:「換藥!」

  程迦靠進椅背裡,淡淡睨著他。不用開口,彭野明白她的意思。

  「你傷在左肩,不順手,換個位置。」彭野說。

  程迦坐去了副駕駛。

  彭野欺身過去,解開她的衣衫。

  程迦垂眼盯著他的手看,看他一點一點解開自己衣服,她慢慢燃了精神。

  荒原寂靜而神秘,偌大的黑夜裡只有他們兩人。

  彭野給她敷藥,她目光始終在他臉上。

  她表情平靜甚至冷淡,眼睛卻亮晶晶,像獵豹盯著羚羊。

  彭野被她看得心燥,問:「你一直看著我幹什麼?」

  程迦沒來由地問了句:「你的父母還活著麼?」

  彭野揣摩著她這話有點兒古怪,但還是說:「活著。」

  「你們關係好麼?」

  他遲了幾秒,說:「還行。」

  程迦說:「和媽媽關係好,爸爸不行?」

  彭野的目光從她身體上挪到她臉上,定了一秒,她那雙眼睛總是把他看得死死的。

  他下手不輕地把她胸脯上的舊藥揭下來,她微微皺了一下眉。

  他把新藥一點點敷上去。

  程迦說:「你很少和你父母打電話?」

  「嗯。」

  「常回去看他們麼?」

  「不常。」

  「多久一次。」

  彭野又看她一眼,眼神抗拒,但還是答:「一年左右。」

  程迦有一會兒沒說話。

  彭野皺了眉,問:「怎麼?」

  程迦說:「因為很忙?」

  彭野沒有很快回答。

  程迦說:「忙是藉口。」

  又被她給看出來了。彭野微微咬了咬牙齒,說:「我有個弟弟。」

  程迦哼笑一聲。

  「你笑什麼?」

  「用這個自我辯解。」

  彭野給她貼上紗布,有點兒忍無可忍,道:「我的事,你少管。」

  程迦說:「好,我不管。」

  她突然間挑事兒,又突然間順從,彭野不得不懷疑。

  他意識到,她一點兒不關心他的私事,她只是喜歡觸碰他私事後,他或強忍怒意或克制爆發的瞬間,就像在流風鎮客棧走廊上偷聽電話後的爭鋒相對。

  她微坐起身,肩膀一縮,衣服鬆垮下去,白花花的乳房露出來。彭野看到上邊他的牙印和吻痕,她身體的味道隨著視覺上的衝擊劈頭襲來。

  車廂狹窄,程迦有些費勁地扭過去,湊近他耳朵邊,輕聲問:「想做嗎?」

  彭野卻笑了一下。

  「笑什麼?」

  「剛惹了我,現在來安慰麼?」

  「你不想要安慰麼?」程迦摸上他的褲子,眼神狂野,渴求,帶有召喚性。

  彭野咬了一下牙,沒阻攔。

  程迦呼吸急促,像隻小獸撲上去解他的褲子。她毫無章法,一時解不開,急得手忙腳亂。她焦慮,她急躁,她沒有理智,她需要發洩。

  彭野終於抓住她的手,制止。

  程迦掙扎,彭野一使勁,把她的雙手扣在座椅背上,

  「程迦!」

  窗外的風湧進來,荒原上死一般的寂靜。

  程迦靜了下來,盯著他,眼裡的迷亂和狂躁漸漸消退,變得荒蕪安靜。

  她手上掙扎反抗的力道鬆了下去,她歪著頭,不知在想什麼,過了好一會兒,輕輕喊他一聲:

  「彭野。」

  「嗯?」

  「我把相機弄丟了。」她說。

  彭野摸了摸她的頭,說:「我們會找到的。」

  「會找到麼?」

  「會。」

  「如果找不到怎麼辦?」她問,手在輕顫。

  彭野無法回答。

  「找不到怎麼辦?」

  頭頂的星空隱匿在雲層裡,只剩地平線上的天光。

  夜裡,她的臉看上去更白了。

  「17年……我從沒弄丟過相機。」

  「就像士兵,在戰場上不能弄丟自己的槍。槍丟了,命就沒了。」她說。

  「你很年輕,看不出來學攝影那麼多年。」他說。

  「我爸是攝影師,我從9歲開始跟他學。」

  「你爸爸像你一樣出名?」

  「他不出名,他隻拍自己喜歡的東西,卻不賣自己喜歡的東西。」

  她不經意皺了一下眉頭,想起父母總為此吵架。父親不是個厲害的人,他很溫柔,他總看到別人忽略的美。

  程迦平靜地說:「白天我不該砸相機,我永遠都不該砸相機。這是謀殺。當時,那個相機鏡頭在看我。」

  彭野說:「當時你太憤怒。」

  「也是。」程迦淡淡一笑,說:「我爸也砸過相機。」

  彭野問:「為什麼?」

  「我中學的時候,進他的暗室翻照片,打翻了櫃子頂上的顯影水。水從頭頂澆下來,進了眼睛。」

  彭野望著車燈照亮的荒原,夏夜的飛蟲撲打著燈光,他問:「然後呢?」

  程迦:「我失明了。」

  「爸爸太悲傷,砸了相機,再不拍照了。」

  彭野的手無意識虛握了一下。

  車窗外,黑暗籠罩原野,他想起那個夜晚,女學生坐在血泊裡,雙目空洞,盯著他。

  「你叫什麼名字?」

  「程迦。」

  「你是誰?」

  「我是攝影師,程迦。」

  那時他想,瞎子怎麼會是攝影師。

  他問:「眼睛怎麼好的?」

  「爸爸車禍死了,把眼睛給了我。」靜謐的車廂裡,她聲音不大,卻很清晰,「我有時想,他是不是故意要把眼睛還給我。」

  「你總這麼想?」

  「不會。只是很久以前想過。」程迦淡淡道,「說實話,我快忘了他了,很少想起他。人活著都在操心自己,其實沒那麼多心思去想念。」

  彭野淡淡一笑:「那倒是。」

  笑完,卻有隱憂。失去相機,她的精神在慢慢崩潰。

  彭野俯身給她繫上安全帶,程迦要阻攔,彭野手掌摁住她的額頭,她腦袋動不了,淺色眼瞳看著他。

  他說:「你休息,我來開車,保證很快趕到流風鎮。」

  程迦默一會兒,點頭:「好。」

  彭野發動汽車,開了沒多久,扭頭一看,程迦靠在座椅上睡著了。

  她太累了。

  凌晨1點,他們到了流風鎮。

  車輪駛上石板路的那一刻,程迦醒了。她對周圍的環境總有股常人難以理解的靈敏。

  深夜的小鎮街道,一片寂靜。

  下了車,程迦直奔客棧門口敲門。

  很快,堂屋裡的燈亮了。

  「來了……來了……」來開門的是客棧老闆的老母親,以為有人要住店,開門一看,認出是熟客,說,「今晚還要住啊?」

  程迦很平靜,問:「阿嬤,和我們一道來的那一男一女退房了沒有?」

  老人家說:「沒有啊。」

  程迦於是微微笑了。

  「阿嬤,」程迦聲音不大,像怕嚇到老人家,「我借你家一樣東西哦。」

  老人家說:「可以啊,借什麼?」

  程迦沒答,轉身走進灶屋,幾秒後,提著柴刀出來,平靜地往樓上走去。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6:55 PM

第 34 章

  程迦站在那對男女的房門前,拍幾下門,說話聲也平靜:「開門。」

  身後,彭野大步上來,拉住她握刀的手;程迦扭頭,眼神冷靜。彭野鬆了手。

  屋裡傳來迷糊的男聲:「誰啊,三更半夜的?」

  程迦吸了吸臉頰,說:「開門。」

  彭野上前一步,站在她身後,他低下頭,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程迦抿著唇,沒應。

  裡邊的人慢吞吞的,趿拉著拖鞋過來,打著哈欠拉開門:「這大半夜的,我說你們店……」金偉揉揉眼睛,「誒?怎麼是你……」

  程迦撞開門,進了屋子,問:「那女人呢?」

  「怎麼這麼不禮貌……」金偉扭頭見她拎著把砍刀,頓時瞌睡全醒,「我天,你這是要幹什……」

  程迦走到床邊,掀開床上的被子扔地上,床上空空如也。她掀開窗簾,又走去浴室,沒有林麗。

  程迦回頭,很平靜:「人呢?」

  金偉迷糊:「你找誰啊?」

  程迦:「跟著你的那女人。」

  金偉:「你說林麗啊,她走啦。」

  「走哪兒去了?」

  「工作上還有事兒,她先回了。」金偉問,「你找她幹什麼?」

  程迦:「你和她什麼關係?」

  「夫妻啊。」

  程迦頓時就笑出一聲。

  金偉:「你這人……笑什麼?」

  程迦:「她偷了我相機。」

  金偉一愣:「不會吧,是不是你搞錯……」

  程迦打斷:「小時候我媽說,偷人東西,要被砍手指頭的。她是你老婆,你替她來。」

  金偉看她手上的刀,臉白了:「我……我不知道她在哪兒,我和她不是一路的。」

  「不是一路,你們住一屋?」

  「這……」金偉面紅耳赤,憋了半天,一屁股坐在床上,痛苦地揉頭髮,「真不是一路,我不知道她去哪兒了。」

  「哦。」程迦冷淡道,「我知道,只是試試你的反應。」

  她說:「你和她是途中搭伴搞在一起的。」

  剛在門外,彭野和程迦說了幾句話,金偉手上有戒指印,但沒戒指;金偉那晚吃飯時說「早知你們分手,我就追韓玉去了」,林麗沒吃醋。

  彭野說,進了屋,金偉不會像老公一樣維護林麗,她只管找林麗就行。

  但沒想,林麗人不在了。

  程迦說話直白,金偉臉紅成豬肝,無奈地看彭野:「我是搞體面工作的,你們別說出去啊。不然我……我可就完了。」

  程迦捏了捏手裡的刀柄,有點兒沒耐性了,問:「林麗她人在哪兒?」

  「你都知道我們是搭伴兒的了,我真不……」

  程迦打斷:「給她打電話。」

  金偉又是一愣:「我們沒準備回去了聯繫,我不知道她電話。」

  程迦:「我說。讓你給她打電話。」

  金偉:「我真不知……」

  程迦看他一眼,拿刀的手緩緩抬起,和肩膀齊平,手一鬆,刀垂直墜落,砍瓜一樣砍進木桌裡,筆直立著。

  金偉腿一哆嗦。

  「你打不打?」

  金偉看彭野:「咱們好歹是熟人,你也不管管她?」

  於是,彭野拔腳走到門邊,給門落了鎖。

  金偉腿抖手也抖,拿起電話:「我打……我打……」

  程迦說:「免提。」

  金偉開了免提。程迦去看,號碼是「林攝影師」。

  信號不好,打了幾次都打不出去,到窗邊試了半天才通,但響很久都沒人接,最終自動掛斷。

  金偉說:「她不接不能怪我了吧,可能睡覺靜音了。」

  程迦把他手機奪過來,翻通話記錄。

  「誒你……」金偉上前要攔,後來還是沒敢。

  程迦查了一下,這段時間金偉電話不多,幾個科長主任之類的,聯繫最密切的是「老婆」,然後是「林攝影師」。

  他沒騙她。

  程迦把林麗的號碼記在手機裡,想想,又把他手機裡和林麗有關的通話記錄電話號碼短信微信全刪了。

  金偉怔愣:「你這是幹嘛?」

  「避免你給她通風報信。我記了你老婆的電話,你老實點兒。」

  她把手機扔給他,轉身拿桌上的柴刀,沒想那刀砍得深,她拔了幾下竟拔不出來。

  彭野上前,握住刀柄,說:「鬆開。」

  程迦鬆開手,彭野輕輕一提,那刀出來了。

  走出房間,彭野問:「你怎麼知道金偉有林麗的電話?」

  「金偉說自己是檢察官,林麗會放過這麼好的人脈資源?」

  程迦走出客棧,站到街上,再次撥林麗的電話,還是沒人接。

  彭野說:「先在這兒住一晚,你需要休息。」

  程迦搖頭:「我睡不著。」隔幾秒,「我要把電話打通。」

  彭野說:「你去睡覺,我來打。」

  程迦沒做聲,她的確有些累了。她走到車邊,靠在車身上望天上的星星。彭野也走過去靠車上。

  深夜的小街道安安靜靜。

  程迦摸出一支菸來,點燃,她扭頭,揚揚手裡的打火機,問:「要借火麼?」

  彭野說:「煙扔越野車上了。」

  程迦把煙從嘴裡拿下來,遞給他,問:「要抽麼?」

  彭野笑了笑,搖頭。

  「幹嘛不抽?」

  彭野說:「這女人抽的。」

  程迦淡淡翻了個白眼,手遞過去:「嘗嘗女人煙的味道。」

  彭野接過,吸了一口。

  程迦問:「怎麼樣?」

  彭野說:「淡。」

  煙細細的,煙嘴上有她嘴唇的香味。他想起那天在雪地裡,程迦抽他的煙,濃烈得被嗆到。他心裡有些好笑,人卻平靜地把煙還回去。

  程迦接過來,抬頭望星空,過了好一會兒,她朝著天空吐出長長一串煙霧,說:「這次來,拍的幾乎所有照片都在那個相機裡。」

  彭野沒有安慰,他清楚嘴上說什麼都沒用。

  他望著星空不說話,某一瞬間,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扭頭看程迦:

  「所以黑狐要追殺你。」

  程迦擰眉,想了一會兒,明白過來:「你意思是我相機裡有黑狐的照片?」

  「你和黑狐隻打過一次照面,但很可能你拍進相機裡了。」

  程迦回想,那天她在客棧,的確拿著相機去屋頂照相,還照過街道上的行人。

  「他在那條街上,他抬頭看到我了。」

  彭野:「他應該沒戴面罩和墨鏡,被你拍到了正臉。不然不至於追殺你。」

  程迦:「他們的目的是我的相機。這麼說……林麗她……」

  彭野咬了一下嘴唇,她很可能成為第二個替死鬼。

  程迦含著煙,再次打林麗電話。這一次,快要掛斷時,接起來了。

  程迦把煙從嘴裡拿下來,沒立即說話。

  「你是林麗的朋友吧?」接電話的是個男人,鼻音很重,發音不清。

  程迦摁滅了煙,剛要說話,彭野把手機拿過去,平靜道:「對,你哪位?」

  那人道:「哦,路人。她路上蹭壞了我的車,身上沒帶錢。你過來接她一下,順便帶上給我車六千塊錢的賠償費。」

  程迦皺了眉,林麗不可能沒帶錢。

  彭野接過話兒說:「林麗沒事兒吧,我和她說幾句話。」

  「林小姐,接電話吧~」那語氣不知是禮貌,還是輕佻。

  接著是林麗的聲音,很平靜:「金偉嗎?我在路上……不小心碰了人家的車,得賠點兒錢,你帶過來吧,也就六千……」

  彭野等她講完,不緊不慢道:「我是程迦。」

  那邊林麗倒吸一口冷氣,語氣隱隱發顫:「你……」一個字,又忍住了,「程迦啊,我以為是金偉呢,我走的時候,錯拿了他的相機。」

  她不蠢,沒說相機是程迦的,不至於到時見面有牽扯。

  林麗語氣微顫:「是真『拿錯』了。你讓他相信我,我發現後給他打過電話,沒打通。真是拿錯的。」

  彭野看程迦,她垂著眼。

  彭野說:「你在哪兒。」

  「木子村,具體地點你到了給我打電話。」林麗說,又很慢地加了句,「對了,他們和我談得挺好,沒有不愉快。人都挺好,我用相機照了幾張……照片,金偉應該不介意吧。」

  程迦看了彭野一眼,彭野說:「他應該不介意。」

  「最好今晚前趕到,這群朋友很忙,他們也要趕路。」

  「好。」

  彭野掛了電話,說:「對方搶了相機後,正好撞上有人給林麗打電話,想順道撈點兒錢。」

  程迦:「不能報警了。」

  林麗暗示她留了不雅照在他們手裡,帶警察去,她不會作證,反而站在對方那邊。荒原大漠,他們還沒進村就會被發現。

  反倒他們兩人去,對方不知他們知道對方是壞人,也不知他們是機主,以為相安無事賠了錢就走人。

  只是不知道他們會不會認出彭野。

  程迦問:「木子村在哪兒?」

  「可可西裡腹地。」彭野停頓了一下,說,「去那兒要過沙漠。晚上走很危險,我們得在這兒休息一晚。」

  程迦沒有異議。

  「你覺得林麗是故意還是拿錯?」

  「不知道。」

  彭野往屋裡走了一步,回頭問:「從哪兒弄錢贖林麗?」

  程迦說:「找金偉要。」

  走進客棧,開房時,程迦說:「一間房。」

  彭野扭頭看她。

  程迦很是順理成章:「我錢包在越野車的相機箱裡,你身上應該也沒多少錢吧。」

  彭野吸著臉頰,沒應聲。

  追她的車追得急,什麼沒帶,只剩褲兜裡三四百塊,成了兩人所有家當。

  老婆婆說:「標間50,單人間40,你們住哪個?」

  彭野說:「單人間。」

  這回輪到程迦扭頭看他。

  彭野笑笑:「不是沒錢麼?十塊也得省著。」

  進了房間,彭野先去洗澡。程迦翻箱子,看有沒有哪兒藏著錢,最後居然真在牛仔褲兜裡找出一百塊。

  彭野光腳從浴室出來,程迦蹲在地上,衝他揚揚手裡的錢:「意外發現。」

  她遞給他,語氣認真:「你拿著。」

  「給我幹什麼?」彭野說著,坐到床邊,他微弓著腰背,胸肌腹肌齊齊繃著,洗澡後身體沒擦乾,肌膚上黏著水滴。

  「給你管錢。」程迦說。

  彭野接過來,有些好笑,他無意識揉了揉頭髮,剛洗過,頭髮上的水飛灑出來,濺到程迦臉上,有皂莢的清香。

  他發覺水濺了她一臉,準備坐遠點兒,卻見她直直盯著自己的兩腿之間。他只穿了條內褲,因為坐著,顯得更大。

  彭野俯下腰,大手握住她的腦袋,往浴室方向擰:「去洗澡。」

  程迦扭回頭來:「你不洗內褲?」

  彭野被她問得有些尷尬:「我什麼也沒帶。」

  程迦盯著看:「現在洗,明天就乾了。」

  彭野:「……」如果一人住一間,他就洗了。她在這兒,他洗了穿什麼。

  程迦抬頭,目光從內褲移到他臉上,淡淡道:「我又不是沒看過。」

  彭野:「……」

  他走進洗手間,脫了內褲,在水龍頭下衝洗。

  夜裡很安靜,只有他搓內褲的聲音。

  程迦脫了鞋,光腳走過去透過門縫看,他弓著腰身,因搓洗的動作,渾身的肌肉都緊繃著,額髮上的水珠搖搖欲墜。

  目光緩緩下移,他腿間的龐然大物隨著他身體的顫動在晃蕩。

  程迦脫了衣服,卻穿上高跟鞋。她拿了東西,推門進去,兩人赤身相見。

  高跟鞋敲打著浴室地板,程迦走到花灑下,擰開水衝涼,只有冷水,她身體微微發顫。

  她握著花灑,小心翼翼避開胸脯上的傷。

  她就那樣在彭野面前,淋著水,歪著頭,用手撫摸自己的身體。

  洗了一會兒,她回頭,眼眸濕潤,彭野也看著她。

  她略一垂眸,他身體的反應已經明顯。

  程迦關了花灑,沒擦身上的水,濕漉地走過去。她擠進他和洗手台的縫隙裡,背部貼住他的胸膛。她看向鏡子,他的眼神與她相交。

  鏡子裡,彭野低下頭吻她的耳垂,雙手環住她的身體,撫摸她胸脯,她的腰身,她的腿根。

  程迦雙手背到身後,捧住他腿間的巨物,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身體裡一個激靈。她十指如靈蛇,從根部緩緩揉捏,絲溜溜滑到頂端,指肚輕輕揉按。

  彭野咬緊了牙,他的身體在她背後打顫。

  她撕開安全套,廢了一番功夫給他套上去。

  她翹起腰臀,將它塞到她的縫兒間,火熱之物輕彈摩蹭著,她顫了顫,扭動細腰來回摩擦,不一會兒就把它打濕了個通透。

  彭野盯著鏡子裡她半閉雙眼銷魂的表情,覺得自己快忍不住,幾乎要炸裂開。

  她抬起手臂,朝後勾住他的脖子,稍稍拉彎他的身子。她盡力踮起腳尖,臀部翹起磨蹭他的下頭。

  她仰著脖子,在他耳邊輕聲說:「不用等了,進來。」

  彭野神色難耐,他抓住她的右手,十指交叉,摁在鏡子上支撐,另一手摸到她臀下打開她,衝頂而入。

  程迦猛地朝前傾,差點兒撲撞上鏡子,卻被他勾手抱住,用力摁回到身邊。他捧著她的胸部,狠狠揉著。

  她一手被他抓著,一手抓著他,看著鏡中他在她身體裡衝撞進出。

  她踮起腳尖,扭擺著腰臀,摩擦他的下腹,配合他的進出。狹窄的浴室裡,只有身體擊撞的聲響。

  這聲響顯然不夠。

  他貼在她耳邊,呼吸很沉,喘息聲隱忍而渾濁:「不喜歡出聲?」

  她啟開雙唇,大口地喘氣,鼻息噴出,鏡子時而模糊,時而乾燥。

  他狠下力:「說話!」

  程迦眉心狠狠擰起,被他撞得猛然前傾,兩手撐住鏡子。

  他盯著鏡子裡的她,眼神審度,銳利如狼。

  他越來越狠,她雙腿打顫,繃直了腳尖,磨蹭著他小腿上的毛髮。

  「說!」他下力一頂。

  「嗯……」她死死咬著嘴唇,喉嚨裡溢出一絲幾不可聞的聲音。她深深低下頭去,手指摳抓著玻璃,周身的肌膚泛著粉紅色的光。

  彭野卻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來。他眼睛發紅,盯著她的臉看。

  她目光渙散,表情迷醉而嫵媚,極致的痛苦與狂歡交替呈現在她臉上。她死死擰著眉,幾乎咬爛了嘴唇,卻偏是不發出一點兒聲響。

  他知道她在抵抗,那是她的意識被片刻征服的標識。

  她不給他。

  她貼著他劇烈起伏的胸膛,被他撞擊得搖搖欲墜,雖不發聲,身體卻在瘋狂地迎合他。她幾次三番體力不支,幾乎滑落,可支撐的右手始終被他緊摁在鏡子上。

  ……

  彭野把綿軟如泥的程迦抱回床上,蓋上被子,她有點兒冷,不經意抖了幾下。

  彭野上床,把她拉到懷裡捂著。他身上很熱,沒一會兒,程迦就不抖了。

  睡了不知多久,她轉身滾進他懷裡,大腿有意無意在他腿間磨蹭。

  黑暗中,彭野喚她一聲:

  「程迦。」

  「嗯?」

  「明天要早起。」他語氣有些無可奈何。

  「那你睡啊。」程迦說。

  說這話的時候,她的手從他那根部順溜兒地摸到頂端,柔軟的身軀翻身爬去他身上,輕輕一甩頭髮,騎坐起來。

  他還怎麼睡得著?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6:59 PM

第 35 章

  陽光灑進來的時候,彭野醒了。

  夜裡有程迦在,他完全沒自制力可言。昨晚,他隻睡了兩三個小時,但睡眠出奇安穩,所以醒來時整個人精神十足。

  他一睜眼就看見了陽光和程迦,她枕在他手臂上,安然睡著。

  他認真看著素顏的她,比平日裡年輕,眉目都是淡淡的,唇色也淡,皮膚白得透明,臉頰上有一兩點淡淡的小雀斑。

  她抱著他的身體,手還抓在他的背肌上。

  彭野看了她很久,她一直沒醒。直到窗外傳來早市的嘈雜聲。彭野抬頭看了眼太陽的位置,目測大概早上8點。

  「程迦。」他貼過去,在她耳邊喚她。

  她睫毛顫了顫,隨即,緩緩睜開眼睛,淺色的眼瞳,平淡而平靜。

  她定定看了他幾秒鐘,可能不太習慣彼此親近的距離,她回頭望瞭望陽光,聽見外邊隱約有人聲,問:「幾點了?」

  「快8點。」

  「這麼遲?」她微微皺眉,一下子起身翻下床,從地上拿起衣服穿上,又把七七八八的安全套撿進垃圾簍。

  她問:「來得及麼?」

  「來得及。」彭野下了床,走到洗手間,摸一摸掛在架子上的內褲,乾了。

  他穿了內褲,走出來穿衣服。

  程迦已迅速收拾好自己,正收拾箱子。

  沒有多餘的話。

  潛意識裡因丟失相機而壓抑著的躁鬱,在昨晚的性愛裡得到平復,她回歸常態。

  洗臉刷牙後,彭野提著行李箱下樓。他看出程迦擔心時間不夠,拍拍她的肩,說:「沒事,來得及。」

  程迦笑了笑,手伸過去,捏他的下巴。

  彭野平靜看著她。

  她搖搖他的下巴,說:「美人。」

  彭野:「……」

  早市上人來人往,開車出去是龜速前進,經過煮奶茶賣奶酪的攤子,彭野問:「吃點兒早餐?」

  程迦說:「我不餓。」

  她微微擰眉,望著車前慢慢蠕動讓開的人群,隔了幾秒,扭頭問,「你餓了麼?」

  彭野握著方向盤,一時無言。

  程迦想起他們從昨天下午就沒吃東西,且他還消耗了一晚上,她說:「停下來吃點東西。」

  彭野摸著方向盤,想了想,說:「你吃不習慣藏菜,還是麵條吧。」車開出巷子,停到一家麵館門口。

  程迦推開滿是油污的玻璃門進去,館子店面很小,牆麵灰裡透黑,店裡擺著簡易的塑料桌椅。透過收銀台的窗口,可以看見裡邊烏煙瘴氣的廚房。

  店外人聲嘈雜,店內擠擠攘攘。

  程迦坐下時,摸了下桌子和椅子,黏黏的一層污。

  彭野沒坐,拎一把將坐下的程迦。

  程迦仰頭:「怎麼了?」

  「換一家店。」彭野微皺著眉。

  他看向外邊,斜對門有家賓館,第一層開了個酒家,環境看上去不錯。

  程迦看一眼,說:「算了,就這兒吃吧。」

  身後有人走上來,程迦為了避讓,不經意往彭野身邊貼了貼,道:「我們不是沒錢麼。」

  她仰著頭,白皙的臉頰離他很近,表情看上去很認真,甚至有點兒嚴肅。

  彭野好笑:「怕別人聽了笑話我,所以聲音這麼小麼?」

  旁人走過去,程迦就後退了一步,說:「就這兒吧,那酒家看著空蕩蕩的,沒人去,或許不好吃。」

  彭野說:「這邊人多是因為便宜。」

  程迦不和他講了,扭頭看牆上黑筆寫的菜單,說:「我要一碗拉麵。」

  彭野上前去窗口點了兩碗麵,一碗加牛肉。

  給錢時,他回頭看一眼,程迦半邊屁股坐在凳子上,很拘謹。手平放在兩腿上,沒碰桌子,腰板挺得筆直。

  彭野拿了找零的錢,走過去抽出餐巾紙,給她擦桌子。

  坐下一會兒,老闆喊面好了。

  彭野去端面,程迦看窗口裡遞出兩個大碗,起身跟過去:「我幫你。」

  彭野回頭一看,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也沒說。

  程迦往面裡加了點辣椒,問:「怎麼了?」

  彭野無奈地笑了笑,說:「人多,你一起身,位置就被佔了。」

  「是麼?」程迦回頭,她剛才的位置此刻坐上了一男一女。

  程迦皺了眉,端著碗走過去要把位置搶回來,還沒走到跟前,腳步就停了。那男的只有一隻胳膊,女的是個孕婦。

  程迦轉頭看彭野,表情有點兒無言的迷茫:「我們上哪兒吃啊?」

  店裡人來人往,都沒地方站。

  彭野揚揚下巴:「外面。」

  玻璃門外,幾個粗獷的漢子蹲在台階上,端著碗吃麵。

  彭野臉色不太好,頭皮都是麻的,程迦卻二話沒說,捧著碗走出去。走到門口,撞了撞門,回頭看他:「你幫我推一下啊。」

  彭野立刻上前,給她推開玻璃門。她抱著大碗走出去,蹲在店門口,胡亂咬開一次性筷子上的塑料袋,埋頭就開始吃。

  彭野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就笑了笑。他蹲在她身邊,和她一起吃麵。

  正是上午熱鬧時,街上什麼都有。壯漢,小孩,蔬菜擔子;農婦,老頭兒,馬牛羊,熙熙攘攘從程迦面前走過。

  程迦吃了幾口,發現不對。

  她問:「老闆是不是忘記給你碗裡放肉了?」

  彭野咬著面,沒有回答。

  又有位大漢走出來蹲下吃麵,程迦扭頭見他碗裡也沒有,這才意識到,面裡有肉並不是標配。

  她沉默幾秒,長長地嘆了口氣,說:「我操,我們是真窮啊。」

  說完,人就笑了。

  彭野奇了怪了:「你笑什麼?」

  程迦說:「我不知道。」

  她真不知道,也沒多想。

  她把碗裡的肉夾給彭野,說:「我減肥。」

  彭野也沒還回去,嗤笑一聲,問:「能再矯情點兒麼?」

  程迦譏諷道:「那我得養著你,不然你晚上沒力氣。」

  彭野又覺自己真沒事兒找事兒,說:「你還是矯情吧。」

  程迦吃了幾口,不知想到什麼,筷子往碗上一搭,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彭野察覺:「怎麼了?」

  程迦抿抿唇:「那天,我不該衝那兩個嬉皮士潑汽油。」

  「怎麼突然想起這個?」

  「路上或許得買汽油,不知道錢夠不夠。」

  彭野淡淡笑了笑,繼續吃麵。

  程迦看他一會兒工夫吃了大半碗,又看看自己碗裡,說:「這面太多,我吃不了,你分一半過去。」

  彭野正專心吃麵,嫌她吃個面事兒太多,回答不太耐煩了:「你先吃,吃不完再說。」

  程迦皺眉:「我都吃剩的,你還怎麼吃?」

  彭野嚼著麵條,含糊道:「不要緊。」

  「怎麼不要緊?」

  「又不是豬啃過。」

  程迦:「……」

  她拗不過他,也懶得在大街上跟他推來搡去,於是把面卷在筷子上了一口吃下去。

  那面味道不怎麼好,湯水又多,碗又重,程迦吃了沒幾口就手酸了。她把碗放在地上,點了根菸抽。這一點煙,街上瞅她的行人更多了。

  程迦抽了幾口,更沒心思吃麵。可想了想,還是強迫自己吃了半碗。

  彭野吃完,看她剩了大半碗。

  程迦說吃不下了,彭野臉色不太好,沉默一會兒,問:「不好吃?」

  程迦不願他想多,說:「這兒的人太實誠,一碗麵頂我們那兒三碗。你想撐死我啊。」

  「紮營時你吃得挺多。」

  「那是例外。」

  彭野把她剩餘的面吃完,想給她再找點兒吃的。程迦沒胃口,說不想吃。她一心只想拿相機。

  兩人於是出發,

  彭野開動汽車,叮囑:「還有好幾個小時,你休息一會兒,昨晚沒睡好。」

  程迦停了,扭頭看他,微斜著眼睛。

  「怎麼?」

  「我昨晚睡得很好,你沒睡好麼?」

  彭野卡了一秒的殼兒,說:「我睡得很好。我擔心你身體沒恢復。」

  程迦翹起二郎腿,斜側著身子看他:「你擔心我哪兒沒恢復呢?」

  彭野:「……」

  離開鎮子時,彭野去加了趟油,一下子三百多塊錢就沒有了。

  程迦望著計價器上飆升的數字,抿緊了嘴唇。

  從流風鎮往北走十多公里,就又進入可可西裡。

  程迦上車時挺有精神,可車晃蕩沒多久,人還是睡著了。精神再好,身體也是累得吃不消的。

  彭野一路安靜開車,沒有打擾她。

  到了上午十一點左右,路過一個黃土山坡,彭野意外看見不遠處有個茅草棚子,一個老大爺坐在裡邊扇著扇子賣蔬菜。

  彭野似乎看見了涼薯。

  他把車停下來,程迦歪頭靠在椅背上,安靜睡著。

  中午的荒漠裡,溫度升得很高了,黃土原上熱氣蒸騰。

  程迦微微皺著眉,臉頰泛紅。

  彭野解開她外套的扣子,把車窗搖了下來。

  微風吹著她的額髮在飛,他給她捋了幾下碎髮,才下車走向茅草棚子。

  彭野過去看,攤子上擺著洋芋玉米之類的蔬菜,都不太新鮮,倒是那堆涼薯賣相不錯,擱手上掂一掂,沉甸甸涼絲絲的。

  彭野挑了一堆,遞給老大爺稱。

  回頭又見攤子旁擺著一個多餘的蒲扇,問:「那蒲扇賣麼?」

  老大爺道:「那個都爛了,直接拿走就成。」

  彭野擱手裡搖了搖,風很大,還能給程迦擋太陽。

  他無聲地笑了笑。

  等待的功夫,他不經意回頭看他的車。這一回頭,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不知什麼時候,車窗玻璃搖上去了。

  他微微皺眉,往一旁走了幾步,這下,他看見有個人影在車那邊晃動。

  而程迦在副駕駛上。

  彭野大步朝車那邊走去,走了沒幾步,那人影突然轉身逃走;彭野瞬間加速,飛奔而去。

  他跑過了吉普車,追向那人,直到身後那位老大爺驚慌地大喊:

  「回來!你的車!回來!」

  彭野猛地回頭,就見吉普車正緩緩朝山坡下滾去,漸漸加速,越來越快,沙石塵土飛揚尾隨。程迦仍安靜地靠在副駕駛上沉睡。

  上坡下是急轉彎的懸崖。

  「程迦!」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7:01 PM

第 36 章

  「程迦!」

  彭野衝向滑下坡的吉普車,跟車狂奔,他用力拉車門,車鎖了,門打不開。

  程迦皺著眉,因車內溫度過高而面頰潮紅,她不太安穩,在半夢半醒之間。

  「程迦!」彭野捶打車窗玻璃。

  程迦一下子睜開眼睛,醒了。

  「開門!」

  程迦一眼看見山坡下的急轉彎懸崖,立刻坐起身,異常冷靜地用力扭車門,打不開;降車窗,沒動靜。

  她扭頭撲過去拉手剎,還是沒用。

  彭野跟在車外捶車門,吉普車越來越快,在沙路上顛簸,程迦飛快爬起來去試另外三個車門和車窗,都被鎖死。

  程迦來不及心慌手抖,迅速在車裡找錘子鋼管之類的硬物,可全是一無所獲。

  車窗上狠狠一道撞玻璃的聲音,可徒手怎麼敲得開車玻璃。程迦回頭,窗外,彭野不見了。他跳上了高速奔馳的吉普車頂。

  彭野雙手抓著車頂上的行李架,飛身跳起老高,幾乎要倒立,車身顛簸著,他突然落下來,大力一腳踢向副駕駛座的玻璃。

  黑影從天籠罩而下,程迦立刻抱住頭保護自己。

  巨大的玻璃撞擊聲在耳邊炸開,程迦抬頭看,玻璃上起了蛛絲網。

  彭野滑到擋風玻璃上,一手攀住車頂,一手用手肘砸副駕駛玻璃,程迦立刻迴避到駕駛座,她扭頭看一眼車前方,車速越來越快,離急轉彎越來越近。

  車外黃沙瀰漫,塵土飛天。

  彭野趴在車頂,程迦看不見他的臉,只看到他的手肘一次次生生砸向玻璃,蛛絲一點點擴散,白花花的玻璃紋路上滲了血。

  黃沙在窗外飛速流逝,程迦一瞬不眨盯著玻璃上的血花。

  一次一次,車窗終於開了個洞,彭野再度下力狠砸,玻璃飛濺。

  程迦立刻飛撲上去,抱住彭野伸進來的手臂。

  彭野單手把她從車窗拎提出來。

  程迦被飛舞的黃沙迷了眼,本能地摸索著撲上去摟住他脖子,彭野抱住她的腰身,把她摁護進懷裡,蹬一腳車窗,飛身倒向地面。

  失控的吉普車衝破柵欄,黃沙漫天。

  彭野把自己墊在下邊,摔在地上。慣性衝擊下,兩人高速滾下山坡,被破裂的防護欄卡住。彭野悶哼一聲,痛苦地皺了眉。

  吉普車墜落戈壁灘,砸出巨響。懸崖底下升騰起大片的沙土蘑菇雲。

  程迦立刻從地上竄起來:「你沒事吧?」

  「沒事。」彭野搖搖頭上的灰,也坐了起來。

  程迦看了他半刻,突然想到什麼……

  「他媽的剛加的油!」程迦站起身就探頭去看,脖子還沒伸出去,彭野猛地一把將她扯回來。

  程迦:「我就看看下邊……」

  彭野把她扯回來,用力摁在地上。

  狂沙瀰漫,彭野的頭髮臉上全是沙塵,連睫毛上也是。程迦微眯著眼看他,不明白他忽然間爆發的怒氣是怎麼回事。

  風從崖底吹上來,拂去黃沙,露出高原上湛藍的天空。他的眼睛冷酷而隱忍。

  程迦微微皺了眉,問:「你怎麼了?」

  彭野冷著臉,沒說話。

  「你怎麼了?」

  彭野把她扶坐起來。

  程迦看了他一會兒。

  太陽曬得她很熱,她抹了抹臉上的沙土,把衝鋒衣脫下來蓋在頭上,準備起身時,

  彭野忽然冷淡地問了句:「那天為什麼想跳崖?」

  程迦站起身了,問:「哪天?」

  「山谷上。」彭野嗓子很沉,和著呼嘯的風聲,聽著沒有任何感情,「你為什麼想跳崖?」

  「我沒想跳。」

  彭野又問:「為什麼用刀割自己的脖子?」

  「你說什麼?」

  「瘋子的確打了你,踢了你,也掐了你。但我問過他,他在你脖子上割第一刀後,你赤手搶下了他的刀,他被你嚇跑了。……程迦,後來你脖子上多餘的傷,是從哪兒來的?」

  烈日當頭,程迦站在原地,沒動。

  黃沙從半空中緩緩降下來。

  「程迦。」

  「什麼?」

  「以後別做這種事。」

  程迦沉默,良久,道:「你也別再做這種事。」

  「什麼。」

  她轉身,走到他身邊,抱住他的腰身,說:「咱們都別越線,行嗎?」

  彭野抿緊唇,喉結極輕地滾了一下,在隱忍。

  「趕路吧,來不及了。」她仰頭看他,問,「現在該往哪個方向走?」

  彭野和程迦往茅草棚子那兒走。

  彭野表情平靜,但顯然不想和她說話。

  程迦拍拍鼻子上的灰,往彭野身邊靠近一步,低聲問:「相機不是被拿走了嗎?為什麼還是有人追殺我?」

  彭野語氣有些冷淡,說:「我們想錯了。」

  「想錯什麼了?」

  「林麗遇到的是普通的敲詐犯,不是黑狐的人。」

  程迦抿抿唇,問:「這麼說,只要給錢贖回林麗,相機就一併回來了?」

  「嗯。」彭野應著,希望那群「被刮花了車的車主」沒對相機動主意。

  剛才那個人影在車上搜索了一陣,是在找相機。他們離開流風鎮又返回,不知黑狐的人會不會發現蹊蹺,從金偉那裡問出什麼。

  如果黑狐沒發現相機丟了,他和程迦這路過去,一路都是黑狐的目標。

  如果黑狐發現相機丟了,他和程迦在路上是安全,可去到村裡,就得和黑狐的人加一群敲詐犯搶相機。

  日頭更曬了。

  到了涼棚,老大爺見兩人回來,舒了口氣,嘆:「你們是不是惹著什麼人了啊?」

  彭野道:「偷東西的。」

  程迦看向彭野手肘上的血漬,說:「你手傷了。」

  彭野看一眼,沒興趣地冷淡道:「自己會好。」

  老大爺給兩人倒了水,說:「天太熱,趕緊喝點兒吧。」

  「謝謝。」程迦說,也不管那杯子黏著茶漬,水裡飄著葉梗和灰塵,抬起來一飲而盡。

  彭野找大爺要了個大瓶子,裝了水帶著。

  程迦喝完水,問老大爺:「離這兒最近的鎮子村子在哪兒啊,能找著車的。」

  大爺說:「你們這都走到沙漠中心了,咱們村離這兒得走一個小時,只有木板車。要找車啊,最近的也只有木子村。」

  是沒辦法找車了,程迦問:「這兒離木子村遠嗎?」

  老大爺指了指:「那個沙漠,筆直,北邊,七八十公里。」

  木子村開車去要繞彎路,得走幾個小時;如果步行,可以走直線,還是得好幾個小時,但比開車慢不了多久。

  程迦擦了擦頭上脖子上的汗,扭頭看彭野:「我們走吧。」

  彭野不回應地起身,並沒忘提著涼薯。

  老大爺又問:「小兄弟,這蒲扇還要不?」

  彭野扭頭,盯著那扇子看了幾秒,抿著唇上去,說:「要的。」

  他拿過來,從程迦身後走過,一把拍在她頭上。

  蒲扇是破的,中間剛好卡在程迦頭髮上。

  程迦:「……」

  這人要是窩起火來,還真是讓人頭麻。

  彭野帶著程迦去車裡找東西,下山坡時,程迦遠眺一眼,烈日下一望無際的金色沙漠,似乎能看見熱氣蒸騰。

  氣溫很高,程迦還是得把自己捂嚴實,不然會被烈日烤傷。她胸前後背早已密密麻麻地冒汗了。

  到了底下,程迦見到了她的車,撞得稀巴爛,正在冒煙,上邊覆了一層沙。

  彭野過去車邊,先把程迦的藥撿出來,又把早晨買的水找了出來。有一瓶破開,澆濕了幾件T恤。

  彭野拿出來,直接甩程迦頭上,冷淡地說:「擦臉降降溫。」

  程迦摘下來擦臉和脖子,風一吹,頓時一陣清涼。但這清涼很快被熱氣熏走。

  程迦頭上頂著蒲扇,濕T恤搭在臉上當防風罩。

  彭野看她那樣子,看了幾秒,忽然極淡地哼笑一聲。

  程迦說:「你笑什麼?」

  彭野說:「醜。像村姑。」

  程迦:「你平日裡見的不都是村姑麼?」

  彭野沒說話了,把殘破的箱子拉出來,說:「精簡著挑。」

  沒了車,在沙漠裡跋涉,很多東西都不能要了。程迦把化妝品護膚品全扔了,衣服也都扔了,只留一套換洗的,雪地靴登山靴全扔。

  高跟鞋也扔了,掉在彭野腳邊。

  彭野垂眸看著金色沙子上的黑色高跟鞋,抿緊唇。

  程迦做愛時喜歡穿著高跟鞋。他一見這雙鞋子,很多感覺就浮上來,比如她如玉的腳踝,蛇形的妖媚的紋身。

  以及做愛過程中她的腳踢蹭著他的小腿,她的腿纏在他腰上時,鞋跟摩擦的痛感。

  天氣更熱了,他口乾舌燥,嗓子冒煙。

  還在想時,蹲在地上的程迦勾手把鞋子撈了回去。她把另一雙徒步鞋給扔了。東西裝進一個背包,彭野背在肩上,說:「走吧。」

  走幾步,他回頭看看扔在地上的幾雙鞋,以備不時之需,把鞋帶拆了下來。

  沙丘軟軟綿綿,一踩一個陷,極耗體力。

  程迦全身都是汗,臉上脖子上的濕T恤很快被蒸乾。

  走了沒一會兒,她突然意識到不對。

  「彭野。」

  「嗯?」

  「我們不是在往北走。」

  「嗯。」

  程迦停下,不走了。

  彭野回頭,他戴著帽子,帽簷下一雙黑而長的眼瞳微眯著,看著程迦。

  「走啊。」他說。

  「木子村在北邊。」程迦說。

  「太遠了,你走不過去。」彭野說。

  程迦抿起嘴唇,烈日照得她睜不開眼:「那你準備去哪兒?」

  「去那老大爺的村子裡看看。」

  「他都說了,他們村子裡只有牛車,一去一來2個小時,我們都可以走一半的路了。」

  彭野說:「太熱,你走不了。」

  程迦:「我走得了。」

  彭野:「要走也等太陽斜了,傍晚再走。」

  「那群敲詐犯不等我們了呢?或者黑狐搶在前邊了?」

  「就再想辦法。」

  程迦:「等你想辦法,我的相機都被人賣了。」

  彭野淡淡道:「賣了也不值你拿命去換。」

  無垠的金色沙漠裡,兩個同樣穿著黑衣的人僵持著。

  程迦:「我要找相機。」

  彭野:「你看我會不會放你在正午走沙漠。」

  程迦盯著他看,汗水迷了眼睛,她轉身就往北方走。

  「程迦。」彭野在背後喊她,她不聽。

  他跑步追上來,程迦拔腿就跑,可沒幾步就被彭野扯回去。

  程迦深吸一口氣,很冷靜地勸他:「彭野,咱們各走各的,行嗎?你現在管太多了,我不喜歡,也不需要你負任何責任。真的,那是我的相機,我管就成。」

  這話把彭野刺激得冷了臉,他握緊她的手腕,往回拖。

  「你這人怎麼回事兒啊……」程迦反抗,掰彭野的手。

  彭野突然回身,抓住她的雙手,把她轉過來,摁趴在地上。

  沙塵飛揚,撲了程迦一頭的沙。

  彭野騎在她背上,把她的手扣在背後,拔出鞋帶把她手腕綁了起來。

  程迦趴在沙丘上掙扎,全身扭來扭去:「彭野你發什麼瘋?」

  彭野俯身貼住她的腦袋,冷笑一聲:「彆扭,別撩,小心我在這兒辦了你。」

  「你竟然用這種爛招!」

  「對付你特別實用。」彭野綁好她的手腕,稍蹲起身,下手粗暴地把她正面翻轉過來,她的頭髮在沙地上飛。

  他從包裡抽出繩子捆她的腰,捆得牢牢的。

  程迦:「彭野你個狗日的!」

  彭野站起身,俯視著胯下的女人,冷笑,

  「我他媽不就被你日了麼?」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7:02 PM

第 37 章

  烈日當頭,金色的沙丘綿延起伏,沒有盡頭。

  熱氣像波濤一樣湧動。

  程迦雙手被綁在背後,腰上拉著繩子,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沙漠裡。

  她像泡在開水裡的魚,走到哪兒都逃不過一片沸騰的熱氣。偶爾吹來的風也是熱的,身上的汗冒了又蒸發,蒸發了又冒。

  她有時反抗不肯走,彭野在前邊拉著繩子扯一扯,她又踉蹌著走幾步,慢慢前行。

  她曾嘗試過賴在地上不動,但彭野夠狠心,拉著繩子在沙地上拖,拖她一身的沙。

  走了大概十幾分鐘,程迦頭暈眼花,有些無力地扭了扭腰,搖繩子。

  彭野感應到了,回頭看她:「怎麼?」

  程迦扭過身去,把背後的手給他看,說:「我不跑了,你給我解開。」

  彭野哼笑一聲,不為所動地轉身走。程迦板著臉站在原地,過會兒被他一扯,繼續前行。

  程迦無奈地仰頭望天,天藍得讓人發熱,陽光刺眼,滿世界都是金燦燦的。

  彭野走了幾步停下,把繩子纏在手上,說:「喝點兒水。」

  程迦說:「我自己喝。」

  彭野走過來,把瓶口對上她嘴邊。程迦別過頭去,不說話。

  彭野盯著她臉看一會兒,一臉嫌棄:「你臉上都是些什麼東西?」

  他抬手去摸,是汗出來的鹽混著風沙。他大拇指揉揉,給她撲下來。

  程迦後退:「要摸把繩子解開了摸。」

  「那就不摸了。」彭野嗓音閒散,看一眼她乾枯的嘴唇,把水遞到她嘴邊,「喝水。」

  她垂著眼皮瞥那瓶子一眼,說:「你給我把繩子解開,我自己喝。」

  「不解。」彭野微微眯了眼,帶著點兒警告,涼淡道,「你喝不喝?」

  程迦抬起眼皮,也淡淡地骨氣道:「不喝。」

  兩人對視著,僵持了幾秒。

  彭野突然笑出一聲,很痞,道:「你不喝,我可就用嘴餵了。」

  程迦:「下流。」

  「你有臉說我下流?」彭野要笑不笑,「你說說,你見過比你下流的沒?」

  程迦:「沒見過。」

  他把水遞給她。

  她扭頭。

  「真不喝?」彭野挑起一邊眉毛,帶著笑意咬了下臉頰。

  「那我可就餵了。」他剛準備抬起瓶子喝水,

  程迦:「喝。」

  彭野笑笑,把瓶子遞到她嘴邊。

  程迦湊上去,嘴巴不經意微微撅起來。他把水瓶抬高,她背著手,不太自然,伸著脖子慢慢喝進去一些。彭野忽然覺得他在餵一隻小動物。

  她的臉被曬紅了,沾了層薄薄的細沙,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清水漸漸潤濕她的唇。

  彭野看著,覺得停下不走反而更熱了。

  她喝飽了,仰了仰頭。

  彭野把水瓶收起來,擰好,轉身走到前邊,又開始拉繩子。

  程迦:「我真不跑,你把我鬆……」

  彭野:「免談。」

  走了幾分鐘,程迦覺得體力快被抽乾時,身後響起駝鈴聲。

  不遠處的沙丘上,有人騎著一頭駱駝走過來。

  附近荒無人煙,最可能是去老大爺那個村子的,程迦道:「或許同路。」

  彭野抹一把臉上的汗:「可以搭駱駝。」

  程迦說:「你趕緊把我解開。」

  彭野還是那句話:「不解。」

  程迦:「過會兒讓人看見,以為你是綁架犯。」

  彭野斜她一眼:「不用你操心。」

  駱駝走近了,它還拖著一輛小木板車,車上堆著枯黃的野草。

  彭野招招手攔下駱駝主人,是個三四十歲的漢子。問了問,果然順路。對方熱情地邀請他們上後邊的木板車。

  他看到被捆著腰肢的程迦,稍稍好奇。

  彭野把繩子一扯,程迦一個趔趄,撞到彭野身上。

  彭野說:「我媳婦兒,不聽話亂跑。抓回去收拾收拾。」

  「哦……」漢子笑起來,黑黑的臉擠成一朵花兒,問,「長得真白,是外面買來的吧?」

  「可不是。」彭野兩三下爬上高高的草垛,程迦縛著手,不好爬,他彎下腰,把她提起來往垛子上托,語氣也稍稍吃力,「10頭羊換的,還不聽話,老往外跑。」

  程迦拿眼角冷冷看著他誆。

  漢子趕了駱駝往前走,樂呵道:「10頭羊也值當。外邊的姑娘脾氣是倔,但那身子又軟又水靈,睡著舒服。」

  稻草車在沙丘上搖搖晃晃,彭野躺在上邊,整個人也跟著晃悠,他瞥一眼程迦,似笑非笑:「睡著是舒服啊。」

  程迦一腳踹他腿,他抬腳躲過去,笑容更大。

  草垛上,雜草在飛。

  駱駝上的漢子又道:「抓回去把她關屋裡,摁炕上多幹幾次,讓她生個娃,有了娃就不得亂跑了。」

  彭野扭頭看程迦,見她板著臉,便沒應漢子的話了。他把她的身子翻過來,讓她側躺著,拉起帽子遮住陽光,聲音很低,問:「不累麼?」

  程迦沒做聲。

  彭野輕聲說:「睡一會兒。」

  程迦閉上眼睛,微微皺了眉,天氣太熱,渾身都黏膩。

  前邊,西北漢子趕著駱駝,「喲」地一嗓子,敞開喉嚨就唱起了歌,

  「第一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

  你媽媽,把餓(我),打了那兩鍋蓋,

  第二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

  你爸爸,把餓,敲了那兩煙袋,

  第三次,到你家,你呀你不在,

  你家的,老黃狗,把餓咬出來……」

  駝鈴在沙漠的風裡響,

  那曲子豪放歡快,辛辣俏皮,程迦聽著,緊蹙的眉心不自覺間舒展開了。這時,似乎起了陣陣兒的風,涼涼的,去了燥熱。那車搖搖晃晃搖搖晃晃,稻草堆軟綿,加上跋涉太累,程迦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彭野一直沒睡,他側躺在她身邊,拿蒲扇給她搧風。

  等漢子把歌唱完,彭野問:「班戈村長這幾日在村裡麼?」

  漢子說:「前幾日去格爾木了,不知道今天回了沒。你去找他啊。」

  「嗯。」

  半個多小時後,他們到了沙漠中的一小片綠洲,漢子說:「我家就在前邊,去不去坐坐?」

  彭野說不用,還要趕路。

  回頭看,程迦已經醒了,嗓子有點兒啞,問:「到了麼?」

  彭野說:「到了。」

  他把她扶起身,自己先跳下草堆,又伸手把她從上邊抱下來。

  和那漢子謝過之後就告了別。

  彭野去到村子裡的一處瓦磚房,進了院子,發現大門緊閉。問鄰居的大嬸,說班戈村長去格爾木了,還沒回。

  直到這一刻,彭野才隱隱皺了眉。

  程迦這人沒有任何在乎的東西,命都可以隨意扔了往崖下跳,唯獨相機。

  旁人無法理解,可他明白。

  那次荒原上會面,她抱著相機坐在車頂,說:「程迦。我是攝影師,程迦。」

  她的眼神,她的整個人,和相機是一體的。

  彭野把程迦拉到身邊,握緊她背後的雙手,往前走。

  不一會兒,鄰居家的男人乾活回來,聽了屋裡女人說的,追出來在小路上喊:「誒!是三隊的彭隊長吧?」

  彭野讓程迦留在原地,幾步跑過去。那男人跑上來,抹抹臉上的汗,遞給他一把車鑰匙:「村長讓我交給你的。」

  彭野用力拍拍他的肩,笑容放大:「兄弟,謝了。」

  程迦不知彭野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等彭野走回來,她問:「你幹嘛呢?」

  「沒事兒。」彭野說,他拎著她胳膊往前走。

  程迦被他扯著,不解地回頭:「你來這兒找熟人麼?」

  彭野沒應,反而問:「現在還走得動麼?」

  「走得動。」程迦說。

  她剛才在草垛上睡了半個小時,精神好了很多。她一低頭,目光落在彭野的手臂上,血跡乾枯,衣服沾成了塊。

  程迦問:「你手上的傷真沒事兒麼,都來村子裡了,不找人看看?」

  「不用。」彭野說。

  他們得趕時間,沒空處理傷口。

  「還是看看吧。」

  彭野於是低頭看看,說:「看完了。」

  程迦:「……」

  程迦問:「我們現在去哪兒?」

  彭野沒應聲。

  「問你話兒呢?」

  「村子後邊有條小溪,帶你去清洗一下。」

  程迦沒拒絕,在沙漠裡走十幾分鐘,她像跑了十幾趟馬拉松。

  到了溪邊,程迦看見上游不遠處有個小木屋,有點兒警惕地問:「那裡有人住麼?」

  彭野回頭看一眼,說:「獵人的屋子,給過客借宿的,沒人。」

  程迦「哦」一聲,沒脫衣服,整個兒坐進水裡,頓覺世界一片清涼。溪水清澈,衣服上肌膚上的黃沙順著水流滲出來,一波波流淌遠去。

  身後的溪水裡有幾塊石頭,不至於讓肩膀沉進水,程迦便躺下去,讓清涼的溪水衝洗她的頭髮,還有她曬得發燙的臉頰。

  她衝完一邊的臉頰,轉頭去衝另一邊,就見不遠處,彭野的衝鋒衣漂在水裡,他穿著薄薄的T恤,渾身濕透,衣褲都緊緊貼著。

  他揉著頭髮,正在甩上邊的水。

  天空又高又藍,清風拂過綠樹,

  溪水衝刷著程迦的身體,有葉子漂過,癢癢的。

  他察覺到她的目光,抬眸看過來。他剛洗過臉,乾淨而明朗,黑色的眸子有些濕潤。

  他定定看她幾秒,拔腳朝她走來。

  他遮住了她頭頂的藍天,他彎下腰,把她從水裡拎起來,拉開她的衣服。

  程迦任由著他,她濕漉的身體在涼風裡微微顫抖。

  衣服拉到胸口,沒有繼續,他只是看她肩膀下的傷口。

  他拆開繃帶,問:「有沒有覺得癢?」

  程迦挑他:「你問哪兒癢?」

  彭野略略警告地看她一眼:「傷口。」

  程迦:「那就沒有。」

  彭野:「……」

  時間流逝,離取相機的時間越來越近。

  他拆開檢查,正在癒合的傷口並未感染。他把自己的T恤脫下來,沾了水擰成半乾,擦拭傷口周邊的細沙,又給她傷口冷敷。

  他裸露的上身沾滿溪水。

  兩人的汗味漸漸淡去,溪水的清新味浮上來。

  程迦背在身後的雙手腕,無意識地用力搓了一下。

  彭野起身去包裡拿了藥,他回來,低頭吹乾程迦傷口肌膚上的水霧。溪水本來就涼,風一吹,程迦閉了閉眼,肩膀在顫抖。

  彭野問:「冷麼?」

  程迦咬了咬唇,沒做聲,一雙拖著狐狸眼尾的眼睛盯著他,濕潤而晶亮。

  涼風一吹,她濕漉的身體微微發顫。她嗓音很輕,說:「把我解開啊。」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7:04 PM

第 38 章

  太陽小了一點兒,天空湛藍湛藍的。

  程迦坐在溪水裡,長髮濕漉,說:「都到這裡,我也不能跑了,給我解開。」

  彭野皺了皺眉,專注地給她上藥,說:「先綁著。」

  程迦翻了個白眼。她轉眼又見他手肘上的傷,傷得並不輕。

  「你不是說沒事兒麼?」

  彭野:「是沒事兒。」

  程迦:「你還是給自己上點兒藥吧。」

  彭野於是胡亂包了點兒藥上去。程迦覺得他是在應付她。

  彭野餵程迦吃了幾粒消炎藥,程迦說:「你也吃點兒啊。」彭野於是也吃了幾顆。

  彭野套上T恤,把水裡的衝鋒衣撿起來穿上,又把程迦拎起來,說:「走吧。」

  程迦:「哪兒去?」

  彭野下巴指指樹林外的一座沙丘:「那兒。」

  程迦說:「把我鬆開。」

  彭野腦子裡回想起程迦說的那句話:「咱們都別越線,行嗎?」

  也是,他進了她的身體,沒進她的心;管那麼多幹什麼。

  他看她一眼,說:「求我。」

  程迦不求。

  彭野:「不求就不解。」

  程迦冷哼一聲。

  走了幾步,程迦道:「給我把繩子解開,我要尿尿。」

  彭野回頭,眯起眼睛:「真要尿?」

  程迦說:「憋不住了。」

  彭野走過來,摸她的腰。

  程迦後退:「幹什麼?」

  彭野:「你不是要尿尿麼,給你脫褲子。」

  程迦:「不要你脫。」

  彭野:「又不是沒看過。還幹過呢。」

  程迦掙開他,退後一步,腳在沙裡沒站穩,一屁股坐地上。

  彭野居高臨下俯視她,問:「還尿麼?」

  程迦不吭聲。

  彭野拎著繩子把她提起來,拉著繼續走。

  翻過那座沙丘,還是沙漠。

  但地面很硬,只是表面覆一層黃沙,和之前綿軟的沙漠還不一樣。

  沒有風,藍天與金沙都是靜止的。空氣裡有一絲微微的燥熱。

  程迦的目光跟著彭野走,看見滿世界黃沙裡有一塊顏色不太對。

  彭野走過去,掀開一層黃色,露出墨綠,像撕了道口子。

  他拉起一角,用力一扯,油布抖落下一層沙。一輛墨綠色的東風越野憑空出現,變魔術一樣。

  程迦一愣:「這車是……」

  彭野說:「我的。」

  程迦問:「你車怎麼會在這裡?」

  彭野隨意答:「前些天石頭和十六去羌塘追查黑狐的線索,那時我和桑央剛好日常巡查到這兒。我們過去和他們會和,但不需要那麼多輛車,費油。剛好村子裡有人趕車去風南,搭了便車過去,就把車停這兒了。」

  「……」程迦,「你開始說來這兒,是來找車,不是來休息?」

  彭野收拾著油布,展開了用力一抖:「是。」

  沙塵飛舞,程迦皺著眉,扭頭後退。

  程迦手綁在身後,動了動:「你早說這兒有車,我們至於吵架麼?」

  彭野弓著腰疊油布,抬眸看她一眼:「就是想找個由頭收拾收拾你。」

  程迦:「……」

  彭野知道班戈村長去格爾木了,不准回沒回來。他來撞運氣,提早告訴她,萬一沒拿到鑰匙,她會極度失望。

  他打開車門,探身進車廂拿東西。

  程迦抿唇看著他,過了一會兒,說:「收拾夠了沒,準備什麼時候把我鬆開?」

  彭野扶著車門,頭也不抬,還是那兩個字:「求我。」

  程迦轉身就走。

  「去哪兒?」

  程迦:「你不給我解繩子,我去村裡找人。」

  彭野一腳踩住地上的繩子,程迦就走不了,掙半天也鬥不過他的腳力。

  彭野看她扭半天,笑了笑,彎腰把繩子撿起來,綁在車旁的一株小樹苗上,真把她當羊放了。

  程迦:「……」

  彭野綁好了,說:「時間還早,開車過去不到兩小時,你先休息一會兒。我清理下車子。」

  程迦:「不趕過去?」

  彭野:「最好踩著太陽下山天快黑的時候到達。」

  程迦:「為什麼?」

  之前彭野想著拿相機要趕路;剛在溪水裡一衝,冷靜了。他說:「假如有突發事件,黑夜裡人好躲藏。」

  白天視線清晰,他們兩人太危險。

  程迦明白了,問:「離太陽下山還有多久?」

  彭野:「四五個小時。」

  程迦:「那我上車睡覺,你把我繩子解開。」

  「不解你也能上車。」彭野不搭理她了,從車內拿了抹布,清理車上的黃沙。

  太陽小了些,沒那麼曬了。

  衝鋒衣被風吹乾,彭野脫下來扔在一邊。T恤還是濕的,緊巴巴貼在身上。

  他忙忙碌碌來來往往,程迦背著手無所事事站在一旁。她身上的濕衣服在緩慢蒸發水分,有些燥熱。

  她掙了掙手,還是鬆不開。她盯著彭野看,輕輕咬了牙。

  求他?

  彭野彎著腰擦乾淨車前蓋,直起身去擦擋風玻璃。

  程迦攔到他跟前,仰起腦袋,表情平靜:「給我把繩子解開。」

  彭野垂眸。

  她淡定從容:「彭野,現在我想上你,把我的手鬆開。」

  彭野瞧她半晌,捏著她的下巴搖了搖,說:「你覺得我會上當嗎?」

  他笑笑,繞開她要走。

  程迦退後一步攔住他的去路:「給我解開。」

  彭野還要走,程迦貼近他身體,用自己的胯部頂撞他身下,力度剛好,不輕不重。

  彭野背脊一僵,陡然停住腳步。

  程迦淡淡勾起唇角。

  她踮起腳尖,仰頭吻他的脖子,細牙咬他,舌尖舔他的耳朵。

  她身體貼著他扭動,偏用一種她在真正高潮時咬死也不會發出的高潮音,聲輕如絲地呢喃:「把我鬆開啊……」

  彭野陡然緊掐她的臀。

  她吃痛地渾身一顫,雙手在背後掙,卻掙不開繩子。

  她轉身背對他,濕漉的頭髮蹭在他臉上。

  被縛的一雙小手探進他T恤,在他腹上摸。她解開他的褲子摸到裡邊,拿手給他紓解。

  她輕笑,說:「把我鬆開。這樣不方便。」

  彭野上前一步抱住她的腰,在她耳邊低聲道:「我看挺方便的。」說話間,解開她的褲子扒到膝蓋處。

  程迦一愣,想跑已來不及,他握著她的手覆在他那裡,他一推,把程迦摁趴在車前蓋上,他隨後而入,用力頂撞。

  程迦咬牙,伸直了手指,在他下腹摳出幾條指甲印。

  這才知什麼叫偷雞不成蝕把米,她抬腳蹬他,卻方便他更深進入。她雙手綁在身後,人也起不來,扭著身子掙扎。

  彭野俯身貼住她的後背,雙手伸進她上衣裡,從腰腹往上,揉捏她汗濕的身子。

  藍天,金沙,天地間一片安靜,荒原上響起沙沙的腳步聲,幾隻羚羊跑過來,在一旁吃雜草。

  程迦驚得渾身一緊,彭野痛苦地皺眉,悶哼一聲。

  他握緊她的胸,下邊用力一撞:「出聲。」

  程迦咬牙不從。

  她腹部頂著車,後邊是他,強勢,霸道,她雙腿發軟,顫抖抽筋,快承受不住。

  「出聲!」彭野腰臀緊繃,接連擊頂,

  程迦欲生欲死,呼吸漸促,雙手掙著繩子。

  她狠狠皺著眉,用力仰起頭,他歪著頭,從她身後繞過來吻她的脖子:「程迦,出聲。」

  她仰望天空,張開口,發不出一絲聲音。她快要……

  陡然間,他離她而去。

  空中樓閣再次坍塌。

  彭野氣息微亂,在她耳邊輕笑:「才開始就受不了了,你有沒出息?」

  程迦猛地回頭,氣急敗壞:「進來!」

  彭野把她拎起身,翻轉過來,低頭吻她的唇;程迦扭頭躲過,他用力擰過她的頭,捏著她的下巴,深吻起來。

  程迦不喜歡接吻,皺著眉掙扎,他狠狠吮咬,把她的嘴唇咬出了血。

  程迦痛呼一聲。

  彭野放開她,勾起一邊唇角。

  程迦憤怒踢他,他卻托住她圓滾滾的臀,把她抱到車前蓋上一把推倒,程迦如何扭也起不來。

  他嫌她褲子礙事,打不開腿,扯掉一隻褲管,她一條腿光溜溜露在外邊,褲子掛在另一隻腿上。

  程迦掙扎要起身,他握緊她滑膩的腿根,頭低下去。

  程迦腦子一炸,他已柔軟而靈活地溜進她的身體,翻江倒海地攪。

  程迦給他攪得要死要活,幾乎想哭出來。

  她躺在車前蓋上,手綁在身後掙也掙不成,雙腿被他扣得死死的,扭也扭不開,蹬又隻蹬到空氣。

  藍天清風,天光晃人眼,她是快死了,雙腿直打顫,一會兒想要更多地分開,一會兒又受不住了絞著他的頭。

  不到一分鐘的功夫,程迦高潮了。

  她身體的痙攣還未平復,彭野直起身,把住她的腰,趁著潮未褪,正身再次進入。

  程迦猛地弓起腰背,極輕地「啊」一聲;

  接連不斷,她是真要被他弄死了。

  她喃喃,嗓音破碎:「難怪……阿槐要……追來和你睡……」

  彭野懲罰式地發力。

  「嗯!」程迦心肺劇裂,手腕在身後狠狠搓。

  她不知道,彭野從未用嘴給其他女人做過,他也從不曾是否叫出聲這事兒耿耿於懷。

  彭野摟住她的身體,讓她坐起來,他嗓音低狠:「叫出來。」

  程迦表情痛苦,死不吭聲,人卻挺直了背,貼著他的身體,迎合他的節奏。車蓋上一片濕濘。

  彭野捏住她的臉,盯著她的表情看,他嗓音漸啞:「程迦,叫出聲來。」

  程迦咬著唇,在他懷裡發顫。

  彭野陡然把抱她起,重力之下一個俯衝,

  「啊!」

  程迦懵了神,像被捅進心肝。

  她張著口,直愣愣瞪著他,瞳孔沒有任何反應。

  良久,她顫顫巍巍的,呼出長長一口氣。

  她隱忍的嬌媚的叫聲讓他頭皮發麻,筋絡通暢,勁腰窄臀更猛烈。

  程迦渾身發癢,生不如死,她哀哀地嗚咽:「緩……一點……受不了了……」

  她越出聲他卻越來勁。

  「啊……」

  她劇烈顛簸,酥麻得幾乎暈死過去,卻本能地收攏雙腿,緊緊盤住他的腰身。

  狂野上有風席捲,

  程迦目光渙散,綿軟地向後倒去,她抬頭仰望,只看見一望無際金色的沙漠,一望無際湛藍的天。

  彭野喘息著,把她放倒在車前蓋上。他低頭撫摸她的臉,汗水順著鼻尖滴落到她臉上。

  她臉上全是汗,眼神迷離。

  他撫摸她濕潤的額頭,她凌亂的髮。他低頭吻她的唇,她目光緩緩聚焦,想別過頭去卻已無力。

  藍天,沙漠,她穿著半條褪到膝蓋的褲子,躺在墨綠色的越野車前蓋上。

  彭野深深吻她,親舔她的嘴唇,吮咬她的舌尖。

  他閉著眼睛,黑而長的睫毛在風裡輕顫。高高的天空下,風吹著他額前的碎髮,撩過她的眼。

  幾隻羊在車附近走動,時不時湊過來嗅一嗅。

  他鬆開她,她目色安靜,臉頰白皙而紅潤。

  彭野拉好褲子,滑下車前蓋,解開她的繩子,給她穿好褲子和鞋子。

  程迦躺在車上,一動不動,任他擺佈。

  她望著天空中的飛鳥,良久,開口:

  「彭野……」

  「嗯?」

  「你讓我上癮了。」程迦說。

  彭野俯身過去,握住她的手,十指相交,摁在車蓋上,

  他再次吻住她的唇,低低地說:

  「那是好事。」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7:07 PM

第 39 章

  傍晚,彭野程迦到達木子村。

  木子村是典型沙漠村落,人少地稀,遍地黃沙。房子多由石頭磚瓦搭建,除了黃便是灰,少有其他色彩。

  村民住得分散,老遠見不著人。村裡只有一條主幹道,一眼能望到盡頭。

  經過村口的一家招待所,彭野拿下巴指了指,商量:「在這兒落腳?」

  程迦探頭看一眼,招待所門口破舊的燈箱上寫著:「主」宿30元一「免」。

  程迦說:「別住了。」

  車緩慢靠近,彭野扭頭瞧著,道:「是不太乾淨。」

  程迦說:「費錢,過會兒拿了相機,不就立刻離開麼?」

  彭野摸著鼻子笑了笑。

  程迦:「你笑什麼?」

  「咱們是真窮。」彭野說著,手指輕敲方向盤,微踩油門駛過那家招待所。

  程迦問:「錢還剩多少?」

  「我看看。」彭野說著,伸手去摸褲兜。

  車前邊有個黑乎乎的小孩趕著幾隻白山羊路過,他又抬手握住方向盤;程迦探身,手鑽進他褲兜,把錢一股腦兒搜刮出來。

  都是又舊又髒的紙幣。

  巧了。一百,五十,二十,十塊,五塊,一塊,一樣一張。

  「還剩186。」程迦說。

  而她找金偉要來的六千則一分不能少要給那群「車主」。

  彭說:「夠咱們回去了。」

  程迦:「還要加油。」

  彭野:「好,我加油幹。」

  程迦抬頭:「我說車要加油。」

  彭野笑容放大。

  程迦又補充:「你也一樣加油。」

  小麥田邊搭了個茅草棚,彭野把車停在棚子後邊,對程迦說:「你先吃點兒東西,再給林麗打電話。我看剛那邊有家包子店,去給你買點麵食。」

  說著解開安全帶。

  程迦攔住:「我不想吃。」

  「你今早就沒吃什麼東西。」

  程迦把錢塞回他褲兜,說:「車上不是有涼薯麼,我吃那個就行。」

  「那怎麼能飽肚子?」

  程迦轉身從背包裡翻出兩筒餅乾:「這個能了吧。」她出發時在機場買的,一直沒心思吃,幸好沒扔。

  彭野看她半晌,笑出一聲,也沒說什麼,把餅乾接過來撕開,塞一塊到嘴裡,又給她剝了顆涼薯遞過去。

  程迦張嘴就咬,一路天氣燥熱,吃涼薯最解暑。

  彭野嘴裡含著餅乾:「和上次吃的一樣麼?」

  程迦:「一樣甜。」

  彭野看一眼沙漠夕陽,只剩一絲光亮,溫度比正午下降不少,但空氣仍然燥熱。

  彭野說:「過會兒我一個人去,保證給你把相機拿回來。」

  程迦咬著涼薯,吸了口汁水,有一會兒沒出聲。

  彭野見她垂眸不語,聲音不經意低了一點兒,道:「我一個人去更安全,也方便。」

  程迦平靜地抬起眼睛,說:「我知道。我在這兒等你。」

  「這兒不行。」他很快否決,「天要黑了。找家客棧讓你待著,我拿了相機就去接你。」

  程迦覺得錢不夠,想拒絕,可想想又還是沒說。

  車窗外,乾枯的土地上麥子金黃,程迦望了會兒,見彭野吃完了一筒餅乾,說:「給林麗打電話吧。」

  「嗯。」彭野隨手抹掉嘴上的餅乾渣,把包裝袋揉成一團扔進零錢盒,拿過程迦的手機撥了號。

  很快,那邊接通電話,是林麗:「程迦嗎?」

  彭野說:「是。」

  「你到了嗎?」

  「到了。」

  林麗遲疑半刻,緩慢地問:「一個人麼?」

  從她語氣裡,兩人聽出,他們進村時對方已經知道來了多少人。

  程迦看了彭野一眼,彭野心知肚明,說:「兩個人。」

  「還有誰?」

  彭野說:「帶著我女人。」

  林麗那邊道:「過會兒,你們一起過來吧。」

  彭野手下意識握緊方向盤,說:「我一個人來送錢就行。」

  林麗說:「這些朋友們想請你們吃頓飯。」

  彭野有幾秒沒接話。

  「在三江飯館二樓。離村口就五分鐘的路,快點過來吧。遲了他們要走了。」

  「好。」掛了電話,彭野有一會兒沒吭聲。

  程迦說:「擔心什麼,錢給他們,就可以把林麗和相機贖回來了。」

  彭野淡淡笑出一聲:「也是。」

  目前推測,雖不清楚林麗有沒有撞壞誰的車,但她肯定被人勒索且拍照要挾。對方除了要錢,還要一個保證,保證林麗這方離開村子後不會再回來找麻煩。

  三江飯館位於村子主街盡頭,店門狹窄,玻璃上貼著「大盤雞」「烤羊肉」之類的菜式。

  走進去,地面黏膩,像踩著一地口香糖;屋裡光線昏暗,牆壁上糊著不明油膩物。

  一個男服務員歪在櫃檯後邊嗑瓜子,他身後牆上掛著紅色的財神爺,紅燈泡還壞了一隻。

  男服務員見他倆進店,眼睛斜過來,問:「是那女遊客的朋友吧?」

  彭野說是。

  「二樓。鐵哥等你們一會兒了。」

  程迦多問一句:「哪個包房?」

  男服務員想了想,沒想起來,說:「就他們在,好找。」

  樓梯在屋子後邊,經過黑暗的廚房,全是羊羶味兒。

  程迦抿緊嘴巴,走上狹窄昏暗的樓梯,身後彭野拉了她一把。他走上前,把她攔在後邊。

  上了樓,視線明亮了點兒。

  一條筆直的走廊,一邊是藍玻璃窗和樓下飯館的後院,一邊是包房門洞。

  第三扇門裡傳來一陣笑聲叫罵聲,還有麻將和牌聲。興起之處,幾句帶生殖器的髒話蹦出來。

  兩人走過去。

  吊扇在轉,房間裡烏煙瘴氣。

  餐桌上已擺好酒菜,五大三粗的男人們圍著麻將桌打牌。天氣熱,有的光著膀子,有的穿著背心,身上滿是紋身,胳膊上肌肉壯實得跟樹幹子一樣。

  對比之下,林麗格外嬌小,她低頭坐在一邊,行李箱包包相機都在茶几上。

  彭野把程迦擋在身後,抬手敲門兩下,用了點力道。

  咚。咚。

  屋裡人都看過來,表情冷漠。

  最先開口的是坐在正位,面對彭野的那個,方形臉,花襯衫,脖上吊著項鏈,嘴裡叼著根菸,笑一笑胸前的肌肉就鼓囊起來:「林小姐的朋友來了。」

  林麗立刻起身走過來,如同解脫:「程迦,你們帶錢來了嗎?」

  林麗看著程迦,彭野略警告地看她一眼,沒答,看向對面的鐵哥,笑說:「我朋友給你們添麻煩了。」

  林麗幡然醒悟,回頭笑道:「鐵哥,這我朋友,程嘉,還有他女朋友。」

  鐵哥笑了一會兒,慢悠悠道:「電話裡也沒講清,你現在和你朋友說說,發生了什麼事兒。」

  林麗道:「程嘉,我刮壞鐵哥朋友的車,要賠很多錢,鐵哥幫忙打圓場,隻賠六千就行,我不是沒帶那麼多現金麼,卡也丟了,鐵哥借我錢還給他朋友,讓他朋友去鎮上修車去了。」

  彭野道:「人沒受傷就好。」

  鐵哥觀察彭野,沒看出異樣,遂笑著起身:「人在路上,得幫忙體諒,我那朋友脾氣硬,把林姑娘嚇了半死。」

  彭野和他說著話。

  林麗扭頭走到程迦身邊,眼中忍淚,聲音極低:「謝謝你,相機真拿錯了,你信我,我真不是故……」

  程迦:「我不是為你而來。」

  林麗止了話語,到一邊去。

  鐵哥和彭野聊得不錯,走上來,推推林麗的肩膀,到桌邊坐下,說,「來來來,坐下吃飯,相遇是緣分,交個朋友。」

  彭野牽程迦進屋,拉她坐在自己身邊。

  鐵哥看了程迦一眼,繼續剛才的話,「林小姐被我朋友嚇得不輕,我看她可憐,不是故意蹭壞我兄弟的車,就幫著說了好話。」

  彭野閒適地笑一笑,給自己杯裡倒滿白酒,說:「林麗一定親自謝過你多次,我再謝一次,先乾了。」

  他抬起酒杯,一杯下去,眉頭不帶皺的。

  鐵哥拍一下桌子,整桌的碗筷都在震:「好。」他手臂快有湯碗粗,端起酒也整杯喝下去。喝完哈哈大笑兩聲,拿起筷子,「吃菜,吃菜,這家店的涮羊肉可是一絕。」

  彭野泰然自若吃了幾口菜,扭頭看程迦一眼,程迦把錢遞給彭野,彭野交到鐵哥手裡:「鐵哥,這是你幫林麗墊付的六千塊。謝謝了。」

  鐵哥示意身邊一個肌肉男,那人收下了拿到一邊點數。

  紋身男遞給彭野一支菸,彭野接過點燃。

  鐵哥問:「林麗說你們是一塊兒來這兒旅遊的?」

  彭野說:「是。」

  鐵哥說:「你哪兒的人啊?」

  「西安。」

  「什麼時候回去?」

  「原打算今晚走,這不過來接林麗麼,耽擱了。」彭野靠在椅背上慢慢吐煙圈,道,「村裡沒好住的地方,吃完飯就走。也謝鐵哥踐行。」

  鐵哥笑笑,目光變得意味深長:「你們以後還回這兒不?」

  彭野稍稍回身,伸手把煙搭在紙杯邊緣,不緊不慢地磕了磕菸灰:「不回了,旅遊嘛,體驗體驗就夠了。」

  鐵哥夾羊肉塞進嘴裡,吃幾口,忽問:「我那朋友想坑你朋友的錢,不找他了?」

  彭野隔著煙霧看林麗:「坑了嗎?」

  林麗一愣,搖頭:「沒,該賠的。」

  彭野散漫地笑一聲,說:「錢麼,總得花點兒出去買教訓。」

  鐵哥臉上的笑容收了幾秒,漸漸又鬆緩下去。

  他吃了一會兒菜,又問:「林小姐被嚇著,她家屬不會鬧吧?」

  彭野也不急於回答,吐出一口煙了,看一眼林麗;林麗低頭,道:「都是朋友,沒嚇著。」

  「對,都是朋友。」鐵哥笑出幾聲,又招呼,「夾菜,夾菜。」

  鐵哥看向程迦,問彭野:「這你女人?」

  彭野就勢把煙扔進紙杯裡,說:「是。」

  「不愛說話啊。」

  彭野摸摸她的頭,暗裡卻下了力道把她腦袋摁低下去,道:「人有點兒內向。」

  「叫什麼名兒?」

  程迦低著頭,說:「彭野。」

  鐵哥道:「現在女人都愛起男人名。」

  彭野彎了彎嘴角,夾了羊肉放在程迦碗裡。鐵哥看著,沒說什麼了。

  飯快吃完,鐵哥玩起手機,說:「林小姐很漂亮,我留了她幾張照片做紀念。那相機你幫忙帶給他男朋友,讓他好好看看。這地方不安全,不適合女人來,以後看著點兒,別來了。」

  話裡的暗示再明白不過。他以為金偉是林麗男朋友,怕彭野剛才說的話不作數,用裡邊的照片危險林麗男友不來找麻煩。

  彭野:「我一定親自把相機給他。」

  鐵哥示意桌上一個兄弟,那人去拿相機,程迦和林麗的目光都膠在上邊。相機遞給彭野,彭野伸手去接,不料林麗忍不住一把扯了相機包的帶子。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相機上。

  鐵哥:「林小姐……」

  林麗扯扯嘴角,說:「這相機是我男朋友的,我帶回去給他就行。」

  鐵哥涼笑:「讓這位兄弟拿著。」

  彭野看著林麗,眼神帶著極淡的涼意,扯一下,林麗鬆了手,緊張地看程迦。

  彭野把相機遞給程迦。

  程迦手微抖,打開包看一眼,就是她的相機。她不動聲色地掛好帶子,把相機抱緊在懷裡。

  彭野握住程迦的手腕,對鐵哥說:「我們趕時間回去,先走了。」

  鐵哥沒阻攔,林麗盯著程迦懷裡的相機,被彭野眼神警告。她只得平靜去提自己的箱子。

  林麗拉了箱子上走廊,樓下的服務員小哥卻衝進包間,上氣不接下氣:「鐵哥,剛有個說自己是萬哥的人打電話來,他進村了,出三萬塊拿相機。一分鐘就到。」

  林麗懵的回頭,屋裡的程迦對她使了個眼神,她怔半秒,立刻跑去另一個包間躲起來。

  聽到有三萬可賺,房間裡幾個肌肉臃腫的男人齊齊看向彭野程迦,如狼盯著肉。

  程迦抱緊懷裡的相機。

  鐵哥眯起眼睛:「你們到底是誰?」

  彭野冷靜地把程迦拉到身後護著,之前的客套世俗全沒了,只剩不動聲色的強硬,答:「來取相機的人。」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7:08 PM

第 40 章

  沾滿油污的吊扇葉片嘩嘩旋轉。

  飯桌上一片狼藉,燈光照得鐵哥的額頭和膀子油光水滑。他幾個兄弟聽到三萬塊,眼睛亮成燈泡,拳頭握起來,肌肉鼓老高。

  鐵哥眯眼瞧了會兒彭野,說:「我就該看出來你不是遊客。」

  彭野沒有笑意地笑了笑,拿下巴指指那服務員,道:「聽他說話的口氣,你和萬哥不是一路。奉勸你別趟這渾水。我沒三萬給你,但一定要帶走相機。」

  鐵哥:「你這相機裡頭有值錢的東西?要這東西的萬哥是誰?」

  彭野:「盜獵的。」

  鐵哥稍稍一愣:「你又是誰?」

  「達傑保護站三隊隊長。」

  鐵哥說:「兄弟,我不為難你,放你走,那萬哥過來我還能說你們沒來過。但這相機你必須得留下。有錢不賺,那是混蛋。」

  彭野不和他廢話,握緊程迦的手大步朝門外走。

  「你這就不客氣啊。」鐵哥眼神示意,手下的黑背心男人衝上前去抓程迦的肩膀,手還沒落上,彭野攔住他的手掌,反手一擰,黑背心齜牙咧嘴,瞬間扭著手臂跪倒在地。

  另一紋身男見狀,出拳衝過來。

  彭野於是下了狠手,哢擦一聲,把黑背心的胳膊擰脫臼了。

  彭野一手把程迦扯過來護進懷裡,轉身一個迴旋踢,掃到紋身男太陽穴上,紋身男轟隆撞倒向餐桌,涮羊肉火鍋盆翹起來潑他一臉。

  紋身男哇叫著倒去桌子底下。桌子翻了,滿桌剩菜杯盤滑下去砸得粉碎,蓋他一身。

  鐵哥黑了臉,親自上前和彭野打。

  另一肌肉男瞅準時機,拽住程迦的衣領把她從彭野身邊拎過去,劈手就奪她的相機。

  程迦抓起桌子上的白酒瓶子用力砸向他腦袋,瓶子破開,玻璃四濺。肌肉男絲毫不受影響,輕蔑地咧嘴笑,突然奮力一巴掌打向程迦。

  程迦手中破開的酒瓶扎向肌肉男的臉。後者揚起的巴掌還沒落下,就摀住臉上的玻璃瓶子慘叫。

  鐵哥和彭野很快分出高下,鐵哥雖然非常健壯,身材像練健美的,但打架沒有章法,格鬥不如彭野,身高腿長比不過,也沒彭野靈活。

  他空會使蠻力,卻近不了彭野的身。

  他越打越怒,抱起木椅子砸,彭野一出腿便踢飛。

  鐵哥發怒狂吼,手上肌肉暴起,一拳打過來。彭野握住他的手腕一扯,帶動鐵哥往前一撲,彭野另一手手肘抵住他後頸椎往牆上一摁,鐵哥的胖臉壓癟在牆上。

  程迦聽到外邊車輛的聲音,跑到窗前一看,不遠處,吉普車車燈貫穿黑夜。

  「他們來了!」

  程迦轉身把房裡的鐵屏風推倒,彭野把鐵哥提起來,一腳踹向屏風。

  屏風砸向鐵哥。

  程迦敏捷地跳過滿地的玻璃木屑剩菜和人,跑向彭野,她抓住他伸過來的手,和他一起跑出去。

  男服務員捂著腦袋蹲在門邊不敢吭聲。

  彭野單手把他拎起來,他抱著頭貼在牆上哆嗦,彭野從他口袋裡搜出一樣東西,拔腳就走。

  兩人飛速走到樓梯口,聽見樓下一群人進門,這麼下去會迎面撞上。

  程迦抱緊相機,問:「上樓頂嗎?」

  「不上。」彭野拉著程迦往回跑,到走廊盡頭,他推開油膩膩的藍玻璃,來沒開口說什麼,程迦就抓著窗戶框往窗檯上爬。

  彭野不知怎麼,在緊張逃生的間隙裡,竟就笑了一下。

  他彎腰握住她的腿根,把她托上來,程迦順利翻到戶外,窗外一片漆黑。

  程迦順著防盜網往下爬,彭野一躍跳上窗檯,回頭看一眼為首的人,記住了樣貌。

  萬哥他們已衝上樓梯間,上了走廊。

  兩三米高的防盜網,彭野手腳並用兩秒速降到地面,喊:「程迦。」

  程迦才爬了一米,也不管了,鬆開手就往地面上跳,被彭野穩穩接住。

  彭野把她護在身前,往飯館院子後邊跑。

  「砰」一聲槍響,萬哥的人趕到窗邊,朝黑夜裡開了一槍。

  程迦抖了一下,問:「你沒事吧。」

  「沒事。」

  程迦問:「帶搶了吧?」

  彭野說:「帶了。」

  但只有兩枚子彈。

  彭野壓低程迦的身子,匍匐到牛棚邊,看一眼院子後門,插著門栓,完全暴露在對方的視線範圍內。從這兒走要開門栓,會瞬間成為靶子。

  身後的人一溜串兒全爬下防盜網,鐵欄嘩啦啦地響。

  後院漆黑一片。有人打了手電筒照,草棚,谷倉,農具,什麼都有。

  彭野和程迦躲在堆稻草的木板車後。

  彭野撥出槍,開槍會暴露行蹤,他示意程迦往牛棚左側的草垛子那邊走。程迦壓低身子溜過去。

  待她安全轉移,彭野瞄準手電筒的燈光,

  「砰」一聲槍響,彭野瞬間衝進左側的草垛。

  手電筒光在空中旋轉墜地,數發子彈打向牛棚。

  有人慘叫:「我的手!我的手!」

  彭野溜到程迦身邊,下巴揚了揚,指向一旁的打谷機。程迦立刻明白,迅速爬上打谷機,翻上院牆,看彭野。她伸手拉他,他搖頭表示不用,兩三下跳上打谷機。

  院中央的人不敢開手電筒,罵罵咧咧朝牛棚射擊。黑暗中,有個聲音怒吼:「媽x的別給老子浪費子彈!」

  槍聲停止,院子裡瞬間安靜。

  沒有槍聲掩護,彭野抱住程迦跳下高高的牆壁,位置暴露。

  喊聲槍響追過來。

  彭野拉上程迦繞小路往外跑,一直跑到飯館正門旁的小巷子裡。馬路上安安靜靜,隱約幾個灰濛蒙的石頭屋子,像死亡之城。

  彭野帶程迦跑去對面的巷子,藏進黑暗的陰影裡。那裡停了輛摩托車。

  程迦問:「這誰的?」

  彭野拿出鑰匙串,說:「飯館那服務員的。」

  程迦:「好,我們快走。」

  彭野:「這條巷子走到底,是我們白天停車的地方。」

  程迦意識到了,抬頭。月光灑在他俊朗的臉上,清清涼涼。

  「你什麼意思?」

  彭野把越野車鑰匙塞進她手心,說:「拖著你束手束腳,我們分頭走。你開車去班戈村長的村子,在溪邊獵戶的木屋裡等我。」

  程迦有一秒沒做聲。

  他的黑眼睛在夜裡又亮又冷,說:「我們在那兒會合。」

  程迦:「那你呢?」

  彭野說:「我引開他們。」

  程迦張了張口。

  不遠處又響起槍聲,人聲漸漸靠近。

  程迦要說什麼,彭野把頭盔拿下來套在她頭上,一瞬間,外邊的聲音變得模糊。

  他捧著她的頭盔,彎下腰,目光與她齊平,他叮囑:「程迦,這一路保護自己,和我在獵戶的木屋裡會合,你做得到嗎?」

  程迦點頭,說:「做得到。」

  「好姑娘。」他摸了摸她的頭盔,把槍放在她手裡。

  因他俯身遷就她的身高,他的臉隱匿在牆角的陰暗裡,看不太清。

  程迦輕輕抖了一下:「給我這個幹什麼?」

  「保護自己。」

  「那你呢?」

  「我不是他們的目標。」

  他這話一點兒都不讓人信服。

  但程迦什麼也沒說,聽他的安排,收好了槍,說:「我等你。你要回來。」

  彭野「嗯」一聲。

  「我走了。」她轉身,頭也不回跑進漆黑的小巷。

  程迦一直沒回頭,走了沒多久,就聽見摩托車發動且呼嘯遠去的噪音,有人的喊叫和追趕聲,槍聲也追之遠去。

  她走得越遠,世界越安靜。只有鞋子踩在沙地上的聲響,隔著頭盔聽不太清。

  沙漠之村的夜晚空曠安靜,月光灑下來,她在死寂的荒村裡急走,頭盔裡自己的呼吸聲格外清楚。

  她很快走到白天停車的地方。

  四周很安靜,因為彭野引著那幫人遠離了這塊區域。

  她坐上車,立刻發動,卻發現後邊有輛停靠的車如鬼魅般跟隨過來,夜太黑,看不見裡邊的人影。

  程迦猛打方向盤,大踩油門飛馳而去。

  出了村子,月光如水銀,灑滿銀色的沙漠,程迦的車極速飛奔,沙塵飛揚,身後的車緊追不捨。

  十幾分鐘,後邊的車死咬著她不放。

  車速太快,越野車在沙地上瘋狂顛簸,程迦的心卻異常冷靜。她並不急於甩開身後的車,等待著。

  她很快來到白天經過的一處拐彎很多的沙地。

  程迦看準了時機,路經一個彎度最大的拐彎處,她突然減速拉近和後方車輛的距離,快要撞上時又瞬間加速,她一手猛打方向盤,一手飛快轉換手動擋,一個漂移,後輪捲起漫天黃沙,飛撲到對方的擋風玻璃上。

  距離太近,沙塵躲不過去。

  後邊的車來不及轉彎,也看不清視線,筆直衝進沙丘,陷進去出不來了。

  後視鏡裡,塵土飛天。

  程迦的車順利轉過急轉彎,慣性作用下滑出一片沙土,很快又穩回路線。

  程迦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身後的車再也沒追上來,只剩月光下銀色的沙漠像起伏的海洋。

  程迦沒有放慢速度,一路極速。

  一個多小時後,她回到白天到過的地方,照例把彭野的車停在沙丘後,就著月光步行翻過沙丘,回到溪邊的小木屋。

  屋裡只有一張桌子一張床,床上鋪著稻草。沒有燈,外邊的月光灑進來。

  程迦摘下摩托車頭盔,盤腿坐到桌子上,點了根菸。

  夜裡,她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她抽完一隻,下意識再摸一隻,卻發現沒了。

  她抿緊嘴唇等待。

  夜晚變得極其安靜而漫長。她有幾次抱著手走出去,走到高高的沙丘上眺望沙漠,只有白月光和無盡的銀沙,沒有車燈,也沒有摩托車的聲響。

  後來她不等了,回到木屋裡,抱著頭盔坐在鋪滿枯草的床上,靠著牆壁靜坐。

  月光從床頭走到床尾。不知過了多久,她迷迷糊糊趴在頭盔上睡著了。

  某一瞬,外邊忽然傳來窸窣的腳步聲,極輕。

  但程迦瞬間睜開眼,側耳,沒有摩托車的聲音。

  難道那輛車追上來發現了她停車的位置?

  程迦放下頭盔,緩慢無聲潛下床,握緊手裡的槍。她沿著木板牆壁溜到門後,她眼裡閃著冷光。

  外邊的人擰開門,程迦舉槍瞄準。

  手腕被來人緊緊箍住,一秒卸了槍。

  他力道極大,攥著她的腕把人往懷裡一帶,另一手伸到她後腦勺握緊她的頭髮,帶著急促的呼吸低聲說:

  「程迦,是我。」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7:20 PM

第 41 章

  程迦被他抓住,用力一扯,人不由自主撲進他懷裡,是她熟悉的身體和氣息。她到了這一刻才開始發抖。

  他呼吸很沉,胸口劇烈起伏:「程迦,是我。」

  「我知道了。」

  冷靜和理智在這瞬間崩塌,擔憂和焦慮在這瞬間爆發。

  彭野踢上門,大掌握住她的腦勺。程迦顫抖著,張口要深呼吸,他的舌頭搗了進去,狠狠吮吸,將她的氣息徹底封死。

  他把她摁在牆上,死死扣著她的腦袋,吻得激烈,衝動,近乎發洩。

  程迦呼吸不暢,頭暈目眩,她身子打著戰兒,手也在抖,慌亂無章地解開他的衣服,用力抱住他滾燙的汗濕的身軀。

  他弓著身子吻著她,抵著她,雙手摸到她腰間,解開她的褲子。

  她踢掉鞋子,扭動雙腿,把牛仔褲蹬到腳底下,解放出一條腿來。

  另一隻也顧不得脫了,她拉開他的褲子,抬起一條腿攀上他的腰。

  她扭動腰肢,緊貼住他火熱的腹肌。

  高度緊張後的爆發,讓兩人身體瞬間強烈反應,敏感到了極致。

  他一手握住她的腰臀,一手勾住她膝彎,抬高她一條腿,衝進她早已準備好的身體。

  「啊!」

  程迦抑制不住呻吟出聲,仰頭磕到牆壁上,她竟在他衝刺而入的一瞬間達到高潮。

  她驟然緊縮的身體讓彭野控制不住喘息出聲,月光下,他額頭上青筋暴起。

  「程迦……」他喚著她的名字,一下一下,狠烈而用力地撞擊著。

  她撫摸著他渾身緊繃的肌肉,雙腿顫抖發軟,快支撐不住,卻極力而瘋狂地迎合他,將他炙熱急切的慾望全部收納。

  他抓住她的手腕,舉過她頭頂。他火熱的呼吸噴在她耳邊,身下的衝撞強勢而霸道,細碎的呻吟聲從程迦嘴裡溢出來。

  程迦大汗淋漓,從未像此刻這般敏感緊張,一波一波頂點的快感,癢徹心扉,讓她的身體幾近崩潰。她再也壓抑不住,在他身體和牆壁的夾縫裡呻吟不斷。

  而最後他釋放而出,在她耳邊低沉喘息時,程迦仰著頭,在暈眩的迷醉裡,才想起一次,又一次,她都忘了讓他戴安全套。

  全進了她體內。

  彭野把住她的腰,將她壓倒在床上,在她身邊微微喘息。

  程迦口乾舌燥,劇烈呼吸著,斷續道:「……有根菸就好了。」

  到了這一刻,她才扭過痠軟的身體,仰頭看他:「你沒受傷吧?」

  彭野沒來得及答,她又笑了:「看剛才表現,應該沒有。」

  彭野捏住她的下巴,搖了搖:「受了傷也能照樣。」他又解釋,「他們槍法不准。」

  他把她拉近一點兒靠在懷裡,月光灑在兩人臉上。彭野撿開隔在兩人間的雜草,說:「我在路上看到車轍,你回來時被人追了?」

  「嗯,」程迦說,「但被我甩了。」

  彭野輕聲笑了笑:「我就該知道你有辦法。」

  「你們或許看不出來,但我以前混過賽車圈。」

  彭野看了她一會兒,問:「刺激麼?」

  「刺激。」程迦說,「但都比不過今晚。」

  彭野笑:「今晚哪部分?」

  程迦反問:「你說呢?」

  月光下,她的臉白得跟珍珠似的,彭野看她半晌,別過臉去:「你白得都晃我眼了。」

  程迦把相機拿過來,說:「看看照片吧。」

  程迦打開相機就看到了林麗的照片。她跳過去,說:「也不知林麗躲哪兒去了。」

  彭野沒什麼興趣,懶散地說:「不知道。」

  正說著,程迦看到了那天早上和石頭十六尼瑪還有彭野一起在灶屋照的相,沒有技術可言,她卻很喜歡。

  她多看了幾秒,才翻過去。

  她翻出那天在客棧屋頂上拍的照片,一張張看,並沒有找到可疑人物。

  程迦:「難道不是在客棧屋頂上照的?」

  她一張張前後翻了,還是沒有收穫。

  這下兩人都有些沉默,黑狐的人來找相機,一定是因為裡邊有什麼。

  難道是他以為這裡邊有什麼?

  彭野說:「先別找了,回去再找。你先休息,明早啟程回去。」

  程迦這一天也累壞了,準備睡覺。可彭野無意間一摁相機,照片往回倒幾張,彭野不經意間就微微眯起了眼。

  程迦看他那目光隱約有些危險,探頭一看,是那晚她和高嘉遠約會的私密照。

  程迦問:「你要和我照麼?」

  彭野把相機砸回她手裡:「永遠不可能。」

  氣氛突然轉冷。

  程迦無聲地收拾相機,彭野看了她一會兒,語氣又緩了點,說:「睡吧。」

  「嗯。」

  夜晚有點涼,沒有被子,彭野拿草蓋在程迦身上,不經意間說:「你來這兒一趟,什麼破地兒都住過了。」

  程迦回:「還沒住過你那破保護站。」

  彭野就笑出了一聲。

  程迦闔上眼睛,半晌又睜開,望著月光下他安靜的眼睛,問:「你不睡?」

  「值夜。」他說。

  程迦說:「那明早我開車。」

  彭野說:「好。」

  程迦於是閉眼睡了。

  早晨五點多,程迦醒了,睜眼就見彭野躺在她身邊,在看她,眼睛熬得有些紅。

  程迦微微支起身子,說:「時間還早,要不你先在床上睡一小時?」

  「好。」彭野說完閉上眼睛。

  他睡顏有些疲憊,臉色也蒼白,程迦意識到這幾天他睡眠時間少得可憐。她輕緩地爬起身,跨過他的身體準備下床,卻看見他手臂上有乾枯的血漬。

  昨天夜裡沒注意,他手臂處的衣服被子彈燒破,而他臂上灼出半個血坑,少了一塊肉。

  他就這麼熬過來了。

  程迦抿著唇,坐在桌子上看他睡覺,一個小時後,他跟定了鬧鐘一樣自然醒了。

  程迦面色無虞,說:「不用再休息一會兒?」

  彭野用力睜了睜眼睛,道:「趕路。」

  程迦從桌子上下來,說:「現在啟程?」

  「嗯。」

  出了小木屋,彭野直接往停車的沙丘那邊走,程迦在後邊停住,說:「我肚子餓,去村子裡給我找點兒吃的。」

  彭野回頭:「也行。」

  去到村裡,班戈村長家的門大開著,他昨天夜裡回來了。

  程迦走進院子,就見著正在角落裡餵雞的班戈,四十出頭的藏族漢子,個頭不高,身材結實,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兒。

  見到彭野,班戈放下飼料盆子,熱情地走過來:「昨天你拿鑰匙走了,我還惱又沒見著人。今天怎麼回來了?」

  彭野大步過去,握了握他的手:「去木子村辦了點兒事。」他拍拍他的肩,笑道,「折返路過,蹭頓早飯吃。」

  「別說蹭,住這兒都行。」班戈說完,笑容忽然收了,「你手上這傷怎麼回事?」

  一旁的程迦淡淡看了彭野一眼。

  班戈家的房子是石頭做的,靠著牆壁很涼快。前後一通間,大門對著後門,通風。

  程迦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早上的風敞著吹,涼絲絲的。班戈家的兩個兒子十來歲,一個在院子裡趕羊群,準備出去放羊;一個在磨棚裡套驢,準備磨面。

  程迦端著相機給他們照相,照了幾張後兩個小夥子發現了,不好意思地笑著跑開。

  她身後兩人對話:

  「胡來,居然放著不管,讓它自個兒血枯。」

  「蹭了點兒肉,沒傷著血管。」彭野大事化小,想輕描帶過。

  程迦這才回頭看彭野,他脫了衣服,赤裸著上身,皮膚上一堆刮傷的痕跡。

  班戈包好子彈傷,拿鑷子給他清理手肘上模糊的爛肉,火氣更大:「傷口裡還有玻璃!不處理就往沙漠跑,中午沙子上四五十度,不爛才怪!」

  「那時不疼,也就忘了。沒你說的那麼嚴重。」彭野沒事兒地笑了笑,察覺到程迦在看他,抬眸看一眼,又低下去了。

  班戈還在數落:「再不管就爛到骨頭了,你說嚴不嚴重?昨兒你啥事兒這麼趕啊,找個內行處理傷口都要你命了?」

  彭野摸著鼻子,察覺著班戈也不知怎的來勁兒了,他咳了幾聲,岔開話題:「揚措哥倆怎麼不上學?」

  「今天星期天!」

  程迦又扭頭望向高高的天空。

  彭野身上傷口處理好,班戈的老婆也準備好了早餐。

  小木桌上擺好四大碗手搟面,撒了胡椒紅油,蘿蔔鹹菜。班戈老婆是個不善言辭的女人,只是抿嘴笑著拿手指,示意程迦坐。

  程迦坐上小板凳,發現自己和彭野的碗裡有好幾大塊羊肉,面也更大份。班戈和他老婆的則沒有。

  程迦拿起筷子,吃一口面,勁道,香,是班戈老婆自己磨面又手搟出來的。

  班戈問:「吃得慣不?」

  程迦點頭:「好吃。」

  班戈老婆抱著麵碗就笑了。

  班戈問起程迦,彭野答一句,程迦答一句,說是來拍照片的,算是同事。

  班戈問:「你們在大城市住慣了的,來這兒可不習慣吧?」

  程迦說:「沒啊,都挺好的。」

  班戈說:「剛來新鮮,待久了就受不了了。」

  彭野沉靜地看一眼班戈,他的性格彭野很清楚,眼瞅著他今天說什麼都不對味。

  班戈無視彭野,又問:「你在這兒待多久?」

  程迦說:「回保護站,拍幾天照片,就回了。」

  班戈說:「吃完麵你們就得趕回站裡。」

  「嗯。」

  「那得快點兒工作了快點兒……」班戈話沒說完。

  彭野問:「辣麼?」

  程迦正吃到半路,含著麵條搖了搖頭。

  班戈最終沒再多說。

  班戈和他老婆很快把面吃完,家裡活兒多,也不等著,就下了桌。

  彭野也很快吃完,見程迦還在慢慢吃,他望一眼在後院打磨農具的班戈,對程迦說:「我去後邊看看。」

  程迦「嗯」一聲。

  彭野走到後院,太陽已經升起,照在黃沙上。

  班戈回頭看他一眼,繼續幹活兒。

  彭野走過去,微微皺眉:「你今兒怎麼回事啊?」

  班戈:「啥回事兒啊?」

  彭野抿著唇停了幾秒,說:「人一小姑娘,我怎麼覺著你句句話都刺她呢?」

  班戈說:「你心裡有鬼吧,覺著我句句刺她。」

  彭野一下子倒不知該說什麼了。

  班戈放下手裡的活兒,皺眉:「你看看,剛給你包傷口,她正眼瞅你沒。不問一句,也不關心,搬個凳子專坐門口看我家雞去了,人家看雞崽都不看你。」

  彭野別過頭去,笑出一聲:「我沒雞崽好看唄。」

  班戈說:「你別往裡頭陷。」

  彭野腦仁兒一緊,側眼看他:「你從哪兒……」又打住。

  他和程迦並未表現出任何曖昧,他甚至沒正眼瞧她幾下。

  班戈嘆了口氣:「剛才包傷口,你背後都是那女人摳的指甲印。」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7:23 PM

第 42 章

  彭野竟無言以對。

  「老七,你可別發瘋。」班戈很擔心他,說,「那女人都和你睡了吧,可你傷成這樣她半點不心疼,這種女的要不得。」

  彭野說:「我這小傷,不打緊。」

  班戈:「話不能這麼說。再怎麼也是傷,你看看,她心裡……」

  「她心裡沒我,我知道。」彭野斷了他的話。

  班戈一時就無言了。

  隔幾秒,彭野又笑,「我心裡也沒她,不吃虧。」

  班戈:「你這是亂搞。」

  彭野笑著拍拍他的肩:「今天得趕路,下回再來跟你喝酒。」

  彭野回到屋裡,程迦還坐在小板凳上低頭吃麵。

  彭野拉了板凳坐在桌旁看她,她吃得臉頰微紅,額頭冒出細汗。

  見他來了,程迦抬起頭,看四周沒人,說:「你幫我吃點兒。」

  彭野低眉看一眼,有點兒驚訝,程迦居然吃掉了大半碗。

  要知道班戈老婆太實在,彭野吃完一碗都撐得慌。

  彭野有些好笑:「我吃飽了。你得多吃點。」

  程迦有點兒不耐煩:「這一碗相當於那麵館的兩碗。」

  彭野說:「吃不完就放著。」

  程迦抿著唇不吭氣,想了想,有點兒煩躁,又低頭開始吃。

  彭野淡淡笑了笑,說:「沒關係,吃不完就放著。他們不會在意的。」

  程迦沒抬頭。

  彭野伸手過去,拿住她手上的筷子,把碗拉過來,說:「給我。」

  他吃了幾大口,外邊傳來班戈老婆細碎的腳步聲,程迦立即把筷子和碗搶回來,吃掉最後一口。

  班戈老婆進來收碗,靦腆地微笑:「吃完啦?」

  程迦淡淡道:「嗯。」加一句,「很好吃。」

  班戈老婆看她碗裡一根面都不剩,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兒,把碗端走了。

  程迦有點痛苦地舔了舔嘴上的油,冷道:「我一整天都不用吃飯了。」

  彭野笑一聲:「那敢情好,省錢。」

  程迦說:「走吧。」

  其實她一點兒都不餓,要不是看他要趕路不肯進村子找人包紮傷口,她才不會找這麼個由頭。

  彭野程迦帶滿了水,和班戈家的人告別,啟程回去。

  路上程迦開車,彭野靠在副駕駛上看沙漠。

  程迦問:「你不睡會兒覺麼?我開慢點。」

  彭野現沒什麼心思,說:「等一會兒。」

  兩人有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彭野說:「照這個速度,晚上十一點多能到站。」

  程迦「嗯」一聲,隔幾秒,問:「油夠回去麼?」

  彭野看一眼油表:「差不多。」

  「什麼叫差不多?」程迦問。

  「保險點再加一百的油。」彭野說。

  程迦說:「那就還剩86塊錢。」

  彭野說:「嗯。」

  兩人說話都挺慢。

  程迦打商量:「連續開一天車太累,找個地方住一晚,明天回去也行。」

  彭野說:「嗯。」

  沙漠漸漸遠去,越野車走上類似戈壁的灘路,灰沙滿地,偶有雜草。

  程迦透過車內鏡看彭野一眼,他歪著頭,靠在副駕駛上睡著了。

  窗戶開著,荒原上的風吹動他的額髮,他睡顏堅硬而又溫柔,或許在做一個好夢。

  他睡得很沉,一覺睡到下午才隱約有點兒忪醒的跡象。

  程迦沒吵醒他。

  下午日頭太曬,氣溫越來越高,程迦漸漸有些吃不消。

  好不容易遇到個孤零零的加油站,也不知下一個什麼時候遇到,程迦加了一百的油,給錢時從彭野褲兜裡摸錢,彭野一下就醒了。

  程迦把錢遞出去,回頭看,說:「把你吵醒了。」

  彭野揉了揉眼睛,嗓音有些啞,道:「也該醒了。」

  程迦問:「睡得好麼?」

  彭野慢慢道:「很好。」

  程迦瞅他表情看一會兒,平靜地問:「夢到我了?」

  「……」彭野望向窗外,說,「沒有。」

  「撒謊。」程迦說,「轉過頭來。」

  彭野於是回頭看她,眼睛很黑,不起波瀾。

  程迦看了一會兒,又看向前方:「走了。」

  離開加油站不久,荒漠上出現一小排胡楊林,程迦把車開到一棵樹下,說:「下車休息一會兒。」

  熱風吹得她精神不振,連眼皮都有點兒沉。

  下車到了陰處,程迦脫掉捂出一層汗的衝鋒衣。

  彭野脫了外套放車上,走幾步又返回去,從口袋裡摸出東西握在手裡,神神秘秘背在身後,朝她走去。

  程迦坐在地上,眯著眼抬頭盯他看。

  他走過來,俯身把手遞到她跟前:「看。」

  他手心躺著幾支菸,程迦眼睛微亮:「哪兒來的?」

  彭野笑:「找班戈要的。」

  他另一隻手伸過來,火機在手心。

  程迦點燃了一支菸。彭野拿一支含嘴裡,坐到她旁邊的地上,要去拿火機,程迦卻握住背在身後。

  她笑了笑,輕輕吸燃嘴裡的煙,歪頭湊近他,淺色的眼瞳一瞬不眨。

  彭野於是低頭拿煙對在她菸頭上,吸燃了。

  她這才呼出一口氣,煙霧全吐到他臉上。

  兩人都精神了。

  一根菸完畢,程迦吃了顆彭野拿過來的涼薯,吃完一個覺得涼沁沁的舒服,於是又吃一個。

  正吃著,身後的地面上窸窸窣窣。

  不知什麼時候,有兩三隻小藏羚來了。其中一隻似乎不怕人類,眼珠亮晶晶的,從樹後探出頭來,湊到程迦腳邊嗅了嗅。

  另外幾只在不遠處猶豫不前,好奇張望。

  程迦把手裡的涼薯遞給它,小藏羚猛地縮一下脖子,半刻後,又小心翼翼湊過來,剛要聞聞。

  彭野欺身過來,用力敲一下它的腦袋。

  小傢伙撒腿就跑,一會兒就消失去了山坡對面。

  程迦:「你打它幹什麼?」

  彭野說:「別示好,讓它們誤以為人類是友好的。」

  程迦沒說話了。

  陸陸續續抽完幾支菸,彭野站起身,說:「走吧,我開車。」

  程迦把鑰匙遞給他。

  他拿了鑰匙,又拉她的手,把她從地上拉起來。人還沒站穩,對面灰黃色的山坡上突然出現兩輛吉普,朝他們這兒俯衝過來。

  彭野抓住程迦朝越野車跑,可來不及上車,兩輛車一前一後攔住去路。

  急剎車下,沙石漫天飛。

  彭野清楚這次難逃一劫,他槍裡只剩一枚子彈,等於沒用,拔槍反倒會讓局勢惡化。

  他迅速給程迦套上衝鋒衣,唰一聲拉鏈拉到頂,帽子遮住她的頭和臉。

  他握緊她的手,鑰匙重回她手心,他在她耳邊極低地說了聲:「玩賽車的姑娘,移庫難不到你。」

  他把她推上車,摔上門。

  他立在車邊,冷靜盯著沙塵散去後湧下兩輛車的團夥人員。

  有一個想發洩昨晚被耍的憤怒,衝上來舉起手槍托朝彭野頭上砸去。彭野支撐腿都沒動,原地發力,抬腳一個側踢把他的槍斷成兩截。

  兩個身材瘦弱的拿了繩子,大吼一聲合夥衝上前綁他。彭野抓住繩子一扯,兩人齊刷刷朝他撲過來,一個被他一腳踹開,另一個被他拿繩子繞捆一圈甩撞在車上。

  程迦竄上車,前後兩車的距離遠遠達不到移庫的難度,她幾秒就可以飛馳而去。她迅速坐到駕駛座上,鑰匙入孔,卻擰不下去手。

  他們的目標是她的相機,不是彭野;可她跑了,他們定會惱羞成怒。

  遲疑的一秒間,有人突然拉開車門,抓住她的手往下拖。

  程迦一腳踹他心窩,可他不鬆手。

  她差點兒被拖出去,彭野衝上來握住她的手,一腳踢對方脖子上,把他砍倒在沙地裡。

  「你他媽倒是走啊!」彭野怒目把程迦推回去,甩上車門。

  程迦望著他,驟然睜大眼睛。

  彭野還沒來得及回頭,就靜止不動了。

  有桿槍抵在他脖子上,留著八字鬍的萬哥一臉奸邪與憤怒。

  「你他媽跟老子狂!」萬哥一腳踹在彭野腿上,彭野沒站穩,猛地撞到車上半跪下去。萬哥又是一腳踢彭野背上,「再狂啊!」

  有兩人立刻上前拉開車門,把程迦拖了出來。

  萬哥喝道:「臭娘兒們,相機在哪兒?!」

  程迦沒吭聲。

  萬哥皺眉剛要發作,另一對眼兒的瘦子指:「我看見了,車上呢。」

  他去把相機包拿出來,程迦低著頭,眼睛從帽簷上看過去。

  她咬著嘴唇,手指揪起地上的枯草。

  萬哥拿過相機,抬手招呼周圍的弟兄們抬槍對著彭野。

  他也想看看黑狐的真面目,更想趕在黑狐之前找出照片藏起來,說沒找到,黑狐就走不了了。

  計雲死後,這個團夥他一人管不住。黑狐一走,很多弟兄要嘛散了,要嘛去投靠別的團夥。他還需要時間立威。

  萬哥打開相機,沒想第一眼就看到女人的豔圖。

  強烈的視覺衝擊讓他渾身燥熱。他摸著下巴咂了咂舌,把女人白花花的照片一張張看完,轉身走去程迦面前。

  程迦戴著帽子低著頭,彭野的衝鋒衣很寬敞,把她罩得嚴實。

  「小娘兒們挺不配合,啊?」萬哥一把揪住她的肩膀把她拎起來,「我剛問話你啞巴了?」

  程迦垂著眼,無聲無息的。

  陽光明晃晃照在她臉上,萬哥眯起眼睛:「嘖嘖,老子還沒見過這麼白的女人,哈哈,來看看她身上是不是一樣白。哈哈……」

  他伸手去扯程迦衣服,程迦抓住他手指反向一掰。

  萬哥疼得慘叫一聲,他火速收了手,暴怒之下一巴掌扇過去:「你他媽找死呢!」

  程迦摔倒在地,沒有動靜,也愣是沒發出一絲痛呼。

  彭野拳頭上青筋暴起,剛要動作,可滿身的戾氣在又一瞬間狠狠忍了回去。

  程迦被長髮和帽子遮住了臉,沒聲沒響,像剛才那一巴掌扇了空氣。

  沒有聽覺上的刺激,萬哥意難平。他甩甩扇得發痛的手,回頭去看彭野來找點兒興致,可彭野也沒任何動靜,看著像不在乎這女的。

  萬哥心頭的毀滅欲消了大半,罵:「真他媽敗興。」

  他轉身要走,目光卻定在程迦的腰上。剛才風一吹,露出一截白嫩嫩水蛇般的細腰,萬哥眼睛直了,看著就想大手掐上一把。

  風吹一閃而過,萬哥看得清清楚楚,那掐手一握的腰上還留著男人的吻痕。

  萬哥的火登時撩了起來,他撲上去揪住程迦的衝鋒衣嘩地撕開。

  程迦咬緊了牙關,沒發出一絲驚叫,抬腳就往萬哥襠下踹,踢個正著。

  萬哥痛得踉蹌後退,吼:「把她摁住!」

  四五個男人衝上去摁住程迦的肩膀脖子和手腳,萬哥捂著襠走上前,火氣爆棚:「老子今天不操死你!」

  說完舉起一腳,使了狠勁朝程迦的肚子猛踩下去。

  「砰」一聲槍響,萬哥的腳沒能落下。

  「啊!!!」

  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萬哥握著手腕,整個人滾成一團。子彈打斷他兩根手指,擊穿掌心。

  拿槍對著彭野的那幾人都沒反應過來,彭野幾乎是在半秒內拔槍,撥安全栓,瞄準,爆了萬哥的手。

  剎那間,現場失控。

  所有人驚慌失措,所有槍指向彭野。

  他們不知道彭野槍裡沒了子彈,恐懼著他會繼續開槍。

  他開槍是瘋了啊!

  程迦嘶聲:「彭野!」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7:25 PM

第 43 章

  程迦腦子如同爆炸過後,一片空白。

  她眼睜睜看著眾人手中的槍齊刷刷瞄準彭野,而彭野臉色冷靜,在一瞬間扔了空槍。

  抱著槍的人見他甩了槍,竟也沒人先開槍,畢竟沒斷自個兒的手,不是疼在自己身上。

  有點兒道行的不想替萬哥出頭,自己黏腥;

  新幹這行的,槍都瞄不準。

  萬哥捂著鮮血直流的手,疼得一身熱汗加冷汗,狂吼:「給老子拿繃帶啊!」

  手下幾個兄弟這才想起拿繃帶給他綁。萬哥疼得要死,殺人的心都有了,哪裡還顧得上花花腸子,矛頭和恨意全轉移到彭野身上。

  他人糙身體也糙,不顧疼反而只想解恨。才綁好止血帶,人就衝上去,疼痛換做力氣,一腳踹向彭野。

  彭野敏捷側身一躲,萬哥腳踹在鐵皮車上,又是一陣疼。

  萬哥在自家兄弟前丟盡面子,身手又鬥不過彭野,連個兒都矮一頭,氣得發狂。

  「就你他媽身手好!」萬哥罵著,回頭看自家兄弟,對眼兒立馬明白,提起一腳就踹程迦。

  程迦指甲掐進手心,原想反抗,卻忍住了,沒動靜也不吭聲。

  萬哥第二腳踹向彭野,彭野沒躲,這一腳結結實實踢在他腹部;他連連後退撞到車上。

  「媽的殺幾隻羊還犯法了,關你屁事兒啊!那羊是你家親戚還是你家祖宗,就為那群畜生把我們趕盡殺絕,找死啊?」

  萬哥接連幾腳狠踢猛踹,彭野一個沒躲,全悶聲挨住。

  「別說我們是犯罪,那雪豹還吃羊呢,你他媽怎麼不去殺雪豹啊?……啊?……還把雪豹列成一級保護動物,我才是一級保護動物,不殺羊賣錢我就得餓死!」

  萬哥打著打著,人都打累了,可彭野強得和岩石一樣,雖不反抗,但也絕不屈服求饒。

  萬哥火消不下去,猛地一腳踹他心窩上,大罵:「你他媽不疼是吧?求饒會不會?」

  彭野臉色慘白撞在車上,眼睛陰冷地盯著他。

  「求老子啊!」萬哥一拳打在彭野臉頰,他嘴角裂血,「媽的,今兒是碰上一對啞巴了!」

  程迦始終沒抬頭看,可天地間很安靜,風都沒有,一切聲音都很清晰。

  最後萬哥累了,抹抹全是汗的臉,他被子彈擊穿的手掌急需就醫,遂罵道:「準備撤了!」

  一夥人收了槍準備走,萬哥道:「立功的時候到了,誰來開這一槍?」

  彭野抓著車,緩慢而穩定地站起身。

  太陽很大,他微微眯著眼,冷靜地看著面前一眾人。

  一時竟沒人自告奮勇。

  萬哥手疼得不行,更怒,破口大罵:「今天不殺他,下次撞上了就他殺你們。」萬哥吼完,加上一句文的,「對敵人是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萬哥叫:「誰開槍,剛才打的三隻藏羚皮就歸誰!」

  這話出口,立刻有人站出來,舉起槍瞄準彭野,

  「砰」的一聲,程迦猛地抬頭,見彭野手臂旁的車窗破了,炸開一塊玻璃。

  彭野紋絲不動。

  那人站的有段距離,沒打准。

  「我操!」萬哥爆了,推起自己手槍的保險栓,大步朝彭野走上去,槍口抵上彭野的下巴,就要扣動扳機。

  程迦的心頓時縮成一個點。

  就聽:

  「萬子,別他媽給我找事兒。」說話人語氣很冷,明顯不太耐煩。

  萬哥回頭,一輛車不知什麼從山坡那邊過來了。

  一個高而瘦的黑衣男人立在車邊,穿著黑色衝鋒衣,帽子戴在頭上,護目鏡,防風罩捂得嚴嚴實實,看不見臉。

  是黑狐。

  車上還下來幾個抱著手槍的人。

  萬哥一見來人,立刻先擱下彭野,握著自己的手掌,示意對眼兒拿相機給他,說:「大哥,相機到手了。」

  為首的黑衣人一言未發,接過相機,打開,一張一張翻看。

  程迦盯著他手指,這次他戴了手套,手上的紋身也看不到了。他很快找到那張照片,摁了刪除。

  那裡邊真的有他要的照片。

  他刪完後關了相機,為保險,把存儲卡扔在地上。

  程迦臉色發白。

  黑狐手中的槍瞄準黑色的存儲卡,砰一聲,存儲卡炸成碎片,只留沙地上一個巨大的坑。

  程迦嘴唇直顫,一聲沒吭,身體卻不受控制瘋了般要撲上去,被幾個男人抓住,控制死了。

  萬哥突然發現,黑狐比他厲害多了。

  「這是你的相機?」黑狐拎著相機帶子,扭頭問程迦。

  黑色的護目鏡後,看不清眼神。

  程迦:「是。」

  「小姑娘,你拍了不該拍的東西,知道嗎?」

  程迦:「你已經毀了照片。」

  「可你讓我頭疼好些天。」黑狐說。

  「聽說,好的攝影師會把相機看成是自己的孩子。」黑狐搖搖頭,「詭異的藝術,這種感情我無法理解。」

  他說著,一手拎起相機,另一隻手中的槍對準了。

  程迦表情空如死灰。

  黑狐緩緩撥動保險栓。

  程迦眼睛紅了,渾身在顫。

  她死死咬著牙,不想出聲示弱,可嗓子裡還是溢出一絲極其痛苦的嗚咽:「嗯!——」

  「把相機還給她。」彭野的聲音傳來。

  黑狐扭頭看,彭野站在車邊,冷靜,平靜。

  黑狐哼笑出一聲:「老七,說來我們之間有一大筆賬沒算清吶。」

  彭野眯眼看著他。

  一旁萬哥氣不過,罵道:「他昨晚廢了王三,今天又把我的手……臥槽,你能不能輕點!」

  黑狐帶來的人裡有醫生,正給萬哥做處理止血。

  黑狐盯著彭野看,他也盯著他。

  兩人都沒說話。

  黑狐打算退出盜獵去產品鏈高處做貨源生意,追到照片就沒後患了。這地方離下個村鎮不遠,在這殺人屬於犯蠢。他清楚彭野也瞭解他的想法。

  鬥了多少年,什麼仇怨都結了,什麼計較都心知肚明。

  萬哥看黑狐有一會兒沒說話,不解恨,嚷道:「大哥,這些人就該給點兒教訓!

  對眼兒!剛你開了槍,沒打中,但勇氣可嘉。那三張羊皮歸你,趕緊剝了!」

  瘦瘦的對眼男人興奮跑去車頂拖下來三隻幼年小藏羚,拔出刀割羊皮,其餘人一臉豔羨。

  有的過去指導:「慢點兒,刀口走直嘍。」

  「剝皮,沒讓你割,破洞得掉價。」

  羊皮和骨肉刷拉拉分離撕開,鮮紅的肉體掉在程迦面前的地上,沾滿沙塵。

  程迦看著血紅色的小羊,那黑黑的眼睛分明還懵懂無知。

  對眼兒滿手鮮血,興奮極了,第一張皮撕得還慢,後兩張就快了。他很快剝完,把三張小羊皮撐起來在風裡晾乾。

  「哎喲我操,你輕點兒!」萬哥瞪一眼給他治傷的醫生,來了火,又看黑狐,「媽的,在他們眼裡,老子們就不如那群畜生!

  他們抓走咱們多少弟兄,截過咱們多少貨?就因為他,哥你損失了多少錢?錢先不說,聽計哥說你臉上的傷就他一顆子彈打的。他還打斷過你的手指,傷過你的腿。弟兄的賬可以不算,哥你不能不算。

  今天抓到他,說什麼也不能饒了!」

  黑狐手背在後邊,相機拎著。

  彭野淡笑一聲:「別饒,一槍把我解決了。」

  萬哥要爆:「我操,你以為我大哥是軟的?!大哥,今天一定要殺了他。」

  黑狐扭頭看了彭野一眼,冷笑。彭野很清楚,他也很清楚,萬哥希望他殺了彭野。

  拿以前,他真會開槍;可現在殺了彭野,他別想好走。

  他走來走去踱著步,看一眼萬哥:「萬子,你說,怎麼不饒才能消氣?」

  「殺了他啊!」

  黑狐:「你開槍。」

  萬哥一愣,剛是來火,現在一冷靜覺著不行,趕緊道,

  「打斷他一隻手!……媽的,咱們多少兄弟的手是他打斷的!」

  黑狐搖了搖頭:「不夠。你打斷他雙手雙腳,殺了他的人,也滅不了他的威風。」

  「殺了這女的!」

  「她算半個名人,死了你也別想安生。」

  兩人一去一來,菜市場討價還價一樣議論著兩人的命運。

  萬哥最後不提議了,剛和彭野一番較量,他覺得這男人沒軟肋,沒事兒能挫敗他,沒事兒能消氣。

  下午的太陽越來越烈,黑狐的影子突然靜止。

  他站定了,回頭,說:「老七,我不會殺你,也不殺這個女人。但讓這幫弟兄們拿她解解饞還是可以的。」

  彭野盯著他。

  「但是老七,相機我還你,女人也毫髮無損地還你。咱們的恩怨一筆勾銷。」

  黑狐說,

  「當著我這些兄弟的面,你給我跪下,磕三個頭。」

  程迦臉色煞白,望向彭野。

  他並沒看她,一身的鞋印和塵土,唇角淤青,落魄得讓人不忍卒看,卻沒有落敗。

  「彭野。」程迦平靜開口。

  但彭野不看她,跟沒聽見她聲音似的。

  他眼神筆直,看著黑狐,薄薄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直線。

  程迦在一瞬間就有了預感,一口氣慪在胸口,幾乎發狂:「你看我的眼睛,彭野,你看我的眼睛!」

  她拚命掙扎,尖叫,嘶喊,

  可彭野不看她,他握緊了拳頭,立在風裡,背脊筆直像一顆白楊,

  「你不如殺了我!你別這樣,我不值得你這樣!」

  在雪山驛站,她曾和他說,不可能嚥得下那口氣。她真的嚥不下,她眼眶通紅,慪得生不如死:「彭野你別這……」

  他一句話也沒說,膝蓋彎下去了。

  程迦猛地別過頭去,固執地睜著眼,盯著遠處灰黃的山坡和地平線。

  她聽見他膝蓋撞到地上的聲音,隨即是三聲,

  咚……咚……咚……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7:36 PM

第 44 章

  傍晚時分,彭野和程迦到了青藏公路附近的一個小鎮。

  到了公路,離保護站就不遠了。兩人沒有繼續往回趕,在鎮中心兜來兜去找招待所。

  雨少,乾燥,小鎮髒得灰濛蒙的。

  鄉鎮街道很窄,很久沒修過路,路面坑坑窪窪,到處是垃圾。

  附近有個菜市場,各種食物的腥味從巷子裡湧出來,瀰漫整條街。

  程迦目光掃視街邊,指一指,說:「那個吧。」

  她指的是菜市場巷口的一家招待所,玻璃門上貼著「20元」,門口站著一個嗑瓜子的胖胖的孕婦;

  彭野微微皺眉:「有那麼便宜?」

  車開近了,才看見孕婦身後擋了幾個字:「3小時。」

  原來是鐘點房。

  程迦無話可說。

  彭野看那家店裡實在太髒,說:「不住這個。」

  程迦說:「嗯,時間不夠。」

  彭野張了張口想說什麼,最後又只是笑出一聲。

  往前邊一點,有家看上去還算乾淨的招待所,60塊一晚。

  彭野說:「這家。」

  程迦拇指往後指了指,道:「剛那邊有家40塊的。」

  彭野說:「那個看上去沒這個乾淨。」

  「是麼?」程迦坐起來伸伸脖子,在窗戶邊上望。的確,彭野看中的是這片兒最乾淨的。

  彭野把車停過去,說:「就這家。」

  程迦說:「那我們就只剩26塊了。」

  「明早就到了。」

  「今晚得吃飯。」

  「26塊夠吃了。」

  「還有明早。」

  「……」彭野笑了笑,把車鑰匙擰出來,「那也夠。」

  程迦琢磨一下,道:「沒想26塊還挺多。」

  進了招待所,程迦說先看房間。很簡陋,一張床一個櫃子一把椅子,外加一台老式電視機。洗手間設施陳舊,但乾淨;地板牆壁床單也都乾淨。

  程迦回頭看彭野:「就這個。」

  彭野從背上卸下背包,準備掏錢;

  程迦抿抿唇,回頭看老闆娘,說:「這價格能便宜點兒麼?」

  老闆娘嘴快:「不能更便宜啦,你看,我們家是這附近最乾淨的,小姑娘洗床單拖地幹得辛苦嘞,我要給她開工資的。」

  程迦:「那就算了。」

  給了錢,老闆娘出去了。

  程迦回頭,見彭野仰頭喝著水,唇角還帶著笑。

  她冷哼一聲:「笑什麼?」

  彭野把水吞進嗓子,道:「講價這事兒你不擅長,以後多跟石頭學學。」

  程迦過去關上門,說:「以後沒什麼機會了。」

  彭野沒說話了。

  他沉默無聲地喝了幾口水,把水瓶遞給她。

  程迦接過來,他鬆了手,錯身從她邊上走過,進了洗手間。

  洗手間裡傳來水聲,程迦喝了幾口水,一天的顛簸,泉水都變得燥熱。她擰好水壺,坐在床上打開電視機,裡邊播放著無聊的愛情劇,男女主愛得要死要活。

  沒一會兒,彭野光著上身出來,整個人都濕漉漉的。

  程迦隨後進去衝了個涼,洗去身上的塵土和汗水,又簡單地洗了頭。洗完看見彭野晾在架子上的T恤,她抬手摸一下,潮濕,柔軟。

  她又想起今天下午。

  黑狐的人在哈哈大笑中離開。

  彭野走過去蹲下,輕拍她頭髮上的塵土,她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彭野。我欠你一條命。」

  他的手頓了一下,隨即,

  「沒那麼嚴重。」他揉揉她的頭髮,笑了笑,「也沒少塊肉,多大事兒?」

  夕陽西下時,程迦從洗手間出來,彭野站在窗邊的桌子旁,低頭給自己拆繃帶,擦傷口。

  落日餘暉,透過百葉窗照在他赤裸的身軀上。

  西曬的房間裡沉悶而燥熱。

  天光昏暗,老式電視裡,男女說著情話;百葉窗外的街上,人聲嘈雜。

  程迦倚在洗手間的門框邊看他的背影,他擦著手臂,背上線條緊繃,因為擦手的動作,身子微微晃動著。

  程迦赤腳走上前去,從背後抱住他的身體,一手抓著他的腰腹,一手撫摸上他的胸口。

  他微微頓了一下,沒有回頭,繼續給自己拆繃帶。

  兩人都沒說話。

  她抱著他,像黃昏裡倚在一起的兩根樹枝。

  電視開著,樓下在喧囂,他和她卻沉默安靜。

  她頭髮上的水滴在他背上腰間。

  過了一會兒,彭野給自己綁好了傷口,手掌落下去,覆在腰間她的手上,輕輕揉捏了一下。

  程迦頭靠在他背後,開口:「什麼感覺?」

  「什麼?」

  「你剛才揉我的手了,是什麼感覺?」

  「很軟。」彭野說。

  「是麼?」程迦一隻手落下去,摸摸自己的手背,道:「我不覺得。」

  彭野淡淡彎了彎唇角,說:「出去走走。」

  程迦鬆開他:「好。」

  她才轉身,彭野從背後抱住了她。

  程迦沒掙脫,任他。

  彭野下巴抵在她肩上,也沒有說話。

  他從未遇到過她這樣的女人。

  遭人踢打掌摑,她一聲不吭,不給旁觀卻無能為力的他更多痛苦;

  他被打被辱,她不看,不哭,不叫,也不求,不給旁人可憐他看他笑話看他無力;

  塵埃落定,他去她身邊,她平靜淡定,隻字不提,不安慰,不憐憫,也不哭訴。

  他說:「沒斷胳膊少腿兒,好事兒。」

  她就曉得說:「對啊。」

  他從未遇到過她這樣的女人。

  可此刻這樣安靜相擁的機會,也只剩今晚。

  太陽已經下山,空氣依然燥熱。但不用再穿外套戴口罩,倒一身輕鬆。

  狹窄的道路上人來車往,路邊的餐館開始搬桌子擺塑料椅子準備夜市。經過一家小賣部,程迦望了一眼玻璃櫃,彭野問:「想買菸麼?」

  程迦搖頭,沒停下腳步。

  彭野拎住她胳膊,說:「去看看。」

  小賣部貨架上灰塵撲撲,擺著各類零食日用品,櫃檯上方掛了個藍色的晾內衣的圓形架,夾著劣質的塑料玩具。

  程迦和彭野才過去,後邊幾個黑乎乎的小孩衝上來擠去前邊,踮著腳給老闆錢,爭爭嚷嚷:

  「我要買那個手機。」

  「我要那個。」

  老闆從夾子上拆下玩具,小孩兒大聲抗議:

  「不是那個,我要的是紅的!」

  「我要的是旁邊那個,不是小的。」

  程迦漫不經心看他們一眼,對小孩和玩具都沒什麼興趣,扭頭卻見彭野饒有興致地看著那幾個黑不溜秋的小傢伙。

  程迦抓抓濕漉的頭髮,隨口問:「你喜歡小孩兒?」

  彭野目光挪到她臉上,變得安靜:「嗯。」

  程迦努一下嘴,轉過頭去了。

  彭野問:「你不喜歡?」

  程迦說:「太鬧。」

  老闆把玩具遞給他們,小孩兒們呱呱呱嚷著,風一般捲走。

  程迦走上前,低頭看玻璃櫃子裡的煙,都是她不認識的牌子。

  程迦問:「最便宜的多少錢?」

  老闆摸出一包黃色的,說:「五塊。」

  程迦認得那是彭野十六他們常抽的那種。

  她抬頭看彭野,說:「要這個。」

  彭野掏錢給老闆。

  程迦拿過煙,轉身就拆開拿一隻抽,剩下的扔給彭野拿著。

  那煙又劣又烈,程迦開始不太習慣,抽一口咳幾聲,刺激得眉頭都皺了起來。

  彭野抬手拍拍她的背後,程迦扭開身子說不用,彭野於是低頭一口煙吹她臉上,程迦皺起眉又是幾聲咳嗽。

  現在是吃晚飯的時候,燒烤炒菜吃不起,兩人找了家蘭州拉麵,六塊一碗,上兩碗。

  程迦坐下了,說:「比我們那兒便宜。」

  彭野問:「你們那兒多少錢一碗?」

  程迦說:「十塊。」

  彭野點點頭算瞭解。

  程迦吸了口煙,問:「你去過上海麼?」

  「沒。」彭野拿了隻紙杯,把菸灰敲進去,問,「你待了多少年?」

  「初中畢業後跟我媽去了上海。之前在北京。」程迦瞥一眼桌子上的污漬,問,「你去過北京麼?」

  「嗯。」彭野淡淡道,「那會兒5號線還沒通。」

  「那很多年了。」程迦夾著煙,歪一歪頭,濕髮從肩膀垂下,「在北京做什麼?」

  「……生活。」

  程迦還要問,老闆端麵條上來了。

  彭野拆了雙筷子遞給她,程迦拿過來,看了看;

  她因散著頭髮,不經意微微偏著頭,看上去竟比平日裡嫵媚。

  彭野拆著筷子,眼睛卻盯著她,看了她好一會兒,才問:「在看什麼?」

  「這筷子上有顆心。」程迦把兩隻筷子並在一起給他看,木筷上一處暗色印記,一邊一半,像桃心。

  彭野哼出一聲笑:「難為你看得到。」

  「沒什麼長處,就觀察力能湊合。」說到這兒,程迦微擰眉,「如果那天在客棧屋頂看到可疑人,我一定會察覺。」她多少有些費解,「奇怪的是,在獵戶木屋裡回看照片,也沒發現。」

  「但黑狐刪了一張。」彭野低眉,把筷子插進麵碗,說,「現在說這些沒用處了。存儲卡是沒了,可你的危險也解除。照片的事別再想了。」

  「為什麼不想?」程迦拿筷子夾起一串麵條,說,「回去了一定要把黑狐刪掉的照片找出來。」

  彭野皺眉:「什麼意思?」

  程迦涼笑一聲:「我每天都會把存儲卡裡的資料轉到電腦裡。」

  而她的電腦和其他相機還有鏡頭一起,被十六他們拉回保護站了。

  程迦想起阿槐來的那晚,她獨自坐在房間,抽著煙看電腦上彭野給她拍的藏族服飾照。

  而在灶屋裡和彭野四人一起拍的照片,沒了。

  程迦手機響了,她拿起看來電顯示,皺了眉。

  「程迦?」是林麗的聲音。

  程迦抿緊嘴,萬哥要不是看到相機裡林麗的豔照,也不至於撩起火對她動手動腳。但沒等她問,程迦還是道:「你那些照片都毀了。」

  「……謝謝。程迦,我請你吃頓飯……」

  「不必。」

  她一堵,林麗卡殼了。

  程迦說:「掛了。」

  「等一下,程迦。謝謝你啊。救我的事兒,謝謝你;照片的事,也謝謝你。」

  「掛了。」

  「程迦……」

  程迦不耐煩:「你還什麼事兒?」

  「以後需要我幫忙,你儘管說。這次我真的很謝……」

  程迦掛了電話。

  她拿起筷子吃麵,過半秒,說:「林麗脫險了。」

  彭野不予置評。

  這碗麵,程迦同樣吃了個精光。

  吃完麵出去,天已經黑了。各家餐館鋪子前亮起小綵燈,夜裡涼快,出來的人也多。

  程迦點了根菸抽,走了沒幾步,彭野說:「我去買瓶水。」

  程迦站在路邊等他。

  晚風清涼,她抓抓半乾的頭髮,吐著煙圈。

  隔著煙霧,她看見路對面有個女人,個子嬌小,體型豐滿;穿著白色吊帶紅色短裙,配黑絲和高跟鞋。

  她濃妝豔抹,四處張望,衝路過的男人們柔笑,在招徠客人。

  程迦撣了撣菸灰,見她朝自己走過來了。

  街上有摩托車開過,女人嬌俏地小跑起來,胸前兩團軟肉顫顫巍巍差點兒沒跳出來。

  程迦盯著她看,她也看到程迦,友好地微微一笑,然後理了理頭髮,擦肩而過,往她後邊去了。

  程迦一開始沒覺得有什麼,抽了一口煙才回味過不對勁兒來,回頭一看,

  彭野剛走出小賣部,手裡還握著瓶水,正低頭和那女人說著什麼,竟似乎在笑。

  他身上的T恤還沒乾透,濕濕地貼緊他的身體。

  ……

  騷男人。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7:38 PM

第 45 章

  程迦夾著煙,站在路邊,冷淡看著小賣部門口的兩人。

  彭野和她說了什麼,是笑著的。

  很快,那個站街女回頭朝程迦看過來,有些抱歉地縮著脖子笑笑,招招手,然後高跟鞋蹬蹬蹬走人了。

  彭野走過來,程迦冷聲吐出一句:「就會聊騷。」

  彭野反問:「說你自己麼?」

  程迦抱著手夾著煙,拔腳走路,問:「熟客?」

  彭野說:「不認識。」

  程迦說:「不認識別人大老遠從街對面跑來找你睡。」

  彭野說:「不認識還有人大老遠從上海跑來找我睡。」

  「……」程迦回頭,拿眼角冷冷斜他。

  道前邊有人在搬燒烤攤,正後退著看沒見來人,彭野拎住程迦胳膊把她往一旁拉了拉,道:「看我幹什麼,看路。」

  程迦扭回頭,微濕的長髮從他手臂上劃過,留下一串濕潤。

  程迦問:「你剛和那女人說什麼了?」

  「嗯?」

  程迦:「你說話之後,她看了我,笑得很奇怪。」

  「我和她說,你先來的,我答應做你生意了。」

  程迦:「……」

  「還挺有職業道德。」她把菸頭扔進垃圾箱。

  橫過馬路,程迦問:「你和阿槐也這麼認識的?」

  彭野「嗯」一聲,拎著她的手臂,注意力都在來往的小車摩托上。

  過了馬路,他才回味過來,垂眼瞧她,她臉上淡定極了。

  彭野問:「她和你說過?」

  程迦反問:「你找的她麼?」

  彭野不咸不淡地「嗯」一聲。

  「她說第一晚,你喝醉了在街上撞到她,她把你拉回家了。」

  彭野還是漫不經意地「嗯」一聲。

  「她說是她找的你。」

  彭野好笑:「不都一樣麼?」

  「也是。」

  走了幾步,彭野笑出一聲:「你們還講過這些?」

  程迦不答,走了一會兒,冷不丁開口:「阿槐床上功夫好麼?」

  彭野稍稍一愣,笑了笑,沒答。

  程迦:「問你話呢。」

  彭野有點兒無奈,剛要開口,程迦說:「別糊弄我。」

  彭野於是閉了嘴,微微吸著臉頰,斟酌半刻,說:「她入那行,是受了訓練的。有人教。」

  程迦明白了,道:「那就是很厲害了,還真看不出來。」

  彭野說:「你也很厲害,也看不出來。」

  程迦斜眼瞧他:「哪裡看不出來了?」

  彭野摸了摸鼻子,只笑不答,隔了一會兒,道:「不過……」

  「不過什麼?」

  「她很會叫床。你差了點兒。」

  「……」

  程迦淡哼一聲:「你還不是只想上我。」

  彭野頭皮一麻,隔半秒,卻又忍不住笑了。

  走出沒幾米,彭野手機響了。程迦站在一旁平靜等待。

  「喂……嗯……找到了……明天回來……估計……」他回頭看了程迦一眼,說,「明早十一點能到……嗯,好……回來吃中飯。」

  他放下電話了,看著程迦,程迦也看著他。

  街上人來人往,他們看著對方,沒說話,也沒動作。

  站了好一會兒,彭野說:「走吧。」

  離招待所不遠的地方有家飯館,門口除了餐桌椅,還擺著影碟機電視和音箱,放著流行歌曲,有個年輕人握著麥克風唱信樂隊的《死了都要愛》,音響震得人耳朵聾。

  年輕人聲音不好聽,調也上不去,基本靠喊,一嗓子又一嗓子,唱到「心還在」時,一長串撕心裂肺的破音。

  可捧場的人還挺多,圍成半個圈鼓掌叫好。

  小鎮上娛樂不多,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歡樂。

  不像程迦看過的晚會,表演完了,觀眾冷淡看著,稀稀拉拉拍幾下掌;也不像程迦聽過的音樂會,樂手們齊齊起身鞠躬時,聽眾早已開始散場。

  程迦停下,站在人群外沿看那唱歌的年輕人,彭野跟著她停下。

  音響聲很大,圍觀的人說話也靠嚷:「五塊錢唱一首!情侶對唱七塊錢!唱得好的話,老闆免費送一首!」

  「沒評委!怎麼知道唱得好不好啊?」

  「老闆說!聽著樂就是好!」

  年輕人一首慘烈的歌唱完,餐館老闆問大夥兒:「唱得好不好啊?」

  眾人喝彩:「好!」

  「那就送一首!」

  得,年輕人繼續唱《One Night In 北京》,愈發扭曲詭異。

  音響像炸雷,圍觀人群大聲喝彩,氣氛熱烈,像明星歌友會。

  彭野立在程迦身後,杵杵她的背,說了句什麼。

  音響聲太大,程迦沒聽清,回頭:「嗯?」

  夜裡的熱風托起她的頭髮,在她白皙的臉頰邊飛舞,她的眼神平淡而安靜,看著他。

  光影交錯,周圍的世界靜音了,彭野有一瞬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程迦仍平靜看著他,耐心等待著。

  彭野想起來了,低頭湊近她耳邊,重新問了;

  程迦還是沒聽清,卻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皂莢清味。

  周圍的炒菜,燒烤,菜市場,人群汗臭混成一團奇形怪狀的味道,只有他與眾不同。

  程迦抬眸,眼神靜如止水。

  彭野彎著腰低著頭,問:「你想唱麼?」說完,把耳朵給她。

  程迦抓住他的腰,踮起腳尖湊近,說:「我想回去了。」

  「搖滾」人群越來越多,他們已在人群內層。

  彭野直起身,牽住程迦的手。

  她沒掙脫,他帶她出了人群,音響聲在身後轟鳴。

  兩人一路都沒有說話,不徐不疾走進招待所,上了幽暗無人的樓梯,走廊,開了門。

  程迦跟在他後邊進屋,落了鎖,轉身,他已貼得很近,高大緊實的身體抵著她,下腹緊緊與她相貼。

  程迦背靠門板,仰起頭。

  昏暗中,他的眼睛清黑明亮。

  彭野環住她的腰,他低下頭,輕輕啄她的眼睛。

  房裡的氣味也是簡陋的,百葉窗外音響換成清婉的女聲;

  「為何只剩一彎月,留在我的天空

  這晚以後,音訊隔絕」

  黑漆漆的門廊裡,他箍住她,將她摁在門板上,深吻她的唇。他鼻息滾燙,噴在她臉頰上。

  程迦閉上眼睛,踮起腳尖摟住他的脖頸。她仰起頭,讓他熱吻她的臉頰,她的耳根,她的脖子,她的嘴唇。

  耳邊,彼此的呼吸聲與窗外的女聲交纏:

  「這晚夜沒有吻別

  仍在說永久想不到是藉口

  從未意會要分手」

  他和她緊緊摟抱在一起,像明天的太陽不會再升起。

  程迦的身體愈來愈熱,臉頰滾燙如火,她嗓音微啞,在他的親吻裡艱難地喚出一聲:

  「彭野。」

  「嗯?」他停下,看她的眼。

  「我濕了。」程迦說。

  他在黑暗裡低低笑出一聲。

  他的T恤還沒乾,濕軟一層布料下邊是滾燙。

  「黏著難受。」程迦說,他意會,她幫著他把濕衣服拉下來扔地上。

  繼續親吻。

  她吻他下巴上的胡茬,他有點兒癢,她也有點兒癢,兩人在昏暗的門廊裡親著吻,輕輕笑著。

  她慢慢降低,嘴唇輕抿他的喉結,

  彭野的視線裡,她細長的眉漸漸不見了。

  她在他和門板的縫隙裡,跪了下去。

  牙齒磕上金屬拉鏈的聲音,唰一聲拉開。

  彭野臉色微變。

  舌尖,細齒,小舌,喉嚨,

  他瞬間陷進溫柔濕潤的海洋,前所未有的溫熱和柔軟,海裡波濤湧動,時而拂過如絲輕風,時而攪起驚濤駭浪。

  彭野撐著門板,額頭上,手臂上,青筋暴起。眉心皺得快擰成一個結。

  程迦雙手捧在嘴邊,指尖輕刮著隱在深處的柔軟皺縮的囊子,彭野悶哼一聲,她抬頭看他,伸出舌頭……

  他低吼一聲,把她撞上門板。

  ……

  他拎起她,將她重新束進懷裡,氣息交纏。

  他將她打橫抱起,程迦驟然騰空,緊緊摟住他脖子,在他懷裡細細顫抖。

  床單上漫著刺鼻的樟腦味。

  他吻遍她肌膚,吻到她腳踝上的紋身時,她縮一下腳,輕輕笑出了聲。

  他捉住她的腳捏在手裡,問:「笑什麼?」

  程迦扭了一下身子:「好癢。」

  他伏上她,寸寸與她貼合,

  腹部摩擦著,她又縮了一下,說:「好癢。」

  彭野跪起身,把她的腰,緩緩進去;程迦呼吸阻滯,仰起脖子閉了閉眼。

  充盈,充實,夏夜的熱氣從百葉窗外湧進來,像乾燥的沙,摩擦著人的每一寸肌膚。

  他問:「哪個更癢?」

  程迦低頭看他,說:「這個。」

  他不像平時那樣猛力,而是溫柔緩慢,在她的身體裡不動聲色地堆砌感覺。

  程迦緩緩坐起身,摟住他的脖子,問:「彭野。」

  「嗯?」

  「你喜歡和我做愛麼?」

  他扶著她,抿抿唇,沒有回答。

  她夾他一下:「問你話呢。」

  彭野點了一下頭,新生的胡茬摩擦著她的脖頸。

  程迦:「說啊。」

  彭野:「是。」

  她淡淡地笑了,鬆開他的脖子,躺回去。

  他速度漸漸上來,她如波浪般漾著。

  房間裡依然燥熱,外邊依然喧囂。

  她呼吸微促,他額頭上也冒出細汗。程迦問:「彭野。」

  「嗯?」

  「我的身體是什麼感覺?」

  他低頭看她,眸光很深,說:「軟。」

  「軟?」

  「嗯,很軟。」

  「裡邊軟麼?」

  「哪兒都軟。」他俯身。

  她微微皺眉,極輕地「哦」一聲。

  他托住她,把她抱起來坐著,說:「脾氣硬,身體卻很軟。」

  「哦,」她面頰潮紅,額頭冒汗,摟住他的脖子,輕動著跟上他。

  「我呢?」

  「好硬。」她輕笑,因氣息不穩,聽著竟有些嬌憨。

  「但心裡很軟。」她說。

  她越來越熱,眼睛濕潤。

  他開始用力,堆砌良久的感覺在一瞬間爆發。

  ……

  「唔……」她弓起身子,纏緊他。

  她沒再壓抑,每一絲呻吟與喘息都落入他耳裡。身體裡所有最真實的願想都在這一夜得到宣洩,不可言說。

  程迦聽見自己的聲音,輕柔,婉轉,絲絲入骨,她在自己的聲音裡思緒迷濛。

  周圍的一切模糊成了背景:

  窗外噪雜的人聲,歌聲,車輛聲;

  瀰漫進屋的啤酒香,燒烤香,床上的樟腦香,洗衣粉香;

  百葉窗裡偶爾閃過的摩托車燈光;

  一切都模糊成了背景,像沉進溫熱的水裡;

  只有持續不斷的燥熱和肌膚相親的黏膩;

  只有簡陋的房間裡,乾燥的被汗液濡濕的床單……

  只有他在她耳邊喘息時說的那句:

  「程迦,你高潮時的叫床聲,像小貓一樣。」

  夜深了,窗外的聲音漸漸消散,偶有幾個路人走過,說話聲像夜裡的竊竊私語。

  街上的味道也消散,只剩房間裡歡愛過後的香味。

  懷裡的女人睡著了,睡顏安靜,竟有些脆弱。她側著身子,手還摟著他的腰。

  彭野看了她很久,樓下有女孩走過,輕輕哼唱著那首未完的歌: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佔有

  她似這月兒仍然是不開口

  提琴獨奏獨奏著明月半倚深秋

  我的牽掛我的渴望自此以後」

  彭野欺身過去,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

  幾小時前,小賣部門口,

  站街女攔住男人的去路,嬌俏地問:「先生,需要我陪嗎?」

  男人笑了笑,說:「你看那邊那個……對,抽菸的女人……那是我妻子。」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7:41 PM

第 46 章

  天空湛藍如洗,高原上的風追著越野車呼嘯。

  程迦抱著相機蜷在副駕駛上,望著窗外綿延無邊的陽光。

  公路上有來往車輛,不像之前荒無人煙。一路過來,兩人都沒講話,像陌生人。他是隊長,她是攝影師。

  十點半左右,彭野開口說:「快到了。」

  程迦回過頭來,「哦」一聲,然後無話可講。

  又過了一會兒,程迦問:「昨天給你打電話的是站裡的人麼?」

  「一隊的德吉隊長,問有沒有找到相機,什麼時候回去。」

  「我聽你說過這個名字,你叫他大哥?」

  「我剛來那會兒,跟在他隊裡。」

  「嗯。……你在這兒幹多少年了?」

  「11……快12年了。」彭野不經意眯了眯眼睛,一時有些恍然。

  程迦看著他的側臉,說:「我不問,你自己都沒察覺麼?」

  「沒想一待這麼久。」他自嘲似的笑笑,「你說得對,我真老了。」

  「三十四歲老什麼?」程迦淡淡皺眉,「北上廣那些地方,大把的人到了這個年紀,成家立業兩邊都沒沾上。不過是……

  你最好的年紀都守著無人區了。」

  「沒什麼好不好。」彭野說,「活著的年紀,都是好的。不管你在哪兒,在幹什麼。」

  程迦沉默了,望向前方無盡的道路。

  彭野:「站裡的人都在等你,準備給你接風。」

  「我來一趟,專讓你們破費。」

  彭野淡笑:「沒,也就是食堂不做快餐,做頓正經的飯菜。」

  程迦「哦」一聲。

  前方出現磚紅色的保護站院子,樸實簡陋的平房孤零零豎在高原上。有個人影看見他們的車,招一下手,趕快跑進去。

  彭野:「都想見你,昨天就巴巴望著。」

  「為什麼?」

  「你要做的事,大夥兒很感激。」

  「你們把我想得太好了。」程迦無意識摳一下相機,說,「我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彭野看她一眼,又看向前方,道:「不管怎樣,你來了。」

  他打一下方向盤,汽車偏離公路,下到保護站門口停下來。

  還沒下車,一群人從站內湧出,走在前邊的男子四五十歲左右,濃眉黑髮,高高的額頭黝黑髮亮,個頭中等,身材敦實。

  彭野看了程迦一眼,她便明白那是德吉。

  德吉面相很凶,笑容卻樸實,他和程迦握了握手:「站長去外地開會,委託我接待你。」

  程迦平靜地頷了頷首,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德吉笑得淳樸,道:「我們都盼著你來。」

  彭野說:「程迦,在這兒別太客氣。」

  「對,別客氣。有什麼需要儘管說。地方小,但咱盡力滿足。」德吉不是會講場面話的人,聊了幾句就給程迦介紹站裡的工作人員。

  所有人目光都聚在程迦身上,好奇,歡喜,卻又靦腆。

  程迦也不會熱情地說客套話,介紹完,眼瞅要尷尬,彭野說:「都別站這兒,先進去吧。讓她看看住的地兒。」

  進站時,程迦小聲問:「德吉大隊長在這兒待多久了?」

  彭野說:「從15歲開始,四十年了。還沒保護站的時候,他就跟著志願隊。」

  程迦:「都沒想過退麼?」

  「想過萬把遍。」

  「那怎麼……」

  「總想著抓到哪個團夥就不幹了,就卸下責任,但……」

  程迦接話:「但新的團夥出來,就想著再把這個解決了,這是最後一個。」

  彭野淡淡一笑:「永遠都有新的最後一個。一晃,就四十多年了。」

  程迦抬頭看他:「你也是這樣,一晃十二年麼?」

  彭野一時無言。當年他來的時候,以為兩三年就會離開,沒想這個地兒,離不開。

  彭野把程迦帶去住的地方,一條狹窄的長走廊,兩邊是宿舍。

  彭野說:「實在沒多餘的地方,你將就幾天。」

  程迦說:「沒事兒。」

  開門進去,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擺著簡單的桌椅板凳,角落一架高低床。程迦的相機箱子和電腦包規整地擺在桌子上,和別人的鏡子洗漱用品在一起。

  程迦問:「你們這兒還有女的?」

  「咱們隊的,叫達瓦,巡邏去了。」

  程迦回頭看他:「你住哪兒?」

  「對門。」

  「一個人?」

  「……和桑央一屋。」

  「……哦……」程迦回過頭去了。

  兩人又有好一會兒沒說話。

  快到中午了,屋裡悶熱,程迦走到桌邊,想開窗。

  老式的窗子,裡邊是豎條鐵柵欄,外邊是木框,玻璃上印著花紋,透光,但不透視。

  程迦站在桌子這邊伸手夠插銷,下邊好拉,上邊難辦;掂腳也費勁,搗鼓一陣手臂上蹭了一堆鐵鏽。

  彭野上前拂開她的手,把插銷插入,推開窗子,拿鐵鉤勾好了固定住。

  風湧進來,外邊是青黃色的高原和遠山。

  程迦捋捋頭髮,坐下開電腦,說:「看照片。」

  彭野插兜站在她身旁,低頭。

  電腦打開,屏幕是黑色的,空無一物,全黑,除了左上角一個回收站。

  程迦調出文件夾,對話框最大化,小圖片一點點佔滿屏幕。彭野瞟了一眼,這一路很多瞬間都被程迦記錄下來。不僅他,還有十六石頭和尼瑪。

  一切都有跡可循。

  但程迦不會把原片給他看,除了可能有黑狐的那幾張。

  而彭野敏覺地發現,程迦相機裡的那幾張男女摟在一起的黑色剪影照,並沒導進電腦。

  程迦下拉著圖片流,中途一停,手指點開一張圖片,她穿著白藍色的藏族裙子,坐在店裡編辮子。

  程迦問:「誰拍的?」

  彭野說:「我。」

  程迦問:「誰讓你拍的?」

  彭野說:「我。」

  程迦又問:「你為什麼拍?」

  彭野說:「手抖。」

  程迦:「……」

  她習慣性地摸一摸口袋,而彭野已經把煙遞到她面前,她抽出一根點燃。

  程迦一腳踩在椅子上,一手輕觸屏幕,另一手夾著煙,時不時呼出煙霧。她經習慣這種劣質煙。

  她找出剛來那天拍的照片,彭野不經意彎下腰,壓低身子,一手扶著她椅背,一手撐在桌沿。

  煙霧瀰漫到彭野的鼻腔,混雜著她頭髮上劣質洗髮水的香味,他分了心,垂眼看她,看到她瑩潤如白玉的耳朵,小小的,彎彎的,就著斜射的陽光,透明得能掐出水。

  「你說是這個麼?」程迦抬頭,瞧了他一秒,淡淡道,「你看哪兒呢?」

  彭野自然地看向屏幕:「你說哪個?」

  程迦不追究地扭回頭,指了指。

  照片的左邊緣有個男人,穿著黑色衝鋒衣,戴著口罩和帽子,沒帶墨鏡。

  彭野確定:「是他。」

  程迦放大照片,像素極高,清晰地放出黑狐的眼睛,他的眼神平淡隨意,像普通人。眼睛附近有道很深的疤。

  程迦說:「是這個疤麼?」

  彭野說:「是。二哥開槍打的,但讓他逃了。」

  程迦彎腰在垃圾桶邊點了點菸灰,問:「剛那些人裡邊,哪個是二哥?」

  彭野說:「死了。」

  程迦沒話了,過一會兒,問:「黑狐要找的是這個麼?」

  彭野眯眼看著照片,覺著哪兒不對。

  他說:「應該是的。」

  「他那麼謹慎?為了眼睛上一道疤,追殺我那麼久。」程迦起身去窗檯上摁菸頭,又找了張新存儲卡塞進相機。

  彭野瞥她一眼,點了上一張。

  這張圖片裡有幾個行人,因為風沙都遮得嚴實。圖片右邊緣和下一張黑狐位置相同的地方,有個個頭不高的人,扭頭看著圖片右側,穿著綠色衝鋒衣。

  彭野不動聲色點下一張。

  程迦坐回來,說:「再重新找一遍。」

  彭野卻直起身,看看手錶,說:「先吃飯,十六他們應該快回來了。」

  話音未落,他眯起眼睛,窗外的原野上兩輛車正往這邊衝過來,速度很快,沒有減速的趨勢。

  程迦也看出了不對。

  彭野轉身就往外走,程迦跟上去。走到大廳,撞見德吉等人匆匆往外走。

  「十六中槍了。」

  程迦跟著彭野飛奔出門,兩輛車緊急剎住,塵土飛揚。前邊一輛車上擰下來幾個被綁著手的盜獵者;後邊一輛是石頭的,車上打了好幾個子彈坑。

  彭野大步過去,唰地拉開車門。

  十六臉色慘白,滿身是血;尼瑪臉上全是淚水,緊緊抱著他的頭;一個短髮女人拿手摁著十六流血的腹部。

  彭野二話沒說跳上車,對德吉做了個手勢。他回頭看一眼正端著相機拍照的程迦:「上來!」

  程迦飛速跳上去,拉緊車門。

  石頭踩了油門狂奔上公路,疾馳而去。

  十六已經昏迷,彭野摁一下他的脖子,心跳緩慢,體溫也低。尼瑪抽泣著,眼淚跟珠子一樣往下掉。

  彭野冷斥一聲:「哭什麼哭!」

  尼瑪趕緊仰頭,眼淚和鼻涕一道兒全嚥回去。

  彭野問:「綁止血帶了沒?」

  給十六摁傷口的達瓦很冷靜:「綁了。」

  「止血藥呢?」

  「灑了。」

  汽車顛簸,十六的血不斷從達瓦的指縫裡往外滲。

  彭野靜了一會兒,問:「遇著誰了?」

  「黑狐,還有沒見過的新團夥,兩面夾擊。」達瓦低著頭,看不見表情,聲音也低,「七哥,又來新團夥了……又來了。」

  「才烏拉湖那塊兒,就全是羊屍,更別說哪天去腹地。」

  達瓦輕輕發顫,竭力壓抑著抽氣聲,

  「一年比一年多,無窮無盡。那些混蛋……怎麼就總是抓都抓不完,趕也趕不走。」

  程迦站在鏡頭後邊,沉默而安靜。

  彭野沒回答她,抬頭看前邊的路,對石頭說:「前邊轉彎去鎮上,德吉大哥通知市裡的醫生趕來了。」

  到了鎮醫院,醫生護士已準備在門口,車還沒停,彭野就拉開車門跳下車,滾動病床推過來,他和尼瑪把昏迷的十六抱上去,氧氣面罩輸液瓶全部就位。

  一行人跟著移動病床飛跑進醫院,直到手術室,戛然攔截在外。

  彭野立在手術室門口,背對著眾人,沉默,無聲。

  「手術中」的紅光灑在他頭頂,像血一樣。

  牆面斑駁簡陋,他脊樑筆直。

  程迦突然明白,他和這裡的每一個人一樣,說著等抓了誰就走,抓了誰就走,但他永遠不會走。

  因為這個男人,有情,有義。

  彭野站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表情很平靜,說:「我去洗手。」

  他手上沾了十六的血。

  尼瑪蹲在手術室門邊抹眼淚,達瓦低頭靠著牆。

  程迦一時間很想抽菸,顧忌著在醫院,她走去廁所。

  鎮醫院廁所很簡陋,男女分層,便池連門都沒有,由一串通道構成。洗手台上沒鏡子,水龍頭也鬆了。

  她站在廁所門口點了根菸,望著欄杆外雜亂的小鎮。身後傳來腳步聲,程迦回頭看,是達瓦。

  達瓦又瘦又小,膚色倒不黑。眉毛濃,眼睛大,一頭短髮。

  程迦第一次見到短髮的藏族女人。

  達瓦進廁所衝洗手上的血,問:「你是攝影師程迦吧?」

  「是。」

  達瓦眼眶還是紅的,卻竭力笑了:「希望你拍的照片能讓很多人看到。」

  「嗯。」

  達瓦又低頭搓手了。

  程迦呼出一口煙,默了半刻,說:「別洩氣。」

  達瓦一愣,半晌明白過來,微笑:「因為剛在車上說的話麼?是很糟糕,但我沒洩氣。」

  「七哥說過,如果我們什麼也不做,情況會更糟。」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7:43 PM

第 47 章

  十六的那枚子彈雖然進入腹部,但沒傷到重要器官,搶救後脫離了生命危險。隊裡的人甚至來不及照顧他,就得回去巡查。

  六月是藏羚繁殖期,也是盜獵活躍期。無人區範圍大,保護站所有隊員出動,也捉襟見肘。

  程迦跟著彭野他們上路去腹地巡查。

  回歸工作狀態的彭野再無心顧及程迦,他不是忙著在地圖上分析藏羚的習慣聚集地,就是忙著根據天氣和藏羚留下的痕跡分析羊群移動去向。且上了路,就得時刻警惕四周的動靜,一隊人的安全在他肩上,半分半秒不得馬虎。

  而工作狀態下的程迦也無心顧及彭野,她忙著觀察、思考、和拍照。

  她觀察巡查隊裡的每個人,從他們的動作、表情、言行推測他們的內心和性格,思考從哪個角度能最大化地展現出他們的本質。

  好幾次他們都沒坐在同一輛車上,竟也各自忙碌,相安無事。

  程迦跟著達瓦坐在後邊車上,認識了彭野隊裡另外兩人,濤子和胡楊。濤子血氣方剛,胡楊冷靜沉穩。

  一路上,濤子和程迦講了很多他們日常工作的情形。

  風餐露宿,不知歸路。

  程迦少有答話,每個字都聽進心裡。

  到烏拉湖附近,前邊的車停了。黑色的禿鷹在低空盤旋。

  彭野走下去,立在山坡上,沒有動靜。

  程迦也下了車,朝那兒走,還未走近,風湧過來,她聞到濃烈刺鼻的血腥味,混雜著腐臭味腥羶味。

  往前走幾步,視野開闊,烏拉湖湛藍如寶石,湖邊漫山遍野是藏羚屍體,剝了皮,剩血紅的骨肉。公的,母的,大著肚子的,幼小的,到處都是。

  血水染紅草地和湖水。

  禿鷹盤旋,黑壓壓遮蓋天空,有三三兩兩啄食。

  原野上風在呼嘯。

  某一瞬,程迦隱約聽到羊叫。她以為是幻覺,這兒不可能有活羊。

  彭野踩著血洗的地,走到一個扒得精幹的母羊身邊蹲下,從她前腿邊抱出一隻乳臭未乾的小羊羔,剛出生沒幾天,還在哺乳期,毛都沒長全,盜獵人都懶得扒它的皮。

  彭野蹲了一會兒,把羔子放下,走回來。

  程迦抬頭望他,彭野說:「活不成了。」

  他們清點數量後,繼續趕路。

  程迦坐回車上,達瓦說:「羊太小,餓出了問題,母羊死了,更沒法救。」

  程迦從煙盒裡敲出一隻煙,問:「介意麼?」

  達瓦搖頭。

  程迦搖下玻璃,點了根菸。

  傍晚時分,他們到了多格仁錯湖。

  巡查隊遠遠看見山坡上的羊群,並沒靠近,而是在湖邊紮營。

  石頭胡楊他們搬著裝備,程迦想近距離去看羊。

  彭野讓達瓦帶她去。

  達瓦帶程迦走上羊群聚集地背面的山坡,讓她匍匐下來,別被羊發現。

  程迦趴在草地上,看到了和烏蘭湖完全不同的景象。

  湖水仍然湛藍,草地依舊青黃,成群的藏羚在坡上悠閒吃草。

  小羊嗷嗷跳腳擠在一起撞腦袋打架,羊羔排排跪著吃奶,母羊輕蹭它們的屁股,懷著小羊的母羊安靜吃草,公羚羊警惕張望。

  這方山坡上,他們是一個社會。

  達瓦伏在程迦身邊,輕聲:「很美好,不是嗎?」

  程迦瞄著相機鏡頭,沒說話。

  達瓦說:「我們的羊兒很脆弱,不像大像有力氣,不像犀牛有大角,也不像鯊魚有尖牙。……但有也沒用,七哥說,大象犀牛和鯊魚同樣在被人屠殺。」

  程迦看著鏡頭,微微皺眉:「達瓦。」

  「嗯?」

  「有狼。」

  「我看見了。」

  「……」

  一隻狼從草叢潛出來,公羚羊發出警報,狼以迅雷之勢衝進驚慌失措的羊群,從母羊腳下的羔群裡叼走一隻,幾頭公羚頂著角追趕,已來不及。

  狼把小羊羔叼跑了。

  但很快,四散逃竄的羊群又漸漸恢復平靜。小羊仍在打架,母羊仍在餵奶。

  達瓦說:「人比狼還貪得無厭。」

  程迦說:「這話錯了,狼不貪得無厭。」

  待了一會兒,兩人溜下山坡往回走。

  程迦點了根菸,問:「你們隊還招女隊員?」

  「特例。我當過兵,槍法准。也別看我瘦,可力氣很大。」

  程迦:「你幹這個多久了?」

  「六年。」

  程迦一停,扭頭看她:「你多大?」

  「三十一了。」

  程迦一時沒話。

  達瓦笑笑:「年紀大了。家裡人天天催我,說我要結不成婚了。」

  「談過戀愛麼?」

  「沒有。」達瓦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頭,像個少女。

  程迦也找不著別的話說,只道:「這地方,女人不結婚,壓力很大。」

  「一年難回家幾次,聽不到嘮叨。」達瓦倒豁達開朗。

  程迦淡淡笑了笑,又問:「沒想過離開麼?」

  「走不了。」達瓦說,「站裡人太少,忙不過來。總想著情況好轉些再走,抓到哪個團夥再走。可抓了一個,新的又冒出來。這一晃,時間就過去了。」

  彭野也是,一晃,十二年過去了。

  程迦深深吸了口煙,無話再問。

  太陽落山,在湖面灑下紅彤彤的波光,蕩漾著如瑪瑙的世界。彭野他們在湖邊搭帳篷。程迦和達瓦回去時,已經收尾。

  達瓦說:「這一路咱倆住。」

  程迦「嗯」一聲。

  她拿了毛巾去湖邊,蹲在碎石上洗手洗臉;沒一會兒,彭野也過來,在旁邊一米遠處洗手。

  程迦扭頭看他,湖面波光粼粼,反射在他俊朗的臉上,一漾一漾的。

  他也扭頭看她,眼底映著波光,微眯著,問:

  「累嗎?」

  「不累。」

  「嗯。」

  他搓乾淨了手,想說什麼,濤子在後邊喊他:「七哥!」

  彭野也沒時間看她一眼,轉身走了。

  程迦蹲在湖邊,擦洗臉頰和脖子。

  洗完了回帳篷,彭野來到門口:

  「程迦。」

  「嗯?」程迦頭也沒抬,正給相機換鏡頭。等幾秒,發覺不對,她抬頭看他:「有事麼?」

  他一手拿著藥,一手拿著饅頭和鹹菜:「不能生火,只能吃冷食,將就一下。」

  程迦看著他。

  他又說:「在睡袋附近撒點兒藥,怕夜裡有蜈蚣螞蟻。」

  程迦還是看著他:「你怎麼不進來?」

  彭野說:「不方便,你出來拿一下。」

  「你放地上吧。」程迦說,低頭扭鏡頭,「我過會兒來拿。」

  「……」

  彭野等了幾秒,她盤腿坐在睡袋上裝相機,沒有過來的意思。他剛要進來,達瓦從外邊跑過來,打了聲招呼:「七哥。」

  彭野手裡的東西遞給達瓦,達瓦進來給程迦。

  程迦接過,往外一看,彭野人不在了。

  程迦咬一口饅頭,又冷又硬,她慢慢嚼著,一點點嚥下去。

  她問:「晚上也有人盜獵?」

  「有啊。」達瓦說,「藏羚喜歡追著自己的影子跑,他們開車燈,羊兒就跑在前邊的光束裡,開槍就行。」

  程迦繼續啃饅頭。

  達瓦拿手給她捧住,說:「小心別掉渣兒,惹了毒螞蟻,晚上鑽進睡袋咬你。」

  程迦於是走出帳篷到湖邊去吃。

  太陽一落,風就大了。

  程迦吃進去一堆冷風。彭野和石頭他們在另外的帳篷裡商量著明天的行車路線。

  在野外,沒有火,也沒有娛樂,加上日裡勞累,大家很早就睡了,照舊輪流值夜。沒有排程迦。

  程迦躺在睡袋裡,白日疲累,一會兒就睡著了。

  可到深夜,她隱約聽到外邊彭野壓低了的聲音:「去睡覺吧。」

  「嗯,七哥辛苦啦。」達瓦聲音也很小。

  程迦醒了,閉著眼睛,聽見達瓦拉開帳篷拉鏈,躡手躡腳進來,鑽進睡袋。

  又過不知多久,達瓦的呼吸聲均勻下來。程迦爬出來,輕輕拉開拉鏈鑽了出去。

  高原上的深夜,不是黑不見底的,是深藍色的,像海洋。遙遠的地平線上閃爍著天光。

  彭野立在兩個帳篷間吹夜風,聽到聲音,回頭看過來。

  程迦走去他身邊,抬頭看他。

  彭野也看著她,無聲對視了一會兒,問:「被吵醒了麼?」

  程迦說:「沒睡沉。」

  彭野下巴往湖面揚了揚,唇角帶著淡笑,說:「看那邊。」

  程迦扭頭去看,一時間屏住了呼吸。

  湖面星光閃閃,滿地蕩漾著水鑽,她抬頭仰望,看見了漫天繁星。

  彷彿無數條銀河懸掛於上,熠熠生輝,綴滿整個夜空。

  程迦心底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她緩緩走到湖邊,站在星河裡。彭野在她身邊,兩人吹著夜風,望著星空,什麼也不說,卻很好。

  良久,他開口:「在夜裡,我們看得比白天更遠。」

  程迦回頭,等他解釋。

  「白天只能看到一萬五千公里外的太陽,夜裡卻能看到百萬光年外的星系。」

  程迦無聲半刻,淡淡笑了一下。

  「怎麼?」

  「難以想像這種話從你口中說出。」

  他輕哼出了一聲笑,散進夜風裡。他問:「還想抽菸麼?」

  程迦搖頭。今晚,她不需要煙,她只需要抬頭,就看見星河宇宙。

  她和他立在星光蕩漾的湖邊,仰著頭,看繁星,吹夜風。

  「我聽過一種說法,所有人,好的壞的,老的少的,在抬頭仰望星空的時候,都能獲得內心的寧靜。」

  程迦回頭看他,眼瞳像被星空洗過,乾淨,透徹;

  「是。」彭野說,「因為自然是永恆的安全地。人是社會的,但首先是自然的。」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8:13 PM

第 48 章

  第五天上午,巡查隊已繞可可西裡腹地一圈,往回走,到了青藏交界的崗扎日山附近。

  路旁常有三三兩兩的羚羊野驢,有的見了車輛撒腿就跑;有的反應遲鈍,低頭吃草。

  天很熱,快到中午時路過一片胡楊林,彭野叫隊員們把車停下休息一會兒。

  程迦下車和大家一起坐在樹下搧風喝水。

  連續多天吃饅頭壓縮餅乾和皺巴巴的蔬菜,程迦嘴巴上邊冒了兩顆水泡,紅亮晶晶,格外顯眼。

  彭野看在眼裡,這才想起車上有沒吃完的涼薯,到車邊提出來一看,連續幾天的高溫把涼薯都蒸乾了。

  他回到樹下,見程迦坐在地上抽菸。

  彭野說:「都上火了,少抽點。」

  程迦說:「我上火是因為抽菸麼?」

  彭野:「……」

  程迦眼神斜過來,問:「你想給我消消火麼?」

  彭野:「……」

  程迦起身,往山坡後邊走。

  彭野一愣,低聲訓她:「幹什麼?」

  程迦回頭:「上廁所啊……」漸漸好笑,「你以為我想幹什麼?」

  彭野:「……」

  野外好些天,程迦已習慣露天解決吃喝拉撒。上廁所這事兒,一開始還要達瓦放風,現在直接找個坡就能脫褲子往下蹲。

  大號時還能一邊抽菸一邊望天。

  程迦托著腮蹲在山坡上,看著涓涓細流從兩腳間淌下去,完了拿紙擦擦屁股站起身,紙還得裝回口袋裡。褲子才提上去,遠方一聲槍響。

  程迦拔腳就往回跑。

  翻過山坡,其他人都上了車,前邊的車早已開出老遠,達瓦他們留在後邊等她。程迦飛奔下去,濤子的車奔馳過來,達瓦在門邊朝她伸手;

  程迦衝到車邊,抓住達瓦的手往上跳,胡楊和達瓦一起把她接住,拉進車內。

  越野車毫不減速朝槍聲方向馳去。

  前邊的車甩開他們一大截。很快,程迦聽到雙方交火的聲音。

  一路上,成群的藏羚逃難般四散飛奔。

  濤子把車開得更快,山坡另一面的槍聲也更大。

  胡楊忽然說:「濤子,繞去左邊。」

  濤子立馬打方向盤往左邊繞。

  上了山坡,見坡下羊群逃散,彭野他們的車和盜獵者的車變成對攻堡壘,雙方躲在各自的掩體後邊朝對方開槍。

  車從盜獵者後方過去,程迦從副駕駛上站起來,端著相機探出窗外照相。

  盜獵者發現後方還有車,立刻分出兩個人開槍阻擊。程迦瞬間縮回車裡,躲到座位底下。

  達瓦和胡楊早已端好長槍探出窗口,連發數槍回擊。對方車裡的人打退回去。濤子把車一橫,抓著槍從副駕駛這邊滾下去,達瓦和胡楊迅速下車藏到車下。程迦也立刻滾下去躲到達瓦身後。

  兩面夾擊,車裡的盜獵者支撐不住,想駕車逃跑。

  掩護在越野車後的彭野望見動向,起身退後幾步,突然加速衝上去,三兩步跳上越野車頂,匍匐在車頂,瞄準方向盤上的手掌。

  「砰」的一聲,司機慘叫,捂著手從駕駛室裡滾出來。

  他的同伴竟不管他,頂替上去要繼續開車。彭野「哢擦」推一下保險栓,瞄準,又是「砰」的一聲,再斷一隻手。

  車裡的人看到對方車頂上的彭野,慌忙架槍射擊。

  彭野一推,一瞄,一扣扳機,「砰」一聲,爆了對方的槍管。

  沒子彈了。彭野迅速撤回跳下車頂:「桑央。」

  「是!」尼瑪拉開車門跳上去,跑去離對方車近的一端,架上槍,一發一個准。

  達瓦和胡楊也不輸他。

  車裡的人顧此失彼,兩面夾擊,很快便開始往外扔槍和子彈,舉起手抱著頭出來,繳械投降。

  胡楊石頭把人綁起來,彭野尼瑪上車清點,收繳了他們的步槍衝鋒槍,外加幾千發子彈。

  團夥六個人,被抓後很老實,低頭蹲在地上一聲不吭。

  因剛好撞上彭野他們,這夥人打的羊並不多,就兩三隻。

  彭野把六人分在三輛車上,自己開他們的車,程迦抱了相機跟著坐上去。

  彭野看了她一眼。

  他剛才的表現,程迦看了個清清楚楚,此刻看他的眼神裡多了幾分女人對男人的力量和速度最原始的仰慕。

  但彭野沒有好臉色,斥她:「下次別不要命趴在窗戶上。」

  程迦開始沒懂,後來才想起衝下山坡時,她托著相機拍照。

  程迦給車後兩個盜獵者照相。兩人眼神抗拒而憋悶,但也沒羞慚悔恨。

  程迦坐去他們面前,問:「幹這個掙錢麼?」

  年紀大一點兒的不說話,年輕的小夥子點點頭:「比種田掙錢。」

  程迦問:「一張羊皮多少錢?」

  「五六百,七八百都有,大的好的能賣上千。」

  程迦沉默了一會兒。

  印度克什米爾地區盛產的沙圖什披肩以藏羚羊皮為原料,一條披肩三到五張羊皮,售價上萬美元。

  處於生產鏈底端的盜獵者,他們的利潤相對較少,大把的錢都讓黑狐這類大盜獵團夥頭目兼買賣中間商拿走了。

  一張皮看著沒多少錢,成百上千地殺羊,數額就大了。

  聽站裡人說,黑狐要去生產鏈高端,做沙圖什披肩生意了。而他手上的羊皮買賣渠道,很多團夥都在爭獨家,想成為下一個黑狐。

  程迦問:「小羊賣多少錢?」

  小夥子說:「毛不好,皮又小,值不了多少錢。」

  「那怎麼還殺小羊?」

  「不殺虧本吶。」

  「虧本?」

  開車的彭野搭了句話:「車槍子彈都要錢,很多人是變賣家產一起湊份子組的小分隊。」

  程迦問:「黑狐給他們提供資源麼?」

  「對。」彭野說,「他很有頭腦,開始跟著別人盜獵,後來組團,再後來自己聯繫賣家和軍火商。無人區很多盜獵團隊都通過他販賣支彈藥賣羊皮。」

  程迦一時無話可說,從後排坐回來了,低聲問彭野:「他們抓回去怎麼處理?」

  「新人,只死兩三隻羊,教育教育,最多關幾天。但非法持有槍支彈藥,這個重,要交公安。」

  程迦皺眉:「和盜獵有關的那部分這麼輕?」

  彭野:「要不然呢?」

  程迦:「這和你們付出的不成正比。」

  彭野默了半刻,道:「我們做這些,不是為把誰關起來,而是為讓他們別再繼續做。」

  程迦內心微震,長久無話。

  隔了一會兒,回頭看。那個年長的,連程迦也看得出他絕不是第一次幹。

  她道:「他可能不是新人,殺過很多羊,但你們沒發現。」

  彭野:「那也只能怪我們沒發現。」

  程迦張了張口,最終也沒再說。

  傍晚回到保護站,站旁的空地上停了好幾輛車,不少人圍在那兒。

  程迦問:「怎麼回事?」

  彭野看一眼那架勢,說:「燒羊皮。」

  上次繳獲的羊皮還沒處理,今天統一銷毀,不少電視台和報社的記者來記錄採訪。

  被綁的小夥子貼在車窗玻璃上,咂舌:「那麼多羊皮,值多少錢吶。呀,還有熊皮呢!我前陣兒聽說隔壁村的癟嘴三他們打了隻雪豹,賣了兩千……」

  彭野警告地看他一眼,後者閉了嘴縮回去。

  到了站,彭野還有更多的後續工作要處理。

  程迦對到來的記者媒體沒興趣,早早回了房間,把相片全導到電腦上。

  燒皮毛的糊焦味隨風吹進來,外邊人聲嘈雜。

  野外生存五天,冷飯毒蟲,風餐露宿,時刻與危險為伴,她有些恍然。

  程迦關上電腦,拿手機搜一下雪豹,蹦出一堆電視劇的播放鏈接。

  她翻了半天才找到那個動物。白色皮毛上綴滿黑色斑點,身形靈巧修長,美極了。可可西裡境內的雪豹不到幾百隻。

  程迦拿了根菸出來抽,抽到一半,往窗外望,拍照的記者們都散了。堆著動物皮的火堆也燒到盡頭。

  正是黃昏,荒涼,灰敗,蒼茫。

  程迦夾著煙看了一會兒,拿起相機,拍下高原日落下灰燼裡的光。

  手機響了。是經紀人的電話。

  「程迦?」

  「嗯。」

  「你還真是去了窮地方誒,這幾天給你打電話都不通。」

  「上星期在無人區,信號不太好。」

  「你不是說隻去十多天麼,這會兒該回來了吧。」

  「……」

  「怎麼了?」

  「跟隊攝影得久點兒,才能拍出好照片。之前在南美,我跟雨林護衛隊走了三個月。」

  「親愛的,我真喜歡你。」經紀人咯咯笑,「那是新人,現在你不需要,意思意思就行。有你名字在那兒擺著呢。」

  程迦望著外邊還未燃盡的火堆和夕陽,說:「我想多待一段時間。」

  「這可不行,明天你得回來。」

  「怎麼?」

  「你不是想拿這次的經歷開攝影展嗎?我已經把美術館的行程定好,如果你回來遲,那只能取消幾個城市。」

  「……」

  「親愛的,那不是你該待的地方,體驗體驗就成。回來洗個澡衝掉,回歸都市生活。」

  程迦把菸頭摁滅:「好,我明天回來。」

  「迫不及待見到你哦。」

  程迦掛了電話,望向窗外,太陽已經落山,天空只剩幾縷淡紅色的雲;

  而火堆徹底熄滅,空留黑漆漆的灰燼。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8:36 PM

第 49 章

  彭野忙完手頭的事,已經晚上八點。

  準備吃飯時,他想起程迦,去房門口看,裡邊黑著燈。

  彭野走出保護站,看到夏天的夜空,他無暇欣賞,望一眼燒羊皮的灰燼堆,看見了菸頭的光亮。

  程迦坐在地上。

  她聽到腳步聲,回頭看他一眼,繼續抽菸。

  彭野說:「準備吃飯了。」

  「嗯,把煙抽完。」她望著星空,說,「我第一次看見北斗七星。」

  彭野抬頭,不用搜索,一秒就找到大熊座。

  程迦:「你懂星座?」

  彭野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輕笑一聲,說:「你看錯了,你現在看的是小熊星座的北極星。」

  程迦:「不是七顆星連成一個勺子麼。」

  彭野:「形狀不一樣。你看的那勺子,把兒是壞的。」

  彭野輕捏她的下巴,往下拉了一點:「這才是北斗七星。勺口對的方向,就你那歪勺的尾巴尖兒,是北極星。」

  程迦很快看明白,果然那個更像正常的勺子。

  「還有別的星座麼?」

  彭野坐到她身邊,指給她看:「教你個最簡單的,仙後座。」他伸出食指,修長的指節,在她眼前的星空畫一下,「w型。」

  程迦仰著下巴:「啊,看到了。還有呢?」

  彭野沒來得及說下一個,程迦在夜空中畫了一條線:「那是銀河吧。」

  「對。」彭野略微想了想,說,「看到銀河邊上,那兒,像鷹一樣的星座了麼?」

  「……」

  「張著翅膀的那個。」

  「……」

  「其實有點兒像一根叉子。」

  「看到了。」

  「那是天鷹座。」

  「因為像天上的鷹麼?」

  「……」彭野無聲地笑了笑,說,「是吧。」

  他指到銀河對面:「那個菱形,帶著手柄的,天琴座。」

  「因為像豎琴?」

  「嗯。」

  「這兩個星座中間,有個鋸齒的十字形,像展翅的天鵝,是天鵝座。」

  程迦忘了手裡的煙,始終仰著頭:「真挺像的。」

  她看了一會兒,發現端倪,「這三個星座裡,各有一顆特亮的星星。」

  彭野:「那三顆星也叫『夏季大三角』,亮度高,即使在城市,你抬頭也可以看到。」

  程迦於是沉默了。

  彭野起身,說:「吃飯去。」

  程迦仰頭:「你才教了六個星座。」

  「88個呢,你現在學得完?」彭野好笑,「以後機會多得是,每晚教你一點。」

  他轉頭往站內走,程迦摁滅了煙,跟上去。

  前邊,彭野叮囑:「過會兒多吃點蔬菜,你嘴上都冒泡了。」

  程迦「嗯」一聲。

  「肉也多吃點,這些天營養沒跟上。」

  程迦又「嗯」一聲。

  吃完飯快晚上10點。

  一二隊的人早出發巡邏,三四隊的大夥兒這些天都苦壞了累壞了,也髒壞了,一個個只等著好好洗個澡,再睡個安穩覺。

  站裡只有一個衝涼房,男人們讓著達瓦和程迦先洗。

  洗完了,達瓦去戶外用自然風吹頭髮,程迦說懶得跑,坐在房裡抽菸。隔著一扇門,走廊上男人們嘻哈笑鬧,牙刷瓷缸臉盆拖鞋各種響。

  程迦開手機,看了一眼三小時前收到的機票信息。

  很快,走廊上安靜下來,響聲遠遠地去了衝涼房。

  程迦掐滅煙,換上高跟鞋走出去。

  黑色的鞋面,紅色的底。

  簡陋的走廊,她的鞋踩在水泥地上,不像在地板上那麼響。

  她推開衝涼房的門,朦朧的水汽撲面而來。隔間裡,男人們笑鬧著,說話聊天,打肥皂,衝澡。

  隔間門關著,她不知道彭野在哪一間。

  她關上背後的門,手微微發抖。

  男人們在瀰漫的水汽和肥皂香裡搓澡笑鬧,濤子突然喊:「七哥。」

  彭野應了聲。

  程迦朝他走去,高跟鞋聲隱匿在雜音水聲裡。

  她推他的門,推不開;她拿指甲撓兩下,裡邊的人察覺到什麼,半刻後,拉開插銷。

  狹窄的隔間裡,彭野赤身裸體,頭髮上身上全是水,連眼睛都是濕漉的,詫異的。

  程迦闖進去撞入他懷裡,緊緊摟住他,呼吸在一瞬間就急促起來。

  彭野立刻把門鎖好。

  她把他推到牆上,脫自己的上衣,彭野幫著脫掉她的褲子。

  隔間裡的男人們在調侃尼瑪,說起麥朵,尼瑪急咻咻地和他們辯解。

  彭野轉了個身把程迦壓在牆上,兩人緊緊摟在一起,激烈地親吻。

  水霧覆蓋兩人的身體,濕潤,滑膩。耳邊彼此的心跳和呼吸聲掩蓋了一室的喧囂。

  他摸到她膝蓋下,抬起她一條腿,想有所動作,程迦不小心打了個滑,她身上全是水,瓷磚牆壁太滑,她站不住。

  彭野另一隻手繞到她另一邊膝蓋下,把她整個抬起來,摁在牆上。

  她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在夾縫中顛簸。她歪頭靠在他耳邊,含著他的耳垂,嚶嚀出聲,只限他一人聽到。

  尼瑪在一旁著急地嚷:「七哥,你管管他們!讓他們別亂說!」

  彭野手腕支著程迦的腿根,貼著她的身體,吻咬她的脖頸。

  石頭笑:「你看,老七都不管你了。你就承認吧。」

  程迦夾住他的腰,竄坐到他身上。

  胡楊說:「對了七哥,咱們明天去沱沱鎮,幾點起啊。」

  程迦置若罔聞,咬他的耳朵,沉沉喘息。他臉上脖子上頭髮上濃烈的皂莢清香叫她迷醉。

  彭野沉了聲音,說:「六點。」

  他眸子清黑明亮,盯著程迦,她面色潮紅,眼睛濕潤而迷離,細眉狠狠蹙著。

  隔間裡的人一個個洗澡離開,濤子喊了聲:「七哥我走了。」

  彭野說了聲:「好。」

  最後一個人離開衝涼房,程迦終於忍不住,含住彭野的耳朵,嗚咽出來。

  ……

  末了,

  彭野緩緩把她放下,身體把她壓貼在牆上,她軟綿綿的,沒有氣力。

  他低頭撫摸她的頭髮,抬起她的下巴,親吻她紅潤的臉頰。

  她沒有絲毫抗拒。

  身體的痙攣消退過後,她綿軟地摟住他的腰,歪頭靠在他懷裡。

  就這樣相擁著,誰都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

  彭野深深低下頭,蹭了蹭她的臉頰,道:「我感覺你有話要和我說?」

  衝涼房裡安安靜靜的。

  程迦說:「我明天走。」

  程迦回到房間,達瓦還沒睡。

  程迦爬去上鋪,腿有點抽筋發軟。

  達瓦說:「程迦,你明天就走了?」

  「嗯,攝影展要開始準備了。」

  「你拍的照片夠麼?」

  「……夠吧。」

  「不夠你就再來哦。」

  「……好。」

  程迦翻了個身,過會兒又翻回來,側趴在床邊。

  月色很好,照亮了屋子。

  剛才,她在彭野懷裡,「走」的音還沒發完全,尼瑪在外頭著急地喊:「七哥,他們說程迦姐明天就走了。」

  她沒料到,他成了最後知道消息的。

  而她下一句「再見」沒收住,出了口。

  彭野眼裡的溫柔在一瞬間冰封,兩人對視著。

  終於,他平靜地點了點頭。

  程迦心一沉,下意識抓牆壁,卻什麼也抓不住。

  「好。程迦……」彭野平靜得令人害怕,卻顯然沒組織好語言,「你……」

  他像一張空白的紙,他不知道要說什麼。

  程迦看著他,身體裡他溫熱的體液正順著她腿根流出來。

  「你說,現在,」他食指用力往下指了指,「在這兒,把話說明白了。程迦……你把我當什麼?」

  程迦垂眸,不能看他的眼睛。

  他上前掐住她的臉:「說話!」

  「你不是知道麼?」

  「我讓你親口說明白了。」他下了力道。

  程迦手發軟,最終抬起眼:「一夜情。」

  彭野看著她,嘴唇在顫,數度後,眼眶就濕了。

  他咬緊牙,程迦以為他下一秒會吼出來,可外邊走廊上濤子的笑聲讓他生生嚥回去,化作一聲扭曲的哽咽:

  「程迦,我以為……我們不是這樣。」

  他究竟是痛苦,是憤怒,還是揪著最後一絲希望不肯鬆手,程迦不知道。

  她心都木了,不是這樣又能是怎麼樣?

  最終,她卻隻低聲說:「我們出去吧。」

  回到屬於我們各自的地方,這是最好的。

  「我們出去吧。」她說。

  彭野鬆了她的臉,

  「程迦,你有種,走了就別再回來。我他媽要去找你,是你孫子。」

  他沒別的話,甚至沒多看她一眼,拿上衣服走人了。

  程迦趴在床邊好久了,問:「達瓦?」

  「嗯?」

  「胡楊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呀,和七哥很像;話不多,但聰明,有想法……」

  等達瓦描述完,程迦又問,

  「濤子呢?」

  「濤子啊……」達瓦講了很久。

  「德吉大哥呢?」

  「大哥他……」

  程迦把隊裡所有人問了一遍,最後問:

  「彭野呢?」

  「誒?」達瓦說,「尼瑪說你們很熟了呀?」

  「也不是很熟。」程迦說,「我們交流不多……言語上不多。」

  「也是,七哥挺冷的,不怎麼愛說話。」

  程迦問:「他喜歡吃什麼?」

  「他啊,不挑,嗯,喜歡吃紅燒牛尾,但很少吃得到。」

  清白的月光映在程迦眼睛裡,她又問:「不喜歡吃什麼?」

  「聽說以前很不喜歡吃土豆,但來這兒了,生活所逼,沒辦法。」

  「他有什麼習慣和愛好麼?」

  「習慣嘛,每天都得洗澡。在野外,冬天也要跑到河裡洗。有時洗完澡還能抓魚回來。」

  程迦淡淡笑了。

  「每次行車前都得把車和槍檢查一遍,習慣太多啦。」達瓦說,「愛好麼,他喜歡畫地圖,還有什麼氣流啊,星空啊,大家都不懂。然後……從來不喝酒。」

  程迦卻想起那次拿相機,他喝了酒。

  「不喝酒麼?」

  「是啊,煙抽得厲害,但從不喝酒。」達瓦又道,「德吉大哥還說,七哥是他見過臉最臭脾氣最硬的人,把他活活打死他也不會對誰服軟。」

  程迦什麼也沒再說,別過頭去。

  第二天清晨,程迦要出發了,石頭和尼瑪去送。程迦說路上想去醫院看十六,石頭說沒問題。

  正說著,彭野他們出來,也準備上車。

  石頭說:「老七,也沒啥大事兒,我和濤子去就行,你送程迦一趟吧。」

  彭野看也沒看程迦,說:「你們去送就夠了。」

  程迦盯著他看,他轉頭掃過她筆直的眼神,不做停留,回身就走。

  早晨,原野上的風很大。

  「彭野。」程迦叫他。

  他回頭,問:「有事麼?」

  程迦一時無話可說。

  彭野平靜半刻,終究說了句:「你以後好好的。」

  程迦說:「哪種好好的?」

  彭野說:「聽醫生的話,別傷害自己。」

  程迦沒做聲。

  彭野轉身要走,卻沒走得了,閉一閉眼,又看她,說:「程迦,你值得好好活著。」

  程迦:「你不恨我麼?」

  彭野沒答,看著她。

  程迦也望著他,問:「我能回來找你麼?」

  彭野沉默,黑眸盯著,半晌,問:「以什麼理由?」

  程迦張了張口,最終卻還是閉上。

  彭野眼神漸漸暗淡,說:「不能。」

  「那就不來找你。」程迦說,「如果你哪天想見我,你可以去找我。」

  「不可能。」

  「為什麼?」

  「因為我不是你的。」彭野說。

  程迦看了他幾秒,什麼也沒說,轉頭上了車。

  彭野也沒回頭看她。

  他已經一敗塗地,不能再給她跪下去。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8:39 PM

第 50 章

  去醫院看了十六出來,沒過一會兒就到了格爾木。

  石頭和尼瑪把程迦送去長途汽車站,問了到西寧的客車。買票時程迦要給錢,石頭死活不讓,非給她買了車票,很歉疚:

  「程迦啊,西寧一去一來大幾個小時不說,實在費油,不划算。你別見怪啊。」

  程迦說:「沒事,坐大車方便。」

  尼瑪杵在一旁,紅著眼睛不說話。

  程迦摸摸他的頭,只說:「注意安全,還沒和麥朵表白呢。」

  「程迦姐,你以後來這邊,要來看我們。」

  程迦「嗯」一聲,卻也知道一別或許就是一輩子不見。

  上車前,石頭不知去哪兒。車快開了,程迦從包裡拿出一條煙給尼瑪:「帶回去給隊裡的人抽。」

  尼瑪推搡著不肯要,程迦:「你以後還叫我姐麼?」

  尼瑪忍著淚收下。

  車站髒亂,人擠人,太陽又曬,程迦一直沒等到石頭,上了車。車快啟動時,卻聽他在後邊喊:「程迦。」

  程迦回頭,幾輛大車在交匯,她驚了一道。

  石頭擠過車縫,追跑了來,手裡拿著兩瓶水和一兜青棗,他個兒矮,費力舉著:「程迦,天氣熱,拿了在路上吃。」

  程迦立刻探出胳膊,把東西接起。

  車開遠了,石頭和尼瑪還追著跑:「記得都吃了,別浪費啊。」

  程迦拉開網兜,拿出一顆青棗,用手擦擦,咬一口,汁水清甜,她的嗓子似乎沒那麼苦澀了。

  程迦下午回到家裡,人沒什麼精神,洗了澡倒床上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有人擰門鎖,聲音輕微,程迦睡眠一向不穩,瞬間醒來。走出臥室,望見方妍在門廊裡。

  方妍一愣:「你什麼回來的?怎麼也不說一聲?」

  程迦:「你哪兒來的鑰匙?」

  「你媽媽給我的,我約了鐘點工給你打掃房子。」

  程迦沒說話了,轉身去吧檯邊倒水喝。

  方妍進了屋。她在電話裡總能教導程迦,但每次見面,氣勢都被壓,電話裡能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

  琢磨半刻,也隻尋常地問:「工作結束了?」

  程迦「嗯」一聲,隔半秒,問:「要水麼?」

  方妍覺得稀奇,道:「要。」

  程迦給她倒一杯,放在流理台上,也不端給她。

  方妍自己過拿,說:「你睡眠太淺,那麼點兒聲音也能吵醒你。」

  程迦捧起水杯,想起最近有幾次,她睡得死沉。

  「還是沒安全感。」方妍說,完了又覺得不該說。

  程迦沒聽見似的,從抽屜裡摸出煙。她拉過高腳凳坐上去,翹著二郎腿,抽了幾口,覺得味兒有點兒淡。

  方妍打量她一會兒,說:「你曬黑了點兒,也瘦了點兒。」

  程迦手指夾下嘴裡的煙,挺了挺胸,問:「這兒呢?」

  「……怎麼反而大了?」

  程迦吐出煙圈,哼笑一聲:「男人揉的。」

  方妍想起那個接電話的男人,想說什麼又不想破壞此刻和程迦姐妹般聊天的氣氛,便嚥了回去。

  她喝著水,轉頭看見吧檯旁的牆壁,嚇了一跳。

  黑色的玻璃櫃裡鎖著相機和鏡頭,像無數人的眼睛。方妍每次來都會嚇一跳,她怕極了這面牆。偏這世上唯一能讓程迦專一且平靜的東西,就是相機。

  前些天程迦失聯,方妍很挫敗,和身為心理學教授的父親聊過。

  方父只說:「你和你阿姨一樣,覺得程迦找事兒,不聽話。可你們都沒看到,她在潛意識裡自救。得了這種病,她要不每天找點兒事,不追求刺激,她會抑鬱自殺。

  你們總指責她不能控制自己,她能控制要你這個醫生幹什麼?」

  方妍羞愧,道:「我被影響了。程媽媽總和我說,不理解程迦已經比很多人優越,為什麼還是不幸福?」

  「因為幸福就不是比較出來的。」方父嘆,

  「你啊,對程迦有偏見。就像你說程迦家裡的相機鏡頭嚇人,只想著分析她是不是又病態了,卻沒想過,她的遭遇和痛苦,一切連鎖反應都源於她父親死的那夜。

  相機對她來說,不止是職業和戀癖,也不止是父親回憶的傳承,那是她意識的根結和維繫。

  你對她,得用心吶。」

  方妍想著,看向那面相機牆,突然又覺得不太可怕了。

  ……

  很快,鐘點工來了。

  程迦坐在原地,一根接一根地抽菸。

  方妍嫌鐘點工偷懶,盯著督促她把這兒那兒擦乾淨。

  方妍忙忙碌碌跟打理自家似的,程迦看了她一會兒,終於問:「你晚上要幹什麼?」

  方妍回頭:「沒事兒啊。要不,你回家吃飯吧。」

  「不去。」程迦說,「見著她又得鬧不愉快。」

  「其實你媽媽挺關心你,她總和我聊你。」

  程迦盯著方妍的臉,隔一會兒了,輕笑:「姐姐,你可真單純。」

  方妍疑惑,程迦也不解釋。母親和方妍聊她,是為拉近繼母女間的關係。

  桌面上手機滴滴響,程迦把煙含進嘴裡,拿起來看,經紀人發來微信,說圈裡的朋友給她備了接風Party,晚九點。

  程迦回了個OK。

  方妍揣摩著程迦剛才的問話,回過味來,有些後悔,說:「那不回家,晚上我們倆去外邊吃。」

  程迦低頭抽菸:「今晚沒時間了,改天。」

  方妍「哦」一聲。

  程迦問:「你會做飯麼?」

  「啊?會啊,你想在家做飯吃麼?」

  程迦咳了咳:「家裡比外邊乾淨。」

  「那我明天過來做吧。」方妍說,「你想吃什麼?」

  程迦抬眼看她:「紅燒牛尾會做麼?」

  「我做過紅燒排骨,應該差不多。」

  程迦皺眉:「排骨是排骨,牛尾是牛尾,怎麼會差不多?」

  方妍說:「那我問問張嫂。」

  程迦淡淡道:「算了,我自己問。」

  方妍沒搞清楚她倒地想幹嘛,見她沒了想繼續聊的意思,也沒問,又去敦促鐘點工了。

  沒一會兒,她從洗手間出來,皺眉:「程迦,我給你開的藥呢?」

  程迦:「扔了。」

  「你……」

  程迦眼風冷靜地看過去,方妍一下子話出不了口。

  程迦抽完煙,從凳子上下來,點點流理台上的菸灰,說:「讓人把這兒清一下。」

  方妍站在原地沒做聲。

  程迦經過,加了句:「重新開藥,以後我會按時吃。」

  方妍一愣,面露喜色,程迦已推開臥室門:「幹完早點兒走,我要休息。」

  程迦睡得並不好,方妍和鐘點工離開時動靜不大,可她還是醒了。之後又斷續地睡了會兒,不好不壞,到八點。

  梳洗打扮,化妝穿衣。她畫了深深的眼線,塗了猩紅的唇彩,穿一件裸色亮片長裙。

  鞋櫃裡幾百雙高跟鞋在她面前,她去從背包裡翻出那雙黑色紅底的鞋子,擺進鞋櫃。

  今晚,她選了雙裸色面桃紅底的穿在腳上。

  出門時,瞥見桌上一堆相機和鏡頭。她看一秒就扭過頭去,沒點兒想碰的心思。

  程迦到達聚會地時,九點一刻。

  酒吧包場,玩鬧喝酒跳舞搖擺的全是她認識或眼熟的人。這個圈子,攝影師造型師大小明星模特外圍,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

  經紀人是個娘娘腔,一見程迦,就揮著蘭花指撲上來:「哎喲親愛的,我想死你了。」

  他瞧一眼程迦,妝容嬌豔,裸色長裙,身材前凸後翹,燈光一打,能透視似的,在一群大紅大綠的人群裡,格外醒目。他手指點她:「有心機嗯。」

  程迦皺眉看他,手指摸一下他臉:「少塗點兒粉。」

  經紀人摟住她的腰咯咯笑:「只是一點bb霜。對了,我最近健身練出兩塊腹肌,想摸就對我好點兒。」

  程迦從服務員托盤裡拿過一杯雞尾酒,喝一口,道:「你就是練出人魚線,我也不想摸。」

  經紀人推她一把:「又不是給你看的。」

  他拉程迦到吧檯邊坐下,下巴往另一邊晃晃,程迦低頭點著煙,看過去,光影交錯裡,幾個男模。

  程迦吸燃了煙,磕著打火機:「有你喜歡的?」

  經紀人甩了個白眼,又湊過來:「你不是和高嘉遠拆夥了嘛,人得往前走。說來也該拆了,高嘉遠現在火了,黏著對你影響不好。」

  程迦一口煙呼在他臉上,涼笑:「你倒會來事兒了。」

  那群男人正笑看著她,程迦眯起眼睛打量了:「就這?」

  「這你還看不上?」

  程迦冷哼一聲:「指不定誰佔誰便宜呢。」

  經紀人把頭靠她肩上:「是是是……親愛的,這事兒算我辦砸,去跳舞吧。」

  程迦抽一口煙,皺了眉:「High不起來。」說著,轉向吧檯,敲敲手指,「威士忌。」

  經紀人也扭過身子來。他看了程迦一會兒,抬手搭上她肩膀,低聲問:「親愛的,你還沒回來吧。」

  程迦沒搭理,把空杯子遞給酒保。

  他又咯咯笑起來:「今晚放開好好玩兒,明天一醒就恢復原樣了。」

  程迦搖搖杯子裡的冰塊,一杯酒下去,衝酒保指了指。酒保再次倒酒。

  身後光影閃爍,響聲震耳。

  程迦又要了杯,剛抬到嘴邊。一位帥氣精緻的男士走過來,想坐下說話,程迦目不斜視,夾著香菸的手抬起來淡淡一揮,對方識趣地走了。

  但沒過一會兒,

  「一個人喝酒有什麼意思?」有男人到她身後,俯身,下巴搭在她肩上,手從後邊環住她的腰,用力一收。

  是高嘉遠。

  他輕輕啄一下她的耳朵:「程迦,帶你去玩點兒刺激的。」

  彭野回到保護站時,正趕上吃晚飯。

  石頭比以往沉默,尼瑪把難過的情緒直接寫臉上。彭野沒看見似的,淡定交代第二天的事。

  吃完飯,尼瑪趕緊跑進屋子,把程迦送的煙拿出來,大聲說:「程迦姐送給咱們的。」

  彭野沒什麼興趣:「那就拆了分給大夥兒。」

  尼瑪拆開。石頭拿過一包散煙,發現不對勁,硬裝外邊沒塑料紙。

  打開一看,驚道:「這哪是煙吶?」

  煙盒裡捲著錢。

  20個煙盒打開,一根菸沒有,全是錢。每盒三千,共六萬。

  眾人傻了眼。

  石頭百感交集:「程迦這姑娘……哎……」

  尼瑪眼睛又紅了:「以後程迦姐還會再來麼?咱們還見得到她麼?」

  濤子說:「你想想,來過咱們這兒的人,多啊,採訪的,照相的,旅遊的,寫故事的,參觀的,搞教育的……」

  胡楊接一句:「就是沒留下的,也沒回頭的。」

  尼瑪更喪氣。達瓦瞪他們:「你倆別說了。」

  彭野一言未發,回了宿舍。

  他關上門,打開手機,來回摁著摁鍵,費勁地調出網頁,搜索記錄還在,很快搜出程迦的微博。

  第一條還是半月前的硬照。

  準備退出時,提示有更新,點開看,程迦轉了條微博,沒有評論。

  原博是個叫旋暮的女明星:「聚會上見到程迦,上次在兩年前的義大利哦。」

  彭野點開原圖,1k,2k……足足一分鐘,圖片才緩衝出來。

  浮光魅影,程迦一邊坐著女明星,一邊坐著個年輕帥氣的男人,他摟著她的腰,人貼在她曲線玲瓏的穿著裸色長裙的身體上。

  她抿著唇,似笑,非笑。

  她就是程迦,有著完美的肉慾的身材,卻有著最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臉。

  她又不是程迦,大到禮服,小到耳環,一身行頭幾十萬,和他這些天見到的那個程迦,判若兩人。

  他清除搜索記錄,放下手機,收拾衣服去洗澡。

  卻想起在醫院和十六的對話:

  「七哥,程迦還會回來麼?」

  「會。」

  「為什麼?」

  「人缺什麼,就會想朝什麼方向走。」

  「想朝什麼方向走,卻不一定會朝這方向走。人有牽絆啊,為名,為利,為財,捨不得放棄。」

  「你說的是大多數。

  這世上還有少數人,他們想做什麼,就一定會做;想往哪兒走,就一定會去。」

  彭野當時這麼回答,「程迦就是這少數人。」

  但……

  如果真的只是一夜情。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8:43 PM

第 51 章

  程迦的微博一直是經紀人打理。

  她上洗手間時不知怎麼想起翻手機,無意點進去,見轉了個當紅明星的發文。

  隨手要關,想想,又低頭刷評論,刷了一會兒,一條沒看進去,她不清楚想找什麼。

  她放下手機,盯著鏡子出神。一晚的喧囂讓她疲累不堪,在無人區成天跑都沒這麼累。回來不到12個小時,她陷入無盡的消耗感裡。

  她還是補了妝,走出洗手間。

  音樂聲清晰起來。光線朦朧的走廊上,男人背靠牆壁在等她。

  程迦沒留心,低頭劃著手機走過去。

  「你以前沒這麼手機控。」高嘉遠低笑,微一彎身,勾手摟住她的腰,把她籠進懷裡推摁到牆上。

  程迦皺眉:「我差點兒摔了手機。」

  她從來就是這種臉色,高嘉遠已習慣。

  「怎麼,出去一趟聊到男人了?」他把她控在牆上,摸她手機,程迦手背到背後,他便摸去她身後,漸漸不規矩。

  程迦推他;

  他視為半推半就,低頭吻她的耳朵。

  程迦不耐煩地一推;高嘉遠停了動作,看她;她的眼化了精緻的妝,卻很陌生。

  他一直知道她是個孤冷的人,用疏離的隱形罩拉開與所有人的距離,冰冷的神秘感自內而外,融入到她的妝扮言行裡,離得越近,越容易被那寒芒刺傷,越傷越吸引,越吸引越想靠近。

  可現在的程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冰涼,沒有心肝。

  像她出去一趟,丟了什麼東西。

  高嘉遠忽然意識到抓不住了,盡最後的努力:「程迦,我出名了,你可以搜。」

  程迦道:「恭喜。」

  「你需要的名牌衣服,奢侈包,香車豪宅,我都能滿足你。」

  「我需要你養麼?」

  高嘉遠手足無措。

  「如果因為方妍,沒必要。我和她沒有任何關係。」

  「不是因為她。」程迦想走。

  高嘉遠不放,把她摁回來:「可我們之前很好,你不可能找到更搭對的!」

  這話讓程迦默了。

  她垂眸,似乎在想什麼,看似有些通融了,手伸進他衣服,摸他腹部,摸了一會兒,心如止水。

  抬起頭,她異常確定:「我遇到更好的了。」

  回到酒吧,觥籌交錯,浮光麗影。

  程迦從搖擺的人群裡擠過,沒和經紀人打招呼,走了。

  她胸口有股子不可控制的煩躁。

  一出門,就碰見出租車上下來的林麗。林麗老遠看見她,抬手打招呼:「程迦!」

  「操。」程迦暗罵一句。

  今天出門是撞了邪了,自從一早被彭野嗆,他媽的走哪兒都不得安生。

  程迦往停車場走。林麗追上去,挺平靜自然:「還為上次的事生氣?程迦,我沒故意拿你……」

  程迦冷哼一聲:「你當我傻子?」

  林麗臉色白了一白。

  「我都揭過這頁兒了,能別上趕著找罵麼?」

  「是。我的確換了你的相機。但當時找不到突破口,逼得神經錯亂一時抽風。只想學你,看一眼就換回來,我絕對沒剽竊或做什麼要挾你的意思。況且,剽竊和要挾對你也沒用。」

  程迦一句也沒聽進去,她陡然停下,不耐煩:「林麗,你到底想幹什麼?」

  林麗無法說。

  之前她一直鄙視程迦,可這次經歷不僅顛覆她對程迦的看法,更顛覆她對一切的看法。她曾以為「好人」這個字矯情,認為拍專題片是作秀,可當她被人綁架,要賣去荒涼深山時,她才體會到社會新聞裡被拐賣女人的眼淚不是矯情,才祈禱著「好人」從天而降。

  金偉巴不得她消失,最後來的居然是程迦。

  林麗說:「你救了我,不然我早被賣……」

  「我是為救相機。」

  「你後來給我使眼神,叫我躲起來。」

  「我現在後悔了。」

  「……」林麗,「程迦,我真謝你。如果我是你,相機裡有對手豔照,我會利用大做文章。」

  「你還不是我對手。」

  「……」

  「程迦,我不喜歡欠人情,換相機也是我不對。我做點兒補償,咱們扯平就算了。」

  林麗就跟被高原的佛祖點化了似的,人跟洗禮過一樣;程迦卻懶得甩她。

  一整天,從清晨和彭野對話後,她就一直忍著煩躁。原以為喝點兒酒能壓壓,沒想越喝越清醒;方妍,經紀人,高嘉遠,林麗,沒一個讓她舒坦。

  程迦走到一邊搜代駕電話。

  師傅姓潘,手一滑,彭野的名字就出來了。

  一瞬,她腦子裡莫名就靜了靜。

  昏暗的停車場裡,屏幕格外明亮。

  程迦看了好幾秒,才慢慢任他滑過去。她平靜了,撥潘師傅電話,師傅挺忙,在別處代駕。

  程迦安靜了一會兒,轉身把鑰匙扔給林麗:「開車。」

  車到半路,林麗說:「我過段時間再去西部,你還去麼?」

  程迦這才意識到,她和那段日子唯一活生生的聯繫居然只剩林麗。

  「去幹什麼?」

  「拍一個專題。」林麗說,「和拐賣,綁架,還有敲詐勒索有關。」

  程迦無言。

  林麗自嘲:「以前覺得搞這些忒特麼矯情,落到自己身上,就知道疼了。」

  一趟大漠之行,林麗徹底被顛覆;而程迦發現,自己似乎沒有任何改變。

  程迦:「那個叫鐵哥的,他手機裡不是有你的豔照麼?」

  林麗冷哼一聲:「他愛發不發,我就當給專題做宣傳。以為拿幾張照片就能威脅我不出聲,做夢!」

  程迦說:「別一個人去。」

  「我知道。」

  到了樓下,程迦走了,林麗在她背後說:「你那攝影展需要幫忙的話隨時找我。」

  程迦頭也沒回。

  程迦上樓開門,進了家,落了鎖,在門板上靠了一會兒。

  客廳有整面的落地窗,外邊街燈明亮,不開燈,屋裡的一切也很清晰。

  萬籟俱寂。

  她望著安靜空曠的屋子,略一回想之前的十多天,忽覺恍如隔世。

  回憶一幀幀,歷歷在目,卻像天上人間,一過數年。

  程迦就著窗外的光走到桌前清理背包,找出那套藏族衣裙,拿去扔洗衣機,有東西叮咚掉在地板上,是一把木勺。

  程迦看了一會兒,隨意扔進櫥櫃。

  她一點兒都不想睡。

  夜深人靜,她卸了妝,洗澡洗頭,吹乾頭髮,胡亂綁了個髮髻,去暗室洗照片。

  第一張,她的車被嬉皮士偷汽油後,她坐在車頂吹風,遠遠看見彭野他們的車過來,她摁下快門。碧藍天,金草地,墨綠色的東風越野揚起塵土。

  程迦一直工作到早晨六點,走出暗室,她給自己烤麵包洗水果倒牛奶,發現餐桌上有方妍送來的幾瓶藥,瓶身上寫了食用計量。

  程迦一個瓶子一個瓶子擰開,倒了規定的數量,就著溫水吞下去,然後吃早餐。之後睡了會兒覺,醒來繼續把自己關進暗室處理照片。

  她得盡快把照片弄好,準備攝影展。

  安安在格爾木市醫院外買玉米吃的時候,接到了彭野的電話。

  肖玲出事那晚,安安留了彭野手機,後來因為沒錢墊醫藥費,找彭野求助,彭野給她打了幾千塊錢。

  這些天,肖玲轉了幾趟醫院,最終轉到格爾木。安安幾次給彭野致謝,彭野關心過幾句。

  而昨天,彭野主動打電話來,說來格爾木辦事,順道看她們。

  這會兒電話就來了。

  安安在手推車攤旁買玉米,聽到電話響,知道是彭野,趕緊拿起來:「喂,彭野大哥?」

  玉米太燙,她單手捧著受不了,呼呼抽氣,手忙腳亂地兩手交換。

  那邊彭野似乎皺眉:「你幹嘛呢?」

  「啊,我在街邊買玉米。太燙了,你到哪兒了?」

  「看見你了,在你背後。」彭野的聲音從安安腦後邊落下來,低低的,沉沉的。

  安安轉頭,她原本個兒就矮,彭野高,離得又近,她得仰頭看他,忙亂之下,手一抖,玉米脫手了。

  安安驚呼。

  彭野敏捷地彎腰把玉米接住,皺眉:「你玩雜耍麼?」

  安安紅著臉,要拿回玉米,彭野說:「你先把手機裝好。」

  安安裝好了,小聲問:「不燙麼?我覺得很燙啊。」

  彭野說:「皮厚。」

  安安:「……」

  彭野俯視著她,問:「中午就吃這麼點?」

  安安吶吶的:「啊,我要回病房幫忙。」

  「肖玲她家人呢?」

  「也守著呢。」安安說,「對了,醫藥費要還給你。」

  「過會兒給你賬號,打回去就行。」彭野說,「你吃這個不行,吃頓飯吧。」

  安安忙說:「那我請你,算是謝謝你幫忙。」

  彭野哼笑一聲:「一大老爺們還要小姑娘請客麼?」

  安安怕他不開心,就沒堅持。

  醫院門口一排館子,彭野問:「想去哪家?」

  安安想便宜:「吃碗蘭州拉麵吧。」

  彭野抿一下唇,竟有點兒脾氣,道:「不想吃那個。」

  安安縮脖子,小聲「哦」一聲。

  「四川小炒。」

  「好。」

  過馬路時,彭野問:「你準備在這兒待多久?」

  安安納悶地抬頭:「等肖玲好過來啊。她家人快崩潰了,沒一個冷靜的。」

  這一抬頭,沒看路,一輛摩托車飛馳而過,彭野拎著她後衣領把她給揪回來。

  安安嚇了個心跳驟停,愣愣盯著彭野。

  彭野微皺眉:「看路。」

  他鬆開她,繼續剛才的話:「守她那麼久,你倒心地善良。」

  安安臉一紅:「很多人心底善良啊。」

  「是麼。」

  「是啊。你們那群人都是,還有程迦也是。」

  彭野忍了忍:「你沒事兒老提她幹什麼?」

  安安一嚇:「我就提了一次呀。」

  彭野又有一會兒沒說話,走到街對面了,才平靜地問:「你待這兒,你家人不管?」

  「我沒什麼親人啊。」安安說,「就一個哥哥。」

  「嗯。」彭野問,「你哥幹什麼的?」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8:46 PM

第 52 章

  彭野把菜單遞給安安:「想吃什麼?」

  安安又推回來:「都行,你點吧。」

  彭野點了水煮魚,辣椒炒牛肉,熗鍋蓮花白,黃瓜西紅柿蛋湯。

  安安說:「會不會點多了。」

  「不多。」彭野把菜單還給服務員,轉頭看安安,「你這性格,巨蟹座?」

  安安微窘,小聲:「這麼明顯麼?」

  彭野沒答,問:「幾號?」

  「一號呢。你懂星座啊?」

  「不懂,聽隊裡年輕人說過幾嘴。對了,剛說你哥哥是幹什麼的?」

  安安端正坐著,答:「他在外邊跑生意,是商人。」

  彭野淡淡地「嗯」一聲,也沒追問,眯眼望著烈日下的戶外,找不到話題的樣子。

  安安怕沒話說下去,於是補充:「經營手工藝品針織品之類,都是些少數民族的東西,所以總往西部跑。」

  彭野「聊天式」地接一句:「你來這兒看他麼?」

  「也不是。他挺忙,去哪兒不固定。但上次在風南鎮見了一面,嘿嘿。」安安抿著唇笑。

  彭野看著她。

  她慢慢低下頭,搓手指:「我臉上有東西麼?」

  「沒有。」彭野問,「你們很親?」

  「親啊。是哥哥賺錢供我讀書上學啊。以前很苦,近幾年好了。但他給的錢我都攢著,不想用他太多,在外邊跑,很辛苦的。對了,我哥說等我畢業了想帶我出國。你覺得出國讀書好麼?」

  彭野笑笑:「我一個放羊的,哪裡知道什麼學校?」

  安安:「但我感覺你看著不太一樣的。」

  彭野不說自己,問:「快畢業,應該22歲吧。」

  安安:「我讀書遲,23了。」

  彭野說:「看著挺小。」

  安安又抿嘴笑了。

  這家店做菜快,一會兒的功夫,水煮魚就上來了。

  彭野問:「川菜吃得慣麼?」

  「吃得慣啊,我喜歡辣。」

  「聽你口音,是……」

  「江西的。」

  「革命聖地。」

  「嘿嘿,彭野大哥,你是哪兒的人啊?」

  「西安。」

  「歷史古城,我一直都想去呢。」安安說,「但你好像沒有西北口音,聽著像北京的。」

  彭野淡淡一笑,說:「小學普通話學得好。」

  服務員上菜,兩人開始吃飯。

  彭野看她一眼,問:「這兒天熱,你帶了夏天的衣服?」

  安安搖頭:「在批發市場隨便買的,之前都是冷天的衣服。」

  彭野說:「你那衝鋒衣像是綠色。」

  「對啊。」安安抬頭望他,眼睛晶亮,「你記得啊。」

  彭野說:「挺鮮豔。」

  安安笑了,慢慢吃幾口飯了,問:「程迦還跟著你們嗎?」

  彭野喝著湯,說:「她回去了。」

  安安「哦」一聲。

  彭野沒再多說什麼,吃完飯,跟安安走到醫院門口,說:「進去吧。」

  「你不去看肖玲麼?」

  「不去了。」

  安安紅著臉,像是被太陽曬的,抬頭問他:「你們過來遠麼?」

  「沿青藏公路,一小時。」

  「我有時候就去看石頭哥他們。」

  彭野沒答,站定了,說:「進去吧。」

  安安衝他揮手再見,彭野略一點頭,不做停留轉身走了。

  安安走了幾步回頭看,彭野已跑到街對面,步伐很快,一會兒就消失在人群裡。

  彭野繞過彎兒,上了一條車水馬龍的街,走到路邊的桑塔納旁,拉開車門坐上去。

  胡楊在駕駛座上,問:「怎麼樣?」

  「江西人,23歲,生日7月1號,身份證前十幾位好找了;姓名安安。安是小姓。如果人多,拿照片來給我認。」

  胡楊發動汽車:「七哥,你確定黑狐是她哥?」

  「百分之九十。如果是,找到她的身份信息,她哥的真面目就出來了。當時,黑狐要銷毀的是他妹妹的照片。程迦也說過他手上有個『安』字紋身。」

  彭野頓一下,揉揉鼻樑。

  胡楊手機響了,他接起來,講完了和彭野匯報:「七哥,瘋子放出去了。已經有人盯著他。」

  「好。」

  「準備大幹一場了。」

  彭野無意識拿出手機摁了一下,屏幕還停留在給安安打電話的頁面。把通訊錄按回去,安安排在第一個,下邊一個姓「白」的聯繫人,緊接著就是「程迦」。

  程迦名字首字母是c,排在通訊錄前邊。

  他的名字首字母是p,她幾千人的通訊錄裡,埋沒在底端。

  多天了,杳無音訊。

  他點開「程迦」,在「刪除聯繫人」的選擇框裡摁了一下。

  「程迦」從通訊錄裡消失。

  程迦,我能為你給別人下跪,但絕不會給你跪下。

  程迦的攝影展《風語者》第五站在香港,這站是臨時增加的。

  前四站取得的效果超出所有人預料。這些天,社交媒體門戶網站電視報紙全在談論程迦的紀實攝影,討論野生動物保護,關注巡查員群體。

  轟動一時,名聲大噪。

  僅微博話題閱讀量就鋼彈9億次,程迦的微博粉絲以每天幾十上百萬的速度暴增。發一條攝影展的照片,轉發評論十幾萬。

  連之前對此展覽持高冷態度的香港展館也緊急聯繫經紀人,表示「不管攝影師提出什麼要求,無論如何也得來香港」。

  接下來幾個城市的展覽票早就銷售一空。連新增的香港站,展票也在開售後的幾小時搶完。

  程迦嚴格限制了進館人數和分流時間,她不想把展覽變成人擠人的走馬觀花。社會轟動效應已經達到,照片她免費發佈在微博裡,所有人都看得到。

  而展館是留給人走心的。

  她給參觀者一個安靜的環境,讓他們不受打擾不急不忙,靜下心來看完整個展覽,回去後把留在心裡的震撼再傳播出去。

  這才是她想要的。

  她從到處都有人,卻一片寂靜的展館裡,看到了效果。

  任何時候,展館都是安靜的,靜得每個人都能聽見自己看到照片時的心跳聲。

  而程迦,她偏好散場時獨自在美術館看照片,偶有三三兩兩的觀者,悄然無聲。

  這趟出行,她帶去的一堆不同種類的相機和鏡頭都用到了。她沒有把照片處理成黑白去刻意製造凝重感,荒野本身就足夠蒼茫。她的數碼照片從不用後期處理和ps,膠卷照片也親自衝洗,這是她和父親的習慣。

  這次的攝影,她把它當做一個故事在講,每張照片邊角處都配上幾行字。

  如尼瑪搭著帳篷,不好意思地躲避鏡頭。

  「隊員桑央尼瑪,藏語意思是太陽。年紀最小,害羞,和女人說話會臉紅。」

  另一張他渾身濕透,躲在灌木叢後朝偷襲者射擊的照片上則寫著:

  「他是隊裡的神槍手。雨夜,因打破盜獵偷襲者的頭而難過,決心苦練槍法。」

  麥朵站在小賣部的那張:

  「麥朵的小賣部裡的麥朵,尼瑪的心上人,他羞於對她表白。那天他塞給她一隻塑料髮夾和一小包紅景天。只有一小包,多的要賣了給隊裡做經費。

  他一年見她兩次。」

  石頭在灶屋裡燒火做飯的照片:

  「……為一根蔥和菜販子討價還價,做飯賣相不好,味道還行。很會烤土豆和紅薯,小氣,說夢話都擔心沒錢買汽油。攝影師生病時,破天荒煮了6個雞蛋。攝影師離開時,送了一大兜青棗,礦泉水買的當地最貴的農夫山泉。」

  達瓦:

  「……唯一的女隊員,成天被家人催促結婚成家,她說太忙,等抓了一個團夥就退,可抓了一個還有下一個。時間輕輕一晃,姑娘就不年輕了……」

  十六,濤子,胡楊,彭野,都有。

  經紀人在廣州站看了展覽後驚呼:「親愛的,你突然被洗禮了嗎?比我想像的飛躍了幾百個層次。一定會火,絕對會火。」

  此刻,程迦抱著自己,在畫廊的走廊間緩慢穿梭,隔著一段距離看那些曾經熟悉的人和景被固定在牆上的另一方世界裡。

  她看到彭野在搭帳篷的,看到彭野趴在越野車頂上開槍……

  漸漸,她胸口湧起一股緊澀而阻滯的感覺,她不知道,這種感覺叫什麼。

  最終,她在一張照片前站定。

  鄉鎮醫院簡陋的手術室外,牆壁斑駁,灰泥脫落,男人站在門口,脊樑筆直,留給外界一個沉默無聲的背影。

  他手上沾著血,窗外的陽光在他背上斜下一刀。

  極簡單的構圖,極樸實的色彩,卻有不能言說的洶湧與無奈。

  照片下角,灰色水泥地上一行白色小字:「十六與盜獵者交戰,中彈昏迷,他的隊長彭野站在手術室門外……」

  「我喜歡這張。」成熟穩重的男聲在身後響起。

  程迦沒回頭,意料之中。每次她開攝影展,他都會來。

  旁邊一個小夥子回頭,看一眼程迦身後,眼鏡片後邊迸發驚喜:「徐卿老師?我從小就特喜歡你的攝影作品,能不能簽個名?」

  徐卿溫和點頭,給他簽了名。

  小夥子讚歎:「老師,您看著真年輕啊。」

  「謝謝。」

  小夥子又找程迦要簽名,程迦把名字簽在徐卿後邊,這才回頭看徐卿。

  一身西裝,溫文儒雅。四十五六的人不顯老,看著像三十多。

  程迦淡淡瞧著他,他微微吸了口氣:「比上一場進步很多。迦迦,你長大了。」

  程迦一笑:「是啊,你又老了。」

  徐卿覺著她孩子氣,無奈一笑。他人看著再年輕,也掩蓋不了嘴邊的法令紋,他說:「出去喝杯咖啡吧。」

  程迦搖頭,沒有興趣:「晚了,準備回家睡覺。」

  徐卿點點頭:「好習慣。」

  程迦不解釋。她哪裡想回去好好睡覺,只不過去哪兒,和誰,都讓她厭惡。這些天,她每天都很充實地讓自己忙碌,可夜裡仍然無法入睡,每晚都得靠酒精催眠。

  「如果喝咖啡是想打聽我媽的事,她離婚後又結婚了。」

  「我只是來看你的攝影展。」

  程迦沒再說話,看照片,徐卿偶爾看她。

  他終於問:「這個男人對你來說,很特別?」

  彼時,程迦望著牆上的高原落日,燒羊皮的火堆滅了,彭野的剪影孑然立一旁。她望著他,眼睛挪不開,只想走進畫框裡,從他背後抱住他。

  徐卿的話,讓程迦心一沉,有種深沉底下的情緒隱隱激盪著,她壓抑住:「為什麼這麼問?」

  「這張照片,看上去不捨。」

  程迦抿緊嘴,臉色微白。心裡跟塞進了一把彈球似的,極不安穩。她忽然想起,有句話忘了問彭野。怎麼還沒問就這麼回來了?

  哦,她想起來了,她不能問,她疑慮他會不會和他們一樣。

  可現在,她忽然又想問了;前所未有地想知道答案。

  徐卿未看出程迦心底的翻江倒海,問:「那個叫江凱的男朋友呢?」

  程迦:「他把我甩了。」

  徐卿搖頭:「沒人會甩掉你。」

  「你就甩過。」

  徐卿無言半刻,嘆:「迦迦,我不適合你。你值得比我更好的,事實證明我是對的,你和江凱一起很開心,變得像你那個年紀女孩應該有的樣子。雖然你們現在分開了,但我還是像當初一樣認為,你能找到更好的。」

  程迦心底平生一股厭煩,卻笑了一聲。

  徐卿看她。

  「當年你就這麼和我說;後來江凱也這麼和我說,迦迦,你找得到更好的。……狗屁。」

  「……」

  「我是玩具,是寵物麼,隨意推給下一家。喜歡的時候不曉得為我好,不喜歡了到曉得為我好了。這些話留給自己矯情就行,別說出來噁心我。」

  程迦一番話說話,腦子靜了。她輕輕吸一口氣,就想起彭野衝進她身體時,說的那句:「程迦,你不會遇到更好的。」

  她身體一個激靈,閉了閉眼。

  她轉身,打電話給經紀人,手在輕顫,聲音卻篤定:

  「我現在去西寧,和你說一聲。」

  「什麼?!」

  「有個重要的問題,要當面問。」

  「親愛的你先冷……」

  「香港站還有3天,下站北京我會準時回來。」

  「親愛……」

  程迦掛了電話,轉身離開。

  徐卿,畫廊……她拋下了身後的一切。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8:49 PM

第 53 章

  程迦凌晨到西安轉機,去西寧的飛機要到早晨8點。

  程迦沒心思住酒店,包了輛車遊西安。深夜空無一人,司機都快睡著,她精神卻好,望盡每一條街道每一堵城牆。

  上午七點,程迦重回機場,過了安檢在貴賓廳坐著。她出來得匆忙,只帶了個極小的登機箱。她平日不喜玩手機,閒來無事只能盯著電視發呆。

  有乘客進來找位置坐,不小心撞到她的小箱子,磕到她的腳。

  「啊,對不起對不起。」對方聲音溫柔,是個高挑知性的女人。

  「沒事。」程迦把箱子拉到腳邊,抬頭看一眼,女人很漂亮,眼睛大大的,鼻子嘴巴都很秀氣,捲髮襯得臉特小。

  她到程迦旁邊坐下,程迦沒在意。

  隔了一會兒,她問:「你也是轉機的嗎?」

  程迦盯著電視看了幾秒,才意識到她在和自己說話,回頭,沒什麼興趣地「嗯」了一聲,又看電視。

  電視裡在放國際新聞,沒頭沒尾的。

  「我從北京來的,你呢?」

  程迦稍稍低一下眼皮:「香港。」然後又看向電視。

  「你是香港人?」

  「不是。」

  「我是北京的,去青海找人。」

  「哦。」

  過了好一會兒,美女沒等到程迦說別的話,便道:「找我愛的人。」

  程迦還是沒話。前半程從香港來西安的飛機上,她身邊坐了個大媽。她隨意看了眼大媽抱著的畫,被大媽捕捉到,成功講了一路她女兒如何會畫畫。

  有傾訴欲還自來熟的人真不少。

  程迦看著國際新聞。

  美女也跟著看,新聞裡播放海洋石油,她說:「他很喜歡海洋,我卻覺得海洋很危險。」

  程迦「哦」了一聲。

  美女從包裡拿出一盒巧克力,拆開了說:「吃一塊吧。」

  「不用,謝謝。」

  「吃一塊嘛,這麼早,要補充能量啊。」

  「我不喜歡甜食。」

  「啊,真遺憾。我很喜歡巧克力。」美女溫柔地說,撕開一袋來吃。

  坐了一會兒,程迦有點兒睏,畢竟一晚上沒睡。想抽菸,看了看禁菸標識,算了。

  美女問:「你到西寧,還是繼續往前走?」

  「往前走。」

  「去幹什麼?」

  程迦淡淡垂一下眼睛:「找人。」

  「找誰呀?」美女好奇地湊過來。

  程迦抿緊嘴巴,沒做聲。

  「是喜歡的人麼?」

  程迦還是沒動靜,美女等了一會兒,要放棄時,程迦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

  美女開心地笑了:「那他喜歡你麼?」

  程迦:「不知道,沒問過。」隔幾秒,她扭頭看她,眼神平靜而安定,說,「我這次去,就是去問他的。」

  女人被她乾脆的眼神看得一時不知說什麼,問:「沒有他電話嗎?」

  「有。」

  「怎麼不打電話問?」

  「要當面問。」

  她給他那樣分別的方式,不能用一個電話道歉敷衍。

  「他在那邊工作嗎?」

  「嗯。」

  她還要問什麼,程迦不想再多聊自己,於是轉移:「說你吧。」

  「那你問。」

  程迦:「……」她借用她剛才的問題:「他在那邊工作?」

  「嗯,我以前不懂事,總想讓他離開那裡。但現在想通了,心在一起,隔得遠也不要緊。」女人抿著唇,嘴角抑制不住上翹,

  「分開好久,我一直想著他,現在又知道,原來他也一直想著我。」

  乘務員通知登機。兩人上了飛機發現是鄰座。女人驚訝:「太巧了。」

  程迦:「嗯。」

  飛機起飛,女人坐立不安。程迦一開始沒管,但後來女人動靜太大,程迦扭頭看她一眼。

  「有點緊張。」女人抱歉地笑笑,「想到要見他,好緊張。」

  程迦想,看上去三十多的女人,心還跟少女似的。

  女人道:「而且我很怕坐飛機。每次都緊張。」

  程迦:「……」

  「你這一趟夠辛苦。」

  女人微笑:「都值得的。」

  程迦看她臉色發白,腿也在抖,說:「你講講話,分散注意力。」

  「那和你講他的事兒吧。」女人果然看過來,

  「他和我一個大學,是那種很陽光很會玩兒的人,總開著漂亮的車進出學校,載著朋友到處玩兒。他在學校挺有名,很多女生喜歡他。

  我和他沒什麼交集,他身邊美女很多,我只是平常。」

  程迦並沒什麼興趣,忍住睏意,問:「怎麼認識的?」

  「我每晚都去操場跑步,同學們習慣逆時針跑,我卻喜歡順時針。他也跑步,有次撞上了,他很不耐煩地把我耳機扯下來,凶『怎麼又是你?』我現在都記得他當時皺眉的樣子,臭著臉『誰讓你逆著人群方向跑的?』我還挺奇怪,明明隻撞到一次。」

  她輕輕笑,

  「後來他說,好幾次差點兒撞到我,所以有印象。」

  程迦揉揉有些累的眼睛,道:「搭訕就搭訕,還找藉口。」

  「是吧?」美女也不緊張了,靠在椅背上繼續講,「後來在校園裡遇到幾次,我對他挺冷淡,有天他就對我示好了。一開始我不想接受他,覺得他經歷豐富,應該是花心的人。可他很讓人著迷,就陷進去了。還好,後來發現他其實很專一,就一直談戀愛了。」

  程迦順口接一句:「怎麼分開了?」

  「他做了些錯事,想遠離。我不能跟他去,異地相隔,我堅持不了,就和他提出分手。」

  程迦有些疲累,垂了垂眼睛,沒繼續問了。

  美女繼續講:「我一直以為他在這邊有了新戀情,結婚了。但前段時間朋友遇到他,發現他還是孤身一人。」

  程迦道:「孤身一人,或許是沒找到合適的,怎麼確定是在等你?」

  美女愣了愣,盯著程迦看。

  程迦倦了,人也漫不經心:「這些年你一直等他,也是沒找到合適的吧。」

  美女默然。

  程迦:「當我沒說。」

  美女卻一抿唇,笑道:「你誤會了。他打電話和我說,很想念我,想和好啊。也是最近遇到別的女人,對比之下,回想起我的好了。不然,我怎麼會過來?

  而且,我終於肯讓步,他不知道有多開心。」

  程迦說:「哦。」

  飛機降落西寧,兩人告了別。程迦打車到客車站,買去格爾木的車票,竟再次遇到那個美女,連程迦也覺得巧合了。

  彼時,美女在打電話:「……來接我吧……他會知道是誰的……」掛了電話,她驚喜道,「你也去格爾木啊。」

  程迦說:「到了還得轉。」

  她熱情道:「他會來接我,如果順路,帶你一起吧。」

  程迦不喜受人恩惠,但看她太熱情,也準備問一句她去哪兒,可後邊人擠上來推了她一下,她護著箱子,也就把話擱一邊了。

  上車後兩人坐一起,客車破舊,有些髒。女人不適應,拿紙巾上上下下擦了個遍。可坐下後,臉上的笑容再也藏不住,托腮看窗外,嘴角含笑。

  程迦望一眼灰黃色的高原,眯起眼睛。

  西部的陽光太燦爛了,而她沒休息好,有些暈車。

  彭野從外邊回站,才下車,就有人招呼他:「老七,剛有個女人打電話,讓你去格爾木車站接她。她從西寧那邊過來。」

  彭野一愣,立在原地,靜止好幾秒,才問:「女人?」

  「對,聲音聽著可年輕。我問她是誰,她不說,說你會知道。」

  彭野立刻問:「什麼時候的事兒?」

  「不到半小時。」

  彭野二話不說跳上車,加速而去。

  「誒……急什麼呀,西寧到格爾木幾小時呢!」

  程迦熬了夜,在車上睡著了。後來被身邊的女人推醒,她望一眼外邊灰塵濛濛的車站,知道自己又回了格爾木。

  程迦和她一起下車,下午的太陽曬得人口乾舌燥。

  幾個小孩打鬧著衝過來,撞了程迦一下。程迦微微皺眉。

  美女看著,甜蜜地笑:「他很喜歡小孩子。等我們……」

  程迦剛才一覺沒太醒,腦子昏沉,臉上油膩,下車還撲了一臉的灰塵和尾氣。她去買水喝,又拿水洗了把臉。那女人不在了。

  程迦也不找,拉著箱子往車站外走。

  走出大廳一抬頭,老遠看見彭野。

  他雙手插兜,背脊筆直站在大門正中央,被太陽曬著,衣衫汗濕貼在身上,似乎等很久了。

  程迦心一突,愣了幾秒,剛要走過去,一個女人飛撲上去抱住他的腰。

  原來,和她同了一路的女人,叫韓玉。

  程迦突然整個人都清醒了。

  車站髒亂無序,她穿著紀梵希。

  一秒,兩秒,她等著彭野把她推開,可他沒有;她覺得她等不了了。陽光太刺眼,讓她整個人都晃了一下。

  她轉身走進客車站。

  就是這樣的時刻,

  如同過去,終究有一樣什麼,是她付上所有也要不起。

  程迦重新買了張回西寧的車票,她握著箱子拉桿,端正筆直地坐在候車室,和週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她很平靜,就是覺得今天累著了,沒什麼精神。

  突然,一束冷水噴在她腳上。

  程迦扭頭,一個小男孩在玩水槍。程迦看了他幾秒,抽出紙巾把腳擦乾。

  才直起身,又是一道水噴在她膝蓋上,小男孩哈哈笑,衝她吐舌頭做鬼臉。

  程迦又看了他幾秒,把膝蓋上的水擦乾。

  第三道水第四道水噴過來,第五道噴到她臉上。

  程迦變了臉色,冷冷警告:「你再敢試試。」

  男孩被她的眼神嚇到,哇一聲大哭起來。旁邊的婦人摟起兒子,跳腳:「你剛和我兒子說什麼了,你恐嚇小孩啊!」

  車站裡的人看過來,還有的走近了看熱鬧。

  程迦沒做聲。

  「不就不小心灑了你一點兒水嗎?至於嗎?和一個小孩兒過不去?什麼人啊你。」

  母親護著,孩子可勁兒嚎啕大哭;孩子哭得委屈,母親更心疼氣憤,

  「你把我兒子嚇成什麼樣兒了,這麼大人跟小孩置氣,有心嗎?穿得有模有樣的,大城市的瞧不起我們呢?你來這兒幹嘛啊,這兒不歡迎你。」

  程迦在一車站人的目光裡,站起身拉箱子要走。

  女人不依不饒,上前扯她的箱子:「你給我兒子道……」

  程迦轉身突然一推,女人摔倒在地。她沒想程迦不動口卻動手,一秒後,扯著嗓子哭:「打人啦,打了我兒子又來打我!」

  人群指指點點,程迦飛快擠出去,快步穿過骯髒黑暗的走廊,邊塞了隻煙到嘴裡,顫抖著手點燃。

  她躲去廁所。

  臭氣熏天,便池沒隔間門,衛生紙衛生巾到處都是,液體遍地。

  程迦狠狠抽了幾口煙,臭氣熏得她肺疼,她把煙扔地上碾碎,飛速打開手提包拿藥,瓶子太多她拿不過來,索性一下全倒進洗手池,也不管那池子裡全是髒泥污垢。

  手劇烈顫抖著,她按照瓶上的劑量,把藥倒出來塞嘴裡,也沒水就那麼生嚥下去。

  可手還在抖,猛地一顫,一瓶藥倒得滿手都是,更多地灑在洗手池和骯髒的地面。

  烈日下的車站大門口,

  彭野有點兒懵,愣了好一會兒,才費力地把緊緊箍在身上的女人掰開,皺了眉:「怎麼是你?」

  韓玉抬起頭,表情靜默:「你以為是誰呢?」

  彭野眯著眼睛,看了她一會兒,什麼話也沒說,轉身走開。

  他走到附近的樹下,咬咬牙,抹了把臉上的汗,掏出煙來抽。

  韓玉站在他身後,平靜等待。

  彭野抽完一根又一根,就是不回頭說話。第三根快完時,不遠處傳來救護車的聲音。

  有人走過,議論:「……嚇死人,在公共廁所裡,髒死了,臉白得跟鬼一樣,鼻子嘴裡都是白沫,沒氣兒了……」

  彭野吸完最後一口,把煙蒂扔地上,來回狠狠碾了幾腳,才回頭看韓玉:「走吧。」

  韓玉點頭微笑:「好啊。」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8:52 PM

第 54 章

  「我說,你走。」

  「……」

  彭野去售票口看,但回西寧的車已經沒了。

  彭野去售票口給韓玉買票,沒有回西寧的車了。

  開車從格爾木回保護站,彭野一路無話可講。

  韓玉先開口:「我以為你會認不出來我。」

  「你面貌沒怎麼變。」

  韓玉說:「你也沒怎麼變,就是黑了點兒。」

  彭野開著車,沒話想講。

  韓玉想回答的問題,他不問,只得自己說:「你知道我和孫陽分開了吧?」

  「你上次電話說了。」

  「最後談到結婚,還是不適合。」

  彭野不接話,不問哪兒不合適。

  她自己又說:「哪兒都挺合適,可想到要一輩子在一起,心裡過不去那道檻兒。」

  彭野連句話都不回。

  到了保護站,停了車,幾個兄弟等著看熱鬧一擁而上,彭野一句「都他媽別廢話」堵了所有人的嘴。他沒什麼表情地介紹說是韓玉,他曾經的同學,路過這兒借宿一晚。

  韓玉看著他側臉,神色複雜。

  其他人也乖覺,彭野剛那話擺在那兒,不敢亂叫嫂子,隻稱「韓小姐」。

  彭野經過值班室,瞪了值班的人一眼,小夥子頭皮發麻,他只是轉達電話消息,隊長明明興衝衝跑去的,怎麼人接回來就黑臉了?

  小夥子又看韓玉,真是美女,不久前往站裡打電話的應該就是她。當時他提醒她,如果急的話,直接打彭野手機就行。可女人說沒彭野手機號,手上也沒紙筆,讓他轉告。

  說轉告吧,問名字她又遮遮掩掩,說彭野會知道。站裡座機老了,沒來電顯示,問她手機她還是不說,說彭野會知道。

  當時小夥子放下電話,頭都大了。彭野在外執勤,手機信號也不好,還愁怎麼轉達呢,沒想彭野車就到門口了,真有緣。

  可現在看著,好像情況不對啊。

  彭野把韓玉帶去達瓦宿舍,達瓦跟胡楊追查瘋子下落去了,韓玉一個人住。

  他放下行李箱,轉身就走,韓玉叫住他:「彭野。」

  彭野走到門邊了,回頭:「還有事?」

  「你……」她知道他在發火,卻不知怎麼處理,話出口,有些費勁,「這些年過得好嗎?」

  彭野攤開雙手:「我看著不好?」

  「挺好的。」韓玉想和他聊天,可他連「路上辛苦嗎」「什麼時候到」這樣的寒暄話都沒有,比陌生人還生疏。

  韓玉像被抽了力氣,得退後一步靠在桌子上穩住,吸一口氣,索性就開門見山:

  「彭野,我是來找你的。」

  彭野眼睛黑亮,看著她說。

  韓玉舔舔微乾的嘴唇,抱住自己的手臂:「繞了那麼大一圈,這麼多年,最終我是一個人,你也是一個人。不如……重新在一起吧。」

  彭野冷淡地看她幾秒,笑出一聲:「咱們12年沒見,也有好幾年不聯繫,你大老遠闖來,問我意見沒?」

  他轉眼無情,韓玉卻並不意外,他一貫如此,誰忤他的意,逆他的控制,他便一丁點兒好臉色沒有。哪怕你跑半個中國來找他,他也不領情。

  「你怪我甩了你嗎?」韓玉聲音委屈,「當初是你執意要跑來這種鬼地方,難道要我和你一樣把未來葬送在這裡?」

  彭野靠在門框上,點燃一根菸,隔著煙霧睨她,語帶輕嘲:「你現在回頭找一個葬送了未來的人算怎麼回事?」

  「你……」韓玉抽著嘴角,笑,「我賤啊。」

  彭野看她半刻,扭過頭去了,語氣卻沒半點鬆緩:「說這些話有意思?」

  韓玉站直了身子,朝他走來:

  「一別多年,陌生了,但咱們能找回原來的感覺。我知道你的性格,最怕麻煩,也最不來事兒。心裡頭是空的,人就可以將就。跟誰不是過日子?等過幾年,爸媽催你結婚,相親找誰也是找,和我不好嗎?」她說,「起碼省事兒啊。你不就怕麻煩,最喜歡省事兒麼?」

  彭野淡笑,撣撣手裡的菸灰:「你要早來一個月,沒準我還真能和你省事兒地過日子。

  可現在……」

  他點了點胸口,「不空了。將就不成了。」

  「怕麻煩也沒辦法,這事兒還真就省不了了。」

  韓玉扯扯嘴角:「心裡不空了,裝了別的女人?」

  彭野瞧她半晌,哼出一聲笑:「你這口氣是抓姦呢?……咱倆什麼關係啊?」

  韓玉:「那女人叫程迦麼?」

  彭野臉上的笑收住了。

  他那不願任何人提及她姓名的神情刺痛了韓玉,她說:「你知道她什麼人嗎?她哪點兒配得上你?」

  彭野看著她,眼神不冷也不熱。

  「網上都扒爛了。她為什麼年少成名,十五六歲就勾引國際著名攝影師,她的老師徐卿,讓人把她捧上位,翅膀硬了就把人踢了。後來搶男人,就那華裔指揮家江凱,她逼死自己繼姐。現在躥紅的那男模高嘉遠也和她有染,圈裡人都說她養『男寵』。這種女人你喜歡什麼?」

  彭野吸咬著臉頰,聽她把話說完了,笑一笑,不痛不癢道:「喜歡和她睡。」

  韓玉:「……」

  「彭野你能別和我較勁兒嗎?」

  「我說正經的。」彭野說,「我也是個渾身不乾淨的人,我就配她,配不上你這樣的仙女兒。」

  「你……」韓玉眼圈紅了。

  彭野也收了那股子勁兒,說:「韓玉,你看看你現在這樣兒。你自己聽聽,你說的是人話嗎?」

  韓玉瞪著他,眼淚嘩嘩地往下掉。

  一時間,如夢初醒。

  多年前,她還是初心少女;可時間和碌碌把她變得尖酸,刻薄。

  她來這兒是為了什麼?把這尖酸醜陋樣子給他看?

  曾經,她暗戀他,逆著跑道跑了一個多月才引起他注意;他並不是個好男朋友,體貼照顧沒有,脾氣也不好,年輕大男孩沒收心,心思全在打遊戲和飆車上,倒是給她花錢大方,也不和別的女人越矩。

  他對她要求不多,隻兩條,出門得打扮漂亮,不能給他戴綠帽。

  後來多了一條:陪他去青海。

  她怎麼能會去那麼偏遠的地方?她說,我等你。可不過半年,她等不了了。

  但不等,這些年她也沒等到更好的別人。

  那夜金偉的電話撩起往昔回憶,而前幾天又在網上看到《風語者》攝影展,意外看到他的身影。她整個人都震撼了。

  其他站都沒票了,唯獨新增香港站,她立刻趕去,看到圖片下邊對彭野的描述,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出事了。

  她等到了程迦,在程迦衝出畫廊時,她有過片刻的猶豫,可……就當爭取人生最後一次的瘋狂。

  但現實是,她現在才意識到,她的行為有多瘋狂無稽。

  淚流盡了,韓玉終於低頭:「那些話,我希望我沒說。」

  彭野默然。

  他瞧一眼手上還燒著的煙,又瞧一眼韓玉,說:「你不該來這兒。」

  「是,我不該來。你變了,我也變了。」她想起程迦那句話,苦笑一聲,「對。蹉跎12年,不一定是因為心裡戀戀不忘,而是沒找到更合適的。」

  彭野不置可否,道:「在這兒住一晚,明早搭車回了吧。」

  「嗯。」韓玉整個人都無了力,滑坐到椅子上。聽到身後他腳步聲要離去,問:「彭野?」

  「嗯?」

  「我不明白,那兩輛車相撞,和你們有什麼關係?」

  「……我們闖了紅燈,拐彎那輛車為避讓,衝進對面車道,撞死了對面車裡的司機。」

  「但孫陽說開車的是你弟弟,不是你。他深夜飆車,為什麼你替他擔責?他那時未成年,不必受到處罰。」

  彭野手中的煙燃到盡頭。

  「那晚我帶他嗑了藥。」

  而且,弟弟成年了。但父親一手改掉所有痕跡。他無話可說,他沒有資格。

  從西寧飛往上海的頭等艙內,程迦臉色蒼白,微垂著眼靠在窗邊。

  林麗坐她身旁,皺眉問:「不要緊吧?我說讓你在醫院多住幾天,你非要回去。」

  程迦回頭看她一眼,說:「扯平了。」

  「也是湊巧,我那專題準備開拍,剛撞上你。」

  「你不用送我回上海的。」

  林麗冷哼一聲:「你以為我想送你?」

  「我沒自殺,是藥量用錯。」這是真話。

  「醫生說再遲個十分鐘,你就見閻王了。」

  程迦懶得搭理。

  林麗:「你那攝影展全國轟動的時候,你倒好,特地坐飛機從香港跑到西北小地兒的車站廁所裡嗑藥,能選個更好的時間和地點麼?要不是我把你的臉遮住,你就上頭條了知道嗎?」

  程迦:「你能閉嘴麼?」

  林麗把毯子扔她身上,不說話了。

  飛機起飛了。

  兩人好久沒說話,林麗終於沒忍住,轉過去看她:「程迦,我在救護車上看見那個叫彭野的男人了。」

  「嗯。」

  「在路邊,走得很快;後邊跟著個女的,拖著箱子。」

  女人都天生精明。

  程迦看她:「想說什麼?」

  「程迦,不應該啊。」你怎麼會縮回來?

  「我只是想回來冷靜一下,等下次再找他。」這也是真話。

  「等下次?」林麗恨鐵不成鋼,「要我,現在就衝上去。」

  「前女友的事,應該由男人解決,而不是女人。」程迦簡短道,並沒多說。

  她不想賭氣,也不想對峙,更不想和韓玉上演兩女爭一男的好戲,雖然她知道自己一定會贏。

  沒意思。

  看到韓玉抱著彭野,頭幾秒心裡的確刺著,但她很快冷靜了,平靜之後,還是決定先回去。

  韓玉的話,程迦根本不信,就彭野那悶騷又死強的性格,給她打電話,主動說想念?

  韓玉有備而來,把她當敵人了。

  她該怎麼做,

  拆穿她,羞辱她,看她顏面盡失;或者無視她,按兵不動站在彭野身邊,女王一樣冷眼看她落敗?

  她不需要用這種方式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和成就感。

  前女友的事,應該由男人解決,而不是女人。愛慕者同理。因為這應是男人的責任,更因為女人的出面總能給另一個女人加倍的恥辱。

  林麗問:「那你後來怎麼回事?」

  程迦不答,轉過頭去閉上眼睛。

  當時,她只是平靜地回想著韓玉在飛機上的一舉一動,想著,就想到了王珊,想到了江凱……

  程迦這次來,並不是為了確定喜歡或愛,那樣說,是面對韓玉這個陌生人時的避重就輕。

  她真正想問的,是他準備好沒有。接受她過去的一切。

  可她突然意識到,或許他一直都準備好了,但她沒有。

  她該解決的事,並沒有解決;她該掃清的路障,還在那裡。

  她這次來,衝動了;

  「他處理韓玉,我處理自己。」程迦睜開眼睛,安靜地說。

  到了虹橋機場,程迦知道林麗得趕回西寧,讓她走,林麗非把她送到出口,程迦就看到了奔馳車邊的程母繼父和方妍。

  林麗道:「你媽真年輕漂亮,那身材比你差不了多少。」

  程迦看一眼林麗:「你叫他們來的?」

  林麗趕緊揮手:「我趕飛機去了。」

  她走幾步了,側頭,程迦的媽媽……是八九十年代的一個明星?

  程迦在原地站幾秒,過去打招呼:「叔叔,媽,方妍。」

  方父是大學教授,看著程迦,慈笑著點點頭;程母很淡定,化了妝的臉上看不出情緒。倒是方妍最急:「程迦,你是不是又抑鬱,又控制不住……」

  「你這說話方式就不妥。」方父皺眉打斷她的話,「別總拿她當病人,她是你妹妹。」

  方妍低下頭。

  程迦道:「我沒自殺,想吃藥,但一時心急吃多了。」

  方父拍拍她的肩膀:「上車,回家好好休息。」

  程迦點頭。

  「張嫂給你做了很多補身……」程母抬手拉程迦的肩膀,程迦側身躲過。

  上車後,方妍看看父親,又看看程迦,問:「程迦,你去格什麼木,做什麼?」

  「……找人。」

  方妍看她不想答,想著父親的話,就沒問了。

  程母卻開口:「男的女的?」

  「……男的。」

  程母閉了嘴。

  程迦回了方家別墅,她嫌身上髒,洗了個澡。

  流水衝洗她的身體,她立在鏡前打量自己,不覺就想起那晚簡陋的客棧浴室裡,她和他在鏡前瘋狂地做愛。

  時間錯亂。她的浴室精緻堂皇。

  她想,她至少應該和他睡一夜了再回來。

  她走近了看鏡子。脖子上的傷口早結痂脫落,胸脯上的槍傷也好了,留下很深的疤。

  她擦乾自己,出浴室換衣服。

  有人推門進來,是程母。

  她很久沒說話,程迦問:「有事麼?」

  程母道:「你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那個男人知道嗎?」

  果然是親媽,看得準,出刀也准。只是,程迦在格爾木車站的那一刻才發覺,根源不是那些男人,而是母親。

  「他不用知道。」程迦說,「他很好。」

  「迦迦,聽話,好好接受治療,別再……」

  「我沒自殺。」

  「反反覆覆,這種話你說過多少遍?」程母壓低聲音,忍了又忍,看不出是痛苦是生氣還是羞恥,「居然在車站骯髒的公共廁所……」

  「這次真的是意外。」程迦有些脫力,「我現在很累,不想和你講……」

  「我也累!你能不能聽話地把病治好,別再折磨我了。」

  程迦手腳無力:「原來是我在折磨你。」

  她消極的諷刺,讓程母冷靜下來。她審判道:「你知道你現在這種行為有多不負責任嗎?」

  程迦盯著鏡子裡的程母:「你告訴我責任是什麼?」

  程母撫額,忍怒道:「我請你別再提那些陳年……」

  「責任是搶你女兒心愛的男人,責任是鼓勵你的繼女去喜歡你女兒的男朋友?」

  兩人同時大聲後,房間裡陡然寂靜。

  「你不是愛,是臆想。徐卿是你父親的朋友,他對你是出於對晚輩的照拂,你卻幻想那是愛,幻想你們是一對。醫生說了,你對他是喪父後的戀父情結和自責。」

  程母說到此處,眼底劃過一絲痛苦,

  「要不是帶你去吃冰淇淋,你爸會出事?……那是我這輩子最愛的男人……我怪過你一句沒有?」

  程迦什麼也沒說,她想到了格爾木車站裡被女人護著的小男孩。

  母親的確沒怪一句,她直接衝進醫院抽她,被醫生護士攔住,她於是走了,她住院半個月她都沒去看。還是徐卿照顧她。

  母親和女兒的矛盾早已不可調和,至親的人互相傷害起來,至狠至厲。

  「你從不和我談你的事,王姍和我都比你親。你什麼都不說,戀愛也不告訴我。如果知道江凱是你男朋友,我怎麼會鼓勵王姍?後來事情鬧大,全因你性格太硬不饒人。如果是江凱出面,就不至於鬧出那個結果。」

  程迦臉色慘白,仍想著格爾木車站裡被女人護著的小男孩。

  心灰意冷,大抵就是此刻她這種感覺。

  「你就這樣安慰自己吧。」她走過她身邊,

  還擊,「對了,你得感謝徐卿,那時我年紀小,他雖然喜歡我,忍不住對我好,卻一直拒絕我。不然你就和你女兒睡了同一個男人。刺激麼?」

  程母白了臉,「啪」一巴掌扇在程迦臉上。

  很快,方妍衝進來,急道:「阿姨你這是幹什麼呀?!怎麼能打人呢?!」

  「不用關心,不疼。」程迦拂開她的手,提包出去,方妍追:「程迦你需要休息啊!」

  程迦頭也沒回。

  狹窄的室內,燈光朦朧。

  程迦解開衣服,露出半邊滾圓的胸脯,她在床上躺好。

  「準備好了麼?」男人問。

  「嗯。」

  他手指觸到她胸脯上,摸了摸那塊子彈造成的傷疤,問:「罌粟花?性感,魅惑,謎一樣。適合你。」

  「豔,俗。」

  「你喜歡什麼花紋?」

  程迦告訴了他,問:「你刺過麼?」

  「沒有。要紋好這個,難度大啊。」紋身師說,「我盡力一試。」

  程迦抬起眼睛,望向窗外。

  城市的夜空灰濛蒙,她卻看見了夏季大三角。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8:57 PM

第 55 章

  青海。

  月黑風高。

  黃土山坡,一望無垠。幾顆筆直的白楊映在夜空,留下漆黑的剪影。

  瘋子開著吉普車七彎八繞,碾過一片野生麥田,停下。他下了車,就著月光四處看看,高原起伏,沒有動靜。

  他往一處凹地走,繞下山坡走到寬敞的空地上,窯洞門裡露出一絲微弱的燈光。

  瘋子過去敲門,壓低聲音:「對眼兒,我,瘋子。」

  很快,門拉開一條縫兒,瘦瘦的對眼兒警惕地四處看:「沒人跟著吧?」

  「沒,我注意著。」

  瘋子進去窯洞。

  四壁黃土,吊一隻白熾燈,萬哥斜靠在炕上抽菸。一幫弟兄在清點羊皮。

  萬哥見了他,警惕道:「你怎麼知道這兒?」

  「我問了對眼兒。」瘋子弓著腰溜過去,嬉皮笑臉,「萬哥,我一出來就找您來了。上回怎麼拷打我都沒供出您,就想著回頭跟您混,您得收下我啊。」

  「對眼兒,下次衝人透露這地點,我就剁你手指頭。」

  對眼兒急道:「萬哥,瘋子和我從小穿一條褲衩。上次他表現好,我以為您准了。」

  萬哥斜眼看瘋子,「你倒出來得快。」

  瘋子琢磨著不對,緊道:「那娘兒們不是沒證據嗎。我一直不鬆口,也就這樣兒了唄。」

  「那娘兒們,哼!」

  瘋子看一眼萬哥纏繃帶的廢手,他有所耳聞,道:「萬哥,我上次狠狠打了那女的,嘴都打出血嘞。踢了也踹了,就給你消氣。」

  「這麼能耐怎麼沒把她殺了?」

  「她都被我打趴了。我揪她腦袋割一刀,誰想她還有力氣搶刀。我不是想著得留條命報效萬哥您麼?」

  萬哥呼著煙霧:「那女的是擰。……我這兒正缺人手,你嘴夠硬。跟著我好好幹,不會虧待你。」

  瘋子點頭哈腰:「誒誒。」

  萬哥叼著煙,望向羊皮笑一聲。

  黑狐要爬到生產鏈頂端,去南亞那邊做沙圖什披肩生意。可他手上的羊皮和軍火買賣渠道,萬哥還沒完全接手。就怕其他和黑狐有生意往來的盜獵團夥佔便宜。

  等這批羊皮送去給黑狐當學費,他自然賣他獨家資源。到時他就是新的黑狐。

  瘋子望著一堆堆羊皮山,驚嘆:「這麼多?!」

  對眼兒說:「有自己打的,也有找別的團隊收的。萬哥帶咱們單幹後的全在這兒,所有家當都壓上邊了。這次發了財,以後更好幹。等黑狐走了,咱們又打羊,又當中間商,賺大把的錢。」

  瘋子來時還猶豫著程迦那五千塊信息費,現在早拋腦後,摩拳擦掌:「有什麼我……」

  話音未落,屋外空地傳來猛烈的急剎車音。

  眾人一瞬間沒反應。

  「你他媽!」萬哥突然怒瞪瘋子,從炕上躥下來,大吼,「拿傢伙!」

  一夥人四下找槍,但窯洞門驟然被踹開,一堆槍口:「把手舉起來!」

  所有人都不敢動。

  萬哥反應最快,手腳並用爬上羊皮堆,跑到裡邊抓著天窗上吊的繩子往外爬。

  彭野追上去,兩三步竄上皮堆,萬哥速度極快爬到窯洞頂收了繩子,彭野對天一槍。

  萬哥慘叫一聲,掉下一小塊血淋淋的耳朵,可人到底是爬出去了。

  彭野罵了聲:「操!」

  誰也沒料到萬哥警惕性挺強,居然在甕裡留了根繩兒。

  其餘人全抱頭蹲地上。

  瘋子立馬轉向,衝彭野甜蜜蜜地笑:「哎喲隊長,又見面啦……我正準備偵查了給您帶消息呢!沒想您自個兒就上門……」

  彭野:「帶走!」

  達瓦上前,一腳把瘋子踹地上跪著,綁他的手。

  「隊長,那五千塊信息費不要了,為動物保護事業做貢獻,您可別冤枉我一片好心……」

  「呸!」對眼兒一口唾沫吐他臉上,「老子們全部家當在這羊皮裡邊,虧我和萬哥說好話,拉你一起發財。萬哥一定會宰了你……」

  彭野走出去看一圈,發現這兒是三年前移民工程留下的荒村,虧得萬哥能想到躲這兒。

  啟程返回時,彭野問胡楊:「黑狐那邊怎麼樣?」

  「還沒找到。」

  他們已經根據安安的線索查出黑狐名叫安磊,36歲,未婚;沒有密切聯繫人,隻關心妹妹。

  胡楊:「如果他坐火車飛機或住賓館,就會被發現。但這些天都沒消息,應該還在青藏地區。」

  彭野說了聲好。

  「不過說起來,抓到他了取證工作也難辦。不是在殺羊或販賣現場當場抓獲,物證難蒐集,團夥裡沒人見過他臉,人證也沒。總不能就指著他的疤說是黑狐吧?」

  彭野道:「總會有機會。」

  「怎麼說?」

  「我看了下,萬哥這夥人是徹底端了。他所有身家都在這兒,傾家蕩產,只能再去找黑狐。」

  胡楊:「可黑狐不會繼續幹啊。」

  彭野淡笑一聲:「如果黑狐沒錢了呢?」

  「黑狐這些年賺了多少錢,怎麼可能一夜之間……」胡楊一愣,「那錢也不能隨身帶著,只能放……七哥,你……」

  「明天給周局長打電話,把『安磊』的錢找出來。」

  正說著,手機響了。胡楊奇怪,現在凌晨一點,誰這個時候打電話。

  彭野看一眼,接起來:

  「林教授……時差六個小時……沒關係……好……我下個月想辦法過去……好……好……謝謝謝謝……」

  他收了手機,臉上竟露出極淡的輕鬆。

  胡楊:「七哥,你最近幹什麼呢?從幾個月前就神神秘秘的。」

  「大事兒,好事兒。」彭野勾住他的肩膀,拍了拍,「辦成了再告訴大夥兒。」

  上海。

  一個月來,《風語者》攝影展走了十多個城市,取得空前高漲的搜索和話題熱度。

  這段時間,程迦頻繁穿梭於各個城市,忙得沒時間幹別的任何事。從青海回來,被程母扇一巴掌後,她離開上海去了北京,跟著展覽走。

  她想過主動找方妍聊聊自己目前的狀態,除了吃藥,她還需要心理干預。但這段時間太忙,實在抽不出空。

  最後一場,回到始發站上海。

  結束那晚,經紀人準備了答謝晚宴。同行、媒體記者、各屆關注動物保護的人士紛紛赴宴,觥籌交錯,言笑晏晏。

  經紀人拉著程迦結識在場的各位,程迦收穫一堆讚美,又被敬了一堆酒,有些緩不過勁兒。

  手機在包裡震動,程迦藉口離開,走到一邊接起,是方妍。

  「程迦,我看你給我打過電話,我沒接到。不好意思啊。」

  「原打算找你聊聊。」程迦揉揉額頭,發覺今晚的酒,勁兒挺大。

  「程迦,其實上次阿姨她很後悔,她是真關心你,希望我治好你,不是你以為的為了我和拉近關係……」

  人聲嘈雜,程迦並沒聽清,

  「迦迦,快過來呀!」經紀人叫她。

  程迦說:「走了。」

  「……那,你有空了找我啊,我隨叫隨到。」方妍說。

  「好。」

  經紀人歡喜地過來拉上程迦,走去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身邊,喚了句「王先生」,又扭頭對程迦說:「保護協會陳會長的好友,銀行家,王陵先生。」

  程迦的酒在一瞬間醒了,手一緊,差點兒沒把高腳杯擰碎。

  王陵四五十歲就已一頭白髮。而程迦分外清楚他是哪天一夜白頭的,他是王珊的爸爸。

  他看著程迦:「不會叫人了?」

  程迦張了張口:「王叔叔。」

  經紀人笑:「原來認識啊。」

  陳會長也趕過來,向自己的好友誇讚程迦,講自己如何被這次攝影展震撼,說:「想給你推薦個優秀的年輕人,沒想到你們認識。」

  王陵冷眼看程迦,並沒多說什麼。而程迦也很快和經紀人去了別處。

  她時不時扭頭看王陵一眼,並不明白他怎麼會來。又被敬了一堆酒,程迦中途離開去洗手間。

  剛走到門口,聽見裡邊有人議論,是她熟悉的聲音:

  「沒想到王陵來了,居然沒好戲上演,沒勁。」

  「那個銀行家?什麼好戲?」

  「他以前是程迦的繼父啊。」

  「這麼勁爆?」聲音激動了點兒。

  「不是你想的那種。下流。」

  「那是什麼?」

  「程迦害死了他女兒,我還以為他來砸場子呢。」

  「真的假的?」

  「真的,網上到處是爆料。這次攝影展,程迦的確火了,但跟她一起火的還有論壇爆料貼。絕對亮瞎你們。」

  程迦擰動門把手,聲音戛然而止。推門進去,她的朋友們齊齊衝她微笑。

  「迦迦,這次攝影展圓滿成功,恭喜你啦。你好厲害哦。」

  程迦說:「我知道。」

  「……」

  她走向隔間:「我出來的時候不要看到你們的臉。」

  她關上隔間門,外邊腳步聲匆匆。

  朋友說的網上爆料,程迦知道,也看過,無非說她出賣肉體陪徐卿睡,被徐卿捧紅后踹了他;說她一路往上睡,又說她長期對王珊施加精神折磨辱罵王珊逼她去死。

  她其實只對王珊說過一句話。

  最近她風頭起,搬弄是非的就多了,經紀人氣得半死,她倒無所謂。

  程迦洗了把臉,清了清身上的酒氣走出去,遠遠見到王陵離場。

  程迦立在原地看他背影,她印象裡,王陵是個溫柔的男人,對母親對王珊都如此。但後來他整個人都變了。

  她終於決定追上去:「王叔叔。」

  王陵走到酒店門口了,夜色和酒精映得他面容格外蒼老。他很冷淡,問:「有事?」

  程迦說:「沒想到您會來。謝謝。」

  「我來看看你取得的成就,就能想想,珊珊如果活著,她能帶給我的驕傲。」

  程迦臉色微白。

  她定了神,說:「一直沒向您道歉,對不起。」她嘴唇微抖,彎腰到半路……

  「不用了。」王陵說,「我不原諒你。你是殺人犯。害死了人,沒償命,沒受到報應。我絕不會原諒。」

  晚宴後,曲終人散。

  宴會廳燦爛輝煌的水晶大吊燈熄滅時,程迦獨自坐在餐椅上,面對杯盤狼藉,點了根菸。

  空氣裡瀰漫著沙拉、海鮮、酒精和香水的味道。

  程迦在想明天干什麼。

  一根菸抽完,她沒想出來,於是又點燃一根。

  她今晚喝了太多酒,小小的煙都拿不穩。

  這些天,除了抽菸喝酒,她沒別的刺激源,沒駕車,沒做愛,也沒吃不該吃的藥。

  沒有興奮,沒有刺激。

  華麗的紅木門外傳來腳步聲,清潔員要來打掃,程迦把煙扔進水晶菸灰缸,站起身,一陣頭暈目眩。

  高跟鞋扭扭擺擺,她踉踉蹌蹌上了走廊,用力喘氣。

  她低頭扶著牆壁,感覺到累了。

  她爛泥一樣歪在牆邊靠了一會兒,努力晃著步子,想去外邊找送客的經紀人,突然,她被人勾住腰身,猛地一拉。

  她被扯進洗手間摁在牆上,男人火熱的吻落在她臉頰脖頸。門瞬間鎖死,高嘉遠雙手在她渾身上下各處撫摸,用力揉捏。

  程迦別過頭,想推開他,無奈酒精作用,她力氣不足。

  他太用力,箍得她喘不過氣。

  他把她抱起來放到洗手台上,裙子從小腿一順兒掀到腰際。人往前一抵,程迦雙腿被迫打開。

  程迦晃了一下神。

  在流風鎮客棧狹窄昏暗的門廊裡,彭野就是這樣,不打招呼,衝進她的身體。

  高嘉遠手伸到她臀後,扯斷了丁字褲,低頭鑽進她裙子裡。

  程迦高跟鞋踢上他肩膀:「走開。」

  高嘉遠吃痛地起身。

  程迦抓著洗手檯子,酒精讓她面色酡紅,微微喘氣。

  她歪頭靠在精緻乾淨的大理石牆面,眼神迷茫,很頹廢。

  「程迦,別忍了,我知道你喜歡這個。」高嘉遠上去摸她腿根,「你記不記得,我們在這家酒店的洗手間做過。有人敲門,你覺得刺激。」

  程迦不記得了,她能想到的只有客棧外紅色的夕陽,集市的人聲,和房間裡微微的木頭氣味,還有她蜷在那男人腰上,他每走一步,她那直戳心肝的痛與快。

  「你不是喜歡刺激嗎?」高嘉遠抱緊她身體,舌尖挑逗她的脖頸,她的耳朵;

  她仰著頭,木然望著燦如繁花的裝飾燈。

  「你變得遲鈍了。」他在她耳邊呢喃,「對刺激上癮不是壞事,別忍著。你想要的,我都給你。」

  他拿出一個小紙包:「程迦,嘗嘗這個,很刺激的。你一定會喜歡。」

  程迦慢慢低下頭,垂著眼睛,靜靜看著。

  他手裡捧著一小堆白色的粉末。

  --

  上海。

  高嘉遠摟著程迦的腰,從她包裡摸出鑰匙。

  程迦扶著門板,推他胸膛一把,可手上沒半點力道。

  開門進去。

  程迦攔在門廊裡,抓著門板,聲音很低,氣息不穩:「我家不進外人。」

  高嘉遠捏住她的手,輕易把她收回懷裡。他把她打橫抱起,一腳踹上門。

  屋裡沒開燈也很亮堂。

  進了臥室,高嘉遠看到床頭牆上巨幅的程迦裸照,黑白色,她趴在絲綢上,三點未露,手撐著頭,撩撥頭髮。

  他把程迦放在大圓床上,程迦筋疲力盡,黏著床就閉了眼。

  高嘉遠走上床,到那照片前,撫摸「程迦」的每一寸身體,眼睛,嘴唇,肩膀,腰肢,翹臀,腳踝。

  落地窗沒拉窗簾,天光朦朧。

  高嘉遠看著照片裡程迦的眼睛,平靜的,空洞的。他回頭,

  海藍色的被單上,程迦雙腿白皙,雪一樣。

  他跪下去,撫摸她的腿;

  程迦睜開眼睛了,看著他:「你怎麼還沒走?」

  高嘉遠俯身吻她的眼睛,程迦別過頭不讓:「你走吧,我累了,想睡覺。」

  「我會給你刺激,讓你不累。」他跪坐起身,掀起她的裙子,把她兩腿分開屈起,頭低下去。

  程迦踢他:「滾。」

  臥室門突然被推開。

  「程迦你沒……」方妍站在門口,傻了眼。

  青海。

  彭野準備睡覺時,接到安安電話。

  「彭野大哥……」安安一開口就哽咽。

  彭野心裡有數,但還是問:「出什麼事了?」

  「我現在在你們保護站對面的公路上。」

  彭野穿好衣服走出站,安安立在深夜的高原上。

  他幾步慢跑過去,皺眉:「這時候過來,太危險了。」

  「我搭了醫院一個病人家屬的車。」安安語氣還算鎮定,眼眶是紅的。

  安安一臉委屈,不吭聲,

  彭野也不擅安慰人,指指頭頂的星空:「心情不好,就抬頭看看。」

  安安於是抬頭,望著夏季燦爛的星河,一瞬間,眼淚就無聲地流下來。

  彭野沒勸慰,同樣仰望。過了不知多久,

  安安低下頭,哽咽:「我不知道跟誰講,只能來找你。」

  「怎麼了?」

  「我哥哥。」安安蹲到草地上,抱緊自己的腿。

  彭野垂首,她埋著頭肩膀發顫,人卻沒哭出聲音。

  他也蹲下:「怎麼說?」

  安安摀住眼睛,顫顫地抽氣:「前些天,有警察找我,問我哥的事,什麼都問。從那之後,我哥電話就打不通了。」

  彭野沒搭話。

  「我哥好些天沒聯繫我了,我也找不到他,一定發生了不好的事。」

  彭野問:「你怎麼想?」

  安安拿開手,露出紅紅的眼睛:「什麼怎麼想?」

  「你認為你哥出了什麼事?」

  安安臉一白。

  彭野:「當我沒問。」

  安安反而靜下來了,慢慢開口:「他賺那麼多錢,或許……犯了經濟詐騙之類的事。」

  彭野看著她表情,問:「你知道他賺了很多錢?」

  安安微緊張地揪一下膝蓋,沒逃過彭野眼睛。

  彭野沒逼問她,轉問:「如果是那樣,你怎麼辦?」

  「讓哥哥把錢還給別人,看能不能從輕。我以後好好工作,養他。」安安擦乾眼淚。

  彭野極淡地笑了聲:「你一直都挺明事理的。」

  安安抿著唇,低頭。

  彭野看一眼頭頂的星空,不知在說誰:「既然做了決定,就沒必要忐忑,幹好自己的事,安心等結果。」

  安安一愣,豁然開朗。

  「彭野大哥,我就知道來找你是沒錯的。」

  彭野看她還在揪草,說:「別揪了,小心揪到羊屎。」

  安安破涕為笑。

  彭野這才站起身,說:「你在這兒住一晚上,明天再走。」

  「你們這兒還有女人住的地方?」

  「是,隊裡有個熊貓。」

  安安又笑了,走兩步,肚子咕咕叫。

  彭野挑著眉回頭,她窘迫道:「晚上沒吃下飯。」

  彭野說:「去食堂給你找點兒吃的。」

  安安坐在桌邊啃饅頭。

  彭野站在門邊抽菸,思索著是讓警察查安安的賬戶,還是等安安自己把黑狐的錢交出來。

  已出院的十六摸過來,勾住彭野的肩膀:「哥,你最近女人緣不錯啊。」

  彭野看了他一眼。

  十六仗著自己帶傷,彭野不能拿他怎麼樣,道:「那韓玉我聽尼瑪說了,看著外柔內凶,不好對付。這個不錯,柔順,年紀小。你一出手,絕對拿下。」

  彭野:「越說越不靠譜了。」

  十六收斂了,看了彭野一會兒,道:「其實程迦挺好的。外頭看著冷,心是真好。可七哥,都這些天了她也沒消息。」

  彭野低頭抽菸,沒說話了。

  上海。

  客廳裡的水晶吊燈開了,光華燦爛晃人眼。

  餐廳卻漆黑一片,只有吧檯上方開了盞圓錐燈。程迦坐在高腳凳上,雙手伸長平放在檯面上,頭枕著手臂,看不清表情。

  方妍見到高嘉遠伏在程迦腿間的那一刻,失聲痛哭;

  高嘉遠則把程迦連日來的冷漠歸咎於方妍,叫她滾出去。

  可……和方妍一起來的還有程母。

  高嘉遠走了。

  程迦趴在吧檯上,一動不動,人像醉了,睡了,死了。

  光明的客廳這邊,方妍蜷在沙發上哭:「……我從初中就喜歡他……十多年了……我們最近很好……我前天還去過他家……」

  方妍泣不成聲:「程迦採風回來,我給她說過高嘉遠,她知道的。」

  程母面色鎮定:「迦迦,解釋一下剛才發生的事。」

  程迦伏在桌上,沒動靜。

  「我在問你話。」

  「……我一直避著他,今天沒和他睡……」

  方妍:「這麼說,你之前和他……」

  程迦:「那時我不知道你和他的關係。」

  方妍咬緊嘴唇,什麼也沒說,直掉眼淚。

  程母:「方妍你先回,我和迦迦說幾句話。」

  方妍含淚起身,想起程母打程迦那一巴掌,又於心不忍:「阿姨,我們一起走吧,都冷靜冷靜,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程母道:「我知道,你先走。」

  方妍說不服她,自己都顧不了,轉身出門。

  偌大的空間只剩母女兩人。她在光明的吊燈下,她在昏暗的吧檯邊。

  程母從茶几上拿了煙和打火機,點燃了靠進沙發裡,緩緩吐出一口氣。

  她望著幾米開外自己的女兒,那孩子仍趴著,一小束圓錐形的暖光打在她頭上。

  打了女兒一巴掌後,她一直後悔,意外聽到方妍和女兒的對話,方妍說她語氣不好,要來家裡等她,她一起來了。

  這麼久了,她盡心盡力和方妍溝通,希望方妍能治好她的病。

  結果,程迦弄了方妍追求十年的男人,給她臉上打了狠狠一耳光。

  她記不清多少年了,她習慣一呼百應,不會為人屈就;她不願做母親,直到遇上真愛加之體虛可能絕育才留了後。她因此退出演藝圈,葬送事業。或許女兒代表桎梏,她對她始終有芥蒂。

  女兒一天天長大,青春如花,丈夫對女兒的寵溺無法無天,她與女兒脾氣都太硬,衝突不斷堆積,與丈夫的矛盾也隨之加劇。

  直到一場車禍帶走她最深愛的男人,她的內心徹底坍塌。

  她記得那晚,已經深夜,她不讓他們出去,可女兒太任性!

  她怨恨她,但生活要繼續,她很快站起來,終究還是負責任地給女兒最好的物質生活。她那麼抱歉丈夫死前幾年她總找他爭吵,為了傷害而違心地攻擊他的夢想。

  直到發現女兒患有躁鬱症,情緒不穩,追求刺激,性慾強,濫用菸酒藥品,抑鬱,有自殺傾向,她才意識到要關心她。

  可久病床前無孝子,久病床前也無慈母。至少她做不到。

  照顧病人太多年,她一直不好,她被她逼得幾乎崩潰,她厭煩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給她收拾爛攤子。

  女兒愛上丈夫的朋友徐卿,她不能接受。為阻止女兒犯錯,她找到徐卿,讓他謊稱他們倆有關係,讓女兒死心。

  徐卿很震驚,她告訴他:「迦迦現在小,不懂事;等她長大了,她會後悔,會怨恨你這個老男人佔用了她的青春她的生機。」

  徐卿最終同意。

  女兒徹底放手,與她原本就惡劣的關係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

  後來,她遇到第二任丈夫王陵,夫妻恩愛,繼女王珊也乖巧體貼,是每個媽媽都想要的完美女兒,她彷彿獲得第二次生命,和一段從未有過的母女情誼。

  可程迦再次把她的婚姻和家庭滅得粉碎。

  她不想關她去精神病院,花大把的時間和方妍溝通,給她請醫生,可她拒不配合。

  她開始懷疑,所謂的躁鬱症不過是她不負責任傷害折磨他人並獲取關心和寵愛的藉口。

  她累了,前所未有的疲累。

  「迦迦。」程母呼出一口煙,語調冷靜,像珠子落在地板上,「你又越線了。」

  「……我盡力了。」

  程迦聲音微弱,幾不可聞,「高嘉遠知道我的病,他引誘我,但我沒有……」

  「你是成年人了,就不能有一回控制你自己?」程母忍怒,「得病就可以不負責任又輕而易舉取得所有人關心和原諒,全世界的人都想得你這種病!」

  程迦伏在吧檯上,如死了一般。

  她的母親看不到她很累了,也看不到她眼裡浮著紅血絲。

  程母吸了幾口煙,隱忍良久,終是緩了語氣:「方妍這孩子性子是急躁,嘴上不會說好聽的,為人處世也差了點,但她沒什麼城府,也是真心想你好。」

  程迦手指動了動:「我知道,我……」

  「你別把她變成下一個王珊。」

  程迦埋著腦袋,臉色煞白,手指想抓附什麼,卻抓不到任何東西。

  「王珊說她愛江凱愛到願意為他死,她想和江凱一起時,你怎麼回答她的?」

  「別說了……」程迦有氣無力,

  「你不說讓她去死的話,她會自殺嗎?」

  程迦雙手握成拳頭,可身體沒有多餘的一絲力氣,半秒就無力鬆開。

  程母手中的煙燃盡:「迦迦,我放棄了。住院接受治療吧。別再折磨自己,也別再折磨媽媽了。」

  寂靜和涼風吹進客廳。

  程迦說:「好。」

  程母把煙扔進菸灰缸,起身:「有時候,我希望那場車禍死的不是你爸爸。」

  程母走了,客廳只剩程迦一人,她背後的落地窗外是上海繁華的夜景。

  過了很久,程迦撐起自己,站起來,單薄的身體晃了晃,像一面即將要破碎的玻璃。

  她步伐搖晃,走向臥室——

  「噢,抱歉,爸爸忘記給迦迦買冰淇淋了。」

  「可我今天好想吃冰淇淋。」

  「那我們去店裡吃,據說去店裡能送日曆鉛筆。」

  「好呀!」

  「這麼晚了去什麼?能這麼寵孩子嗎?你工作一天也該休息了。」

  「不是答應了迦迦可我忘記了嗎?咱們一家人一塊兒去。」

  「我不去!」

  「媽媽最掃興了。」

  「你叫什麼名字?」

  「程迦。」

  「你是誰?」

  「我是攝影師,程迦。……你又是誰?」

  「我……我……是一個朋友。」

  「迦迦,我叫徐卿,是你爸爸的朋友。」

  「我知道你。」

  「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

  「好。」

  「迦迦,我不能。」

  「不能和我在一起,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你還太小。你應該找更好的,和你同齡的男孩。」

  「你和我媽媽什麼關係?」

  「就是我在短信裡說的。」

  「你親口說。你昨晚和她睡了?說啊!!」

  「是。」

  「變態。變態!」

  「嘖嘖,你叫程迦吧?長得是挺漂亮,可眼神太差。」

  「什麼?」

  「黃毛小丫頭喜歡徐卿老師那種老男人,你什麼眼光?」

  「你有病吧?」

  「喲!還會炸毛。」

  程迦拉開落地窗,上了陽台,面前是萬家燈火。

  她脫了鞋子,爬上欄杆。她垂眼看著腳底的深淵,慢慢站起來。

  「你那是得不到就想念,徐老頭哪裡好?等過個十幾年你三十歲性慾旺盛了,他都滿足不了你。」

  「有病。」

  「程迦,你不覺得我挺適合你嗎?」

  「不覺得。」

  「我陪你走了大半個地球,從非洲到美洲,沒功勞有苦勞吧。」

  「是你拉我出來的。」

  「都一樣。錢鍾書說了,看兩個人合不合適,就得一起旅行。程迦,發現沒,你有一個月忘了關心徐老頭的消息。」

  程迦站在高處,俯瞰腳下的城市。黑暗像一雙眼,一個洞。

  「程迦,我比你愛他,我能為他去死。」

  「那你去死啊。」

  「程迦,王珊死了,是因為我們。你怎麼還能若無其事地認為我們還能在一起?」

  「她死了和我有什麼關係,她全家死了都和我沒關係。」

  「程迦……你太可怕了。」

  「一直沒向您道歉,對不起。」

  「我不原諒你。你是殺人犯。」

  夜裡的風很大,吹得程迦的身體有些搖晃。她裸露的小腿在發顫。

  她緩緩張開雙臂。

  她很努力了,想配上比自己好的,想脫離自己深陷的這個隊伍。她拚命往上爬,可他們不停地踩她,踏她,拖她,拽她……她筋疲力盡,撐不下去了,太辛苦了。

  「迦迦,我放棄了。住院接受治療吧。別再折磨自己,也別再折磨媽媽了。」

  「有時候,我希望那場車禍死的不是你爸爸。」

  程迦在夜空中伸長手臂,閉上眼睛,身體微微前傾。

  狂風湧來,展開她的裙子,她往後仰了仰,毫無預兆的,

  就聽見彭野說:

  「你以後好好的。」

  她的心突然安靜下來。

  「程迦,你值得好好活著。「

  程迦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站在狹窄的欄杆上。她突然清醒了,她雙腿發顫,小心翼翼蹲下來。

  她從兜裡拿出手機,劃出通訊錄。

  她在光亮的屏幕找出「彭野」,眼睛就紅了。

  凌晨兩點半。

  電話接通,不到三聲,那邊接了起來。

  「……喂?」他嗓音沉沉,有些啞,是睡夢中被吵醒。

  「……」程迦捧著手機在高樓的夜風裡打顫。

  彭野:「說話。」

  她張了張口,什麼也說不出。冷風湧動,她深吸一口氣,想說他的名字,卻沒來得及,

  那邊,男人低聲說:

  「我去西寧接你。

  風雨無阻。」

  一瞬間,夜風停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9:04 PM

第 56 章

  程迦動身去機場時,上海下暴雨。她查看天氣預報,青海全省範圍也出現罕見的雷電大暴雨。手機通知飛機會延誤。

  程迦還是準點到了機場,坐在候機廳裡等。

  人望著玻璃窗外水洗般的大雨,像望著春暖花開。

  幾小時後,上海雨停,飛往各地的飛機陸續起飛,但西寧那邊仍是暴雨。

  旅客們在候機廳吵嚷,鬧事。

  程迦拿出手機,看一眼凌晨和彭野的通訊記錄。那通電話後,他們沒再通話。

  現在也不用。

  她腳踩著一雙玫紅底的黑色高跟鞋,手握這登機箱拖桿,背脊筆直坐著。

  想著,便想到從格爾木到西寧有七小時車程,彭野什麼時候啟程?夜裡?

  一時心有所想,她塞上耳機,搜出一首叫《風雨無阻》的歌。八音盒的旋律讓她心靜。

  周華健的聲音出現時,她微微蹙眉,這過時的歌,是彭野那老男人年代的產物。曲風溫柔,不是她喜歡的類型,應該也不是彭野喜歡的類型。

  可她聽著聽著,不知不覺循環上了。

  「紅塵千山萬里路,我可以朝朝暮暮。」

  幾小時後,廣播終於通知登機。

  程迦上了飛機,關掉手機戴上眼罩,平靜地睡了。

  又是幾個小時,飛機開始降低高度時,程迦醒了,洗了臉,敷了面膜,但沒化妝。

  飛機終於降落曹家堡機場。

  程迦在窗邊看到了黃色沙土的高原。

  夜幕已開始降臨,飛機在跑道上滑行,慢慢歸位。程迦是第一個走出飛機的,才踏上移動通道,豆大的雨滴就打在玻璃窗上,轉瞬間越下越大。

  身後有人議論:「天哪,太幸運了。再遲一會兒就得迫降去蘭州。」

  程迦想,如果迫降去蘭州,彭野也會趕去那裡接她。

  出去後,她一眼看到人群中格外高的彭野,他插著兜,立在圍欄邊一群舉牌的人群背後。

  他頭髮是濕的,黑色的眼睛盯著她,筆直而又沉默。

  程迦骨子裡一陣顫慄。她遠遠望他一眼,轉彎往走廊的出口走,他也轉身走;兩人隔著圍欄和湧動的接機人群。

  到了走廊盡頭,他停下等她,她走過去他身邊。

  彭野微微俯身接過她手裡的箱子,他手上是濕的,沾著雨水,卻有暖意。

  程迦跟在他身邊,他拖著她的箱子,她沒有牽他的手,兩人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一句話沒說。

  他們穿過忙碌的機場大廳,走出去停車的地方。

  天黑了,電閃雷鳴,下著大雨。

  彭野沒說話,順手就把她攬到身邊,拿外套遮住她的頭和身子,摟著她往車邊走。暴雨沖刷著兩人的身體,有股子沉默而奇異的興奮。並不冷。程迦牙齒戰得咯咯響,腿快站不穩,他的身體也隱忍在顫。

  走了很長一段距離,終於到了。

  他拉開車門送她上副駕駛。

  程迦還是被雨水淋了個濕透,縮在座位上輕輕發顫。

  他把箱子放到後座,開門上車。

  雨太大,他有些狼狽地躲進車裡關上門,抹一把臉上的雨水,程迦就撲了上來,跨坐到他腿上,捧住他被雨水打濕的臉頰,用力吸吮他的嘴唇,恨不能一口一口把他吞下去。

  他身上熟悉的皂莢清香,混雜著暴風雨水的氣息,讓她瘋狂。

  她撬開他唇齒,勾住他的舌頭狠狠吮吸。彭野舌根發疼,頭皮顫慄,好似魂兒要給她從頭頂抽出。

  程迦的手摸到腰間他濕漉的衣服,狂亂地鬆了皮帶,一把扯開拉鏈,手鑽進去。

  他早已有了反應。

  她迫切地掀開長裙,把丁字褲拉到一邊,不做任何準備便使勁沉了下去。

  「啊……」她含著他的嘴唇,喉嚨裡溢出一絲聲音,短促,淒楚,瞬間被他以吻封緘。

  彭野一手伸去鎖上車門,一手握住她的腰,把她摁進懷裡,摩挲著,她肌膚濕漉發燙,肌理軟膩如凝脂,指尖觸感轟然炸開,引爆他的軀體。

  「嗚……」她渾身激靈。

  車內狹窄,她舒展不開,雙腿卡在禁閉的空間裡,不斷調整身姿,腰肢起伏進退,慾念洶湧不得消停。只嘴唇緊吸著他不鬆開,他亦不鬆,配合著她的主動,像兩條痴纏的靈蛇。

  雨水拍打著車身,簾幕般蓋住四面的玻璃。

  他急促的喘息如同動物,交纏著哀弱的呻吟,蓋過了交加的雷電風雨。

  程迦蜷著身子,彭野撫摸著她的身體,嫌衣服礙事,解她上衣的紐扣。她突然鬆了他的唇,微微直起身子。

  她臉上還帶著雨水,面頰潮紅,眼睛濕潤而安靜,盯著他。不摻雜質,明如鏡台。

  他解開她上衣,一顆扣子,兩顆扣子,她海藍色的文胸露出來,

  她呼吸還急促,雪白的胸脯在海藍色上起伏。

  他繼續,襯衣解開從肩膀處褪下。暴風驟雨的夜裡,她的肌膚白得散光。彭野的手頓住了,目光停在她鎖骨之下,胸脯之上。

  原本槍傷的地方留了一隻展翅的鷹。

  程迦垂下眼睛,輕聲問:「喜歡麼?」

  彭野的回應是低下頭,捧住她,吻她胸口上那隻鷹,輕舔它的翅膀。那觸感柔膩如同牛奶溢入他嘴裡。

  程迦箍住他的頭,十指伸入他濕漉的頭髮,任他親吻。她半闔上眼睛,似醉地仰起頭顱。

  窗外閃電陣陣。

  他掐著她的腰,吻著那隻鷹,大力挺進。

  她瑟瑟發抖,後背撞上方向盤,吃痛地叫了一聲。

  彭野托起她的後背,手隔在她的背和方向盤之間,把她往回拽。

  底下一戳,她摳緊腳趾,摟住他的脖子,顫慄著哀哀「啊」一聲。

  「疼麼?」他握住她濕漉的腦袋,輕聲問。

  她搖搖頭。

  漫天的雨水聲裡,

  和他的熟悉的感覺慢慢在程迦身體裡堆砌,她斷續而細碎的呻吟淹沒在鋪天蓋地的雨幕裡。

  她微張著口,仰起頭倒在方向盤上,看見閃電的一道白光劈開整個雨夜,雨水像鑽石,浩浩湯湯砸下來。

  彭野給她穿好文胸和襯衣,一粒粒扣好扣子,把她胸前雪白的風光收回去。

  他把她從方向盤上抱回來,讓她的頭安枕在他肩上。兩人濕漉漉地貼著,體溫烘出熱氣在肌膚間蒸發。

  外頭仍是電閃雷鳴,車廂裡邊安靜而寧謐,誰也沒說話。

  過了不知多久,程迦淡淡問:「今天等很久了?」

  「比我預想的久。」彭野說,

  「……但總歸是來了。」

  驅車離開機場,閃電照亮前方的道路。

  程迦點燃一支菸,夾在手裡,菸頭的光亮隨著她的呼吸明明滅滅。

  她看著窗外,電閃雷鳴,黑暗叵測,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寧。

  車廂裡是屬於她的淡淡菸草味,她呼出一口煙了:「彭野。」

  「嗯?」雨夜開車,他很認真注意路況,回答有些漫不經心。

  程迦望著外邊的瓢潑大雨,問:「你愛我?」

  雨還在下,

  彭野說:「不愛,為什麼冒著風雨來接你?」

  --

  原先想問他準備好了沒,可早已沒必要。

  程迦望著窗外越來越大的雨,問:「今天回格爾木麼?」

  彭野說:「在西寧住。」

  程迦「哦」了一聲。

  她一路都沒閉眼睛,她一點兒都不累。

  機場離市區不遠,很快到了黃河路上一個像模像樣的酒店,不是招待所客棧之流,程迦稍稍嚴肅:「住這兒?」

  彭野:「嗯。」

  程迦沒多說。下車進大廳,金碧輝煌。到前台登記時,程迦看一眼房費,手摸進包裡想拿錢包,想想又沒拿。

  進電梯了,彭野看著她濕漉的衣服,斟酌著要說什麼,手機響了,電梯裡信號不太好,但通話也不長,他講幾句就掛了。

  程迦無意瞟一眼,是國際電話。她看到了他的通話記錄,凌晨那通電話沒有她的名字,只有手機號。

  程迦問:「你刪我號碼了?」

  彭野答:「嗯。」

  兩人有一會兒沒說話,

  程迦又問:「你怎麼知道是我?」

  彭野沒答。電梯門開,他一手拉了行李箱出去,一手扶著門,讓她走出去。

  進房間後,彭野說:「把濕衣服脫了,先洗個澡。」

  程迦便開始脫。彭野把箱子放在桌上,看見鏡子裡她落了長裙,滾圓的臀夾著細細的丁字褲,一雙腿筆直修長,白得跟奶油一樣。

  裙子掉地上,高跟鞋踩出去,露出腳踝邊黑色的小蛇。她邊脫襯衣邊往浴室走了,彭野收回目光,看一眼鏡子裡濕漉漉的自己,不經意吸了口氣。

  程迦走進浴室,意外發現有浴缸,乾淨得一塵不染。

  程迦把襯衫扔洗手台上,給浴缸放水。龍頭邊兩個旋轉鈕,她試了好一會兒,水還是冷。

  程迦朝外邊說:「彭野。這龍頭是壞的。」

  「哪兒壞了?」彭野聲音先來,然後是人。

  程迦從浴缸邊站起身給他讓位置,微皺著眉:「怎麼擰都沒有熱水。」

  彭野俯身擰那龍頭,解釋:「這邊是熱水,順時針擰;這邊是冷水,也得順時針擰。」

  很快,水柱冒出熱氣。

  程迦:「……」

  彭野調好水溫,說:「試試。」

  程迦摸了一把:「有點燙。」

  「手對溫度比較敏感。」彭野定定道,「就這水溫。過會兒得著涼。」

  程迦任他。

  他坐在浴缸邊,程迦看了他一會兒,上前去脫他衣服,他也任她。

  沉進溫暖的水下,一身的淒風冷雨被洗去,前所未有的愜意將程迦包圍,她忽而明白了他為什麼帶她來這兒住。

  他在水下撫著她身體的曲線,她閉上眼睛,雙腿無意識摩挲他的腿。身體沒有別的慾望,只剩最原始單純的肌膚之親。

  彭野問:「累了?」

  「不累。」她睜開眼睛,「……你等久了。」

  「不久。」他說。

  「準點應該中午到。」程迦說,「你怎麼不給我打電話?」

  「知道你一定會來。……你怎麼不給我打電話?」

  「知道你一定會等。」

  溫暖的水裡,兩人各自無聲。

  彭野問:「餓沒?」

  「在飛機上吃過。」她說,「你呢?」

  「在機場吃過。」他答。

  程迦淡淡「嗯」一聲。

  洗了澡出來,彭野說:「一年不再用浴缸。」

  程迦抬頭:「怎麼?」

  彭野:「節約用水。」

  程迦:「好。」

  程迦立在床頭,拿浴巾搓頭髮,等頭髮不滴水了,用吹風機吹。彭野看了她一會兒,接過她手裡的吹風機,她順勢坐上床邊。

  外邊還在下暴雨,程迦穿著寬大的白浴袍,仰著腦袋,看他洗過澡後乾淨的臉頰和濕漉的頭髮。暖風在吹,他的手指在她頭皮上摩挲。

  隔一會兒,程迦手機響了。彭野關了吹風機,給她拿來。

  是經紀人:「親愛的你在哪兒呢?」

  「我現不在上海。」程迦淡淡地說。她歪著頭撥弄頭髮,浴袍袖口的香味清新乾淨。

  「週五教育頻道想對你做個採訪。你不是想宣傳動物保護嘛,這個機會可別錯過。」

  「嗯,我會準時回來。」

  「拜拜親愛的。」

  程迦掛了。

  彭野抓抓她的頭髮,問:「繼續吹?」

  程迦說:「晾乾。」

  彭野收著吹風機的線,問:「什麼時候回去?」

  「大後天,」程迦說完加一句,「有很多工作。」

  彭野:「那正好。」

  「嗯?」

  「我這兩天休息,帶你去個地方。」

  程迦:「哪兒?」

  「到時再說。」他手指抓著她頭髮,漸漸,目光落到她臉上,再次看到她的素顏,眉目淡淡,有淺淺的黑眼圈。機場第一眼,他就看到她瘦了。

  「最近沒休息好?」他無意識撫摸她臉龐。

  「失眠。」她歪頭,臉頰枕在他手掌心,眼瞳清淡,平靜地望著他。

  彭野心裡沒了聲音。

  兩人對視著,心知肚明,程迦說:「來啊。」

  彭野欺身去吻她。

  程迦的手勾住他脖子,吻到半路,她摩挲著他的髮根,比以往扎手,她模糊地問:「你剪頭髮了?」

  「嗯。」他含糊應著,剛把她壓倒在蓬鬆的大床上,程迦手機又響了。

  兩人頓住,鼻息交融間,無奈輕笑。

  程迦摸著手機,手指卻還在他腦後的髮根上挑逗。

  拿來一看,這次是方妍。她頓了頓,平靜地接起。

  「程迦,你在哪兒呢?」方妍聲音挺輕,不像平時。

  程迦說:「西寧。」

  「哦……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大後天。」

  「回來後咱們見一面吧,我請你吃飯。」

  「嗯。」

  「對了,你帶藥沒?」

  「帶了。」

  「記得吃……但別數錯了。」

  「……好。」

  「程迦……」

  「嗯?」

  她欲言又止。程迦也不催,平靜等著。

  「我不在乎高嘉遠了,你不用考慮我。」

  「……」程迦說,「我也一樣。」

  方妍輕輕呼出一口氣:「你早點睡。」

  「嗯。」

  程迦掛了電話。彭野始終伏在她身上,電話裡的內容聽得一清二楚。程迦說:「你去拿。」

  彭野起身下床,打開箱子找出七七八八的藥瓶,一粒粒數清楚了遞給她,又去調了杯溫水。程迦就著水把藥吃了。

  他那態度彷彿她只是得了個小感冒。

  彭野把玻璃杯放回去,回來重新覆在她身上,說:「繼續?」

  程迦說:「繼續。」

  一番雲雨折騰,

  程迦聽著外邊的風雨聲,皺眉問:「這麼大雨,明天能出去?」

  彭野在她耳邊,沉聲說:「明天會是好天氣。」

  這一夜程迦睡得安穩,雷打風吹沒影響。

  第二天,和彭野說的一樣,是個好天氣。

  出發前彭野帶程迦去菜市場買菜,程迦抽著煙跟在他身後,淡淡問:「去野炊?」

  彭野說:「沾點兒邊。」

  駕車一路過了格爾木,第三天上高原,一月不見,原野上青草叢生,遼闊充滿生機。

  經過保護站,程迦回頭望一眼那熟悉的平房,沒說什麼。

  過保護站不久,越野車下了青藏公路,繞進曲折的山林。綠樹遮天,陽光從茂密的樹葉間灑下來,流水潺潺,鳥語花香。

  下過暴雨,山裡空氣特別清新。不久,視野漸漸開闊,程迦看見了雪山冰峰。

  待到無垠的草地和冰川在面前鋪開,藍天下,一片冰晶晶的世界。

  彭野停了車,說:「到了。」

  程迦下車,跟上彭野,兩人踩著細碎的冰渣往前走。

  清涼的風從四處落過來,程迦望著遠處的雪峰,問:「這是什麼山脈?」

  彭野說:「唐古拉。」

  程迦蹙眉:「這是……」

  「長江源。」

  碧色的江水在她眼前展開,雪峰,藍天,白雲,一股腦兒映在清澈的江面上。

  風聲伴著水聲在空曠的天地間奏鳴。風從雪山上吹來,裹挾著江面的水汽撲到程迦面前。

  程迦深呼吸,沒有緣由,心裡就輕鬆了。她喜歡這個地方。

  他和她,站在長江的源頭,風在吹,草在長,他和她什麼話都沒講,也沒有牽手,就那樣站著,就覺得很好。

  --

  到了傍晚,夕陽下的雪山江水更加瑰麗。

  程迦在大好的自然風光裡和彭野一起搭帳篷。

  沒一會兒,程迦意識到自己對彭野並無多大幫助,於是說:「我去撿柴火。」

  彭野回頭,表情很認真,問:「餓了?」

  「沒。」程迦也挺認真的,道,「分工能節約時間。」

  彭野有些好笑:「節約時間了幹什麼?」

  程迦:「……」

  彭野:「這麼等不及?」

  程迦:「下流。」

  彭野:「你好意思說我。」

  程迦給他白眼,轉身望長江源。想一想,在這裡她不需要急匆匆幹什麼,她可以不做任何事。

  彭野見太陽落山,想程迦會冷,於是放下手裡的帳篷,道:「先去找柴火。」

  程迦:「需要兩個人?」

  「別出危險。」

  「荒郊野外,也沒別人。」程迦說。

  彭野沒解釋,說:「走吧。」

  兩人找了一堆木柴回來,天已經黑了。

  彭野在一旁生火,程迦從車上把袋子提下來,打開看,他買了苞谷紅薯牛肉乾。

  程迦想起那晚和達瓦的對話,說:「你不喜歡吃土豆。」

  彭野正在打火,自然道:「你不喜歡吃啊。」

  程迦愣了愣:「你怎麼知道?」

  彭野弓低了腰,吹燃樹葉和枯草,說:「雪山驛站還有露營那晚,你挑的土豆都是最小的,吃得也慢,不像吃玉米和紅薯。」

  他尋常說著,程迦盯著他被火映紅的側臉看了一會兒,哼一聲:「悶騷。」

  彭野不搭理,她走過去蹲在火堆旁看他。

  彭野抬眸瞥她一眼:「怎麼?」

  「彭野。」她語氣正式。

  「嗯?」

  「你什麼時候開始對我動心?」

  彭野:「沒注意。」說完起身去搭帳篷。

  他不說,她也不追問。以後他自然會自己講。

  程迦蹲在原地拾掇篝火,中途聽到風吹帆布的聲音,呼啦啦。

  她扭頭看彭野。粗大繁重的帆布和繩子在他手下規矩又服帖。他看到他捲著袖子,露出有力的手臂。他右手小手臂上有一道疤,是刀傷;程迦還知道,他腰背後有一道更長的疤痕。

  她撫摸過無數次。她喜歡那不平坦的觸感。

  程迦盯著他手上的疤,看著看著,摸出一支菸來抽。抽完了,她起身走過去,從後邊抱住他的腰身。

  彭野正在拉線,沒怎麼分心,漫不經意地問:「怎麼?」

  程迦緩緩摩挲著他小手臂上的疤,說:「上次露營就想上。」

  彭野頓了一下,淡笑出一聲:「我知道。」

  他捏了捏腰間她的手:「帳篷還沒搭好,等……」

  「我不想在帳篷下邊,」程迦解開他的褲子,揉捏擺弄,很快在那裡搭起一個帳篷,她貼住他早已緊繃的腰臀,說,「我想在帳篷上邊。」

  彭野回身,她把他推倒,尚未搭建牢固的帳篷轟然倒塌,他和她淹沒在帆布和繩索裡。

  一直以來,程迦都無法解釋為何對彭野的身體如此痴迷。他的肌骨,他的身軀,他給她的充實而熨帖的感覺。她早已深陷其中,逃離再遠也得回來。

  彭野亦是如此。

  他記得與她的每一場性愛,記得她身體內外的每一寸感覺。

  也記得這一晚,

  程迦的肌膚在月色雪山下,透出象牙玉般瑩潤的光。

  她跨坐在他身上,襯衣胸衣凌亂散開,呼吸急促,胸脯和她的人一起上下起伏。

  她身後是漫天繁星。

  她細細的手指在他腹肌上抓撓,她溫柔的身體在他身上摩挲扭動,一聲聲蝕骨的呻吟,幾乎抽了他的魂。

  她淺淺闔上眼眸,顫慄著抬頭,汗水摻雜著夜風從她迷離的臉頰滑過。

  那一瞬自此定格在彭野的記憶裡。

  良久,程迦緩緩低下頭,注視著彭野,目光筆直而又柔軟。

  彭野拉住她的手輕輕一帶,她伏下去趴在他身上,腦袋枕在他脖頸間。待呼吸漸勻了,她說:

  「我不會。」

  彭野說:「我知道。」

  無厘頭的一句,他卻懂了。

  我不會遇到比你更好的。

  程迦平靜下來,道:「還有些事。」

  她講了徐卿和江凱,也講了她的母親和王珊。事到如今,她已淡然,如同述說他人的故事。

  彭野至始至終沒插話,心底隱隱不平。原來相見恨晚,不能回去她最無助的時刻。但又慶幸相見時晚,他已走過最荒誕的年華。

  待她講完,彭野尋常問:「怎麼突然說這些?」

  程迦說:「給你一個交代。」

  彭野說:「你的過去,不需要給我交代;你的未來,我給你交代。」

  在那一瞬,程迦覺得她的人生被拯救了。

  --

  上海。

  飛機要降落浦東機場時,程迦看到了海。她忽然意識到,他在長江源,她在長江尾。一條水連著,從西到東。

  落地後,程迦給彭野發了條短信,三個字:「我到了。」

  很快,彭野的短信回來了,一個字:「好。」

  程迦收起了手機。

  機場太大,走出去有一段距離。

  程迦拖著登機箱走上自動人行道,她安靜站了一會兒,摸出手機打開地圖,即使在手機上,長江也很長。

  她無意識點了根菸,眯起眼睛想著昨晚,皺巴巴的帆布帳篷,長江源的夏夜星空。

  身後人的箱子滑過來撞上她腳踝。

  「對不起。」聲音有點兒耳熟,把程迦的思緒拉回來。

  她回頭,看到了江凱。

  似乎還是老樣子,高瘦的個子,陽光學長的相貌,多了副黑框眼鏡,鏡片後,眼神筆直而驚訝。

  程迦呼出一口煙:「不認識了?」

  「迦迦……」江凱張口結舌,竟似十分驚訝。

  程迦看到面前的煙霧,忽然意識到在機場,轉手掐滅了香菸。

  而對面一貫口齒伶俐的男人有些語無倫次,「你……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你。」

  自動人行道到了盡頭,程迦拉著箱子往前走,淡淡一笑:「你不知道我還在上海?」

  「我知道。但上海太大,多少年也再沒運氣碰上。」他語氣平靜了,卻隱有不甘。

  程迦沒說話,走上又一條自動人行道,站定了;江凱沒上去,在一旁走,隔著一道欄杆,與她並肩前行:「我在香港看了你的攝影展,很棒。」

  「謝謝,我知道。」程迦說。

  江凱愣了愣,忽而就笑了:「你還是老樣子。」還是那麼囂張,那麼跋扈。

  「我挺喜歡原來的樣子,就沒改。」

  江凱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原來就很好,不用改。」

  曾經愛得刻骨銘心,誰料半路不得善終。

  他不負她,他沒給過王珊半點希望與曖昧。當初誰也沒有錯,錯在太年輕。承受不住一條人命。

  出了機場,程迦立在出發口等方妍,她再次點了煙。

  江凱沒走,陪她等:「那天我跑去香港,以為會見著你。你有在散場時留下看展覽的習慣。結果沒遇到你,遇到了徐老頭。」

  徐老頭這稱呼讓程迦恍惚一陣。那晚她去了西寧。

  她抽著煙,沒說話,沒看他。風吹著煙霧和髮絲,縈繞在她白皙而棱廓分明的側臉。

  江凱忽而微笑:「迦迦,你還是那麼迷人。」

  程迦這才扭頭看他一眼,說:「謝謝,我知道。」

  他笑笑,問:「這幾年你過得好嗎?」

  「最近好。」程迦說,「你呢?」

  「還行。……還是一個人。」

  夾著煙的手指頓了頓,程迦沒看他。

  她立在風裡,平靜地呼出一口煙:「遺憾。我不是一個人。」

  她看見方妍的車,伸手招了招,轉身把煙摁滅在垃圾箱上。出發口接人不能逗留,她拉著箱子要下站台,江凱追上去,迫切拉住她的手腕,終於說:「對不起。我當初不該對你避而不見。」

  程迦抿緊嘴唇。

  方妍停車下來,緊張道:「出什麼事了?」程迦看她一眼,她又坐回車裡去。

  程迦掙開他的手,回頭:「我前幾天看到王珊的父親了。」

  江凱一愣。

  「我向他道歉。」

  「他怎麼說?」

  「他不原諒我。」

  江凱臉色微僵。

  「但不管原不原諒,生活都得繼續下去,我也得往前走了。」程迦說,「江凱,我們都得繼續往前走。」

  我們不是聖賢,我們會犯錯。但我們曾經的錯,讓今後的人生更清醒。

  江凱心裡一陣滾燙,張了張口:「當年我就找過王珊爸爸,給他道歉。他也沒原諒我。」

  程迦說:「原不原諒,王珊的死,都是時候該放下了。只是我該早點道歉,像你一樣。而當初你甚至並沒有錯。」

  江凱嗓音微哽:「我不該把你扔在一邊。」

  「我原諒你了,江凱。」

  那一刻,他肩上所有的恩與怨,罪與罰,終於都放下了。

  青海。

  黃昏,格爾木醫院後門的大街上車水馬龍。彭野坐在桑塔納駕駛座上,緊盯醫院後門。

  上次安安去保護站找彭野,後者再次察覺到了有關黑狐的信息。

  後來一查,果然,黑狐安磊的巨額錢款全在妹妹安安戶頭名下,警方監控著錢款動向,並未凍結。也監控了安安的電話,但黑狐一直沒聯繫她。

  直到彭野想到肖玲的手機。

  很快有了新發現,肖玲昏迷不醒,可她的手機卻有通話,最近的一次恰好被警方聽到,

  「……哥,你為什麼總不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見面再說。」

  「我說了我不會跟你逃跑。」

  「不是逃跑,我們去別的國家開始新生活。」

  「這就是逃跑!」

  「你想永遠都見不到我?」

  「……為什麼你不能去自首?」

  「安安,警察抓到我,我會死。我是你哥,你要送我去死?」

  「嗚……到底出了什麼事?」

  「來上次的飯館門口等我,晚上8點。你不來,我就一個人走。這是我最後一次電話。你以後好好照顧自己,哥就不再管你了。」

  「……你等我,我來……」

  醫院各處的門都有人看守,彭野目不轉睛盯梢時,手機在兜裡震了一下,他知道是程迦的短信,掏出來看,三個字:「我到了。」

  他很快回了個:「好。」

  十六好奇,這種時刻,彭野從不理手機的。

  「哥,誰呀?」

  彭野目不斜視:「輪到你管?」

  十六嘿嘿笑:「前兒暴雨,你開車上哪兒去了?昨天也不在。」

  彭野說:「休息。」

  十六往後看:「尼瑪!」

  尼瑪湊上來,認真地說:「七哥,我在你衣服內襯裡發現了女人的頭髮。看顏色,是程迦姐的。」

  彭野:「……」

  尼瑪:「哥,迦姐的頭髮怎麼會跑到你衣服內襯裡邊去啊?」

  彭野:「……」

  十六杵他:「七哥,你這速度忒快,以後給兄弟們傳授點兒經驗。」

  尼瑪也說:「還有攝影展,那麼多捐款和報導,可報紙上印不清,啥時候讓迦姐過來給我們看呀?」

  正說著,彭野嚴肅道:「出來了。」

  十六和尼瑪立刻警惕,盯著門。

  後門人來人往。

  「哥,哪個啊?」

  「灰色外套的。」

  彭野說的是一個散著頭髮戴著眼鏡和帽子的女人,衣服很老氣。

  「那不是安安吧?」

  「偽裝了,是她。」彭野很確定。

  十六立刻通知其他各門的弟兄。安安攔了輛出租車,彭野發動汽車,隔著一段距離追上。

  但開了沒多久,出租車開始七彎八繞。

  彭野握緊方向盤,說:「她發現了。」

  果然,不一會兒,安安下了車,拐進小巷子。彭野把車交給尼瑪,和十六跟過去。

  巷子錯綜複雜,燒烤攤,麵攤,小館子,住戶,什麼都有。

  安安在裡邊迅速穿梭,時不時回頭看。彭野和十六反應快,把自己藏得很好。可安安警惕性極高,越走越快,最後跑起來。

  巷子裡雜物太多,彭野緊追不捨,十六卻被甩開。

  安安也不知自己感覺對不對,一個勁兒往前跑走,她過了巷子,跑到大馬路上,隔著斑馬線看見了她和哥哥曾經吃飯的飯館。

  門口正停著輛黑色的車,駕駛座上燃著煙,只看影子,她就知道是哥哥。

  人行道燈變綠,她朝那輛車跑去,車裡的人掐滅了煙,發動汽車。

  「安安!」彭野喊她。

  跑到半路的安安回頭,驚慌的表情變成怔愣:「彭野大哥?」

  身後哥哥也喊:「安安,過來!」

  彭野瞬間加速衝過去,不是對安安,而是那輛車。

  安安回頭驚呼:「哥!快跑!」

  人行道上綠燈轉紅,汽車開始行駛。

  彭野從轉彎的公交車跟前閃過去,肩膀猛地被撞到,人踉蹌幾下,公交急剎車。

  車側的小轎車視線不好,來不及減速,撞向彭野。彭野敏捷地跳起身,踩著車前蓋,滾了過去。

  一排車急剎,交通癱瘓。

  安安尖叫:「彭野大哥!」

  黑狐的車加速衝向紅燈。彭野飛躍跳上行駛的轎車前蓋,在一輛輛車頂上奔跑。

  「哥!彭野大哥!」安安在十字路口穿梭的車流中追逐。

  黑狐即將衝過紅燈,彭野快追上,卻聽身後一陣急剎車,安安發出一聲慘叫。

  彭野猛回頭,安安倒在車底下,一灘血泊。

  彭野從車頂跳下來,衝去安安身邊。

  安安幾近昏迷,緊緊揪住他的袖子:「別抓他……」

  黑狐的車加速遠去。

  「操!」彭野罵一聲,把她打橫抱起來,穿過癱瘓的交通,奔跑去醫院。

  急救室的燈亮著,彭野倚在牆邊,眉心狠狠擰起。

  安安傷得很重,來的路上就完全喪失了意識。剛才給她簽手術同意書時,他聽護士說情況很危機。

  醫院走廊裡極其安靜,手術室門一開,彭野就轉過頭去。之前那位護士急急走出來,遞過手術同意書:「簽字。」

  這是新的一份。護士見彭野似有猶疑,道:「這份是截肢的。」

  「截肢?」彭野盯著她。

  「病人左腿膝蓋以下必須截掉。」

  彭野握緊簽字筆,盯著病人欄「安安」的名字,停了幾秒。

  護士急了:「簽字呀!拖得越久,病人越危險!」

  彭野抿緊嘴唇,飛速簽上自己的名字。護士奪過同意書,轉身進了手術室,門啪地關上。

  彭野給十六打了個電話,不久後,十六尼瑪還有部分警察都趕來了。

  十六問:「跟丟了?」

  彭野簡短地說了一下情況。十六問:「安安沒問題吧?」

  彭野說:「截肢。」

  「截肢?!」

  「嗯。」彭野說完不多講,轉頭看著武警同僚,駐守無人區巡邏隊的隊長鄭峰說,「老鄭,想辦法把消息傳給道上的人,就說安安『病危』。」

  老鄭道:「行。」

  在場的警察和隊員們心知肚明。放消息,引黑狐出現。

  桑央神色很不好,拉住彭野,低聲道:「七哥——安安搞成這樣子,黑狐要知道了,不得恨死了你啊。」

  彭野哼出一聲笑:「他和我之間的仇還差這一筆?」

  尼瑪還是有些焦慮,彭野揉揉他的頭,道:「把心思都放在抓人上。黑狐一定會來。」

  尼瑪欲言又止,總覺得擔心,但彭野不管他了,想出去抽菸,才邁步,想了想,

  他又走到鄭隊長身邊,勾住他的肩膀把他拉到一旁,道:「老鄭啊,兄弟跟你商量個事兒。」

  武警的鄭隊長道:「回回說的是商量,其實就是找麻煩來了。」

  「哈。」他沒有笑意地笑了笑,「你說這黑狐,咱們不能總等著在無人區裡撞上了開打。是吧。」

  鄭隊長一愣:「你的意思是?」

  彭野笑了笑。

  --

  上海。

  程迦回到家把行李收拾一下,洗了個澡出來。方妍在給她泡茶,說:「這茶清熱的。」

  程迦走過去,端起那杯澄淨像琥珀的茶,喝了幾口,淡淡道:「味道不錯。」

  方妍笑了笑,兩姐妹立在流理台兩側,面對面安靜喝著茶水,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方妍一路上沒提高嘉遠的事,默認讓它過去。但機場的一幕讓她有些不安。

  程迦斜眼瞧她似有心事,她坐上高腳凳,從抽屜裡摸出一包新煙,撕開封口捲兒,道:「有話就說。」

  方妍於是問:「機場那個男的,是那個青年指揮家——江凱吧?」

  程迦呼著煙抬眉:「嗯。」

  「程迦,現在接觸他,可能對你的病情有反效果。」方妍說完,卻又意識到不對,想了想,說,「不過看你當時對他的狀態,你應該釋然了。」

  「嗯,我遇到更好的男人了。」程迦說,「——最好的。」

  「你這次去西寧,是去找他?」

  程迦抬眼看她。方妍心一緊,以為自己多話了,但程迦說:「是。」

  方妍笑了,說:「程迦,你狀態好了很多。」她想起父親的話,對心理病人來說,最好的藥是愛和關懷。她後悔曾經對她的粗暴治療。

  程迦抽著湮沒答話,方妍說:「我這幾天注意觀察一下,如果你最近狀態比較好,藥可以開始減量。」

  程迦點頭:「好。」

  方妍看一眼手錶:「快6點了,我請你吃晚飯吧。你想吃什麼?」

  程迦想起長江源的篝火,說:「燒烤。」

  方妍微詫:「你以前不是說燒烤不健康麼?」

  「那是以前。」程迦說著,點了點菸灰,問,「你喝酒麼?」

  方妍問:「紅酒?」

  「白酒。」程迦看她一眼驚訝,於是,「啤酒。」

  方妍:「……」

  程迦淡淡道:「不喝酒吃什麼燒烤。」

  「喝啤酒吧。」方妍說,她在手機上搜燒烤店,自言自語,「新天地附近有家……」

  程迦搖頭:「我看中了小區門口的路邊攤。」

  方妍一愣,半晌,想像兩人坐在路邊攤喝啤酒吃燒烤,覺得很有意思,她笑了:「好啊。」

  --

  喝完兩瓶啤酒,吃完一堆燒烤,桌上杯盤狼藉。程迦問:「還要麼?」

  方妍喝得有點兒暈,搖頭晃腦:「不用了。」

  「我沒吃好。」程迦又點了一些。

  方妍問:「你以前胃口沒這麼好。」

  程迦也不答話,喝著酒,觀察著路邊來往的閒人。

  方妍托著腮,臉紅撲撲的,看見路邊走過一對親熱的小情侶,舌頭打結地問:「你和你的男……」

  「男人。」程迦說。

  「男人。」方妍說,「這一天,也沒看你拿著電話,你們聯繫這麼少,沒問題嗎?」

  程迦摸出煙來,看她:「有什麼問題?」

  「你不想他?」

  「還好。」

  「他不想你?」

  「還好。」

  方妍無話可說,目光呆滯看著什麼。

  程迦說:「你喝醉了。」

  話還沒落,方妍突然失聲:「高嘉遠那個王八蛋!」

  程迦:「……」

  須臾間,方妍淚流滿面,又哭又罵:「王八蛋!高嘉遠那個王八蛋!我就眼睛瞎了,看中他哪點兒了?人渣!」

  方妍不會罵人,翻來覆去就一句王八蛋。

  周圍一群人看過來。高嘉遠現在是明星,在年輕小女孩中還挺受歡迎。

  程迦放下煙和酒,把方妍架起來,扔下錢就走。醉酒的方妍沉得像沙包,走了沒幾步,程迦一身熱汗。

  方妍仍在哭鬧:「王八蛋!我要去當面罵他!」

  程迦把她扯回來,不小心高跟鞋一崴,疼得又冒出一陣冷汗。

  她冷罵一句:「再他媽帶你喝酒,老子就是狗日的。」

  青海。

  格爾木醫院,上午11點是探病時間,住院部服務大廳人來人往。

  大廳工作人員忙到半路,走來一個戴著面罩的男人,似乎身體不好,咳嗽著,問:「我想探望一位叫白雲的病人。但不知道在哪個病房。」

  「我幫你查查。——沒有。我們這兒沒有叫白雲的。」

  「有的。」男人堅持。

  工作人員又找了一遍:「我們這兒連姓白的都沒有。」

  男人看一眼電腦屏幕,說:「可能是我找錯了。我去二院看看。」

  男人走出大廳,草地上不少病人再康復散步。他需要找個人去問安安的情況。

  安安「生死未卜」的消息放出去好幾天了,警方和彭野他們暗中守在病房外,卻始終沒有黑狐的影子。

  十六有些沉不住氣,又覺不可理解:「黑狐冒著被抓的風險,逃跑都帶著妹妹,現在卻狠心不來?」

  彭野蹙眉良久,得出結論:「他知道安安度過危險期了。」

  尼瑪說:「可我們給醫生護士都打過招呼,他要是問醫生,肯定會暴露。」

  彭野斂緊眼瞳:「他要是讓別人來看呢?」

  「他怎麼知道安安住哪?七哥,你也交代過前台。要是他來問安安,一定回報。」

  「我下去看看。你們留著。」彭野下樓到前台,工作人員說沒人問過安安的病房。

  彭野看一眼電腦屏幕,突然發現蹊蹺:查詢名單按拼音排列。

  彭野立即問:「有沒有人問過姓白的病人?」

  前台一愣:「你怎麼知道?」

  彭野什麼也沒說,都明白了。他問:「那人什麼時候來問的?」

  「兩天前。」

  彭野用力握緊拳頭。黑狐來過,找到病房,又找病人看安安的狀況,知道她脫離危險,就走了。

  病房內,安安緩緩睜眼,開門聲吵醒了她。她全身都痛,痛得想哭想嚎叫,可她沒有發聲的力氣。

  醫生過來給她例行檢查,她疲憊地要閉眼,卻猛然睜開。

  隔離服把「醫生」遮得嚴嚴實實,可那雙眼睛分明是,哥哥?!

  她驚恐地張了張口,說不出話。呼吸器上的霧氣一層又一層噴湧。

  「別怕,我不會被他們抓到。」安磊撫摸她的額頭,安撫說,「安安,你疼不疼?」

  安安嘴唇顫抖,眼淚嘩地湧出來。

  他看一眼她身下缺失的那截腿,目露痛苦,幾乎泛淚,很快被狠厲取代。他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安安,哥哥一定會給你報仇。」

  安安眼裡全是淚,搖了搖頭,手指抓著他手心,呼吸器上的霧氣遮住了她的嘴唇。

  「安安。哥哥不能久留,先走了。你要堅強,好起來。等哥哥東山再起了,帶你出國。」

  安安瞪大眼睛,搖頭,她竭力抓他的手,可他還是迅速起身,扭頭走了。

  彭野在電梯裡遇到安安的主治醫生,便問了問她的病情。醫生說,過兩天就可以轉到普通病房了。

  彭野點頭,出電梯上走廊,得讓警方的人繼續守在這裡。他認為黑狐一定會再來。正想著,他察覺到什麼,回頭看一眼。

  一位穿著防護服的醫生擦肩而過。

  他走到病房門口,問便衣:「隔壁ICU住了病人?」

  便衣不明白,見彭野看著走廊那個遠去的醫生,道:「哦,那是安安的醫生啊……」

  話音沒落,彭野朝那個醫生衝去。

  前一發動全身,走廊上幾位便衣一起飛奔。可「醫生」也加速跑進樓梯間。

  又是探病高峰,人來人往。彭野衝到樓梯間,翻過欄杆往下跳,「醫生」同樣身手敏捷。兩人在人群密集的醫院裡追趕,「醫生」把來往的病人和家屬撞得慘叫連連。

  彭野礙著倒地的病人們不能全力跑,奔出醫院大門時,黑狐已經不見蹤影。

  彭野狠狠咬牙,一腳踢在花壇上。

  彭野忙完所有事情回到保護站,已經過了好幾天。

  他深夜到達,想起好幾天沒和程迦聯繫了。

  他不打電話發短信,她也就不找他,比他還沉得住氣。

  彭野洗了個澡,已是夜深,他獨自走出保護站,拿出手機,摁了一串數字出去。

  他插著兜低著頭,沿著高原上的公路緩慢前行。夜裡的風吹得他一身清涼,他踢一踢路邊的雜草,耐心等著他的姑娘接電話。

  時間不長也不短,電話接起來,靜默了一秒,程迦的聲音平靜又疏離:「喂?」

  彭野莫名頭皮一麻,低下頭揉揉鼻樑,慢慢就笑開:「還沒睡?」

  「沒有。」

  「怎麼還沒睡?」

  「希望我睡,那給我打電話做什麼?」她問。

  他淡笑:「知道你沒睡。」

  「……」她那邊安靜著,過了會兒,彭野聽到打火機的聲音,她點了煙,緩慢呼吸,問,「怎麼這個時候打電話?」

  「之前在忙。」他言簡意賅。

  他不說,她也不問。只道:「動槍了麼?」

  他簡短地「嗯」一聲。

  「受傷沒?」

  「沒有。」

  她淡淡「哦」一聲,不關心了。

  彭野復而唇角含笑,並未出聲,可那頭程迦問:「你笑什麼?」

  「我沒笑。」

  「你笑了。」程迦問,「你笑什麼?」

  「心情不錯,就笑了。」

  「……」

  彭野說:「你換打火機了?」

  「……你耳朵倒靈。」

  「先前的呢?」

  「扔了。」

  「扔哪兒了?」

  「機場,你要去撿?」

  夜風吹著,彭野又笑了一聲。他單手摸出一支菸塞嘴裡,又摸出火機點燃,那邊她聽了聲音,也不著急,耐心等著。

  兩人各自抽著煙,有好一會兒沒說話。

  不久,程迦淡淡開口,有點兒一本正經:「你想我麼?」

  彭野低下腦袋,夾著煙的手指戳了戳額頭,嘴角上揚的弧度更大,說:「想。」

  程迦還他一句:「好樣的。」

  彭野差點兒沒給煙嗆到,咳幾聲:「你呢?」

  「我怎麼?」

  「你想我麼?」

  「你猜。」程迦淡淡道。

  「你這人……」彭野無奈,笑容卻只增不減。

  程迦道:「見面了用行動告訴你。」

  夜深人靜,每一個咬音嚼字,每一絲起承轉合,分明清淡,透過電話卻格外曖昧。

  他在長江源,她在長江尾。

  彭野:「好。」

  程迦說:「明天要巡查?」

  「嗯。」

  「什麼時候回來?」

  「週末。」

  「那我週末去看你。」

  彭野頓了一下。

  程迦:「怎麼?」

  「週末得去南非。」

  「……去那兒幹什麼?」

  「學習野生動物保護區的經驗。」

  「去多久?」

  「一星期左右。」

  「噢,回來再約。」

  彭野笑出一聲。

  程迦似乎皺眉:「不約?」

  彭野笑:「約。」

  程迦又問:「你現在在外邊?」

  「嗯,公路邊。」

  「看得到星星?」

  「嗯。」彭野無意識抬頭,望漫天繁星,眼前就莫名浮現起那夜在長江源,程迦白皙的脖頸像天鵝般舒展,微張著口,表情迷醉。

  他不由自主淡笑。

  她於是說:「下流。」

  彭野這才知入了她的套。妖精。

  程迦呼著煙,緩緩道:「彭野。」

  「嗯?」

  「我聽到你那邊風的聲音了。」

  「嗯。」他立在曠野上,說,「西北風,明天有沙塵。」

  那頭,程迦走上高樓的露台,說:「東南風,明天陰轉晴。」

  --

  程迦走進咖啡廳,掃視一週,看到了落地窗邊的韓玉。

  韓玉多次給程迦的微博發私信,卻不知是經紀人打理。經紀人詢問程迦後,給了韓玉電話號碼。韓玉來了上海。

  程迦走過去,韓玉起身,問:「喝點什麼?」

  「意式特濃。」程迦坐下了,平定地看她,「什麼事電話裡不能說,非大老遠跑來。」

  韓玉略微笑笑,說:「道歉得當面來。」

  程迦正拿玻璃杯喝水,瞟了她一眼。

  韓玉倒也不磨蹭,直入主題:「那天我在飛機上和你說的話都是假的。是我追的他,他對我的感情並不深。有喜歡,但沒到愛的地步。後來沒和我打過電話,更沒說過那些話。其實是我早就認出你。」

  程迦說:「我知道。」

  韓玉微愣:「那你……」

  「我沒和彭野提,以後也不會提。」

  「為什麼?」

  程迦反問:「有必要麼?」

  韓玉緩了緩神,苦澀一笑:「謝謝。……也對不起。」

  程迦沒接話,正好服務員送咖啡過來。

  韓玉抿一口,放下杯子:「你說對了。等12年,其實是沒找到合適的。……我不想害人,就是想最後賭一把。不試一次,怕後悔;怕這輩子都後悔,假如這次豁出去,會不會不一樣。

  現在也好,給過去一個了結,也給當初無疾而終的感情一個交代,徹底畫上句號。以前心口堵著這事兒,不能給自己機會,也不能給別人機會。現在好了。」

  程迦喝著咖啡,漫不經心「嗯」一聲。

  韓玉說完,以為她會問彭野去青海以及分手的緣由,但她沒問。韓玉忽然就意識到面前這個女人的自信和強韌,不怪他們成了一對。

  不問也好,她也沒準備回答。那些事,應當彭野自己和程迦講。

  兩人並未多聊,一杯咖啡喝完,韓玉就走了。

  程迦看著她上去機場的出租車,轉身離開時,手機響了,又是江凱。

  當地時間晚上九點,彭野到達約翰內斯堡。

  北京時間是凌晨三點,彭野沒給程迦發短信。

  時差顛倒,彭野與林教授接洽,到住處後就睡了。第二天一早趕去南非東北部的克魯格野生動物保護區,跟著當地保衛隊巡查。

  頭兩三天就這麼過去。

  第三天晚上,彭野回到住處,洗了澡後再次想起程迦。

  他忘了開通國際漫遊,第一天給她發短信沒發出去;住處不能打國際電話;今天好不容易辦了張當地卡打過去,程迦關機。

  彭野坐在床上,手裡飛快轉著手機,竟有點心神不寧,不知那丫頭在搞什麼竟然關機。

  床頭電話響了,彭野以為工作人員聯繫他有事,接起電話說了聲:「喂?」

  沒想傳來一個性感嫵媚又沙啞低沉的女音:「Hello?」

  彭野:「……」

  對方語氣曖昧:「Sir, room service?」要客房服務嗎?

  彭野正煩著,皺了眉頭。

  「No, thanks.」他沒給對方再說話的機會,壓斷電話。

  很快,那電話又響了。

  彭野斜眼瞧那電話,舔了舔下嘴唇,心想你還來勁兒了,叫你服務指不定誰佔誰便宜呢。

  他接起來,剛要訓她一頓,那頭換成中文:「真不要服務?」

  程迦聲音淡淡的。

  彭野一愣,幾乎是樂了,跳下床去拉開門。

  「你什麼時……」話沒完,程迦把箱子扔進門廊,撲進來摟住他的脖子便往他身上跳。

  彭野沒來得及看清她,只見她長髮盤起,修長的脖頸像白玉。

  他欺身接住她柔軟的臀,她寶藍色的裙襬像花兒一樣綻開,纖細修長的雙腿圈在他腰間。

  彭野一腳踹上門,把她往腰上托,她高過了他,低下頭抱住他的腦袋,用力親吻他嘴唇。

  那晚電話裡,他問:「你想我麼?」

  她說:「見面了用行動告訴你。」

  她比以往更熱情激烈。到了半路,她摸進他褲子。自己動進去,貼著他身體蠕動。

  他把她抵在牆上,吻她的臉頰她的脖子,她扭動著,嗓子裡溢出細碎的嗯啊聲。

  她的小坤包進屋就甩在櫃子上,手機滑出來,這會兒閃著光在震。一開始兩人沒理,漸漸,

  彭野無意間一瞥,屏幕上大大兩個字:江凱。他停了下來,眯起眼睛。

  「別管他。」她呼吸急促,快要到了,捧著他的臉低頭要吻他。

  彭野別過頭去躲開,微仰著腰身,單手把她往上邊超了一下。程迦吃痛,「嗚」一聲。樹袋熊一樣攀附著。

  他把手機拿來遞給她:「接。」

  「不接。」

  電話不震了,彭野手指一撥,未接電話已接電話裡一堆「江凱」。

  彭野冷哼一聲:「聊騷。」

  程迦:「……」

  彭野涼笑:「他還會再打。」果不其然,幾秒後,手機再次開始震。

  彭野猛地俯衝把她壓到床上。

  「呀!」程迦弓起腰身,痛呼一聲,頓時冷汗直冒。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9:06 PM

第 57 章

  彭野上身直起,眼神危險,還是那個字:「接。」

  程迦身板直打顫,一把奪過手機,想耍心機關機,彭野搶先碰了綠色。

  電話接通。

  程迦躺在床上,裙襬翻轉,她冷冷盯著彭野,調整呼吸:「喂?」

  「迦迦,睡了麼?」

  「睡……」話沒完,程迦張大了口,從心尖到嗓子又苦又甜,發不出聲兒。

  就在剛才,床邊的彭野大力起來。他盯著她,眼神黑而沉。

  「我昨天說的那些話……」

  程迦身體波浪般晃蕩,揪著被單,心跟貓抓似的,兩頭顧不得,勉強穩住聲音:「有什麼明天再……」

  「說」字沒完,彭野不依不饒地懲罰。

  程迦猛地弓起背,又重重倒下去摔進被子裡,狠狠瞪著彭野,語氣分外冷靜,道:「別再打電話了。」

  那邊,江凱卻察覺到不對:「迦迦,你身邊有人麼?」

  「沒。」程迦怒目,一腳踢在彭野腹上想逃離。

  他將她雙腿抬高到他肩膀,把住她的腰將她扯回來一摁,身子用力一撞,霸道,蠻狠,杵到了底,將她心窩戳裂開。

  「彭野……」程迦猝然仰頭,直直抬起腰身,強忍著,手指錯亂地摸抓著摁斷電話,才敢盡情釋放,「啊……」。

  彭野強勢俯身,她雙腿被他壓回去貼在胸口,她蜷成一團,痙攣。

  他深而狠,咬她耳朵:「程迦,說我是誰?」

  「……」她目光渙散,人兒打顫。

  「說!」

  「……嗯……彭野……」

  「沒聽清!」

  「彭野!……啊……」

  第二天,彭野起床時,程迦死了一樣趴在床上。

  彭野洗漱完出浴室,她還是原樣。彭野在床邊穿褲子套T恤,問:「不和我一起去?」

  程迦沒半點兒動靜。

  「真弄疼了?」彭野坐到床邊,手伸進被子順著她腿根摸那軟膩。

  程迦一腳狠踢過來,彭野嘩地從床上彈跳起身,躲了開。

  彭野:「還有勁兒?」

  程迦抓起枕頭砸過去,冷冷道:「老子抽風了飛大半個地球送來給你操。」

  彭野接住枕頭:「誰叫我用力的?」

  「滾!」

  「別破壞道具。」彭野彎腰把枕頭還給她。

  程迦扯過了一腳踢他,彭野再次輕鬆躲過,長手一伸,把她頭髮揉得亂七八糟。

  程迦卻冷靜盯住了他。他穿著迷彩服褲子,扎進靴子裡,兩條腿筆直又長;上身是軍綠色的背心,貼著他緊實的身體。

  彭野十分受用她這目光,笑了笑,看一眼手錶:「晚上回來給你。」

  程迦沒搭話,倒回床上背對他。

  隔一會兒了,她又回頭看。他穿好迷彩服外套,正往外走,到了門廊邊,似乎感應到她的目光,他回頭看她,頓一秒,眨了眨眼,走了。

  程迦扭過頭去看窗外,外邊陽光燦爛。

  南非現在是冬季,卻一點不冷,風吹著茂密的樹葉沙沙作響。

  程迦看了一會兒,有些睏,翻身睡了。

  睡到陽光刺眼才醒來,已是當地時間下午。

  她光腳下床,床頭有張紙條。彭野留的,寫了這裡的叫餐電話,還有張餐廳地圖。

  程迦把方妍開的藥拿出來,一份份數好就水吞下。或許是這藥起作用,最近她有所好轉,心情平靜不曾低落。

  程迦整理好自己,帶上相機,準備下去走走,人到門邊剛扶住把手,聽到滴滴一聲,隨後,門外的人也擰了把手。

  她拉開門,看到彭野,有些意外,問:「你怎麼就回來了?」

  彭野倒尋常,說:「才起?」

  「啊。」

  「休息好了沒?」

  「嗯。」

  「肚子餓麼?」

  「有點。」

  「下去吃東西。」他牽她的手,上走廊。

  「你回來幹什麼?」程迦問,「不是落了什麼東西沒拿?」

  彭野沒答。已經拿了。

  餐廳在樹林裡,原生態型,木頭桌椅掩映在茂密的樹木花草間。

  吃飯的功夫,程迦告知他:「我打算去附近轉轉。」

  彭野頭也沒抬:「不行。」

  「嗯?」程迦抬眸,他倆從不干涉對方。

  「南非犯罪率很高。」

  程迦認真道:「我知道,所以特地查了,這兒有外國人旅遊巴士直達我想去的地方。」

  「那也不行。」

  「為什麼?」

  「不為什麼。」

  程迦:「……」

  彭野道:「亂跑就打斷你的腿。」

  風在樹梢。

  程迦目光在他臉上停留半刻,移開,無語地笑了笑。當他是玩笑。

  又收了笑,微微嚴肅說正事兒:「附近有個太陽城,我想去看看。」

  彭野微微頓一下,也認真了:「那更不能去。」

  程迦看出端倪,捲著盤子裡的面,問:「你去過?」

  他拿起玻璃杯喝了點兒水:「嗯。」

  「什麼時候?」

  「很多年了。」

  「幹了些什麼?」

  「玩兒。」他倒是簡潔。

  程迦拿眼角看他:「賭過博沒?」

  「嗯。」

  「賭了多少?」

  「……不是錢。」

  「是什麼?」

  彭野略微笑了笑。

  程迦問:「女人?」

  「嗯。」

  「嘖嘖。」程迦微眯起眼,涼笑一聲,「騷包。」

  彭野:「彼此彼此。」

  程迦不多問了,她也知道那裡是正經地方,估計就是一個美女說誰贏了給個親吻,或跳支舞什麼的。但不排除勾搭上了,就深入發展了一晚。

  彭野道:「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你要無聊,過會兒跟著我。……後邊幾天也跟著。」

  「你在工作,能帶上我?」

  「能。」彭野說,「我算半個參觀。」

  說話間,程迦的手機響了。

  彭野眼皮一垂,仍是江凱。他平靜問:「從什麼時候開始?」

  「一星期前。」

  她已表示清楚,但江凱還和當年追她時一樣,不達目的不死心。

  她要接。彭野把電話拿過來,站起身:「我和他說。」

  程迦不阻止,要跟他走,彭野看她一眼:「男人對話,你聽什麼?」補了一句,「我知道分寸。」

  程迦於是平靜留下。

  彭野沿著曲折的小路走過茂密的樹椏,到一邊接起電話,先沒做聲。那邊男人聲音挺清晰:「迦迦。」

  彭野說:「喂?」

  對方沉默半刻:「你是誰?」

  「彭野。」彭野拿支菸含嘴裡,單手點燃。

  他無需自我介紹,昨夜程迦喊過他的名字。

  「我找迦……」

  「程迦長大了。以前追小女孩的方法不管用。」彭野直截了當,「那個叫徐卿的男人不夠好,所以她能被你追到手。」

  「但現在,你來搶個試試?」

  那頭一陣沉默,開口時卻已平定。

  「迦迦她什麼都和你講了。」固執如江凱,卻也在一瞬間意識到這個叫「彭野」的男人在程迦心裡的份量。像程迦那樣的女人,她給他講她的過去,就是給了他所有的信任,甚至最難得的,依賴。

  他認清了,終於放手,說:「我明白了。」

  彭野說:「好。」

  要掛電話,江凱說:「其實這幾天她和我說得很清楚。但我還纏著,以為能和以前一樣。我這幾天的行為,代我和她說聲對不起。」

  「她很大氣。」彭野立在陽光斑駁的樹下,緩緩吐出一口煙霧。

  「對。」江凱悵然一笑,「錯過了。當年太年輕,太固執,一條人命壓在身上,承受不了。」

  彭野說:「我理解。」

  「謝謝。」江凱要掛電話,忽問,「如果是你?」

  「過去不知道,但今後,」彭野略微笑笑,話就不經意下了力道,

  「程迦這個女人,不管世上死了誰,我他媽都不會放手。」

  --

  茫茫非洲大草原,動物成群聚集在河邊喝水,長頸鹿,斑馬,犀牛,角馬……吃飽了的獅子在草叢裡睡覺,獵豹趴在樹枝上打盹兒。

  草叢裡蚊蟲撲閃。

  程迦戴著帽子,穿著迷彩服,踩著高幫的靴子,跟在彭野身後不遠。

  同行的有當地的管理隊和護衛隊,全是黑人,隊長叫摩根。

  程迦聽他和彭野講著近幾年保護區的盜獵情況,他們竭盡全力,可動物仍頻繁被屠殺,以大象和犀牛為主。

  程迦來過非洲,但去的是中部的私人保護區。克魯格保護區有一百多年歷史。有人保護,大象和犀牛的數量和種量都在銳減。無法想像沒有保護區,非洲的野生動物境遇會如何。

  沒過一會兒,前邊遇到一群穿白大褂的人,圍著一隻犀牛奔來跑去。犀牛在發怒,朝人攻擊。白大褂們飛跑躲閃,四下逃開。

  犀牛跑了不一會兒,搖搖晃晃,轟然倒塌。

  原來在給它打麻藥。

  一隻小犀牛在媽媽身邊繞圈圈,急得橫衝直撞,被幾個工作人員拿網套住。

  彭野他們走過去看。工作人員拿著小桶粗的針管,給犀牛角內注射液體,把它染成紫紅色。

  程迦走去彭野身邊,沉聲問:「這是幹什麼?」

  「給犀牛角注射毒素。」

  「毒?」

  「新研發的,人接觸了對身體有害,但對犀牛無害。」

  「為了不讓人盜獵?」

  「對。毒素裡添了顏料,帶紫紅色的就是有毒的犀牛。」

  母犀牛很痛苦,一汪眼淚順著眼角淌下來。小犀牛擔心媽媽,急得在網裡拚命掙扎,拖著三個高大強壯的黑人在草地上滑。

  程迦盯著,問:「很疼?」

  「疼,但保命要緊。」

  一行人沒有久留,繼續往前走。

  程迦抱著相機拍照,忽然,她在鏡頭裡發現異樣。抬頭,她望見了禿鷹。

  遠方天空,多隻黑色的大鳥在空中盤旋。

  和在可可西裡一樣,這是有大型或大量動物死亡的標識。

  摩根也發現了成群的禿鷹,罵了句:「該死。」

  一行人趕過去,在低矮的灌木叢裡找到一頭巨大的非洲象,象牙連同整個面部被割掉,露出黑紅的血肉和巨大的森白的頭骨。

  「切掉面部是為了保存完整的象牙根。」摩根對彭野說,「大象和犀牛被取走象牙和犀牛角後,一般都不會立即死去,然後,活活疼死。」

  摩根說,母象的象牙比公象小很多,但盜獵者不會放過,有時甚至屠殺剛長出牙的小象。

  腐臭味招來大量蚊蠅。

  程迦走過去拍照,剛才巨大象身遮擋著,繞過了才發現還有一頭小象,奄奄一息了,還拿鼻子纏著媽媽的尾巴。

  摩根查看後說它很幸運,如果鬣狗群來了,小傢伙會被咬死吃掉。

  他指著周圍的大象腳印,告訴彭野和程迦,大像是一種非常講感情的動物,這頭母象死後,族群的大象們在周圍守護了至少四五天,不讓禿鷹鬣狗咬食,然後才離去。大象還會撫摸死去同伴的屍骨,為他們哀悼。

  程迦問:「為什麼不帶小象走?」

  「小象不肯離開媽媽。」摩根看著那可憐的孩子,道,「這頭大像是族群裡的長者,掌握著一個族群尋找水源養育後代的所有經驗,她死了,對整個族群是極大的打擊。」

  隊員們把小象抬起來放進籠子,奄奄的象寶寶拿鼻子揪住媽媽的尾巴不放,張開嘴,發出一聲撕人心肝的悲鳴。

  程迦從未聽過大象叫,回頭望那隻象寶寶,在它烏黑的大眼睛裡看到滾滾的淚水。

  動物不會說話,所以人聽不到;

  可動物是會流淚的,只是人依然看不到。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9:10 PM

第 58 章

  程迦別過頭去,見一個黑人小夥子紅了眼眶。她想到了尼瑪,走過去問:「小象救得活麼?」

  小夥子用蹩腳的英語說:「存活率不高,他們很多會不吃不喝,慘叫,撞籠子,撞牆。」

  「為什麼?」

  「因為想媽媽呀。」

  大像是有感情的,親人朋友的缺失會讓他們患上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症。

  世界各地的大象孤兒院數不勝數,少部分幫助小象走出心理陰影,大部分把它們當作吸引遊客的招財樹。

  小象被關進籠子裡,垂頭趴著,沒什麼生氣。

  它很快被帶走,一行人開始戴手套穿鞋套,搬出工具,像對待犯罪現場一樣檢測腳印,纖維,彈殼,子彈。

  程迦這才明白彭野此行的目的。

  克魯格不僅最早把盜獵列為犯罪,還在這一層面上往前邁了一大步。他們把每一次殺戮視為謀殺和犯罪現場,提取彈道和犯罪者遺留的諸如腳印指紋衣服纖維毛髮皮脂等信息,列入數據庫;同時把被害動物的DNA等生物信息也保存起來。

  這樣,有朝一日,追回丟失的象牙和犀牛角,就能知道這是哪頭大象和犀牛身上的;

  有朝一日,抓到盜獵分子,就能找到是哪桿槍進行殺戮,哪個人開了槍。

  即使不是現場抓獲,這些犯罪證據也能將罪犯送入審判庭。

  他們把動物當人對待。

  而可可西裡保護區目前並沒有這一舉措。

  所以彭野來了。

  現場取證完畢後,一行人往回走。走到半路,前方出現騷動,摩根立刻警惕對弟兄們示意。來了盜獵者。

  一瞬間,荷槍實彈的隊員們迅速發動攻擊。

  彭野飛撲過來將程迦摁在身下。兩人趴在草叢裡,看見子彈亂飛。幾聲槍響,一位隊員直接爆了對方的頭。對其他盜獵者也毫不手軟,根本不避開關鍵部位。直到對方繳械投降。

  戰鬥迅速結束。

  摩根的隊員們把盜獵者綁起來,彭野說:「你們比我們那兒狠。」

  摩根說:「對他們手軟,他們還會再來。」

  彭野點點頭,若有所思。

  一天的考察結束,往回走時,彭野仍和摩根討論著。

  程迦在拍照的間隙,偶爾會看他,他一身迷彩服,背影高大,英氣十足。他認真說話時會習慣性地微微皺眉,側臉棱廓分明。

  他也不知怎麼,在說話的間隙會時不時回頭瞄一眼,看看她,神色不變,又轉頭繼續說話。

  往回走的路上,程迦想了很多。這段時間以來,她的內心是平靜的。

  以前,她一直是個進攻者。冷漠疏離的外表是她進攻的武器。她想創造自己的世界,走自己的節奏,過上隨心所欲的刺激的生活。

  可漸漸,她從彭野身上看到了一種不一樣的力量,防守的力量。

  看似枯燥,寂寞,平庸,卻是責任,決心,和堅守。

  她想,她應該學他,做一個防守者,不再消耗,保守本心,在自然中獲得寧靜與沉澱。

  走到半路,彭野落到後邊來,到程迦身邊,低頭問:「累麼?」

  程迦:「我睡了大半天才出來的。」

  他笑了笑,又走到前邊去了。

  等到和保護隊的人分開,回到住處爬樓梯去房間時,程迦問:「你從什麼時候開始關注這件事?」

  「幾年前。」

  「把這個借鑑回去,難度大麼?」

  「沒錢沒人沒時間。」

  程迦:「那怎麼辦?」

  彭野:「找上頭撥款,拉贊助收捐款。」

  「你們那兒慈善捐款多麼?」

  「很少。關注度不大,沒什麼宣傳效應,企業都不情願把錢往這兒捐。」

  程迦默了,隔一會兒,說:「攝影展的錢過段時間會轉給保護區。」

  彭野「嗯」一聲,剛要說什麼,程迦一皺眉,捂著嘴別過頭去,像要嘔吐。往復幾下,臉色發白。

  彭野握住她手腕,拍她後背:「怎麼了?」

  程迦搖搖頭:「有點兒反胃,沒事兒。」

  彭野微微皺眉,想了想,說:「這邊到傍晚了氣溫低,你衣服穿少了。」說著,握緊她有些發涼的手。

  程迦似有隱憂,垂著眼,也想了想,說:「嗯,或許受涼了。」

  回到房間,程迦還是一陣噁心,跑去洗手間嘔吐。

  彭野見狀,重新穿上衣服,說:「去看醫生。」

  程迦卻不肯,鑽床上躺著,縮進被子摀住口鼻:「睡一覺就好了。」

  彭野沒料她也會跟孩子一樣犯脾氣,伏床上摸她額頭,問:「有沒有別的地方不舒服?」

  「沒。」程迦闔著眼睛,沒什麼力氣的樣子,「今天走累了,還有點兒水土不服。我上次來非洲也這樣。休息就好了。」

  彭野掀開被子把她身上翻來覆去檢查一遍,看有沒有毒蟲叮咬的地方,確定沒了,讓她好好休息。自己還是連夜出了趟門買了治水土不服的藥,程迦卻不吃,幾乎要吵起來。

  彭野擰不過她,晚上兩人早早睡了。

  到了第二天,程迦身上輕微發燙,仍是不肯下床。彭野叫來醫生,說是水土不服,沒什麼問題,也開了藥。

  接下來幾天,程迦沒跟彭野出門,留在屋裡休息。她說吃了藥,情況好轉了。

  直到有天晚上,彭野回來得早,進門時意外聽見程迦的嘔吐聲,走進洗手間就撞見她把藥衝進下水道。

  彭野站在門邊,臉色微變。

  程迦察覺到,回頭見了彭野,她若無其事站起身,走過他身邊,坐到床邊。

  彭野回頭,略微惱怒:「解釋一下。」

  程迦冷淡道:「不想吃。」

  彭野皺眉:「這是任性的時候?」

  程迦扭頭望著窗外的樹林,面無表情。

  「說話都沒力氣了。」彭野拿了藥,倒杯水,過去她面前,「吃了藥才會好。」

  程迦無端煩躁,打他的手:「說了不吃。」

  彭野手心的藥灑在地板上,水也出來,潑濕了他的手腕。他抿緊嘴唇,低頭看她,她倒恢復了淡漠平定的樣子。

  他問:「這兩天你原本的藥也沒吃?」方妍開的藥。

  程迦垂著眼坐在床邊,也知道觸怒了他,就冷靜地等著他發火。

  房間裡安安靜靜的,外邊的風吹進來。彭野轉身去把水杯放好。程迦看他一眼,他剛好回頭在看她。

  她別過眼睛去,他又走回來,彎腰把藥粒撿起扔進垃圾桶。

  撿完了,彭野來她腳邊蹲下,仰望她。

  兩人都沒說話。

  他握住她的雙手,拇指肚撫著手背,問:「一個人困在家裡很無聊。再一天就回去了。抱歉,你生病,我也不能陪著照顧你。」

  程迦默了半刻,低聲道:「回去就好了,我不想吃藥。」

  「那就不吃。」

  彭野的考察之行很快結束,程迦的身體沒好轉也沒惡化。

  兩人從約翰內斯堡回去。

  過安檢後,程迦去了趟洗手間,彭野等待的時候,看見對面精緻堂皇的鑽石店,一世界白燦燦的光。

  南非鑽石,世界聞名。

  彭野看著,不經意咬起了嘴唇。

  他所有積蓄都準備用來給保護站建立保護區現場勘查小組。

  他看了一會兒,從塑料袋裡拿瓶水來喝,卻意外抓出一張小票。

  無意間一瞥,彭野看見了Pregnancy test kit.

  --

  在候機廳等飛機時,兩人沒怎麼說話。

  程迦很平靜,彭野起初有些心事重重,後來平靜了;反倒是程迦,漸漸變得心事重重。

  飛機得在香港中轉,頭一段從約翰內斯堡去香港的旅程13個小時。

  彭野票早定了,程迦後買的,跟著他坐,沒買頭等艙。

  上了飛機,程迦把小登機箱舉起來放進行李櫃,後邊彭野幾步上去接過,嗓音低沉,說:「我來,你別動。」

  「就兩件衣服,很輕。」程迦說。

  坐下後,旁邊有人往上塞行李,彭野看著,抬手護住程迦的頭。

  程迦看他一眼:「矯情了。」

  彭野平靜道:「別摔下來砸到你的頭。」

  「……這黑人兄弟比你還壯,他那箱子比我的還小。」

  彭野:「……」

  兩人各自想著自己的事兒,又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別的對話。

  起飛後不久,空姐過來送餐,問要什麼飲料,程迦說:「咖啡。」

  彭野攔住,說:「不用了,牛奶。」

  程迦略微皺眉,覺著他今天不大對勁,但也說:「那就牛奶。」

  彭野問:「還犯噁心麼?」

  程迦:「沒。」

  過了一會兒,她發現他還在看她,淡淡問:「怎麼了?」

  彭野說:「辛苦你了。」

  程迦想想跑南非一趟,的確折騰,但:「還行,說不上辛苦。」

  坐了快七八個小時,程迦腿有些水腫,她彎下腰揉腿。彭野見了,俯身給她揉捏。

  程迦並不習慣。彭野是不喜歡在公共場合舉止緊密的人,她也是。

  但男人手勁兒大,收著力,捏得又酸又軟,程迦也就沒掙。

  隔著走廊,坐了個帶著女兒的父親;小孩坐飛機時間太長,辛苦又累,發脾氣嗚嗚直哭,父親把小孩兒摟在懷裡,輕聲細語地哄。

  小女孩不依,越哭越傷心,父親把她抱起來,在走廊上走來走去,哄著她,親吻著小姑娘淚濕的臉頰。

  程迦看著。彭野也看。

  程迦說:「我小時候也這樣。」

  那小女孩趴在爸爸肩上吧嗒吧嗒掉銀豆豆,彭野略微笑笑:「難以想像。」

  程迦說:「我爸也這麼溫柔。」

  彭野想起什麼,笑容就收了。

  程迦並未察覺,看了那對父女一會兒。她想起她的父親,也有母親,還有原野上的小犀牛和象寶寶。她想,懷孕是慎重,孩子是責任,是託付。

  彭野說:「你父親走的時候,你多大?」

  「十四歲多。」程迦淡淡說,「對方車裡的人喝酒了。」

  彭野是知道的,被他弟弟晃了的那輛車司機是酒駕,所以衝向程迦父親的車時,沒踩剎車。

  早該是時候了。他鬆開她的腿,直起身,剛要說什麼,程迦調低座椅,說:「我睡了。」

  彭野於是說:「好。」

  接下來的旅途,他沒睡著。

  到了香港,轉機去上海就快了。要到上海時,程迦身體不舒服的症狀徹底好轉,她才想起來問:「去西寧的票買了麼?」

  「沒。」

  「原就打算回來的時候順道看我?」

  彭野看她:「嗯。」

  程迦尋常說:「沒地兒住,讓你應召上門一晚。」

  彭野第一次去程迦家,乾淨,冷感,看得見黃浦江上東方明珠。

  彭野也看到了整面牆上擺滿的相機,他覺得像程迦的眼睛。

  他特意走近了看,程迦回頭見了,道:「不怕麼?來過我家的人都怕那個。」

  彭野說:「那他們應該怕你。」

  程迦於是問:「你不怕我?」

  彭野淡淡笑笑,想起那個夜晚,中學女生身上沾著血,懷裡抱著相機,她的眼睛和相機鏡頭一樣。

  彭野心口一塊石頭壓著,在她面前格外沉重無力。他終於轉頭看她,聲音不大:「程……」

  「你先去洗澡吧。」程迦說。

  「……嗯。」

  彭野立在淋浴間裡,用冷水狠狠搓了幾把臉,不禁譏笑自己,當初走青海的時候也沒此刻躊躇不定。

  程迦沐浴液的味道瀰漫在四周,是青橄欖,他早已熟悉的她的體香。

  半路,程迦推門:「彭野,我來了。」

  彭野回頭,隔著水流縱橫的玻璃,她一件件脫了衣服,赤裸裸地走進來。他這才反應過來,立刻轉一下水龍頭,把水溫調熱。

  她人已過來,淋著水摟住他的身體,在冷水裡顫了顫,她吻他的鎖骨,舔他肌膚上的水珠。

  彭野把她籠到懷裡護著,轉了個身,自己背對著花灑。

  她一邊吻,一邊抬腿蹭他,緊實筆直的大腿,往上了有韌性的褶皺,柔軟帶著毛髮。

  「程迦……」他這次克制著。

  程迦蹲下去含,彭野腿顫了顫,最終還是壓抑住,把濕漉漉的她拎起來。

  水溫變熱了,霧氣濛濛。

  程迦頭髮上臉上全是水,安靜地問:「你累了?」

  「你累了。」

  「我不累。」程迦說。

  他低頭,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大掌撫著,黑眼睛濕潤:「洗完澡去床上,我來。」

  程迦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間,他一路怪異的舉動都有瞭解釋。

  她吸了口氣,說:「彭野,我沒懷孕。」

  彭野一愣。

  「就是水土不服。」

  彭野一時間沒說話。程迦看他那表情,不是失落,也不是慶幸。

  她說:「你看到小票了?」

  「嗯。」

  「被嚇到?」

  「那倒沒有。」他笑了笑。

  「我很惶恐。」程迦微垂下眼。

  她的身體不適合,還有她的心態。

  她抬眸看他:「現在並不是最好的時機。」

  「我知道。」彭野握住她後腦勺,用力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她那時的緊張和謹慎,他都看進了眼裡。

  「彭野,」她睫毛刮過他的下巴,輕聲說,「我沒準備好。」

  「我也知道。」他說。

  「你等我一段時間。」

  「好。——對不起。最近我失控了。」

  「我也是。」她說。

  他輕輕笑了,攏住她的腰身,低頭吻她,問:「家裡有安全套麼?」

  「一打。」

  彭野,你再等我一段時間。等我的身體與心靈都準備好了。我願意給你生孩子。

  他擁著她,從浴室一路吻到客廳,再到臥室。程迦第一次迎男人過夜。

  床如海,一望無際。

  那海藍色的大圓床上,她身軀白得扎眼,像海上一輪皎月。

  他挪不開目光,從頭至腳都燒得火熱。她趴在床上,美麗的背如一匹白緞,他人覆上去,她連喘氣都困難,遑論出聲。

  彭野按捺不住,推動身體;她乖順趴著,呼吸漸促;他撥開她的頭髮,吻她細細的頸子,吻她汗濕的臉頰。

  程迦的視線穿過散亂的髮絲,望見他骨節分明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相交,緊緊摁在深藍的床單上。

  幾番動作了,他微直起身,也不出來,還抵著就把她翻轉過來。程迦經不住他這麼攪,神魂出竅,滿面潮紅。

  他握住她柔白的手臂,搭在自己脖頸上,一抬頭,望見床頭牆上程迦的裸照。他看了好一會兒,才低頭看她,略微笑笑:「誰拍的?」話說得雲淡風輕,身體動作卻下了力道。

  程迦咬牙:「自己拍的。」

  她這火氣叫他受用,他抬高那細細的腰肢,風起雲湧。她像一條小白魚,滑溜溜地在海浪裡扭擺翻滾。連翻幾下,如玉肩臂滑出床沿,黑髮如瀑流淌至床下。

  從髮絲到腳趾尖,她軟成一汪水,眼眸也是濕潤清亮的,筆直望住他。

  他的臉如同以往,嚴肅又認真,帶著無盡的溫存,渾厚隱忍的低吼發自胸腔,眼睛像捕食的野狼一樣死死盯著她。

  她被那雙黑色的眸子吸著,似醉似醒,怎麼就從睡一夜,變成了睡一輩子。

  時差顛倒,程迦在正午醒來,拉著黑窗簾,臥室裡光線很暗。

  彭野在她身邊沉睡。

  程迦輕輕下床,赤身赤腳,走到吧檯邊喝水,照例吃了方妍開的藥,卻減了量。

  慢慢來。

  她點了根菸,思索。她知道她心裡那道檻兒是什麼。她拿起手機,考慮很久了,撥通母親的電話。

  「喂?」

  「……媽。」

  「嗯?」

  「在幹嘛呢?」程迦不自在地搓著後頸,菸灰搖搖欲墜,趕緊把煙拿到前邊來。

  「……做頭髮。」程母聲音也有所緩和,問,「最近忙嗎?」

  「不忙的。……我明天回家吃飯。」

  「好。我讓張嫂給你買好吃的菜。」程母又說,「你今天中午就可以過來。」

  「我中午有事。明天來。」

  程母說:「那好。」

  程迦掛下電話,略略呼出一口煙。

  彭野從昏暗的臥室出來,客廳裡一地陽光,把他刺激得眯起眼睛。

  程迦光著身子和腳丫,翹著二郎腿坐在高腳凳上,面前一個木質畫架。她一邊畫畫,一邊抽菸。

  落地窗外陽光燦爛,她的身軀籠在光霧裡,白得幾乎透明。

  彭野走過去,彎腰從背後摟住她滑溜溜的身體,她在畫油畫,類似波洛克的抽象主義風格,但色彩更明快。

  彭野問:「畫心情?」

  程迦回頭仰望他,愣了愣,才說:「是啊。」

  「我以前不配合方妍,不和她說話,她就讓我畫給她看。」

  「以前的畫呢?」

  「在暗室裡。」

  「我去看看。」他通知她。

  「隨意。」

  彭野起身,看一眼窗外,又看看程迦的裸體,拉上了窗簾內層的白紗。

  他走進暗室,看到很多照片一排排晾在牆上。顯影紙,相機紙,膠卷,顯影水,油墨,數碼衝印機,電腦……齊全得像在照相館。

  程迦聲音在外邊:「抽屜裡。」

  彭野拉開抽屜,看見了畫。密密麻麻的點,雜亂無章的線條,深淺不一的斑塊,陰暗冷淡的色系,不像外邊她正在畫的那副。

  他一張張看完,以為還有,拉開下邊的抽屜,結果看見了自己。一摞A3紙大小的照片上全是他。每張照片都有文字描述,他看到他立在走風坡上,風馬旗,瑪尼堆,他望著藍色的天空。

  高原風情,一行小字:

  「彭野,保護站三隊隊長,脾氣很硬,心卻很軟,他說追捕盜獵者不是為了把他們關起來,而是讓他們不再做。他喜歡畫地圖,看星空,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

  彭野此刻心是軟的。

  他又看到一張:黃昏時分,荒涼的高原上青藏公路綿延遠方,燒羊皮的火堆只剩灰燼,他站在灰堆邊。暮靄沉沉,西天只剩最後一絲紅光。

  這張下邊只有一句:「最後一個男人。」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9:11 PM

第 59 章

  彭野把相片收好,走出去,語氣平定:「程迦。」

  「嗯?」她回頭看他一眼,畫筆上黏著明黃色的顏料,又繼續畫去了。

  「我有事要和你說。」

  程迦又回頭了,看他半刻,見他是嚴肅的。

  「說吧。」她放下畫筆。

  彭野眼神篤定,朝她走去。門鈴響了,彭野腳步一頓,回臥室穿T恤。程迦也套了件睡袍去開門,竟是程母。程迦意外,有幾秒沒說話,「……媽。」

  「有上心的人了?」程母問,走進來。

  程迦沒答,母女倆交流甚少,但母親的嗅覺著實可怕。

  正說著,彭野從程迦臥室出來,程母一見,臉色就變了。彭野神色也不對。

  程迦關上門,說:「媽,這是……」

  「彭先生。」程母說。

  彭野終究頷了頷首。

  程母說:「我有幾句話想單獨和你說。」

  彭野:「好。」

  程迦警惕:「你們怎麼……」

  「別管。」程母走去書房,程迦看彭野,撞上他複雜的眼神,他什麼也沒說,跟著去了書房。

  程母立在窗邊,聲音不大:「你厲害。」

  彭野平定看她。

  「她上一次主動跟我打電話,是要戶口本和江凱結婚。」

  彭野神色仍是未動。

  「彭野,」程母壓抑著音量,「她不認得你,你不認得她嗎?!」

  「我無能為力。」這是彭野最真實的感受。當年的錯他控制不了,如今和她的發展他也無法控制,「我道歉。」

  「道歉的話我聽過很多遍,沒有任何價值。你弟弟和那個酒駕的肇事者一樣,都有罪,可他現在過得風風光光!——我不會告訴迦迦,你自己從她身邊消失。」

  「對不住,」彭野說,「我不會放手程迦。」

  程母怒斥:「恬不知恥!」

  這聲把外邊的程迦引進來。門推開,談話戛然而止,

  程迦冷臉看著兩人,走過去,最終,卻不經意攔在彭野面前。人比彭野細小一圈,卻是保護的姿勢。她這維護的背影給彭野心裡插了一刀。

  程迦看著母親:「怎麼了?」

  「迦迦,他……」

  「程夫人!」彭野心口一驚,「我和她講!」

  程母不給他機會:「他家的人間接害死了你爸爸。」

  驟然的死寂將三人裹挾。

  程迦抿緊嘴唇。良久了,

  「程迦……」彭野的聲音在程迦背後,很低,很冷靜,卻帶了一絲旁人不可察覺得輕顫。

  程迦說:「媽,你先回去。」

  程母登時要怒,看程迦眼神冷定,終究離開。

  程迦沒看彭野,走去書桌邊拿了根菸點燃。她轉身,靠著桌子,看他,眼底沒什麼情緒。

  彭野也看著她。

  過去,那場罪是他存活一世唯一的軟肋;現如今,她一句話,就能把他擊潰。

  他有多強硬,這處軟肋就有多致命。

  程迦並沒有沉默多久,呼出一口煙了,說:「你忙,這種必要的事都忘了講。……也不遲,說說吧。」

  這話裡給的希望太明顯,以至他並不能輕易相信。

  程迦一支菸抽完,彭野也把事情講完。

  她始終沒看他,也沒插話,只聽他講。

  他沒管好弟弟,和他一起嗑藥,縱容他深夜飆車,闖紅燈晃了一輛車,對方為躲避,衝進對面車道,而那司機酒駕,沒踩剎車,撞向程迦父親的車。

  那場車禍,她只知撞他們的酒駕司機坐牢,卻不知前邊還有這一晃。

  彭野說完了,等待審判地看著她。

  程迦問:「你什麼時候認出我的?」

  「你抱著相機坐在紅色吉普車頂,十六問你是誰,你說你是程迦,攝影師程迦。」

  隔著煙霧,她無言沉默的間隙,他五內翻騰,心跟挖出來扔雪地裡滾了一遭似的。

  「程迦,」彭野動了動嘴唇,「如果你需要時間冷靜,我可以先走。」

  程迦抬眼看他:「走去哪兒?」

  彭野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睡完就走人,什麼德行。」程迦低頭把煙摁進菸灰缸了,起身就往門外走。

  「程迦。」彭野喊她。

  程迦回頭,卻目光清淺,語氣尋常:「你不是說過了麼,過去不用交代,交代未來就行。」

  彭野張了張口,卻什麼也說不出;突然朝她走一步,卻又瞬間停下。

  四目相對,她看出他的惶惑,而他十二年的自我救贖,她早用十二天看進眼裡。

  他說:「你不怪罪我?」

  「有沒有罪,人都得往前走;寬不寬恕,人都得活下去。」程迦說,「背負著罪,再一路向善。這就是人生啊。」

  彭野一瞬間眼眶微濕。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話自己,一個大老爺們被小女人風淡雲輕一句話弄得鼻酸。扔雪地上的心被撿回來擱溫水裡泡著,要融了。

  程迦並不習慣處理此刻的他,也留他空間,淡淡說:「我繼續畫畫去了。」

  她走了,彭野轉頭望窗外,遮著眼睫上的濕霧,搖著頭笑了。

  十二年,壓在心頭的負與罪;在這一刻,他被這個女人救贖。

  我們不是聖賢,我們會犯錯。但我們曾經的錯,讓今後的人生更清醒。

  背負著罪,再一路向善。這就是人生啊。

  程迦這女人,哪哪兒都好,他很確定;

  程迦這女人,哪哪兒他都愛,他也很確定。

  這樣確切的愛,一生,只有一次。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9:13 PM

第 60 章

  從今天開始,她要學做一個防守者。

  程迦坐回高腳凳上,拿筆刷沾一層橘紅畫上畫布。半路,她想了想,母親在她讓她離開的瞬間,應該就洞悉了一切。

  她下了凳子,走到流理台邊拿起手機,打出一行短信發給母親。

  「媽媽,我原諒你,也請你原諒我。」

  發完走向凳子和畫架,腳步一停,又返回去拿手機。末了,打三個字過去:「我愛他。」

  發送完畢。

  她一動不動,緊握著手機。她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終於又發一條:「也愛你。」

  很久之後,程母回覆說:「明晚回家吃飯。」

  當年酒駕的直接肇事者早已服刑並出獄,她和母親卻永無解脫之日。

  十二年來,她和她總是想,如果那天深夜她沒有任性地堅持去吃冰淇淋,車禍就不會發生。而如今,到了兩人一起放下執念的時候。

  下午吃過飯,程迦送彭野去機場。

  九月的上海仍然燥熱。

  程迦站在大廳裡思索著什麼,等他換了登機牌回來,她忽然問:「那個人是你?」

  彭野一開始沒明白:「什麼?」

  程迦望住他,語氣微緊:「那天和我說話的是你?」

  彭野一愣,隔幾秒明白了,也趕緊道:「是。」

  「把我從車裡抱出來的也是你?」

  「是。」

  「當時,你說你是一個朋友。」

  「你都記得?」

  「都記得。」她鬆緩下去,道,「我以為是徐卿。」

  「……」

  原來之前一切的情與怨,不過是一場場誤會。因緣輪迴,她的紅線,終究是重回他手裡。

  從上海回西寧的飛機上,彭野很平靜地睡著了。落地後,他給程迦發條短信說到了。過一會兒,兜裡手機滴滴震,他知道她會回覆一個字:「好。」

  但意外的是這次有三個字。

  他想著她那沒什麼起伏又帶著點兒涼意的聲音:

  「那就好。」

  彭野停在機場大廳裡,人來人往,他手指輕點著摁鍵,緩緩笑了。

  上海。

  方家難得迎來一次家庭聚餐。方父,程母,方妍和程迦都在。

  張嫂準備了一大桌子菜。極少沾酒的方教授還開了一瓶紅酒,方妍想起上次發酒瘋,有些赧然,程迦看著倒像不記得。

  方父轉一下餐桌上的圓盤,道:「多吃點蝦仁,補充營養。」

  程迦舀了一勺子。方父問:「迦迦最近忙嗎?」

  「前些天不忙。但馬上要忙了。」

  「你那攝影展反響很好,我們大學裡的老師學生都在關注這個,還新成立了不少志願者團隊。」

  「嗯。下一步想把它推到更多的城市,我還計畫再更深入地去拍攝一次。」

  程母聽了,看她:「什麼時候?」

  「還遠,幾個月後。」

  程母開口,有些嚴肅:「你們算是男女朋友了?」

  程迦「嗯」一聲。

  「他想過來上海嗎?」母親永遠是現實的。

  程迦沒答。

  「怎麼不說話?」

  「應該沒有。」

  「這麼說你要跟他去那個偏遠的地方?」

  「也不會。」

  「迦迦,你不能不考慮未來。把頭埋在沙子裡是沒用的。媽媽是過來人,你還年輕,熱戀時太理想主義,這種沒有保障的關係維持不了多久,到頭來受傷的還是你自己。」

  程迦不同意,卻也無能反駁。

  方妍見氣氛要變,趕緊往程迦碗裡添菜:「吃點玉米。」

  卻沒能阻止程母:「他那身份……作為一個男人,應該從實際上為你做打算,他有嗎?先不說物質,就說他那份工作,危險性多大。就算為了你,他也該想想換份工作。媽媽知道你怎麼想,你什麼都不求,就求一顆心。你太理想化……」

  方教授終於拍了拍程母的肩膀,沉穩道:「吃飯不談國事。」

  程母停了話語。

  方教授道:「迦迦,先吃飯。」

  程迦捏著筷子,半天沒動靜。她只看得見最簡單的事情,看不到那些複雜現實。徐卿愛她,年齡不合適;江凱愛她,夾著王珊不合適;現在到彭野,身份不合適;碰上誰在他們眼裡都不合適。

  她覺得有些疲倦,很久了,才輕聲道,

  「你們不知道一顆心有多難得。」她咬著唇,搖了搖頭,「你們都不知道。」

  她抬起頭,看著母親,「我以前從沒得到,有多難,我知道的。」

  「如果有什麼問題,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我們自己會處理。」

  她臉色異常平定,對話結束。

  程母看一眼程迦,又看一眼方教授,想著才緩和的母女關係,最終沒再說什麼。飯後,程母走上露台,臉色不好。

  方父過去,攬住她的肩膀,拍了拍。

  程母道:「我這是為她著想,年輕人就是不肯考慮現實,我說得那點兒不對了?」

  方父把她拉到長椅邊坐下,道:「不顧現實,隨心而行,這就是年輕啊。為什麼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人想回到年輕,因為羨慕啊,隨心而行,多好的詞。

  但你說的也對。作為長輩,職責就是給年輕人提醒。可你說話方式不恰當,提起那個男人,語氣言辭都不好。對這群底層英雄來說,最大的悲哀不是壞人的猖獗,而是好人的歧視。

  我們不能讓他們寒心。」

  「我不是歧視。他要不和迦迦扯上關係,他幹的事我也會說偉大。」程母道,「我看過那攝影展,你們看的是崇高,我看的是我女兒要死守的男人。又苦,又窮,又危險,你們都當看客地瞧英雄,瞧完一轉身,各過各的幸福生活。迦迦怎麼辦?」

  「迦迦這孩子,外邊再怎麼變,心裡頭純粹,比很多同齡女孩難得啊。」方教授微嘆,「我倒覺得,那個男人會為迦迦考慮現實。我也看過攝影展,那是個有責任有想法的男人。我倒覺得他在等待某個契機,具體是什麼,我不清楚。但和迦迦在一起後,對迦迦的責任會讓他考慮更多。」

  程母沉默。

  方父拍拍她的肩膀,道:「你看迦迦現在的狀態,這個男人對她的影響很大,而且是好的方面。後面的事慢慢來,不要急。」

  --

  彭野途徑格爾木,去了趟醫院。

  安安昏迷好些天才醒,在重症監護室裡待一段時間後才又轉去普通病房。

  醫生正給安安做日常檢查。已經入秋了,時近傍晚,有點兒冷。

  安安看到彭野,沒給好臉色。

  醫生和護士離開,彭野把水果放櫃子上,尋常問:「身體恢復得怎麼樣?」

  安安板著臉沒吭聲。

  彭野拉了把椅子過來坐下,眼神筆直盯著她。

  安安挨不住,嘴唇動了動:「好多了。」

  「警察應該告訴你你哥的真實身份了。」彭野說,語氣裡沒有內疚,憐憫,也沒有藐視。

  「半個月前。」安安已經消化了一切,人很平靜,說,「他違了法,該被抓。但……你之前找我說看肖玲,其實想套我的話?」

  彭野承認:「是。」

  安安哼出一聲:「我有銀行卡的事也是你告訴警察,讓他們凍了。」

  彭野也不否認:「嗯。」

  「那你現在還來幹什麼?」安安揪緊被單,含怒,「我對你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

  「來給你道個歉。」

  安安別著頭,下巴緊縮。

  彭野望一眼床單,左腿齊膝蓋下,空了一截。他說:「我對不住你。但如果重來,我還是會這麼做。」

  安安不吭聲。

  彭野站起身,手落進兜裡,說:「好好休息,我走了。」

  安安又扭回頭來:「你一定要抓到他麼?」

  彭野:「是。」

  安安聲音輕顫:「你凍了他的錢,害他被通緝,他召集舊部,得繼續做這個。我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他會怪罪你,絕不會放過你。」

  彭野拔腳往前走:「我也不會放過他。」

  安安急聲追問:「你會殺他麼?」

  彭野說:「我幹這個不是為了殺誰。」

  安安說:「他也不是為了殺誰啊!」

  「可他殺了。」

  安安無言以對。

  彭野拉開病房的門,安安喊他:「彭野大哥……」

  彭野停住。

  「謝謝你那天停下來救我。醫生說再遲一會兒我就沒命了。」

  彭野關上門走了。

  出了病房,彭野問守在門口的警察,問:「你們隊長呢?」

  「鄭隊長歸隊了。」

  彭野點點頭,走下樓梯,給老鄭打了個電話:「上次和你說的那個線人的事兒怎麼樣了?」

  那頭老鄭回答:「放心,連上線了。」

  「好。」

  離開醫院,彭野到格爾木汽車站,找著去沱沱鎮的車,車中途會經過保護站。

  離發車還有段時間。彭野在車站的小賣部裡買了包煙。

  上車時,車上坐了一大半的人。小客車車頂有點兒矮,彭野低著頭往裡走,旁邊有人熱情地打招呼:「彭隊長!」

  是兩位沱沱鎮的牧民,時常在可可西裡放羊放牛,彭野巡查時偶爾能打個照面。

  牧民淳樸,笑起來露出白白的牙齒:「記得不?俺們在庫塞湖見過。」

  彭野笑:「扎西,加洋。」他記憶力好,見過的都記得。

  兩人意外而開心。

  彭野把兜裡的煙拿出來,撕開包裝,抽出四支給他們。兩人從座位裡起身接煙,彎腰連連說謝。

  彭野笑著問:「上格爾木幹啥來了?」

  「買農具。」扎西指給他看,都擺在行李架子上。

  彭野於是抬手撥了撥,一個個看,鐵鍬,桑杈,他問:「要曬麥子?」

  「是嘞!」

  彭野問:「收成咋樣?」

  扎西把煙別在耳朵上,搓著手說:「比去年好。」

  「今年天氣好。」加洋說。

  彭野笑容更大:「是你們捨得幹活。」

  他找位置坐了下來。

  他看看髒亂的座椅,想起程迦上次回去就坐這輛車,又想起她的長裙高跟鞋,覺得好笑,嘴角不自覺就揚起來。

  車很快開出去,路上塵土飛揚,汽車走走停停,拉上路邊招手的乘客。

  走到六十五道班附近,前方路邊又出現三個招手的路人。司機放慢車速,但沒停,讓乘客自己跳上車。

  彭野眯起眼睛打量,習慣性地注意著。

  但車窗擋住了他的視線。頭兩個陌生人上了車,彭野目光警惕,盯著他們看一秒。但那兩人尋常地坐去油箱蓋上,望著窗外。

  司機加速時,第三個帶著鴨舌帽的男人大步衝上車,衝到彭野身邊的座位上,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槍,摁向彭野的胸口,扣動扳機。

  彭野反應極快,攔截掐緊他的槍管,用力掰開,「砰」一聲,子彈打進他小手臂,鮮血直流。

  是萬哥。

  滿車的乘客驚愕來不及反應,彭野抓住萬哥的左手腕把他扯到座位上,反手一擰,扣動扳機,一槍打在前邊一個準備掏槍的同夥的身上。原想打頭,可車身晃蕩,萬哥阻擾,隻打得對方肩膀血液飛濺。

  全車人抱頭尖叫,縮去座位底下。司機在其中一人的槍口脅迫下,把車開得飛快,在公路上左搖右晃。

  彭野滿手是血,渾身的勁都給疼痛刺激出來,滿含怒氣一腳踢中萬哥心窩,和他擰成一團。

  被打中肩膀的同夥朝他開槍,彭野瞬間滑到座位下,子彈打在椅背上,灼出一個大洞,灰煙直冒。

  車上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啊!!!!」,高原上的風從車窗外猛灌進來。

  萬哥紅了眼睛,狠扭那把槍,想把槍口對準彭野,彭野手臂受傷,但握死了槍不鬆。作為空間狹窄,兩人無法施展,只能拚力氣。

  那同夥連開幾槍打不到人,跳下油箱蓋跑來。彭野一腳踢開萬哥的支撐腿,揪住他肩膀把他拉下來攔在座位縫隙裡給自己當擋箭牌,只剩單手獨擋,萬哥手上力道勝出,槍口轉過來對準他胸口。彭野收回手臂阻擋,子彈碰地射進他手臂。劇痛鑽心。

  「萬哥你讓開。」同夥喊。

  萬哥竭力想移開腦袋給他讓位置,彭野眼睛血紅,死握住他不鬆。

  車搖搖晃晃,同夥抓住椅背要探身開槍,沉悶「砰」的一響,他手上的槍掉下去。

  扎西在他背後,手裡拿著鐵鍬,毫不遲疑又是一鍬掄他頭上。

  挾持司機的另一個轉身過來,加洋抓著桑杈插到那人胸口把他抵上擋風玻璃,他要開槍,司機突然回身,抓住他手腕。

  「砰砰砰」,子彈亂打,全車尖叫。

  方向盤油門剎車全鬆了,車衝下公路,在下坡的草原上顛簸起伏,橫衝直撞。

  彭野握住萬哥的手指和槍,砰砰砰把汽車地板打得稀巴爛,他一腳踢萬哥腹部,出拳砸他腦門,萬哥本就廢了右手,無力還擊。彭野握住他的手槍狠狠一擰,萬哥突然鬆了槍,踉蹌起身,連滾帶爬從車上跳下去。

  車劇烈搖晃,

  彭野要追,可被鐵鍬砍了兩下的人撿起槍轉身射擊扎西。彭野手臂鉗住他脖子,夾緊他的頭往椅背狠狠一撞。

  對方瞬間渾身軟了。彭野扭住他手臂把他摁趴在地上。

  司機和加洋聯手制服另一個同夥,搖晃的汽車也終於停下來。萬哥逃了。

  車上乘客驚魂未定。彭野手臂中了兩槍也顧不得,揪起其中一人的衣領,冷聲問:「誰讓你們來的?」

  「黑……黑狐大哥。他給到處的隊伍都放話了。他出錢,誰殺了你,去他那兒領賞。」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9:15 PM

第 61 章

  青海。

  彭野在醫院做手術取子彈時,想起了程迦。一想起程迦,就有種以往從未有過的劫後餘生之感,深刻入骨。

  想她如果在這兒,估計得冷眼盯他。他看著醫生從局部麻醉的血肉中取出子彈,「叮咚」落進盤子。

  又是「叮」一聲,手機響了。

  是短信。

  彭野頭皮一麻,想什麼來什麼啊。

  和他發短信的也就只有程迦。彭野未受傷的右手摸出手機,摁開四個字:「在幹什麼」。

  彭野思考了一下,回覆:「沒幹什麼」。

  發出的一瞬,他意識到發錯了。只要沒幹什麼,他必然會給她打電話。在被提醒後也會立刻電話,而不是短信。

  程迦那個鬼精,不可能不察覺。

  果然,程迦不回短信了,電話也沒。

  彭野抿著唇看醫生做手術。

  不知過了幾分鐘,也不知程迦在幹什麼。他估摸著得自己上門了,於是拿起手機,可程迦的電話在這個空蕩就過來了。

  他接起來,莫名有些心虛:「喂?」

  「在幹什麼?」她聲音淡淡的。

  「……沒幹什麼。」

  正說著,第二顆子彈挖出來,叮咚掉進盤子裡。彭野盯了醫生一眼。

  程迦耳朵很尖:「什麼聲音?」

  「……掛鉤撞窗戶柵欄上了。」

  醫生看一眼彭野,彭野回看他,醫生低頭。

  「你在宿舍?」

  「嗯。」

  「桑央在麼?」

  彭野鎮定道:「他去洗澡了。」

  「嗯。我剛給桑央打電話了。」程迦語氣像絲一樣。

  「……」彭野腦門一緊。

  「你猜他怎麼說?」她涼涼的,說得慢。

  「我現在在外邊。」彭野咽一下嗓子。

  「哦……在外邊幹什麼呢?」還是那語氣。

  「吃……」彭野略一沉吟,先說吃飯糊弄過去。可……瞞著也會留疤,等見面她發現了,估計不好交代。

  「吃什麼?」程迦淡笑,說,「想清楚了再回答。」

  「……」得,又被看穿了。

  彭野覺著再這麼下去,麻醉的那條手臂都能給她刺激出知覺來。

  他開玩笑般,說:「吃槍子兒。」

  那頭沉默一會兒,語氣平穩:「傷哪兒了?」是不是玩笑,她一耳朵就有分曉。

  彭野笑笑:「手上。沒事兒。現挖子彈呢。」

  「局部麻醉?」

  「嗯。」

  「傷到骨頭沒?」

  「小手臂得打石膏。」

  「照理說你應該才到保護站,怎麼搞的?」程迦一句話問到點子上。

  彭野抿唇,沒法兒跟她說他被黑狐懸賞了。

  「不巧。在路上遇著萬哥了。上次傷了他手,懷恨在心。」

  「抓到沒?」

  「跑了。」

  程迦低低地「嗯」一聲,又問:「要我過來看你麼?」

  「不用。」彭野笑了笑,「小傷。」轉移話題,「最近忙麼?」

  「嗯,工作需要去趟西伯利亞。」

  「什麼時候動身?」

  「明後天。」

  彭野又道:「好好忙自己,我這兒沒問題。」

  「嗯。」行將掛電話了,程迦說,「彭野。」

  「嗯?」

  「你得好好的。」

  他臉上的笑容卻緩緩化下去。

  「彭野,你得給我好好活著。」

  彭野不經意深吸了一口氣,她語氣不重,卻有股子溫暖蓬勃的力量在拉他。

  他說:「好。」

  手術完畢,彭野手上掛著繃帶石膏出來,胡楊在走廊裡候著。見他出來,上前喚一聲:「七哥。」

  「那兩個人交代沒?」

  「都說了。現在被鄭隊長手下的警察押走了。」胡楊說完,看著彭野綁著石膏的手臂,「傷到骨頭了?」

  「說正事兒。」彭野神色沉定,轉身往樓下走。還得趕回去保護站。

  胡楊跟上:「黑狐重新召集舊部包括萬哥那一幫人,入老本行了。還和以前一樣,盜獵,向其他團夥販賣槍支彈藥,幫他們賣羊皮,收差價。」

  「嗯。」彭野笑了笑,微冷,「和我料想的一樣。」

  胡楊道:「哥,黑狐原想金盆洗手逃脫,可咱們斷了他的後路。這回兒把他逼得忒緊。」

  彭野黑眸沉沉:「不緊他就得跑出國了。」

  他不可能放他走,這點胡楊很清楚。二哥就是死在黑狐槍下,還是為救彭野而死。不論是為兄弟,還是為道義,不抓到黑狐,他絕不會罷休。

  「他做的惡擺在那兒,當然不能放。」胡楊說,但也擔憂,「可七哥,他放下話要你的人命。無人區一堆人都盯緊了你。」

  「我的命不是誰想要就要得起的。」彭野冷笑一聲,「他得比我更有本事。」

  胡楊默了半刻,少見地笑了:「七哥,無人區裡沒人比你更有本事。」

  「有。有很多。但——」彭野腳步微頓,拍拍他的肩膀,「比我有本事的,都在我的陣營裡。」

  胡楊陡然間胸口一熱。

  他和彭野一樣,一貫冷靜沉穩,可這番話毫無預兆在他胸腔裡燃了把火。

  向善的信念,很多時候不僅因由本心發出,更因你知道在這條孤苦的路上,有人與你同行。

  那火一樣的炙熱感,熨燙到即使某一刻不能並肩作戰,想到世界上某個角落有人和你一樣為同一個目標努力奮鬥,心就永遠溫暖不冰涼。

  走出醫院大門了,彭野摸出煙點燃。胡楊看住彭野,道:「七哥,這回抓黑狐,咱們兄弟們好好打這一場仗。」

  彭野眯著眼呼出一口煙了,問:「你車在哪兒?」

  胡楊指一下,彭野往那兒走,抽著煙含糊道,「黑狐要抓,得配合老鄭他們一起,我和德吉大哥商量過,讓十六去協調聯絡了。說起來,手頭還有件重要的事。」

  「南非那個考察?」

  「對。這些天,你跟著我。上次說的那個現場法證小組,我最近琢磨了很久,得盡快把它實地用到可可西裡來。以後幹什麼,也都有個證據。」彭野手搭在車窗上,撣了撣菸灰。

  「好。」胡楊說,「因為程迦那攝影展引起的社會反響,上邊對我們支持大了很多。雖然咱們這兒是民間組織,但也打算給配專業人員過來。」

  聽到程迦的名字,彭野神色鬆緩了半點。

  胡楊瞧見了,上了車,問:「七哥,等抓到黑狐了,你去哪兒?」

  彭野吐出一口青白的煙霧,扭頭看他。

  胡楊:「我聽四哥說,他抓到黑狐就不幹了。他說你也說過這話,但我們都沒聽你說過。」

  彭野沉默半刻,淡淡一笑:「前些年總這麼說,後來一直沒抓到,差點忘了。」

  胡楊沒多說,只道:「七哥,如果能把法證小組成功引進來,你把無人區的保護工作又往前推了很多年。」

  他說:「很多年。」

  彭野沒說話。

  胡楊又道:「七哥,黑狐買兇那事兒,你真的當心了。剛鄭隊長帶人走的時候,臉都黑了。你要出了事,鄭隊跟誰都沒法兒交代。」

  彭野拿出手機,給老鄭打電話,提了上次在醫院說的那件事兒,又問了點兒別的事情。

  老鄭說:「進展順利。放心,一有確切的消息就通知你。」

  接下來一個多月,程迦和彭野忙於工作,沒有見面,連電話短信都少得可憐。

  無人區這邊,彭野偶爾想給程迦發幾條短信,得看信號好不好。

  程迦則在西伯利亞拍片。兩人在忙碌的間隙偶爾說一句話,發一條短信,倒也相安無事。

  直到好些天後,程迦才意識到她不需要酒精也可以入睡,不需要刺激也可以精神清醒,她過得平靜而平和。

  十月中,程迦從西伯利亞回來,忙著處理工作。她在西伯利亞遇著一個在北冰洋從事鯨魚保護的船長,程迦萌生了拍攝紀錄片的想法,打算在上海休整一段時間後去北極。

  程迦算算,自上次分別,與彭野有一個多月沒見面,上一條短信和電話居然是一星期前。程迦心無芥蒂,拿起手機準備給彭野打電話,可這時彭野的電話就來了。

  這奇異的心靈感應。程迦愣了愣,接起:「喂?」

  她這頭安靜,他那頭像在集市。

  彭野沒立即說話,手捂著聽筒,十六他們在一旁逗笑,彭野一聲輕斥:「滾滾滾。」

  程迦:「……」

  彭野走到一邊,遠離噪音了,說:「喂?」

  程迦在吧檯邊倒水,問:「你們在哪兒呢?」

  彭野說:「風南鎮。」

  程迦頓了頓,不由就輕輕哼笑一聲。

  他自然明了這笑意,聲音低下去,笑道:「你不是已經摸回去了?」

  --

  程迦過了這茬兒,問:「怎麼跑那兒去了?」

  「順道過來看看。」

  正說著,程迦聽到那頭阿槐的聲音:「你們進來呀。」

  程迦有意無意問:「順道去看四哥麼?」

  彭野頭皮發麻:「……」

  程迦涼笑一聲了,說正事兒:「你聽過萊斯·沃森號護鯨船麼?」

  彭野微愣:「聽過。」

  程迦說:「我在西伯利亞見過那艘船的船長。我打算過段時間去他船上拍鯨魚保護的紀錄片。」

  「挺好。」彭野說。

  程迦問:「以前石頭說,你喜歡海洋?」

  彭野低頭,摸著鼻子微笑:「嗯。」

  「我拍好了拿回來給你看。」

  「好。」彭野含笑。

  程迦說著,卻冷不丁換了個話題,問:「我們多少天沒見面了?」

  彭野:「35天。」

  「……」電話兩頭都安靜了,悄然笑著。

  程迦又說:「是不是該見面了?」

  彭野:「現在?」

  程迦:「現在。」

  彭野自然就加了句:「多穿衣服,這邊降溫挺快。」

  放下電話,他不經意笑了笑,轉身走進阿槐店裡。

  這次特意繞來風南鎮,是因為阿槐發現了黑狐的蹤跡。十六他們打聽到,黑狐三天前來風南鎮落腳,找過阿槐曾經的一個小姐妹。

  彭野問到那小姐妹的住處後,給老鄭發了條短信提醒他派人盯著。

  說到黑狐的懸賞,阿槐道:「你們得好好看著野哥啊。」

  十六等人打包票:「咱們都警惕著呢。」

  一夥人並沒在阿槐那兒多待。行將要走,阿槐走到彭野身邊,問:「你和程迦在一起了?」

  彭野微愣;

  阿槐微笑:「都不用桑央他們說,我看見你在路邊打電話時那笑臉了。」

  彭野「嗯」一聲。

  阿槐說:「野哥,看好自個兒的命。」

  彭野點頭:「我知道。」

  當天夜裡,從拉薩到風南鎮的客車慢慢駛進客運站時,程迦看到了等在站台上的彭野。快一個月不見,人似乎黑了點兒。

  他也一眼看見了她,跟著車往前走。

  程迦坐的靠後,前邊乘客一窩蜂往下擠,她拖著箱子背著包,慢慢在後邊挪,下車時看見彭野等候在門邊,正仰望著她。

  前邊人下去,他走上車給她提箱子,她跟他身後下了車,他把她背上的包卸下來,掛在自己肩上,短暫地握一下她的手,問:「冷麼?」

  程迦說:「不冷。」

  他又問:「想吃什麼?」

  程迦問:「我們上次吃早餐的店現在還營業不?」

  彭野極淡地笑了笑,說:「去看看。」

  程迦問:「你笑什麼?」

  彭野說:「感覺過了很久,想想也就幾個月的功夫。」

  程迦說:「上次說請你,結果你付了錢,這次我請。」

  彭野說:「行。」

  深夜的西部小鎮,夜風裹著黃葉在路上卷,兩人走到小巷口,見藏族鋪子的店亮著燈,黃澄澄的。

  夜裡風冷,進店就暖了。這時候沒客人,老闆準備打烊,見了他們,說招呼最後一單。

  程迦說:「坐上次那位置。」

  彭野過去放下箱子和包;程迦筆直坐下,板凳涼得刺屁股,她不自禁縮一下身子,又平靜地說:「點和上次一樣的菜。」

  彭野問:「吃得完麼?」

  「吃得完,我胃口比以前好。」

  彭野拿起桌上的菜單,一張白紙蒙一層硬塑料紙,擱手上有點油膩,點了和上次一樣的菜:「一份糌粑,一壺酥油茶,兩份麵疙瘩,一份奶酪,一盤烤羊肉,一盤蒸牛舌。」

  他看一眼老闆,示意點齊了。

  「酥酪糕。」程迦表情認真。

  彭野:「嗯?」

  「上次還點了酥酪糕。」

  彭野看老闆:「還有酥酪糕。」

  「好嘞。」

  彭野微眯眼,打量程迦白皙的臉頰:「記得這麼清楚?」

  程迦挺嚴肅的,拿手在桌上比劃:「上次的菜是這麼擺的,你剛點完後,這裡還缺一盤。」

  上次就是這個位置,那時,她只想要一夜情;而他不把她放在眼裡。

  那時是早晨,陽光燦爛;此刻是深夜,秋風蕭索。

  兩人看著對方,就那麼看著,沒怎麼說話,也不尷尬。

  看了一會兒,程迦想起:「剛在車站第一眼見了就想說來著,忘了講。——你黑了點兒。」

  彭野笑:「你白了。」

  沒有別的客人,菜很快上來。

  兩人把一大桌食物解決完,彭野問:「吃飽沒?用不用再加點兒?」

  程迦說:「吃飽了。你呢?」

  他淡笑:「吃飽了。」

  她起身:「我去結賬。」

  他點頭:「好。」

  從店裡出來,彭野一手拖著箱子,一手背著背包;程迦兩手插兜在他身邊走。

  深夜的小鎮街道,路燈昏黃,透過光禿的樹椏照在兩人身上。行李箱在空無他人的石板路上滾動,蓋過兩人的腳步聲。

  冷風捲走腳邊的落葉,彭野問:「冷麼?」

  「不冷。」程迦說,她從口袋裡摸出煙來點。藥不需要吃了,煙得慢慢來。風有點兒大,她側著身子擋風;彭野走上去,攔住風來的方向,給她擋著。

  風在一小方縫隙裡止了。她點燃了煙,彭野把背包掛肩上,抬手把她背後的帽子戴起來。

  她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就戴著。

  兩人繼續往前,程迦呼著煙,淡淡問:「最近很忙?」

  彭野說:「沒什麼空餘時間。」

  程迦說:「嗯。你這工作,一年四季都忙。」

  彭野腦門一緊,但又鬆了。她話裡沒半點怪罪的意思,只是平靜地陳述事實。

  彭野說:「幹這行,沒辦法。」

  程迦說:「想清閒,只能當聖誕老人。」

  彭野就笑了。

  他問:「你忙麼?」

  「前段時間忙得厲害,最近緩了點。」她點了點菸灰,漫不經意道,「你安心忙,我不忙的時候,自然就過來看你了。」

  彭野不禁吸了口冷氣,心卻熱得厲害。

  他沒回應,程迦也沒再說。

  兩人又走了一會兒,待平復了,彭野道:「程迦。」

  「嗯?」

  「我每天都想你。」他語氣尋常,

  她也風淡雲輕:「我知道。」

  即使在無人區深處,即使沒有信號可連接溝通;他想她,她就知道。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9:19 PM

第 62 章

  到了客棧,程迦問:「你和誰住一屋?」

  彭野說:「桑央。」

  程迦略一垂眸,問:「隊裡人都來了?」

  「嗯。」

  「達瓦一個人住?」

  「嗯。」

  兩人心照不宣對視著,最終,程迦說:「我和她住一屋。」

  彭野說:「好。」

  才上樓梯,就聽腳步聲。「程迦姐?」尼瑪站在樓梯上頭,驚喜地瞧著。

  程迦抬頭看,想起初見面那晚,她讓尼瑪委屈得夠嗆,她道:「你身體壯實了。」

  尼瑪撓著腦袋,嘿嘿笑,朝走廊裡嚷:「程迦姐到啦!」

  腳步聲起了一串兒,石頭十六濤子胡楊達瓦全出來了,一個個臉上笑開花兒。

  石頭都起了興奮勁兒:「程迦,大夥兒想死你了。」

  十六嚷:「七哥最想。」

  一陣哄笑。

  程迦問:「最近工作忙嗎?」

  彭野去接人前交代過不能提黑狐買兇的事兒,大家也都曉得分寸。看彭野一眼,笑道:「也就是以前那些事兒,你曉得的。」

  程迦還要說什麼,濤子胡楊上前幫拿行李,彭野說:「放達瓦屋裡。」

  好些個月不見,大家還和以前一樣親密。

  因程迦來了,石頭怕她晚上無聊,叫上大夥兒去他屋裡打牌,玩升級。八人剛好分成四對,每局兩對人打,輸了的下場換人。

  住的是最便宜的房,也沒個桌子,幾個男人把兩張單人床抬了一拼,一夥人脫鞋坐上去,熱鬧極了。

  按房間分,程迦和達瓦一對,先和尼瑪彭野對打。

  程迦沒他們鬧,最先盤腿坐好。床上人來人往,床墊子波浪般這兒一陷,那兒一鼓,她在上邊晃晃悠悠。

  彭野瞟她身板一眼:「你坐那麼直幹什麼?」

  程迦看大家都鬆鬆垮垮的,把腰彎下來一點點。

  彭野坐下了,低聲問:「會玩麼?」

  程迦說:「沒輸過。」

  彭野瞧著她,眼裡緩緩聚起笑意:「那你今晚得輸。」

  「……」程迦平靜地對他比了個中指。

  彭野抿著唇舔了舔牙齒,說:「得壓點兒賭注。你要輸了——」

  程迦瞥他褲子一眼。

  彭野:「跟。」

  尼瑪和達瓦都不擅玩牌,倒也公平。一局開始,十六坐程迦後邊看,說:「程迦很精呀。」

  程迦打牌時很認真,不談笑也不說話。很快,她帶著達瓦上了40分,眼見勝利在望,沒想彭野扭轉局勢,把她壓得死死的,最後5分怎麼也加不上去。

  結果程迦和達瓦輸了。她看了彭野一眼,彭野也在看她。

  她開了錢,挪到一邊,給濤子和胡楊讓位置。

  石頭出去一趟,買了瓜子和花生,身上還帶著外頭的冷氣,他把袋子擱程迦面前鋪開:「程迦,吃嗯,別客氣。」

  「嗯。」

  大家都來抓瓜子,程迦也吃,一邊看牌,瓜子殼掉床單上,撿起來扔塑料袋裡,撿了好幾次。石頭擺手:「不用,過會兒抖抖就成。」

  十六說:「皮厚,扎不疼的。」

  濤子聽言,瓜子殼就往床上放,石頭一掌拍他腦袋:「往哪兒扔呢,丟袋子裡!」

  程迦:「……」

  程迦挪到彭野身邊坐好,看他出牌,間隙,他回頭看她,低聲說:「贏錢了給你買瓜子吃。」

  程迦淡淡瞅了他一眼,沒理。

  大夥兒都挺歡樂,程迦卻沒什麼興致,隱隱感覺大家都在時不時看她和彭野。

  看了一會兒,她起身下床,拍拍褲子上的瓜子灰,走到浴室裡點了根菸。心口像蒙了一層保鮮膜,透不過氣。

  抽到一半,彭野來了。

  程迦問:「輸了?」

  「嗯。」

  「怎麼就輸了?」

  「打不贏。」他聳聳肩,無奈的樣子。

  程迦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沒吭聲。

  他到洗手台邊洗手,程迦往邊上挪了挪,給他讓位置,不免看他。隔著煙霧,兩人的目光若有似無碰上,便挪不開了。許久不見,都有些按捺不住。

  先動的是程迦,她摁滅了煙,伸手去勾他皮帶,語氣平平,說:「願賭服輸。」

  這下輪到彭野一愣,待她解開了,才想起攔她的手,使了個眼色。

  門半掩著,外邊大夥兒在笑鬧。

  程迦恍若未見,仰頭看他,眼睛跟潭水一樣深,手卻往下鑽,又抓又撓,又揉又撫,彭野臉上風雲萬變。

  想要制止,她踮起腳,在他耳邊低聲說:「忍著啊,別出聲嗯。」

  她跪下身去,牙齒咬住他牛仔褲的拉鏈,嘩地向下拉開,動作竟有一絲凶。

  很快,輪到程迦和達瓦上場,尼瑪四處看,又跑去浴室看,都沒人。

  尼瑪揉揉腦袋,說:「我去找七哥和迦姐。」

  石頭趕緊從床上跳下,追上去「啪」一下打他腦袋:「叫什麼叫,你先和達瓦湊一對兒。」

  尼瑪皺眉:「現在輪到迦姐玩了,我不能搶她機會。」

  「她才不跟你玩。」石頭箍他脖子,把他拉過來,「我告訴你啊,過會兒……」

  尼瑪聽著他的指示,漸漸臉紅,懵懂地點點頭。

  兩人的戰場早已換到彭野房間,程迦用嘴給他弄出來了,仰頭看他濕潤髮紅的眼,問:「什麼感覺?」

  「軟。」彭野微喘著氣,說,「還熱乎。」

  程迦起了身,脫了褲子拿腿根去貼他,問:「這裡呢?」

  「軟,」他盯著她,「還熱乎。」

  「你更喜歡哪個?」

  他輕輕一推,她趴倒在床邊,他跪上前去,抬起她的屁股。

  近乎發洩地衝撞,程迦骨頭痠軟,疼而暈眩,胸口好似壓著一塊石頭,有翻湧的情緒要從縫隙裡奔湧而出。她死死忍住。

  彭野把她翻身過來,撲倒在床上,分開了雙腿,最傳統的姿勢,最原始的衝擊,她摟著他的脖子,隨著木床吱呀搖晃,細吟出聲。

  汗出如漿,眉皺成川。

  他還是一貫的嚴肅與認真,漆黑的眼睛盯著她,像盯著獵物的狼。低沉的吼叫震盪在房間上空。她箍緊了他,感受到他的顫慄,還有他的隱忍,克制,堅承……

  有些感覺,她很清晰。她一直都是一個對細節敏銳的人,彷彿有無形的觸手吸收著周圍的每一絲氣息,彙集到她心底,攪成一團拎不清的麻。

  她終究什麼也沒說,只是抬起身吻他的唇,閉上眼睛。

  夜深了,牌局散場,大夥兒各自回屋。尼瑪拾掇了一遭,說:「七哥,我去和石頭哥他們住一屋。」

  彭野問:「怎麼了?」

  尼瑪一本正經地說:「七哥,我懂的。明面兒上做做樣子就好了。你叫程迦姐過來吧。」

  彭野:「……」他揉揉他的頭,尼瑪溜出去了。

  ---

  程迦抱著自己坐在床上,似乎發了一會兒待,問達瓦:「黑狐現在在哪兒?」

  達瓦整理著被子,不回頭:「沒頭緒。——怎麼突然問這個?」

  程迦道:「你們來風南鎮是為了黑狐。」

  阿槐是四哥的線人。四哥上次追去看彭野,還順道帶上阿槐。他們很熟。且不是這層消息,彭野不會再找阿槐。白天打電話時,她心知肚明,便一語雙關;可彭野特意「誤解」成字面下的酸意,只當調情,不回答。

  達瓦坐到了床上:「沒啊,就是巡查順道路過了。」

  程迦冷靜看著她,忽道:「這麼說,彭野來看阿槐,是舊情未了了?」

  達瓦腦子一炸,忙道:「啊,我想起來了。十六查到黑狐來過風南鎮,找了阿槐的小姐妹。我們這才去問。」

  程迦拿出一支菸,磕了磕打火機,道,「安安呢?」

  達瓦看她。

  程迦涼笑:「黑狐叫安磊,通緝的畫像貼在電線杆子上,我看到了。」

  達瓦沒法兒了,又講了安安,但還是沒說懸賞的事兒。

  程迦煙抽到半截,眼神有些空,問:「安安斷了半條腿?」

  「嗯。」

  達瓦表情並不嚴肅,但程迦出奇地肯定,黑狐比以前危險。

  手機滴滴一下,程迦拿起看,彭野發了兩個字:「過來。」

  程迦下床,說:「我今晚不和你住了。」

  達瓦心裡明白得很:「好。」

  程迦收拾一下過去。推門進屋,撞見彭野在打電話,神色有些躲避。她看他一眼,關上房門,去浴室洗臉。

  彭野走到窗邊,聲音低了,繼續道:「我聽她說了。」

  那頭的何崢難忍懊惱:「不巧那時我在外地。聽阿槐說,叫萬子的和他一起。」

  「嗯。」彭野略警惕地看了浴室一眼,把窗子打開,讓風吹進來。

  「他手頭緊得很,最近得進一趟,怕想東山再起。我準備進去,這次非把他逮到。」

  彭野低聲:「四嫂要生了,你這回別管了。」

  「不可能。就這最後一回,抓不到我認了。倒是你。我聽武警隊的說前陣子在腹地抓到一夥人,說黑狐給各處的團夥放風,誰殺了你,拿賞金。」

  彭野回頭看浴室,程迦正彎腰洗臉,門擋著,只看到她細細的腰和長腿,可就看著這幅身子,目光便怎麼也收不回。

  要說愛是什麼感覺,就是給了她鎧甲,卻留了自己軟肋。軟得一塌糊塗。

  因著她,他這回格外謹慎,格外惜命。也不敢想萬一。

  洗手間白熾燈昏黃,程迦臉色慘白,仍在洗手,已感受不到流淌在指尖的冰涼,那冷水分明灌進她的脊背。

  失明那幾年練就了她的聽力。他那破手機,離得再遠,窗外風吹得再大,她都聽了個清白。

  水嘩嘩地流,她忽然醒悟,想起他常說節約用水,趕緊關了。

  講到最後,何崢說了些輕鬆的,道:「過些日子你再來,我家小子就落地了。也來看看小侄兒。」

  彭野笑:「怎麼就是小子,萬一是個丫頭。」

  「滾!」何崢罵他一聲,道,「就得是個小子,從小跟我幹,長大了送去保護站。」

  彭野默了半刻,也不知在想什麼,嘴角緩緩攏起笑意:「小東西還在娘胎裡你急什麼。不定長大了想去外邊。」

  「草原的男人是狼;高原的男人是鷹;外面的男人是牛羊。」

  彭野不和他爭辯,揉了揉額頭。

  何崢又道:「阿槐也找到好人家了,你呢,還唸著那女人?」

  做四哥的顯然信息沒跟上,彭野低聲告知,帶點兒得意:「那女人把我看進心裡頭了。」

  那邊稍頓,接著道:「老七,看好自個兒的命。」

  彭野笑:「我知道。」

  何崢聲音低了點兒,道:「這回不是黑狐找你,是你找黑狐,只能成功,萬一失敗,我只怕他可就不是懸賞,是得親自扒了你的皮。老七,看好自個兒啊。」

  風大了很多,彭野沒作聲。他知道,他也不是孤家寡人。

  掛了電話,彭野關上窗子,洗手間裡沒了聲音。

  回頭看,燈還亮著,卻不見人,他意外,進浴室回頭一看,程迦抱膝坐在洗手台上,倚靠著鏡子在抽菸。

  她眼望著未知的某處,也沒個焦點。煙霧青白,映得她臉色沉寂。

  彭野握著門,適才窗外秋風的寒意後知後覺從衣服外滲進來。

  他不確定她是聽到了,或僅是感覺敏銳。

  他過去摟她,忽覺她很小,又瘦弱,他一隻手臂就把她整個籠進懷裡,他微微低頭,下巴抵著她的鬢角,問:「怎麼了?」

  她呼出一口煙,煙霧寥寥升到他面前,隨之傳來她不變的淡淡聲線:「給四哥打電話呢。」

  彭野腦門一緊,他不願和她提及的事還是被拿上檯面。

  程迦說:「我不問你,你準備什麼時候和我說。」

  彭野鬆開她,手握洗手台支撐自己。

  她目光跟他走,在他沉默的臉上停留半刻又收回來,自嘲似地輕笑:「哦。不準備說。」

  「程迦——」彭野抿抿嘴,意外的無言。她一提,他便不想隱瞞,可思緒萬千,他找不到起點。

  「彭野,你以為我是個不堪一擊的女人?」程迦冷靜地問。

  「不是。」彭野立刻看她,她表情平靜,透出一絲堅定。

  從那夜把她從被窩揪出來,他就清楚這個女人是堅韌的,心之所向一往無前。

  彭野嘗試開口:「我找出黑狐的真實身份了。」

  程迦把半截煙摁滅,不幹任何別的事,目不斜視看他。

  「安安是他的妹妹,在住院。她在我抓他的途中受傷,斷了半截腿。他的錢全在安安那裡,被警方控制。」

  他說完,程迦還盯著他。

  彭野又說:「……他恨我。」

  程迦眼神像漆黑的相機鏡頭。

  彭野再說:「交手多年,恩怨太多,不差這一次。」

  程迦看他半晌,從檯子上跳下來,鞋子重重一聲響,砸在彭野心口上。

  「程迦!」

  她頭也不回往外走,他上前追,追到門廊,還沒抓住她,她突然自己回頭,冷定問他:

  「黑狐鐵了心要殺你。這個事實有那麼難告訴我麼?」

  「程迦——」彭野雙手掌心向前,朝她走一步,是想安撫的姿勢,但她隱隱的情緒失控讓他也並非絕對冷靜,「這是我的工作。我不想你擔心……」

  「我知道這是你的工作。但你不能瞞著我——」她冷冷看著他,眼睛像刀子,「你得給我說清楚。你得讓我知道那危險有多大,是什麼時候。你不能讓我這回回了上海,下回我再來找你,你他媽的人就不在了。」

  彭野張了張口,終究默然。

  程迦:「說話。」

  彭野低聲卻用力:「我不想一次次提醒你,讓你擔驚受怕。」

  程迦:「那就是讓我時時刻刻擔驚受怕。」

  這話像一棍子打在彭野頭上。

  其實,他早就考慮抓住黑狐後他的去路;

  自長江源回來,他更謹慎警惕,更惜命。他這條命上拴著兩個人,他不能接受自己出意外把她一人扔在世上。他擔心她再度陷入病態,焦躁抑鬱,自虐自殺。

  他知道她是個堅強的女人,可不論她多堅強,他都想護著她,恨不得想拿個玻璃罩把她罩起來。他把一切危險對她隱瞞,想等塵埃落定再將成果與她分享。

  想起自己勸四哥不幹了時的心態,不過是擔心四哥出意外了那對母子的境地。

  可誰來擔心他的程迦?

  他又憑什麼拖著她陷入這樣的境地。

  偏偏這最後一戰,現實的殘酷,兩難的困苦,他不可改變,甚至不能半分紓解。而她的緊張更是喚醒他心底對那一絲對危險的不確定。

  這些天,他盡全力佈局;可在她的目光下,他的隱憂和緊張,無處遁形。

  「你不能這樣,彭野。我不需要你照顧我的心思,我需要知道真實。這份工作多危險,你以為我沒有覺悟嗎?」

  程迦突然抓住他手腕,唰地拉開袖子,兩道深刻的傷疤。

  她臉色微變:「上次遇上萬哥,是黑狐派去的。」

  彭野無法反駁。

  程迦抬頭望住他:「你撒謊。」

  彭野拳頭握緊,緊到手心出汗,又漸漸鬆開,決定鋪開了講:「我盡力做好了一切的準備。可凡事都有意外的可能。程迦,我這輩子就認定你一個女人。可如果有意外,以後你——」

  「你再敢往下說一個字!」

  彭野緘口。

  「你說過,程迦這個女人,不管世上死了誰,我都不會放手。」程迦迎著他微愕的目光,點了點頭,「是。我結賬時聽到了。彭野,你這話還算數嗎?」

  「算數。」

  「因為你這話,我願意給你生孩子。」

  「我願意,彭野。」程迦聲音不大,「你知道,我願意的。」

  彭野盯著她:「我知道。」

  「知道你還……」她嘴唇顫了顫,低聲說,「彭野,你太欺負人。」

  彭野心狠狠一刺,握緊她肩膀像要把她捏碎:「程迦,我——」

  他咬牙,壓抑在心頭的一切卻不知如何宣洩。

  「彭野,你聽好。」她目光筆直,似乎要看進他靈魂深處,「我程迦既然認定你,你生就是我的人,死也得是我的鬼。」

  程迦用力看他,隱忍著什麼要迸發,卻沒有,只有那雙眼帶著慘烈的堅持與決絕,

  「你就是死了,那也是我的命。我擔得起!」

  狹窄的門廊內,彭野上前一步把她攬進懷裡箍緊,胸脯壓著她的肩胛。

  那讓人窒息的擁抱裡,他全身的力量湧進她身體,牢固,堅定,無慾,她驀地感到熟悉的安全與寧靜。

  「程迦——」他埋首在她脖頸間,面頰貼緊她柔軟的身軀,「程迦——」

  他喚她的名字,可到了這一刻,並沒有任何想說的話。

  她也安靜被他擁著,過了好一會兒,

  「彭野,我們拿了相機,從小鎮回保護站的路上,你跟我說過一句話。」

  那一路他們說的話不多,卻也不少。她此刻一提,他就知道是那句。他笑了笑:「是。活著的年紀,在哪兒都是好的。」

  他這軟肋,給了他無盡的力量啊。

  ---

  天沒亮,程迦就醒了。身邊男人沉睡著,睡顏帶著不會輕易示人的柔弱。

  程迦緩慢下床,穿好衣裳出門。

  天還黑,街上沒人,清冷的霧氣在路燈光下縈繞。

  程迦敞著風衣,似乎沒覺察冷,一條路走到底到了鎮子中心,她很容易找到阿槐的店,紫色門牌上印著「阿槐」兩個字,拉著卷閘門。

  程迦上前拍了幾下,閘門嘩嘩作響,聲不大,但在空寂昏暗的街道上分外清晰。很快,樓上傳來阿槐警惕的聲音:「誰啊?」

  程迦抬頭,說:「阿槐。」

  二樓窗子拉開,阿槐低頭看,愣了愣,馬上腦袋縮回去。她下樓開了卷閘門,沒頭沒腦地看她:「你什麼時候來的?」

  程迦進門:「昨天。」

  阿槐更加不解,懵懵的:「昨天你不是在上海麼?」

  程迦沒什麼情緒地看她一眼;她忽覺不對,趕緊道:「我見過野哥,但大家一起來的。他也是問線索的事,沒問別的。」

  程迦不是那意思,但也沒心思解釋。

  阿槐望一眼還灰暗的天,把卷閘門拉了下去。

  程迦走到櫃檯後邊拉了把椅子出來,靠著椅背自顧自點了根菸開始抽,也不講話。

  阿槐立在一旁反像客人般拘謹,覺著她這架勢像是來審問的。阿槐瞅她一會兒,她臉色很白,比上次見面還要白。

  程迦眼神涼淡看過來,阿槐一懵,也不知是該繼續看還是挪開眼睛。

  程迦淡淡挪開,掃一眼她的店子,收拾得乾淨整齊,衣服不高檔,卻也不俗氣。

  「生意好麼?」她隨口問。

  「換季,買衣服的多。」

  「好樣的。」程迦點了點頭。

  阿槐想想,小跑去裡間,沒一會兒端了杯熱牛奶出來,程迦盯著看一秒,舉目看她。

  阿槐輕聲說:「就這麼抽菸不好。要不,我給你做早飯吃?」

  程迦沒答,忽問:「你知道他喜歡吃紅燒牛尾麼?」

  阿槐抿抿唇:「我以前問過四哥。」

  「你給他做過?」

  「嗯。」

  「他說好吃麼?」

  「……嗯。」

  程迦好似陷入某種回憶之中,那天,她該給他做頓飯。他在她家的那天,但她不會,也沒來得及學。

  菸頭明滅,她終究回神,換了阿槐熟悉的淡漠面孔,問:「黑狐說了些什麼?」彭野和何崢那通電話,她只聽了個大概,沒有細節。

  阿槐小聲:「野哥還有四哥交代不能講給別人聽。」

  程迦冷定看她:「我不是別人。」

  阿槐咬唇片刻還是講了,無非是黑狐和他有多大仇恨,收尾時說:「黑狐說,誰殺了他,給三萬……」

  她聲音越來越小,因面前女人蒼白的面孔凝住,冷氣越來越重。

  「三萬——」程迦忽然笑了笑,說,「三萬。」

  一邊笑,一邊把手裡的煙蒂摁進菸灰缸;阿槐心驚膽顫,眼瞅著她能把玻璃摁碎了。

  「憑什麼?!」

  阿槐脊背發怵,好一會兒了,她手漸鬆,表情也恢復冷漠,摸出煙盒再抽出一支點燃,低聲說:

  「以前不珍惜,到跟前了才覺著,他媽的,命比什麼都重要。」

  阿槐心慟,上前一步:「那就勸他走啊。你勸他肯定聽。」

  「他生,而有所求。」程迦聲音不大,「必要的時候,我會和他談;但現在不必要。黑狐沒解決,放著這攤子不管,不是他的作風。」

  阿槐也冷靜下來:「對的。二哥的命擺在那兒。」

  程迦抬眼:「二哥?」

  「那時野哥才二十幾歲,黑狐朝他開槍,是二哥去擋的……」

  程迦若有所思,忽而淡淡一笑:「一直就是個有情有義的。」

  話沒落,突聽外邊一聲喊:「程迦!」

  程迦一愣,和阿槐對視,竟有些茫然。

  那喊聲從遠方襲來,穿透昏暗無人的街道,勢如破竹,帶著惶惱,又一聲:

  「程迦!」

  程迦從迷惑中驚醒,眼睛清亮,大步走去嘩地拉開卷閘門,孩子一樣明亮地回應:「誒!——」

  沉睡的街道被吵醒,黑暗的窗子三三兩兩開了燈。

  程迦看見遠方跑來的彭野,大喊:「我在這兒!——」

  她回頭看阿槐,整張臉像她身後被點亮光芒的窗子,水眸如星,說:「我走了。」

  阿槐微笑點頭。

  程迦往前一步又回頭:「有時候我覺得,就算明天他不在了,上天也待我太溫柔。」

  她轉頭朝向彭野,阿槐怔愣許久,她並不理解程迦的話,可連她也心動。因那一瞬,她在程迦眼底看見無畏和守護。她沒想過女人也可以成為男人的守護者。

  原來,因被愛而愛,因被守護而守護。

  彭野迎面奔跑到她跟前站定,微喘著氣,黑色的眼睛盯著她,像要把她看穿,他人已平靜,說:「我醒來時發現你不見了。」

  程迦說:「我帶了手機。」

  彭野一愣,道:「一時沒想到。」

  她盯著他看一會兒,忽抬手撫摸他高挺的眉弓,說:「跑出汗了。」

  他笑笑:「權當晨跑。」說完朝她伸手。

  她把手交過去,問:「那散步回去。」

  「嗯。」他握緊她,往回走,說:「程迦。」

  「嗯?」

  「我暫時沒錢買戒指了。」

  「我知道。」

  「我必須得解決黑狐。」

  「我知道。」

  「你再等等。」

  三句話,程迦聽出了端倪。她微微抿唇,並沒有把這些話拿上檯面講。原有些想談的話,也不必談了。

  她說:「我知道。」

  說完了,卻又冷淡地嘲諷他:「你倒是有自信。」

  彭野看她一眼,笑笑:「你在上海會遇到很多男人,他們能給你很多東西,你會發現我能給的比有些人少。——但他們能給的,都是你已經擁有的。我能給的卻是你不可或缺的。你不會找到比我更好的。你也別想脫手。」

  程迦斜眼瞧他一下,半刻,還是說:「不少了。」

  你給了一個世界,給了你的所有。

  彭野低頭看她:「像夢話。」

  程迦說:「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日出未到,天色漸明。某一刻,路燈熄滅。

  在曖昧的晨曦裡,兩人回到住處。

  因為得趕路,大夥兒都早起了,迅速收拾了東西出門。

  石頭照例去集市上買菜,與人討價還價。

  早市上的人三三兩兩。

  過會兒要見麥朵,尼瑪緊張得很,手握著個小紙包,捏了又鬆,鬆了又捏,紙張皺巴巴的。

  程迦呼著煙,淡淡皺著眉提醒:「那紙都快給你揉碎了。」

  尼瑪趕緊換隻手,在衣服上搓搓手心的汗。

  路邊一個賣牛角梳的攤子,尼瑪停駐腳步,回頭問程迦:「姐,好看不?」

  程迦瞟一眼,點點頭。

  尼瑪蹲下,挑了個最精緻也最貴的,讓人拿紙包好了,揣在手心。

  程迦問:「今天給她表白?」

  尼瑪紅著臉,聲音小,還結巴起來了:「下,下次。」

  「切!」十六揮他腦袋,「三年前就說下,下,下次,下到現在沒下出個蛋來!」

  尼瑪羞得要打回去,可一手捧著紅景天,一手捧著梳子,怕碰壞;

  彭野揍十六一拳:「一邊兒去!」

  程迦手裡拿著兩個細長的小筒,她打開一個,把捲成軸的相片取出來展開,給尼瑪看。

  麥朵立在雜貨鋪子的櫃檯後邊,穿著藏青色的袍子,頭髮紮成小辮兒,在笑。

  尼瑪吶吶道:「真好看啊。」他問,「這個給麥朵?」

  「嗯。」程迦說,「給你也留了一份。」

  尼瑪:「這小筒真好!不會折壞了!」

  程迦收起照片,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如果當初沒拍到安安的照片,沒有與他們同行,或許黑狐早離開這裡。

  但解決了黑狐,也還會有別人。

  程迦找到當初她拍照的那戶人家,去時,那藏族阿嬤仍坐在那兒煮奶茶。

  阿嬤收到照片,開心極了,不會說漢語,拉著尼瑪和他說了一堆話,尼瑪翻譯:「她就說,很高興,很高興,還是很高興。」

  十六:「你亂翻譯的吧,阿嬤說了那麼長一串。」

  尼瑪急了:「真的。」

  阿嬤又說了句話,還比劃著,這次不用翻譯,程迦也看懂了。

  「她想請大夥兒喝奶茶。」

  程迦問:「我們喝了,她家人喝什麼?」

  尼瑪原封不動問阿嬤,阿嬤說了,尼瑪說:「羊奶再去擠擠就好了。」

  程迦微微頷首,說:「謝謝。」

  喝完奶茶,身子暖了大截,大夥兒謝過之後告別了。

  程迦和彭野走在人群後邊,看到一個賣手套的地攤,彭野說:「買副手套。」

  程迦:「我?」

  「嗯。」彭野挑著手套,說,「這些天得降溫,你喜歡哪個?」

  程迦掃一眼,說:「黑的,經髒。」

  彭野拿了雙黑的,程迦走過去指:「不是這個,那對好看。」

  彭野說:「這雙戴著舒服。你摸。」

  程迦蹲他旁邊,兩邊摸摸,果然他挑的那雙軟絨又貼膚。

  「那就這個。」

  往前走不一會兒,到了麥朵的小賣部。好幾個月不見,麥朵似乎變漂亮了,笑容也更加燦爛,見了眾人,熱情地打招呼。

  石頭進店買東西,十六賴在門口和麥朵聊天,尼瑪站在最外邊,一副並不在乎的樣子。

  程迦把相片送給麥朵,麥朵打開一看,可高興了:「你比照相館的師傅照得好看多啦。」

  大夥兒都湊過去:「嘖嘖,真好看。」

  麥朵抬頭:「桑央,你站那麼遠幹什麼,過來看呀。」

  尼瑪慢吞吞挪過去,瞅一眼了就要走,十六讓開位置,故意推他一把,尼瑪撞麥朵身上,紅了臉。

  麥朵並未在意,捧著照片說:「真好看。」

  尼瑪看著她笑呵呵的側臉,小聲說:「嗯,真好看。」

  麥朵從櫃子裡拿出一包玉溪,給程迦:「這個送你吧。」

  程迦默了半刻,也沒拒絕,卻說:「我不抽這個,換一包。」她換了最便宜的黃色包裝的煙。

  正說著,胡楊和濤子一前一後開著車來了,一輛越野,一輛小貨車。

  程迦看一眼,把煙扔給彭野,說:「我想坐貨車後邊。」

  彭野說:「好。」他跳上貨車,把她拉上去。大夥兒都貪玩,爬去貨車後坐在油氈上,尼瑪低著頭,腳跟黏住了似的,走不動。

  到了要分別的時候。

  大夥兒上了車,趴在貨車欄杆邊,都安靜地看著尼瑪。

  十六輕聲說:「桑央,走了。」

  尼瑪把兩個紙包放在麥朵的櫃檯上,轉頭就跑,一口氣跳上貨車,摔進人堆裡,垂頭喪氣。

  達瓦和石頭揉揉他的頭,這一揉,尼瑪眼眶就紅了。

  胡楊開了車,程迦摁滅手上的煙,突然走到車尾,喊了一句:

  「麥朵的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姑娘。」

  這一喊,清晨的集市靜了音。買菜的賣菜的,擺攤的推車的,閒逛的吃早餐的,整條街的人都看了過來。

  麥朵詫異地瞪大眼睛。

  車在開,彭野迅速跟上去,喊:「麥朵的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愛笑的姑娘。」

  達瓦也撲去車尾:「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善良的姑娘。」

  陽光稀薄,所有人看著,麥朵咧開嘴笑了。

  十六:「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乖巧的姑娘。」

  石頭:「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溫柔的姑娘。」

  開車的濤子和胡楊也喊:「小賣部的麥朵,是我見過最好脾氣的姑娘。」

  到最後,車快轉彎了,尼瑪陡然站起來,用盡所有力氣吼出一聲:

  「麥朵的小賣部的麥朵!是我最喜歡的姑娘!」

  桑央喊完,車也轉彎,他虛脫一般倒在眾人懷裡,笑著笑著,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9:20 PM

第 63 章

  程迦回到上海后不久,西伯利亞拍攝的後續工作完成,《風語者》第二次巡迴展也接近尾聲,離去北極還有段時間,她考慮再去一趟可可西裡做更深入的拍攝。

  彭野和她說,黑狐的行蹤越來越清晰,他們要配合警方開始追捕。電話裡,彭野語調平淡,程迦卻隱隱感覺大戰在即。

  她和母親提及這事時,一家人正在游東灘濕地,草地遼闊,鳥雀齊飛。秋天的濕地裡有種蒼茫的蕭索感。

  這是長江的入海口,讓她想起長江源。

  程母問:「上月就去看過他,這次又是你去?」

  程迦:「不是去看他,是想更深地挖掘風語者。」

  程母不相信她動機純粹。欲說什麼,方教授拍拍她的肩,指著灘塗:「看那隻藍喜鵲。」

  走了一會兒,方教授落到後邊來,對程迦道:「你媽媽急進了點,表達方式不對,但做母親的這樣考慮是人之常情。」

  程迦沒做聲,半刻後卻道:「他其實已經為我考慮了很多。」

  方父微笑,點了點頭:「你們倆互相明白,就好。」

  程迦想起在風南鎮那晚因和彭野溝通阻滯,差點兒爆發的急躁;早起去找阿槐那一路的陰鬱,問:「我的躁鬱症能治好嗎?」

  「孩子,別急,咱們慢慢來。你現在能控制,這已經是好事。」

  程迦點頭。

  半路,她接到一個在知名報社工作的朋友的電話,他們要派一個記者跟蹤採訪保護站巡查隊,問程迦有沒有興趣同行,輔助他們拍攝新聞圖片。

  程迦正好要去,同意了。

  隨後,她收到記者薛非短信發來的介紹和行程單。為期十五天,三天後出發。

  程迦又給彭野發了條短信過去:「有個記者要去你們那兒跟蹤採訪。」

  一小時後,短信才回來:「嗯。三天後。」他已經知道,且此刻在忙。

  程迦打了三個字:我也來。還沒發送,他短信又過來了,「你來嗎?」

  程迦刪掉三字,回了一個「嗯。」

  他說:「好。」

  彼時,彭野正帶著保護區管理局的工作人員在崗扎日附近查看現場。

  管理局很重視彭野的法證小組構建意見,有意向上級申請在人員技術上給予支持,派了政策科的潘科長來具體瞭解。

  鄭隊長也一直關注,此次特地陪同過來。

  潘科長來保護站和彭野談這事時,二隊在崗扎日巡查發現部分藏羚屍體。彭野便帶人過來實地演示。

  秋天的原野枯草茫茫,被獵殺的藏羚屍體凌亂散落山腳下。雖不是盜獵活躍期,但黑狐的行為越來越放肆。

  彭野走到一隻沾滿草葉的紅色藏羚身邊,指著脖子上的槍口給潘科長看:「子彈是最直觀的證據。能根據子彈找出槍支類型。」

  「沒有專家,咱武警隊裡也有精通的弟兄。」老鄭說。

  「對。」彭野點頭,清晰道,「還可專攻,做彈道測試。以後抓到盜獵分子,那都是直接的證據。」

  老鄭接話:「多少回在無人區抓盜獵,抓一次算一次,以往幹過的咱都不知道也沒證據。真他媽的窩火。」

  潘科長點頭:。

  彭野又蹲下,用鑷子從血紅的藏羚肉上拈下幾根細線和頭髮,說:「犯罪者留下的。」

  潘科長雙手握緊:「這就和警察在犯罪現場蒐證據是一個道理!」

  彭野:「對。」

  他站起身,十一月的風吹得他的臉愈發清冷,「如果人力和條件允許,連鞋印,纖維,車轍,金屬片,很多細節都可以取證。如果不允許,最直接的生物信息也能起到關鍵作用。」

  「好好好!」潘科長走這一遭,興奮也激動,「我完全明白。我一定盡全力奔走,向上級反映這個情況。」

  「能建立一個專門的小組最好。經費問題,我也在想辦法。」彭野停一下,又冷靜道,「但如果短時間內在設備人員等問題上得不到調和,可以先和公安局合作,從他們的法證科借一部分建保護區法證小組。前期試驗之後,總結下經驗教訓,再建立專門小組。循序漸進,一步步來。」

  潘科長:「對。這個方法好。」

  老鄭也道:「其實,這一兩個月無人區裡的盜獵案,我和老七都按這方法搜了證據。先交給公安局了。」

  潘科長略一思忖,問:「這一兩個月——不正是黑狐重新活躍的時期?」

  老鄭一貫嚴肅的臉上露出笑容:「是。等抓到黑狐,這裡邊就有證據。」

  潘科長連連點頭:「太好了。」

  彭野接著補充:「關於在實際操作中可能遇到的問題,我在南非克魯格詳細瞭解過,到時讓胡楊整理了交給你。」

  「好。」

  實地模擬走得差不多了,三人聊著,又往回走,抽起煙來。

  彭野臉上靜肅的表情褪去,緩緩笑了笑,搭住潘科長的肩膀:

  「老潘,風語者那攝影展後,社會各界捐了不少錢,你得給我這兒的弟兄們勻點兒。不能全給老鄭他們了。他那邊不愁錢,少給點兒不礙事。」

  老鄭哈哈笑,拿手對彭野指了指。

  潘科長也笑:「好。能給的儘量給你們。」說完,語氣又低沉下去,隱憂道,「老七啊,黑狐懸賞要你命的事兒,無人區那些牛鬼蛇神全知道了。你千萬得當心。」

  彭野收了笑,微微眯眼,看一眼手指上的煙,說:「我自個兒的命,我比誰都在乎。」

  他鬆開潘科,走到鄭隊身邊,低聲問:「Na激an shier怎麼樣?」

  原來彭野一早就決定不能等著黑狐找上門,得找上黑狐才行。所以提醒老鄭和公安重新聯繫了一個線人。

  老鄭道:「已經獲取羊皮收貨方信任,說最近要跟黑狐接頭。快了。」

  彭野抿緊嘴唇:「好。」

  老鄭微微感慨:「說來也巧。以前咱們也在買方那頭安過線人,可沒一次黑狐出過面的,都是叫計雲上的。原以為這回會讓萬子上,沒想他親自去了。」

  彭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過了會兒,說:「你給我在你的隊伍裡找一個特警。有用。」

  三天後,程迦和記者薛非一起到達保護站。

  薛非在北京看到程迦的攝影展後,萌生了實地採訪的想法,想以報導和文字的形式把保護站的生活記錄下來,更方便在傳統媒體和新媒體上傳播;如果瞭解足夠深入,還想寫幾篇傳記。

  站裡的人像當初迎接程迦一樣迎接薛非。

  車門打開,程迦先下來,德吉和大夥兒都高興極了;程迦看一眼人群後邊的彭野,他目光聚在她臉上,淡淡一笑。

  程迦從車門邊讓開,下來個男兒氣十足的爺兒們,左腿只有半截。正是薛非。

  他個頭很大,皮膚曬成健康的古銅色,拄著枴杖卻行動敏捷,德吉朝他伸手時,他快步上前回握。薛非不僅來了人,還帶來報社號召各界捐助的錢款。

  德吉說晚上一起吃飯,濤子嚷:「喝酒不?」

  德吉說:「喝!」

  石頭去買菜,程迦遠遠看了彭野一眼,然後轉身上了石頭的車。在鎮上,趁著他買菜的功夫,自己掏錢搬了幾箱酒。

  回保護站的路上,程迦接到報社那朋友的電話,問:「你見著薛非沒?動身了沒?」

  「都已經到了。」

  「這一路你也不好奇問問我?」

  程迦:「問什麼?」

  「他少了半條腿啊。」

  程迦:「問這個幹什麼?」

  「他以前拍野外紀錄片,被獅子咬了也不讓同行的人開槍,傷了腿後幹不成。哦對了,他是個工作狂,現還單身呢。不愛溫柔愛強硬。」朋友調侃,「你們肯定合得來。」

  程迦:「掛了。」

  到了保護站,程迦幫石頭把酒搬進去,走到門口見彭野等著,他上前來,自然就伸手接過她懷裡的箱子。程迦讓給他。

  他看她一眼,表情平靜,眼底卻隱約含笑。

  「看什麼?」程迦問。

  彭野:「有二十多天沒見著了。」

  「你這回沒變黑。」程迦說。

  彭野笑了笑,問:「你也待十五天?」

  「十天。我還有別的工作。」

  「好。」

  晚上,大夥兒都喝得有點兒高。德吉難得講起年輕時的光景,說那時沒有保護站,各個村子的青壯年們自發聚一起,跟著羊群守著羊群,和盜獵的人拼。

  「那時候啊,打到半路還能對罵起來。沒法律規定說不能殺羊,就罵我們多管閒事啊,腦子有病,說這羊又不是你養的,這露天長的,誰打著就歸誰……」

  程迦端著碗喝白酒,扭頭看彭野一眼,就他一個沒喝,夾著盤子裡的青豆吃。

  程迦聽阿槐說過,上次他喝醉酒是在二哥死後。

  「……這幾年,重視動物保護的人多了,這是好事兒。來咱們這兒參觀的人也多,就是把心留這兒的少,回來的少……」

  說到這兒,德吉看向程迦,滿面酒紅,笑道,「你走了,又回來了。謝謝,謝謝。」

  程迦沒多說,敬了德吉一碗酒。喝完,薛非又敬了她一碗,謝謝她讓更多的人開始關注西部。接著一夥人都來敬她,彭野沒攔,程迦也沒拒絕。

  德吉難得敞開心扉,和大家說起年輕時心愛的姑娘:「……叫卓瑪,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我一瞅她眼睛,人就酥。……村裡伙子都喜歡她,她就喜歡我……我年輕時也高大帥氣吶……

  那會子隔得遠,路不好,幾百公里的路要走上好幾天,也沒電話。我天天跟羊跑,哪顧得上她。我和卓瑪說,說讓她再等等我,等沒人盜了,我不幹這個了,就回去踏踏實實種地放羊,跟她過日子。

  後來,她跋山涉水,走了三天,去紮營的湖邊找我,說:

  『德吉,我要嫁人了,就不等你了啊。』

  我說:『好。』

  是我對不起她啊……」

  尼瑪想起麥朵,捂著眼睛,哭得氣兒都不順了。

  十六眼睛也濕了,拍著他的肩膀,嘆:「叫你別喝酒吧,喝了酒容易哭。」

  程迦一聲沒吭,趴在桌上沒動靜。她喝了幾碗白酒,人醉了。

  彭野說:「我先把她送回房間。」

  彭野扶起程迦的肩膀,她腦袋撞他鎖骨上,她睜開眼,直直看著他,臉頰紅撲撲的,眸子裡裝了水,星子般閃耀。

  像一陣細雨,彭野心一滑,彷彿磕了個跟頭。

  他把她扶起來,拉開椅子,另一手伸到她膝窩下,低聲說:「你醉了,去睡吧。」

  「好。我們去睡。」她醉酒時很靜,放心地把自己交給他,闔上了眼,說,「彭野。我就和你睡一輩子。」

  彭野一愣,心一磕,跟劃了一刀似的。

  一桌子人都安靜了。

  德吉大叔的眼睛裡閃起水光。桑央的眼淚開了閘嘩嘩直流。

  那是說給所有人聽的希望。

  彭野把程迦抱回宿舍,放在床上,她有點兒難受,皺著眉翻身。彭野俯身,捧著她的臉,吻她的嘴唇:「程迦。」

  「嗯?」她模糊地應。

  「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她醉了,卻還記得:「我就和你睡一輩子。」

  他沒醉,吻著她:「好。」

  「你和德吉不一樣。」她說,「但又一樣。」

  「……」彭野埋頭在她脖頸。

  第二天,三隊的人要出發巡查。臨行前,第一批防彈背心到了。大夥兒穿上背心,心情都有些微妙。

  彭野扔給薛非程迦一人一件。程迦擱手裡掂了掂,說:「有點兒沉。」

  彭野道:「這已經是輕的了。更沉的穿在身上行動都不便。」

  尼瑪問:「七哥,是不是穿了這個,子彈怎麼打都不怕?」

  彭野:「我現在開槍試試?」

  尼瑪:「可以試麼?」

  「當然不行。」彭野笑出一聲,揉揉他的腦袋,說,「一般的子彈穿不透防彈衣,但會造成『防彈衣後鈍性損傷』,嚴重也會致命。更可況,有威力的子彈也能穿透。」

  語氣微收了收,說,「都愛惜自個兒,別以為套上這層背心就是免死金牌。」

  眾人答:「是嘞!」

  程迦聽在心裡,拿手機搜了一下,擊穿防彈衣,結果叫她沉默了很久。

  出發時,德吉送他們一程,順道帶薛非看一處無名墓地,那裡葬著在無人區犧牲的人。

  十月底的高原,天依舊湛藍,冷風卻開始肆虐,草木也轉黃,天地露出蕭索之態。

  行車沒多久,前方出現一處墓地,一座座灰色的墓碑佇立在枯草叢生的山坡上。

  眾人下了車過去,程迦在隊伍最後邊,遠遠聽著德吉給薛非講每個墓碑的故事。最後,走到高處一座老舊的墓碑前,德吉停下了。

  它似乎在那兒站了很多年,黑色的面兒剝落,露出灰白的砂石。

  多少年風吹雨打。上邊篆刻的名字不清晰了,只有個隱約的「仁」字。

  德吉粗糙的手撫座墓碑,滿是褶皺的臉上現出淡淡笑容,似悲慼,似追憶,又似超脫一切的淡然;

  只說了一句:

  「仁央大叔,現在你是我弟弟了。」

  日昇月落,風吹草長。

  當年,我還是跟著父輩奔跑的小小少年;轉眼,時光就帶我追上了你。

  只道一句話,我便潸然淚下。

  高原上,亙古不息的,只有風。

  德吉告訴薛非,仁央是七八十年代的保護者,是他的父輩。

  程迦問:「仁央大叔怎麼死的?」

  「被燃燒瓶砸到,燒成重傷,那時路不好走,車也不好,沒日沒夜開了兩天才到醫院。」

  冷風吹得程迦臉頰疼,她套上衝鋒衣的帽子,跟著眾人穿梭在墓碑裡往回走。

  風吹著德吉的長辮子:「前些天哪,咱們站裡路過幾個旅遊的小夥子,年輕人憤青,和我們聊天,說現在人心不古,國家沒有凝聚力,要是遇上打仗,中國人不會再像幾十年前那樣熱血,為國家犧牲。我說啊,這都是渾說。」

  德吉話裡沒有半點激動渲染,道盡樸實無華:

  「別說我們這個小保護站,也不說遠了的駐守邊關的軍人,就說最普通的民警,刑警,消防員,緝毒隊員,哪個不是每天出生入死,在自己的崗位上為國奉獻?

  和平時期尚且如此,更何況戰爭。

  我對小夥子們說,『況且吶,這群人做這些事,不止是為了國家,而是為了你們,為了我們。』生活裡哪裡都是這樣的人。只不過他們太平凡,太不起眼,沒讓大家看見。」

  年輕的人兒,紅了眼眶。

  原野蒼茫,薛非說:「人都齊整,照張相吧。」

  德吉帶了一眾人排排站好,程迦站在薛非身旁,對面一排人各個表情肅穆。

  空中飛過一隻鷹,鳴叫著俯瞰荒野。

  程迦抬頭看;彭野抬頭看,德吉也看,一個個都看,心有嚮往,同鷹一道乘風飛翔。

  薛非喊:「一,二……」

  眾人收回目光,表情嚴謹。

  燈一閃,時間定格,地老天荒。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9:22 PM

第 64 章

  德吉走了,一隊人也出發。

  五至七月的盜獵猖獗期已過,十月底的可可西裡彷彿恢復平靜,像一片枯黃的荒漠。彭野他們路過幾個藏羚暫棲息地,並無異常。

  這一路和最近半月一樣,並沒見到被屠殺的藏羚屍體。

  走到第三天,如彭野所說,第一場寒潮早早席捲無人區。氣溫驟然下降至接近零度。

  到了晚上,一行人在背風坡上紮了營,升起篝火堆。這會兒他們離藏羚遠,不怕嚇著羊。

  食物還是饅頭鹹菜,外加土豆苞谷紅薯之類飽肚子又不容易壞的蔬菜。石頭擔心薛非吃不慣,薛非笑:「程迦和達瓦兩個姑娘家都吃得慣,我有什麼吃不慣的。」

  達瓦說:「我粗糙慣了,你是大城市來的,怕受不了這份苦。」

  薛非把枴杖扔一邊,盤腿坐下,笑:「別,我就是個糙人。」

  達瓦問:「你一直是做記者的?」

  「對啊,那會兒……」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來。

  程迦坐在火堆邊啃玉米,彭野在一旁撥著火,偶爾扭頭看著程迦吃。

  程迦淡淡道:「又看什麼?」

  他今天古裡古怪,雖然大部分時候都處於工作狀態,可偶爾間隙看她,目光便筆直又柔軟。

  彭野笑了笑,沒說話,繼續撥弄火堆。

  程迦問:「怎麼了?」

  「你記不記得醉酒後說了什麼?」

  程迦默了半刻,收回目光。

  彭野說:「看來不記得」。

  程迦沒答。

  彭野說:「不記得就算了。」

  程迦說:「我沒醉。」

  只是那時,我多想告訴你,彭野,我和卓瑪不一樣。

  所以彭野,別怕啊,你就做你想做的事。別怕,我不走。

  「我暫時沒錢買戒指了。」

  「我知道。」

  「我必須得解決黑狐。」

  「我知道。」

  「你再等等。」

  「我知道。」

  我多想告訴你,卻又沒緣由開口。

  還好,

  我說了,你也就懂了。

  --

  程迦靠在後排的車窗邊抽菸,那防彈背心壓得她不太舒服。

  薛非在前邊和達瓦聊天,問:「這個季節,盜獵的人多嗎?」

  「這季節少點兒,五六七月份,就程迦來那會兒多。」達瓦回頭看,程迦手搭在車窗外,煙霧在飛。

  「這幾年社會上關注動物保護的人越來越多,你們幹工作比以前方便吧?」

  「是啊。」達瓦說,「不過關注非洲象牙和鯊魚鯨魚的多,關注羊的少點兒。但總體情況比德吉大哥那時好多了。抓得嚴,很多盜獵團夥幹個一兩次就不幹了,發展成規模的也只有黑狐。」

  「黑狐現在被通緝了?」

  「對。」達瓦見薛非在做記錄,貼心地多說了句,「他不僅盜獵,還當中間商,找別的團夥收購。每次搜到他手下的羊皮,差不多就抓到無人區所有被盜殺的羊了。」

  薛非調了下錄音筆,又問:「一張羊皮多少錢?」

  「幾千不等,分皮的大小和成色,非常好的能賣上萬。黑狐轉手能賣更貴。」

  程迦聽了回頭,問:「上次抓到那小夥怎麼說幾百幾千?」

  「他說的是他自己拿到手的利潤。一層層中間人扣錢,團隊的每個人都要分錢,還有槍啊車啊汽油啊之類的成本。」

  程迦微微點頭,繼續望窗外。

  薛非:「我查過,因為環保呼聲高,西方時尚業拋棄了藏羚披肩,沙圖什也轉用其它羊毛。」

  達瓦嘆一口氣:「黑市屢禁不止啊。國際上對象牙和犀牛角的禁令比藏羚更嚴厲,代象牙製品更多,你看現在象牙盜獵停止沒?」

  薛非皺著眉頭:「也是。黑市上反而越賣越貴。」

  但達瓦仍然充滿希望:「現在官方的民間的保護站巡邏隊都有,藏羚被殺的是少數,族群數量基本能穩定在七萬左右。」

  薛非道:「因為多數都被你們救了。正是因為你們時刻不鬆懈,羊群才能穩定。」

  片刻前還侃侃而談的達瓦倒不太好意思:「也沒那麼……都該做的,本職工作麼。」

  程迦眼神挪過來看達瓦,覺得這一瞬,她笑得真好看。

  她手搭在窗外,北風吹得冷,收了回來。

  這時,前方出現一輛車,迎面駛來,沒加速也沒減速。

  前邊彭野的車停了,後邊胡楊的車也跟著停下。彭野他們下車衝那輛車招手,示意停下。程迦跟著下車,發現外邊挺冷。

  那車越來越近,慢慢減速。

  坐了三個大漢,司機迎著冷風把車窗搖下來,笑容憨厚:「兄弟,是遇著啥事兒要幫忙不?」

  十六笑了笑,說:「我們是巡查隊的,看看你們的車。」他和尼瑪圍著車走一圈,往裡邊看,檢查有沒有異樣。

  「哪個巡查隊的啊?」

  「南傑保護站。」

  「都這時節了,還有人盜獵啊。」大漢道,「你們幹這個賊辛苦。」

  彭野看一眼車頂上的油桶子,大漢見了,也沒在意。這在當地很常見,很多人走無人區難加油或嫌加油貴,都背著汽油上路。

  彭野問:「往哪兒去?」

  大漢說:「阿爾金那頭。」

  十六和尼瑪檢查一圈,車上另外兩人還挺配合,打開車門讓他們看座椅底下。十六走到彭野身邊,低聲說:「正常。」

  彭野說:「走吧。」他表情平靜,蹙眉聽著什麼。

  只有風聲。

  「辛苦嘞。」大漢說著,開動汽車。

  車挪動沒半米,彭野突然轉身衝過去,高高躍起,抓住車頂上的欄杆,人瞬間就翻到車頂,一掌拍在汽油桶上。「哐當」一聲巨響在風裡炸開。

  眾人一瞬間聽出異樣,汽油鐵桶是空的,裡邊還裝了鐵質的東西。

  胡楊和濤子反應極快,瞬間堵住車的去路;大漢就要加速,達瓦飛撲上去拉開車門;尼瑪揪住大漢把他拖下車。

  石頭和十六上去把另外兩人推下來。

  隊員們配合天衣無縫,薛非在一旁乾瞪眼;程迦倒平靜地抽著煙,習慣了。

  冷風席捲。

  彭野站在車頂上,踢一腳汽油桶,在桶底發現一道活門,拿鐵絲拴著。他衝下邊喊了聲:「鉗子。」

  十六扔給他,他接住,幾下拆開油漆桶,從裡邊翻出三把步槍外加一堆子彈。

  彭野把東西從車頂上扔下來,問:「汽油?」

  為首的大漢一臉苦相:「我們這是第一次,真是第一次,一頭羊都沒打過呢。」

  旁邊一個趕緊接話:「對呀對呀,隔壁村二狗子不幹了,把槍賣給俺們,俺們只想撈回點本錢,哪想一出發就碰上你們。俺們一頭羊都沒打著。」

  大漢說:「沒打著。你們把槍繳了,就放我們回去吧,我們一定反省,再不幹了。」

  彭野說:「私藏槍支是犯罪。」

  大漢一聽,急了:「又沒打羊,買把槍怎麼罪上了?我們不知道啊,不知道怎麼能算呢?」

  彭野讓尼瑪綁他們手腳,大漢急得要命:「將功補過成麼,將功補過!」

  石頭說:「如果消息有用,回去了我們和上級反映,看能不能折點兒。」

  大漢趕緊道:「有群盜獵的要去羊湖那邊了,說是明天動身,明兒下午能到,準備了好多子彈要殺羊呢。你們現在去,還趕得上。」

  另一人補充:「對呀對呀,他們比俺們有經驗,但小氣。看俺們想跟著找羊,就把俺們攆走。」

  大漢說:「他們有經驗,他們才該抓。有個廢了手的,我聽別人喊他萬哥。」

  程迦忽然扭頭看過來,神色中有一絲惶惑。她想起聽達瓦說過,萬哥被黑狐重新招入麾下,有萬哥就等於有黑狐。

  彭野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看出這幾人沒說謊。他重複一遍:「羊湖?」

  「是,羊湖。」

  彭野看一眼胡楊,和他走到一邊。胡楊低聲說:「不像撒謊。」

  彭野點頭。

  石頭十六和濤子也聚攏過來,石頭說:「怎麼著?」

  彭野笑了笑:「急什麼?不是說了明天麼?咱們走咱們的。再說。」

  彭野叫桑央綁了那三人,帶著上路了。

  到了傍晚紮營時,程迦再次發現手機居然有信號。問達瓦,達瓦笑:「無人區裡待久了,哪塊有信號,哪塊沒有。咱們都清楚著呢。」

  程迦:「這麼說,你們特意沿著有信號的地方走著?」

  「嗯。」達瓦解釋,「鄭隊那邊的線人說,收貨的買方已經和黑狐聯繫上了,估計會接頭。要是有消息,會通知我們參與行動。」

  「你們也參加?」

  達瓦笑:「咱們隊裡神槍手多。」

  程迦想,就是說彭野和桑央必然會去。

  眾人開始搭帳篷,連薛非都在利索地幫忙,程迦立在一旁抽菸,淡淡瞧著他們,瞧著彭野。

  彭野很快就察覺到她的目光,他看了她幾秒,移開了視線,跟身旁的胡楊說了句什麼,就留下搭帳篷的眾人,朝程迦走過來。

  他說:「去附近走走?」

  程迦轉身走,他跟上。走出不遠了,手搭在她肩膀上,把她攏到跟前。

  兩人一起往沙漠走,她抽著煙,他也沒說話。走了不知多久,經過一片黃澄澄的胡楊林,藍天下一片金黃。

  沙漠一望無際,彭野低頭看她,問:「累麼?」

  程迦抽完最後一口煙,扭頭看他,踮起腳。他於是低頭吻她,她把煙呼進他嘴裡。

  落日霞光,天地間色彩斑斕。

  沙地綿軟。她鬆開他的懷抱,把相機取下來遞給他,她走去彭野面前,拉下頭髮上的皮筋,亞麻色的頭髮像海藻一樣在風裡散開。

  她面對著他,張開雙臂,閉著眼睛吹風,忽然就向後倒去。

  彭野笑了,卻沒攔,看著她一下子倒進金黃的沙堆裡。

  好一會兒,她才安然睜開眼睛:「晚上可以在這兒睡覺。」

  他搖頭:「不行。」

  「那等到星星起來再回去。」

  「可以。」

  程迦從沙地上坐起來,看著他手中的相機,開始脫了外套,裡邊是一件薄薄的黑色針織衫,她說:「給我照張相吧。」

  彭野道:「你不是嫌別人技術太差?」

  「是啊。」程迦說,「但在你眼中,也不會有比我更美的女人了。」

  彭野笑出了聲。他蹲下來,舉起相機,藍天,夕陽,晚霞,火燒雲,胡楊林,沙漠,程迦。

  她微微側身,下巴抵肩膀,髮絲撩動,風起雲湧。

  把彭野的心弦撥啊撩啊。哢擦一聲,定格了。

  她再一次讓他記住了最美的她,用最程迦的方式。

  程迦忽然道:「我知道你是什麼時候對我動心的了。」

  「不是。」彭野說,他站起身,拉她起來,她撞進他懷裡,他摟住她的腰。

  兩人氣息相交,近在咫尺。

  風在吹,程迦的呼吸也吹在他臉上,問:「明天是什麼天氣?」

  彭野說:「下雪。」

  風還在吹,程迦看著他,腳下脫了鞋子,踩了襪子;他看著她,照做。

  他擁著她,光著腳踩在沙漠,在晚風裡跳舞。

  輕輕晃,慢慢搖。

  時光絢爛。

  落日黃沙,輕風晚霞。

  相擁而舞,不知歸路。

  直到彭野的手機響,把兩人帶回現實。他摸出電話時,程迦看了一眼,是秦槐。

  原來阿槐姓秦。

  彭野走到一旁接起:「喂?」

  「野哥,黑狐明天下午4點左右會到羊湖去。」

  彭野:「消息可靠麼?」

  「可靠。」阿槐說,「我托一個朋友找那小姐妹套出來的,拐彎抹角,沒直接問。」

  彭野「嗯」一聲。

  阿槐又道:「聽說不是去打獵的,好像是那小姐妹聽到黑狐打電話。說黑狐這幾天脾氣很爆,但和那男人說話時語氣挺好,商量著買賣的事兒。黑狐很警惕,她可能也沒聽清。」

  彭野笑笑,說:「這個消息很重要。謝謝。」

  阿槐說完,小聲道:「野哥,你得好好顧著自個兒的命。」

  彭野說:「我知道。」

  他掛了電話,回頭看,程迦已經穿好外套,戴上相機。

  程迦說:「回去吧。」

  彭野笑:「不等看星星了。」

  「不看了。」程迦望一眼落下沙漠的夕陽,天要黑了,他和她離群會危險。

  回到營地,彭野對胡楊說:「阿槐那邊來消息了。」

  胡楊:「這麼快?」

  「嗯。黑狐明天下午4點到羊湖。」

  胡楊點點頭,蹙眉想了一會兒,問:「怎麼辦?」

  彭野眯起眼睛,極淡地彎了彎唇角,說:「今晚,老鄭那邊的線人也會來消息。」

  果然,夜裡十點多,老鄭給彭野打來電話,說線人那邊傳來消息,明天下午4點,黑狐會和印度來的買方交接貨物。

  老鄭說:「行動時不知道會出什麼狀況。現在活著的人裡,就你和黑狐最熟,打交道最久。你得跟著過來,帶上你隊裡那小神槍手。」

  彭野道:「放心。——對了,照上次說的,說要的那個人,找到了沒?」

  老鄭笑:「找到了!」

  到了夜裡,眾人準備入睡時。彭野對程迦招了下手,低聲說:「你到我帳篷裡睡。」

  程迦問:「桑央呢?」

  「和石頭十六擠一起。」

  程迦看他一眼:「你越來越不要臉了。」

  彭野也看她一眼:「有臉說我?」

  彭野的睡袋裡依然全是彭野的味道。但這一晚,兩人相擁而眠,偶有撫摸親吻,但頭一次沒有做愛。程迦聽到了阿槐電話裡的內容,知道明天他會有行動。她也沒撩他。

  兩人裹在一個睡袋裡,斷斷續續說著話。

  「明天要行動麼?」

  「嗯。」

  「薛非可能要跟去。」程迦說,「他是記者,要一線跟蹤。」

  「嗯。但你不能去。」

  程迦沒做聲。

  彭野收緊她的腰肢,在她耳邊說:「我會分心。」

  程迦說:「好。」

  其實,她知道他準備充分,但她也知道凡事都有萬一。她一貫不信命運待她溫柔,此刻卻前所未有地期待那份憐憫。

  過了一會兒,她又問:「需要我幹什麼?」

  「什麼都不用幹。」彭野說,「等我回來就行。」

  「好。」

  沒一會兒,程迦朦朧睡去。

  他說快要下雪了,果然,夜裡就起了大風。帳篷上的帆布呼啦啦地吹。程迦卻睡得很安穩,夢裡風聲隱約成了背景,她只聽見他的心跳和呼吸聲。

  第二天一早起來,走出帳篷,冷空氣撲面而來。草地上蒙了一層細細的冰。

  彭野說,老鄭那邊的人已經部署好了,就等著黑狐上鉤落網,他們得去和老鄭會和。

  不能帶著程迦,另外,昨天抓到的那三人也不能帶著。

  石頭說:「那誰把這三人送返回去?程迦一個人肯定不行啊。」

  濤子趕過來,剛好聽見他們議論,立刻道:「反正我不走!」

  彭野說:「達瓦,十六。沒意見吧。」

  十六不同意:「我不走。」誰都不肯走。

  達瓦說:「就我和程迦吧,多一個人留在這兒,多一份力量。」

  石頭說:「你們兩個女的,得小心。」

  達瓦笑笑:「石頭哥,你總忘記我是當兵出身的。」

  石頭:「那薛非……」

  「我得跟著你們。」薛非拄著枴杖上前,「記者不可能放棄第一線。」

  迅速商議完了,準備出發。彭野扭頭,看一眼程迦。

  程迦正靠在車邊抽菸,感應到彭野的眼神,她看了過來,他的眼神從未像此刻這般冷靜篤定,她的心裡已有預感,是分別的時刻了。

  夾著煙的手抖了抖,終究穩住,平定地看他朝她走來,等待他宣告某個不可避免的分別,重大的,暫時的。

  彭野走到程迦這邊,看尼瑪把那三人重新綁好了,說:「程迦,你和達瓦開他們的車,把人送回去。」

  程迦抽著煙,臉色在冷風裡顯得有些白。

  她沒看他,也沒做聲,像之前的無數個時候那樣沉默。

  他們站在大片金色的胡楊林旁,黃燦燦的葉子跟金子一樣晃人眼。

  起風了。

  彭野望一眼灰白的天空,說:「要下雪了,把手套戴上。」

  程迦沒給回應。

  他握住她的腕子,把她拉到一邊,低聲:「怎麼不說話?昨晚不是說好了的嗎?」

  程迦並沒有想什麼,抬頭,說:「好。」

  她和在木子村一樣遵守命令,可今時不同往日,她又哪裡看不出來。

  她抿了抿發乾的嘴唇,語氣像紮了根,說:「我等你。你要回來。」

  她說完就走,彭野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拽回來:「程迦……」

  「別說告別的話彭野。」她打斷,沉而靜,重複,「彭野。別說告別的話。」

  彭野握到她細細的手腕在抖,他微微笑了,語氣難得有輕哄:「你啊——」

  「沒準備說告別的話。」他輕輕撫摸她細細的手指,仔細瞧她半刻,道,「程迦,你對我沒信心?」

  程迦抬頭,他眼睛很黑,冷靜而沉著,給人無盡的力量。

  她搖頭:「不是。」

  「那不得了。」他摸她的頭,「記住我昨晚說的話,等著我就行。別亂跑。」

  「好。不亂跑。」程迦平靜地點點頭。

  「七哥。」十六喚他,要趕路了。

  達瓦也把那三人牢實綁上車,喊:「程迦,要走了。」

  「等著我。」彭野拍拍她的肩,轉身離開。

  「彭野。」

  他回頭:「嗯?」

  風吹著她的髮絲在飛,她異常平靜,認真,在說一個承諾。

  「如果你走了,我也會走。」

  彭野原本平定的心驟然顛簸了一下。他不是不知道危險,但他選擇更堅定。欲說什麼,

  但須臾間她已彎唇,「或許也不會。未來的事兒,誰知道呢?」

  淡淡的挑釁和不屑,一如初見。

  彭野就笑了。

  他彎下腰身,目光與她齊平,眼神和之前的很多次一樣,似要把她看進靈魂裡:「程迦,好姑娘,你就往前走,不要回頭。」

  她回報一笑:「好。你放心。」

  彭野望定她。忽然有一瞬想吻她,但沒有。他笑了笑,頭也不回地離開。

  程迦在風裡立了一秒,冷靜而決然地轉身。

  上了車,對達瓦說:「你看著他們三個,我開車。」

  她系好安全帶,從後視鏡看到彭野的車走了,她發動汽車,

  秋天金黃的高原上,他們沿相反的方向,拉出一條越來越遠的線。

  --

  車開上一片冰原,達瓦盯著後排三人,隔一段時間就去檢查他們的手腳,不能鬆了讓人掙脫,也不能緊了把人勒壞。

  車開得飛快,程迦一支接一支地抽菸。

  那三人起先不斷求達瓦把他們鬆開,達瓦就給他們講道理。那三人不聽,不停說冤枉。

  前頭程迦煩了,冷斥一句:「都他媽閉嘴!」

  三人再不鬧騰。達瓦於是學了一項新技能。

  過了冰原,到了沙漠。達瓦問:「程迦。」

  程迦沒做聲,好一會兒了,才道:「怎麼?」

  「你擔心七哥麼?」

  程迦:「不擔心。」

  「可我有點擔心。」達瓦笑笑,「不,應該是有點兒緊張。那麼多年的恩怨,今天終於要了結。」

  程迦沒吭聲。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9:23 PM

第 65 章

  程迦說:「不擔心。」

  嘴唇卻抿緊了,想起那天出發前她搜索過,前年廣州就有防彈衣被擊穿的真實案例。

  「可我擔心。」達瓦笑笑,「不,應該是有點兒緊張。那麼多年的恩怨,今天終於要了結。——不過程迦你放心,鄭隊和七哥為這一站準備了很久,不會有事。」

  程迦沒吭聲。

  達瓦見程迦沒半點想說話的意思,就不開口了。

  隔一會兒,她突然坐起身,指著前方:「程迦,到班戈村長那兒了,咱們可以把人放他那兒,趕回去支援七哥。」

  程迦微微蹙眉,道:「我去了會給他造成負擔。」

  「我去啊。」達瓦道,「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你留在村長這兒等我們的好消息。」

  程迦一看,問:「11點方向?」

  「對!往那兒!」達瓦指路,「快點兒!」

  程迦把煙掐滅了,打方向盤。

  走到半路,突然「砰」一聲巨響。

  程迦冷靜握緊方向盤,鬆開油門。車劇烈打滑,黃沙飛舞。程迦握緊不動,車打了好幾個旋終於停下,沙塵漫天飛。

  後排三人撞得鬼哭狼嚎。

  達瓦一身的沙,揉揉撞疼的肩膀,說:「爆胎了?」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不是說這車最好嗎?怎麼還爆胎?」

  「是不是你貪了錢?」

  「二狗子這麼說的。」

  達瓦打斷,問:「有沒有備胎?」

  三人:「不知道。」

  程迦推開車門,揮一揮面前的沙,說:「去後備箱找找。」

  達瓦要下車,想想又爬去後邊確定三人手腳沒鬆開。

  程迦繞去她那兒看:「這邊胎壞了。」

  達瓦跳下車,往後走,說:「找找千斤頂和備……」她陡然停住腳步,回頭,「你別過來!」

  可來不及了。

  程迦往下一陷。

  流沙!

  達瓦紅了眼,掙扎著飛撲過來。

  程迦猛然被她推出去摔倒在流沙邊緣。這一掙,達瓦加速下陷,流沙沒過她的大腿。程迦背後的沙在下滑。

  車上三人急死了,下不來幫忙,喊:「別動,你們別動啊!」

  即使不動,達瓦也在下沉。

  她臉全白了,嘴唇顫抖:「程迦,你別動,別掙,手還有腿腳張開,平躺著,衣服解開撲在沙面上……」

  背下的沙在流動,程迦照著她的指示做。

  黃沙下陷吞噬達瓦的腿根。

  三個大漢扯著嗓子喊救命,沙漠中央只有呼嘯的風聲在回應。

  達瓦腰部被淹沒:「程迦,你——你轉告我阿爸阿媽——就說對不起,他們這女兒白養了。」

  程迦伸手抓住她的衣領。

  達瓦一怔,這個和男人一樣堅強的女人竟紅了眼眶:「程迦,別這樣。咱倆得活著一個。七哥在等你,你別這樣!」

  沉降速度變緩,但未停止,程迦開始下沉,頭髮和著沙捲進去,絲絲麻麻拉扯她的頭皮。

  無聲的恐怖在光天化日下籠罩所有人。

  車上三人急得滿頭大汗:「姑娘啊放手吧。不然你倆都得死。掉進去可就沒活路了呀!」

  程迦不鬆,後腦勺沉了下去;

  沙沒到達瓦的胸口,她眼淚都出來了:「程迦,我求你放手!我沒關係,死在可可西裡,我沒關係。我就是遺憾,當兵的……居然沒死在戰場上。」

  天空灰白刺眼,程迦眼睛一冰。雪花落進來,化成了水。

  沙漠上開始飄雪,三輛綠色的越野車急速奔馳。

  何崢緊握方向盤,眼神如鷹,盯緊前方。原野蒼茫,只有風聲。

  忽然間,副駕駛上的弟兄郭子眉頭一皺,道:「四哥你聽,有聲音。」

  何崢側耳,卻並未放緩車速。

  風一湧,更清晰,「救命啊!」

  郭子指:「那個方向。」

  何崢罵了一句,立刻打方向盤。

  趕到才發現竟是程迦和達瓦,兩人靜止在流沙裡,下沉到一定深度,沒繼續下陷,但人也出不來。

  何崢等人找了繩子和木板,一點一點把兩人解救出來。

  達瓦出來便撲向程迦抱緊了她,咬著牙,眼淚往下掉。程迦隻拍拍她的肩,說:「好樣的。」

  何崢叫一個弟兄把那三人送去班戈村長那兒,帶了程迦和達瓦上路。

  雪越下越大,

  走出去沒多久,彭野的車開到一個山谷處,爆了胎。他停下車換胎,修車的功夫,石頭說:「趕去羊湖麼?」

  彭野說:「對。」

  石頭又問:「說是黑狐和買方交接的地點在羊湖南邊的二道窪?」

  「是。」

  石頭犯愁:「羊湖那邊這會子有羊群遷徙,不知道會不會碰上了殺羊。」

  彭野沒答。修車到一半,風雪裡有輛車開過來,是附近的幾位牧民,問需不需要搭把手。

  彭野說不需要,但牧民們都喜愛無人區的武警和保護站隊員,於是都下車和隊員們聊了一會兒,直到車修好了重新上路才分開。

  可等他們的車開出去很久了,原先的山谷裡出現了三輛吉普車。保持著非常安全而謹慎的距離,跟著越野車的車轍,往西去了。

  快到下午3點半時,保護站三隊的兩輛車趕到羊湖東邊。藍色湖面上水波蕩漾,雪花跟鹽巴似的從灰白的天空中裂下來。

  高原上風聲四起,西北風彷彿永遠不會停歇。

  放慢車速,羊湖附近沒有人煙,也沒有藏羚。

  走到一處沒什麼積雪的背風山坳,眾人下了車,發現藏羚雜亂的腳印,以及車轍印。

  再開車往前走,有幾隻離群的藏羚在雪中跋涉,看到車輛便落荒而逃。

  他們在離二道窪還有一公里的地方停了車,十六和石頭下了車,先步行去前邊探個情況。其他人則把車開到隱蔽的地方藏起來。

  十五分鐘後,十六和石頭回來了,消息可靠,黑狐的車來了,他們在和買方交易。

  「上車。」一聲令下,迅速行動。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9:25 PM

第 66 章

  他哈哈大笑:「彭隊長,你們都上當了!」他癲狂笑著,突然一把扯下彭野的面罩。

  一瞬間,他臉上狂妄的笑容如破碎了的冰,他驚愕地瞪大眼睛,如同見了鬼。

  這個身型甚至髮型和彭野一模一樣的人,卻不是彭野!

  他分明一路跟著——

  汽車爆胎時那幾個牧民?!

  一天前,露營的帳篷裡,彭野接到鄭隊長的電話。

  老鄭:「老七,線人給的確切消息,明天下午,買家會在日色崗山腰的廢鹽礦和黑狐接頭。以前黑狐十有七次交給計雲辦。但萬子野心大,黑狐要重頭開始,就不能把這條線交給萬子,只能親自上。」

  彭野:「我這的消息是羊湖南邊的二道窪。」

  老鄭:「黑狐果然放假消息了。看來你去找阿槐,黑狐看在了眼裡。和你想的一樣,他利用阿槐那小姐妹。」

  彭野:「他太謹慎,會疑心買家身邊有線人。」

  「好。你要的那個「你」,找到了。」

  「除了『我』,還得有武警。萬子不確定我們上鉤,不通知黑狐,黑狐就不會在接頭地點出現。」

  「放心,都打理好了。哈,虧你去找阿槐,給黑狐設了個套。送他一個機會設局試你,不然他只怕放棄這次交貨機會。」

  「呵。」

  一路向南,程迦已發覺目的地日色崗,並非羊湖。

  「還有多久到?」

  「十分鐘。」

  風南鎮往北幾十公里的日色崗山腰有座廢棄的鹽礦,廠區斷壁殘垣,採礦區天坑錯落。一片灰白落敗之感。

  四周靜悄悄,雪地上一片空白。

  老鄭和他的隊伍埋伏在落雪的灌木叢裡,遠遠見到山坡上來了目標車輛,慢慢開到入口停下,等待什麼。不久,幾個探路人從四面八方跑來車邊匯報情況。

  從樣貌上看,是買家。

  老鄭屏住呼吸。

  前一晚,他和彭野對話過:

  「老七,隊裡商量過了,對方會放哨,等他們交易咱們再衝過去,黑狐就跑了。只能埋伏了圍剿。副隊之前還擔心提前埋伏會暴露蹤跡,但按你建議,咱們上午就埋伏好。」

  「上午會下雪,雪落後去,暴露行蹤;雪落前去,卻能掩蓋車轍和隊伍腳印。」

  「哈,老天相助啊!」

  老鄭緊盯那幾輛車,握緊拳頭。終於,探路人朝這邊走過來,他們分散在礦區和廠區,仔細搜查。

  有人吹口哨。坡上幾輛車開過來,留幾輛去坡頂上放哨。

  老鄭落下一口氣,扭頭看匍匐在旁的彭野,他盯著對方,注意力高度集中。不遠處的桑央和胡楊也是。

  買家的車隊消失進了廠區。

  不久,視野裡再次出現一隊車,老鄭看一眼手錶,正好四點。

  車徐徐靠近,老鄭看見了車裡邊的黑狐,戴著黑色口罩,只露出一雙眼。

  這隊車跟著進入廠區,留一輛放哨。

  雪花大片大片跟棉絮似的。雪地重新恢復平靜。

  不遠處,副隊對老鄭做了個手勢,請示進攻;老鄭看一眼手機,低聲:「羊湖那邊開始了,估計黑狐的人通知他了。」

  彭野說:「黑狐沒來。」

  老鄭一愣:「剛那人不是?」

  彭野:「他已經被通緝,為什麼遮得嚴嚴實實?」

  「那……」

  「他今天一定會來。這種級別的交易不是隨便派個手下就能應付的。」彭野說,「等著。」

  過了一會兒,車開出來了,看著就像交易完要跑了。

  副隊又朝老鄭請示進攻,老鄭壓了下去。

  彭野咬牙,盯著車裡的那個「黑狐」,握緊拳頭。

  老鄭:「會不會他利用了你這種心理?」

  彭野手心出了汗,眼看著車要開走,卻篤定道:「不是黑狐。」

  「憑什麼?」

  「感覺。」

  話音未落,車隊停了,折返。這次,山坡上多了一輛車,開近了,老鄭才發現副駕駛上那位才是真正的黑狐。同樣戴了口罩,但那氣勢!

  除了放哨的,黑狐和買家都進了廠區,空留雪地。

  老鄭心口一陣激盪,看一眼手錶,向隊員們發出準備的手勢。

  五分鐘後,老鄭一手砍下,戰士們破雪而出。

  山坡上另一隊警察和放哨的人交火,槍聲響徹天際,也驚動了廠房裡正在交貨的兩撥人。

  彭野老鄭他們衝進廠房就遭遇黑狐和買家的槍彈。

  「放棄抵抗!繳械投降!」

  但黑狐帶的是心腹精英,和羊湖那群盜獵分子有天壤之別;買家更是拚死抵抗,不可就範。不論戰鬥力還是武器,可與正義方相較。

  廠房裡槍聲不絕於耳,幾分鐘下來,雙方都有折損。

  「桑央!」彭野躲到一堆鹽袋後邊,劈啪裝子彈,吼一聲,「這次他媽的別手軟!」

  「是!」槍聲紛飛裡,桑央大喊回應。

  彭野探出頭,黑狐開槍,打破鹽袋,白色礦鹽滿天飛灑。

  黑狐在眾人掩護下往外撤退,要逃出廠房,彭野瞄準了朝他開槍,有人撲上去給他擋。黑狐迅速消失在牆角。

  老鄭吼:「追!」

  追至另一間廠房,黑狐在前方奔逃,隊裡人舉槍射擊,彭野突覺異樣,喊:「汽油!」

  話未落,黑狐回頭朝房內的鹽袋射擊,掩藏在後的汽油罐瞬間爆炸。

  彭野抓住桑央把他扯回來護在身下。

  危房坍塌,一片火海。

  何崢的車隊衝到北邊礦區,正撞上撤退的買家和攔截隊伍交火,立刻上前支援。

  地面全是大大小小廢棄的礦坑,起起伏伏,攻守都不易。

  程迦跳下車把自己藏在礦坑裡,端起相機趴在邊上,飛速摁快門。

  他們四下逃竄,很快被打亂陣型。鏡頭裡,一個壯漢慌忙中朝她這躲來,程迦縮回去,冷靜地四處看一眼,從坑底抽出一根鋼筋。

  子彈亂飛,那人跳進坑底躲避,大口喘氣,想溜之時轉頭看見程迦,猛地一愣,舉槍。

  程迦手中的鋼筋先他一步抽打在他手臂上。對方吃痛,掉了槍。程迦再次揚手,一棍子甩他頭上。連番狠抽四五下,直到他失去反抗能力。

  才出坑,遠方的廠區傳來一聲爆炸。

  程迦猛然一顫。

  南邊礦區,不少人在汽油爆炸裡受了傷,而彭野顧不得燒傷槍傷,和老鄭等人浴血從大火裡衝出來。

  黑狐逃進坑坑窪窪的礦坑,眾人猛追,跑上一個地勢高的礦頂卻一眼望見他留在遠處做後手的車。

  幾個心腹護著黑狐撤退,兩敗俱傷,雙方不斷有人落敗下去,不斷分裂成多個小戰場。

  礦區地勢起伏,風雪中顛簸前行。

  直到黑狐身邊最後一道防線牽扯住胡楊和老鄭,只剩彭野和桑央有餘力緊咬不放。

  追至一處鹽礦坑,黑狐和一人跑上鐵板橋,子彈打在鋼鐵上哐當作響。彭野一槍命中黑狐背部,卻不料被他手下打中腹部。

  雖有防彈背心,但劇烈的衝擊力讓彭野從橋上翻落,跌下坑底。

  何崢那頭勝負已分,多數人跪下投降,只有冒充黑狐的那個黑面罩男人拖著買家往車上逃。

  一眾人奮起直追。

  眼見兩人上了車要逃,何崢衝上去跳進車與裡邊的人搏鬥。

  車猛然走之字。眾人圍攻上去,卻來不及,

  「砰砰砰!」

  車停了,四周車窗濺滿鮮血,像血糊的燈籠。

  有人的頭緩緩靠上玻璃,鮮血如注,血洗而下。

  風在呼嘯,眾人撲上去。

  達瓦淒厲地慘叫:「四哥!!!」

  程迦臉色慘白,扭頭在雪地裡飛奔。

  她避開交戰地,跑到廠房入口,只見交火後的現場一片狼藉,到處是血,每個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

  有人扭著犯罪分子,有的還在往裡衝,一片混亂中,她看到有位警官的防彈衣被擊穿,鮮血從雪洞裡流出來。

  程迦握緊拳頭,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可全是陌生的臉孔。濤子胡楊桑央,一個都不在。

  「彭野!」程迦喊,火光映在她眼裡,「彭野呢?」

  沒人回答。這名字似乎對所有人都是陌生。

  黑狐和最後一個手下跑近了車,桑央從掩藏的鋼架後閃出來,瞄準黑狐,可黑狐扯過身邊人,那人爆了頭。

  黑狐以人做擋箭牌,極速開槍,子彈擊碎桑央手裡的槍,穿透他的手臂。

  桑央慘叫一聲,從橋上摔下。頭撞到鐵板,一時沒了反應。

  彭野五內劇痛,緊揪著腹部從坑底爬起身,看見槍掉在坡上。他摔落的位置剛好有鋼架擋在他和黑狐之間,回頭卻見桑央趴在地上,黑狐手裡的槍瞄準了他的頭。

  雪很大,蓋不住他滿身的燒傷和槍傷,他望了一眼坡頂上掉落的步槍。

  那一刻他什麼也沒想,或許想到了二哥。

  沒有任何遲疑,他朝桑央撲過去,把他推下更深的鹽礦坑裡。

  廠區的戰鬥接近尾聲,黑狐的手下幾乎全被抓,只有一兩個負隅頑抗。勝負可定,更多的人繞過爆炸起火的廠房湧去礦區。

  程迦終於看見了濤子,撲過去揪起他的衣領,厲聲:「彭野呢?!」

  「七哥追著黑狐去……」

  程迦扔下他往外跑。

  漫天風雪,鹽礦天坑白花花的,只有血和泥,看不見人。

  「砰」一聲槍響從遠處傳來,那一聲不一樣。

  程迦愕然回頭望北方,風雪漫漫無前路,那一槍好似穿透她的心臟。

  砰一聲撕破雪幕,

  子彈穿透了彭野的防彈衣和胸口。

  那一刻,彭野後悔了。那夜在長江源,為什麼不回答她——

  雪面上起了風;她笑容大大地回頭,指著他說:「北方。」

  那一刻,他看見漫山遍野的風為她站立;

  ——悔恨。為什麼不回答她:程迦,我對你初動心的一瞬,是北方啊。

  風雪鋪天蓋地,程迦心口一陣淒惶,有種根本解釋不清的感應,她用盡畢生的力氣朝槍聲方向跑去。

  眼紅如血,她要去見他。去見他去見他去見他!

  彭野擦擦嘴角的血,站起身。黑狐在逃。彭野一步步朝山坡上走,腳下拖出一長串血跡。

  他爬上坡頂,彎腰把槍撿起,背脊筆直地站了起來。他在風雪裡抬起左臂,把步槍架在被火舌糊焦的袖子上,瞄準黑狐。

  黑狐坐上駕駛,150米的距離對彭野不是問題,但他眼睛模糊了,身子也在晃。

  黑狐發動汽車,彭野眯起眼睛,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穩住架槍的左手臂,扣動扳機。

  子彈穿透風雪,血液噴濺擋風玻璃。正在加速的汽車驟然停止。

  步槍砸落地面。

  彭野的身體不受控制地抽搐,坍塌一般猛地半跪下去。

  鮮血早已染紅腳下的土地。

  程迦在風雪裡看見他,她看見他了。

  她瘋了般衝下山坡:

  「彭野!!!」

  他似乎聽到,又似乎沒有。

  風聲很大,世界沒了聲音。

  他對這片土地的使命終於完成。

  可為什麼還是遺憾——

  還是遺憾,如果剛才用力一點,撲得更遠一點,那枚子彈會不會就能擦身而過,叫他倖免。

  他黑色的瞳孔散了又攏,攏了又散,固執堅持著什麼。

  ——

  走風坡上他那心愛的姑娘曾問,這一生有什麼心願。

  不過是,

  洗盡腐朽罪行,還他一生磊落光明;

  免他疲憊辛苦,准他清清白白離世,乾乾淨淨入土。

  那天她說,祝你得償所願;

  可這死亡的遺憾與悔恨,誰能為他豁免?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9:26 PM

第 67 章 結局·初版(1)

  貝克船長站在船舷邊招呼一聲,叫來正在修船的瓊恩,說:「你跟我上岸,去接一位來參觀的前航海士。」

  「好的。」瓊恩問,「怎麼稱呼?」

  「Ye先生。」貝克船長把信件遞給他,說,「名字在這兒。」

  瓊恩拿過紙片兒,看一眼,說:「船長,你該補習常識。」

  「啊?」

  「姓氏在前邊。不是YE先生,是PENG先生。」瓊恩說,「他是個中國人。」

  --

  程迦跑上鐵橋,看見彭野了。

  他低著頭,跪在漫天的風雪裡,鮮血染紅雪地。

  程迦愣了愣,並不知道她該怎麼辦。

  她盯著他,猛然跑去,沒踩穩從橋上摔下來,磕破下巴,砸到相機。大雪迎頭蓋面,她爬起來朝坡上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漸漸跑起來,一路踉蹌摔爬去他面前。

  他沉默跪著,無聲無息。他身上是血紅的泥巴和燒傷,落魄又狼狽。他半垂著眼,不知在看哪裡,臉龐安靜而依然俊朗,和初相識一樣。

  刺骨的風捲著他的血腥味湧進喉嚨,程迦在他面前跪下,拂去他眉睫上的冰,頭髮上的雪,拍拍他肩上的雪和泥土。

  她摘下手套,摸他的臉,冰冰涼涼的;脖子上也觸碰不到搏動;她側耳湊近他的鼻子,她聽不到呼吸了,只有風聲。

  她平靜地接受,短暫地握一握他的手,問:「冷麼?」

  沒有回應。風前所未有地肆虐呼嘯。

  她說:「彭野,我原諒你。」

  「沒事了,彭野,我不生氣。我知道你累,你走吧,我沒事。」她目光流散至遠方,雪水在她眼裡漾。她抱住他,拂闔上他的眼,輕聲說,「我就再不來青海看你了嗯?」

  風在一瞬之間悄然停息。

  「七哥!」胡楊老鄭都趕來。他們渾身是血,一個比一個狼狽,踉踉蹌蹌奔跑而來。

  程迦站起來,看他最後一眼,轉身走進風雪裡。她不能再承受了,她快垮了,太冷了,她無法抵擋。

  他們從四面八方朝他聚集;

  桑央和濤子失聲痛哭;

  程迦轉身大步走開;

  胡楊開車疾馳過來。

  她在大雪裡跋涉前行,越走越遠。

  老鄭和下屬把彭野抬起往車上拖;

  「程迦姐!」桑央哭喊。

  程迦沒有回頭。她頂風前行,往昔的回憶碎片像雪花一般浮現,

  她把他攔在門廊裡,說要摸回來才公平,他隱忍含怒地盯著她;

  他在簡陋的屋裡衝涼,突然回頭,黑暗濕潤的眼睛鎖住偷看的她;

  他給她穿好藏袍,拉開換衣間的門,說:「我們不是一路人。」

  可他又把她抵在衝涼間的牆壁上,濕了眼眶:「程迦,我以為我們不是這樣(一夜情)。」

  「程迦姐!」

  程迦抬頭,在滾動的雪花裡看見了風的形狀。她戴上那雙黑色的手套繼續往前,一次也沒回頭,只是在撲面的冰雪裡想起他的話,淚濕眼眶。

  ——

  「如果有天我不告而別,你得原諒我。」

  「如果你走了,我也會走。」

  「程迦——」

  「或許也不會。未來的事兒,誰知道呢?」

  「好姑娘,你就往前走,不要回頭。」

  「好。你放心。」

  ——

  寒冷徹骨,彷彿用盡一生的力氣也無法抵禦。

  「啊!——」她嚎啕如重傷的獸。

  彭野,我原諒你,我再不來青海找你。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9:28 PM

本帖最後由 flclobbas 於 2022-1-15 08:42 AM 編輯

第 68 章 結局·初版(2)

  程迦從小艇上站起來,一腳踩上冰面,浮冰有點搖晃,她迅速下蹲穩住重心,用這個方法一連踩上一串漂浮的冰塊,安全走到冰層上去。

  她懷裡提著桶,低頭一看,魚一條沒少。

  隔著幾米遠,小艇上金髮碧眼的男人拋了錨,朝她看過來,突然瞪大眼睛,拿英語驚叫:「j,你後邊。」

  程迦回頭,一隻小小的北極熊朝她撲過來,撞了她一個滿懷。

  雪地靴一滑,人摔地上,桶裡的魚全倒出來,在冰面上蹦跶,小北極熊歡快地追著魚,吃得可歡。很快,一堆白絨絨的小熊從四面八方跑出來,雪團一樣滾來滾去,撲騰得魚兒到處蹦跶。

  程迦冷淡地看了男人一眼:「瓊恩,你可沒和我說過是這個情況。」

  叫瓊恩的金髮男人聳聳肩:「忘了告訴你,魚腥味會把熊寶寶招出來。」他走上冰層,「你第一次來,和他們不熟,過段時間就會瞭解他們是一群多可愛的孩子。可現在捕殺北極熊的太多,菲爾號的船員們忙得焦頭爛額。」

  「你們應該少來。」程迦說。

  「嗯?」

  「氣候變暖讓北極熊食物變少,餵食是好意,卻該換一種方式。」程迦說,「你們總這樣,會讓北極熊以為人類是友好的。」

  瓊恩一愣,霎時無言。北極熊其實是生人勿近的,但這一帶的和他們混熟了。想想的確不安。

  程迦拍拍身上的水。突然,一隻小北極熊撲過來,在她懷裡滾了一圈。她一愣,手忙腳亂地抱它,可小傢伙又跑掉了。

  程迦沉默無言。

  瓊恩見了,問:「撞到你了?」

  「沒。」程迦搖頭,平淡地說,「想起一個人。」

  「誒?」

  程迦說:「它抱起來的感覺,像我和他的最後一次擁抱。」

  瓊恩很好奇:「柔軟的?」

  程迦說:「冰冷的。」

  瓊恩一愣。

  一年了,這是程迦第一次提及她的過去,隻言片語。

  瓊恩是「萊斯沃森」號護鯨船上的船員,船長貝克的副手。

  「萊斯沃森」號護鯨船的任務是保護北冰洋的鯨魚和鯊魚免遭日本捕鯨船屠殺。

  一年前,程迦以獨立攝影人的身份,跟著他們的船隊拍攝鯨魚保護紀錄片。

  那時,他們只知道她的照片《防守者》:一張保護藏羚的男人中槍跪在雪地裡的照片獲得世界最高的普利策獎。讓世界知道了東方的那一群人,讓西方開始認識到除了大象犀牛,還有藏羚。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程迦在寄出那張照片後,銷毀了自己的備份。她再沒看過那張照片,《防守者》只存在於別人的記錄裡。沒人能知道她拍那張照片時的心境,沒人知道她對自己下了多狠的心,她必須讓全世界都知道他腳下的那片土地。

  而她上船的十個月後,英文紀錄片《鯨魚海》面世,在全球範圍引發轟動。輿論,資金,人力,物力,更多渠道的支持湧向鯨魚保護領域。

  那之後,程迦沒有走,她留在他們船上拍攝後續紀錄片,讓他們把她當船員對待,她是船上唯一的亞洲人。

  在大家眼裡,J是一個性感又神秘的東方女人,有一股自內而外的寧靜,像遙遠古老的東方。

  她從無大喜,但也不露愁容,不消極倦怠。她和他們一起洗甲板、生鍋爐、打纜繩、起風帆……水手做的一切她都做。

  她常常盤腿坐在甲板上,吹著北冰洋的冷風,喝著俄羅斯的烈酒,抽著菸草,冷眼看一幫男人們唱著拉船的調子。

  偶爾他們鬧得滑稽,她還會笑笑,多半是言語上的嘲笑,偶爾無語地翻白眼。

  她喜歡聽風的聲音,尤其是升風帆的時候。聽到風聲,她會仰望,仰望他們永遠看不到的地方。

  她也很喜歡看星星,北極圈內,海洋上的星空美得像童話。她常在夜裡裹著厚厚的羽絨衣坐在甲板上看星空。

  看完了回船艙,眼睛像拿北冰洋的水洗過一樣,清澈,澄淨,還有點兒冰涼。

  漸漸,船員裡傳開了,她認識六個星座:大熊座,小熊座,仙後座,天鵝座,天琴座和天鷹座。

  貝克船長認識很多星座,說要教她,她呼著煙,沒興趣地別過頭不看。

  偶爾坐在甲板上看星星的人多,她被騷擾得不耐煩了,就給他們講中國的神話故事,指著天空中燦爛的銀河講牛郎織女,講完了,她說: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天琴座和天鷹座是牛郎和織女。」

  瓊恩和幾個船員聽著,不明白那個「後來」是怎麼回事。但,或許因為講的外語,溝通出了問題。

  她給他們講故事時也是平靜的,講完了,淡淡地說:「此處應有一支菸。」

  所以,瓊恩很難相信程迦會形容擁抱一個人時的感覺是「冰冷」。

  看完北極熊後回去,他和同船艙的船員討論,對方說:「英文不是母語,她講錯了或者你聽錯了。」

  瓊恩想了想,說:「這個解釋是合理的。」

  傍晚,他們的艦船在北冰洋巡邏,瓊恩和幾個船員去收帆,照例喊:「j,收帆了。」

  升帆和收帆是程迦必定要參與的。她喜歡帆在風裡刮的聲音。

  今天收得有點兒早,海上沒有風。

  每當傍晚落日,海上總有一段安靜期,無風,也無浪。平靜得像陸地。

  程迦跟著大夥收了風帆,站在欄杆邊看日落。

  來這之後,她不再隨時抱著相機,她不需要與人分享,也不給任何人服務。更多的美景她選擇獨自享受。

  太陽一落,室外就冷了。

  開始起風了,程迦伸出手。瓊恩過來站在她旁邊,她沒被打擾,五指張開抓著風,彷彿那是流水。

  瓊恩問:「你很喜歡風。」

  程迦臉上有涼淡的安逸,說:「那是我的愛人。」

  瓊恩笑:「j,你有時像個詩人。」

  程迦沒解釋,她踩上一級欄杆,上身懸出去,手伸得更遠,她纖細白皙的手腕環繞扭轉,與風糾纏。

  瓊恩在她指間看到了有形的風,靈動的,映在墨藍色的流淌著的海面上。

  她每天都能和風玩很久,瓊恩想,搞藝術的思維都很奇特吧。

  他私下也和船員議論她高高在上的淡漠臉龐,她妙曼的白皙的身材,好奇這迷人的女人身邊為何沒有男人縈繞,猜測她是不是受過情傷,這似乎更迷人。

  但大家對她並無非分之想,只是清苦船員生活中的一絲樂趣與慰藉,每天看她淡然地在船上走來走去,搭一兩句話,枯燥的生活就有了色彩。

  如果要用色彩來形容,她應該是海藍色,時常淡淡的,有點兒冷,沉靜,從容,含著心事,卻沒什麼憂傷;可看久了,又似乎含著秘密。

  對,她應當是海藍色,冷靜的性感。

  晚飯後,程迦回到自己的船艙,她抽屜裡放了一摞《風語者》攝影展的照片。

  她很久沒翻看了,今天忽然想起,便坐在檯燈下,心情並不起伏地一張張看。

  她早早睡了。一個人住,有張上下鋪,還有兩張吊床。

  這晚她睡在吊床上,海浪輕搖,她睡得安然。

  夜裡,船上廣播裡傳來貝克船長憤怒的警告:「……請迅速離開此片鯨魚棲息地……」

  有捕鯨船。

  程迦被吵醒,立刻翻身下去,飛速穿衣服靴子,衣服多又厚,等她穿戴完畢,聽到「會發起攻擊」這樣的詞彙。

  程迦拉開船艙門,才跑上船舷,哐噹一聲巨響,一陣巨大的衝擊力從後而來。戰鬥早就開始!整艘船晃蕩,她不受控制地飛撲出去撞上欄杆,腹部一陣劇痛。

  她聽見嘩啦啦的風聲,回頭一看,她看完忘了收進抽屜,《風語者》的照片像雪片一樣乘著風飛進夜空和海裡。

  她試圖去抓,腳底打滑。她握緊欄杆站穩,更響的一道聲音,更加猛力的一撞,船身大幅傾斜。

  程迦被甩出去,幾乎摔暈。接近零度的海水將她淹沒,冰冷,刺骨,腥味,苦澀,像最後一次擁抱他時的感覺。

  她沒有反抗,她沒有力氣了。她和那些照片一起,沉入冰冷的海底。

  終於可以隨你而去,一個人旅行好孤寂。

  海面上的一切離她遠去,她悄無聲息,墜入藍色的世界。

  「程迦,如果有天我不告而別,你要原諒我。」

  「彭野,我欠你一條命。」

  是啊,她原諒他了,所以要努力活下去。

  她欠他的命,要帶著兩個人的生命活下去。

  是啊,

  他慷慨赴死,她竭力求生。活著,是她償還他生命的方式。

  第一滴淚落入海洋。

  水嗆進她嘴裡,她奮力上游,朝有光亮的地方;船底撞到她肩膀,水冷刺骨。

  她猛地浮出水面,用盡全身的力氣喊:「Help!」

  「Help!」

  那一刻,她成了和他一樣的防守者。

  那一刻,她的靈魂被她自己所拯救。

  又是一天,風和日麗。

  海上只有淡淡的微風,海水藍得像寶石一樣晶瑩剔透。船員們在修補船隻,程迦感冒後,身體恢復了。

  她裹著毛毯走上船舷呼吸新鮮空氣,看見瓊恩在下邊修補欄杆,問:「需要幫忙嗎?」

  瓊恩眯眼仰望她:「能下地走了?」

  「身體好了。」

  「希望落水沒讓你心情糟糕。」

  「沒有。這是第二條生命。」程迦說完,道,「瓊恩,過段時間,我得和你們告別。」

  瓊恩驚訝:「為什麼?去哪兒?」

  「學習這麼久了,我想買艘自己的船,我的相機得看見世上的每個角落。」

  瓊恩能夠理解,雖然不捨,但也支持她。

  遠處送信的小船過來,停靠在他們船邊。信差上來,和程迦打招呼:「你的報紙,還有信件。」

  「謝謝。」程迦接過來。

  信差手上東西太多,沒拿穩,嘩啦一聲全掉地上。程迦幫忙撿,有個信封上寫著一個「ye」字,後邊跟著「航海士」的頭銜。

  信封遮住一大半,她看著那個「ye」,頓了頓,隨後把一摞信收好交還給信差。

  信差送信去了。

  程迦抬起手中的手錶,對著太陽的方向,用他教過她的方法,找啊找。

  回頭,她看見了北方。

  於是她往北方走。

  程迦來到船尾的欄杆邊,坐在甲板上,雙腳伸出欄杆。藍色的海水在腳底翻滾。

  第一封信是方妍和媽媽寄來的,無非是講述日常生活情況,交代她多吃蔬菜,末尾提到一個好消息。方妍懷孕。她要當小姨了。

  第二封信出乎程迦意外。來自青海。信封也更樸素。

  她看著就安靜下來了。她點了根菸,在陽光下拆開那封信,先看到尼瑪和麥朵的照片,兩人拉著手看著鏡頭,麥朵笑得甜甜的,尼瑪有些害羞。

  她把煙含在嘴裡,從信封裡拿出信紙,尼瑪學漢字不久,字寫得歪歪扭扭,比小學生還難看:

  「x+姐,你最近過的好嗎!

  那天你走後,我去zhui,zhui不到你。後來沒有消息,電話再也打不tong,後來,經紀人也找不到你,所有人dou找不到你。報紙說你消失了。我們dou擔心。

  胡楊哥說,有一次看到《精魚彎》,製作人是cheng chia。胡楊哥說,肯定是你。我們找了好久,找到這個地zhi。姐,我們dou很想你,還有七哥。對了,跟著這封信,還有個大禮物來找你。

  對了,我和麥朵表白了。不對,是她小得我xi歡她,她說她也xi歡我。

  達瓦姐和xue非記者在一起了……」

  程迦把信看完,裝進口袋。

  她點了點菸灰,繼續看報紙。報紙是船長訂的,每個船員都能定期收到自己國家的報紙。

  她攏了攏裹在身上的毛毯,隨意翻看,意外看到一則傳記:

  《達傑保護站·傳承》

  她定了幾秒,風吹著紙張飛舞。她手指夾著煙,撫平被風吹起的報紙。

  文章講述保護站一代又一代的故事,講去年最大的盜獵團夥黑狐被擊潰,頭目被捕;講保護站終於引進和南非克魯格一樣的現場證據蒐集小組;還講保護站隊員們生活工作中的小故事。

  貼了張全員站在保護站門口的照片,每個人都站得筆直,表情平靜,不悲不喜。

  德吉站在最中間。

  那個熟悉的地方,她再沒回去。她斷了和那裡的一切聯繫。

  文章說,「……德吉是隊裡的老大。老二等人相繼犧牲,保護站風風雨雨過去,德吉仍帶領一代又一代的隊員堅守著,到最後風輕雲淡,洗盡鉛華,將大隊長的身份交給下一個人……」

  程迦盯著那個「等人」看了很久。

  她伸手觸摸那小小的鉛字,風吹菸灰落在她手背上。

  「等人」。

  你付出生命,換來一個「等人」。

  日遠年湮。北冰洋不變的寒風吹著,她終於淡淡一笑。

  沒關係,這便是你,

  你的名字無人知曉,你的功績永世長存。

  她深吸一口煙,望著一望無際湛藍的海面。多好,

  她入海漂泊,

  自此,他一生航海的心願,她替他完成。

  他們終究成了一路人。

  程迦拉開衣領,低頭看胸前那隻鷹;

  我這一生,走過一條又一條黑暗艱難的道,命運將我擊打,破碎,灼燒,

  冷眼目睹我慘烈摔倒;

  但我依然感激這個對手,

  因為在最晦澀難行的日子裡,它總留有一束光,將我吹拂,修補,照耀;

  在我一次又一次起身,站立之時,它終於服輸,雙手呈給我至高無上的新生的榮耀。

  是啊。

  死多容易,但生才是大氣。

  程迦仰起頭,望著藍得令人心醉的天空,長長地呼出一口煙霧。風吹散了煙,她的髮絲在飛,她淡淡笑了。

  記得他指間一斜藍天日出,鷹在穿梭。他對鷹說:程迦,明天是個好天氣。

  他說是,就當然會是;因為——他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

  --

  貝克船長站在船舷邊招呼一聲,叫來正在修船的瓊恩,說:「你跟我上岸,去接一位比航海士還厲害的人。他是可可西裡草原上的戰士。來我們船上參觀。」

  「好的。」瓊恩問,「怎麼稱呼?」

  「Ye先生。」貝克船長把信件遞給他,說,「名字在這兒。」

  瓊恩拿過紙片兒,看一眼,說:「船長,你該補習常識。」

  「啊?」

  「姓氏在前邊。不是Ye先生,是Peng先生。」瓊恩說,「可可西裡。他是個中國人呀。」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9:31 PM

第 69 章 結局·醫院版(1)

  程迦跑到鐵橋上,愣了愣,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低著頭,跪在漫天的風雪裡。身上是血紅的泥巴和燒焦的痕跡,落魄又狼狽。

  鮮血染紅雪地。長長的駭人的血跡,像火一樣灼燒著她的眼。

  「七哥!」

  「老七!」

  桑央,老鄭,濤子,一眾人從四面八方朝彭野聚集;

  達瓦在那頭眼見大家把四哥送走,跑來通知自己人卻意外看見這幅情景,才乾的淚水又奪眶而出。

  胡楊開了車疾馳過來,吼:「搭把手!」

  眾人把彭野抬起往車上拖;

  「止血帶!」

  「這!」

  「氧氣瓶!」

  「這!」

  「全都把衣服脫下來給他保溫!」

  越野車疾馳而去。

  程迦被遺忘在漫天風雪裡。

  從日色崗到風南鎮有十幾公里,程迦踩著厚厚的雪層,獨自上路。

  那麼長的路,那麼冷的風,她忘了自己是怎麼走到醫院的。但到達時天黑了,手術室的燈亮著。

  胡楊桑央抱頭守在門口,老鄭忍怒打電話:「——我叫你趕緊通知親人!馬上過來——」聲音低下去,竟哽咽,「——怕是也見不著最後一面了——」

  而樓下突然傳來哭叫:「何崢!何崢!——」

  有女人,有老人,撕心裂肺;老鄭摁下電話,匆忙跑下樓去。

  程迦在風雪裡走了近五個小時,已經沒了任何知覺,全麻木了。

  她找了張椅子坐下來,抱緊相機,等待著。

  衣服上頭上的雪漸漸融化,濕透。

  她沒想到,一等就是一整夜。

  天快亮時,醫生滿頭是汗走出手術室,胡楊等人迎上去。程迦起身卻頭暈目眩,又扶緊椅子坐好。

  醫生十分疲憊:「還活著。」

  「您這語氣?」

  「時間問題。——想辦法轉院吧。」

  「風雪這麼大,直升機也來不了。」老鄭急道,「開車行麼?」

  「太顛簸,他這身子承受不了,路上就會沒命。」

  老鄭用力道:「楊院長,裡邊這人,你無論如何也得給我救活了!我——」

  程迦手機在口袋裡震,還是經紀人。從昨天開始打了好幾個電話。她再次掛斷。

  程迦望向窗外,雪還在下,風還在刮。還不停,就是不停。

  她累得幾乎虛脫,可一點想睡的心思也沒有。

  又到中午,彭野的第二撥搶救後,依然沒有脫離危險。

  電話又震了。她摸出來想掛斷,是方妍。

  頓時有一種深入肺腑的無力,她鬼使神差地接通。

  「嚇死我了。」方妍出了一口氣,「經紀人說你電話不接又摁斷,以為你被綁架了!迦迦——」

  「方妍——」

  她一開口,方妍愕然,她從沒聽過程迦那種聲音,嘶啞,力竭,像鬼一樣。

  方妍竟不敢做聲。

  程迦嘴唇和嗓子都是乾枯的:「我可能——」

  漫長的沉默,她卻沒了後話。

  「沒事。」她掛了。

  下午第三次搶救後,彭野轉到ICU,醫生甚至沒說「暫時」脫離危險,只說要「密切觀察」。

  子彈挖了出來,但胸部創傷的併發症很嚴重,程迦聽醫生說著胸壁裂傷胸骨骨折血胸膈肌損傷肺挫傷心肌損傷之類的詞彙,她不知道他還有哪一處是好的。

  她隔著玻璃看他,他臉色白得像紙,甚至發灰,沒有半點生機,他身上插滿管子,靜止的,連呼吸器上都沒什麼霧氣,只有儀器上平緩的線條。

  達瓦過來碰碰她的手,遞給她一份盒飯,沙啞道:「吃點兒吧。」

  程迦接過來,飯涼了,拌著鹹菜和氣味難聞的肉絲。程迦蹲下,埋頭吃飯,把一整盒飯都吞下去,咽得乾乾淨淨。

  她吃完找了杯水,吃了幾粒藥,轉身下樓走出醫院。

  風南鎮大雪翻飛,街道上行人寥寥,她戴好手套,走去阿槐店裡。阿槐正準備關門,遠遠卻見風雪裡來了個女人,定睛一看:「程迦?」

  程迦已走上台階,滑了一下卻站穩了。她臉色蒼白得可怕,眼神卻筆直。

  「教我做紅燒牛尾。」

  程迦立在院門口的石獅子邊抽菸。風太大,她打了好幾次火才打燃,呼出一口煙霧,一對夫妻走過,女的哭泣:「怎麼就長了腫瘤?」男的嘆了口氣。

  程迦淡淡地勾了勾唇角,一根菸完,頭髮上肩上落了雪。她搖了搖頭,走進醫院。

  醫生說,病人恢復意識了,可以放一個人進病房探視。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程迦說:「我進去。」

  醫生提醒:「別讓他說太多話。他清醒的每一刻都是極度的痛苦。」

  程迦走到病床邊,他闔著眼,很累的樣子。她撫了撫他的手,他粗糲的指肚和關節。

  她看著他的臉,漸漸,他睜開眼睛,一如最初的平靜;程迦微微顫了一下。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輕聲問:「等很久了?」

  她安靜地搖頭:「剛好。我一想,你就醒了。」

  他極淡地笑了。

  此刻的安靜平息已是天籟,她沒別的話說,輕撫他的手。他手指動了動,想回握住她,但沒有力氣。

  她一直撫著,他道:「有話想說,就說罷。」

  程迦:「等你病情穩定,我們找個好地方待上幾年,給你把身體恢復起來。」

  彭野看著她,沒動,呼吸罩上的霧氣朦朦朧朧。

  程迦等了一會兒,說:「彭野,孫子兵法裡有一句話,說,上兵伐謀,其次伐交——」

  「——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彭野接過。

  兩人相視。

  他說:「好。」

  又問,「在你眼裡,我在攻城。」

  她思考片刻,搖頭:「你去南非考察,把法證小組帶回可可西裡,這算伐兵。我的攝影展是伐交。但都不算伐謀。」

  彭野盯著她的眼睛,等她說。

  「我說這些,並非否認德吉,也不是否認你的曾經。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還有過去的你更不容易。但人應當把自己的力量最大化,換一種更適合你的方式,你能為它做更多。」

  彭野輕輕呼出一口氣了,安靜看著她。

  這個女人,從來都不熱心,甚至有些冷漠,卻偏偏有雙最溫柔的手,再一次把他從迷霧裡牽引出來。

  「彭野,我爸爸和我說過一句話。」程迦彎腰湊近他的耳朵,輕聲,

  「道存於心,不拘於術。」

  彭野緩緩笑了:「你爸爸是個哲學家。」

  她看他:「我呢?」

  「演說家。」

  程迦沒說話了,臉湊得近了,近在咫尺,她撫摸他的臉頰。他極輕地皺眉。

  程迦一頓,問:「怎麼?」

  「紅燒牛尾。」他說,「你手上有紅燒牛尾的味道。——燒糊了的。」

  「……」程迦把手拿回來聞了聞,說,「鼻子尖。」

  他瞧著她,她不等他問,自己解釋:「做菜是我的弱項。」

  他說:「沒指望過。」

  程迦白他一眼,不屑:「我不需要會做飯。」

  他說:「那倒是真的。——我會做。」

  「是麼?」

  「嗯——」

  「你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先不說了,」她撫著他手,「不急,以後再——」

  病房裡靜得可以聽見她自己的心跳聲。程迦回頭,彭野闔了眼,鮮血從鼻子裡湧出來濺滿氧氣面罩。

  她立刻起身摁床頭的警報器。用力摁一下,低頭見他的血流滿脖子,她用力摁兩下三下四下五下,

  第七下,醫生護士趕來了。

  程迦冷冷道:「你們這是什麼反應速度?!」

  護士把她推出去,玻璃上的簾子瞬間拉上。

  程迦背身站在門外,目光流散。

  她聽見心臟起搏器的電流聲,很快,人再次送進手術室。程迦靠在斑駁灰暗的牆上,雙手發顫。

  時間一分一秒拉得格外漫長,她盯著走廊外無休無止的風雪,一片空白。

  楊院長從手術室走出來時,像打過一場惡戰。人沒死,但他不覺樂觀。

  他對鄭隊說:「從醫一輩子了,沒見過這麼命硬的,不知道是什麼撐著他,但老鄭我這麼跟你講吧,時間問題。他這麼撐著,每一秒都是受刑。」

  程迦恍若未聞。

  彭野再次清醒時,第一眼看見的仍是程迦。他想說什麼,但太累了。

  兩人相顧無言,頭幾分鐘沒有說話。

  程迦問:「累麼?」

  他聲音更低了,說:「有點兒。」

  「睡吧。」

  「不想睡。」

  程迦「嗯」一聲,問:「疼麼?」

  「也有點兒。」

  程迦點了點頭。

  彭野問:「你的相機呢?」

  「放在客棧了。太沉。」程迦說,「你那天在雪地裡,我照了一張照片。」

  她一直都懂他,他也懂。只說:「好。」

  又是一陣沉默。她只是握緊他的手。

  安靜的間隙,彭野忽然說:「抱歉。」

  程迦看他。

  他很累,她也很累了。

  「不是——不是要抱歉。」程迦說,「你沒有錯。只是——這和我想的不太一樣。」

  上天不肯多給一些照顧,但至少也該留一份憐憫。

  「也和我想的不一樣。」彭野說。

  「程迦。」

  「嗯?」

  「你還有很多自己的工作。」

  程迦盯著他。

  「你去忙你的。我好了去找你。」

  程迦還是盯著他。

  「聽話,回上海。」

  程迦反問:「你說呢?」

  外頭人影閃過。對話無疾而終。

  彭野的家人輾轉到了風南鎮。

  父親母親和弟弟進來,弟媳和侄兒留在外邊,三人尚未進門就紅了眼眶。

  程迦鬆開彭野的手,走到一邊。

  彭父即使過了半百身著便裝,腰身也挺直,一身正氣;母親柔韌典雅,帶著書香氣息;弟弟剛過三十,氣宇軒昂,臉孔和彭野有幾分相似,但膚色很白。

  家人間話並不多,許是顧忌他的身體,許是家族本身內斂。

  彭母說話間看見程迦,目光停頓半秒,微微點頭;程迦平靜地頷了頷首。彭父和弟弟也致意。

  「程迦——」彭野叫她。

  「嗯?」

  「你先出去。」

  「嗯。」

  彭野目送程迦出了房門,家人知道他有話要講。

  「彭予。」

  「哥。」弟弟立刻上前一步。

  「她父親叫程乙。」

  三人皆驚。

  「去道歉,請求寬恕。」彭野說,「爸,你也去。」

  彭予再次進病房時,眼眶全紅了。

  彭野垂眸看他,彭予明白,微微哽咽:「她說,不重要了,好好活著就行。」弟弟抓住哥哥的手,埋首在他掌心,淚如雨下:「哥,我錯了。——我真的知錯了。對不起,對不起——」

  早已成家立業的男人哭得像個孩子。

  何崢的妻子生產了,在住院。程迦代表彭野去街上買東西準備探望,在醫院門口看到一地鮮花,何崢的照片擺在中央。

  雪下得很大,風卻吹不滅玻璃杯裡搖曳的蠟燭。小鎮上的人冒著風雪來何崢的照片前送花點燈。

  有張報紙飄到程迦腳下,她低頭看,正是記錄幾天前的那場惡戰,裡邊有句話:

  「張警官等人壯烈犧牲……」

  大粒雪花落下來,潤濕那個「等人」,像誰的眼淚。

  照片上的四哥微笑著,程迦驀然就想起那天她在山坡上的一回頭,砰砰的槍響,車窗變成糊了血的燈籠。

  四哥,你付出生命,換來一個「等人」。

  以你那爽朗的性格,應該會說,沒關係。

  沒關係。

  你的名字無人知曉,你的功績永世長存。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9:33 PM

第 70 章 結局·醫院版(2)

  方妍倒了幾班飛機又轉了幾趟大巴小車,在暴風雪裡趕到風南鎮時,彭野在手術室。

  護士都記不得這是第幾次。彭野一次又一次陷入昏迷,搶救,下病危通知書。

  家人瀕臨崩潰。

  程迦坐在走廊裡望窗外的風雪,還不停;方妍出現在她的視線裡。

  「你怎麼來了?」

  「感覺你出事了,就查了報紙。」方妍一見程迦那副樣子,眼淚就掉下來。

  程迦:「你哭什麼?」

  「程迦——」

  「我沒出事。」程迦說,「你回——」

  正說著,手術室的燈滅了。程迦目光立刻轉過去,膠住。

  彭家人迎上去問,楊院長還是之前的話,他再一次撐過來了,但沒有好轉,他的生命在消耗。

  護士把人送進ICU,程迦甚至沒起身,遠遠看著床上蒼白如死人的彭野。

  房門關上。程迦起身走了。

  程迦去客棧洗了頭洗了澡,換了件漂亮的軟絨長裙,她把頭髮梳得蓬鬆,打開化妝包對著鏡子描眉塗唇。

  方妍:「程迦——」

  「嗯?」她安靜地抿著唇,在刷睫毛膏。

  方妍卻遲疑。

  程迦也不搭理,把化妝品收起來。

  她套上風衣,想起什麼,從包裡拿出藥就著水吞下。說:「去醫院吧。過會兒他該醒了。」

  「程迦,」方妍終於問,「你疼嗎?」

  程迦停下,想了想,說:「——有點兒。」

  方妍看她形銷骨立,想抱她,於是抱住:「發洩一下,想哭就哭出來,或許會好點兒。」

  程迦靜默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些脫力地推開她,「不會好的。」

  「方妍,說實在的,我現在不想哭。一點都不想,」她戴上那雙黑色的手套,緩緩順著指節。她回頭看方妍,平靜,似乎有些迷茫,

  「我只是在想,假如他——走了,我該怎麼辦;接下來的路,我該怎麼走。」

  「想出來了嗎?」

  程迦淡淡蹙眉,彷彿時刻都在想這個問題,她最終搖了搖頭:「沒有。」

  「那你怎麼辦?」

  「不知道。到了那一步再說。我現在不能想未來。」

  彭野睜開眼睛,疲憊得幾乎不能再開口。

  母親握著他的手守在床前,一貫養尊處優的女人在這幾天終於有了這個年紀婦人應有的滄桑。

  彭野看在眼裡,說:「媽,又讓你提心吊膽了一回。」

  彭母搖搖頭,微笑:「明天風終於要小了,直升機能飛了,明天離開這。」

  「好。」彭野應一聲,好一會兒沒說話,道,「如果明天走的時候我沒醒著,你轉告程迦回上海。」

  彭母看著自己的兒子。

  這些天,彭野多次讓程迦回歸自己的工作生活,但程迦置若罔聞。她多少清楚他不想讓她承受一次次下死亡通知的痛苦,更不想讓她承受最後一次的到來。

  「可——」

  「讓她回上海。等我好了,我去找她。」

  彭母沉默。十二年前,那可憐的小女孩失去了最愛的父親,如今——

  她點頭:「我聽你的。」

  彭野不說話了,似乎在休息,眼睛卻沒閉上,執著地望著天上。

  彭母彎腰撫摸他的額頭:「回北京了,媽媽會一直關注程迦,把她的事和你分享。我們好好養身體,好起來了去找她。說來,程迦這女孩挺特別的。」

  彭野眼瞳挪過來,漆黑,清亮。

  「不像以前你身邊的女孩。她們都溫柔聽話,脾氣乖,性格好。——我並不是說她不好。」

  「嗯。」彭野說,「我不需要。」

  不需要她溫柔,不需要她脾氣好,性格好。他只想寵著她,讓她永遠像十四歲一樣任性,她潑汽油,他給她收拾;她要打人,他給她遞鞋;她拿砍刀,他給她鎖門。

  他只想這樣,一輩子這樣,看她矯情,看她作。等她任性地過完一生,他把她收拾好了,再隨她而去。

  這才是他的計畫。

  「媽,」彭野聲音很低,

  「我想死在她後邊。我一直在努力。我盡力了,但事情的發展和我想的不一樣。」

  對死亡的恐懼和悔恨,無非是不甘留她孤苦一人。

  「媽——」

  「嗯?」

  「我不想死。」

  他說:「我一定會去找她。」

  程迦站在門外,手扶著門把手,又鬆開。她轉身走了,到醫院外頭抽了根菸,風真的小了一點,但雪還在下。

  再回病房時只有彭野一人。

  她進去時沒發出聲音,但他就像知道她來了一樣,睜開眼睛,目光落在她身上不鬆開。

  她脫下風衣,深V的黑色絲絨長裙,襯得她的脖頸和臉頰像雪一樣。

  她坐在床邊,有意無意攏著肩膀,胸前一道深深的溝,肌膚雪白柔膩,黑鷹的半邊翅膀飛揚在外。

  男人盯著她白白的胸脯看了一會兒,直白地笑了。

  程迦說:「下流。」

  彭野抬起眼眸看她臉孔,輕笑:「想再對你下流一回。」

  程迦:「一回?」

  彭野笑:「很多回。」

  她稍稍歪頭,捋了捋還有些濕的頭髮,髮絲撩過他的眼睫和臉頰,他說:「好香。」

  程迦說:「你用的那種劣質洗髮水。」

  他的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她也不想讓他多說。不到一星期,他消瘦得像退了好幾層皮。

  她起身把窗簾拉開,外頭落著雪。她說:「風小了,明天送你轉院。」

  彭野長久地看著她。

  「看什麼?」

  「你還是那麼漂亮。」

  「生病讓你嘴滑了。」她回來坐下。

  彭野說:「等身體好了,我想去很多地方。」

  程迦說:「好。」

  「先去北冰洋。」

  「……」

  「以前想過在護鯨船上待一段時間,協助一個英國攝影師拍紀錄片。但沒完成。」

  程迦不吭聲。

  他看著她:「程迦——」

  她還是不吭聲。

  「去吧,拍了回來給我看。我想看。」

  她問:「你是想看,還是想把我支走?」

  他淡淡笑了,說:「兩者都有。」

  她抿著嘴唇,又說:「好。」

  一個好字,兩人相對無言。

  「彭野。」她復而平靜開口,「那天你說讓我等等你。我就知道你要帶著我了。你說話不能不算數。」

  彭野看著她,她垂著頭,眼睫發顫,他胸腔生病的劇痛都掩蓋不下此刻的心疼,他說:「算數。你再等我一段時間,我去找你。」

  她依然沉默,彷彿再也不能開口。

  「程迦——」

  她不應。

  「程迦——」

  程迦抬頭看他,眼眶泛紅。

  他張了張口。

  「——你說啊。」

  「假如——」

  「別說告別的話彭野。」

  他於是不言。病房裡的儀器滴滴答答。

  她還是平靜下來了,說,「想交代什麼?」

  「程迦,如果有天我不告而別,你要原諒我。」

  程迦盯著他,眼眶裡蒙上一層霧氣。她懂了。

  但終究壓抑下去,再抬頭,人又是淡淡的了,說:「你要不回來,我就和別的男人睡,給別的男人生兒子。」

  她說:「生三個。」

  「他們會在甲板上跑來跑去,還會打滾。」

  彭野就笑了。想著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似乎就看到了湛藍天空下那樣的場景。

  第二天,彭野被送上救護車,從醫院去直升機停降地。

  程迦走上車,到病床守著他。他眼皮微垂,竭力清醒著。

  程迦說:「你睡吧,我已經買了去上海的機票。」

  他不睡。

  程迦說:「你不睡,我就要幹點兒別的事。」

  彭野抬起眼皮看她。

  她滑下椅子,單膝跪下去,從口袋裡拿出一枚金色的戒指,問:「彭野,娶我。」

  那枚戒指是昨晚在鎮上買的,很簡單,一個圓圈。彭野盯著看。

  她說:「不願意?」

  「我願意的,程迦。」他聲音不大,說,「你知道,我願意的。」

  程迦把戒指套上他的無名指,有點兒鬆,她說:「以後身體恢復了,不會勒。」

  他笑:「好。」

  「該我了。」她把另一枚戒指塞進他手心。他握住,摸索著,她把無名指湊上去,幫他給自己戴上。

  她湊近他耳邊,問:「準備好了嗎?」

  「嗯。」

  她小心把他的呼吸器摘下來,並沒遠離他臉頰;她欺身過去,吻上他的唇,沒有輾轉,沒有廝磨,只有唇瓣間最簡單的觸碰,她和他的氣息微微交融。

  她輕輕抿了他一下,作收尾,又重新給他戴上呼吸器。

  他目光膠在她臉上,有留戀。

  程迦說:「你來找我,給你更多。」

  彭野說:「好。」

  風不大,雪還在下,程迦從車窗裡望見裡遠處的直升機。

  她收回目光看彭野,他一直在看她,眸光很深,像一口井。

  程迦慢慢開口:「還想說什麼,就說吧。」

  程迦,事情發展和我說的不一樣。

  「程迦,你怪我嗎?」

  「你後悔嗎?」

  彭野搖頭。

  程迦也搖頭:「你的二哥救了你,桑央的七哥也救他。這就是你們。」

  她說:「你慷慨赴死;你也竭力求生。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你。」

  他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釋然的笑容,安然閉上眼睛。

  到了。

  醫護人員把他抬下去,程迦跟在一旁漸漸走近直升機,臉色在冷風裡發白。他太累了,需要休息,她不想打擾他,生生鬆開他的手。

  可他突然抓住她,雪地的白光映襯著他的臉,

  「程迦——」他清醒了一點兒,睜開眼睛,

  「嗯?」她彎腰,把耳朵湊過去,

  「我第一次對你動心的時候——是北方。」

  程迦一瞬間淚濕眼眶。

  他說完,似乎睡過去了。

  「彭野,我原諒你。」

  她抱住他,「如果你很累了,撐不下去了,你就走吧。我會原諒你,沒事的,我不生氣。沒事,我就再不來青海看你。也不再去北京。

  但我還是希望你再努力一點好不好?再努力一點彭野,我們的結局不該是這樣。」

  他睡著了,沒有回應,風在一瞬之間悄然停息。

  彭母上前,輕聲說:「彭野讓我和你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程迦直起身,看他最後一眼,轉身走進大雪裡。

  螺旋槳颳起劇烈的風和雪。她沒有回頭,頂風前行,往昔的回憶碎片像雪花一般浮現,

  她把他攔在門廊裡,說要摸回來才公平,他隱忍含怒地盯著她;

  他在簡陋的屋裡衝涼,突然回頭,黑暗濕潤的眼睛鎖住偷看的她;

  他給她穿好藏袍,拉開換衣間的門,說:「我們不是一路人。」

  可他又把她抵在衝涼間的牆壁上,濕了眼眶:「程迦,我以為我們不是這樣。」

  程迦抬頭,在滾動的雪花裡看見了風的形狀。她戴上那雙黑色的手套繼續往前,一次也沒回頭,只是在撲面的冰雪裡想起他的話,淚如雨下。

  ——

  「如果有天我不告而別,你得原諒我。」

  「如果你走了,我也會走。」

  「程迦——」

  「或許也不會。未來的事兒,誰知道呢?」

  「好姑娘,你就往前走,不要回頭。」

  「好。你放心。」

  ——

  寒冷徹骨,彷彿用盡一生的力氣也無法抵禦。

  「啊!——」她嚎啕如重傷的獸。

  彭野,我原諒你,我再不來青海找你。

  可請你再努力一點,我們的結局不該是這樣。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9:37 PM

本帖最後由 connie062222 於 2021-5-18 09:39 PM 編輯

第 71 章 結局·醫院版(2)

  程迦從小艇上站起來,一腳踩上冰面,浮冰有點搖晃,她迅速下蹲穩住重心,用這個方法一連踩上一串漂浮的冰塊,安全走到冰層上去。

  她懷裡提著桶,低頭一看,魚一條沒少。

  隔著幾米遠,小艇上金髮碧眼的男人拋了錨,朝她看過來,突然瞪大眼睛,拿英語驚叫:「J,你後邊。」

  程迦回頭,一隻小小的北極熊朝她撲過來,撞了她一個滿懷。

  雪地靴一滑,人摔地上,桶裡的魚全倒出來,在冰面上蹦跶,小北極熊歡快地追著魚,吃得可歡。很快,一堆白絨絨的小熊從四面八方跑出來,雪團一樣滾來滾去,撲騰得魚兒到處蹦跶。

  程迦冷淡地看了男人一眼:「瓊恩,你可沒和我說過是這個情況。」

  叫瓊恩的金髮男人聳聳肩:「忘了告訴你,魚腥味會把熊寶寶招出來。」他走上冰層,「你第一次來,和他們不熟,過段時間就會瞭解他們是一群多可愛的孩子。可現在捕殺北極熊的太多,菲爾號的船員們忙得焦頭爛額。」

  「你們應該少來。」程迦說。

  「嗯?」

  「氣候變暖讓北極熊食物變少,餵食是好意,卻該換一種方式。」程迦說,「你們總這樣,會讓北極熊以為人類是友好的。」

  瓊恩一愣,霎時無言。北極熊其實是生人勿近的,但這一帶的和他們混熟了。想想的確不安。

  程迦拍拍身上的水。突然,一隻小北極熊撲過來,在她懷裡滾了一圈。她一愣,手忙腳亂地抱它,可小傢伙又跑掉了。

  程迦沉默無言。

  瓊恩見了,問:「撞到你了?」

  「沒。」程迦搖頭,平淡地說,「想起一個人。」

  「誒?」

  程迦說:「它抱起來的感覺,像我和他的最後一次擁抱。」

  瓊恩很好奇:「柔軟的?」

  程迦說:「冰冷的。」

  瓊恩一愣。

  一年多,這是程迦第一次提及她的過去,隻言片語。

  瓊恩是「萊斯沃森」號護鯨船上的船員,船長貝克的副手。

  「萊斯沃森」號護鯨船的任務是保護北冰洋的鯨魚和鯊魚免遭日本捕鯨船屠殺。

  一年前,程迦以獨立攝影人的身份,跟著他們的船隊拍攝鯨魚保護紀錄片。

  那時,他們只知道她的照片《防守者》:一張保護藏羚的男人中槍跪在雪地裡的照片獲得世界最高的普利策獎。讓世界知道了東方的那一群人,讓西方開始認識到除了大象犀牛,還有藏羚。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程迦在寄出那張照片後,銷毀了自己的備份。她再沒看過那張照片,《防守者》只存在於別人的記錄裡。沒人能知道她拍那張照片時的心境,沒人知道她對自己下了多狠的心。

  她上船的十個月後,英文紀錄片《鯨魚海》面世,在全球範圍引發轟動。輿論,資金,人力,物力,更多渠道的支持湧向鯨魚保護領域。

  那之後,程迦沒有走,她留在他們船上拍攝後續紀錄片,讓他們把她當船員對待,她是船上唯一的亞洲人。

  在大家眼裡,J是一個性感又神秘的東方女人,有一股自內而外的寧靜,像遙遠古老的東方。

  她從無大喜,但也不露愁容,不消極倦怠。她和他們一起洗甲板、生鍋爐、打纜繩、起風帆……水手做的一切她都做。

  她常常盤腿坐在甲板上,吹著北冰洋的冷風,喝著俄羅斯的烈酒,抽著菸草,冷眼看一幫男人們唱著拉船的調子。

  偶爾他們鬧得滑稽,她還會笑笑,多半是言語上的嘲笑,偶爾無語地翻白眼。

  她喜歡聽風的聲音,尤其是升風帆的時候。聽到風聲,她會仰望,仰望他們永遠看不到的地方。

  她也很喜歡看星星,北極圈內,海洋上的星空美得像童話。她常在夜裡裹著厚厚的羽絨衣坐在甲板上看星空。

  看完了回船艙,眼睛像拿北冰洋的水洗過一樣,清澈,澄淨,還有點兒冰涼。

  漸漸,船員裡傳開了,她認識六個星座:大熊座,小熊座,仙後座,天鵝座,天琴座和天鷹座。

  貝克船長認識很多星座,說要教她,她呼著煙,沒興趣地別過頭不看。

  偶爾坐在甲板上看星星的人多,她被騷擾得不耐煩了,就給他們講中國的神話故事,指著天空中燦爛的銀河講牛郎織女,講完了,她說: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天琴座和天鷹座是牛郎和織女。」

  瓊恩和幾個船員聽著,不明白那個「後來」是怎麼回事。但,或許因為講的外語,溝通出了問題。

  她給他們講故事時也是平靜的,講完了,淡淡地說:「此處應有一支菸。」

  所以,瓊恩很難相信程迦會形容擁抱一個人時的感覺是「冰冷」。

  看完北極熊後回去,他和同船艙的船員討論,對方說:「英文不是母語,她講錯了或者你聽錯了。」

  瓊恩想了想,說:「這個解釋是合理的。」

  傍晚,他們的艦船在北冰洋巡邏,瓊恩和幾個船員去收帆,照例喊:「J,收帆了。」

  升帆和收帆是程迦必定要參與的。她喜歡帆在風裡刮的聲音。

  今天收得有點兒早,海上沒有風。

  每當傍晚落日,海上總有一段安靜期,無風,也無浪。平靜得像陸地。

  程迦跟著大夥收了風帆,站在欄杆邊看日落。

  來這之後,她不再隨時抱著相機,她不需要與人分享,也不給任何人服務。更多的美景她選擇獨自享受。

  太陽一落,室外就冷了。

  開始起風了,程迦伸出手。瓊恩過來站在她旁邊,她沒被打擾,五指張開抓著風,彷彿那是流水。金色的戒指熠熠生輝。

  瓊恩問:「你很喜歡風。」

  程迦臉上有涼淡的安逸,說:「那是我的愛人。——我等他帶著我的未來,來找我。」

  瓊恩笑:「J,你有時像個詩人。」

  程迦沒解釋,她踩上一級欄杆,上身懸出去,手伸得更遠,她纖細白皙的手腕環繞扭轉,與風糾纏。

  瓊恩在她指間看到了有形的風,靈動的,映在墨藍色的流淌著的海面上。

  她每天都能和風玩很久,瓊恩想,搞藝術的思維都很奇特吧。

  他私下也和船員議論她高高在上的淡漠臉龐,她妙曼的白皙的身材,好奇這迷人的女人身邊為何沒有男人縈繞,猜測她手上那枚神秘的戒指,這似乎更迷人。

  但大家對她並無非分之想,只是清苦船員生活中的一絲樂趣與慰藉,每天看她淡然地在船上走來走去,搭一兩句話,枯燥的生活就有了色彩。

  如果要用色彩來形容,她應該是海藍色,時常淡淡的,有點兒冷,沉靜,從容,含著心事,卻沒什麼憂傷;可看久了,又似乎含著秘密。

  對,她應當是海藍色,冷靜的性感。

  晚飯後,程迦回到自己的船艙,她抽屜裡放了一摞《風語者》攝影展的照片。

  她很久沒翻看了,今天忽然想起,便坐在檯燈下,心情並不起伏地一張張看。

  她早早睡了。一個人住,有張上下鋪,還有兩張吊床。

  這晚她睡在吊床上,海浪輕搖,她睡得安然。

  夜裡,船上廣播裡傳來貝克船長憤怒的警告:「……請迅速離開此片鯨魚棲息地……」

  有捕鯨船。

  程迦被吵醒,立刻翻身下去,飛速穿衣服靴子,衣服多又厚,等她穿戴完畢,聽到「會發起攻擊」這樣的詞彙。

  程迦拉開船艙門,才跑上船舷,哐噹一聲巨響,一陣巨大的衝擊力從後而來。戰鬥早就開始!整艘船晃蕩,她不受控制地飛撲出去撞上欄杆,腹部一陣劇痛。

  她聽見嘩啦啦的風聲,回頭一看,她看完忘了收進抽屜,《風語者》的照片像雪片一樣乘著風飛進夜空和海裡。

  她試圖去抓,腳底打滑。她握緊欄杆站穩,更響的一道聲音,更加猛力的一撞,船身大幅傾斜。

  程迦被甩出去,接近零度的海水將她淹沒,冰冷,刺骨,苦澀,像最後一次擁抱他時的感覺。

  船身太高,她幾乎被摔暈,和那些照片一起沉入冰冷的海底。

  她有點兒累了,海面上的一切離她遠去,她墜入藍色的世界。

  「程迦,如果有天我不告而別,你要原諒我。」

  「彭野,我欠你一條命。」

  「你慷慨赴死;你也竭力求生。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你。」

  第一滴淚落入海洋。

  水嗆進她嘴裡,她奮力上游,朝有光亮的地方;船底撞到她肩膀,水冷刺骨。

  她猛地浮出水面,用盡全身的力氣喊:「HELP!」

  「HELP!」

  那一刻,她成了和他一樣的防守者。

  那一刻,她的靈魂被她自己所拯救。

  又是一天,風和日麗。

  海上只有淡淡的微風,海水藍得像寶石一樣晶瑩剔透。船員們在修補船隻,程迦感冒後,身體恢復了。

  遠處送信的小船過來,停靠在他們船邊。信差上來,和程迦打招呼:「你的報紙,還有信件。」

  「謝謝。」程迦接過來。

  信差手上東西太多,沒拿穩,嘩啦一聲全掉地上。程迦幫忙撿,有個信封上寫著一個「Ye」字,後邊跟著「航海士」的頭銜。

  信封遮住一大半,她看著那個「Ye」,頓了頓,隨後把一摞信收好交還給信差。

  信差送信去了。

  程迦抬起手中的手錶,對著太陽的方向,用他教過她的方法,找啊找。

  回頭,她看見了北方。

  於是她往北方走。

  程迦來到船尾的欄杆邊,坐在甲板上,雙腳伸出欄杆。藍色的海水在腳底翻滾。

  她點了根菸,在陽光下拆開那封信,先看到尼瑪和麥朵的照片,兩人拉著手看著鏡頭,麥朵笑得甜甜的,尼瑪有些害羞。

  她把煙含在嘴裡,從信封裡拿出信紙,尼瑪學漢字不久,字寫得歪歪扭扭,比小學生還難看:

  「程迦姐,你最近過的好嗎!

  你走後,電話打不通,我們都找不到你。但報紙上總有你的消息,胡楊哥說你在更高的地方保護動物。我不懂他的意思。我們看了你的《精魚彎》,真棒。我們找了好久,找到這個地zhi。姐,我們都很想你,也很想七哥。

  對了,我和麥朵表白了。不對,是她小得我喜歡她,她說她也xi歡我。

  達瓦姐和xue非記者在一起了……」

  程迦把信看完,裝進口袋。

  她點了點菸灰,繼續看報紙。報紙是船長訂的,每個船員都能定期收到自己國家的報紙。

  她攏了攏裹在身上的毛毯,隨意翻看,意外看到一則傳記:

  《達傑保護站·傳承》

  撰稿人是薛非。

  她定了幾秒,風吹著紙張飛舞。她手指夾著煙,撫平被風吹起的報紙。

  文章講述保護站一代又一代的故事,講去年最大的盜獵團夥黑狐被擊潰,頭目被捕;講保護站終於引進和南非克魯格一樣的現場證據蒐集小組;還講保護站隊員們生活工作中的小故事。

  貼了張全員站在保護站門口的照片,每個人都站得筆直,表情平靜,不悲不喜。

  德吉站在最中間。

  那個熟悉的地方,她再沒回去。她斷了和那裡的一切聯繫。

  文章說,「……德吉是隊裡的老大。隊員們相繼犧牲,保護站風風雨雨過去,德吉仍帶領一代又一代的隊員堅守著,到最後風輕雲淡,洗盡鉛華,將大隊長的身份交給下一個人……」

  程迦目光下落,薛非在後邊寫了一行字,加黑:

  「致敬那些最平凡的大地守護者,願他們在這片土地,安息:

  白楊

  陳俊

  何崢

  顧平安

  索朗平措

  桑吉頓珠

  韓輝

  孟光明」

  程迦伸手觸摸那一條小小的鉛字,風吹菸灰落在她手背上。

  日遠年湮。北冰洋不變的寒風吹著,

  她深吸一口煙,望著一望無際湛藍的海面。她看見了一道光,

  程迦拉開衣領,低頭看胸前那隻鷹;

  我這一生,走過一條又一條黑暗艱難的道,命運將我擊打,破碎,灼燒,

  冷眼目睹我慘烈摔倒;

  但我依然感激這個對手,

  因為在最晦澀難行的日子裡,它總留有一束光,將我吹拂,修補,照耀;

  在我一次又一次起身,站立之時,它終於服輸,雙手呈給我至高無上的新生的榮耀。

  是啊。

  赴死不易,生亦大氣。

  程迦仰起頭,望著藍得令人心醉的天空,長長地呼出一口煙霧。風吹散了煙,她的髮絲在飛,她淡淡笑了。

  記得他指間一斜藍天日出,鷹在穿梭。他對鷹說:程迦,明天是個好天氣。

  他說是,就當然會是;因為——他知道風從哪個方向來。


作者: connie062222    時間: 2021-5-18 09:38 PM

第 72 章 番外

  「七哥!」胡楊老鄭都趕來。他們渾身是血,一個比一個狼狽,踉踉蹌蹌奔跑而來。

  程迦站起來,看他最後一眼,轉身走進風雪裡。她不能再承受了,太冷了,她無法抵擋。

  他們從四面八方朝他聚集;

  桑央和濤子失聲痛哭;

  程迦轉身大步走開;

  胡楊開車疾馳過來。

  胡楊和老鄭把彭野抬起往四哥隊伍的車上拖;

  「有藥箱嗎?」

  「有。」

  「氧氣瓶?」

  「這。」

  風聲太大,聽不見他的呼吸聲;甚至摸不到他的脈搏了;在外埋伏苦戰太久,所有人的手都是冰涼的,探不出他是否還有體溫。

  桑央濤子哭成一團,胡楊卻極其冷靜,把氧氣面罩給彭野套上,喊:「開車!」

  老鄭吼:「給風南鎮醫院打電話!讓他們準備著!」

  老鄭的手下加速發動汽車,猛踩油門。

  桑央拉開窗子,大聲哭喊:「程迦姐!」

  可那個人在大雪裡跋涉前行,越走越遠。

  桑央哭著回頭看,氧氣面罩上似乎沒有動靜,彭野的身體也是冷的:「七哥是不是死了?是不是死了?」

  「閉嘴!」濤子大吼。

  其他人沒有理會,所有人如弦上之箭,達瓦石頭和薛非正迅速給彭野幫上止血帶,包傷口,聽不見外音。三處槍傷,一人負責一個,毫不紊亂,隻微微手抖。

  「休克了。」胡楊冷靜道。

  桑央一愣,終於,氧氣面罩上隱約起了霧,他一驚,立刻朝窗外喊:「程迦姐!」

  但車加速,越開越遠。

  胡楊道:「把頭和肩膀抬起來,20度角!」

  濤子抹著眼淚,趕緊照做。

  胡楊火速給腰腹上綁好了止血帶,達瓦立刻把彭野的腿屈起來。

  一群人在短短三分鐘內做了一切他們能做的事,車廂內突然就安靜了。只有車高速行駛時,外邊狂暴的風聲。

  所有人都盯著中央那個面色慘白的男人,胡楊突然想到什麼,把自己沾了血又燒出破洞的大衣脫下來蓋在彭野身上。一瞬間,達瓦濤子老鄭全都照樣把衣服脫下來摀住彭野的身體。

  大家抱著自己,在冷風裡咬緊牙關,瑟瑟發抖。胡楊突然想到什麼,問何崢的手下:「有藥麼?」

  對方立刻明白,從醫藥箱裡拿出一劑藥和注射器。

  胡楊咬著嘴唇,狠狠點頭:「準備著。」

  車在風雪裡前行,他們能做的只剩祈禱和等待。

  胡楊伸手握住彭野帶血的手,緊緊握住;達瓦把手覆上去,包住他的手;桑央,濤子,老鄭……他們的手握在一起,帶著血,帶著淚。

  七哥,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她在世上,他就一定會活下去。

  活下去,去找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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