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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容九 -【琉璃鐘,琥珀濃】《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4 11:27 AM     標題: 容九 -【琉璃鐘,琥珀濃】《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22-6-27 04:56 PM 編輯

【書名】:琉璃鐘,琥珀濃

【作者】:容九

【內容簡介】:

  妘婛曾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五格格。

  風光大嫁之日羨煞了紫禁城的姑娘家。

  卻也是在那一年風光大葬。

  再次睜眼,大清已亡,她穿成了蘇州首富流落鄉下的孫女。

  只是這十里洋場,紙醉金迷,好似誰也瞧不上她。

  無妨,第二回人生,總不至於過得比第一回更糟。

  ***

  “你看這裡歌舞繽紛,俊男美女酒酣耳熟,若常處於此間,便不用感知那些人間疾苦了。”

  “人間疾苦,哪裡都一樣。”

  “呵,那你那說說看,人間諸般苦,哪種最苦?”

  “見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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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4 11:35 AM

第一章  風花如悔

  北京城入了仲春,正是暖風習習,綠柳映河岸。

  蟠園之內花木扶疏,過了那纏枝藤蘿的小徑,再前行,一眼便能瞧見一池碧湖上懸著的琉璃亭。

  小亭子的瓦頂嵌著多彩琉璃,透過陽光映在水上,宛如飄著彩虹一般別緻。

  親王府哪處不藏著點名堂,像這樣妙趣橫生的玲瓏景物,並不只此一處。不過妘婛今日選在了這裡見客,也是瞧著夠僻靜,省得回頭叫些嘴碎的瞧見了,又是一番不入流的掰扯。

  縱使等的是她的未婚夫婿,大婚之前私會,也確有些不太合禮數。

  丫鬟見妘婛又要去端杯子,忙勸說,“格格,這才坐下沒一會兒呢,您就把這一壺茶給喝空了,別等沈公子來了,您想要「方便」就不方便了。”

  旁邊幾個服侍的小姑娘聽了,禁不住抿嘴笑起來。

  都是一般大的花季少女,妘婛自不會計較這種俏皮話,她低頭間瞥見杯沿邊的紅印子,“哎呀”一聲,“茜兒,快來瞧瞧,我的脣脂有沒有花了。”

  那個叫茜兒的小丫鬟俯身細看了幾眼,笑了,“沒花沒花,臨出門前塗厚了些,現在看著顏色正正好呢。”

  妘婛忙喚人呈上鏡子,非要自己照一照才安心。

  茜兒掩唇笑說:“主子平日裡不裝扮就是頂頂的美人兒,今兒施了點粉黛,就跟月上仙子似的,等沈公子來了,保準眼睛都得看直了。”

  “盡胡說,一拂哥哥可是從小就走南闖北留過洋的,什麼樣的美人沒見過。”妘婛把鏡子遞了下去,“等人來了,你們誰要是再亂說話,留神晚上餓肚子。”

  丫鬟們笑嘻嘻地應了下來,這幾句閒聊功夫,迴廊處頓時出現兩道身影。

  前頭領路的是門房小廝,行在後頭的則是個十五六歲的俊秀少年,一身簡約的西裝,梳著乾淨的背頭短髮,順著長廊身量筆挺的走來。

  乍看那麼一眼,妘婛已是怔住,雖然近來朝廷裡有人提出剪辮的動議,也得聞南方有學生興起剪辮風潮,但如她這樣常拘閨閣中的王府格格,還真沒見誰敢這般明目張膽的『剪辮易服』。

  待人走到近處,她望著眼前這個自幼就定過娃娃親的未婚夫,渾身上下流溢著與印象中截然不同的氣質,一時有些無措,乃至於忘了站起身。

  對方倒恭恭謹謹地躬了一禮,“進府時遇上了王爺,一拂陪著喝了一盞茶,這才耽擱了會兒,可讓五格格久等了。”

  猶記上回相見,這位沈小少爺即將遠渡美利堅,兩家便擺了幾桌酒,也算是安排他們告個別,彼時兩人都才十二三歲,想不到這一別竟是四年。

  妘婛按捺住心下忐忑,起身福了一禮,道:“一拂哥哥從前都喚我五妹妹的,多年不見,竟是生疏了。”

  倘若是記憶中的沈一拂,當會順勢接住這暖和場面的話,然而此時他只是客氣笑了一下,微微仰頭看了一眼亭子頂,“幾年沒來,這兒倒是沒有太大的變化。”

  今日之約,本來也是沈少爺先差人送來了拜帖,為此她特意穿上了最喜愛的藍錦旗裝,唯恐被嫌臃腫,搭了件不太保暖的坎肩,結果吹了好半晌的風,一句中聽的話都沒聽著。

  妘婛心中難免躥起一絲不悅,“一拂哥哥約我,不會是來觀景的吧?”

  “不是。”沈一拂的眼神重新落回到她的身上,“我是為談我們的婚事而來的。”

  丫鬟們奉上茶點後乖乖退下,兩人相對而坐,沈一拂沒開話,妘婛也不好先問,她低著頭轉了兩圈杯子,終於聽到他道:“這門親,五妹妹是怎麼看的?”

  “什麼?”

  妘婛沒會意,一抬眼,看他正用一種探詢的目光望來:“老話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不該有此一問,但這些年天地在變,人也在變,如今外頭已不少‘自行擇配’的新聲音,若然五妹妹心有躊躇,這門婚事,也不急於一時。”

  她聽到了自己“咚咚”心跳聲,「自行擇配」這樣「忤逆」的話語,她哪怕聽過也不曾想過,“一拂哥哥為何認為我心有躊躇?”

  沈一拂稍稍清了一下嗓子:“你我雖是從小訂親,但從我七歲後離京治病,不曾見過幾面,互相……也都不甚了解,本來我也是回國不久,沒料爹這麼早就和王爺提起了成親……”

  再遲鈍,她也聞出了他話裡的退卻之意,幾乎是下意識脫口問:“你,可是在外面有人了?”

  他好似被這話問得一愣,“啊?”

  “你是不是在外邊讀書、有女子了?”除了這個理由,她想不出其他的。

  沈一拂的臉微微一紅,難得露出屬於少年人的侷促,“當然沒有。我既有婚約在身,怎可不潔身自好?”

  她目光偏了偏,“那你為什麼要提出延遲婚期?”

  “我希望,我們彼此之間,能多一些了解……不會太久,”沈一拂說:“一年,一年可好?”

  妘婛只覺得心中一陣澀然,她慌不擇言道:“婚後來日方長,難道不能慢慢了解?”

  沈一拂以為起的頭算是表述清晰了,見她依舊一臉的困頓,原先打過的腹稿不得已作廢,想來王府規矩森嚴,外頭的新興風向也吹不進這深宅大院,許多老思想還根深蒂固的扎著。

  “五妹妹。我知曉,皇城中的王宮貴胄,多是及笄之後就行的大婚,隨同祖輩住在一起,生兒育女,相敬如賓的過一輩子。但如今,時下已經發生改變了。”沈一拂頓了一下,揀了個稍微淺顯的說法,“我怕……我們還沒有想好自己要的是什麼,就稀裡糊塗的走上一條不屬於我們的道路。”

  她聽出來了。

  原來,不是變心,只是嫌她的唱腔走了板,追不上他的起承轉合了。

  琉璃亭一時陷入死寂。

  半晌,她涼涼道:“既然,沈少爺認為娶我是一條不屬於你的路……”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

  “沈少爺不過是想求一個兩情相悅。”她低下頭,看著地上色彩斑斕的倒影,“很好,退婚吧。”

  沈一拂錯愕了,“五妹妹,我並非想……”

  她負氣,“若是過個一兩年,你方知我非良配,又該如何打算?”

  沈一拂好像被問住了。

  他的神情仿佛給了答案,她冷笑,“到時你大可輕描淡寫說一句『不合適』瀟灑離開,再悍然無畏去追求別的幸福,然後,把嘲笑都留給我……”

  沈一拂站起身來,有些急了,“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

  “我哪知你是哪種人?”她冷冷盯向他,“你前一刻不還說你我之間互相不甚了解嗎?”

  “好……是我失言惹五妹妹不快了,我道歉。”沈一拂鞠了一個躬,“但退婚之說,還請五妹妹謹言,更不可因一時意氣就妄下決定,稍有不慎……”

  妘婛別過頭,並無接受歉意的意思:“我不是一時意氣!沈少爺,請吧。”

  沈一拂卻立在原地不動,看她油鹽不進,只好道:“我今日來,確是真心實意想與你相商,現今時局不穩,一年之期,本非……”

  妘婛“呵”了一聲,強行擰住他的話頭,“沈一拂,你不覺得你很虛偽嗎?”

  他愣住:“你說什麼?”

  “想悔婚,卻不敢同長輩提,故意來到這兒激怒我,讓我主動提出來,這不就是你此行的目的嗎?”她站起身來,做出了送客的姿態,“如今我遂了你的願,又何必繼續惺惺作態?

  沈一拂咬緊牙關,像是在竭力忍耐,不讓自己說出什麼過激的話:“我再說一次,我不是來退婚的。”

  “可現在我想了。”她一字一句道:“你聽好了,我真心實意,不想與你成親,請你回去原話轉達令尊。”

  他盯著她默了幾秒,終於道:“好,就算五格格真想退婚,也需從長計議,否則,只怕事與願違,還有可能會鬧到無法收拾的局面。”

  誰知她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看來沈少爺做什麼都喜歡慢慢來,可我沒有這樣好的耐心。”於是,下了逐客令,“如果你不想把事情鬧的太難看,煩請你現在就離開。”

  幾個丫鬟收到了主子遞來的眼神,紛紛步入亭邊,做出了趕客的姿態。

  終究是少年的自尊心作祟,他沒能說出什麼輓回局面的話,出了王府,目光投向那氣勢恢宏的大門,神色卻無半分鬆快之意。

  妘婛素來心氣高,受了這樣的『奇恥大辱』,當夜便說出了自己的決意。

  就算是親王最寵愛的格格,退婚二字剛一出口,小小的臉蛋仍是結結實實受了個巴掌。

  福晉攔在她身前,又是心疼又是無措,親王抖著手指著她們娘倆,急紅了眼:“看看你縱容出來的好女兒,往日的荒唐事不說,今日竟連這樣的話也敢說,簡直……大逆不道!”

  妘婛想到阿瑪會反對,沒料到他竟然如此動怒:“二姐不也退過婚,同樣是瞧不上眼,怎麼輪到我身上就是大逆不道了?”

  這下就連福晉也顧不上袒護了:“婛兒,你不是小孩子了,眼下朝廷是個什麼處境,我們和沈家結親的用意,你心中難道沒有數麼?自然,若沈少爺是個不堪託付的,額娘也不會看著你進火坑,但你阿瑪早就託人打聽過了,他既是個懂事上進的好孩子,你、你之前看過他的文章,不也誇他才華卓絕麼?”

  親王嗅出了不對,“不,什麼悔婚,之前從沒聽你說過,莫不是他和你見面說了什麼?”

  妘婛當然不承認,可如他阿瑪那樣見慣風雨的,哪是這樣小丫頭片子能糊弄的?

  丫鬟們沒挨幾下板子,就把傍晚亭子的所見抖落了出來,多抵還是存了護主的心思,添油加醋的說成是沈少爺主動上門退婚,氣得親王連夜就氣勢洶洶地殺到沈府討說法。

  事態的發展好似一匹脫韁的野馬,朝著始料未及的方向一去無復返。

  妘婛就被拘在小小的院落中,既傳不去消息,外頭的動靜也聽不著。

  只是在沈將軍親自登門時聽說沈一拂狠狠挨了一頓家法,皮開肉綻的走不了路,才沒法來致歉。

  老將軍保證自己那一時糊塗的逆子已然深刻認識到自己的錯處,婚期不變,一切照舊。

  何其諷刺。

  兩家就仿佛什麼沒有發生過一般,喜慶洋洋地掛起了燈籠,廣撒了請帖,三書六禮,八抬大轎,如期而至。

  出嫁那日,驕陽似火,半個北京城的閒人都上趕著來瞧熱鬧。

  大紅花轎熱的像個蒸籠,連空氣都是黏糊糊的,下了轎,厚厚的蓋頭擋住了視線,路看不全,周遭的人也瞧不著。

  沈一拂就在她身畔處。

  這些被圈束的日子中,她知道自己欠他一個解釋,沒有想到再見已是此地此景。

  妘婛不知,他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思與自己的拜的天地,正如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抱著什麼樣的心境等在洞房花燭中。

  是忐忑,是期待,還是害怕?

  妘婛聽著外頭的喧鬧,愈發覺得時間難熬。

  等到夜幕降臨,等到窗外人影憧憧,笑鬧聲著近了,她忙不迭將紅蓋頭垂下。

  門一開,酒氣就順著風灌了進來,漫至整個廂房。

  不曉得他說了句什麼,把門外那些個插諢打科的人一一驅散了。

  聽著腳步是虛浮的,時重時輕,生生能將的人心踏了個七上八下,妘婛不自覺屏住呼吸,卻看到一雙皮鞋止在幾步前沒有繼續向前。

  屋中靜的出奇。

  等了又等,就在她以為沈一拂會這麼繼續和她空耗下去時,紅蓋頭驟然被掀開,一雙深眸猝不及防浮現在眼前。

  他往前一步,慢慢彎下腰來,一雙眼半開半闔,瞧著是真的醉了,又像是異常清醒。

  她被嚇著似得將身子往後一傾,只聽他說:“你可滿意了?”

  她心下一沉。

  五個字,仿如控訴。

  妘婛想,他果然不甘願。

  不甘願自己的婚姻大事任人擺布,或者說,他不甘願和他成婚的人是她。

  “我沒有。”哪怕遲了,她還是想要解釋清楚,“我從沒有和我阿瑪說過你想退婚,如果可以,我並不願坐在這兒。”

  尤其不願意,以這樣的方式。

  “喔?”沈一拂眼睛一瞬不瞬鎖著她,“五格格是想說,是我們沈家強人所難了?”

  她皺眉,“你為何要曲解我的意思?”

  “曲解?”他將手中的喜秤隨手丟到一邊,“你對我一無所知時,對這門婚事沒有異議,而在我提出想要彼此了解時,卻稱是我虛偽,不給人半點辯白之機就將我逐出王府。到底是誰曲解了誰的意思?”

  妘婛雙手疊交在一起,指節攥的發白,“十五年的時間,你從來沒有想過了解我,事到臨頭卻追起了洋風……你們這些留洋派,不都看不慣我們這樣守著院子、足不出戶的女子,什麼給時間彼此了解,還不是為了尋求退路找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聞言,嘴角勾了一下,眼中無半點笑意。

  又是這個眼神,一種『夏蟲不可語冰』、一種『你這樣的人又如何明白的了我』的眼神。

  她徒然鼻酸,卻又不肯示弱,仰頭道:“非心儀我者,非我心儀者,當機立斷,何錯之有?”

  少年抿了抿脣,臉上原本好像還有一點兒光亮,聽到這句話不禁黯淡了下來,“好,好一句非我心儀者……”

  他想要說些什麼,又好像覺得沒什麼可說的,只是看著她突兀的笑了笑。

  她不知自己怎麼就拗起來,說了這樣刺人的話。話一出口就後悔了,正想要服個軟,忽聽他道:“那你,為何還坐在這兒?”

  妘婛心房一窒。

  他轉過身,背著她,冷冷問:“當機立斷,何以未斷?”

  一句話,好似能將一顆心刺穿,搗碎,一瞬間她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自是一個沒有洞房的花燭夜。

  紅燭的光暈本是醞著美好的使命,可是,滾燙燃燒的同時,何嘗不是在涕淚滂沱的見證,滿目生輝的短暫。

  妘婛一人蜷縮在床邊,發著呆,不知什麼時候燭火都滅了,天還鴉青著。

  屋裡空盪盪的,想起出門前額娘的諄諄叮囑,她的眼眶不覺委屈的紅了起來。

  哭了好一會兒,眼見天色亮了,聽到敲門聲,忙克制住,把面上痕跡抹了個乾淨。

  來的丫鬟都是頗有眼力勁的,看額駙不在屋內,也不多問,一面笑著替新娘子換裝,一面差下人去書房喊人,間隙還說了不少寬慰人的話,不自覺也能聽入耳幾句。

  是了,以後在同一個屋檐下,誤會也好,隔閡也罷,總有機會慢慢撫平的。

  妘婛如是想。

  然而,前去尋人的僕從慌慌張張的回來,說翻遍了院子,乃至整個沈府,都沒有看到沈一拂的人影。

  沈將軍不敢聲張,只能派出家將先行搜尋京城,好幾日過去了,仍是一無所獲。

  沈家小少爺跑了,在新婚的第一天,宛如插翅般,憑空消失了。

  半個月後,沈家收到了沈一拂的來信,方知他登上了去美利堅的輪渡,臨行前寫了兩封家書,託人送回。

  一封提到他將會繼續未完成的學業,待學成之後,自會負荊請罪。

  另一封,是給妘婛的。

  只有短短幾行字:不告而別,事出有因,前上此函,諒達雅鑒。此前種種,錯在於我。如願等我,三年之內,我必歸來。如若不願,婚書藏於床後方櫃,可帶回王府,當此婚約無效。待抵達大西洋彼岸,我將寄回信址,盼見復音——如你還在。

  望好。

  只是妘婛沒能等到那一天。

  半年後的某個午日,她突然小腹絞痛,彼時沈家老爺和親王剛好都不在北京,將軍夫人差人請來了京中名醫,兩副藥下去,不僅毫不見起色,病情反倒急轉直下,入夜後就不省人事了。

  不知拖了多久,來了洋大夫給她打了一針,才稍事醒轉。

  妘婛躺在床上,只覺得渾身疼的都不是自己的了,昏昏沉沉間聽到外頭洋人說什麼“開刀”、“手術”,又聽到婆婆說什麼“那可不就是開膛破肚”“給外人看光身子可要毀了清譽”云云。

  耳邊的聲音漸行漸遠,她看著床簾被風拂起來,總是在即將飄到窗邊時,落了回去。

  一霎時,她好像回到了幼年時。

  那時,她是紫禁城裡最漂亮的孩子,大家都喜歡圍著她打轉。有一日,皇后娘娘帶來了一個男孩兒,半是說笑道:“妘婛吶,你阿瑪為你尋了一門親,他就是你未來的夫婿了。”

  小妘婛傻傻看著眼前小小的『夫婿』,哇一聲哭了出來。

  “他這麼小,這麼瘦,我不喜歡他……嗚嗚嗚……”

  哭著哭著,一塊乾淨的手絹兒遞來,小男孩像鼓足勇氣對她說:“我……會好好吃飯,長得高高大大的,不會讓你受欺負的。”

  她試圖張口,想要說話,呢喃兩聲被吵吵嚷嚷掩了下去,無人察覺。

  隨後陷入無盡黑暗,再也沒有醒來。

  1911年冬,宣統三年,雪夜。

  愛新覺羅妘婛,因急性闌尾炎,於沈府逝世,年僅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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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妘婛,念“雲京”。

  原型取自愛新覺羅˙韞媖,醇親王大女兒,溥儀的妹妹,長大成人後嫁給了郭布羅˙潤良(婉容的哥哥)。韞媖17歲那年得了闌尾炎,因家中人認為女子不能接觸外男拒絕西醫,導致韞媖不治身亡。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4 11:41 AM

第二章  重生仙居

  人人都說,仙居縣,乃是天台幽深、人傑地靈之地。

  這台州府下一個小小的下轄縣,裝載著不少令人傳唱的典故,什麼「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滄海桑田」云云,總歸都是沾了這地名兒的光,圖人一樂罷了。

  說起來倒也諷刺。

  大清亡了近十年,紫禁城的皇帝小兒都給人趕跑了,可前朝興起的煙膏子卻如燒不盡的野火,無孔不入的侵蝕著華夏的山河水土,連這山明水秀的「仙人居所」都染上了這層煙霾,揮之不去。

  昨夜,西邊的橋村生出了一樁怪事——分明是梅雨返潮的季節,有一村戶家忽然著起了大火,燃了一整夜,舉家燒個精光。

  “說是見著火光的時候,房子已經著了大半,西邊那十幾家的都跑去搭手救人,偏就是壓不住,那火啊,還是後半夜下了陣雨才熄的。”

  小村落出了這樣的災事,天一亮,就引了不少圍觀駐足的村民,見有人從火場裡出來,一窩蜂擁上去問情況,來人連連嘆息說:“沒了,雲先生夫婦兩都沒了,燒的不成人形的……”

  不少村民聽後跟著嘆了幾聲“作孽啊”,仍有人不敢相信問:“都燒成那副模樣了,還瞧得出是雲先生嗎?”

  “徐郎中親自去驗的屍身,他同雲先生也是老交情了,哪會有假的?”

  眾人聽是徐郎中,不疑有他,知情的人道:“好在他家的閨女命大,出事的時候從水溝下邊爬了出來,沒死,就是撅過去,給帶回徐郎中家照看了。啥情況……還得等人醒來再問,哎,看著吃了不少煙灰,能不能治好還難說。”

  到底是出了人命,熱鬧瞧夠了人也逐漸散了去。

  又過了幾日,聽聞雲家那丫頭醒了,卻是一問三不知,別說是怎麼失的火,就連自己姓甚名誰都鬧不清,淨問一些令人摸不著頭腦的昏話。

  這樣的結果,無非是給村落平添了一陣唏噓,村民們也不再對失火的原因刨根究底,反正房子都燒空了,撈不著好處,便是額外的關懷也懶得去送。

  倒是徐郎中家收了這麼個病號,一時就像握著個燙手山芋——留不得甩不得,兩公婆為此鬧了幾次彆扭,夜半三更哭哭啼啼,整得鄰里都不得安生。

  入了夜,徐氏好容易哄睡屋中的三個孩子,將丈夫拉到外院去念叨著,“下午村長來過了,說同縣城慈幼院打過招呼了……你要再耽擱,別回頭人家反悔了,你想送也沒地兒送去!”

  徐郎中瞪圓了眼,差些沒發作起來:“那慈幼院……光去年都餓死了好幾個了,你也敢把雲丫頭送去?不過就是多一副碗筷的事,你……你說你,也忒鐵石心腸了。”

  “我鐵石心腸?”徐氏一聽,哭腔都急出來了,“家裡早就窮得揭不開鍋了,昨兒個老麼餓到半夜去翻垃圾你又知道?你對別人家的孩子有心肝,怎麼就不懂心疼自家的孩子?”

  徐郎中自是明白妻兒受的苦,又偏偏狠不下心腸,只好勸道:“前兩年村裡收成少,要不是雲兄救濟,咱家哪裡熬得過來?就當是報答他的恩情吧。你也別太愁了,明日起我多出幾趟診,總歸還不至於餓死。”說著話音也弱了,儼然是底氣不足。

  徐氏說不過丈夫,想到家裡要多養一個受過驚嚇的傻丫頭,又實在愁得慌,“之前你不是提過雲先生是蘇州人麼?沒準這丫頭蘇州還有親人呢……”

  徐郎中一愣,尚沒回話,忽然聽到籬笆後傳出一陣窗戶微啟的響動。

  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躡手躡腳挪到窗欞旁,扒著縫往裡屋一瞧——床上的丫頭安安分分躺著,呼吸均勻,睡得正熟。

  想必是風吹出的動靜。

  徐郎中鬆了一口氣,安上窗,推著妻子到另一頭去,殊不知,沒出幾步,漆夜中一雙黑溜溜的眼倏然睜開。

  她緩緩坐起身來,外頭說話聲隱約又起,夾雜著夜風,聽得不大真切。

  但是身上的粗布麻裳、被褥的觸感,都真實的可怕。

  這不是夢。

  在妘婛恢復意識的第三日夜裡,終於接受了眼前這個無稽的事實。

  不論多麼荒誕,她確實是死在了將軍府裡,重生於一個破落的仙居小村。

  妘婛不知道老天如此安排的用意,多抵是看她死得太過冤枉,才大發慈悲給多一次活命的機會。

  時隔九年,滿清政府被推翻,家早就沒了,回去是不可能了。

  不論是娘家還是……夫家。

  前塵往事想來燒心,她沒有傷秋悲冬的精力,便不難為自己,轉而將重心挪到了這個叫雲知的鄉野丫頭身上。

  這幾日,她大致從徐氏夫婦口中打聽出一些基本狀況:雲知的父親名叫雲博約,三年前搬到這個村莊,同其他村民一樣以耕田為生,但還多了修築水壩的技能——仙居縣幾個有名的橋壩皆出自他的手筆,因使當地免受孟溪南侵,村民都尊稱他一聲雲先生。

  徐郎中家中祖輩行醫,在村子裡算是肚子裡有墨水的那個,難得來了個志同道合之輩,關係自然近了,是以在雲家出了這樣的事,才能慷慨收留故友遺孤。

  這副軀殼的主人年僅十四,因常年混跡莊稼地膚色黝黑,渾身上下除了一雙眼睛還生得頗為靈動,其餘的實在無可取之處。

  妘婛也不知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作為一個從小美到大、養尊處優的格格,她自知無傍身之技難存於世,照目前的情勢,能在徐郎中家留多久是個未知之數,若尋不到一個穩固的棲息之所,等著她的恐怕還是死路一條。

  不知是否徐氏提及的「蘇州人氏」給了她啟示,腦海中無端閃過幾幕屬於雲知的記憶,她心念微動,冒出了一些模糊的猜測,猶豫了大半夜,還是決定走一趟雲家看看。

  天剛濛濛亮,她悄然爬窗而出,一路朝西坡方向而去。

  徐氏提過,這條路直抵雲家,不過四五里的距離,沒走多久就見著了那被火焚的面目全非的屋舍。

  妘婛壯起膽子上前,在房子外繞行了一圈,看到窗台下躺著幾枚弧形釘,窗縫上隱約可見好幾個戳孔,而黑漆漆的門板上本該是掛鎖的地方,則空出了一塊木白色。

  果不其然,有人蓄意縱火。

  由於門窗被人從外頭封住了,所以雲知最後的回憶裡,父親拎起凳子拼了命的砸門砸窗都出不去。

  這麼看,縱火的人還專程來清理過現場,拔了弧釘帶走了鎖,以這個村子的侷限,看不出端倪也很正常。

  妘婛跨門而入。

  房舍不算大,樑柱卻是討巧的榫卯結構,不論是採光還是布局都比徐郎中家高明許多,哪怕焦成炭了,仍然看得出傢具的擺放、陳設有講究,全然不像個農戶的家。

  她心道,這雲博約不僅懂得修築堤壩,連蓋房子的手藝都有名匠之風……這樣的人,為什麼會甘願在這破落的小村莊生活五年之久呢?

  不是歸園田居,十之八九就是避難了。

  妘婛蹙起眉。

  如果這場火災與此有關,那凶徒得知她未死,很有斬草除根的可能啊。

  回味過來,她不覺打了個寒噤,就在欲要溜出門的剎那,這個屋子忽然給了她一種極為熟悉的感覺,一陣眩暈襲上心頭。

  恍惚間,坍塌的黑墻褪色歸位,仿如場景重塑一般,輾轉呈現在眼前的是刺眼的火光。

  她看到雲博約奮力的在撲火,他的妻子則抱著女兒蜷在角落處,只是火勢太大了,雲博約眼見逃生無望,就回過身拉著妻兒往後方去躲避。

  循著雲知的記憶,妘婛「跟著他們」步入廚房,見雲博約關上門,走到蓄水池邊,將封口的石墩挪開,露出一個洞口來——這渠洞應當是用來汲取外頭的水源挖的,成年人爬不出去,孩子卻能勉強鑽過。

  雲知母親看到了女兒的生機,眼睛都亮了,“快……快快,知兒,快從這兒爬出去!”

  “不,我不要一個人走,我怕!”

  “知兒別怕。”雲博約將身上的布兜解下,斜繫在雲知的肩上,“這兒……有蘇州的住址,你去找你祖父,他會庇佑你平安的。”

  “我不要!”雲知一把抱住了母親,“我要和阿爸阿媽在一起,我不要走!”

  母親急壞了,將她一把扯開,狠狠抽了她一耳光,吼道:“你走不走!”

  雲知好似被打懵了,雲博約順勢把她推到洞前,蹲下身輕聲說:“死不難,等火燒進來,一下子就結束了,阿爸阿媽不怕,但是這裡……”他指著女兒身上的布兜,“這裡有太多人的心血,要是就這樣毀了,那阿爸阿媽才是死不瞑目!只有你好好活著,才不會讓我們白白犧牲……”

  他鄭重望著雲知道:“雲知,你是阿爸唯一的希望,阿爸,能夠相信你麼?”

  記憶在此處戛然而止,當雲知鑽入洞中,周遭的幻象消彌,恢復了原樣。

  感到眼眶下的濕潤,妘婛抬手一抹,怔怔看著指尖上的眼淚。

  這種感覺太奇怪了。

  明明不是同一個人,這死別之痛,她卻能清晰感同身受,一時間,她竟分不清是自己附上了雲知的身,還是雲知附入了她的魂。

  閉上眼,能身臨其境的感知到一個小小的軀體在半是水淹的溝渠中爬行,卻在途中不知被什麼勾住了布兜,而後一股濃厚的煙霧涌上來,將一切湮滅。

  妘婛掀開纖長的睫毛,呆呆盯住洞口,喃喃道:“原來她是這麼死的……那布兜……”

  極可能還留在洞內。

  她俯身觀察了一陣,確定水位不高,試著朝裡邊爬爬看。

  被煙燻過的水渠混著一股嗆鼻的味道,妘婛憋著氣,沒挪多遠,就覺得身上沾水之處著實粘膩,但還是強行忍下,咬牙往前而去。

  總算沒有白白遭罪,爬至尾端時,她看到了卡在鐵鉤上的布兜。

  洞外是一片野草林,這會兒太陽升起沒多久,四下無其他村民。

  妘婛擰了擰衣裳上的水,別起褲腳,仍覺得遍體冰冷,索性也不再講究,就著一棵古樹旁坐下,將布兜裡的東西一股腦倒了出來。

  有三樣物件。

  一把鑰匙、一張銀行保管箱印鑒卡、一封信。

  鑰匙是銅打的,除了樣式繁瑣些,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卡上寫著『中南儲蓄銀行天津分行保管箱印鑒』的字樣,以及租箱期限與保管箱號數之類,戶名「林賦約」。

  妘婛微微蹙眉,卡上名字也有一個「約」,十之八九是雲知爹的本名,不曉得將什麼東西鎖寄存在這家銀行裡,是否與他們遭遇殺身之禍有關。

  她收好印鑒卡,想了想,又揭開信來看。

  這是一封沒蓋郵戳的信,想必是沒來得及寄出去,信封左邊寫著地址蘇州市山塘街仁義裡拾伍號,正中間則款款寫著「林瑜浦台啟」幾個大字。

  林瑜浦。

  乍一聽有點耳熟。

  妘婛盯著信封上的字念了三四遍,倏地記了起來。

  江蘇四大財閥,為首的林家家主,依稀就是這個名字。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4 11:45 A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22-6-14 11:46 AM 編輯

第三章  蘇州林家

  宣統皇帝剛剛登基那會兒國庫虧空,朝廷想讓民間富商吐出些油水,於是幾個王公大臣都被分配了任務,江浙一帶便由妘婛阿瑪負責。

  她之所以會對這名字有印象,是一次偶然從書房路過,聽親王怒不可遏嚷了好幾次「林瑜浦」,才知道這麼一號人物。

  會不會只是湊巧同名?

  妘婛抽出書信,展開。

  開頭先寫道“兒不孝,不能侍奉父親,然兒實非得已,不敢累及家族,是以多年不曾寄信”之類的致歉之語,她仔細閱了一整段,只看字字句句皆在訴己之悲,卻不見信上寫明不得已的緣由,又細細往下瞧。

  “兒辜負父親厚望,但兒近來恐行險峻之事,歸期未定,唯有未了心願,便是雲知。求父親顧念這點血脈,接納她回林家撫養成人,令她代兒盡孝。”

  後頭許多字跡被水暈開,辨不太清,妘婛放下,發了好一會兒的怔。

  她著實沒有想到雲知竟然會是蘇州林家的孫女。

  雲博約隱姓埋名長居山林,許多年都沒有和家裡聯繫,也是近來預感到了什麼,才想著要將女兒託付給林瑜浦,只可惜這信沒來得及寄出去就發生了意外……

  她默默嘆了口氣,眼看日頭高聳,忙收好了信及物件,匆匆的往回趕。快到徐郎中家時,一眼看到他站在小山坡上四處張望,鄰里好幾個幫著一起高喊“雲知”的,妘婛忙將布兜貼著腰裹著,藉著外裳鬆鬆垮垮的掩飾好,衝徐郎中招手說:“徐叔,我在這兒!”

  徐郎中家是真的急壞了,就連徐氏看她沾了一身的黑泥慘兮兮的模樣,都拉著她的手進屋道:“雲丫頭,你怎麼就不聲不響的跑了,可讓你叔一頓好找……”

  妘婛小聲道:“我沒有跑,我就是……想阿爸阿媽,想回家看看……”

  徐郎中小雲知委屈巴巴的模樣,難免心疼,忙讓妻子去打洗澡水,又蹲下身輕撫著她的頭髮說:“之前你病著,你阿爸阿媽那兒,叔就擅作主張先把他們火化了,過幾日再把後事一併辦了……就葬在西坡如何?”

  妘婛搶聲說,“徐叔,我想帶他們回蘇州去安葬。”

  徐郎中一愣,“丫頭……你是記起什麼來了?”

  裡屋正在燒水的徐氏也忙不迭出來問:“你真是蘇州來的?聽你阿爸提過那裡什麼親人沒?”

  妘婛低下頭,“……我祖父應該在的。”

  兩夫妻交換了一下眼神,徐郎中問:“知道你祖父的家住在哪兒嗎?”

  妘婛唔了一聲,裝作是努力回憶的模樣:“我只記得是在山塘街一帶……”

  “那你祖父叫什麼名字?”

  妘婛輕輕搖了搖頭。

  她本是想說的。

  如果能讓徐郎中寫封信告知林瑜浦孫女流落在此,常理來說應該會來人來接她。但她轉念一想,一封信從仙居到蘇州不知要多久,能不能送到尚未可知,就算來了人,最快也得十天半個月,雲知的爹媽可都是被害死的,她可不敢在這村子多留;另外,林瑜浦既是富甲一方的有名人,就算是徐郎中不說,小縣城郵局內可未必都是守口如瓶的,萬一再惹人議論,前幾日的裝瘋賣傻豈不是都白折騰了?

  安全起見,住址和名字不能透露。

  妘婛看徐郎中犯了難,道:“我雖記不得祖父家的住址,但我小時候在那兒生活過,對那……那胡同是有印象的,如果能讓我去山塘街那兒轉一轉,多半能、能找到的。”

  這一招「先抑後揚」可算是讓徐氏看到了盼頭,不等徐郎中開口,她先答應了下來:“這好辦,讓你徐叔帶你去,台州離蘇州也不大遠,去市裡坐火車,都不用兩日就能到。”

  徐郎中沒想好,猶疑道:“家裡的事……”

  徐氏道:“家中有我,你甭操心……雲丫頭想見祖父,咱可不好拖太久,耽誤人家團圓吶。”

  仙居地屬浙南,仙霞嶺延伸分叉南北,永安溪自西向東穿流,景致極美。

  妘婛的阿瑪作為親王中的守舊派,從小到大別說讓女兒出遠門,連出個家門都要限制時間,如今有機會一睹從前只能在畫上看到的山川水土,沒想到竟是在身死之後。

  一花一鳥,一草一木,都悄然落入一雙好奇的眼中。

  出山的路崎嶇難行,有好多次,妘婛都認為自己走不下去,但只稍坐片刻,喝幾口水、吃點兒餅,消散的力量好像又能重新攢回來。

  山路她沒走過,隨竹筏漂流而下也是初體驗,哪知半路刮來了一陣積雨雲,縱是徐郎中拿草帽給她擋了頭還是淋濕了大半身,想著這下怕是要染風寒了,然而雨過天晴艷陽一照,抵岸時身上曬乾之後愣是沒有任何不適。

  這野丫頭的軀殼倒是比從前的身嬌肉貴能扛得多。

  也算是五格格頭一次體驗到皮糙肉厚的妙處了。

  *****

  火車站是個將三教九流各色人種全混雜到一處的地方,上至西裝革履、穿金戴銀的「貴人」,下到粗布草鞋、蓬頭垢面——與妘婛同款扮相的「鄉下人」,再加上停在街邊的黃包車夫、光著膀子賣光餅的大漢、乃至窩在雜鋪裡舉著煙槍的「癮君子」等等等等……

  徐郎中買好了票,緊拉著她順著人潮擠進站台,到處都是人,卻不見維持秩序的——妘婛礙於身高,墊著腳尖望了好一陣,總算瞧見了剛入站的綠皮車,宛如一隻飛快的鐵龍,吐著黑煙低吼而來。

  來不及細瞅,徐郎中拽著她的胳膊前行,好容易上了火車,仍持續在人擠人中去尋覓落腳之處——他瞄準一處窗邊的空缺,眼疾手快的把預備好的板凳往那兒一放,撈妘婛坐下,就算是占了個地盤了。
  徐郎中將行李衣物塞到頭頂的鐵架上,抱在懷中的包裹是兩罈子骨灰,待車門關上,人群稍微穩定方才席地而坐,說:“丫頭,你忍一忍,睡上一覺天亮就能到了。”

  妘婛乖巧點了點頭。

  實則,這末等車廂內橫七豎八挨著人,空氣混濁難聞,哪能是安寢之所。

  夜幕徐徐降臨,徐郎中半躺著睡過去了,妘婛則趴在窗子邊,望著玻璃外樹木房屋在眼前一晃而過,想著短短兩日嘗盡了前世從未嘗過的苦,一股澀意湧上心頭。

  也許孤身一人,前路未卜,於是恐懼。

  但這對於在床榻上靜待死亡降臨相比,又算得了什麼。

  縱使未知,仍有希望。

  她任由窗縫透來的風吹乾眼眶,坐回到矮凳上,靠著車壁不知不覺入睡。

  ***

  古人詩中雲,姑蘇六代繁華,西子鏡照江城。

  徐郎中也是第一次來蘇州,如果不是惦記著給雲丫頭找祖父,他都想多逛逛街巷長點眼界。只是要在這七華里的地方尋一戶不知主人性命的宅子,也無異於大海撈針了。

  妘婛看天色還早,不急於一時。想到從前只在紫禁城裡嘗過的蘇杭小吃,此刻正宗風味就這麼沿街飄來,哪肯錯過?非要拉著徐郎中嘗一輪時令的神仙糕、小方鬆、油汆團子,再配上熱乎乎的餛飩麵,才心滿意足繼續上路。

  徐郎中本做好了尋個三五七天的準備,帶的盤纏也頗是緊俏,見雲丫頭這種吃法,還嘀咕接下來是否要省著點花,不料未到正午,就被妘婛帶往東區臨近閶門方向而去了。

  不同於外街的青石巷,這塊街區大道筆直而上,偶爾駛去的車都是漆光亮堂的,饒是再沒見過世面,徐郎中也瞧得出這一區住的都是頂富貴的人家,以為她是貪玩:“逛街什麼時候都行,我們還是先去……”

  “我沒在逛啊。”妘婛爬坡而上,默數著其他門戶的牌號,“快了,就在前頭。”

  兩人最終止步於位處坡頂處,最是顯赫的府邸前。

  那巍巍白墻黑瓦,高聳於四五丈的石基上,西面臨湖,東門臨路,上去還得先行百級台階。徐郎中愣愣看著門上的『林宅』匾額,不免咋了舌:“這寫的林宅,丫頭你是記錯路了吧……哎?”

  不等他說完,妘婛蹬蹬蹬跑上前去,敲了數下門環,很快大門開了,一個家丁裝束的年輕人探出腦袋,眯著眼望著眼前頭髮蓬亂、膚黑脣乾的小姑娘一眼,手一抬做出了趕人的姿勢:“也不瞧瞧這是什麼地方,討錢去別處,走走走……”

  儼然是把他們當成要飯的了。

  家丁尚沒來得及關門,下一刻門卻被這小姑娘抬腳卡住,妘婛單刀直入說:“我們不是來討錢要飯的,是來找人的。”

  “找人?就你們……找什麼人?”

  “林瑜浦林老爺。”

  這名字一出口,別說家丁,徐郎中都傻了眼。

  家丁冷不丁翻了個白眼,“也不看看自己什麼德行,也配見老爺?得,我不難為小孩子,你放手,我去後廚給你們幾塊餅就是。”

  聽語氣,林老爺應該在府中。

  “我要真是叫花子求見你家老爺又能討到什麼便宜?小哥,我這有一封信,勞煩你捎去給林老爺過目,”妘婛從懷中掏出那封雲博約未寄出去的信,遞向前,“若是老爺不方便,給這府上說得上話的人也成。”

  家丁聽她談吐字正腔圓的,還真不像是鄉下妞,於是瞟了一眼信封上的字,狐疑道:“要寄信怎麼不走郵局,親自送上門,誰曉得這有什麼貓膩?”

  妘婛原是臉上堆著笑,聞言那笑意立時凍在脣角:“要我多走一趟郵局,也無不可,到時要是耽誤了正事,這位小哥能擔著就好。”

  徐郎中被這囂張的語氣嚇了一跳,怕對方動手傷人忙上前擋在跟前,不料家丁小哥卻沒惱怒,只盯著他們看了片刻,接過了信:“行吧,你們就在外邊等著。”

  隨即關上門,快步往府內去。

  “他、他真去送了?”

  妘婛見怪不怪:“在這種高宅大院當門房的,自有一套行事的方法,送信上門等同於送拜帖,白跑一趟或是趕錯了人,當然更怕後者。”

  徐郎中偏過頭,仿佛從未認識過她一般看了幾秒——這個小丫頭……怎麼突然就透出一股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氣息了?

  感受到他詫異的目光,她也沒有解釋,只是靜靜等著,不發一語。

  沒等多久,高門再啟,開門的仍然是那個家丁,但這一次他的身畔卻多了一個人。

  一個身著墨藍長襟的中年男子,稍有些發福,並且謝頂,但五官尚算周正,也有幾分儒雅氣質,光憑家丁站在他身旁躬身的儀態,便知此人在這宅子中地位不低。

  妘婛正在猜測他的身份,忽見他上前一步,仔仔細細端相著她,不可置信問:“知兒?”

  唔,不稱小姐,而叫知兒?

  她心下有了判斷,抬眼,用可憐兮兮的語氣問:“伯……伯?”

  “是了是了,我是你二伯,這麼多年了,難為你還記得我。怎麼就你一個人?你爸爸呢?”這位二伯性情耿直,一連串問了好幾個問題才發覺到徐郎中的存在,“這位先生是……”

  “二伯,他是我阿爸的朋友,是他送我來的。”妘婛醞釀了個情緒,眸光轉向徐郎中懷中的兩壇骨灰,“我阿爸……去世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4 11:48 AM

第四章  初見祖父

  繁華深處,鬧中取靜,富貴而不失雅致。

  幾人繞過影壁,連廊通閣,一步一景皆有講究,一柱一瓦深有意蘊。

  哪怕是妘婛見慣了高門府邸,像這樣如水墨畫蘇式園子,仍能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徐郎中是徹底看傻了眼,腳踩在青石板上都有種飄忽的不真實感,倒是妘婛和這二伯聊了幾句,了解了基本狀況——雲知的這位祖父前兩年生了一場大病,之後狀態就時好時壞,因落下腿腳的毛病,只能常年坐輪椅;但好在今日人是精神的,所以在看到那封信之後立馬把老二叫來,吩咐把外面的人帶進來,一刻也不能多等。

  “爹聽說外邊是一個中年男人帶著一個女孩兒,還以為是四弟回來了。”二伯低嘆了一聲,緩下了腳步,“想不到只有你一個人……唉,怎麼就出了這樣的事……”

  他連說了幾次“怎麼會這樣”之後,眼眶都紅了一圈:“爹素來是最疼四弟的,出了這樣的事,還得容我想想怎樣開口才好。”

  這時,一個老人火急火燎奔上前來,說:“二爺,老爺差我來問人帶進來沒……”說著,目光不自覺投向妘婛和徐郎中。

  二伯轉過頭對妘婛道:“這是我們林宅的管家,以後你有什麼事吩咐福叔就好……福叔,她是我四弟的女兒。”

  福叔忙對她行了禮,“小姐好。這四爺家的姑娘瞧著真是……”約莫是對著她一時很難想到什麼讚譽之詞,他卡殼了一下,“……聰敏,二爺,這個子和四小姐一般大,該稱五小姐?”

  “這些日後再說。”二伯尚沉浸在弟弟的死訊中,當著徐郎中的跟前又不好多表露什麼,同福叔使了個眼色:“這位徐先生是四爺的朋友,福叔,你好生安頓,還有,讓張嬸過來帶小姐下去梳洗一番……對了,雲知……你餓不餓,喜歡吃什麼儘管說,二伯讓廚房給你做。”

  在街市上吃撐沒消化的妘婛擺擺手,“不餓不餓。”

  “那行。四弟的事……總歸是瞞不住的,我得先去同爹說一聲,回頭喚你就過來。”

  *****

  林宅裡的人辦事利索,從門房到照料起居的張嬸都是有眼力勁兒的,也就是一忽兒的功夫,該備的洗漱用品、澡盆、衣物一應俱全的擺在眼前,怕生人多妘婛不自在,張嬸也不多逗留,只吩咐了一個丫鬟在門外候著。

  妘婛浸泡在熱水中,醒轉至今,這一刻緊繃的神經才真正懈怠下來,連帶著頭髮絲都愜意了,她不敢貪多,搓乾淨了就換上了衣裳。多半是福叔口中那位「四小姐」的服飾,尺寸挺合身,一身緋紅底本是她最喜愛的,如今穿在身上反倒襯得人愈發的黑——這小丫頭也不知道什麼毛病,脖子以下的皮膚不說白皙也算是正常,偏生臉蛋卻黑的跟沒洗似的,撲十層粉黛都拯救不了,再加上額前狗啃一樣的劉海,實在是叫人沒有裝扮的興致。

  見頭髮一時擦不乾,她索性半披散著扎了個小髻,剛好外邊來人說是老爺傳喚,她便將舊行頭裡的鑰匙和羊皮簿揣兜裡,跟著過去了。

  福叔帶她止步於內堂前,伸手請她進門,妘婛向內探去,廳內只有兩人,一個是雲知的二伯,另一個老者坐在一張輪椅上,側著身靜靜凝視著擺在青銅櫃上的兩罈子骨灰。

  他就是林瑜浦。

  妘婛深吸了一口氣,放膽邁入內堂,在二伯眼神的示意下,跪下身,朝老人家磕頭道:“知兒拜見祖父。”

  那是個精瘦的老者。

  兩鬢與鬍鬚花白,看去約莫過七旬了,不知是否因為蓄著淚光的緣故,深陷的眼窩下有雙很亮的眸子,不見尋常老人的混沌,他轉頭看到孫女時,眉目中自然而然透出慈意。

  說來也奇,這一眼令妘婛想起了自己的祖父,原本忐忑的心莫名靜下來,無需醞釀眼眶就濕了,林瑜浦看著心疼,忙招招手道:“來,快起來,到祖父身邊來……”

  妘婛應了一聲,乖順的坐到他的身旁,林瑜浦拉著她的手左看右看:“知兒都長這麼大了,走的時候還白白胖胖的,怎麼就瘦成了這副模樣……”

  二伯道:“在鄉下長大的孩子總會多接觸日曬,我看知兒的模樣還是像極了四弟,尤其是眼睛,一眼就認出來了……”

  林瑜浦一聽“四弟”,捏著她的手緊了緊,哽著嗓子問:“聽你二伯伯說,你是從火場裡爬出來的……你阿爸他向來是個謹慎的人,究竟出了什麼事?你同祖父說說。”

  該告訴祖父是有人故意縱火嗎?

  妘婛拿不準這個猜測是否準確,但聽他這麼問,想必也是起了疑心,關乎生死的事,欺瞞反是不妥。她低聲答著:“我也不知道家裡怎麼就著了火,就記得阿爸撞不開門窗,就讓我從廚房的水溝裡爬出去……後來我醒來,村裡的人就說……說……”

  說多錯多,她索性把話卡在這兒,讓他們自己琢磨去。

  林瑜浦神色複雜的蹙起眉,對二伯說:“那位姓徐的郎中不是還在府內?你去探探風聲,尤其是關於失火之事,旁枝末節也不要落下。”

  “是,爹。”二伯退下。

  少了個打圓場的,只留她和祖父獨處,妘婛正擔心說起過往會不會露馬腳,但聽他說:“知兒,你是不是還在惱祖父?”

  惱什麼?

  妘婛耷拉著腦袋,不敢作聲,又聽祖父嘆息道:“當年你爸爸連家業也不顧,非要跟著北京那些人蔘加什麼革新社,我是氣狠了,說了那樣的話,本是想讓他知難而退,哪知他真就這樣帶著你們母女離開老宅……”

  原來是怕孫女兒記仇啊。

  她輕輕搖頭,“那時候我還小,許多事都不記得了。”
  祖父長嘆一聲:“原以為你們早去了東京,想不到他寧可藏在那破村子裡,也不肯回家……”

  妘婛望著這個嘴硬心軟的老人,寬慰道:“阿爸只是不希望連累林家,他很惦記您的,那封信,他都隨身帶著,又不敢寄給您。”

  “有什麼不敢寄,都是血脈相連的,做什麼不是連累,他不連累林家,倒累去了自己的性命,累得你一個小孩子吃了這麼多的苦頭。”林瑜浦拿袖口擦掉眼淚,“快同祖父說說,這些年你們是怎麼過來的,那窮村子連溫飽都成困難,老四怎麼就忍心把我的寶貝孫女兒養在那兒……”

  妘婛心裡也覺得奇怪,放著這樣的家大業大不要,以身涉險之後又躲在旮旯角落中過窮日子,雲知的爹娘究竟圖什麼?

  她答不上來,眼瞅祖父有深聊的趨勢,只好將衣兜裡的鑰匙印鑒拿出來,遞上前:“這是失火那日我阿爸讓我保管的東西,他說,這裡有許多人的心血絕不能毀了。”

  祖父接過去,先瞄了一眼鑰匙,又戴上老花鏡,往光源亮的地方側過身,翻看那張印鑒卡。

  他眯著眼,神色嚴肅了起來,問:“這鑰匙同印鑒,你可有給其他人見過?”

  “當然沒有。”妘婛:“知兒想著既是要物,當親手交給祖父才安心。”
  林瑜浦略略松了一口氣,妘婛道:“我看離這上邊租期的時限還有小半年,是否只要持卡和鑰匙,就能開銀行的保險箱了?”

  林瑜浦沉吟片刻,正色道:“知兒,你能平平安安的到蘇州,是好事,至少暫時沒人把主意打在你身上,但這不代表從此就能安枕無憂,這兩樣東西,你只當做從沒見過。”

  眼瞅著祖父有毀物滅跡的苗頭,妘婛忙問:“……您不打算將保險箱的東西取出來嗎?”

  “我雖然不知這些年你爸爸在外做什麼,但他背井離鄉、避世於仙居,卻把什麼東西存在了天津的銀行,說明他早知其中利害……這,恐怕是要你父母性命之物。”

  妘婛道:“可他們視此物甚於自己的性命。”

  “知兒,”他緩緩皺起眉頭,肅然問:“莫非,你也想走他們的老路?”

  “當然不,我是……”

  是什麼?

  是林賦約的臨終之言歷歷在目,還是這副軀殼殘留的心境在作祟,妘婛也說不上來。但坐在跟前的這位祖父尚沉浸於失子之痛中,哪是幾句語焉不詳深明大義就能說服的了的?

  妘婛飛快整理了一下思緒:“……我是擔心萬一真有人要尋此物,保不齊日後還會找到我頭上,若上趕著什麼歹人,即便我說破了唾沫星子,他們就會信嗎?”

  林瑜浦微微搖首,“我們在明,歹人在暗,但凡此時你不遠千里遠赴天津,只怕會惹殺身之禍……若你一直留在蘇州,等保險箱的租期到了,他們自會把目標轉移開。”

  “阿爸已經不在了,您真的忍心看著他們用生命守護的東西,流落外人之手?”

  她見祖父有些猶豫不決,又搖了搖他的手臂:“我知道祖父是想保護知兒,也許有些事是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可是這東西究竟是催命符還是保命符,總要看過才好作判斷吧?”

  這句話總算撬動了林瑜浦。

  他低頭看著那張印鑒卡,嘆了一口氣:“罷了。待辦完你爹媽的後事,我會著人去一趟天津看看情況,但你必須應承祖父,此事務必守口如瓶,若今後遇到任何人自稱是你父母的同僚,都不能輕信,更不可相告。”

  妘婛忙點頭道:“我從鬼門關走過一遭,往後只想好好伴在祖父身邊盡孝。自家門外的事本沒什麼非成不可的,自然,我也不是沒眼力見兒的忤窩子,豈會讓外人隨意一套就痴痴傻傻的抖空包袱?”

  祖父聞言,頗是刮目的望著她,滿腔子悲戚好似都被這話衝淡了不少,“想不到老四那樣的性子竟能生出你這樣的閨女……我記得你幼時說話明明是咱吳語的軟糯,怎的現在學了一嘴的京片子?”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4 11:50 AM

第五章  長兄歸來

  妘婛暗嘆一聲“糟糕”,一個不留神把慣用的詞兒給溜出來了,她清了個嗓子,扯道:“我們住的那個村子有個婆婆是個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平日裡對我們家也很是照顧,我聽著好玩兒,一來二去的就……”

  “知兒倒是聰穎。”祖父欣慰的撫了撫她的頭髮,“只是帶你來的徐郎中……”

  她道:“我什麼都沒有同徐叔提,進門前,他還以為我找錯了門。”

  林瑜浦莞爾,這時走廊外傳來了腳步聲,他將印鑒卡和鑰匙收入衣兜中,剛好二伯走進來,大致回了些從徐郎中口裡問來的話,隨即道:“看著確實對四弟的情況一無所知,是個老實人,我讓福伯取了一袋子銀元給他也不肯收,本來就說要走了,我搬出知兒他才肯多留宿一夜。”

  “他千辛萬苦的把我寶貝孫女兒送來,真要空手而歸,丟的是林家的體面。”林瑜浦掩口咳嗽了兩聲,“錢還是要給,且不能少,把這份人情債填滿了,嘴也就嚴實了。”

  二伯:“明白。”

  *****

  初回家門,一頓飯自是免不了的。

  祖宅暫時只有二伯夫婦在家,這二伯母又是個溫婉賢惠的性子,盡顧著給她夾菜,一頓飯下來她吃多說少,大部分都在聽其他三位長輩嘮嗑家中的人和事。

  林家共有五個子女。

  雲知爹家行四,前頭有三個哥哥,除了二伯林賦行鎮守蘇州代掌老家的家業,另外三個目前都在上海生活,得閒時才會回來探望老父親。

  通常繼承家業的都是嫡長子,林家之所以特殊,應當是老大林賦厲能力較為強悍的關係——這頓飯裡他被提到的次數最多,討了個一官半職,在上海租界都能說得上話,所以老三林賦節緊跟在大哥後邊,順道把家業擴展到滬區去。

  妘婛默默的將四兄弟名字的最後一個字掰開來看:厲、行、節、約,怪不得林家能夠發跡,從取名都能看出道行。

  她正兀自出著神,二伯母還當她是想起父母難過了,便站起身來給她布菜,順道把話茬一轉:“可惜我那二丫頭不在國內,她要是知道知兒回來,那就熱鬧了,小時候你們總在一起玩,還記不記得?”

  妘婛客套說:“記得,二姐對我照顧有加,我哪兒能不記得。”

  話音方落,二伯先說,“初兒那時盡惹知兒哭,談什麼照顧?”

  二伯母道:“人家知兒懂事,哪跟你似的,專拆自家的台。”

  話語間,氣氛稍適鬆快了些,差些掉底兒的妘婛默默抹了冷汗,待最後一道甜湯上了,她一口氣喝光便藉口倦了匆匆回到屋裡去。

  免得誰再提起重溫過往讓她說幾句蘇州話,就糊弄不過去了。

  簡直是踩著風火輪的一天。

  她想想後怕,尤其是這說話的腔調,還得盡早褪去原來的習慣,往後在這個家裡少不得要見其他人,除了幾個伯伯外還有鬧不清誰是誰的堂兄弟姊妹們,不把基本的關係鬧明白,想混下去怕是更難了。

  她躺在床上,一種眩暈感後知後覺的襲上心頭。

  之前朝不保夕,急於尋一條生路才無暇顧及,而眼下,當她真正在林家安頓下來後,卻沒有多少塵埃落定的踏實感。

  往後,真的要以林家五小姐的身份活下去嗎?

  往事俱忘倒也罷,那些關於五格格的點點滴滴猶在昨日,曾經骨肉相連,哪是能輕易割捨的?

  翌日清晨,她專程起了個大早,給徐郎中送別。

  二伯不知道使了什麼法子,還是讓他把一袋沉甸甸的銀元收了,徐郎中看到妘婛還十分不好意思,連連念叨了幾次“慚愧”,她歉然道:“之前隱瞞徐叔,實在是情非得已。”

  徐郎中擺擺手,意思是他都懂,“我家那婆娘可不是能守口如瓶的,村子裡一傳十十傳百,才要生事端呢。本來我還擔心林兄走了之後你怎麼辦,如今才是真的放心了。”

  多餘的話也就不再說了。

  徐郎中走後,林瑜浦怕孫女悶在屋子裡鬱鬱寡歡,不時會喚她聊天吃茶點。妘婛怕自己多說多錯,索性陪著祖父寫字下棋,她書法好、棋藝也好,更難得愛讀書,有時一看大半天,不忍釋卷地模樣像極了老四。

  林瑜浦瞧這孫女是越看招人喜愛,沒兩天就吩咐管家,說他書房五小姐可以自由進出,無需事先通稟。實則妘婛將自己泡在書房中,除了盡量避免「嘮家常」的頻次,還想能否從中尋到家人的蹤跡。

  這兩日她偶爾試著從林宅的人口中套過話,想著她阿瑪既是前朝的軍機大臣,總該是有人聽過的。沒想到連管家都鬧不清幾個鐵帽子王的區別,祖父那兒又怕問了起疑,她只好自己查。

  祖父書房也就囤了近一個月的書刊報紙,自然沒找著清政府被推翻那年新聞。她翻了半天,勉勉強強看懂現今幾派軍閥是從北洋軍分裂出來的,或者一兩則提到了皇叔皇伯,不是把府邸賣了遠走他鄉就是投靠東洋人,其餘一無所獲。不是沒想過去街上找書肆問問,但近日林宅忙於操辦林賦約夫婦的後事,她總沒有到處瞎跑的道理。

  像林家這樣的望族,白事本應當辦得隆重,但礙於雲知爹娘特殊的身份、以及蹊蹺的死因,這喪事的禮儀倒簡略了許多,乃至連家族主要成員都沒攏齊的程度。

  *****

  “大哥最近人在北京陪著王督察長,一時回不來,但他說了,葬禮前一天肯定會趕到的。本來大嫂說好了要來,哪曉得前夜三丫頭忽然病了,高燒不退的,只好托我把輓聯帶來,欸,就在後車廂裡,福叔去幫忙搭把手。”

  妘婛住進林宅的第七日,林家老三林賦節代表駐上海兄妹團回到老宅,剛上門就劈哩啪啦的將二伯滿臉的疑問先給解釋完了,不等二伯說什麼,他就開始東張西望的瞄了一圈:“聽說知兒回來了,我專程帶了新到貨的英吉利糖果,人呢?”

  說話間,直接從妘婛身旁掠過,“不在家裡麼?”

  “……”

  妘婛對這位「心寬體胖」的三伯父背影,嘴角一抽道:“三伯父,我在這裡。”

  林賦節回過身來,盯著與印象裡截然不同的小黑妹怔了好半晌,“小雲知?你怎麼、怎麼變成一塊炭了啊?”

  她不知如何回應這直言不諱,只好窘在原地,老二瞪了老三一眼,“怎麼說話的你,哪有一點長輩的模樣?”

  三伯忙豎起兩指在自個兒略微禿頂的腦門前一點,做了個西洋式的抱歉動作,“三伯就這樣,沒拿你開涮的意思啊,黑、黑珍珠更是別具一格,人群中就屬你最與眾不同……”

  仿佛嘴裡沒個把門的越說越不對勁,妘婛倒是不惱,只覺得這位三伯留著兩撇小鬍子,笑出了彌勒佛的喜氣,她忍不住被逗笑了。

  三伯摸了摸她的頭髮,“三伯一進門就瞧見你了,看你小眉頭皺的喲,笑了就好……以前老四在家裡的時候,就屬他笑聲最多,你可得好好繼承他的笑點噢,欸,糖給你,拿著。”

  她接過糖罐,道:“多謝三伯。”

  二伯將三伯拉到一旁:“怎麼就你來了?弟妹和幼歆呢?”

  三伯:“這不我家那四丫頭下週就要考學嘛,你也知道幼歆那性子,要是沒人盯著,指不定要出什麼岔子。”

  “瞧你們這一個個的辦的是什麼事兒?”二伯嘆了口氣,“大嫂也是的,家裡又不缺照顧的人,來回就半天的車程,至於臉都不露麼?爹要是知道了,指不定要惱成什麼樣。”

  “不至於不至於。”三伯道:“遲點兒伯昀會來。”

  二伯一愣:“伯昀上個月不是摔斷腿了麼?”

  “可不是,他聽說老四的事,說拄拐都要參加葬禮。”三伯說:“怕震著骨頭,車得開得慢,反正晚上能到。”

  二伯的臉色這才稍稍緩下來:“我大侄子都比你們這些老不靠譜的明事理。”

  傍晚時分,妘婛見到了他們口中提到的大堂兄伯昀。

  一副斯斯文文的金絲眼鏡架在英挺的鼻樑上,梳著三七開的時髦偏分頭,配上合身的黑色西服,即使是拄著拐一瘸一瘸走來,仍舊是儀表堂堂的大少爺派頭。

  二伯同他介紹雲知時,他也沒顧忌自己的腳傷,上來就將一根拐棍往墻邊一靠,遞出手去:“歡迎雲知妹妹回家。”

  概念中,握手是男子間的禮節,遲疑間,看伯昀手懸在空中,忙敷衍的觸了一下,又迅速縮了回去。

  伯昀沒太在意,又稍作問候兩句,便跟著兩個伯伯往正堂方向而去。

  長房長孫歸來,這一頓晚餐吃的自是比前兩日來的其樂融融些。

  雲知的這位大堂兄也是早一批留過洋的佼佼者,不到二十三歲就拿下了蘇格蘭聖安德魯斯大學的物理學士學位,回國之後直接被燕京大學聘為授課教授,因為大伯工作調動的關係,去年也到了上海,目前在大南大學新創建的實驗室,研究什麼測井之類的項目。

  妘婛自然是一個字兒也沒懂,單看祖父和伯伯們的神情,也聽的很是吃力,伯昀說著說著大概也察覺到這是飯桌而不是實驗室,於是又把話題轉回到了妹妹身上。

  “雲知妹妹和四妹差不多大,快十六了吧?”伯昀問,“也到了該準備考學的年紀了。”

  妘婛:“考學?”

  “是啊,三妹和四妹都在滬澄念書,過兩三年就能考大學了,這兩個嬌生慣養的都不肯離家遠,估計到時也會考本地的學校,你呢,可有什麼打算沒有?”

  妘婛對大學的概念還停留在『西洋的學校』、『傳教士辦的教會大學』,就算是京師學堂裡收的也多是男學生,女子讀的私塾不過就是在研習禮教、琴棋書畫上生出了點兒花樣,本質上有著天壤之別。

  聽大堂兄的意思,莫不成如今的女子竟也能和男子一樣求知考學?

  她兀自詫異著,三伯道:“大侄子,你剛回來還沒聽說,這幾年知兒和四弟都蝸在一個小村落裡,那窮鄉僻壤的哪有什麼學堂,恐怕連個教書先生都沒有,她才到家沒幾天呢,你就問她考學不考學的,這不是為難人……”

  “嗯哼。”祖父冷哼一聲,二伯下腳踢了三伯一下,截斷了他的口無遮攔。

  伯昀輕輕“啊”了一聲,道:“四叔可是燕京大學有名的地質學教授,我從小崇拜的對象呢,還有四嬸嬸,還是精通多國語言的詩人,有這樣的父母親自傳授知識,還會輸給尋常的學堂不成?”

  妘婛知道他是在好心替她找場子,又聽祖父吹鬍子袒護著:“五丫頭棋藝精湛,更寫了一手漂亮的行書,外頭那些所謂的洋學堂,哪教得出這些?畢竟是老四的孩子……唉……”說著,眼皮又耷了下去。

  伯昀聞言,道:“平日聽祖父念叨王羲之、顏真卿的字,頭一回聽他誇自家人,竟有些不習慣了……哎,祖父您可別瞪我,我啊從燕京大學同事那兒買了一副字回來,剛好五妹妹回來,一起過個眼,看看我有沒有被人給矇了。”
 
   他說著起身去取字畫,讓管家幫著拉開卷軸,是一幅行雲流水的草書,二伯母問上邊寫著什麼,伯昀道:“半生塗抹習難除,一任旁人笑墨楮……這是鐵保的字帖,我同事拍著胸脯擔保是真跡……”

  祖父尚未開口,妘婛倏地起身,手不自覺揪著衣袖,只湊近看了一眼,就覺得心跳漏了半拍:“大哥的同事有沒有……說是哪兒來的?”

  “他父親喜好字畫,前些年託人輾轉從前朝王爺手中買來了一些,我也是無意間在他家見到的,想著祖父收藏好幾副鐵保的字帖。”

  伯昀揀了這個話頭,無非是想淡化祖父的哀思,不想,卻激得妘婛心潮湧動。

  阿瑪也喜歡鐵保的書法,有次小弟弟調皮,不留神打翻了茶盞,是以右上角那塊的墨字暈了些。阿瑪反倒覺得境意更甚,常年掛在書房裡,她一眼就認得了。

  她迫不及待問:“那個王爺為什麼要賣字畫呢?”

  伯昀:“據說是他的妻子重病,於是變賣了一些字畫……”

  妘婛心頭“咯咚”一聲,“病好了嗎?”

  “啊?”

  “那王爺的妻子,”她的額娘,“病好了嗎?”

  伯昀又愣了,隨即道:“十之八九是沒有的,聽聞禮親王去世時,葬禮上也未見得妻子……清朝雖亡,北洋軍政府還是以原本的待遇供養幾位鐵帽子王,這位禮親王原是有軍權的,他不願對北洋軍俯首稱臣,索性舉家遷到天津,可沒多久他的部署軍判投直系軍閥……他年事已高,無力抗衡,加之家中人丁凋零,晚年……著實凄慘。”

  妘婛雙手指尖不住地發顫,聲音卻是遲鈍似的:“都過世了……怎麼會……”

  伯昀困惑這妹妹怎麼對前朝王爺的家事如此關心,祖父和伯父們亦是不解,二伯母瞧她低著頭,一下一下喘著氣:“怎麼了知兒?哪兒不舒服?”

  “……我先回房。”

  她聽不清周圍人說什麼,也顧不上回應什麼,二伯母見她離席想去追,祖父攔下了,道:“怕是觸景生情了。”

  伯昀蹙眉:“觸什麼景?”

  “你看看這字的後半句是什麼。”

  他低下頭,這字另有後半截——他日兒孫搜畫篋,不留金幣但留書。

  林宅家大院大,妘婛漫無目的向前,一度跌跌撞撞的,在一片內湖前摔了跟頭。

  她呆了好一會兒,膝蓋火辣辣疼起來,嘴邊嚐到鹹鹹的滋味,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任憑淚流奔湧肆虐。

  風鑽入袖子口,裹走了體內的溫度,餘下冷得徹骨酸心。

  是否因她不甘心斬斷過往,老天才不帶喘氣的給她來了這致命一擊。

  她只知道,從今往後,她和雲知一樣,沒有爸爸媽媽了。

  頭頂上的月凄凄切切地耀在身上,好似能將人埋進氤氳中。

  她不曉得哭了多久,也不曉得是怎麼回的屋,四周漆黑一片,迷迷糊糊中,腦海裡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

  “妘婛,別同你阿瑪置氣啊,到額娘這兒來,有栗子酥哦……”

  “雲知,只有你好好活著,才不會讓我們白白犧牲……”

  “五格格是想說是我們沈家強人多難……”

  “雲丫頭,你是阿爸的希望,無論如何,要好好活下去……”

  “五姐!你就算是嫁了人,也永遠是我的姐姐!”

  “愛新覺羅妘婛,我的人生交給你,你過好了,才不算辜負我。”

  妘婛倏然睜開眼。

  天大亮了,太陽透過玻璃窗照進來,她躺在床上,不知是誰給她換上了睡衣,額頭還搭著一條微濕的方巾。

  燒了一整夜,溫度雖然降下來了了,難免口乾舌燥,她起身倒水,無意間望見了鏡子中的自己。

  纖瘦、黝黑,眼睛卻是明澈透亮的。

  夢裡,她說“你過好了,才不算辜負我”時,眸光裡透著滿滿的倔強。

  只是夢境而已,某個剎那竟真切感受到一種截然不同的心緒。

  妘婛揉了揉太陽穴,忽然想起這句話前另一個人的聲音,心口倏地一跳。

  門咿呀一聲,二伯母見她光腳踩地板上,“哦喲”一聲,連忙拉著人坐回床上:“醒來也不吱聲的?冷水怎麼能喝呢……小蝶啊,去端壺開水進來,告訴老爺,五丫頭醒了……”二伯母給她拿體溫計,這會兒伯昀虛敲了兩下門,“五妹妹燒退了嗎?”

  二伯母說:“在測了在測了。”

  伯昀邁進來,幫著看了體溫計,“好在降溫了。”又覷了一下妘婛的神色,“昨晚你忽然跑了,後來又燒又睡的,沒把大傢伙嚇壞。”

  她仍在怔忡中,“我昨天……就是那句詩,我聽阿爸念過,心裡忽然有些……”

  伯昀善解人意道:“我曉得的。”

  妘婛悄悄溜了伯母一眼,“我有些餓了。”

  二伯母去廚房催她的粥點,一時屋內就剩大堂兄一個,她忽然問:“大哥,我有個問題……”

  “你說。”

  “你曉得那幅鐵保的字,你朋友家是從哪兒經手的嗎?”

  伯昀始料未及她會問這個,“怎麼了?”

  她不能說實話,得編個說得通的理由:“我之前在爸爸的朋友那兒也見過一樣的,紙上的字沒有被水暈染,所以……”

  伯昀聞言,笑了笑:“你擔心的是這個啊,放心吧,我早就問過了,那被暈染的字聽說是王爺家的小孩子無意而為之,而且,字帖是王爺的兒子親自賣的,保真。”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4 12:09 PM

第六章  我叫雲知

  禮親王世鐸曾是權傾朝野、坐軍機處頭把交椅足有十六年的王爺,雖因慈禧器重受盡榮寵,卻沒有太多子孫福可享。妘婛先頭的幾個哥哥姐姐,不是早夭就是早逝,頗有將才的三哥在八國聯軍入侵時又不幸陣亡,那之後,阿瑪便將全部的寵愛放在了她和七弟弟身上。

  都是一個母親肚裡鑽出來的,她比七弟大兩歲,理所當然的充當起長姐的姿態,有糖餅分他留一半、有架一起打,如同波與藤感情自是非同一般。

  所以,聽伯昀提及那字帖的時候,自然而然的猜測到弟弟身上——能準確的說出字暈染的原委,當初賣字帖的人應該是小七。

  她無法想象小七的近況,伯昀說他朋友也有許久沒聯繫過,貌似三年前離開北京後去了滬上,此後就斷了消息。

  有親人尚在人世,是不幸中的萬幸,她心知一時半會兒尋人無異於大海撈針,也沒再追問伯昀,但心中存著團聚的念想,悲慟之心總算稍稍得以緩解。

  *****

  葬禮這日,天降綿綿細雨。

  大伯父林賦厲與大伯母均是當天一大早趕到的,封棺落土後,眾人於墳前輪流鞠躬低泣,場面肅穆而凝重,無人打傘。

  妘婛拜著林賦約夫婦二人的墓碑,心下百感交集。哪怕這是一對於她而言素未謀面的父母,但若不是他們護犢情重,她也無緣再睜開眼看一次這個世界。

  這段日子以來,她偶爾會想,為什麼偏偏只讓她想起那一段臨終託付?倘若這就是天意,那她便不能白白花著這副身軀給予的便利,只為滿足自己的欲求。

  雨勢漸大,待眾人逐漸散去,她重新跪於墳前,在心裡說:“請恕我未經允許,不請自來,占用了你們女兒的身體。但從此刻起,我會把你們當成是我的父母,把祖父當成我的親祖父來孝順。我不敢忘記我前世的父母,但也絕不會忘記你們的遺願,即使我能力低微,總有一天,我會竭盡所能,不會讓你們的心血付諸東流。”

  她伏地,鄭重磕了三個響頭。

  再起身時,她明白,是時候要放下愛新覺羅.妘婛了。

  那邊的伯昀撐起傘朝她走來,“五妹妹,雨開始大了,快上車,別淋感冒了!”

  “來了!”雲知應了一聲,回望了墓碑一眼,朝前奔去。

  *****

  次日,大伯一家與三伯就回到上海去,接下來一個多月,雲知隨祖父住在蘇州老宅中,日子過的安逸且愜意。

  卻有一樁心事令她頗是苦惱。

  事情的源頭還得回到上個月。

  那會兒喪禮剛結束,一家人圍坐吃飯,大伯母喬氏看著是個頗有長房媳婦范兒的女人,但和二伯母薛氏聊起家裡幾個孩子,兩個妯娌是連連嘆氣:先是二伯母惱女兒出國留學兩年未歸,眼見畢業了忽然說要攻讀雙學位,愁的她啊幾天都沒睡好覺;再是大伯母提到自己閨女性格好強,才高中就夜夜熬到半夜,以後怕也是管不了的主云云。

  聊著聊著自然而然會帶到雲知,提到念書,她們意見極為統一的認為五丫頭留在蘇州上本地學堂就很好——既能陪在老爺子身側,讀兩年書嫁個好人家才是正道。

  雲知一聽「嫁人」二字,心有餘悸地一抖:“伯母,我還小。”

  大伯母立時說:“你再過兩年虛歲就十八了。不說你伯母這代人,就是時下多數的姑娘,不也都是十六、七歲就嫁人?”

  伯昀邊吃邊道:“媽,從前女孩子沒有讀書的條件,現在不同了,教育局新頒了女子也可以考大學的規則,雖說推行需要時間,能預見的是全民教育將會更加普及,今後女子也能做醫生、做律師,談婚論嫁的年齡自也會往後推移……”

  大伯母氣啾啾打了他筷子:“多少人吃都吃不飽,你說的什麼全民教育沒個幾十年能普及?自己個兒老大不小了沒著落,還想捎帶五丫頭一併跑偏?”

  二伯母附和:“其實嫁了人也未必不能唸書,有時備孕也需要一兩年……”

  五丫頭:“……”

  *****

  這次飯桌上的閒聊在祖父的冷哼聲中很快揭過,卻在接下來一段時日,使雲知一度陷入深思與糾結。

  她還記得從前阿瑪對她說什麼“女子能通文識字即可”、“中西並用,是維新黨為了腐蝕大清的陰謀”之類,因她偷扮男裝去念新式學堂,連家法都動了,最後還是只能乖乖進宮讀史念詩。

  當年,留洋歸來的沈一拂將她視作迂腐之輩,可曾知曉她有多麼嚮往外邊的世界?

  九年之差,天翻地覆。如今社會上已經有聲音開始提倡女子和男子一起讀書,然而這樣光明而又美好的期許在伯母們看來,那些不過是為嫁個好人家多添一筆的點綴,對女子來說,主次應分明,嫁人應居首。

  倘若不是因為嫁過,興許她也並不會如此篤定,所謂嫁對嫁好是遠不如自己擁有生存於世的能力來的靠譜。

  她心中有了傾向,奈何祖父斷然不同意放她去上海念書。

  林瑜浦道:“蘇州也有不錯的學堂,入學的要求不高,學個兩三年,祖父再給你尋個好人家,離家近,有什麼事祖父為你撐腰,這樣不比外頭風吹雨打好過許多?”

  “可大哥說,若想考更高的學府,依目前新政看,得有京滬的戶籍才能實現。”雲知問:“而且,三堂姐和四堂姐不都是在上海念高中麼?”

  祖父說不過,索性拍桌子道:“才陪在我身邊幾天,就要學你阿爸那般飛的遠遠的?”

  老爺子耍了老古董脾氣,雲知只好暫且作罷。她越不提,祖父反倒覷她神色,但看她乖順如常,又不由有些心疼。

  這夜,他見雲知臥房燈未亮,進去坐坐,雲知本想喚人沏一壺茶來,祖父擺擺手,待福叔退門而出,問:“是不是還想去上海讀書?”

  她低著頭,一隻手將另一隻手的拇指攥得通紅,“想的。”

  祖父並不意外,見她應得如此乾脆,又有些愀然不樂:“你不怕去上海住你大伯家,不如在祖父身邊舒坦?”

  話未說盡,她一聽就明白了三分——「不如在祖父身邊舒坦」的另一種解讀,是「寄人籬下」。

  上海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大伯家究竟是什麼樣一副光景,她一無所知;不像蘇州老宅,有祖父寵著,二伯也是個性情敦厚之人,一看就是能舒舒坦坦過日子的地兒。

  但她又在自問:“你重活一次,難道還敢把自己所有的盼頭都寄託在「好人家」上嗎?”心裡很快給出了答案:“不,我不能。”

  她道:“祖父,您說人這一輩子哪能什麼委屈都不受的?自家人相處,彼此間始終存著親情善念,至多就是沒那麼隨心所欲,哪能受什麼真委屈。但若是沒本事,不能叫人打從心底瞧得起……那遭受到的,可就不是委屈那麼簡單了。”

  林瑜浦看孫女兒小小年紀,說起話來居然如此少年老成,心下一揪,拉著她的手道:“過去你是不是受誰的欺負了?別怕,告訴祖父,祖父一定替你好好出氣。”

  那人不知是在天南還是地北,這輩子怕是再無交集,又談什麼出氣呢。

  她收起重重心事:“我不想欺負別人,只是有時候越想要過的平安喜樂,越要有不讓人欺負的底氣。我也不能一輩子都仗著祖父的庇佑來活吧?”

  林瑜浦搖頭苦笑,“本想依你一回,就當長見識,不習慣再回來。現下瞧你這性子,這一去……還不知會走多遠。”

  這話一出,算是同意了。

  雲知一喜,又聽他道:“祖父一介商人,念的是生意經,家中除了老三外,其餘的從政的從政、求學問的求學問,手中的本事還真不是從祖父這兒學來的……只是人年歲越大,越有私心,總怕小鳥兒高飛受不了磋磨,總歸不如護在眼前來的安心。”

  聽祖父如是說,她才想起眼前這個老人剛剛痛失愛子,而小孫女於他而言是帶著寄託之意。她一時有些自責,忙說:“您要是真的不捨得我走,我就不走了。”

  祖父“唉喲”一聲,“現在知道哄我老頭子開心了?”他摸了摸她的頭髮,“多少人活了大半輩子,也只能隨波逐流,你這樣小小年紀就懂得自己拿主張,祖父也就安心了。”

  這話說得真切,令她心頭暖融融的,不自覺間早已把他當成了自己真正的親人。

  “祖父,以後我一得閒,就回來看您,只盼到時可別嫌我回的太勤就好。”

  ***

  本來說好,夏天先找個先生留在蘇州補補課,上學的事過完年安排。

  不料,才過去不到一個月,林賦厲就來了電話,大意是說戶籍已經辦妥,適合的學校也挑了幾所,只是具體如何選還得根據雲知的文化程度來定,目測離開學考試只剩兩個月,能早些過來適應一下會比較好。

  祖父一放下電話就把雲知喚來:“還是你大伯辦事靠譜。約好了,週末就讓司機接你上去,你看著收拾幾件衣物,不需要帶太多,他們那邊都會給你置辦妥當的。”

  “……”

  她近來盡顧著聽評彈小調學吳語去了,突然來了這麼個消息,還強調什麼「文化程度」、「開學考試」,怎麼不叫人心底發虛。

  話是說無需準備什麼,臨走那日,林瑜浦還是把她拉到書房裡,將錢包塞給她:“按說你大伯應該不敢怠慢你,但所有開銷都要過他人手總是憋屈,這些你先拿著,花完了祖父再給你寄。”

  雲知低頭數了幾張百元鈔,“祖父,大哥說他一個月薪水也就二十五塊呢,您這……我花不了這麼多啊。”

  老爺子哼一聲,“花不完就存著,你要不收,我放不下心。”

  話都這樣說了,哪還能把白花花的鈔票拒之千里的?看她收下,老爺子面色稍霽,又道:“月底我會讓阿福去天津,如有消息我會打電話同你講,就算去了上海,你還是不能放鬆警惕,即便對著自家人也要守口如瓶……”

  “我曉得的。”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4 12:52 PM

第七章  繁華錦都

  蘇州到上海,說來也就不到兩個時辰的車程,沿途的景致是幾里一變,離家時分明還下著小小雨,出了蘇韻水城,天上的雲開了眼,透出晴朗的顏色。官道逐漸變寬,來往的車輛也多了,雲知靠在車椅上,看著穿梭而過的大樹覆萌,不知不覺打了個小盹。

  再醒來時,車已行駛到了浦西一帶。

  她是被“嘟嘟”的轟鳴聲驚起一陣激靈,入目處是江面廣闊,一艘巨輪正緩緩駛向港口,大小船舶穿行,碼頭往來者眾,直瞧得雲知嘖嘖稱奇,“這是海嗎?”

  “不是海,是黃浦江。”司機小王見她醒了,介紹說,“繞過前邊那橋是外黃埔灘,這一整個區都是公共租界,喔,就插「米」字旗的那棟,就是英國領事館了。”

  她忙從右座挪到了左側,趴著窗朝外望去,但見西式高樓林立,飄蕩著異國國旗,前所未見的建築應接不暇,各國洋行門前均停著轎車,長長一排,好不威風。

  雲知從前就聽及「十里洋場」的繁華,此番親睹,驚嘆之餘亦有幾分五味雜陳。

  她問:“大伯家也是在公共租界裡面嗎?”

  “不是,林公館是在徐匯區,那裡是法租界。”

  她喔了一聲,沒再多問,專心致志瞧起了窗外的景致。

  這一路上街區風格多變,從古香古色的銀樓布莊,到百貨商鋪外高懸的橫幅廣告,於她所見皆是新鮮的玩意兒。那些黃包車、小轎車以及帶軌電車混雜在一條街道上,匆忙又毫不紛亂,隨處可見的洋人女子衣裙袒露不說,便有華人姑娘的旗裝,都比她那個年代時興的款式來的更短、更貼身。

  起初,雲知還不好意思多瞅,待車再越過幾條街,看見如此裝束的路人數不勝數,便也瞧出了點風尚來。尤其是經過一所女子中學,看結伴成群的女學生們穿著別緻的翠藍制服,百褶裙過膝寸許,搭上黑色亮皮的牛津鞋,當真是青春靚麗,看著就令人好生羨慕。

  *****

  林公館地處法租界的黃金地段,夾在各色高聳的商業建築群中,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富貴人家能住得進來的居所。

  這一帶的洋房別墅群依山而建,分為幾種層次,最初見到的是聯排式,山腰以上則是獨棟帶院式,且越往上越具規模,大約離山頭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轎車停了下來。

  鐵柵欄的守衛一見車牌立即開了門,隨著車緩緩駛入花園中,雲知搖下窗戶,看到了前方花圃後的比肩混搭式建築——青磚勒腳,紅瓦坡檐,而墻面壁柱則刷得雪白,配上周圍栽種的香樟樹,給人一種華而不奢,格外清朗的感覺。

  洋房旁側搭了個流線形的停車棚,棚內排著三輛樣式不同的轎車,司機小王將車停入空余的位置後,幫雲知拎出皮箱,左右張望了一下見沒有前來接應的人,對她說:“今天路上寬,是我們來早了,五小姐且在這稍等片刻,我這就叫人出來。”

  等小王跑開,雲知拾起布包挎好,聞滿園花香陣陣,起了玩心隨處轉轉。

  沒走幾步,忽然聽到後方不遠處傳來一連串年輕人的笑聲,她不由覺得奇怪,循著聲繞過車棚走到草坪的一角——那兒有個養金魚的噴泉式小池子,邊上架著一個藤條編的長形鞦韆,約莫能坐四五個人,頂上邊爬滿了紫色的蔓藤花,透過隙朝裡頭望去,卻是一片頗為寬敞的草坪,修剪的齊齊整整,好似一塊漂亮的綠毯子。

  草坪上有幾個手持長桿的少年人,正在玩類似捶丸的遊戲,雲知從前見小皇帝耍過,印象中是叫高爾夫,當時京城還不興這個,想不到如今在林公館的後花園又見著了。

  場中有三男兩女,兩個女孩都穿著漂亮的西式連身裙,一藍一粉,看年齡和她差不多大。

  據雲知了解,大伯有個大女兒早兩年意外過世,這兩位多半就是三姐和四姐了,大堂兄她是見過的,而三伯家的堂弟伯湛才八歲,可見餘外三個少年並非林家人,但瞧他們一身的少爺行頭,八成是來作客的客人。

  她腦海裡一波分析的同時,那個藍裙子揮出了漂亮的一球,惹來一陣拍手叫好,其中一個膚色相對黝黑的男孩說道:“不愧是滬澄中學第一奇女子啊,鋼琴、油畫水墨畫、網球、高爾夫無一不通……楚仙,你說說看你還有什麼不會的?”

  藍裙子女孩矜持一笑,尚沒回答,粉裙子倒先開口了,“周疏臨,你少跟這兒瞎貼金了,我三姐充其量也就是略通一點點,哪兒談得上精通?還什麼奇女子的,你總這麼掛嘴邊,真讓學校裡才貌雙全的師姐們聽了,又讓我姐落一個話柄子?”

  那叫周疏臨反駁道:“幼歆妹妹,話可不能這樣說的,滬澄女孩子本來就不多,有才華的不是沒有,遠沒有你姐漂亮呀,其他那幾個花孔雀哪能和楚仙相提並論?”

  另一個稍矮的男孩道:“等幼歆妹妹這次升學考試過了,以後滬澄第一奇女子的名號,就讓給你了。”

  粉裙子女孩起先還愣了一下,看他憋著笑才反應過來,拿桿子戳他一下:“祁安,你作死呢!敢在話裡給我下套!”

  “沒沒,我哪敢惹林四小姐啊,橫豎你們都是兩姐妹,名號給誰不是給?哎喲,你別打人啊。”眼見幼歆拎桿舞來,祁安一邊笑一邊抱頭鼠躥,兩人你追我趕,跑得不亦樂乎。

  雲知這才弄明白了。

  藍裙子那個是大伯家的三堂姐林楚仙,桃花眼鵝蛋臉,是個標緻的美人;粉裙子的那個是三伯家的四堂姐林幼歆,葡萄眼小鼓臉,可愛有餘,稚氣未褪,像這幾個半大不大的小男生傾向嬌矜靚麗姐姐,也算在情理之中。

  三人拌嘴之際,也就站在中間那個兒最高的少年在認真打球,約莫是嫌他們礙著視線了,道:“安靜點行嗎?”

  他說安靜,幼歆當真停了下來,噘著嘴道:“寧適哥哥,明明是他們先笑話我的。”

  “有嗎?”叫寧適的俊俏少年彎下腰,從筐中重新取了球擺好,“是你不服氣周少爺誇楚仙在先吧。”

  始終在一旁但笑不語的楚仙這會兒終於開口了,“幼歆是怕我吃虧,她都還沒考進學校呢,哪會向著外人說話。”

  雲知聽她聲音軟軟糯糯的,字裡大度得體,行間抬高自己——喲,這姑娘倒是個角。

  幼歆挑不出這話的毛病,偏又順不下氣來,眼珠子溜了一圈,笑說:“我自是不會偏著外人的,只是我家的五妹妹今日就要來了,怕你們胡亂吹噓,叫人家聽了笑話不是。”

  正想進去大大方方打個招呼的雲知聞言不得不收住腳步。

  祁安頓時來了興趣,“前兩天我就聽你說你五妹天資聰穎,花顏月貌,是不是真的啊?”

  幼歆“嘁”了一聲,“我五妹從小就生得雪白,而且她三歲的時候就熟讀唐詩宋詞上百首,三姐那時還在背春曉和詠鵝呢,你說如何?”

  小孩子找不回場子的時候,最喜歡拿個更能打的來鎮壓,幼歆說完後故意覷了楚仙一眼,見她神色如常,不免有點掃興。

  周疏臨卻袒護說:“不是說六七年沒見了?女孩子一天一個樣,誰曉得現在長成什麼模樣了?”

  女大十八變越變越醜的五小姐:“……”

  “周少爺要不信,可以問寧適哥哥啊。”幼歆說:“小時候,我們三姐妹頭一回去他們寧府作客,寧哥哥可是一眼就相中了五妹,當著那麼多叔伯的面,上去就抱住她吧唧親了一口哩。”

  此話一出,猶如炸出了個驚天大料,祁安和周疏臨都驚住了,祁安笑說:“寧少,原來你從小就開始製造桃色新聞了,虧咱們都快十年的交情了,怎麼之前就沒聽你提過呢?”

  寧適橫起桿子就近抽了他一下,“本少爺那時才五歲,看到那種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就跟看到小貓小狗似的抱一抱,有什麼大不了的。”

  他雖然看去滿不在乎,下一刻卻揮了個空球,周疏臨嘖嘖兩聲:“我說呢,今天怎麼能請得動咱們「可無」少爺,敢情你不是來打高爾夫,是來瞧初戀情人的吧!”

  兩個好兄弟再次笑得前仰後合,寧適懶得配合他們打趣,看筐裡的球都被打空了,索性去撿球,剛邁出幾步,鞦韆架後晃過一個模糊的身影,他皺起眉頭:“誰?誰在那兒偷聽?”

  雲知暗嘆一聲“糟糕”。

  本來該走了,聽幼歆提及什麼小時候,就想著留下多蹲會兒墻角,哪知沒聽兩句就被發現了。

  若是眼下被揪住,未免也太過尷尬、太不合時宜了。

  雲知掉過身子,二話不說撒腿就跑。

  “喂!你別跑!”

  這不跑還好,一跑反而更惹人疑心,寧適見她身後挎著一個鼓鼓的布兜,便當她是做賊心虛之輩,正好腳邊有球,想也不想的握槓一揮,將高爾夫球狠狠往她身上懟去。

  雲知聽到擊球的聲響,本能地把腰一彎,結果奔著後背去的小鐵球就跟長了眼似的,不偏不倚的砸中她的後腦勺。

  但聽“咚”一聲悶響,雲知覺得整顆腦袋沉甸甸的疼了起來,下一刻,身體不受控制的跌進邊上的池水中。

  而趕上前來的少年們所見到的——是一個頭破血流的女孩背朝天,半身癱倒血染噴泉池的畫面。

  這衝擊力夠煞人,愣是嚇得楚仙和幼歆驚叫連連,寧少爺更是徹底的傻了眼。

  實則雲知尚有知覺。

  她想努力撐起身來,奈何才抬了個頭,就聽到司機小王衝這裡大吼一聲“五小姐”,那撼天動地,索性將她所剩無幾的意識吼了個煙消雲散,雲知心裡罵了聲“見鬼”,頭一歪,“嘩”一聲重新扎回水裡。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4 02:04 PM

第八章  因禍得福

  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吊瓶的液體順著橡膠管一點一滴鑽進血管,淌得整個手背乃至胳膊都絲絲涼涼的。

  雲知睜眼後恍惚了好一會兒,下意識想坐起身來,後腦殼生起一陣刺痛,她這才想起昏迷前的最後一幕,摸著頭上的包紮棉帶,小心翼翼側躺回柔軟的枕面上。

  窗外暮色將盡,也不知她在這兒躺了多久。

  想不到初來上海,人都沒跨進林公館的宅門,倒先成了病號住進了醫院。

  偌大的房內只有一張病床,床頭櫃前擺著一些醫用藥品,雲知稍作凝神,隱約聽到門外刻意放輕的談話聲。

  “還得再觀察兩天,看看有沒有嘔吐、耳鳴、畏光等癥狀……五小姐還年輕,要是沒調養好,影響到以後生活學習就不好了。”

  “還得多謝蔡主任關照了。”

  門把“咖嚓”一動,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步入病房中,看到雲知醒了,即露出笑意:“醫生還說你可能要到下午才醒,現在感覺怎麼樣?頭還疼嗎?”

  雲知認出了來人,林賦厲。

  大堂兄的五官輪廓肖似他父親,只是伯昀氣質溫潤,而大伯不知是不是因為眉心處裂了一道月牙疤的緣故,總給人一種不易親近的感覺。

  她遲鈍了幾秒,答道:“還有一點疼。”

  “腦袋後邊縫了幾針,疼是正常的。”林賦厲就著病床旁的板凳坐下,“剛剛大伯看過X光報告單了,沒傷到骨頭,不會危及生命。畢竟是腦震盪,醫生也建議多多靜臥,以免留下什麼後遺症……”

  那些「X光」、「腦震盪」的,雲知一個詞都沒聽懂,只關心問:“會有什麼後遺症?”

  林賦厲正要回答,門外傳來兩聲敲門聲,一個青年人站在門邊鞠了一禮道:“大爺,寧會長的車停到醫院門口了。”

  “喔?”林賦厲站起身,“阿喬,你先去值班室告訴他們五小姐醒了,叫醫生過來看診,再下樓去接寧會長。”

  “是。”

  雲知尚沒有弄清狀況,很快來了幾個白大褂,又是照瞳孔又是量血壓的,這架勢唬得她有些懵,等到他們詢問完,再度傳來敲門聲,林賦厲轉過頭去,詫異道:“喲,遇舟兄,您怎麼來了?”

  門口站著個身著老式長褂的中年人,瞅著年紀約莫比林賦厲大幾歲,矚目的髮際線差點讓雲知誤會他梳的是清朝辮子頭,看病房裡的一干醫護人員,笑問:“我來的不巧,是否不太方便?”

  “怎麼會,就是例行檢查,快快請進。”幾位醫生在阿喬帶領下離開病房,林賦厲步上前去握手道:“我家小侄女受了點小傷,勞寧會長大駕,實在太不好意思了。”

  “傷大傷小,傷到了林家小姐身上就都不是小事……賦厲老弟,我聽聞犬子今日在貴府的行徑,著實震怒,這不就把他給押來了。”寧會長將頭往後一瞥,“還躲在門後做什麼?不進來給林叔叔和你五妹妹賠不是?”

  門後走出來一個少年,正是寧家的那位小少爺。

  之前在球場上距離較遠,此時睨去才看清寧適的五官——鼻樑高挺,濃眉見清,好一個翩翩少年郎。

  他還穿著早上打高爾夫球的那套衣服,手裡拎著一籃子水果,也不敢正眼去看林賦厲,只鞠了躬,歉禮道:“對不起,林叔叔……對不起,雲知妹妹。”

  他低著頭,看去還算態度端正,可惜雲知躺在床上,恰好能瞧見他一臉的不甘不願。

  林賦厲拍了拍寧適的肩膀,“遇舟兄你也是,不過就是孩子間玩鬧,何必如此介懷。”

  “你少替這渾小子說話,誰家玩鬧玩到醫院裡來的?”寧會長十分嫌棄的瞪了寧適一眼,又走到床邊,笑盈盈問雲知道:“雲知?我是你寧伯伯,小時候你經常來我們家玩,你還記不記得?”

  雲知看長輩來探病,怎麼也得起身打個招呼,“寧伯伯好。”

  “你好好躺著,別亂動。”寧會長見她給紗布纏成了印度頭,分外心疼的嘆了一口氣,“醫生怎麼說?嚴重不嚴重?”

  雲知也不知自己的傷情,一時沒答上來。

  林賦厲道:“不算嚴重,就是腦震盪。醫生說像這樣的外力打擊可能會產生一些顱內損害,幸好,目前看來聽力和視力還沒有受影響,但是之後一段時間可能會產生類似意識障礙、記憶力減退甚至遺失等後遺症,會持續多久,就不好說了。”

  話音一落,病房內餘外三人包括雲知在內臉色變了。

  意識障礙、記憶力減退這還不算嚴重?

  林賦厲仿佛沒有察覺到凝重的氣氛,又說:“醫生也說了,只要沒有造成顱內出血,最多調養三五年也能漸癒……只是我家老爺子此次送雲知來上海是來念書的,臨開學前出了這樣的事,確實也是……不好交代啊。”

  這話裡有話,兩個少年自是沒聽出什麼來,寧會長卻好似嗅到了什麼,“小姑娘傷得這麼厲害,需要好好靜養。老弟,借一步說話如何?”

  *****

  兩個大人離開病房後,房內只剩下寧適和雲知兩人。

  場面一時靜得尷尬。

  寧適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中的水果籃沉得要命,又怕地面髒不好就地放下,糾結了一番,還是走上前,把籃子擺在床頭櫃邊,低著頭找了個話頭,“雲……”

  “知”字沒來得及出口,但見她將頭扭到另一邊,留了個後腦勺給他。

  寧適:“……”

  來之前,他就已經憋了一肚子委屈。

  中午看她鮮血淋漓的飄在池子上,他真以為自己手誤殺人了。隨後,救護車和警車都來了,寧少爺就這麼稀裡糊塗的被帶進了巡捕房,足足待了兩小時他老爹才出面撈人,結果一出來又挨了一頓胖揍。

  這一整天膽戰心驚、滴水未進,好容易鼓足了勇氣拉下面皮,最後還收到了這種回應?

  “我又不是故意的,”寧適看她對自己不理不睬,不知怎的就惱了,“誰讓你早上偷偷摸摸躲後邊聽我們說話?”

  沉浸在「腦子被砸壞怎麼辦」的雲知本來只是沒功夫理會他,聽到這話,心頭火立馬窩了起來,“敢情寧少爺是在談什麼機密要事,以至於有人聽到就要滅口?”

  寧適低低哼了一聲,嘴硬道:“你鬼鬼祟祟的偷聽,本來就容易讓人誤解是不是賊。何況當時我分明叫住你了,是你自己要跑,你要是不跑,球也砸不到你頭上。”

  雲知這回也顧不上疼不疼了,硬是撐著坐起身來,“林公館四面高墻,賊從何而進?就當進了吧,青天白日的,賊去花園做什麼?採花還是盜草啊?以及,林公館是我家。我在我自己家,想站想跑,與你何干?”

  這一波伶牙俐齒硬生生將他反駁的話噎在喉口,本來雲知也懶得跟一個小男孩費脣舌之爭,可大伯那幾句“醫生說”實在是刺到她了——她千辛萬苦的從閻王殿爬回來,還沒來得及為自己掙一回新生,就給這小子攪成了腦震盪?

  如寧大少這種走到哪兒都受女孩子青睞的寵兒,幾時聽過這樣的話?他盯著她那張黑不溜秋的小臉蛋,實在很想挖苦她兩句,但想起林伯伯提到的後遺症——這丫頭都長這樣了,腦子要是再壞了,自己可不就真毀了她的人生麼?

  “我、我都說了我不是故意的……”其實聽說她可能會有後遺症時,他心裡也慌得很,“再說,我也沒有推諉的意思……”

  “那你想怎麼負責?”

  “我給你請最好的醫生,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

  “最好的醫生在哪裡,你曉得嗎?”

  “我……”

  雲知雖說還慪著氣,聽他話頭軟了,語氣也緩下來,“我又不是真的要同你算賬,算了,你的道歉我收下了,倒霉我也認了。”

  “這怎麼能就算了?不能算了。”他前一刻心裡頭還在打架,聽到這話,更是覺得渾身不痛快,“我說過的話一向算話,你的頭要是實在治不好,耽誤了前程,大不了……”

  這時,林賦厲他們一團和氣的回到屋中,寧適喉頭一動,生生把話咽了回去。

  雲知恢復了先前「知書達理」的面孔,寧會長看自家兒子都跟人床邊站著了,只當是兩個孩子相談甚歡,又樂呵呵說了幾句場面話,而後才帶著寧適道別而去。

  寧家父子走後,林賦厲把阿喬叫來:“給家裡打個電話,告訴太太她們不用過來探病了,等今晚這幾瓶藥掛好,明天一早就可以給五小姐辦理出院手續了。”

  雲知吃驚道:“這就出院?不需要再觀察嗎?”

  林賦厲笑了笑,“醫生是說如果你到明天都不醒,才會有後遺症的可能性,現在你好端端坐著,檢查下來也都一切如常,就沒什麼大問題。”

  “那您剛才還說……”

  “現在上海的幾所一流中學,都十分重視學生的資歷,你沒有高小的畢業證書,就算過了入了學也還得在預備班讀上一學期。”林賦厲道:“那個寧伯伯是華生船運公司的董事長,也是滬澄公學的校董之一,有他親自出面寫保薦書,到時入學考試走個過場便是了。”

  不等雲知瞠目完,他拎起皮包,“大伯另有事情要忙,遲一些會有人送晚飯過來,醫院這裡也打點妥當了,有什麼需求儘管撳鈴喊護士來。”

  林賦厲說完就走,留下雲知傻愣了好半晌才回過味來——大伯是故意在寧家父子面前把傷情誇大了,他強調雲知是專程來念書的,言下之意已經很明顯了。

  可是,只為了小侄女的入學推薦書,至於如此迂迴的去收這份人情麼?大伯又是怎麼知道寧會長會專程攜子前來致歉呢?

  轎車中,林賦厲一面解開袖口襯衫的紐扣,一面仰著頭閉目養神問:“回家去酒窖裡選兩瓶好酒,晚上你就去給陳探長送過去。”

  阿喬說:“我記得陳探長喜歡香檳,家裡剛好有兩瓶99年的博瑞。”

  林賦厲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阿喬問:“大爺,早上我們還態度強硬,下午就稱是誤會,陳探長會不會認為……”

  “認為什麼?”車座寬敞,林賦厲雙腿放鬆的交疊在一起,“我侄女被送入急救車裡危在旦夕,老家司機慌亂之下報了警察,本是人之常情;後來我們一了解狀況,不就第一時間打電話給巡捕房讓他們放人了嗎?”

  阿喬會意:“寧公館那邊,要不要也送點禮物過去,以示安撫?”

  林賦厲輕笑道:“你以為寧會長今天帶小兒子到醫院,真來道歉的?他知道老爺子視五丫頭為心頭肉,要是真出了事,老爺子那兒決計不能善了,眼下他需要的是我們能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何需一些無謂的安撫?”

  “那……這事兒就真瞞老爺了?”阿喬皺了皺眉,“小王那兒怎麼說?”

  “所以才要提早辦出院手續。”林賦厲說到這裡,已面露疲倦之色,“你跟了我這麼久,總不至於連擺平小王這種小事都要我來出面吧?”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4 02:28 PM

第九章  入住公館

  翌日早上,阿喬來接她出院,司機小王一看到裹成粽子頭的小姐,嚇得差點沒跑去拉一把輪椅來,雲知忙制止他:“我兩隻腿好好的,哪用得著輪椅?”

  阿喬附和道:“王哥,主任醫生都說小姐只是皮外傷,開車時注意慢點就好。”

  小王看雲知精神氣尚可,總算沒計較,一路回去,短短兩公里路開了半個小時才到家。

  這次回林公館,一出車棚就看到兩家夫人帶著丫鬟上來迎接,走在前頭年歲稍長的就是大伯母,一看到雲知就親熱地伸手握住她的手:“都怪我,昨兒個盡顧著佈置你的房間了,要是早些出來接你,哪至於讓你受這樣的傷。”

  她還沒答,另一位年齡稍輕的婦人道:“可憐的孩子,昨晚幼歆還擔心你一整夜呢,等她們放學回家看到你回來,一定高興地緊……”

  這位耳墜、項鏈、手鏈都綴滿珍珠的,想來就是三伯母了。

  雲知簡單的鞠禮道:“大伯母,三伯母好。”

  三伯母在旁邊細細打量了她一番,仿佛對於這個外來侄女「毫無攻擊力」的長相十分滿意,她堆著笑臉道:“哎喲,自家人還這麼客氣,這太陽怪毒的,走,進裡屋說話去。”

  一行人穿過花園步向台階,這座洋房構造獨特,兩棟合一,一樓的走廊通兩房大廳,二三層又保持著各自獨立的空間。大伯母領著雲知在自家客廳裡稍微參觀了一下,從地錦、窗簾到吊燈都充斥著古典主義的西班牙風,對她而言確實蠻新鮮的,三伯母只把她當成進大觀園的劉姥姥,用那一口嬌滴滴的蘇白道:“我們林家家風嚴,這樣的家居和裝修在山頂這一區算是簡約的呢。”

  比起昔日動輒花成千上萬兩銀子打造的親王府邸,這裡確實算是簡樸了。雲知深以為然點了點頭:“家族勤儉方能經久不衰,不跟風是對的。”

  三伯母聞言,嘴角的笑意仿佛僵住了,大伯母笑道:“看看,不愧是老四帶出來的孩子,絲毫沒沾染上這時下的習氣。”

  如三伯母這樣追求「時下習氣」中的佼佼者,聽了刺耳的話,面上也沒表現什麼來,只是拉著雲知的手笑說:“確實是個頂懂事的丫頭,只是這大上海不比小地方,尤其是咱們這樣的人家,該有的門面也還是得撐得,否則哪裡會有人來和你交朋友?噯喲,我就是怕你太客氣,你三伯新開了一家百貨公司,以後你有短什麼的照直說,三伯母帶你去買。”

  “謝謝。”

  大伯母好似不耐煩聽這論調,招手喚一個小丫頭:“小樹,你先帶五小姐去瞧瞧她的房間,我去廚房看看蛋撻烤好了沒有。”

  房間處在二樓東側,空間還算湊合,桌椅床櫃也都很新,隱約還能聞到牆面粉刷的味道,看得出是重新佈置過的;一扇葵花幾何狀的玻璃門後隔著一間小小的衛浴室,朝南的方向還帶著一個弧形小陽台,陽光把整個屋子都照得暖融融的。

  雲知心情頓好,走到陽台外放眼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山坡頂上一座頗具規模的白色洋房。

  她問:“那也是住宅嗎?修建的這麼華麗?”

  小樹順著她目光看了一眼,說:“那是寧公館,咱們這一片區的洋樓,那裡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了。”

  難怪草坪裡的幾個少年人都圍著他打轉,能把家修成殿宇,足見家底之厚啊。

  雲知又偏頭看向另外一側,卻見林公館隔壁的那棟別墅修築了無比高的圍墻,墻內百年古樹遮天蔽日,哪怕她站在高處,也只能瞄到頂端的陽台——正好面朝自己的陽台。

  “這又是誰家?”雲知問:“這麼隱秘?”

  “我也不太清楚。”小樹還當五小姐擔心對面樓能窺視到自己,“這家好像都不住人的,我來這麼久,都沒有見過那邊亮過燈。”

  雲知“喔”了一聲,將視線落回到小樹身上,“你叫小樹……今年多大了?來林公館多久了?”

  “我今年十四歲了,來這兒有、有兩年了……”小樹的年齡小,個子比雲知矮了半個頭,不知是不是因為太瘦弱的緣故,連說話聲都是小小的。

  “兩年前你才十二歲吧?”雲知有些訝異,“我大伯母怎麼會請你這麼小的人到家裡做事呢?”

  小樹臉一紅,“我不是太太請來的,我、我是跟著大少爺從北京來的……啊,不過我現在在家裡主要就是照顧三小姐和四小姐的起居,呃,現在還有五小姐您。”

  雲知瞅她的神情為難,便不再往下問,只笑道:“我又不是沒手沒腳,能做的事盡量自己來,只是我初來乍到,今後有許多事還要向你討教呢。”

  小樹忙擺擺手:“五小姐千萬別這麼說,小樹可不敢當。”

  這會兒樓下大伯母喊她下去吃點心,雲知正要出門,看到對邊處一間屋門緊閉,“這是楚仙姐姐的房間嗎?”

  “不、不是。三小姐的房間在三樓,這是……”小樹頓了一下,“是大小姐的房間。”

  大小姐?

  雲知眉頭一蹙。

  林家大小姐林楚曼,不是在兩年前就已經死了嗎?

  “雖然大小姐人已經不在了……但她的房間還一直保留著。”小樹小聲說,“平日裡也只有大太太會進去收拾屋子。五小姐,你可千萬不要去開這扇門,大太太是不讓任何人進這個房間的,去年,三小姐就進過一次,被罰跪了一晚上呢。”

  雲知緩緩踱到對門門前,心裡起了疑竇:大伯母愛女心切,想要睹物思人本是人之常情,可林楚仙是林楚曼的親妹妹,進一下姐姐的房間至於如此小題大做嗎?

  雲知輕聲問:“小樹,你來林家兩年,可曾見過我大姐姐?”

  “見過……我還伺候過大小姐三個月呢。”

  “那你又知不知道,她是怎麼過世的?”

  小樹面色一慌,連連搖頭,“我、我不知道。”

  連貼身伺候的丫鬟不知情,說明人不是生病死的,之前在蘇州老家,只聽過是意外身亡,但究竟是怎麼個意外,也沒人提及過。

  小樹見她緊盯著門瞧,生怕這新來的五小姐真起了好奇之心把門開了,她很想上前把雲知拉回來,偏生又不敢靠近那扇門,只好站在兩步遠的距離急道:“五小姐,您就別看了,我們、我們還是下樓吧。”

  雲知沒有理會她,不但沒退,反而伸出手搭上了門把。

  小樹嚇得捂住自己的嘴巴,差點沒驚叫出聲。

  雲知當然沒有更進一步,她回過頭看小樹一臉的錯愕,心下有了答案。

  如果只是普通的意外,這個小丫頭何至於連稍稍靠近門都如此害怕呢?

  由此可見,林楚曼是死在這間屋子裡的。

  既成了家中的禁忌……那恐怕不是尋常的死亡。

  雲知鬆開門柄,衝小樹吐了吐舌,“逗你玩呢,看把你嚇的。

  小樹舒了口氣,只當是五小姐起了玩心,說:“我膽兒小……這玩笑可不好亂開的。”

  樓下又傳來大伯母催促的聲音,雲知應了一聲,同小樹下樓去,吃了一頓精緻的西式茶點後,方才回房午休。

  住在已故之人的對屋,要說全無芥蒂,雲知自知還沒通達到這份上,但她轉念一想,身為一縷魂魄,真要鬧個鬼什麼的,大家半斤對八兩,也就沒什麼好懼的了。

  如祖父所言,大伯母為她準備生活用度一應俱全——雕花小書桌靠窗而置,窗台上有一盞綠色檯燈、一面圓鏡,鏡旁的木盒子裡除了牛角梳、各色小發卡外,另有未拆封的雪花膏、豆蔻香粉以及一支印著「美琪唇膏」的小金管,都是新式的玩意兒,她好奇的把玩了好一會兒才放回原位。

  櫥中的衣物懸掛著不同樣式的小洋裙和傳統的中式套裙,旁側的五斗抽屜裡則分門別類的擺好襯衣和外褲,都是春季的薄款式;鞋襪放在最底層,前一日她來時所帶的箱包也被一併安放在裡頭。

  她簡單洗漱後小憩,醒後已近黃昏。

  突然聽到樓下傳來一陣“叮鈴鈴”的聲音,她下了床走到陽台上倚欄望去,但見兩個花季少女騎著自行車從大門進來,正是楚仙和幼歆,她們穿著別緻的中學制服,一先一後繞著花圃你追我趕,越發襯得朝氣無限,美麗動人。

  天氣悶熱,幼歆人才剛到走廊,書包就已經脫了下來,一個勁朝裡頭喊著:“榮媽,給我們來兩杯冰鎮的酸梅汁,今天這太陽快把人曬脫水了!”

  楚仙額間也有涔涔細汗,但她哪怕臉蛋熱得紅彤彤的,身形依舊保持著那種隨時能跳一支天鵝湖的儀態,幼歆換了拖鞋蹬蹬蹬往裡跑去,見客廳空曠,又問:“我媽和大伯母她們呢?”

  “大太太和三太太去許公館打牌去了,說是傍晚就回。”榮媽應道。

  幼歆哦了一聲,半癱在沙發上抱怨說:“三姐,這都四月天了還讓我們騎自行車上課,你就不能和大伯說說嘛,你看我們班除了那些個住裡弄裡的,誰家不是用轎車接送的?”

  “家裡就三輛車,我爸和三叔工作要用車,大哥腿傷都沒好,也是要用車的。”楚仙坐下,拿起手帕去擦髮梢的汗,“有本事,你讓三叔給你買一輛,也讓我沾沾光?”

  幼歆不樂意了,“你別打趣我,咱家又不緊車子,老宅不是還有一輛Nash,一輛龐迪克成天閒置在家嘛?我覺得這回王叔開來的小福特就挺適合我們的,咱讓大伯同祖父說說,留下來給我們用唄。”

  楚仙接過榮媽端上來的酸梅汁,“要說你說,反正我都行。”

  “哼,我看你是打諒著要我出這個頭罷。”幼歆撇了撇嘴,“大伯要是不點頭,我爸可擱不下臉來……欸,不是說這次小土妞腦震盪了麼?要不就說她要使車怎麼樣?再怎麼著,總不能要一個摔壞腦子的人騎車出門吧?”

  正從旋轉扶梯往下走的「小土妞」聞言:“……”

  榮媽看見雲知出現,立馬喚了一聲“五小姐”,沙發上的兩個小姐這才回過頭,看到一個頭纏紗布的小黑妹立在台階上,面色稍窘,也不知是不是不悅了。楚仙先反應過來,放下杯盞起身說:“喔?雲知妹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你頭上的傷不要緊吧?”

  雲知索性大方走上前來,由著兩個堂姐溜著眼珠子端相著自己,禮貌一笑,“中午回來的,剛剛才睡醒,聽到三姐姐和四姐姐回來,就下來打聲招呼。”

  昨天在草坪,幼歆前一刻還放話說自家五妹是遠超三姐的美人兒,下一瞬本尊直接給砸池子裡去,當時大家驚魂未定,她匆匆一瞥被撈起妹妹只覺得人有點土氣,這會兒仔細打量,整個人都有些傻眼了,“雲知妹妹,你、你這些年到底去哪兒住了?你小時候明明挺好看的,怎麼從一顆水煮蛋變成了滷……哎喲,三姐你踩著我腳趾了!”

  實則,雲知除了膚色黝黑、臉頰略瘦外,也不能算是真難看。

  她的眼型介於杏眼與丹鳳之間,眼尾微微上揚,雖是內雙瞳仁卻非常靈動,鼻樑不高但弧度極佳,小嘴脣厚重圓潤,有些營養不良的欠著血色;單看均不突出,搭在一起又秀的恰到好處,但凡膚色稍微正常一點,本不會是泯然與眾人的五官。

  奈何如她們這般大年齡的少年人,審美還侷限在「脣紅齒白」、「大眼嘟嘟臉」的範疇,包括雲知自己,因曾經也是此類型的美人坯子,導致重生以來她就不大愛照鏡子,此刻站在兩位堂姐前,雖然還未到自慚形穢的程度,也確是生不出多少自信來。

  楚仙對雲知淡淡笑道:“你別理幼歆,她就這直脾性,嘴裡沒個把門的。”

  這話客客氣氣,卻也沒有否認幼歆的那番嘲笑。

  雲知犯不著和小女孩計較這些,“我確實是曬多了,讓兩位姐姐見笑了。”

  “你真是純曬曬成這樣的麼?”幼歆聽完,一跺腳唧唧噥噥說,“我就說吧,女孩子家不經曬的,接下來日頭只會更毒,哎,都怪大哥,當時要不是他挑起了那個什麼「戒奢戒躁」的名頭,咱們用得著受這樣罪?曬黑也罷了,要是曬出雀斑來,那可成了茶葉蛋了。”

  這時,突然聽到門外有個孩子哈哈笑了起來,幾個女孩扭過頭去,見大堂兄伯昀帶著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跨進門,伯昀一手拎著牛皮包,一手拿傘做拐徐徐踱來,“誰在背後嚼我舌根?”

  幼歆笑嘻嘻迎上前去幫他拿包,“哥,今天回的好早啊,怎麼同伯湛一起回來的?”

  那小男孩正是三伯的二兒子,也是幼歆的親弟,虎頭虎腦的一進門就對幼歆吐了吐舌頭,“大哥怕我曬著,專程來我們學校接我,就不接你——”

  幼歆揚手假作要揍他,伯湛笑著躥到伯昀身後,伯昀說:“我聽我媽說雲知出院了,她叮囑我要早點回家,好給五妹妹接風洗塵……雲知,你傷好些了嗎?頭還疼不疼?”

  雲知點點頭,“好多了,多謝大哥關心。”

  伯湛歪出腦袋盯著雲知看,“你就是我姐口中「全家最美」的五姐姐啊?”

  不等雲知搭腔,他又扭頭朝幼歆問:“姐,你該不會是得了色盲不告訴我們啊?”

  所有人:“……”

  於是當幼歆追著伯湛滿廳到處亂跑時,伯昀只好陪笑說著“童言無忌”,雲知心裡怙惙著:童言無忌才慘啊,要是白不回來,以後出門少不得要周而復始重複這一茬呢。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4 02:42 PM

第十章  物是已非

  這一日的晚餐吃的尚算融洽。

  飯桌有大伯坐鎮,不僅是楚仙和幼歆,就連伯湛都把背脊挺得直直的,乖巧的判若兩人。這種場合,總會有人說點“歡迎歡迎”“以後就這就是你自己家”之類場面話,起頭的是三伯父,等伯母們接下話梗之後,氣氛總算回暖了一些,但大人們都還懂得分寸,雲知之前在鄉下的事不宜多言,一通噓寒問暖過後話題自然就延伸到其他地方去。

  三伯母說:“這回幼歆升學考試也過了,下學期還能繼續和楚仙在一所學校讀書,到時上下學兩姐妹一起用車,也是極方便的對不?”

  她說「對不」時腦袋轉向三伯父,眼神卻瞄向林賦厲方向,雲知會意——準是幼歆央求自己媽媽提坐車上學的事了。

  三伯笑呵呵應了一聲,“那是自然。”

  林賦厲淡然說:“滬澄離我們家近,騎車不到十分鐘,楚仙,以後你看著幼歆一些,尤其是過十字路口,別盡顧著聊天不看路。”

  “哦……好。”楚仙的語氣中也略有失望。

  雲知在一旁默默地扒飯,心想著這大伯父果然是一家之主,他這一開口所有人一個屁都不敢反駁,騎車十分鐘雖然很近,但女孩子不喜歡日曬淋雨也實屬正常,家裡三輛車,讓司機多跑幾趟接送也不是難事啊。

  想當初她出門時,別說十分鐘,哪怕只有十米路,五格格想坐車還是坐轎誰敢不依?

  想到這兒,她無意識的搖搖頭,林賦厲坐得近,見著了,問:“怎麼了?”

  雲知回過神來,忙道:“沒、沒事,脖子有些痠,動一動。”

  “畢竟還是傷了頭,吃過飯後早些回去休息。”林賦厲好像想起了什麼,道:“對了,我和滬澄的校長今天通過電話了,過兩天你填一份免試入學的申請書過去,等開學時直接去報道就可以了。”

  這事其他人都還是第一次聽說,幼歆忍不住問:“滬澄也可以免試的嗎?”

  林賦厲:“有免試的名額,不多,就幾個。”

  這下楚仙也有些訝異,“爸,之前怎麼都沒聽你提過……”

  “你們又不是考不過,何必占這名額?”

  “那憑什麼雲知就……”幼歆被三伯母一掐大腿,沒往下說,實際上她成績平平,為了升學考試吃了好幾個月的苦頭,前一刻還沾沾自喜著,這一聽氣哪能咽得下來,遂惡狠狠瞪了雲知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大伯日理萬機,平日裡連楚仙姐姐都不怎麼管的,如今能親自操心你的學習,五妹妹真是「好福氣」啊。”

  雲知心知這檔口說什麼都白搭,只能訕笑不語。

  晚飯後,待三伯一家散去,楚仙也早早的回到自己屋裡,渾然沒有和新來的妹妹多坐一坐的意思。

  雲知的心情不可謂不複雜——本來像林三小姐、四小姐這種“既有競爭又有合作”的姐妹簡單關係,她只要不自帶攻擊性、侵略性,降低存在感以及稍稍嘴甜,日常和平相處不是難事,可才進門第一日,大伯就當著全家人的面演繹一出 “一碗水端不平”,這不是平白無故被拉了仇恨麼?

  天色還早,雲知正琢磨著如何打發時間,但聽房門“篤篤”兩聲,有人問:“雲知,可在屋裡?”

  是大堂兄。

  雲知打開門,見伯昀手中抱著一個空空的紙皮箱,“大哥有事嗎?”

  “我是來搬東西的。”伯昀笑了笑,“之前這屋沒人住,我把我一些報紙雜誌都存放在這兒,現在你來了,我總不能還占著櫃子吧。”

  “書櫃不是空的嗎?”

  “在那下面。”伯昀說著走近房間,就著入門的墻櫃蹲下,將最下層一排格子櫃打開,果然見裡頭塞滿了各種報紙刊物。

  雲知“咦”了一聲,“這麼多?”

  “是啊,我在英國念書的時候就有收集報紙的習慣,只是早先許多都被丟了,這些大多是在北京工作的那幾年攢的。”伯昀把報紙塞了滿滿一個紙皮箱,櫃子裡還剩下大半,“真的比想象的多,先讓我把這些抱過去。”

  雲知看他起身時還有踉蹌,立刻上前扶穩,“讓我來吧,你腿都沒好全呢。”

  “這可重了。”伯昀自是不肯,“你一個小丫頭片子,腦袋還傷著,瞎逞什麼……”

  “能”字尚未出口,紙箱已被這瘦弱的妹妹奪了過去,頭也不回徑自跨出門:“你房間在哪邊?”

  “……”

  *****

  伯昀的房間也在二樓,只是佈局與東側這邊大相徑庭,除臥室、衛浴之外還給他單獨配了一間書房,以一堵琉璃門作為隔斷,算是大別墅中的一個小套房。

  第一眼感覺書房偏亂。

  與其說是亂,倒不如說是書籍過多,兩面高高的書墻都容納不下,以至於長案上下也都疊滿了各類書刊,唯一一堵空墻懸掛的不是畫而是一塊四四方方的黑板,上頭用粉筆寫著各色英文和公式,下頭橫著一個老檀木櫃子,在一眾西式傢具中顯得鶴立雞群。

  “這是我從老家順來的。”伯昀打開檀木櫃面,裡頭還有一些儲物空間,“你就把箱子擱這兒,我自己來收拾。”

  “沒事,我閑也閒著。”

  雲知放下紙皮箱,將裡頭的報紙拿出來,這才看見側邊都用了鐵環裝訂,收納有秩,申報、京報、民報、鐸聲報之類的都是單獨成冊,不少英文報紙上有用藍色鋼筆批註的記號,和黑板上的那些字符大同小異。

  “這些外文報紙是你從國外帶回來的嗎?”

  “是啊,主要是一些學術上的文獻,我覺得可能對我有幫助的都會留下來。”

  雲知一直都知道這位大堂兄是個一心鑽研學術的書痴,但究竟是如何個“痴”法並無具體的概念,真站在這黑板前才後知後覺升出一股欽佩之心,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這一眼,腦海裡猝不及防蹦出另一幅畫面——是一個人用粉筆在地上寫著密密麻麻地公式以及圖線,並和她講解著什麼。

  僅此一幕,是屬於小雲知的記憶。伯昀見她神色專注盯著,笑問:“你看得懂?”

  雲知搖搖頭,“這黑板上面寫的是什麼啊?”

  “這是我們實驗室最近研究的主題,主要在尋找X光漫散射和電磁場之間的合振關係,有一些是推理的唯象方程式,不過還沒有算平……”

  雲知嘴角略略一抽,“也不必說的如此詳細的……”

  伯昀邊整理邊說:“我換個說法,比如你這次腦袋受傷了,醫生光從外表看不出來什麼,但是通過照X射線就能判斷出內裡有沒有其他損害,如果發現內出血就需要及時做開顱手術了。”

  雲知“咦”了一聲,“開顱?那還能活命嗎?”

  伯昀笑了起來,“當然可以,我都見過子彈穿過腦殼卡骨頭縫裡還活著的人呢,有很多人本來並沒有生什麼大病,只要救治得當都能活命,可就是因為他們對科學、對醫學一無所知,才白白耗去了性命。”

  雲知一瞬間有些失神。

  如果當初……沈家及時把她送進洋人醫院去,那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樣了。

  伯昀見她頷首不語,“怎麼?是不是我又說的太抽象了?”

  “有,我這次能聽懂。”雲知不想讓自己一味沉浸在過去,把話題一轉,“我就是覺得……大伯父真的很開明,本來大哥身為家中長子,換別人家應該會被押著繼承家業……”

  “哪有你想的那麼容易?”伯昀坐在地上收拾著舊報紙,似乎也想起了一些往事,“我為了去學物理,簡直是連夜出逃、先斬後奏,連家裡安排好的親事都退了,你大伯那時可氣狠了,足足兩年都沒給我寄過一分錢……哎,往事不堪回首。”

  雲知一怔,“為了學業退親嗎?”

  “可以說是吧。主要也沒見過幾面,而且她家裡也是做生意的,還是獨女,如果真的結婚,我恐怕就做不了自己喜歡的事了。後來我聽說她嫁給了一個華僑,過的十分不錯。”

  “那,大哥也是因為學業到現在都不結婚的?”

  “什麼叫到現在啊,我也沒有很老吧。”伯昀笑了笑,“雖然我是個無趣的書呆子,還想等個真心相愛的女孩子共度一生的。”

  雲知有些怔忡。她又問:“假如你碰到一個喜歡的女孩子,但和她結婚可能會影響學業,你會怎麼選?”

  伯昀看了她一眼,“你怎麼問起這個了?該不會是我媽媽派來的吧?”

  “就是隨便問問。”

  伯昀心情不錯,還真想了想,答說:“正常情況下,一個會讓我無法繼續學業的女孩,我應該一開始就不會過多接觸。”

  “對男人來說,感情都是可以收放自如的嗎?”她用蚊繩般細小的聲音問。

  他正在認真思索,沒留心到那個“都”字,只道:“這不叫收放自如,只是清楚自己想追求的是什麼,並且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對啊,人如果連自己都不能負責,又哪有能力為別人負責呢?”

  心臟地突突聲莫名牽動耳膜。

  曾幾何時,也有人對她說過類似的話。

  他說:我怕我們還沒有想好自己要的是什麼,就稀裡糊塗的走上一條不屬於我們的道路。

  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想好人生追求是與娶她相悖嗎?

  眼圈不覺矇上一層薄薄的霧氣,雲知不想讓伯昀察覺到什麼,便拎起空箱子說:“我再去拿一箱過來。”

  回到房裡,她努力壓下波瀾的心緒,又收拾了一摞出來,正要搬起,無意間瞄見最表面《大公報》的一則頭版新聞。

  ——陸軍中將沈邦為長男沈琇與賴慶之女賴瑩瑩訂婚啟事。

  標題下附著一張古槐樹下的合影,女的穿著中式裙裝,容貌俏麗,笑得尤為燦爛;男的穿著休閒的襯衫,身如玉樹,即使照片模糊,都掩飾不了那英俊逼人的五官輪廓。

  圖文配字:茲承王佩之先生介紹,謹詹於民國五年八月初八於北京瀟湘飯點舉行訂婚典禮,特此敬告諸親友。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4 03:19 PM

第十一章  突發變故

  “我姓沈,名琇,字一拂。”

  頭一次聽到他自我介紹時,兩人都還是乳臭未乾的稚子,那時她正不情不願的鬧著彆扭,得聞此言,稍稍好奇瞅了他一眼,“你這是什麼名兒?又是‘袖’,又是‘衣服’的。”

  他臉微微漲得紅,“琇,是『參參削劍戟,煥煥銜瑩琇』的琇,拂,是『春風一拂千山綠』的拂。”

  見他如此正兒八經的解釋自己姓名的來歷,她覺著頗為有趣,“你說話怎麼那麼像我們府上的教書先生,字正腔圓,老氣橫秋的。”

  他一時愣在原地,不知這是褒是貶。

  她終於沒忍住笑了,“我叫妘婛,女字旁的那個妘婛。”

  ***

  一霎時,箱子宛若沉了千鈞,雲知抓不住了,不得不蹲下放回地面上去。

  她該想到的。將近十年的光陰,他怎麼可能還沒有成家?這是四年前的報紙了,喪偶五年,哪怕是伉儷情篤,續弦也是無可厚非了。更不要提他心中本來就無她,一開始就沒有把她當成他的妻。

  雲知以為自己不再留戀過去。

  可當真的親眼見到報紙上的合影,心還是不可抑止的抽痛了一下。

  曾經的童言無忌,是她太當真,這興許是她的過錯。但哪怕各安天涯,那曾心心念念等過的、盼過的時光,怎能不回首,怎能視作從未有過?

  照片裡的女子捧著厚厚的書本,長髮時髦的捲曲及肩,看去既有學識又洋氣十足,果然是他會喜歡的類型——是不論前世、不論今生都與她南轅北轍的那種女孩。

  雲知盯著多看了幾秒,突然覺得有些刺眼,正要給那疊報紙翻面,忽然聽到伯昀問:“是不是太重了?”

  雲知方才回過神,“沒,沒有。”

  說話間重新抱起紙箱,伯昀看見了面上的報紙,“咦”了一聲,“他……居然結婚了啊。”

  她順著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照片上,“啊?”

  “他可是我們國家物理界新興的人物啊。”伯昀捻起報紙,神色有些抑制不住地興奮,“這位沈先生十三歲時就考取了清廷遊美學務招考的首席,留美時主修數學,輔修物理,康奈爾大學啊,我十八歲的時候申請了兩次都沒過。我在英國讀書的時候,老師曾拿他在學術期刊上發表的論文做範例呢。你相信麼,當時,我的那些同學在聽說那篇文章是一個中國學生寫的之後,對我都友善許多呢。”

  雲知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向來知道沈一拂是會唸書的孩子。但在她身邊會唸書、有去留洋的人也不止他一個,對於他究竟多麼會念書並沒有太多概念。

  重活以來,她隱然對這位全心鑽研科研的大堂哥素有崇拜之心,此刻忽聽他頗為神往地念叨著沈一拂的名字,竟有些懵懵的不真實感。

  伯昀兀自道:“不過他不知道什麼緣故沒繼續攻讀,回國之後還一度當過天津陸軍軍營的少帥。

  她以為自己聽岔了,“什麼?”

  “對吧,我第一次聽的時候也是你這個反應。好在去年聽說他去了北京的大學執教,否則真是我們物理科研界的一大損失啊。”

  他又自顧自的說了些範例論文的事,但那些名詞太過陌生,她既聽不懂,也聽不入耳。

  伯昀離開後,她盤膝坐在地上,那張《大公報》訂婚啟事的合照就放在腳邊。

  如果說,看到照片時湧上心頭的是憤懣,那在聽完伯昀的話後至少有一半的情緒轉為了悵然。

  其實小時候,她也曾和沈一拂一起讀過上書房的課,她常常被誇讚聰慧,不論是詩詞還是算經,同齡的孩子裡她都是出類拔萃的那個。

  紫禁城裡有一棵比照片裡還大的古槐樹,每回下課幾個孩子們會聚在那兒乘涼玩鬧,她和沈一拂則會坐在角落裡做一些先生額外布置的算術題。

  沈一拂總算的比她快,她便不樂意地將樹枝一甩,小男孩的眼睛寧靜又清澈的,只有這種時候會流露無措的神態。

  她很容易噗嗤笑出聲,逗他:“算啦,比我聰明就聰明吧,以後就可以帶我飛啦。”

  “飛?”

  “就是……展翅高飛,飛到更高更遠的地方。”她開玩笑的學著小鳥撲翅的動作。

  他是怎麼回應的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那之後的一年又一年中,她被一圈又一圈的規矩畫地為牢,而那個少年,早已飛到她遙不可及的地方去了。

  於是即使穿上了婚服,也等不到他回家。

  那封信,一開始就是一封體面的休書,是她愚鈍,後知後覺。

  她摁乾眼淚。

  這樣也好。

  碎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能換來一絲清醒,也算值當了。

  諸般心緒兜兜轉轉,不知為何,再看到那張報紙時,先頭的戚戚然不自覺沖淡了。

  睡意姍姍來遲,她洗了個澡,人靠上軟軟的床就昏昏沉沉的入夢去了。

  實則這一夜她睡的並不安穩,夢裡的情景千變萬化,一會兒在親王府見到了阿瑪,一會兒是處處陌生面孔的將軍府,最後居然轉到了仙居縣村屋中,她看自己小小的手用粉筆在地板上寫滿了數字方程式,笑嘻嘻扭過頭對身後的人說:“不就是De Moivre定理嗎?我早就學會啦。”

  雲知倏然睜開了眼。

  陽光透過窗簾在她的臉上飄來蕩去,夢境的尾巴仍在腦海中繚繞,樓下隱隱約約傳來楚仙誦讀英文的聲音,她睏睏頓頓地走進浴室,隨手夾起瀏海洗了一把淚,擠了牙膏刷牙。

  鏡子裡的姑娘黑黑瘦瘦的,睡了一夜的頭髮炸開,窘窘醜醜的,她用頭梳就著水過了好幾輪,才梳了個勉強過得去眼的馬尾辮。這要是以前在王府,準要讓嬤嬤摁回床上一頓收拾,綴著各式各樣的釵子才能出門。

  其實馬尾辮就很好啊,輕輕鬆鬆,又顯嫩。

  雲知突然發現,她不再是那個十六歲就要嫁人的五格格,而是年僅十六歲的林五小姐。

  那麼,是不是就意味著,這一次,她可以試著去為自己的人生負責呢?

  *****

  餐桌上放著一大盤法式吐司,楚仙捧著熱牛奶專注看旁邊的課本,幼歆道:“三姐,你別磨磨唧唧的,一會兒周疏臨的車子就要到門口了。”

  楚仙翻了個白眼,“你還真打算坐人家的車去上課?別到時在學校惹出什麼風言風語,回來叫三嬸一頓收拾。”

  幼歆與她並排而坐,約莫是見桌上沒有其他人,不以為然“呵”了一聲:“你說我媽啊?她現在不是圍著我弟轉,就是盯著我爸瞧,哪有閒心管我的事?再說了,我們和周疏臨家本來就離得近,順道而已,誰要敢亂說閒話,我擰她嘴皮子!”

  “那你就去唄,何必要拽上我?”楚仙挑起眉毛睨過去,“你不會是打著我的名號吧?”

  見被識破,幼歆立馬擠出笑臉來,一把攬住她,“我的好姐姐……”

  “不去。”

  “昨天大伯還交代你要好好看顧我呢……”

  “那是要我們騎車,不是蹭車。”

  幼歆撅起嘴,“哎,可惜了,本來周疏臨還說有「那個人」的最新行蹤要說呢……”

  楚仙聞言抬眸,“你糊弄我的吧?”

  幼歆露出了一個童叟無欺的笑,“去了不就知道了?”

  於是,當雲知走下樓時,看到的是自家三堂姐麻利地將桌上的課本收入書包,一聲招呼也沒打,拉著四堂姐風風火火往外走的畫面。

  雲知瞄了一下壁上的掛鐘,離九點還有一刻,餐桌擺著些喝過的玻璃杯,看樣子家裡好些人都吃過早飯了。

  小樹拿著空托盤從廚房裡出來,見到雲知便問:“五小姐想喝牛奶還是豆漿?想吃煎蛋還是……”頓了頓,眼神瞄到後邊,“咦,大少爺?您怎麼還沒有去學校?”

  伯昀從樓梯上下來,捂著臉打著哈欠,“昨晚熬了通宵,睡過了。小樹,給我泡一杯檸檬水,牛奶要熱一些,煎蛋和烤腸各來一碟。”

  “我也一樣。”雲知附和了一句,等桌上的空杯碟被收走,伯昀拾起一份報紙坐下,“難得今天最後一個出門,這麼慢悠悠吃早餐,感覺還蠻舒服的。”

  雲知問:“大伯母她們平日都是這麼早就出門的嗎?”

  “三叔的百貨公司最近新開業,三嬸是學會計的,不時會抽空去看看賬,我媽呢經常會去教堂唱詩班那兒幫幫手,一般中午前能回來。”

  “大伯母是唱詩班的嗎?”

  “算是吧,我媽媽在教會學校工作過,本來結婚後就在家中操持,後來……我大姐出事了,她每天就跟抽走精神氣似的,後來實在是沒有法子,我爸爸就想著找點事讓她做,這兩年她同教堂裡的信徒在一起,的確好轉了不少,習慣也就養成了。”

  他的語調逸出一點點沉重,雲知心領神會,不再多問,伯昀繼續翻看著報紙,“你呢,接下來有沒有什麼計劃?”

  “計劃?”

  “雖說可以免試入學,但滬澄是全上海第一所男女同校的中學,課題難度都挺高的,你不事先準備準備,要是會考連續不及格,也是畢不了業的。”

  雲知對這些學制一無所知,原本來到上海也沒幾天,心裡始終是雲裡霧裡的,但經過昨夜,她也有了一些想法:“我應該先在家裡自學吧?”

  “自學嗎?”伯昀想了想:“你不妨買幾套中學的教材回來,試著做做題,看看目前的知識儲備量到什麼階段,如果差距不大自學也行,要是有什麼特別不擅長的學科,也可以考慮請個家庭教師做個私人輔導……”

  雲知本想問問都有哪些科目,又怕暴露了自己的無知,“那些教材該上哪兒去買?”

  伯昀托了一下眼鏡,“買教材的話,我們學校旁邊的書局算是齊全的了,要不這樣,一會兒吃完飯你就同我一起坐車過去,書買完我讓司機接你回家就是。”

  雲知眉梢一喜,“可以嗎?”

  伯昀說:“有什麼不行的?我宿舍有舊衣服昨天忘記拿了,你還能順道能幫我捎回來。”

  一個鐘頭後,雲知站在盧家灣這棟三層高的書舍前,看著琳琅滿目的書籍,一時不知從何下手。書店的店員稍作詢問幾句,把她帶到一塊陳列區,介紹說:“上海本地的學校,還是以中華書局發行的教科書為準,基本都在這兒了,小姐準備讀哪個階段,是需要初等的還是高等的呢?”

  雲知掃了一眼櫃上的幾何、代數、物理化學以及外文等,遲疑片刻,道:“要不……各來一套?”

  大南大學的鐵闌干外,有一片水泥路專停外來車輛,司機老張下車透氣的檔口,看街頭對面的五小姐用手推車來推書,差點沒把叼嘴邊的煙頭噴出來,一邊上前搭把手,一邊說:“小姐,您一次買這麼多書,看得過來嘛?喲,夠沉。”

  雲知財大氣粗道:“沒事,我屋裡櫃子多,擺得下。”

  老張呵呵兩聲,把兩箱子書扛上後車,雲知胳膊裡另夾著兩本大開的編年史,看車廂塞了個滿,就順手放後座上,問:“大哥還沒出來吧?”

  “他們宿舍樓離大門有一段距離,應該沒這麼快。”老張見她眼神一直盯向校園裡頭,遂笑道:“五小姐要是好奇,不妨進去轉悠轉悠,別走太遠就成。”

  大南大學的校門,無非就是丈把高的大柱配上棕櫚樹,遠不如國子監來的氣派,但來而又往的學生們朝氣蓬勃,無形之中倒是增添了不少盎然生機。

  雲知被入門處的櫥窗欄所吸引,上面貼著各色設計感十足的手繪海報,諸如話劇社、法語社、攝影社、國文辯論會、機械工程學會等,實在令人目不暇接。

  她看了好一會兒,肩膀叫人一拍,回過頭,看是伯昀來了,身旁還站著個金髮男人,那洋人一見到她,“哇唔”了一聲,用不太標準的中文說道:“這是你說新來的妹妹?Wow!bien sûr,Different!”

  雲知當然沒聽懂,“他說什麼?”

  “他說的是法語。”伯昀笑了,對那洋人道:“夏爾,誇中國女孩子可得用中國話。”

  夏爾真誠道:“五小姐真是與眾不同的漂亮。”

  雲知乾咳了一聲,瞅那人神情不像諷刺,想來是來自異域的不同審美,“謝……謝啊。”

  伯昀手中拎著一個牛皮袋,看著不輕,雲知自然要去接手,他擺了擺手,言下之意是要自己來。

  誰知剛踏出校門,忽然聽見有人在叫喚他們:“伯昀,夏爾!你們可讓我一頓好找啊!”

  一個書呆子模樣的年輕人奔上前來,上氣不接下氣道:“你們不會忘了今天新任系教授要來的事吧?整個系的人都到齊全了,就缺你倆了!”

  “不是說十一點前到就行了?”

  書呆子指了指自己的手錶,“不到十分鐘了。你身為咱們小組組長,可不好卡著點去吧?”

  伯昀“啊”了一聲,低頭道:“是我的錶慢了,你等一下,馬上。”

  他將牛皮袋塞入雲知懷中,說:“回家之後先放我屋裡,和小樹交待一聲,就洗裡頭的衣服,其他的別動。”

  雲知點了點頭,“放心。”

  伯昀被拉走時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透過鐵柵欄見妹妹上了車,方才安心一路往回奔。

  ***

  雲知闔上車門,回想了一下伯昀的舉止,能猜出這袋子頭裝的不止是衣物,但他不願多說,做妹妹也沒有刨根究底的必要,她將牛皮袋抱在懷中,正要抬頭吩咐司機開快些,忽地愣住了。

  這人不是家裡的司機老張。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4 03:24 PM

第十二章  相撞為逢

  雖然穿著和老張相似的衣服,但一看這五大三粗的背影,就知道他不是老張。

  “麻煩停一下,我可能是坐錯……”她一扭頭,發現旁座上的那兩本剛買好的編年史,心中“咯噹”一聲。

  “你是誰?”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微微的顫,“我、我家司機呢?”

  開車的男人藉著倒車鏡瞄了她一眼,咧出了一嘴的不懷好意,“小姑娘挺鎮定的啊,別怕,叔叔不是什麼惡徒,只要你把你手中的行李袋遞過來,我立馬就在前邊的十字路口停車。”

  這是光天化日之下劫車來了?

  “別怕,乖乖聽話了,叔叔保准不會傷你一根毫毛。”車速逐漸加快。

  雲知心中悚然,手仍抱緊牛皮袋,“我、要是不給呢?”

  “這條路沒有交通燈,我一刻不停的直開,等開到沒有人煙的地方,袋子還是歸我,但那時……叔叔會做些什麼,可就不能保證了。”

  他說起話來夾雜著不知道是什麼地域的腔調,聽起來直叫人心裡發毛,雲知想也不想就去搖窗戶,沒轉兩下竟然連同搖柄一併拽下來了,她這才看清後座兩扇門的門柄、窗柄都被撬開,卻是這劫匪早有預謀不給她出逃的機會。

  “這裡有人劫車!救命!”她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本能拍打起窗戶,但車開得很快,在這川流不息的馬路上,又怎麼引得起旁人的注意呢?

  “趁叔叔還沒有改變主意之前,不要做沒有意義的抵抗,”那人尖銳笑了兩聲說,“把包遞給我,下個街口,我停車。”

  原本恐懼的情緒漲潮般湧上來,雲知甚至就要在下一刻把懷裡的包袱丟過去,不知是不是潛意識作祟,聽到這番脅迫,大腦反而離奇的冷靜稍許——如果一直開下去,最終都能得到袋子,他何必多費脣舌和一個小姑娘談判?

  她睨向窗外,一瞬間想到了:是了,這裡是法租界與華界的邊緣,這樣一路朝北,橋對岸就是兩界領域的攔路口,對他來說,最好要在此之前就拿袋走人。

  念頭一轉又覺得哪裡不對。

  她剛上車的時候全無戒備,難道那時不是最好時機嗎?哪怕現在停在路旁,從一個小女孩手裡奪走袋子本也不費吹灰之力,但他沒這麼做,因為這裡是法租界,就算他帶走了包袱,一旦給了她出去呼救的機會,他也是難以離開的。

  除非,他從一開始就沒有放她離開的打算。

  他似乎有些不耐煩了,“小姑娘,最後一個路口了,考慮的怎樣?”

  方才思索之際,她一隻手已藉著背椅的死角掩飾,動作極緩地伸入牛皮袋中,除了幾件衣物之外還摸到了一份紙質手感的物件。

  雲知管不住自己抖得不成樣子的手指,聲音反而平穩下來:“好,停車,我把包給你。”

  那人將車頭往路邊一打,車速果然緩了下來,引擎聲沒有熄下來,餘光始終盯著倒車鏡裡小姑娘的舉動,見她遞上包來,嘴角一歪,正待用力踩動油門,臉色卻是倏地一白。

  包是空的。

  也就是在他愣神的一剎那,雲知高聲道:“救命!這裡有人劫車!快報警!有人劫車……”

  轎車再度疾飛而起,在駛出去之際,掀起了漫天鈔票、落下了滿地銀元——原來是雲知掏出了錢夾朝窗外撒錢,這一幕比呼救更為惹眼,瞬間引來了不少路邊行人以及來往車輛的注意。

  只是車開的極快,一忽兒間便沒了影,留下看客們看著散落的銀元面面相覷。

  倒是有一張紙鈔御風而飛,來而往的車輛那麼多,偏偏真的那麼巧鑽進了一扇窗中,“啪”一聲打在了駕車人的手上。

  那人拾起這張十元鈔,眉梢微蹙,正困惑著,有兩個路過的小乞丐衝到馬路上撿錢,那人剎住了車,轉眸間看到一輛轎車奔來。

  兩車擦身而過,有一個小姑娘正在高呼救命,一邊喊著還一邊擲出銀元。

  也就是那麼一剎那,呼嘯而過。

  ***

  雲知如此大動干戈,劫車的壯漢自是惱怒非常,那隻布滿青筋的手驟然揮來,她早有防備,將瘦小的身軀往對角的座位躲去;轎車本就寬敞,壯漢既在開車,一時之間還真騰不出手來收拾她,他徹底被這黃毛丫頭惹毛了,從腰間抽出鋒利的匕首來,“我看你這丫頭片子就是活膩了,敢跟老子耍花槍……”

  “我想活,你先看前面!”

  那壯漢差點沒控穩方向盤,車駛上橋樑,險而又險避開一輛迎來的貨車。

  雲知哪能不懼?但她明白,越是這樣的關頭越需要為自己爭取時間,她往後瞄了一眼,從剛才開始,就有一輛紅色吉普車跟著他們,會不會是來救她的?

  轉念一想又不對,那輛車跟的這麼緊,她都瞧見了,這歹徒不可能沒看見。

  她心下有了判斷,決定豁出去了:“後面那輛紅色吉普車想必是一夥的吧?”

  他吼道:“知道我們是一夥,就他媽給我老實點!”

  雲知說:“我看就算我把包袱裡的東西給了你,你也只會在第一時間遞過去,我家這輛車是法租界的牌照,若我不出言示警,你能暢通無阻的開過租界,哪會真的停下來?”

  那人渾身一僵,沒立即反駁,她就想自己猜對了。

  她將手中的文件伸出窗口,帶著威脅意味,一字一句道:“我一個小女孩兒沒有什麼主張,不過想活命,大叔不給我這個機會,我也無畏與你搏命,現在無非兩個選擇,一,我把這份文件撒到黃浦江上去,你殺了我然後進法租界巡捕房……不過到時指使你偷盜東西的人還會不會留你的性命,那可不好說;第二,你停車下去,我還是把文件丟出窗外,只要車是靜止的,你完全撿得到,你趁警察趕來之前上你同夥的車,逃脫的希望還是有的。”

  那人初時只把她當成是一個無知小兒,此時透過倒車鏡看到她眼風冷冽,渾不似一個十五六歲孩子能說得出的話,不由冷冰冰的眯了下眼。

  他收起匕首,將車窗搖下,同後邊紅色吉普車上的人吼了幾句聽不懂的方言,隨即停下,回頭睨了她一眼,“小姑娘,挺有種啊。”

  話畢,他下車,砰一聲甩上門,繞到雲知所坐的右座窗前,將東西一把奪了過去,彈了兩下扉頁,忽地嘴唇向上掀起,露出一排猙獰的牙齒,“可惜,還是太嫩。”

  他說到“可惜”時,雲知已經聽到了警車鳴笛的聲音,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但見紅色吉普車猝不及防地衝了上來,霎時間,車窗玻璃支離破碎的在耳邊炸開了。

  突如其來的失重感令她腦子一片空白,她甚至以為車已被掀翻了,直到睜開眼,她看到車仍在橋上疾駛,車頭所向的不遠處是橋尾設了路障的斷欄處。

  原來如此。

  那人是故意選好了停車的角度,若不能及時停下,頃刻之間便將連人帶車墜入江中。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麼撲到前座去,只記得方向盤和手剎好似都被什麼定住了,饒是使出了渾身的勁都挪動不了半分,而橋樑的下坡帶來的慣性加快了車速,斷口之處近在百米。

  死亡近在咫尺。

  當恐懼無限放大,空間與時間仿佛都受到了擠壓,這樣的瀕死瞬間,她感受過一次。

  上一次,除了滿心的悲戚和絕望,她還想著沈一拂聞得自己的死訊時會不會難過。

  而這一回,腦海裡居然只有一個念頭。

  原來老天爺大發慈悲讓她短暫的再走一遭,僅僅是想讓她看一眼他的婚訊,好叫她黃泉路上不做一個糊塗鬼。

  只是,新買的課本還沒有翻過呢。

  雲知閉上眼。

  真是不甘心啊。

  千鈞一發間,一輛長款的林肯轎車超過她,斜插在她的跟前,“咣”一聲響,車頭撞上了那輛豪華轎車的車身,雲知整個人被彈到擋風玻璃上,復又跌回前座之上。

  隨著劃破長空的剎車聲,兩輛車終於停了下來。

  前頭的那輛林肯車頭已超出了斷欄稍許,後車蓋被掀得慘烈,在圍觀路人的驚呼聲中,駕駛座的門推開,一個身段高挑挺秀的男子跨車而出。

  恍惚間,雲知好像聽到幾聲悶響,隨即車門開了,一雙手有力的托起她的腰和頸,帶她離開充斥著機油味的車廂。

  她感覺自己抵在一個堅硬而又溫暖的懷抱中,可是日頭太耀眼了,即使努力的睜開眼,也只能看到光暈中一個模糊的影子。

  好似又被放回了平地,一件寬厚的外套輕輕罩在身上,她聽到他問:“小姐,可有什麼地方疼痛不適?”

  那聲音略微低沉,帶著磁性,仿佛隔著千里,又仿佛近在耳廓。

  “這位小姐,”他問:“請問你還記得自己叫什麼名字,現在人身在什麼地方?”

  意識游走於清醒與昏厥的邊緣,有那麼一個瞬間,她真的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我……”她緩緩張口,也不知道有沒有發出聲音來,“我叫妘……婛。”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4 03:46 PM

第十三章  可窺一二

  圍觀者的吵嚷聲、警鳴聲以及救護車的聲響猶如幾股交纏的雜線,擰成一股麻繩,勒的人五感錯亂,思緒混雜。

  雲知覺得自己好像還沒陷入昏迷,至少與外界並非完全隔離,從馬路到救護車再到醫院,身邊的人換了幾撥,她能感覺到空間的變換,卻分不清時間的長短。

  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隱約能聽到護士的聲音:“先生是她的監護人嗎?”

  “我不是。”是那個男人的聲音。

  “那先生能否給她家裡打個電話?”

  “抱歉,我不認識她。”他答。

  “這不太好辦呀,她沒有明顯的外傷,脈搏和血壓也都基本正常,要做更深入的檢查,還得把她家裡叫過來才行的呀。”護士操著地道的本地口音說:“咱們醫院可不給病人墊付這個錢的。”

  “沒關係。”他道:“我墊。”

  雲知沒想到在現場抱她下車的男人居然還陪同來到了醫院,心下不可謂不感激,但明明人就在旁側,她偏偏連個謝字也發不出聲來,這種感覺實在糟心。

  她努力好幾次,終於攢足勁,將沉甸甸的眼皮掀開,看清坐在床邊那人的面孔。

  卻是一張熟悉的臉。

  “大、大哥?”雲知微一轉眸,但見病房之中只坐著一個伯昀,“你……怎麼在這兒?”

  “你可算醒了,你不知道我差點沒給你嚇出心臟病來。”伯昀看她迫不及待想坐起身來,忙將她摁了回去,“才從鬼門關裡繞出來,還不老實躺著。”

  “啊?”

  “你忘了?”伯昀說:“兩個小時前,你經歷一場車禍,要不是有輛車及時把你攔下來,現在只怕還在黃浦江裡泡著呢。”

  車?攔下來?

  雲知回想起那橫空而出的黑色長轎,才恍然意識到那並非偶然的「車禍」,而是專程的「搭救」,她猛地坐起身來:“那車主還好嗎?他、他掉下去了嗎?”

  “都叫你乖乖躺好了,放心,人家沒事兒,聽說還把你從車上救下,送到醫院來了。”

  就是那個男人?

  她問:“那他人呢?”

  “我來的時候說是人剛走,去巡捕房做筆錄去了……”伯昀給她墊了個枕頭,嘆了口氣,“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還是怪大哥,但凡多走幾步,親自把你送到車上,也不至於讓人鑽了空子。”

  雲知不明所以,遞去一個疑惑的眼神。

  伯昀解釋道:“有人扮成學生的模樣騙老張說我昏迷了,他找到我之後發現上了當,趕到門口的時候車都不見了。我們立刻報了警,剛到警務處就得到消息,說擺渡橋那邊發生了一起車禍,其中一個車牌和我們報的一致,當時我們就嚇壞了。等到橋那邊,他們說車上的姑娘被救護車帶走了……所幸你沒事,我來的時候問過醫生了,你主要是受了驚嚇,之所以昏厥是因為誘發了之前的腦震盪,靜養幾日就好。”

  她腦中仍是一片紛亂,只微微點了一下頭,又聽伯昀問:“你還記不記得劫車的人長得什麼模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巡捕說車上只有你一個人?”

  雲知自知搪塞不了,便道了一遍始末,為免他生疑,將那鬥智鬥勇的一節略去了,講到尾聲處,見伯昀臉色鐵青,忙道:“……那個情況如果我不把東西交出去,就怕那人會破罐子破摔……”

  “我哪是怪你?我是氣我自己,重要的東西不自己看管,倒差些給自己的妹妹惹來的殺身之禍。”伯昀道:“好在沒出大事,否則我真的一輩子都難以心安。”

  “大哥千萬別這麼說,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看到那些人如此搶法,想必是不能落入他人之手的要物……當時情形緊迫,我也只能胡亂扯下中間幾頁,那個……我不知道這樣做行不行……”

  伯昀聞言眼睛一亮,“你是說他們拿走的並不完整?”

  雲知“嗯”了一聲,“撕下的那幾頁夾藏在我新買的編年史裡邊……”

  “你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我先讓老張去找,你在這兒稍等,我馬上回來。”

  等伯昀一瘸一拐的奔出門去,雲知才後知後覺的感到喉乾舌燥。保溫壺就在邊櫃上,她正要下床給自己盛杯水,掀開被褥時邊上掉下了一件外套,她愣了幾秒,有些遲疑的彎下腰撿起來,發現竟然是件黑色的男式羊絨開衫。

  舉起外套,展開,發現右袖上染了不少血跡,血跡沒完全乾,有處還勾破了個口子。

  這時,護士推著藥車進房,一見她便道:“哎呀小姑娘,咱們醫院的地磚可陰潮了,怎麼好光腳踩呢,你這會兒人還虛著,仔細招涼了。”

  雲知認出了她的聲音,正是昏迷時耳邊絮絮叨叨的護士,便問:“護士姐姐,這衣服……”

  “是給你辦理入院的那位先生的,”護士一邊趕她上床一邊替她量血壓,“你來的時候這衣裳就披在你身上了,興許是走得急吧,他沒帶上。”

  真是他的?

  “這衣裳上有好些血……”她問:“他受傷了?”

  “可不是?肘臂那塊扎了好多片玻璃碎片,挑出來後還費了點功夫呢。”護士嘖了一聲,“醫生問他是怎麼傷的,他也沒詳說,不過這先生縫了五六針,是連個眉頭都沒皺過,看著生得眉清目秀的,倒比不少壯漢都還要硬氣。”

  腦海裡驟然響起困車中時聽到的幾下悶聲,雲知握緊了手中的羊絨外套,心道:莫不是車門從外頭打不開,那個人便用手肘硬生生把車窗給撞碎吧?

  不至於,不至於。

  雲知光是靠想象,都覺得肘子發麻——哪會有人用如此搏命的方式去救一個路人?

  可是……不惜用自己的車來阻撓失控的車衝出橋樑,豈不是更為匪夷所思嗎?

  護士將血壓儀的數字填好後,將檢查報告夾在病歷本裡一起遞過去:“好了,雲京小姐,你可以出院了。”

  雲知倏地抬起頭,“你叫我什麼?”

  “雲京。是那位先生付醫藥費時給你填的病歷本,怎麼,寫錯了?”

  雲知接過病歷本一瞧,但見上邊工整的「雲京」二字,想是她迷迷糊糊地說漏了嘴,他倒是沒聽岔,可誰又能想到原本的名字還額外帶著偏旁部首呢。

  “嗯,我叫雲知。”她抬眸:“這位先生有沒有告訴你們他的名字?”

  護士不得而知,當日下午伯昀帶她去警務處做筆錄,也沒能問出這人姓甚名誰。

  一個巡捕說:“那位先生不願對外透露自己的姓名,我們警務處理應尊重他的隱私,還請二位見諒。”

  按理說,此人為了救她,先是豪華長轎被撞出了個大坑、再是受傷縫針,於情於理都應當等被救家屬過來償補修車費、醫藥費才對,結果他不僅分文不取,還替她擔了一筆入院體檢費,完了還悄無聲息的走了,「做好事不留名」做到了這個份上也太超凡脫俗了吧。

  雲知和伯昀都震驚了。

  那個男人的聲音繚繞在耳畔,揮之不去似的,她也不知自己怎麼了,腳都邁出了警務處大門,又扭轉回身,不死心道:“我就是想要當面感謝一下那位先生,還有……還有他的衣服還落在我這兒……”

  巡捕大哥遞去了一個“抱歉”的笑容:“小妹妹,那位先生連七座的林肯轎車都能撞著玩兒,哪還會差一件衣服呢?”

  回家途中,伯昀見妹妹對著放在膝蓋上的羊絨外套發怔,便勸道:“那位先生多半是不願惹禍上身,畢竟這也不是撞了車這麼簡單的事。”

  雲知慾言又止:“我明白。”

  *****

  劫車一事在林府引起了軒然大波,誰能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歹徒敢劫林公館的車,幾欲鬧到車毀人亡的地步,如何不讓全家人又驚又後怕。

  林賦厲傍晚就帶著阿喬出門去了,林賦節窩在書房裡一直通電話,也不知是打給黑道還是白道,總之是要動用一切人脈把劫匪掘地三尺就地正法的架勢。

  客廳沙發邊,其餘人圍著開家庭會,大伯母一整晚挨著伯昀坐,不時喃喃念叨著“天父保佑”;三伯母聽到撞車那一節都傻了眼,拈著帕子去戳幼歆的腦門,道:“就你還成天念叨要坐伯昀的車上學,現在還敢不敢了?”

  四堂姐撓著發麻的頭皮說:“這要是換我坐在車上,準是要嚇得什麼舌頭都捋不直了,五妹妹,你都、都不怕的嗎?”

  “怕啊。”雲知摟著自己的胳膊,裝裝樣子抖了兩下,“我這會兒腿還直打哆嗦。”

  三伯母端起一杯茶,尖著嘴輕輕地吹著:“以後你們坐車都得先看清楚車上坐的是什麼人,這次得虧雲知命大,那綁匪要是挾刀帶槍的,哪還有逃命的機會。”

  一旁沉默許久的楚仙問:“大哥,你那包裡裝的究竟是什麼,怎麼會接二連三的招賊呢?”

  雲知一愣:“什麼接二連三?”

  幼歆說:“你還不曉得大哥這腿是怎麼折的吧?之前就是他在他們實驗室熬通宵的時候,有小偷爬窗拿著竹槓去夠他那個包,大哥為了和賊對搶,都從樓上摔下去了。”

  雲知“啊”了一聲,“你是說大哥墜樓?”

  “二樓。”楚仙補充道:“大哥壓在了那賊身上,只摔斷了腿,那賊卻磕到了腦袋,直接就給壓死了。當時我們還以為那只是個普通的小賊,現在看來……並非偶然啊。”

  伯昀交握的手有些無處安放,見瞞不過了,低頭說:“其實就是我們新研究的一些報告,近來也不知這風聲怎麼傳出去的,有洋商主動上門提出項目合作,我們拒絕了……且不說還沒有出成果,就算真研究出什麼來,也自然是要先獻給自己的國家。”

  廳內一時陷入沉寂。

  誰都知道在這十里洋場之都,所謂的「洋商」背靠的都是洋人政府,那些帝國主義為了搶奪資源連世界大戰都能挑起,若真鐵了心要搶你的東西,又有什麼下作的手段使不出來。

  三伯母這下真慫了:“要不你還是重新考慮考慮吧?家裡竭力供你們讀書,一步步爬到頂尖兒上,可犯不著為了這些不著邊的實驗,讓家裡提心吊膽的……”

  伯昀抬頭正色道:“三嬸,這些實驗是我和同學從英國就開始研發的了,後來一路輾轉到了北京再到上海,這是所有人的嘔心瀝血,假如真有所成,那是大大利於救國的。”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4 03:53 PM

第十四章  誰的鑰匙

  大堂兄平時瞧著斯斯文文,一副很好說話的模樣,但當他生起氣來,卻隱隱遺傳了林賦厲那不怒自威的儀態,饒是三伯母嘴利如刀,一時之間竟也沒有和他辯下去,只道:“我這不是也是擔心我們家人的安危嘛……”

  伯昀抿了抿唇:“三嬸若是不放心,我會盡快搬出去住,不會讓弟弟妹妹引禍上身。”

  三伯母看伯昀起身就走,“哎,哎喲,這倒成了是我膽小怕事了?你之前又是鬧退婚,又是離家出走的,三嬸什麼時候說過你的不是了?咱們都是一家的血肉至親,還不是擔心你的?哎……這怎麼就走了呢?大嫂,你看看伯昀,怎的連話也不讓人說完!”

  滿屋子沒人開口,這場沒有主題的家庭會議不歡而散。

  三伯母話雖說的不大好聽,實則卻說出了大部分人的顧慮。

  只是誰也不敢去勸伯昀放手。

  當夜,祖父得知此事,立馬打電話給雲知追問她事由。原本因為天津銀行的保險櫃需她本人親自去才能開,林瑜浦還猶豫要否讓她前去,這一樁意外登時打消了他的念頭。

  他不提這茬,雲知自也不知,只答了今日相關的事。林瑜浦讓她把電話轉給伯昀,大半個小時的電話,不知說了些什麼,待她晚些漫步後花園,無意間發現伯昀坐在鞦韆架上看月亮,背影極是落寞的樣子。

  她躊躇了一下,主動坐在他身旁,“三伯母的話聽聽就過啦,不用太放在心上的。”

  伯昀依舊微低著頭,“我只是忽然覺得,如果我想堅持的理想有可能破壞家裡安寧,那麼,是否還是一如當初,一往無前。”

  「理想」二字對雲知而言頗為遙遠,她答不上來,他褪下眼鏡,用衣袖拭去上面的指痕:“本來同我們家交好的幾個世家長子都已經娶妻生子、繼承家業,只有我,從來沒能為家裡做點什麼……”

  “你昨晚可不是這麼和我說的,你不是已經認準了要一生追隨物理與科研,什麼娶妻家業的,都是擺在其後。”

  伯昀自嘲地搖了搖頭,“你因為我的緣故而涉險,要是我再無動於衷,置家人的安危於不顧,豈不是又自私又可惡?”

  她唔了一聲,問:“你當初回國時,難道沒想過這項研究會帶來什麼樣的風險嗎?”

  “想是想過……”

  “那就不是預料之外的事了啊。你該考慮的是如何解決,而不是為什麼要做這件事。”

  “我能夠去探索和攻克研究上的阻礙,但沒有把握能抵禦一切外來的危機。”他轉頭看她,“你不怕嗎?今天差一點,就活不成了。”

  “怕啊。”她道:“那好吧,我很害怕,大哥就不要做這個研究了,趕緊回來繼承家業,結婚生子吧。”

  他再次愣住。

  “我這不是好言相勸了麼,你聽完之後,心情好嗎?”

  伯昀垂眸。

  雲知發現有些冷場,蹬了一下腿,晃動鞦韆,試著能不能給他出點主意。想了好一會兒,道:“你研究的項目已經遭人覬覦,即便離開了大南,宣稱自己不再做了,最終還會被人盯上的。除非,你直接把他們想要的都給出去,人手一份,那就沒危險啦。”

  伯昀搖頭:“別的倒也罷,可這個若然外泄,後果不堪設想。”

  “可是那些資料不是已經被人搶走了嗎?”

  “今天給你的,更多是第一階段的方向,新研究的不在其中,而且結論性的總結也被你抽走了,問題還不大。”

  雲知哦了一聲,又晃盪了一會兒,忽然頓足,轉頭:“那不是正好嗎?”

  伯昀疑惑蹙起眉。

  “你不是說,之前有洋商主動上門提出項目合作,你給推掉了麼?這次總歸是誰聽到了什麼風聲,才會三番兩次的偷資料搶文檔吧。索性讓他們拿去,愛怎麼觀摩就怎麼觀摩,他們就會曉得,你這項研究八字還沒一撇呢,現在出手,根本就沒有意義。”

  伯昀聽著直起身,又有些猶豫:“要是他們看得出來拿走的不完整呢?”

  雲知“撲哧”笑出來:“大哥,你別這麼實誠嘛,你的研究進展到哪一步,旁人怎麼會知道那麼詳細呢?即便你所有東西都被搶走,他們一樣可以有這樣的質疑啊。你換個角度,就當作自己只研究那麼多,結果現在突然來了這麼一劫,你會怎麼做?”

  伯昀的眸光瞬間亮了起來,“我可能考慮暫停項目……”

  “那你先緩一緩,不妨放出一點風聲,只要讓一些人知道你研究的材料被竊取了,需要重頭來過,運氣好的話,說不定人還會把盜走的東西吐出來呢.”

  話沒說完,伯昀握住了她的肩膀道:“五妹妹,你真是太聰明了!”

  她給他晃的有點暈乎,笑著制止:“別高興得太早,緩兵之計而已,這次的事至少敲來了一個警鐘——如果你打定主意要做一件有風險的事,又不願意和那些「洋商」合作,那就得盡早為這項研究尋找一個保駕護航的人,否則最終一樣是為他人作嫁。”

  這幾句話在伯昀心上戳了一下,他轉向雲知——眼前這個看去瘦弱、懵懂的妹妹好似在一霎時灌入了另外一副靈魂,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氣質。

  曾經的妘婛雖是王府閨秀,但她的阿瑪身為手掌軍權的親王,經歷過的陰謀算計、明槍暗箭數不勝數,儘管她一直都被保護的挺好,但她見過逼宮、目睹父兄如何力挽狂瀾,末代皇室的耳濡目染,辨別亂局、尋求生機的能力本就遠勝於尋常的百姓。

  經她提醒,伯昀心下漸漸明晰了起來:“是我當局者迷,五妹妹的話,實是令人醍醐灌頂。”

  雲知被誇的有些心虛,自覺失言的乾咳了聲:“你……還是要找祖父大伯他們商議的……不過,不要提到我啊。”

  “為什麼?”

  “小、小孩子參與大人的事,本來就……很容易被批評嘛。我就是瞎說的,興許是餿主意呢……”

  伯昀見他如此侷促,不由笑了笑:“行吧,看在你幫了我這麼一個大忙的份上,就不拆穿你了。”

  她瞬間有點接不上話,只能持續裝傻:“那個,說好啦,我今天沒找你聊過天啊,千萬別把我供出來啊。好啦,先撤。”

  “五妹妹。”他叫住她。

  她回頭,“嗯?”

  “你都不知道我做的是什麼研究,為什麼這麼支持我?”他問。

  “這有什麼為什麼的?自家的大哥能做科研本來就是很值得吹牛的嘛。這可是少部分人才擁有天賦和才華,我這樣望塵莫及的普通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支持啊。”

  她見有人往這邊來,連忙揮揮手撤了,伯昀的目光透過鼻樑上的鏡片意味難明的落在她遠去的背影上,失笑:“明明是個小機靈鬼卻總扮得迷糊相,哪裡普通了。”

  *****

  雲知也不曉得這番是否太過不合時宜了。

  但伯昀以誠心待她,她私心裡也盼著他能平安無事,在這條路上能走得更穩、更遠。

  回到房裡,她見書架上排滿了白天買的教科書,正猶豫著挑哪一本當睡前讀物,就聽到小樹在門外悄聲問:“五小姐,你睡了嗎?”

  “沒呢。”

  小樹推門而入,道:“你讓我洗的那件羊毛外套我洗好了,我在內兜裡發現了這個。”

  雲知接過來仔細一瞧,神色一詫。

  與此同時。

  月色下,法租界最高檔的別墅區馬路邊上,悄無聲息的停著一輛車身破損的略微扭曲的林肯長轎。

  一個身量頎長、肩膀平正的男子下了車,見路燈暗著,打亮手電筒走到鐵柵欄掩映的院門前,一手照上鎖,一手掏兜,結果掏了半天什麼也沒摸著。

  男子眉梢微蹙,仿佛想到了什麼,收回手,站在原地望了一眼門前凋謝差不多的槐花樹,裡頭無人打理的洋樓被月色襯得格外的孤苦伶仃。

  他關上手電筒,轉過身上了車,啟動了好幾次車燈才亮起,一踩油門,開進茫茫夜色裡,回環曲折,消失的無影無蹤。

  *****

  這一天的林公館夜燈不熄,所有人都睡得不怎麼安穩。

  好在林賦厲的人脈還算在上海灘站得住腳,沒過幾日,就得來警務局捉獲劫匪的消息,原來是江淮泗口新起的小幫派,不知從哪裡打聽到有背景龐大洋行有意與大南大學的物理小組合作缺未果,便自作主張的想奪個投名狀去——當日之所以敢劫車滅口,全因他們以為車裡的那個小黑妞只是林公館的一個小丫鬟。

  據巡捕說,那劫匪反覆重申,要是早知雲知是林家小姐,給他一百個膽子都不敢動她一根毫毛。

  也不知這算不算是膚色惹的禍。

  不管怎麼說,這消息總算是給家裡人吃了顆定心丸,尤其三伯母,隔日就捎來別緻的首飾玩意兒的分給楚仙和雲知,仿佛之前家庭會的不愉快從沒發生過似的。

  小小插曲之後,林公館重歸平靜。

  雲知卻窩在自己的小房間裡糾結了好多天。

  因為那夜小樹從羊絨外衫裡找出來的,是一串鑰匙。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4 04:17 PM

第十五章  晚宴歌起

  起先,雲知想那人若想尋回還得通過警務處聯絡大哥,說不準她就有機會見一見這救命恩人的廬山真面目。

  可等了好幾日都沒有動靜,她又猜測那男人會不會壓根不知道鑰匙落在何處?如此,霸著別人的東西不還,未免太不厚道,萬一鑰匙是至關要緊的東西呢?

  雲知一時拿不定主意,想著同伯昀商量是否能夠讓警務處代為轉交,偏偏這幾天大哥都寄宿在校,也只能把此事擱置,專心致志啃了好幾天的課本。

  說起課本,實在令她頭疼不已。

  她在紫禁城雖然也正兒八經的讀過書,可眼下這六門科目中,除了國文歷史之外,也就算術略懂,至於其他什麼物理英文簡直一竅不通。

  自學成才是斷無可能了,她掐指一算,離開學不到兩個月,若是請個家庭教師惡補一下各學科的粗淺理論,不知來不來得及。

  她心中沒底,只能巴巴的等大哥回家從長計議,然而當夜伯昀依舊沒回家,反倒是大伯帶了兩份宴會的邀請函回家。

  “過兩日,華生商會將連同教育司辦一場慈善晚宴,主要為青浦新辦的兩所學堂籌款。”林賦厲對三個丫頭道:“到時除了教育司和商會,還會有不少學界的名流、名校的名師都會參加宴席,你們寧伯伯特地囑咐我也要把你們帶去,當是見見世面。”

  幼歆輕輕“哇”了一聲,指尖撫摸著邀請函上的燙金字,“我還愁著上次買的那幾條小禮裙沒地方穿呢,這回派上用場了,三姐,你想穿哪條?我可不想和你撞顏色。”

  楚仙顧不上琢磨這個,轉頭問林賦厲道:“爸爸,既然是華生商會籌辦的,那滬澄那些校董是不是也都會參加?”

  “那是自然。”林賦厲一抬眉,“你問這個做什麼?”

  幼歆神神秘秘憋了個笑,“大伯,您是不知道,咱們學校新任的那個校……噯!”

  楚仙悄悄捏了她一把,直接將話根掐斷,若無其事笑道:“沒什麼,我就是想……我們畢竟在滬澄念書,除了寧伯伯之外都沒見過其他的校董,剛好趁這次機會認一認臉,今後要是遇到了人也好打聲招呼。”

  林賦厲“嗯”了一聲,等他上樓去,幼歆悻悻揉著自己的手臂,“不過就是個玩笑話,犯得著使這麼大勁嘛……”

  楚仙睨了她一眼,“噢?那你給寧少遞情書的事,要不要我也當作玩笑話說出來呀?”

  幼歆一聽差點沒蹦起來,看一旁正在剝葡萄皮的雲知巴眨著大眼睛望來,忙瞪了回去:“三姐說笑呢,你也信!”

  雲知“呃”了一聲,“我沒說我信啊。”

  楚仙抿嘴一笑:“五妹妹,你屋裡應該沒有小禮服吧?要不要到我房間來挑一挑?”

  不等雲知回答,幼歆道:“三姐,你比雲知足足高出一個腦袋,她哪能穿得了你的衣服?”

  “說的也是,一兩天之內去找裁縫定做也是來不及的,”楚仙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五妹妹的裙子還是上你那兒選吧,你方才不還說買了好多條嗎?雲知,你別客氣,四妹妹的眼光可好了,保准能把你打扮的體體面面,不丟林公館的臉。”

  幼歆一時噎住,“哈?”

  按理說雲知在大伯家屋檐下住著,這種事怎麼都輪不到她來管,沒想到楚仙一個不留神間遞了一口大鍋過來,還沒來得及甩開三姐就笑吟吟走了,怎麼能不讓她氣急?

  雲知識趣擺擺手:“不用麻煩四姐了,我櫃子裡有裙子……”

  幼歆見她要溜,一跺腳道:“算了,你還是到我屋裡去選吧,到時我們三個還不是要在一起,你穿的太磕磣,我臉上也無光,回頭三姐再告我黑狀,指不定還要被我媽和大伯母她們嘮叨呢。”

  說完,也不管雲知怎麼應,二話不說就把她拉到隔壁棟去,一進屋門,在自個兒衣櫃前徘徊了一會兒,不情不願的選了幾條裙子扔床上:“自己挑吧。”

  說著,自己也抽出兩件禮裙對著鏡子比劃,一回頭,看雲知傻站著動也不動:“你是不是嫌我給你的是舊衣裳呀?這些我最多就穿過一兩次呢。”

  雲知沒嫌這個。

  只是這些衣裙的花色都太過明艷——桃紅色、紫紅色、橘紅色、淡粉色……簡直全是黑皮膚的災難色,她要是穿這類色系出席晚宴,想不成為全場「焦」點都難。

  “還有沒有其他的選擇啊?比如色澤素一點的……”

  幼歆狐疑瞪了過去,雲知指了指她手中的裙子,笑道:“我是覺得,四姐穿這樣的水紅色既光鮮亮麗,我要是和你撞了顏色反倒丟面子,倒不如低調一些,別人瞧不見我是最好不過的了。”

  幼歆“噗嗤”一聲,“那你還不如穿夜行服?”

  她重新去櫃子裡翻出一條尼古拉藍的綢緞裙,遞過去:“這是我媽媽去年給我買的,我不慣這個顏色一次也沒穿過,現在有些小了,沒準給你還合身點。”

  這綢裙雖說款式簡單,料子卻是輕柔舒適,花季少女可能還會覺得這種衣服寡淡無味,但云知才接過手便摸出了質感,她不由笑道:“多謝四姐,我會好好穿的,洗乾淨再還回來。”

  幼歆見她如此乖順,好似也就忘了前幾日看她的不順眼:“瞧你這出息,都講過這裙子小,自然就是要送你了,還什麼還,你惦著我的好就是。”

  *****

  華燈初上。

  亨威利是英資的通和洋行參與築建的,在上海知名飯點中可謂數一數二,既然是商會與教育司協辦的慈善晚宴,排場當然不缺。

  高門內,呈現在眼前的是奢華的壯闊空間,挑高的天花板上懸掛著法式的水晶吊燈,將整個宴廳都耀的紙醉金迷。歐式長案上擺滿了各色糕點,台上的樂隊正合奏著一曲頗為有名的巴洛克曲調,舞池中已有不少賓客伴樂起舞,男人西裝革履,女士婀娜美麗,無不沉浸在酣歌妙舞中。

  饒是雲知自幼見慣了京城中各式各樣的盛宴,像這樣聚歌台、舞廳、餐桌於一體的洋派宴席也是難得一見,一雙眼瞧哪哪兒都是新鮮。

  今夜的賓客都是上海有頭有臉的人物,宴席未開,不少人正忙著互相寒暄。

  林賦厲和林賦節剛一步入,也從善如流的和各界熟人或耳熟之人握手問好,這本是成人的交集場所,孩子們禮貌性的招呼過後便自覺散開,雲知一路跟著楚仙和幼歆,在靠近舞的位置坐下,很快就有侍應生上前來問她們要什麼酒水飲料。

  楚仙掃了一眼酒水單,淡笑:“一杯Brandy Alexander,少冰。”

  幼歆“啊”了一聲,“你喝酒啊?”

  “怕啊?你們倆還是老老實實喝果汁吧。”

  幼歆輕輕“哼”了一聲:“我要一杯Margaret……雲知,你喝什麼?”

  “都行。”反正一個也聽不懂。

  幼歆幫點了一杯一樣的,看雲知的目光瞟往舞池那兒,湊近道:“想不想過去跳舞?”

  雲知連忙搖頭,幼歆笑道:“就算你想,也得有人邀請你哩……”

  沒一會兒,有兩名上前邀請楚仙的紳士都被禮貌拒絕,她穿著輕軟的蕾絲白裙,許多男士眼神不自覺會被吸引過去,但看她頻頻將人拒之門外,想是只可遠觀的矜持少女,遂不敢孟浪上前;雲知卻發覺三堂姐的眼神不時看向大門處,仿佛在等著什麼人,反倒是幼歆,有同齡少年邀請她,便興興頭頭的下場跳了一段探戈,玩的不亦樂乎。

  “喲!這不是楚仙妹妹嘛?”

  雲知扭過頭,但見幾個男男女女,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一個高挑的女孩子走了過來,那女子青絲捲曲,玄色旗袍貼著婀娜的身段,看去也就是十六七歲的年齡:“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兒,不去跳舞嗎?”

  楚仙斜睨了她一眼,說:“我妹妹還在旁邊呢,我怎麼就是一個人呢?”

  那艷美的女孩這才看到雲知似的,認真打量了她一下,掩脣笑道:“這就是你家走散多年的五妹妹呀?之前聽幼歆提過你,真是名不虛傳啊。”

  後一句是對雲知說的,話音一落,身後幾個女孩子格格笑了起來,雲知想也知道她們在笑什麼——十之八九是幼歆也在這群閨秀面前提到過自己「國色天香」的妹妹,專程來看笑話的。

  她們笑的是雲知,下的卻是林家的面子,見楚仙面上微有不悅之色,那女孩下一句的說更大聲了:“楚仙,你這個做姐姐的,怎麼只顧著自己漂亮,不曉得裝扮妹妹呀……瞧瞧,你妹妹連條項鏈都沒戴呢,這哪兒是來參加宴會的?”

  眾人聽罷,又看楚仙的脖子上掛著一串光可鑒人的珍珠鏈,皆是心照不宣,楚仙冷笑道:“賴小姐站著不坐是來跳舞還是談天來的?若是想要跳舞,這兒可沒有男士,要聊天儘管請坐,也好教一教我妹妹要如何裝扮,才能惹來那麼多絡繹不絕的舞伴?”

  一個先是冷嘲「假清高」,一個立馬反譏對方「招蜂引蝶」,也算是高手過招了。

  雲知作為兩方爭奇鬥艷的幌子,正猶豫著該不該介入,又聽那賴小姐笑道:“來到舞會不跳舞,豈不是不給主人家面子?你幹坐在這兒,不就是想讓大家看看林家的三小姐是如何的艷壓五小姐吧?怪不得都沒有人請你妹妹跳舞呢。”

  這話實在是說過分了,雲知本也不是任人好惹的脾性,正待開口還擊,忽然聽到有人說:“誰說林三小姐艷壓五小姐的?”

  眾人循聲回頭,一位俊秀少年款款而來,他身後另跟著兩個同伴,三人均是西裝筆挺少爺做派——圍著瞧熱鬧的人幾乎沒有不認識寧適的,只見他走到雲知面前,左手扶胸,右手輕輕向前伸出,“不知雲知小姐,可否陪我一舞?”

  這下,不止是賴小姐的臉色變了,周圍的小姐神情各自精彩,連跳完一曲舞乘興而來的幼歆都撅起嘴來——誰不知這寧少爺仗著顯赫的家世向來目中無人,平日縱然現身各色宴席中,何時見過他主動邀請人跳舞的?

  何況,還是一個如此不惹眼的小姑娘?

  雲知也頗是訝異。

  這在外人看來本是「灰姑娘得王子垂青」的一幕,落入她眼中卻是突兀且異常——她自認為與這位少爺唯二的接觸都是不歡而散,這當口兒出手解圍,莫非有詐?

  實則,他一直坐在吧檯的角落,悄悄盯著她看了許久。

  說來也奇怪,這裡人頭攢動,她的穿著也不顯眼,偏偏一眼就能認出來。

  也不知是不是今夜燈光迷幻,她比在醫院那回順眼多了,雖然模樣遠不如記憶中那般嬌俏,還是別緻的,幸好……想到這裡他自己都有些懵,幸好什麼?寧適尚沒醒過味來,那頭找茬的人就出現了。

  他想也不想出了這個頭,哪知她並未露出什麼欣悅的表情,反而微微蹙起了眉頭。

  寧適維持手的姿勢:“怎麼,雲知小姐不願意?”

  “……”不是不願意,而是她不擅這種舞蹈。

  這情形實在不好拂了他的意,在一些圍觀少年的起哄聲中,雲知遞出手,心想由他帶著跳便是。

  新的圓舞曲奏起,兩人於舞池之中隨曲而動,一手搭肩,一手交握,這樣的距離於他們而言都太近了,雲知只好低著頭默數著節拍,一二三四,一二三……結果有好幾次都差點沒讓寧適絆著。

  寧適沒注意這些,只是覺得她的手軟軟的,裙擺不時蹭過他的膝蓋,腳下步伐更亂了。

  雲知輕聲提醒:“寧少爺,請你認真一點兒。”

  寧適這才回過神來,聲音有些緊繃:“抱歉,我不擅跳舞。”

  “不擅跳舞?”她驚詫抬起頭。

  “……我之前也沒有和人跳過這種舞。”

  “那你還邀請我跳舞?”

  這一個疏忽,她一腳踩中他的腳尖,寧適踉蹌了一下:“我還不是為了幫你?”

  雲知傻眼了,倆沒跳過交誼舞的上台瞎轉悠,豈不是更讓人看笑話?她一時不知說什麼,索性停下來,“多謝寧少爺一片好心,我們還是下去好了。”說著,鬆手轉身欲走。

  “那怎麼行……”哪有人開了場就不跳的?

  寧適一把拽住她的腕,想把她帶回到自己懷中,哪知手中力道一個沒控制好,竟把雲知行雲流水的一撂,使得她腳一崴,整個人直接跌坐在地上去了。

  眾目睽睽下出了這樣大的洋相,不少人好事者不留情面的嗤笑起來。

  寧適呆了兩秒,忙要彎腰去扶她,雲知卻不領他的情,自己站起身來,才邁一步,發現腳下的一隻舞鞋跟都斷了。

  “……”

  雲知也沒看他,撿起鞋跟,墊著腳一瘸一拐頭也不回的離場。

  *****

  外頭下起了雨。

  粗大的雨珠打在玻璃窗上叭叭直響。

  亨威利後側門邊靠著一條窄巷,下邊有停靠自行車的車棚,階梯向上直往酒店二樓後門,雲知無意中出錯了門,發現這兒是個僻靜之處,索性坐在台階上,揉揉腳踝。

  她其實沒有責怪寧適,雖然胡鬧,畢竟也是一片好心。

  只是那一幕太過丟臉,以至於她回想了一遍自己都氣笑了。

  “華而不實……”她脫下那支皮鞋,試著將脫了釘的鞋跟摁回去,無果,“什麼意大利手工,都不如過去那花盆底結實……”

  正嘀咕著,忽聞底下傳來“隆隆”的車鳴聲,雲知從高處朝下望去,見一個披著黑色雨衣的男人騎著一輛自行車穿入巷中,仔細一看,那人並沒踩著腳踏板,車卻開得極快——她想起前幾日在報刊見過的摩托車圖片,不覺來了興致,側身趴在鐵欄桿上,探出腦袋去,一個不留神,手中的鞋子一滑,掉了下去。

  “砰”。

  堪堪砸到了那人的頭上!

  摩托車停了下來,她下意識縮回腦袋,只聽下面那人問:“誰?”

  雲知心裡一陣打鼓,若此刻丟鞋就跑,把人惹著毛了追來,反而難看。

  也確實欠人一聲道歉。

  雲知起身,從樓梯下去,停在台階的最後一節上,微微躬身道:“先生,這是我的鞋子……我方才坐在上邊,一不留神砸到了您,實、實在抱歉。”

  他從摩托車上下來,將鞋子從地上拾起來,她垂著頭,只看到一雙鋥亮的皮鞋出現在眼前。

  “鞋壞了?”他問。

  雲知抬起眸,寬厚的大兜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弧角非常好看的嘴唇和下巴。

  她點了點頭,又下意識別開視線。

  他看向舞鞋的斷根處,“跟呢?”

  她怔了,慢半拍似的將手掌攤開,“這兒。”

  他接過,轉身從摩托車的後箱翻出一個巴掌大的小瓶子,手法嫻熟的開蓋、將滴管內的半液狀物質塗在鞋跟上,隨即從口袋裡摸出一只打火機,扳起的火舌舔了一下鞋底。

  火光倏爾晃過,照亮了他濃中見清的雙眸。

  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油然而生,也就是這愣神的一個瞬間,她甚至沒看清怎麼來去,斷掉的鞋跟便已扣合而上。

  “請稍等。”他的語氣平和,偏生給人帶去了“不必多問”的意味,雲知的眼睛一時無處安放,只好盯往鞋看,卻見到那雙白淨修長,骨節分明的手。

  這不像是鞋匠的手,可他往鞋上塗的又是什麼呢?

  此時巷子裡沒有其他的人影,然而在這個陌生男人跟前,她竟然不感覺害怕,兩人在原地等了約莫三分鐘,他看了一下懷錶,將鞋子放在她腳邊,說:“試試。”

  雲知將腳伸入鞋中,嘗試著輕輕踩了兩下,又邁開步伐來回踱了幾步——跟還在,她難以置信一圈,“這、真給修好了,也太神了吧……”

  他沒說什麼,將瓶子放回摩托車後箱裡去。

  雲知看著他的背影,道:“我把先生給砸了,您還幫我修鞋,實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沒關係。”

  這人分明只是路過,並好心幫助了她,但說話好像都不會超過三個字似的,清冷冷的。

  她心中好奇,終究不敢逗留,道謝後,匆匆奔上樓梯,不敢再回頭去。

  宴廳的靡靡之音淡了下來,寧會長在裡頭念著開席的致辭,不時傳出掌聲陣陣。

  雲知仍回想剛剛遇到那人說話的嗓音……總覺得再哪裡聽過。

  尤其是最後說的“沒關係”。

  “沒關係。我墊。”

  雲知睜大了眼睛,總算回過味來。

  ——是在斷橋上救他的那個男人。

  她心頭突突直跳,想要折返回去,卻在旋身時看到那人推開後門,闊步而來。

  他一邊走,一邊脫下了厚重的雨衣,露出了剪裁合身的黑色西服,襯得身段修長筆挺,摘下大兜帽時,她終於看清了他的容貌。

  宴廳的燈如夢似幻,在那張俊美絕倫的臉龐上渡了層淡淡的光暈,時光將記憶中熟悉的輪廓繪得更為深邃,昔日溫潤已淡,取而代之的是截然不同的英銳之氣,幾乎要讓她認不出來。

  但她認不出天下人,又豈會認不出他?

  那人微仰著頭,直視前方,從她身旁緩緩越過。

  有那麼一剎那,雲知甚至懷疑時間是不是休止了。

  他一現身,台上的寧會長停下了滔滔不絕的發言,眾人順著寧會長的眼神往門邊望去,待看清來人,偌大的場子不覺靜了。

  寧會長親自迎了上來,賓客們自覺讓出一條道來,邀他入場。

  “剛說到大南大學,正好,我同諸位介紹一下,這位就是大南大學校董會副董事長,也將擔任滬澄公學的校長……”寧會長道:“沈一拂,沈先生。”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4 04:56 PM

第十六章  今非昔比

  沈一拂站在人群之中,彷如電影裡被打了特寫的主人公,顯得十分翹楚。

  這宴廳之中多得是錦衣華服、達官顯貴家的公子哥兒,卻沒有一個人似他這般好看。

  不知是他這一串的頭銜夠響亮,亦或是從他身上彌散的氣質分外獨特,以至於連台後的演奏隊都慢下了節奏,他自然而然的接過寧會長的話,稍作介紹,隨即掌聲徹響滿堂。

  雲知的目光呆呆的定在他的身上,挪不開。

  他變了許多,變得比從前高挑,比從前清冷,比從前更加派頭十足。

  不變的是,無論走到哪裡,總能輕而易舉地占據所有人的視線。

  他濃墨重彩登場,仿佛能將周圍所有的光吸走,而她只能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裡,遠遠看著。

  前塵往事,本以為都放下了。

  直到他這樣猝不及防的出現在眼前,她才意識到,那些痴與怨始終印刻在魂上。

  所以才會毫無緣由的對一個陌路人的聲音念念不忘。

  哪怕耳朵認不出,心依舊有記憶。

  即便那些記憶……並不友好。

  此時台上的燈光並不刺眼,雲知只覺得眼眶澀然,下意識想要逃離,剛轉過身,不留神和人撞了個滿懷,她倉皇致歉,忽聽那人問:“你怎麼哭了?”

  雲知一訝,仰起頭,又見到了寧適。

  她哪曉得這位寧少爺找了她好會兒了,一見到她便條件反射的去觀察她的鞋,沒成想卻瞧見了滴在皮鞋上的水珠子,再抬眸,便看那張小小臉龐上掛著的兩行淚痕。

  他並非沒有見過女孩子哭,可不知為什麼看到她哭竟有些慌了,“你還在生氣?”

  “生氣?”

  “你要是惱我害你出了洋相,我替你把場子找回來就是了。”寧適道:“你就這樣不聲不響的跑了,躲在角落裡哭,給旁人見了還當是我欺負了你。”

  雲知這才明白他說的什麼意思,“不是……”

  “那好好的,怎麼了?”寧適不依不饒,“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有誰參加晚宴會哭的。”

  雲知抿了抿唇,“可我就是想哭,想哭的時候為什麼要憋著?你不想被誤會,離我遠點就是。”

  “哎,我是在……”

  關心二字沒來得及說出口,幼歆就踩著高跟鞋走過來,“喲,原來你們在這兒!”

  她見雲知側頭去抹眼淚,奇怪的看了寧適一眼,“寧哥哥,你又趁著我們不在,針對我五妹妹啦?”

  “針對她?”寧適將神情一斂,恢復了標準的少爺譏誚,“我犯得著嗎?”

  “我五妹妹才來上海多久,腦袋給你砸破了不說,今兒舞會上還給你摔了個屁股墩兒,你還說你沒有欺負人?”幼歆衝他吐了吐舌頭,又笑嘻嘻攬過雲知的胳膊,一邊拉著她走一邊小聲說:“寧少爺就這樣,從來都不知什麼憐香惜玉的,你啊,以後凡看到他避開點兒,就不會再惹出什麼麼蛾子了。”

  幼歆講這樣的話,也算是變相的暗示了,但此時的雲知根本分不出心思去聽這些,見離舞台愈近,她不由頓下腳步:“四姐……我有點兒想回家了……”

  “你傻啦?宴會才開始回什麼家?點的雞尾酒一口都沒喝呢。”幼歆拉著她回到座位邊上,不覺湊到雲知耳邊,悄聲笑了:“瞧,是不是從來沒見過三姐這副模樣?”

  楚仙沒察覺到兩位妹妹回來,一雙漂亮的眸專注的盯著台上,仿佛在聽什麼稀罕的講座似的,然則沈一拂連說場面話都言簡意賅的,簽完了善款書便踱下台去,沒走幾步,就有不少賓客蜂擁而上,或問候或攀談,無論周圍多麼嘈雜,他始終持著禮節,除了面對師長前輩時會多加停留,耐心回應,在那些政客豪紳跟前,又是那副惜字如金的模樣。

  幼歆伸手在她眼前擺了擺,“嘿,怎麼你也瞧入神啦?”

  “我沒有……”她輕咳一聲,挪開視線,“我就透著奇怪,這裡明明有那麼多有身份的人,他有什麼特別之處,值得這麼多人趨之若鶩上趕著巴結?”

  幼歆又“嘿”了一聲,“你還挺會用成語的。曉不曉得今晚這兒的賓客分為哪些類型?”

  “企業界、教育界呃,還有……”

  “不不,不是這麼分的。”幼歆顯擺挑眉道:“應該分為男人和女人。”

  “啊?”

  “男人結交朋友,要麼看身份背景要麼看才學或是知名度背景之類的,這位沈先生一人逐條全占,到了這樣的場合被圍著有什麼稀奇的?”幼歆搖了搖手中的酒杯,“至於女人嘛,雖說每個人標準各有不同,有誰會不喜歡青年才俊呢?尤其是生得這樣俊的……連我們冰清玉潔的三姐姐都難以免……”

  她和雲知小小聲說話,見楚仙睨了個白眼來,忙裝裝樣子抿住唇,“……俗。”

  看雲知傻乎乎的沒應,幼歆又說:“不過嘛,這種人遠遠看看就好,離太近,也未必有好果子吃。”

  雲知:“?”

  幼歆捂著嘴說:“你別看這位沈校長看著是一表人才、有禮有節的,實際上脾氣又古怪又特別嚴苛,我聽我同學說,他之前在南京的大學任職還有個綽號,你曉得叫什麼不?”

  雲知搖頭。

  “一枝玫。”

  “什麼意思,梅花啊?”

  “玫瑰的玫,玫瑰動人,但帶刺啊。”幼歆笑起來。

  四姐兀自調侃,雲知卻是心事重重,還待再問點什麼,餘光瞥見「一枝玫」身影靠近了,忙端起酒杯,眼神不自然的瞟向別處。

  等他路過這裡,楚仙端起酒杯,主動上前道:“您好,沈先生,我叫林楚仙,去年您在南京金陵女院做演講的時候我們見過面,那時我是學生代表,不知您可還有印象?”

  見是學生,沈一拂微微頓足:“沒有。”

  果然一湊近就被刺著了,美如楚仙姐姐也不例外。

  她握酒杯的手緊了緊,微微一笑道:“沒關係,我想說,我現在也在滬澄念書,還有我兩個妹妹,她們都仰慕沈先生才華已久,之前同我說想要聽一次您的講座,得聞先生今次擔任滬澄的校長,不勝欣喜,若能得指點沈先生一二,必能夠受用終身。”

  幼歆被這一幌子「我妹說」驚傻眼,見沈一拂瞄來,更激的站起身來鞠躬,就差沒當場蹦出一句“校長好”,而他的目光微微滑了過去,落在了雲知身上。

  雲知垂眸避開視線,含著吸管一個勁的吸酒,不知其味。

  沈一拂也只瞟了她一眼,回楚仙道:“我只是代校長,受用終身不敢當。”說罷跨步而去。

  待他走遠,幼歆躥到楚仙身後去拍她的肩,“要死啦,沒看到這麼多雙眼睛盯著呢,你還真敢上去搭話……”

  “別人不敢做的事我做,才能留有印象。”楚仙望著他的背影,一邊嘴角翹起,“你沒看他對我笑了,我觀察了他一晚上了,他對其他人都沒怎麼笑的。”

  “嗤,少自作多情。”

  雲知見冷若冰霜的三姐對著自己曾經的丈夫露出一臉少女的嬌羞,心情不可謂不複雜,轉念一想,愛新覺羅妘婛都不知埋黃土底下多久了,這吃味兒的行為實在全無立場,更何況人家早就有新的妻子了……

  等等,他不都訂過婚了嗎?報紙上白紙黑字寫著的,莫非三姐並不知情?

  ******

  “那樁婚事早不作數了。”回家路上,三姐妹坐在一輛車中,約莫是心情好,又見大伯不在,楚仙破天荒開了話匣子,“據說本來就是兩家長輩的意思,訂婚現場沈先生甚至都沒有現身,後來沒過幾天,沈家就登報宣佈和沈先生斷絕關係了。”

  雲知大為詫異,“為什麼?”

  “這裡頭的道道外人哪裡知道?”楚仙道:“據說沈司令一直都有栽培他繼承父業的想法,甚至早些年還把他揪入軍校中訓練,天津一帶的人還一度稱之為沈少帥,只是他根本無心軍政,為此也是幾度忤逆沈司令了。”

  幼歆聽到這兒,忍不住插嘴道:“我聽說他那時候可荒唐啦,風流韻事不勝枚舉,後來逃婚還鬧的滿城風雨的……”

  楚仙哼道:“盡聽那些嚼舌頭的貨色瞎掰扯。”

  “哎!他那時隔三岔五就會上八卦小報,要是假的,他家還不把人報社給拆啦?”

  “道聽途說!”楚仙:“他一心投入科學與教育事業,做的都是利國救民的事,便是梁先生稱讚他是棟樑之才。”

  “你說的這些不也是小報上寫的嗎?”幼歆不以為然頂嘴說,“反正我是不信,一個拋棄過自己妻子、又拋棄了未婚妻的人,會有多麼高尚的品格。”

  楚仙道:“沈先生第一任妻子分明就是政治聯姻,那種裹小腳深宮裡的無知婦人,哪能入他的眼?”

  雲知的呼吸驟然一緊。

  幼歆做了個豬鼻子臉:“就算大字不識,娶了就得認。”

  楚仙點她額頭:“說的輕巧,要是讓你嫁給大字不識一個的土財主,看你上哪兒哭去。”

  幼歆去撓她的癢,“我爸爸那麼疼我,才不捨得呢。倒是三姐你這樣心氣兒高的,別把未來姐夫也氣的家也不回才好。”

  楚仙傲慢一挑眉:“我可不是缺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可憐女人。”

  兩姐妹兀自笑著,殊不知她們口中的「當事者」正靜靜坐在一旁。

  雲知的手握得緊,指甲戳著掌心,不及那字字句句直戳她的心窩子疼。

  原來,在不知情的外人眼裡,「裹小腳」「無知」「大字不識」就是她留在這世上的唯一痕跡,而他離去後她苦苦等候的那半年時光,即使多年以後,遠在南邊姑娘都能夠輕易地戲謔和調侃,搭配「可憐女人」這樣的修辭。

  她忽然有些透不過氣,搖開窗戶叫涼風一吹,結結實實打了一個寒噤。

  這時,幼歆不知和楚仙吵到什麼點了,湊過來撓了雲知一把,“你評評理,你評評理,三姐居然說我像深宮婦孺的做派,過份不過份?”

  沉默了一路的五妹妹忽然道:“深宮婦孺是什麼做派,你們親眼見過嗎?”

  兩姐妹齊刷刷偏頭,但見雲知轉過頭來:“既然沒有見過,又怎麼能篤定一定是大字不識、無知迂腐呢?”

  她的語氣平緩而堅定,渾不似往日那般和和氣氣,反倒將幼歆的嗓子懟弱了,“你突然這麼認真幹嘛……”

  “不是四姐姐讓我評理嗎?說理怎麼可以不認真。”

  車內一時陷入尷尬而微妙的靜。

  雲知也無謂打什麼圓場,等到了林公館,她整個人還是混混沌沌的,一進屋躺在床鋪上,思緒七零八落的堆積在腦海中,不知該從哪裡捋起。

  拒婚……與家族脫離關係……校董……代校長。

  不論哪一條都是那麼的匪夷所思。

  最難以置信的,是他就是那日橋上救了她的人。

  明知道這只是一個巧合,就像她的鞋砸中了他的頭,也只是一個巧合。

  於他而言,她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學生,無所謂名字,也不會去記她的臉——但對她來說,對她來說……仍然心存不忿、不甘、不願忘其辱。

  但那又如何?他不可能認得出她來,縱有交集,亦不過路人。

  雲知想起了什麼,下床打開衣櫃,從那件針織外套裡兜翻出那串鑰匙。

  鑰匙躺在手心,一時間只覺得燙手——如若歸還為理由去見他,那麼見到他之後,該說些什麼呢?

  一整夜胡思亂想,難以入眠,等到天濛濛亮了,雲知才迷迷糊糊地打了一陣小盹,睡得正酣,聽到小樹敲門喚她,她翻了個身說:“我昨兒沒睡好,早餐就不吃了……”

  小樹:“五小姐,大爺讓我來同你說,滬澄那邊通知新生下午去校務處報道,下午兩點司機會在家樓下等著。”

  雲知一咕嚕坐起身,睏意全給打散了——離開學不還有一個多月,怎麼如此突然?

  這下臨陣磨槍是來不及了,只能盼著寧會長的關係夠硬,她去露個臉就能順利報道。

  洗漱後,雲知梳了個馬尾辮,換了身再簡約不過的套裙,生怕路上耽擱,提前半小時就到了滬澄公學。

  校務處在主樓二層,正是午休的點,學生們大多安安靜靜趴在教室內休息,雲知穿過走廊時下意識慢下步子,怕驚擾了他們。

  她擔心校務處的老師也在休息,踱到門口,悄然往裡頭張望了一下——只見一方寬敞的辦公室內兩張辦公桌相立,有個身著長褂的男子正背對著門於書櫃前翻閱著什麼,雲知輕輕的敲了兩下門,輕聲道:“您好,我是來報道的新生……”

  話沒說完,這位男人先轉過頭來,待看清面容,雲知生生噎住,她哪裡想的到,這次負責接洽她學籍的教師竟然就是沈一拂?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4 05:24 PM

第十七章  入學小測

  “來得很早。”沈一拂從桌案上拾起一份檔案卷,“林雲知……”

  千頭萬緒浮出面上一時收斂不下,她只好垂下頭,緊緊攥著挎包,卻用餘光暗自打量著他——無怪她第一眼沒認出來,他幾時會穿這樣的舊式長衫?

  “表格沒填全,先把空的補了。”

  她低頭看了一眼挪上前來的框框格格,當初大伯給來的時候就犯難,什麼就學經歷啦、才藝獲獎狀況啦,簡直是要啥啥沒有。

  “沒有的,寫無。”他坐下身道。

  雲知也沒坐下,彎著腰拾起一支筆,除了把父母欄填全外,其餘的全都寫上了碩大的“無”。

  沈一拂接回去的時候,略帶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她「悍然無畏」地看回去。

  “你是特招生。”

  “嗯,是我。”不就是關係戶嘛,有什麼可慫的。

  “才藝欄也可以填無的嗎?”他問。

  雲知:“……”

  她只好重新拿回才藝那一頁,老老實實重填,卻沒察覺他的目光在“林瑜浦”上凝定了須臾,“幼小是在蘇州女學就讀,只讀了四年書,後來就隨父母離開了蘇州……之後呢,在哪裡就讀?”

  她心裡吊著氣,暗忖:上書房讀過,八旗小學堂也讀過,還和你同桌好幾年,就不知說出來你信不信?

  話自然不會這麼出口,她含糊道:“我和我爸爸媽媽住在村子裡,讀過一段時間鎮上的學堂。”

  沈一拂並沒有唐突問她怎麼就去了村鎮,只例行公事問:“除了國文,可曾學過什麼其他的語言?”

  滿文、蒙古文算不算?

  雲知抿了抿唇:“不曾。”

  沈一拂沒說什麼,從抽屜裡抽出兩張卷子,遞了過去:“這是一份測試卷,給你半小時時間。”

  雲知沒伸出手去。

  他眉頭微蹙,“怎麼了?”

  她摸不透他的意思,“我接到通知是說,今日是來報道的。”

  “原本是。”沈一拂看她沒接,將試卷放在她跟前桌面上,“但我認為特招生本就有違滬澄公平、公正的理念,即便是校董親自推薦的特長生,也不能在沒有任何文化考核的前提下直接入學。”

  明知他沒有針對的意思,雲知仍忍不住氣,雙手按著桌沿,身子往前一傾,“這麼說,是沈先生臨時起意,想要考一考我,才有了這份卷子?”

  少女的話裡明晃晃帶著刺,沈一拂略微挑眉,“卷子確實是我出的,但不止是林小姐,今年校董會推薦的新生我會一一面試甄別。”他以為她對卷子的難度有所顧慮,“這份卷子都是高小課本上的基礎題型,只要及格即可辦理入學。”

  “要是不及格呢?”

  “那只能說先一聲抱歉了。”他語調平平,顯然沒給商量的空間。

  雲知看著卷子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字符,沒忍住,指尖差點沒把試卷兩邊掐出洞來。沈一拂又忍不住蹙眉,只當她同之前的幾個少爺小姐一樣在耍走不了後門的脾氣。他說:“若林小姐不願考試,離新學年還有時間,還請回去早做準備,另擇良校。”

  這要不是對面不識,她恨不得直接把試卷砸他頭上,衝他怒喝一句:你當年狠心拋我而去,便就是為了今日來刁難我的嗎?

  奈何此一時彼一時,她不再是妘婛。

  別說他們倆並沒有太多外人所不知的過去,哪怕她說破唇舌,這借屍還魂終究太過匪夷所思,他們這種不信怪力亂神的學者指不定要如何看她,不論如何,自掘墳墓的錯,她可不能再犯。

  固然很想一走了之,只是回頭,怕是和家裡不好交代。

  想到這兒,她不得不暫且按捺住不滿,瞪向他:“筆呢?”

  大概是沒想到前一刻眼見著就要炸毛的小姑娘,下一秒就乖乖坐下,沈一拂稍稍一頓,揀了一把鋼筆遞過去。

  雲知二話不說,攤平卷子開始做題。

  實則,這份試卷不難,單從國文來論,只需要填寫最基礎的詩詞,無需釋義;算術也就是“雞兔同籠”“盈不足術”這些《孫子算經》裡都學過的知識;但物理化以及外文她確實未曾涉獵,剩下大半張卷子她只能瞎蒙一些選擇題,填空全白。

  答卷前沒看鐘錶,雲知也不曉得過了多久,她悄然抬起頭,看到沈一拂正伏案寫著什麼,鋼筆在紙上沙沙作響,神情極為專注。

  也許是太久、太久沒有獨處了,雲知怔忡望去,上一回兩人這樣相對而坐還只有七八歲,大學士崇禮在王府裡講學,皇城內不少貴胄都在府裡讀書,沈將軍府的大公子就會順道把沈一拂捎來陪伴五格格。可那時他們倆還小,只能在旁席聽講,兩個小娃娃並排坐在屏風後的窄案前,不時探出腦袋,偶爾還能磕出個齜牙咧嘴,以及默契的捂嘴笑。

  但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的。

  小時候的沈一拂總喜歡對著她笑,等逐漸長大,一年見一次、三年見一次……反而愈發疏離,到後來……

  “做完了?”他的聲音一秒將她拉回現實,雲知遲疑將卷子交過去,心中料想十之八九是過關無望了,見他似乎要當場閱卷,急說:“我沒有學過物理地理以及英文,這份卷子……”

  其實不看也罷。

  他在筆筒裡挑挑揀揀找紅鋼筆,從第一題開始細看,她又不自覺把話咽了回去。

  空氣一時陷入尷尬的靜。她想,與其等來一頓羞辱,倒不如趁早離開。只是一起身,又被自尊鉤著挪不開腿,強自看著他,問:“沈先生,我有個問題想確認……上星期在橋上救我脫困的人是不是就是您?”

  他不知掃到了哪一題,筆似乎有些不出水,劃了幾下,紅墨水滴到卷上暈開來。

  “我先閱卷。”

  “沈先生,救命之恩不勝感激……”她僵著身子勉勉強強鞠了一躬,然而語氣倒沒有多少感激的意思,“我知道您處事低調不想聲張,只是當日您落下的外衣兜內有一串鑰匙,我一直無處歸還,如今既知是您的物件,明日會親自送來。”

  沈一拂的目光由始至終沒移開試卷,道:“明天我不在,鑰匙寄存在你那兒幾日無妨,試卷尚未批閱,先回歸正題……”

  見卷子上多出了一個又一個叉,她忍不住說:“我說過,我沒有學過物理,沈校長反正就是要把我篩出去,又何必再浪費時間?”

  空氣仿佛凝滯了一下。

  大抵是從沒遇到過敢這樣對他嗆聲的學生,沈一拂始終平靜的臉色終於露出了稍許疑惑:“不在乎去留,何必怕批卷?”

  “我沒有怕被批卷,但……”

  但,怕被你批卷。

  不,與其說是怕,不如說是討厭。

  我討厭這樣的時刻。

  她抿了抿唇,不知如何說。

  他提筆又放下:“不以求學恥,只為才疏羞,但若恥於敗而止於求知,必其志之未篤也。林小姐可明白這話……”

  “不明白。”

  他的神情難免冷了下來,“既如此,還請你及早離開,下一位學生的面試的時間是三點。”

  心境原本就不平,再聽他這麼說,如何還能留的下去?

  她也不看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大步邁出教務處。

  冥頑不靈。

  沈一拂闔上筆蓋,正要將試卷放置一旁,無意間瞥見作文的第一行,眸光微微一凝。

  *****

  心跳仍在劇烈振動,雲知下了教學樓,帶著潮氣的風一陣撲來,吹得她胸口悶悶的。

  她並非沒有求知之心,更不是畏懼一張不及格的試卷。

  倘若今日坐在教務處的面試官不是他,換作任何一個人,她都有把握能坐到最後,哪怕結果不盡如人意,虛心接受總是一個做學生的本分,但——

  但他不同,他是沈一拂,是她從小到大心心念念的人,是在新婚當日棄她而去害她抱憾而終的人。

  面對他,總有說不出的情愫、說不清的怨懟油然而生,她尚有許多問題想要質問,想問他當年為什麼狠心離去,想知道在得知她死後心裡可曾有過難過。

  可她心中清楚,這些……十年前的妘婛問不出來,今日不相干的自己更無處發問。

  因為問不出,所以憋屈,所以……不肯在他面前唯諾恭順,不想聽他的諄諄教導,不願再給他機會瞧扁自己。

  不論是以何種的面貌。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4 05:32 PM

第十八章  冤家路窄

  雲知負氣回到車上,心情低落到連說話的勁都沒了,老張看她這般,料想她是碰了釘子,於是說:“五小姐,這上學的事總是好事多磨,只要大爺出面,總能辦妥的。”

  她沒接茬,空瞧了一會兒窗外,見車沒調頭,奇怪道:“不回家嗎?”

  “大少爺中午來電話,讓我下午得空去郵政局領一份英國來的包裹,給他送到學校去,五小姐要是不趕時間的話,就隨老張的車跑一趟吧。”

  雲知聽是伯昀的意思,“也好,我也有好些天都沒看到大哥了,只是英國的包裹……會不會是什麼要緊物,就我們兩個去拿穩妥嗎?”

  老張笑了,“那郵局邊上就是巡捕房,出不了岔子的。五小姐放心,這次我絕對盯緊了車,絕不會再發生上一次那樣的事情。”

  頭一回來到郵局,本該是有興致的,然而不歡而散的情緒仍縈繞在心,雲知只坐在一邊,任由老張去張羅取件的事。

  “新一批的包裹是昨半夜才到的碼頭,這會兒庫房堆成了山,要找出來要些費點功夫。”郵局的辦事人員看完單子,“要是能等就等,等不了明天過來拿。”

  老張詢問了一下雲知的意思,雲知心不在焉說:“等吧,左右也是無事。”

  一等就是兩個多小時,好容易等來包裹,查清沒有破損後,老張把箱子搬到後排車座邊上,眼見著天色暗下來,踩了一路油門,很快就到了大南大學。

  伯昀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車一停下便第一時間查看包裹,見雲知也在車上,驚訝問:“五妹怎麼也在?”

  老張道:“我下午送五小姐去滬澄辦入學,回來的時候想著順道去郵局,沒想到這漂洋過海的包袱這樣難等,早知我就先把五小姐載回家去了。”

  雲知說:“張叔問過我的意思,是我也想去郵局見見世面。”

  “去郵局算得了什麼見世面啊。”伯昀用手工刀將箱子側切出一道口子,也不拆開,就著縫往裡頭瞧了瞧,隨即合上去,說:“完好無損,辛苦你們了。”

  雲知不知這裡裝著什麼名堂,但看大哥如此著緊,唯恐是什麼要物,“既然東西沒錯,我們趕緊回家去吧。”以免再竄出什麼不速之客。

  伯昀笑道:“這是我們系院的所有物,不必帶回家,我現在拿去給院長就好。”

  老張也起了警惕心,“這箱子沉,我陪大少爺進去吧。”

  伯昀猶豫了一下,“行,那雲知你也一起來吧,跟緊別亂跑。”

  雲知哪敢瞎跑,她還想著趁機圍觀一下大哥口中的實驗室,可惜到了這個時間,教學樓大部分的燈都關了,伯昀把箱子送到院長辦公室去,出來時見她趴在實驗室窗前,忍不住拍了一下她的肩,“烏漆墨黑的,你看什麼呢?”

  “隨便看看。”她聳聳肩,“大哥的事都辦完了嗎?”

  “辦完了。”伯昀道:“不過,我今晚和同事們有聚餐,是要迎接我們系新教授的……”

  雲知聽出了他的意思,擺手道:“我不餓,中午吃得可撐了,讓張叔先送你過去。”

  話音方落,肚子不合時宜的響了響,一旁的老張都忍俊不禁。

  “我是想說,你要不怕見生人,就同我一塊兒去吧。”自從那次盪鞦韆夜聊之後,伯昀對這個五妹妹更是親近不少,“他們是大哥的好友,亦是難得可貴的科研人才,和他們一起吃飯,總比在郵局待一下午來的有趣。”

  “我去會不會不方便?”

  “什麼方便不方便的?你哥哥我也是教授呢,帶自己的妹妹去蹭一頓飯,稀疏平常。”伯昀說了個頑皮話,“走吧……老張,就在麥琪路的民都薈。”

  *****

  民都薈既不是什麼大酒樓,也不是優雅的西餐館,前腳邁入門坎,就能聽到東邊廚房裡傳出滋滋拉拉的炒鍋聲,一樓的鋪面統共就擺了五六桌紅八仙桌兒,搭著黑油漆大板凳,倒是和北京大柵欄裡頭的東鴻記有些相似。

  沒想到在大上海還能見到故鄉的風味,聽四座鄉音盈耳,雲知心情稍好,夥計見客來,吆喝了兩聲,伯昀報了姓,又轉頭對老張說:“先去旁邊電話亭打回家交代一聲,就說五妹妹今晚和我在一起吃飯,你就在樓下吃,同夥計說算樓上的單。”

  老張應了聲是,伯昀就帶著雲知上樓去,樓上的空間也不大,梅蘭竹菊四個廂房都是用木板做隔斷,吵吵嚷嚷的酒桌說笑聲來回傳蕩,夥計將他倆領到竹字間去,一個人也未見,伯昀嘖嘖兩聲:“這夥沒有時間觀念的……”

  夥計問:“先生可是要現在點單?”

  “你先把菜單拿過來。”

  夥計笑道:“先生,我們民都薈沒有菜單,您儘管念,「大小乾果,爆烤涮煮,叉子火燒,半空兒山裡紅」的,您點得出,我們就做得來!”

  伯昀愣了,“半空是什麼?”

  “就是半癟的花生,上鍋炒,比較有嚼頭。”雲知解釋了一下,對夥計道:“要不還是等人都到齊了再點吧。”

  “好咧!”

  待夥計一走,伯昀看著雲知道:“這餐館我也是頭一回來,不知竟然有這麼多門道……不過,這些北京城的菜名,你打哪兒知道的?”

  “就是聽別人說過唄,大哥在北京也呆過好些年了吧,怎麼連這些小吃都不知道?”

  伯昀揀了個邊一點的位置坐下,“我那時候基本住校,吃的都是食堂的飯,戲園子都沒去過,對這些市井風味就沒研究了……誒對了,你今天入學的手續都辦妥了嗎?”

  說到這兒,雲知怏怏不樂了,“我還想同大哥說呢,滬澄我是進不去了,其他的學校我也不曉得能不能唸,要不然你和大伯說說,先給我請個家庭老師補補課吧。”

  “這話又是從何說起?有寧會長的舉薦書,不是可以免試入學嗎?”伯昀奇道。

  “我一進門,那位教務處的先生就給我出了一大堆難題,我和他說有些科目我沒學過,他就叱責了我,說什麼「恥於敗而止於求知」,然後勒令我離開。我也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可是要考試事先怎麼也不說,讓人一點兒準備也沒有……”她憋了一下午,這口氣愣是沒咽下去,索性當著自己哥哥的面,先添油加醋的宣泄一番,好讓伯昀也順著她的話損兩句。

  果不其然,伯昀當即皺起眉頭,“不按事先說好的辦,臨到了頭這般難為人,這就太不近情理了吧。他是教師嗎?姓什麼?你再說說看,過兩日大哥帶你去評理。”

  一聽評理,雲知立馬退縮了,“這倒不用……其實我,我只是還沒順回氣來,而且那位先生並不是無理……”

  “伯昀?”話沒講完,有人從門外探出腦袋來,是上一回在大南大學見過的那個書呆子,“我就說我好像聽到你的聲音。你怎麼在這間,我們定的明明是梅字間啊。”

  伯昀愣了:“我和那夥計說是林先生訂的座……”

  那書呆子笑了笑,“今天可不是你做東,你報姓林的做什麼?嗨,你妹妹也來了,正好,菜還沒上齊,都等著呢。”

  伯昀一拍腦袋,拉著雲知往隔壁間去,一進屋先笑自己糊塗,又向眾人介紹了一下自己的妹妹,那法國人夏爾認出了雲知,極為紳士的站起身來幫她挪好椅子,“雲知小姐請坐。”

  然而雲知根本無心入座。

  在跨進門的一瞬間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那人恰恰好坐在她的正對面,深色的瞳仁睨來,淡淡的,無波無瀾。

  她不知道自己走的什麼紫花月白毛藍運,在同一天不同的地方遇到同一個人兩次。

  尤其這第二次……還是在背後說完他壞話之後……

  想鑽地洞的心都有了。

  伯昀還沒察覺到她的異常,先比劃了一下說:“這位沈先生是我們系新任的教授,就是我和你說過的那個康乃爾大學的物理、數學雙學位碩士,雲知你……”轉過頭,見她直愣愣地望著前方,表情已不能用震驚二字來形容,“呃……怎麼?你們認識?”

  “認識。”答話的不是她,而是坐在主位上的長衫青年。

  沈一拂站起身來,面向伯昀,眼眸卻不動聲色地轉向雲知,帶著一點似笑非笑:“我就是下午在滬澄對林小姐出盡難題、無理叱責的教務處先生。”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4 05:42 PM

第十九章  不露聲色

  這話一出,包廂內的氛圍一時有些尷尬。

  伯昀方才還說過要帶妹妹去理論,眼下卻跟卡了殼似的,沒想好怎麼圓場,畢竟這是頓迎新宴,鬧僵就不太好了。

  倒是那位書呆子乾咳了一聲,笑說:“這巧了不是,沈教授竟在滬澄任職,之前怎麼沒聽說過。”

  沈一拂道:“受人之託,暫代而已,前半學期我可能會兩校來回跑,等新任校長回校之後,我會辭去任職,不會影響大南的課業工作。”

  不想這暫代的還是「校長」一職,眾人更是詫異不已,沈一拂又對伯昀道:“滬澄的特薦生多往年不少,我增加考核除了力求公平外,亦能根據學生文化程度合理分班,所以,臨時出卷絕非有意難為令妹,望林教授能夠理解。”

  他渾不計較隔墻聽到的那些是非話,還正正經經的解釋了下午考核的事,這番坦然反而使伯昀汗顏,他忙道:“我想此事是有什麼誤會,說開了就好,我妹妹初來乍到,對這些新校園的制度不熟悉,要是言語有衝撞之處,沈教授可得包涵。”

  說著,用手肘碰了碰雲知。

  這種場合她要是還去狡辯什麼,那沒教養的罪名可就要坐實了。

  她饒是不情願,也權且壓住了氣惱,聽伯昀的話規規矩矩的道了聲不是。

  沈一拂自是表示無妨,待邀兄妹二人入座,在座的人方鬆了一口氣,畢竟沈一拂是物理界赫赫有名的人物,今後和林伯昀亦都是院內的核心,要是因這樣的小事生了嫌隙,今後這實驗室可就不安生了。

  大家這才開始動筷子,雲知只覺得自己咽了滿肚子氣,沒什麼胃口,伯昀見妹妹耷拉著腦袋,十分喪氣的模樣,猶豫須臾,忽道:“沈教授,對於你提到的考核說法,我個人有些不同的見解。

  沈一拂放下筷子,“願聞其詳。”

  伯昀扶了一下眼鏡,道:“實際上,科舉制廢除不到十年,西方的教學體系引進國門也就短短數年,全國大多數院校不論師資還是教材都不齊全,在教育更普及之前,公平的考試有時未必公正。正因如此,各大高校才有破格錄取的傳統,前些年我在北京聽聞有個考北大的學生數學零分,作文得了滿分,胡校長不也是力排眾議招他入學?”

  雲知詫異地看向伯昀,其他人也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不由忐忑起來。

  沈一拂知道他舉的例子,深以為然道:“羅先生是白話宣言的起草者,胡校長慧眼識珠,當是學界之幸事。”

  伯昀直言不諱:“我這妹妹自幼聰明伶俐,學東西很快,早幾年隨我小叔去了鄉下,興許會有偏科,但如果沈教授能夠多給她一次機會,相信她能夠給你一份合格的答卷。”

  雲知真是聽愣了。

  前頭伯昀說要替她評理時,她還只當作是慰藉之詞,尤其她知道伯昀對沈一拂的崇拜之情。在沈一拂亮出身份後,在座的人都在想著如何粉飾,哪料大哥未忘了答應她的事,她心下感動,忍不住拽了下他的袖子,“大哥,沒關係的……”

  伯昀衝她挑了一下眉,示意她安靜。

  沈一拂沉吟道:“今日我本是想好好同令妹溝通,只是見她打斷我閱卷,我以為她無求學之心,才請她離開。”

  雲知看他如此不留情面的拆穿自己,忍不住解釋說:“我並非是那個意思,是沈先生您說的,卷子不合格就另擇他校,而我四門空著沒填,所以……是不希望浪費您的時間。”

  “空四門?”有個中年人沒忍住問,“總共幾門?”

  雲知沒好意思答,眾人自然而然望向沈一拂,他說:“六門。”

  空氣靜默一瞬。

  饒是伯昀還想為她多說兩句,聽到六門缺四,都不知從哪裡尋切入點好——他認知中,雲知的父親是理工科的佼佼者,母親通多國語言,她再怎麼偏科也不至於偏到這個份上啊。

  親哥哥尚且啞然,何況是其他人?眾所周知,滬澄也是大上海數一數二的中學,收一個物理化全然空白的學生,那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

  原本這件事若是私下溝通還好說,現在這樣眾目睽睽搬到明面上談,都不止是這小丫頭丟面子的問題了……

  伯昀正懊惱自己的魯莽,好在夥計適時的出現了,熱情的問他們要喝什麼酒水。

  約莫察覺到這僵持的氣氛不大友好,沈一拂起身走到衣掛架邊,從包裡抽出一瓶紅酒:“不必,自帶了。”

  夏爾一眼認出了酒瓶上的標識,眼睛一亮:“Chateau Margaux!這是我家鄉的酒!”

  夥計接過酒瓶,“咱這兒少有客人帶洋酒來,我去瞅瞅有沒有開瓶的傢伙,各位稍候。”

  雲知這會兒仍是羞得滿面通紅,窗外一陣風進來,吹得她一聲雞皮疙瘩,連連打了兩個噴嚏,伯昀對她說:“車上有外套,下樓找老張去拿……”

  她早就坐不住了,不等他說完,便匆匆離開了包廂。

  夏爾正打算科普法國的酒莊,沈一拂回座位時順手帶了一下窗戶,又將話題轉了回去:“林教授,我認同你的觀點。”

  伯昀一怔。

  “林小姐的答卷我批閱過了,”沈一拂流露出淡淡的笑意,“語文數學幾乎滿分。”

  反轉來的猝不及防,所有人都懵了,書呆子難以置信看著伯昀道:“不會吧,你妹妹還真是羅先生第二啊?”

  “滬澄採用的還是壬子學制,就算特招,一樣要修習其他學科,林小姐如不打好理科的基礎,今後的學習反而會舉步維艱……”沈一拂看向伯昀:“此事本不難辦,不少中學都開設了預備班,一個學期用以補短,應是夠了。”

  伯昀這才會意:原來他讓我妹妹另擇他校,是這個用意。

  沈一拂說:“當然,如果我早知林小姐是林教授的妹妹,還會有別的提議。”

  眼見這兩位教授繞不開這圈,周圍的人索性也不著急轉話題了,有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用廣東腔問:“系什麼提議?”

  沈一拂似笑非笑,“離開學尚有時日,如林教授親自指導,難道不比預備班更有成效?”

  “可……”伯昀本想說實驗室忙,忽然覺得這話另有深意,便下意識改了口徑,“……就算是午休能勻出點時間,我一個人也教不過來……”

  “那有什麼的?”書呆子一拍他的肩,“你一個人忙不過來,不還有我們嘛……這中學生的物理化,還能難倒在座的誰?”

  “就系說,數學能滿分的人,點會學不好物理?”那香港口音的年輕人附和道:“組長,裡(你)放寬心吧,最多忙碌時我來帶,其他的我不敢保證,物理和英文一定穩妥啦。”

  夏爾睨去了鄙夷,“單子,你這方言味比我還濃,人家聽得明白?外文這塊還是我來,我還能教她法語。”

  一桌科學家爭先恐後的要給雲知當老師,當真是伯昀始料未及的,他心道:大家如此積極,一是不願我同沈教授鬧矛盾,二是衝著那句滿分生了惜才之心,莫非他方才故意使雲知難堪,俱是為促成此事做的鋪墊?

  念頭一起,又立刻否決:他與五妹妹並非舊識,何必如此費心?

  他笑道:“諸位有這番心,伯昀先行謝過,只是到時我妹妹少不得會來我們實驗室叨擾,不知沈教授會不會介意?”

  *****

  雲知抱著外套在門口吹了好一陣兒穿堂風,估摸著樓上應該開始胡吃海喝的聊天侃地了,她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絕不能露出懊喪的神氣,再次爬上樓梯,想著打完招呼之後就找個理由先回家去。

    不料剛踱到門邊,就聽到沈一拂的聲音傳出來:“只要你們不押著我去教林小姐的功課,其他的,我有什麼可介意的?”

  這是句聰明人開的玩笑話,既拉近了與新同事之間的距離,又等同默許此事,偏偏落在不知前因後果的雲知耳裡,尤為刺耳——姓沈的當著她的面給她難堪還不夠,竟然還背著拿她來調侃了?  伯昀笑說:“話不能這麼說,我們(教學)經驗不足,雲知反而需要沈教授這樣的人來教教理(科)呢。”

  “……”

  怎麼連大哥也……

  哪個要這種言而無信、拋棄妻子的人來教自己道理的?

  好不容易才按捺下來的氣再度湧上來,她憑著想象胡亂猜他後來又說了些什麼,越想越多,越想越氣,若眼神有實質,只怕沈一拂此刻已被洞穿成馬蜂窩。

  “勞駕……”

  夥計從後邊端著滿滿兩大托盤站在她身後,雲知側過身,見那瓶紅酒搖搖欲墜的,眼疾手快接住,這夥計沒前頭那個手腳麻利,先匆忙道了聲謝,再將其他菜品端進包廂中。

  她沒有第一時間跟進去,視線不自覺地看向身旁的醬料擺放架,聽到裡頭酒桌再次傳出笑聲,持酒瓶的雙手鬼使神差地鬆開一隻,拎起一瓶不知是醋還是油的,對著瓶口一傾。

  只倒了一點點,她飛快把調味瓶放回去,正好夥計擺完盤,出來看她乾站著,又順手接過酒瓶,重新去為客人一一斟酒。

  等人離開,她若無其事的步入屋中,夏爾迫不及待地端起酒杯:“12年的瑪歌山丘,正是葡萄園的豐收季,沒想到能在中國喝到Chateau Margaux,真是太令人驚喜了!”

  沈一拂微微一笑:“喜歡就好。我對紅酒了解不深,這是我外公的藏酒。”

  他又表達了兩句初來乍到的詞令,大家自是樂於捧場,夏爾在大家碰杯的時候迫不及待的先嘗起來,只是這酒剛入口,神情立馬不對了:“這……這酒好像有點酸……”

  書呆子樂了:“虧我還以為你是個行家,葡萄果本來就是酸的,哪有不酸的葡萄酒?”說著,仰頭飲了一大口,但聽“咕嘟”一聲咽下去,他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伯昀也沒忍住,嗆起了一陣咳,“確實是比尋常的葡萄酒酸……”

  酒加醋,能不酸嗎?

  這樣的惡作劇雖說遠不能解氣,但總能涮一涮姓沈的面子。

  雲知低著腦袋悄摸摸抿起嘴角,強把笑意摁下去。

  她以為隱藏的很好,殊不知此時的細微表情好巧不巧地落入了沈一拂的眼中。

  他本來看那小丫頭桌前也放著酒,正猶豫著要否叫人換成果汁,誰知她只擺了個仰頭的把式,眼珠子卻往夏爾那兒瞟,下一刻,就聽到夏爾喊酸。

  繼而,是少女得逞般狡黠的笑。

  他一轉眸,不露聲色地放下酒杯,笑說:“應該是在運輸或是貯存不當,以至酒水變質,下回開瓶我得親自來,否則這丟人可就丟大發了。”

  眾人都笑了。

  書呆子接了這一茬:“難得今日吃著如此地道的北京菜,配酒還是要入鄉隨俗為好,我看紅酒留到下回夏爾請我們吃法國大餐再喝!”

  夏爾:“ca marche!”

  起完哄,再喚來老闆,點了一兩白乾、二兩燒刀子,加了一疊麻辣爆羊肉,聽隔壁間的客人在行酒令,遂也起了酒勁,猜拳猜數獨、鬥酒鬥公式——到最後除了沒沾酒的雲知與看去千杯不醉的沈一拂,其餘人皆不勝酒力,東倒西歪成一片。

  伯昀醉倒前差老張先送書呆子他們四個回校舍,隨後在沈一拂去結賬時趴倒在桌上呼呼大睡,雲知瞧大哥醉得面紅耳赤,忙開窗通風,看到路邊有一蔬果攤子轆轆推去,好像擺了荸薺。

  想起荸薺汁有醒酒的功效,她奔下樓,出門追去:“欸等等,老闆,給我來一斤荸薺!”

  攤主是一位上了年齡的老大爺,停下車,她又問:“能幫忙剝皮嗎?這荸薺的皮兒難剝。”

  “能。”老大爺揀了一大把上稱,“小姐外地來的吧?我們南方管這叫馬蹄。”

  “馬蹄?還是第一次聽說呢。這形容倒還蠻形似的。”

  老大爺笑了:“許多人第一眼都以為我賣的是栗子呢,小姐這麼大晚上的都能認得出來,想必是很喜愛吧。”

  雲知伸手捻起一顆削好的,咬了一口:“我小時候嫌這個不夠甜,喜歡也談不上,但那會兒我有個玩伴喜歡這個,還總拿《食療本草》舉例子,說荸薺,下丹石,消風毒什麼的……”

  她沒把話說完。

  意識到自己又提起那個人,雲知恨自己沒出息,簡直想給自己來一榔頭。

  付過錢,她捧著一大包荸薺,正要回飯館時,扭頭看到一個人站在自己身後……三步遠的位置。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4 06:14 PM

第二十章  警局風波

  是沈一拂。

  前一句還提了他,這會兒看他乍一出現,雲知打了個磕巴,“你怎麼……站我背後?”

  “你該慶幸站在這兒的是我。”沈一拂道:“一個女孩子走夜路,膽兒倒是肥。”

  他語調是一貫的平淡,話音卻仿佛透著一點兒……情緒。

  雲知怔了怔。

  自重遇以來,他說話處事樣樣在理得體,該謙遜時謙遜,該嚴厲時嚴厲,任何場合都能游刃有餘……

  可方才那一瞬間……就好像是那副完美的面具不留神被風掀開了個小角。

  面具?

  她為何這樣想?

  雲知沒緩過神,瞧老大爺推著車遠了:“我瞧我哥醉的厲害,給他弄點馬蹄汁醒酒。”

  沈一拂沒說什麼。

  她暗自鬆了一口氣——看來他是剛走過來,沒聽到她和老大爺的談話。

  否則,應當會奇怪,林家小姐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會不曉得荸薺在南方叫馬蹄?

  她仍有點兒心虛,低著頭繞開他,差些和一輛騎來的自行車撞上了,他眼疾手快,一把將她兜回,她整個人結結實實被攬在他的臂彎裡。

  也就那麼一下,他鬆手:“醉了?”

  她強自鎮定下來,“我什麼都沒喝,怎麼會醉?”

  “喔?林小姐是怕我依葫蘆畫瓢,才不敢動的酒杯?”

  她一驚,矢口否認了,“我沒有。”

  “沒有什麼?”

  巷子裡只有一盞破舊的路燈,背著光,他的臉看不分明,只覺得那雙眼眸浮沉,仿似輕而易舉就能看透一切。

  她不覺噤了聲。

  這一默然,便是默認。

  既被看穿,也沒什麼可掩飾的,雲知反剪著手,說:“行,我承認,醋是我倒的。怎麼,沈先生追出來,是想找我賠您的酒嗎?”

  窄窄的小路前後無遮無攔,夜風不時兜來。

  她下午梳好的馬尾辮這會兒有些亂了,劉海被吹開,露出了輕輕挑起的眉梢,縱是氣焰囂張依舊難掩稚氣,但與在外人面前的乖巧懂事的模樣判若兩人。

  他原以為她是記仇才耍了那樣的小把戲,想著要教育她兩句,哪料才開了個頭,她倒像個被激怒的小獸,迫不及待的露出了尖尖的小爪子。

  這樣頑劣的女學生,倒是少見。

  他沒惱,也不再和她搭師長架子,“就因為我下午出了卷子,請你離開?”

  “不是。”

  “還是我當著你大哥的面揭了你的短?”他看著她:“空四門的事兒,是你自己招的。”

  “不是。”雲知道:“我不會的科目讀到會讀為止,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就是了。”

  比起生離,比起死別,這些都算什麼?

  “那為什麼?”他道:“我非追責,只覺得明明素昧平生,你對我似乎有些敵意。”

  是啊,既然素昧平生,那為什麼?

  現在這一段,與他們的過去毫不相干,總該編個理由的。

  可她不是個擅長忍耐的脾性,有些事壓抑太久,就像鍋裡煮沸的水,即便蓋著蓋子,也會控制不住的發出動靜。

  雲知答不出,見他也不像是要數落自己的光景,索性先不予理會,徑直往飯館走去,沒走幾步,忽然聽他問:“從前,我們認識嗎?”

  這一句話,讓雲知心頭驟地一停。

  未及回應,民都薈的老闆火急火燎地跑了出來,喊道:“沈先生,梅間裡的那位林先生有點兒不對勁……”

  兩人一先一後奔回包廂裡,一進門,看伯昀半癱在椅子邊吐得不成樣子,嘔吐物中竟混著不少鮮血,她嚇得手一抖,荸薺全灑在地上:“大哥!”

  沈一拂立刻扶伯昀平躺在地上,看他面色赤紅,渾身肌肉抽搐,先檢查他的皮膚和瞳孔,又湊到他嘴邊聞了聞氣味,臉色白了一白。

  她在心焦如焚:“我大哥怎麼了?是喝酒喝太多了嗎?”

  他摸著伯昀的頸部,數了幾下脈搏,旋即挽起了袖子,二話不說,替伯昀做心肺復甦。嘴裡同時念了一串號碼道:“這是慈仁醫院的電話,你打過去,說麥琪路23號民薈都有人疑似砷中毒或是乙醇中毒,速派救護車過來!”

  *****

  入夜風大,巡捕房外的棕櫚樹沙沙擦著窗,辦公廳空盪盪的,腳踩在地板上都能有回響,初時還有兩個被揍得嗷嗷直叫的小毛賊,等被關進鐵窗後,總算安靜下來了。

  值夜的巡捕看雲知乾站著,替她拉了把椅子:“林小姐不用擔心,劉處長親自打了電話過來,我們哪敢怠慢沈先生?只是今晚這案子還有不少細節需詳詢,做筆錄也得費些時間,你稍坐片刻,喝杯茶,沈先生很快就出來了。”

  雲知哪有坐下來喝茶的心思。

  兩個小時前,她和沈一拂陪同伯昀上了救護車,一到慈仁醫院,急診科同時推來四五張急救床,夏爾、書呆子、單子他們都躺在上邊,癥狀和大哥如出一轍,都是面色赤紅,四肢痙攣,嘔血不止。

  老張說送他們回學校的途中發現不對,忙送到醫院來,一口氣來了一批病號,全院的值班醫生都出動了,診斷結果和沈一拂判斷的差不多,中毒成分含有三氧化二砷和乙醇。

  聽醫生解釋完,雲知和老張的臉色同時嚇得煞白。

  醫生說:“好在你們送來的及時,洗過胃後初步脫離危險了,不過還需留院觀察,補充維生素和生理鹽水,以防脫水和休克……幸好,這吞服砷化物的含量要是再多些,一旦引發了急性腎衰竭,那就凶險了。”

  “不就是去館子吃頓飯,怎麼就吃上砒霜了?”老張急得在走道團團轉,“不對啊,五小姐,你不也和大少爺一起吃飯嗎?若是吃岔了什麼,你們怎麼沒事兒?”

  雲知的腦海裡飛快晃過今夜桌上所有的飲食——其他人都碰過,唯獨她和沈一拂沒沾的,是那瓶加了醋的葡萄酒。

  此時亂作一團,尚沒來得及捋清楚這裡頭的因果關係,醫院外就響起了警車的鳴笛,隨後,進來了兩個警探,說是在民都薈的酒裡查到了毒物,請他們去巡捕房問話。

  沈一拂聽他們也要帶走雲知,蹙起了眉頭:“這位林小姐尚未成年,此事與她無關,何況她的兄長尚在急救。”

  “沈先生不必擔心。我們已經問過醫生,林小姐的堂兄已脫離了生命危險,也通知了家屬,人很快就能趕來。”年輕的警探道:“作為現場重要證人,請她巡捕房去做筆錄是流程所需,還希望沈先生不要為難我們辦案。”

  沈一拂正待開口,雲知說:“我去。我也想早點把害我哥的人給揪出來。”

  說是“請”字,但開車的警探一路上頻頻回頭,不給兩人什麼機會交流,儼然是把沈一拂看成第一嫌疑人盯梢了。

  雲知自知他是絕無可能下毒害人的。

  但毒若確實來自於那瓶酒,怎麼證明是別人下的?他說那瓶酒是他外公所留,萬一是許多年前有人要害他的外公,這筆賬又該怎麼算?

  警車也就拐了三個彎兒,雲知的腦子裡已是山路十八彎,她恨不得調動自己全身的心眼兒,好找到突破點讓他擺脫嫌疑。

  沈一拂看她小小眉毛緊緊揪著,只當她是怕的緊,下車時說:“如果做完筆錄我還沒出來,先回醫院去。”

  言罷,他隨警探步向訊問室去,她則留在大廳。

  再後來,負責詢問她的年輕警探接了通電話,火急火燎地趕到詢問室去,等回來的時候態度大變,專程她泡了一壺熱茶,客客氣氣的,全程沒有問過一句難為的話。

  想必是上頭有人好辦事。

  雲知這才收起不必要的擔憂,把關注點轉回了事發前後。

  人家警探還想走過場,反倒是她滿腹疑問,一會兒問“確定只有酒瓶子裡有毒嗎”,一會兒又問“有沒有檢查擺外邊的醬料台”,想了想又說:“那酒一開始蓋子打不開,夥計去廚房開瓶,說不定是在那檔口被人下了空子……民都薈的後廚都查問了嗎?”

  “現場仍在取證,要不咱巡捕房哪會這麼清淨?”年輕的陳警探一邊記錄一邊笑道:“林小姐,再問下去,我都快搞不清楚咱倆誰是警探了。”

  “我只是想盡快幫我哥查到凶手。”這一句捺低了聲。

  陳警探又忍不住咳了聲,“你堂哥尚且健在,下毒的人怎麼能稱之為凶手。”

  “……”

  約莫是因為周圍沒人,或是因為對著小姑娘,這位年輕的警探忍不住想要賣弄一二,便道:“通常砷毒要是置於酒瓶中超過半個小時,酒水會變色,我個人是認同開瓶後下毒這個觀點的。當然具體的還得等現場勘驗的報告才能下結論……如果你想到什麼可疑之處,不妨說說,比如那個幫你們開瓶的夥計,有否舉止不妥……”

  她想起接住酒瓶那一瞬的畫面。

  “有。”雲知身子微微一傾,“不是一個人。”

  “不是一個人?”

  她重新回憶了一遍,很肯定說:“帶著酒出去的,和送酒回來的,不是一個人。”

  *****

  訊問室的老警探記完最後一句話,特意起身握手:“勞煩沈公子來走這一趟,之後有消息我們會隨時通知,請問現在沈公子府上住址是……”

  “我就住大南大學校舍。”沈一拂道:“王探長還是叫我沈先生就好。”

  “噢噢,沈先生真是勤儉樸素啊,我聽說近來沈司令……”

  “篤篤”兩聲敲門聲打斷了話音,老警探收斂了一臉奉承的笑容:“什麼事?”

  陳警探開門進來,“頭兒,那位林小姐說送酒的夥計和拿酒來的夥計是兩個人,沒準是外人混進來冒充的……”

  “那還不容易,帶她去民都薈認認人。”

  “不妥。”沈一拂一口回絕。“人沒抓到,讓人知道林小姐認得出嫌犯,有風險。”

  老警探一時犯難,“那這……”

  “聽、聽我說完,林小姐畫了幅肖像,要不我們先看看能不能用……”年輕警探說著,遞出了一個橫格筆記本,上面畫著一張手繪圖。

  沈一拂先接過手,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這副肖像圖用的是鋼筆,手法則是傳統的工筆畫法,儘管不如素描寫實,但筆鋒細緻,畫中人的輪廓與神情,很容易讓人辨識出來——彼時他正與伯昀攀談,並未留心送酒的人,此時看到這張畫,竟大致想起了那人的樣貌。

  老警探湊上前來看,“喲,這神態抓的很可以啊……都趕上專業的了。阿陳,你就拿這個去現場核對……”

  陳警探伸手拿回本子,拽了一下沒拽動,見沈一拂還握著,訕笑了一下提醒,“先生?”

  他眸色之深邃宛如盯著了一個通緝犯。

  陳警探不由問:“沈先生,您……認識?”

  沈一拂搖頭,目光仍未移開。

  兩個警探相互對視一眼,均有些莫名,片刻才等到他將本子遞回來,“陳警探,如果用這幅畫去現場核對,別提誰畫的。”

  *****

  雲知在大廳等著,見他們出來忙迎上去,本想問問情況,但看沈一拂神色有些複雜地看了她一眼。

  她沒反應怎麼回事,就聽他說了個“走”字,大步流星邁出巡捕房。

  陳警探親自載他們回去,這次不僅沒限制他們說話,反而主動攀談,倒是沈一拂一言不發,雲知心中犯了嘀咕,不曉得他是怎麼了。

  等輾轉到了醫院,護士說人都轉到了病房,除了伯昀在三樓的套房,其他人分配到二樓的普通病房。

  大伯和三伯兩家子早就到齊了,沒到廊道都能聽到他們手忙腳亂地動靜,雲知循聲跑過去,剛推開一個縫,就聽到三伯母的聲音絮絮叨叨飄出來:“之前是墜樓,然後被劫車,這回是中毒,咱們家是要上演《湯姆索亞歷險記》麼,怎麼盡攤上這樣的事……”

  三伯一家坐在外間的沙發上,內間是病房,想來大伯母他們正在照顧伯昀。三伯“噓”了一聲,提醒道:“你留神點兒聲,伯昀還睡著……”

  三伯母不理會他,繼續說:“都鬧出這樣大的事,雲知怎麼也不懂得留下看顧,來了好一會兒,連個人影都沒瞧著……”

  幼歆從裡頭出來:“媽,老張說……”

  搭在門柄上的手鬆開,她終沒選在這時候推進門去,打算先去看看其他人的病況。

  誰知剛退兩步,忽撞到一人身上,她回過頭,看到了沈一拂。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5 11:18 AM

第二十一章  我不信鬼

  他走路沒動靜的麼,怎麼總是這麼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後邊?

  她不願招屋裡人的注意,徑直繞開他,穿廊下樓,餘光瞥見他跟過來,慢了步來:“沈先生不去看我大哥?”

  “不急叨擾。”他問:“你不進去?”

  她踱到二樓的飄窗前,假裝聽不懂他的意思,“我大哥在休息。”

  她停步,他也停下,“不願打擾令兄,被嚼舌根也無妨?林小姐的脾性還真是因人而異啊。”

  雲知沒好氣地轉過頭來,“沈教授,您的話裡有話我可聽不懂,我笨得很,解讀能力和考試能力一個水平。”

  他眉毛微挑,“喔?解讀有誤,所以倒醋?”

  怎麼又提這個碴?

  “沈教授是小孩子嗎?”雲知仰頭道:“和一個孩子計較這些,不嫌幼稚?”

  沈一拂瞧著她這般執拗的神情,竟一本正經道:“不嫌。我倒是頭一次見到你這樣大的姑娘稱自己為孩子的。”

  雲知聽出了戲謔的意味。

  是啊,無關痛癢的惡作劇,除了讓你顯得更為難堪,還能如何?

  她不甘示弱仰起頭:“沈教授大我足足十歲,我在您面前還不算個半大孩子?這和年齡沒有關係。您貴人事忙,還是先顧好自個兒吧。”

  說罷,也不給他駁回的機會,轉身就走。

  他見著她走出了氣鼓鼓的步伐,常年淡漠的唇角稀罕地勾起了忍俊不禁,只一下,又愣住,仿佛對於自己會笑這件事都不太習慣了。

  較之相較於總統套房的待遇,普通病房的空間就略顯侷促了,雲知本以為他們那兒應該也有家人照顧,沒想到除了書呆子床邊有個年輕的女孩坐著,其他三床竟連個看護的人都沒有。

  沒人幫忙看針,那三個也都沒睡著,見雲知過來,頓時來了精神,夏爾先道:“哎喲,雲知小姐,可算把你給盼來了。”

  隔壁床的廣東腔坐起身來:“叫咩小姐呀,該叫救命閹人。”

  雲知瞪大了眼睛,“閹什麼?”

  “他是說恩人。我們都聽沈教授說了。”對床的中年老學究笑道:“如果這回不是你在葡萄酒裡灌了醋,我們早就給那瓶瑪歌灌得穿腸肚爛了,哪還能躺在這兒說說笑笑的。”

  “……”

  就一會兒工夫,姓沈的還專程來拆她台子?

  “我不是有心的……”話一出口,就說不下去了。

  都灌醋了還不是有心的?這壓根沒法自圓其說啊。

  “young people are full of vitality vitality,”夏爾說:“we know.”

  單子瞅雲知滿臉寫著“沒聽懂”,笑說:“他就是學不好中國話,莫理他。等大傢伙好好教你一陣英語,準懟他個啞口無言!”

  他這回沒飆廣東腔,雲知反而聽不懂了,“啊?誰教我英語?”

  “我們和你哥約好要給你補所有的功課,直到你考入滬澄。”單子奇道:“咦,沈教授沒有和你講嗎?”

  出病房時,沈一拂還佇在飄窗前。

  一襲長衫隨風飄拂,他的手背在身後,本是個老學究的古板色調,偏偏給他穿出了幾分風流雅致。

  記憶裡,沈一拂極少這樣穿,即使是念學堂那會兒,他也就是著對襟窄袖的馬褂,長不過膝,總被大家笑是休閒衣服,難登大雅之堂。

  她倒是問過,他說他不喜歡那樣空盪盪的衣裳,襯得瘦弱。

  誰能想到十數年後,在各色男女都興洋服的大上海,他倒懷舊的披上了長褂。

  大抵是夜深了,走廊的燈只留了一兩盞,窗外的燈亮得更甚,打進來,將他的背影鋪得長長的,正好落在她的腳邊。

  雲知邁步的時候下意識繞開,不願踩上去,但越往前,影子越寬,窄窄的廊道無處可避,她停了下來,莫名有些懊惱,拿腳尖踢了一下地上的人影。

  沈一拂忽然回頭,正好看到這一幕,被抓個現行的雲知忙把腿收回去,輕咳了一聲,“呃……沈教授還沒有走啊。”

  “嗯。”

  她也不知自己侷促什麼,“我聽他們說,我,國文和數學,就是,那個卷子……”

  他看著她,“你的文章,修辭和見解都有獨特之處。”

  作文的題目是『如何看待鬼神之說』,大部分的學生知道這新式學校最為痛恨封建糟粕,都力證唯物主義論,也只有雲知通過幾個論點分別辯證討論——因沒有證據證明存在,所以不存在,同理也可能存在,只是人類觀測手段過於落後而已。

  她以孔子曰“敬鬼神,而遠之”,又曰“子不語,怪力亂神”為引,但最後以“不論有或是沒有,都無法主宰人”為落腳點,那麼短的時間內,算難得了。

  林五小姐嘴上矜嬌,聽到誇讚時會忍不住翹了翹嘴角,又飛快摁了下去。

  “只是……”他道:“若今天閱卷的不是我,這分數就不高了。”

  “為什麼?莫非沈教授信鬼神?”

  “我不信鬼,也不信神。”他道:“只是,欣賞不刻意討好的文章。”

  她挑眉,咕噥了一句,“那就好。”

  話本來已說完,她這一細緻表情盡收眼底,他反倒微微失神。

  見他遞來一絲困惑的神色,她的舌頭不爭氣的打了個磕絆:“你,不是說讓我另擇良校……怎麼還有閒工夫閱卷的?”

  他難得沒去計較她語言上的「冒犯」,卻說:“你字寫得不算好,本來不想批的,好在端正,而且看你答卷時很認真。”

  雲知本在想她的字連天子都誇過的,只是用不慣鋼筆罷了,聽到後半句愣了一下,“你怎麼知道我很認真?”

  “我有眼睛。”他語調平靜,“不是聽你說什麼,就信什麼的。”

  她瞄見了,慌慌張張地避開他的視線,心裡頭卻是狠狠一跳——這話又是哪個意思?

  “你過來些。”他說。

  雲知乍然抬眸,“什麼?”

  見她沒動,他主動步上前來,一步、兩步、三步停下,不足一肩之距。

  他緩緩彎下腰,低聲問:“你學過畫畫?”

  “啊?嗯。”

  “哪兒學的?”

  “我額……”她頓了一下,“我媽媽教我的,怎麼了?”

  這回,沈一拂的語氣變得有些複雜,“你確定?”

  雲知想起伯昀提過雲知的媽媽是學語言的,便及時糾正道:“我媽媽找學過宮廷畫的先生教我的……”

  “什麼時候學的?”他的語調好像晃過某種意味,“你不是很早就隨同父母住鄉下了?”

  “天下之大,臥虎藏龍之處極多,”雲知理所當然扯說:“鄉下就不能有會宮廷畫的先生了?”

  沈一拂無聲看著她,沒立即應聲。

  她被瞧得心裡有些發的虛,“沈教授問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他直回身去,只是那麼一霎時,又恢復成以往的克制和內斂,“別和其他人提起你見過嫌疑犯,也不要和人說你畫過圖。”


  原來他只是怕隔牆有耳才就近而談。

  “安全起見,你的家人那邊也暫時保密。”他囑咐:“包括巡捕房的所見。”

  “巡捕房裡有什麼不可說的……”她嘀咕了一句,反應過來,“沈先生是指一通電話就讓那些警察變了臉的事,還是……”

  “噓。”他回頭看了看身後,食指虛空一搭,沒碰著她的唇,“都保密。”

  雲知耳根有些發熱,狀似無意的伸手揉了揉,平聲說:“哦。”

  沈一拂以為她是怕冷,道:“你兄長醒了,你可以上去看看了。”

  正要撒丫子開溜,又聽他說:“我週末不在上海,一般週一到週三都在大南實驗室。”

  怎麼就主動匯報起行程了?

  見她投來迷茫,沈一拂提醒道:“你不是說要還我鑰匙?”

  “我……盡早送去。”雲知差點沒咬到舌頭,一路小跑上樓。

  她心裡亂,進房的時候也倉促,一見到三伯母的臉,才記起來前邊聽到的話,正忖度著措辭,大伯母上前來挽著雲知的手,帶她往床邊去坐,“我們都聽說了,今天要不是有你在,伯昀可就未必過得了這一劫了。”

  “什麼?”

  伯昀躺在床上,手裡還插著針管,血色稍稍恢復了,“沈教授剛剛過來,說虧得有你電話打的及時,還有你那惡作劇,咱們大南實驗室五口人沒喝上孟婆湯,全仗了你那口神仙醋啊……”話沒說完,給大伯母直接打斷,“嘴裡沒個把門的,不說喪氣話不舒服?”

  幼歆笑道:“你可真有本事,連沈先生都敢作弄,好在這回是歪打正著救了人,否則就是把你開除了也不為過。”

  楚仙覷著雲知的神色,沒作聲。

  這會兒就連三伯母都對她和顏悅色起來,就跟之前那番懷疑的話從來沒有說過似的,她還關心著做筆錄的事,問道:“你去巡捕房,有沒有打聽出來是什麼人下的毒?”

  雲知搖頭。

  大家又七嘴八舌討論起來,她的心早已飛到了別處——沈一拂說這個,只是湊巧嗎?

  楚仙看她掉轉頭出門,忙跟著到走廊上,一把拉住她:“你去哪裡?”

  雲知愣了下,“我……上廁所。”

  楚仙問:“你今晚為什麼要在酒裡下醋?”

  “不是說了,是惡作劇……”

  楚仙說:“別人信,我才不信。”

  雲知莫名了,這三姐姐沒頭沒尾耍什麼脾氣?

  “你是不是……故意這麼做的?”

  “故意?為什麼。”

  “當然是引起他的注意。”楚仙:“雖然……我承認,你是救了我哥,但這由頭擱我這兒不能含糊。”

  雲知這下聽懂了,敢情林楚仙是提前宣占主權來著?

  “我沒這麼無聊。”她想繞開,楚仙卻不鬆手。

  “無緣無故的,你跟著去我哥學校的聚餐,是不是早就知道沈先生也在的?”

  “不是。”

  “那你為什麼要在他酒裡放醋?”楚仙道:“你不是不喜歡惹是生非的麼嗎”

  “這些方才不是說過了麼,他突擊考核,把我今天入學報到攪黃了,我就作弄了他一下,有什麼好質疑的?”

  楚仙沒想到一向軟糯的五妹妹忽然轉變的如此強硬,不覺愣了愣,又迅速恢復了氣場:“那他為什麼會替你說話?”

  “他說什麼了?”

  楚仙抿了抿唇,“他說,今天如果沒有你的配合,我哥也不會搶救得那麼順利。”

  “他只是在陳述事實。”

  “但他沒有這個必要。”

  這句話擴展開來的意思是,沈先生那樣尊貴的人,沒必要專程來為你解釋這些。

  其他雞毛蒜皮的小事倒可以打個哈哈不開罪人,但事關沈一拂,五格格藏匿的心氣愣是給激了起來,她將手一抽,道:“那三姐姐應該去問他啊,反正我沒有這個意思,如果真的想引人注意,至少不會用這麼作死的方式。”

  說罷闊步而去,只留下楚仙一人呆在原地,一時沒品出話裡的意有所指。

  ****

  醫院裡外三層走廊都跑了一圈,沒找著人,出了醫務大樓,遠遠瞧見林賦厲與沈一拂在樹蔭下,不知在聊什麼。等走近些,但見大伯主動握起沈一拂的手:“還是得感謝沈先生傾力相救,否則犬子今日定是難逃此劫。那就約好了,這週日下午飛南路藍冰咖啡廳見。”

  “好。”

  沈一拂出於禮貌送大伯至醫院樓下,雲知沒找著機會上前,他就已經離開。

  大伯見到雲知,無外乎先誇了兩句,隨即問起在巡捕房的情況。巧的是,大伯最關心的點是警察對他們態度。她與沈一拂有約在先,自不好多說,只說了兩句片湯話,其餘一問三不知。

  一直到回家,她都神思不蜀的,就連楚仙有意無意給她甩臉色,她也沒去留神。

  大哥留院觀察,大伯母與榮媽作陪,這夜的林公館比往常更空曠。

  雲知洗漱過後,靠在陽台邊晾頭髮,眺著園林樹影幢幢,回想著今夜發生的每一幕。

  起先還在想著下毒的前前後後,後來走了神,便又忍不住去想他。

  也不知為什麼,他站在遠處,總若有若無散發著一種不近人情的清冷感,但只要稍微走近些,又會給她帶來某種錯覺。

  錯以為是關心,仔細想,又分明只是對同事妹妹禮貌問候。

  難道他早知她是伯昀的妹妹,才給她批閱卷子的?

  不像。

  又怎麼會注意到她的畫?

  她是在他離開北京城之後才學了畫,別說認,他見都沒見過。

  雲知想,大概是今夜氣候不佳,才導致她接二連三的會錯意。

  她又回到書桌前,捻開檯燈,為了讓自己再清醒些,拉了面鏡子來,自言自語道:“愛新覺羅妘婛,你的忘性大,心也大……”

  話戛然而止。

  不知是不是玻璃罩的關係,奶黃色的光映在臉上,難得照出了一點兒嬌皮嫩肉的假象,瀏海濕漉漉的分開,露出光潔的額頭,原本不算優越的五官這樣搭在一起,竟搭出了幾分靈秀的氣韻來。

  雲知啞然片刻,忙伸手把瀏海放下,恢復了往日呆頭鵝的模樣。

  她朝鏡子捏了個豬鼻子,學了個豬叫聲,總算將自己逗樂了。

  但她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她拉開抽屜,發現本該躺在裡邊的那串鑰匙,不見了。

  雲知的房間不大,能藏東西的地兒並不多,她將屋裡的角落仔仔細細搜羅個遍,仍不見鑰匙蹤影,一時懵在原地。

  早上出門前,自己分明把鑰匙放在檯燈邊上的小抽屜裡,且是壓在了脂粉盒子下邊,怎麼入了夜就不翼而飛了呢?

  她心頭焦急,喚來小樹,小丫頭原本一臉的睡眼惺忪,聽說鑰匙丟了嚇得一個激靈:“五小姐,我收拾你的房間,向來都是守規矩的,怎麼會動抽屜裡的東西。”

  “你傻呀,這鑰匙不就是你給我找出來的,哪還能起你的疑?”雲知把她拉到陽台外,小聲問:“白天在家裡的時候,有沒有誰來過我的房間?”

  小樹蹙起眉頭:“我今兒都在後園幹活呢……”忽然又想起,“中午收衣服的時候,我看到三小姐從樓道裡出來,我還奇怪呢,她平日一般不來這兒的。”

  “你是說楚仙姐姐?”

  小樹:“但我看到她的時候,房門是關著的,所以我也不知道她有沒有進來過……應該不會吧……”

  雲知也覺得不大可能,“這沒影的事兒,我就是問一問,你別多心。”

  瞧著五小姐有些失神,問:“那鑰匙很要緊麼?”

  她搖了搖頭,“你先回去睡覺,等天亮了我再去花園找找看。”

  雲知找了一上午,連後園裡的噴泉池底都沒放過,依舊是一無所獲。按理說,那玩意兒也不是金銀鑄的,誰沒事會偷個破銅爛鐵玩兒?

  雲知尋思著是否自己記錯了,沒準當時把鑰匙捎出門了,不留神弄丟也並非沒有可能。

  本來還答應了歸還,如期沒找著,總不能沒交待。

  一看時間,記起大伯同沈一拂相約的咖啡店好像就在附近,便想著等他們聊完,見面說也無不可。她換了件顯白的米色襯裙,沿著樹蔭一路找,這飛南路十步一巷,要找家咖啡廳竟也不容易。

  只是,藍冰咖啡廳的店牌用的是英文,字母不識幾個的五小姐毫無懸念的錯過BLUE ICE的招牌 。

  小小的咖啡廳需得提前預約,這會兒並沒其他客人。

  桌上擺了兩份咖啡與糕點。林賦厲等沈一拂掃完企劃書,有些緊張地問:“沈先生可感興趣?”

  企劃書是打字機印出來的,其中一行「石油勘探技術」分外醒目,下邊則附帶一些技術可商用範疇等規劃。

  沈一拂神色平平:“企劃書的內容,令公子可知悉?”

  “我不做科研工作,不是他給我,哪來企劃書?”林賦厲看並無反感的意思,笑說:“這項研究伯昀從英國留學的時候就開始研究了,沈先生也是優秀的科學研究者,當一看便知,若獲得獨家專利,收益鏈會有多麼可觀,當然,伯昀亦有一顆赤子之心,不論日後的發展如何,總歸是不吝報效國家的。”

  石油生意,豈止收益可觀?說是暴利也不為過。

  聽到「不吝」二字時,沈一拂的嘴角微不可見的一挑,“既然大功在即,不知林先生今日找我何事?總不能要沈某分一杯羹吧?”

  “沈先生說笑了,項目的研究還只是初級階段,這一年來亦有不少洋行提過合作,只是伯昀那性子,說難聽些就是很容易鑽牛角尖。他越想要安分的做科研,麻煩卻三番兩次找上門來……唯恐今後這樣的事恐怕再次發生,特來拜託沈先生,但若有您為他保駕護航,那我就放心多了。”林賦厲話音銜接的很緊,“當然,沈先生貴人事忙,我不好過多叨擾,若能適時幫襯,相信憑您的聲望和家世,誰敢拂您的面子?”

  沈一拂不置可否轉動著咖啡杯,“沈某只是一個普通的教師,與家中也有多年不曾聯絡,談不上有什麼顏面。”

  林賦厲只當是推脫的說辭,本不指望一次就能說服,道:“昨日巡捕房承蒙您的諸多保護和照顧,雲知回家都說了,沈先生不必過謙。自然,這企劃只是草書,具體籌劃還得等研究出來,沈先生可多作考慮,有任何想法都好作商議。林某一介商賈,也許話語間會有些詞不達意,最終還是希望中國人自己的研究成果,不讓那些洋鬼子竊了去。”

  正話反話隨時轉圜,無怪能上海商會扎下根的人物。

  沈一拂卻沒什麼繼續坐下去的興致了。

  等雲知找到咖啡廳時,他正好闊步而出,恰好看到了站在對街的她。

  她招手示意了一下,剛穿過馬路,但見他跨上摩托車,一擰油門,呼嘯而過。

  “……”

  什麼情況?沒瞧見麼這是?

  她兀自怔神,林賦厲迎面走來,奇怪道:“五丫頭,你怎麼在這兒?”

  “……我,想買點文具,走岔路了。”

  “逛文具店怎麼逛到巷子裡頭來了?”大伯忽然想起什麼,“對了,你明天有沒有空,代大伯走一趟大南?”

  這幾日,林公館因為伯昀的事頻繁進出,她也沒坐轎車,大致了解了一下乘坐去大南電車站,午覺一醒,便揣著一份地圖出門了。

  公館一帶別墅區比較大,步行出去都要費十來分鐘不止,等她找到車站,中途轉換了兩次車,抵達目的地時已然是傍晚了。

  萬沒料到,再次來找沈一拂,不是來還鑰匙,而是送禮來了。

  她自是不願跑這種腿,但大伯卻說:“沈先生對你大哥有救命之恩,謝禮是不能廢的,何況你要考滬澄,這種打點本就是禮節。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一支鋼筆而已,由你來送再合適不過。”

  鋼筆的包裝盒上印著「Montblanc」的字樣,雲知縱然不了解這種洋人品牌,也能看出這種鎢金尖的大金筆價格不菲,以沈一拂的性格會收才怪。

  林賦厲的意思是實在不收再捎回來也沒事,雲知私心裡卻覺得這樣推推搡搡的客套場面實是既尷尬又多餘。

  但她不好嚴詞拒絕,總歸住在大伯家,吃穿用度上學打點,大伯一家子也是費了心的。

  物理系的幾大幹將還都躺在醫院裡,實驗室沒開門,雲知只能等在實驗室外的走道口,有個手持推車的大學生路過看見,上前道:“你是來這兒找人的?”

  “我是林伯昀的妹妹,”雲知先自報了家門:“你知道沈先生的辦公室在哪兒麼?”

  “沈先生現在還在上課呢。”那男生揉了揉亂糟糟的頭髮,“辦公室就在前邊,要不,我先帶你過去等等?”

  雲知禮貌道:“麻煩你了。”

  “不麻煩,剛好我今天幫沈先生搬東西呢。”那大學生聽說她是伯昀的妹妹,自然熱絡了許多,“我聽說林教授他們都生病了,怎麼會一起病的?現在情況好轉了嗎?”

  她說:“就是……他們一起吃壞了肚子,沒什麼大礙,靜養幾日就沒事了。”

  “那就好。我還擔心老師們都病倒了,沈先生一個人應付不過來呢……”話說著,推開辦公室的門,請她先進去,“這兒還沒打理好,稍微有點兒亂,你先坐……沙發能坐。”

  同沈一拂在滬澄的教務處相比,這間屋子的擺設更簡陋些——書桌是陳舊的老木搭著玻璃面,與等高的几案挨在一起,一看就是臨時拼湊出來的;兩堵墻面是帶門的書櫃,地上、沙發邊全是堆摞的各色書籍、材料,桌子後的窗戶墻邊掛著一幅用原木邊框裝裱的字,題曰——科學精神在於尋求事實,尋求真理。

  雲知見這學生將推車裡的一大疊書搬上桌,問:“這些都是沈先生的書啊……”

  “可不是,咱們院裡書痴不少,但像沈教授這樣裝一卡車書的,絕對大南第一人。”他道:“還好,他要是林教授那樣愛攢報紙,可真沒地塞了……要不是今天林教授辦公室門鎖了,我還能帶你去逛逛另一種風格……”

  雲知輕咳了一聲,“其實家裡的書房就是報社風格了,我屢見不鮮、屢見不鮮。”說著話,一堆書歪倒在她腳邊,她問:“就這麼放在地上嗎?”

  “沈先生不許我動,如何擺放還得他自己來。”

  雲知習以為常點頭,“他慣是如此。”

  “啊?”

  “沒啥,你有事就先去忙。”

  那大學生道:“行,你先等會兒,沈先生一般五點下課,不會太久的。”

  人走後,她忙從包裡拿出鋼筆禮盒,是想放下就走,又見他書桌雜亂無章堆滿書,沒準人家不留神當雜物丟了怎麼辦?念及自己弄丟了人家的鑰匙,索性放下挎包,想著幫拾掇一點兒,算互不相欠了吧。

  雲知叉著腰櫃子旁稍作打量——每一層都以類別區分,順序則是由小本至大本、由薄至厚,她蹲下身翻了幾個箱裡的書名,果然一開始挪書時就分好了。

  她嘖了一聲,“吹毛求疵的毛病倒是根深蒂固嘛。”

  昔日在王府伴讀時,他倆時常會被老先生打發整理書房——更別提她嫁入沈家後那獨守空房的半年,臥室裡外全是書——對於沈二公子的擺放習慣,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是以,為他歸納書籍,倒不費多少工夫,半小時不到,除了她認不全的外文書籍以及專業教材以外,滿地瘡痍清空大半,正想趁著熱乎勁把桌底下那一箱一併端了,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聲冷冽的斥問:“誰擅自動我的書架的?”

  “不、不是我……”

  問話的是沈一拂,答話的則是方才搬書的學生,雲知要起身,背一挺一著桌,桌上一個鐵鑄地球儀掉下來,正中腳踝,砸得她眼淚瞬間冒出來。

  沈一拂聽到裡頭傳出“咚”一聲悶響,踩進辦公室半天沒見著人影,剛踱到桌旁,但見一個清瘦的女孩子慢吞吞站起身來。

  沈一拂怔了一下:“怎麼是你?”

  她疼的額頭都沁出汗,哪裡騰得出勁回話,學生替說:“她說要找沈教授您,我就讓她進來坐等會兒……”

  地球儀滾到腳邊,學生拾起來一看,跟被咬了一口的蘋果似得凹了一大塊,他覷向沈一拂,果不其然,沈教授猶如被冰封印的臉沉了下去:“王澤,我不是說過東西擺放無須別人插手嗎?”

  王澤想說自己提過了,看人小女生臉色蒼白的,又不好應這茬。

  沈大教授卻沒什麼憐香惜玉的覺悟:“林小姐來,不會是專程來收拾辦公室的吧?”

  聽得出他語氣不善,她也犯不著搭上笑臉,“自然是有事。”

  他繞開她,坐上座位,“什麼事,說吧。”

  當著第三者的面,總不能說自己是來送禮的吧?她斜瞄向王澤一眼,那憨頭憨腦的大學生一時沒會意,仍捧著凹球儀瞎琢磨,沈一拂瞧見桌上的禮盒,除「萬寶龍」的英語字標外,附帶的卡紙尤為搶眼。

  她下意識想要拿回,沈一拂先一步捻開卡紙,上邊寫著:小小心意,沈先生切莫見笑。

  “我,純粹想答謝沈先生,代我大哥。”她搶聲說:“以及,在巡捕房的時候……”

  “呵。”他淡淡的笑聲打斷了話頭,“萬寶龍,林小姐真是大手筆。”

  王澤再遲鈍,聽到這兒也察覺不對了,剛一撤出辦公室,雲知就忍不住道:“我好心來送禮物,又幫您打理了一下書櫃,不說句謝倒也罷,何必這麼怪裡怪氣的?”

  “禮物是你伯父讓你送的?”

  雲知:“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你可知教師收超過十塊錢的東西就算受賄?”沈一拂將禮盒往前一推:“東西和謝字,請帶回去交還給你的伯父。”

  雲知:“……”

  明明前兩天在醫院時還是有商有量的,合著才收了個櫃子,就搖身變成了一尊冰佛?

  雲知也懶得辯白,一把兜回禮盒,不告聲辭,轉身就走。

  只是腳傷著,她行動不便,只能拖拽著一瘸一拐,沈一拂見著,叫住她:“腿怎麼了?”

  她不答,兀自咬著牙踱向門去,缺沒控制好力度踏錯了邊,生生刺了一個大踉蹌,眼見要栽跟頭,下一刻就被沈一拂扶住,她甚至沒看清他是如何從書桌對面越過來的,只聽他問:“腳怎麼腫成這樣了?”

  不提她還沒注意,右腳踝已經隆出一個小包。

  她反譏道:“可不是我不留神麼?碰著了您的寶貝地球儀,便是砸斷了腿,也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哎!”

  沒說完,他徑自將她半扶半托送沙發邊坐下,不等她反應,肩被他摁住,輕言說:“地球儀有十來斤,真砸損了骨頭,想當一輩子瘸子?”

  「瘸腿警告」對於無比惜命的雲知而言還是奏效的,她難得不繼續唱反調,由他慢慢轉著腳踝,“疼不疼?”

  疼自是疼的,在能忍的範圍內,她不屑擺什麼楚楚可憐款。他大致摸出沒大礙,瞟了她一眼:“你倒能耐,傷成這樣,一聲也沒吭。”

  她忍著痛倔強:“呵,我光顧著聽沈教授的訓誡,哪有空吱聲啊。”

  “我看你是光顧著記仇。”他衝隔壁實驗室喊王澤拿兩袋冰過來,一回頭見雲知似要起身,食指一指:“不許起身。”

  跟被傳染似的,他話裡也不自覺夾槍帶棒,但方才那般冷冽的氣息悄無聲息疏淡了。等冰袋送來,沈一拂喚王澤去醫務室請校醫,一回頭,見她可勁兒扒拉不下鞋,像一隻炸毛的小鹿。

  這雙洋鞋的暗扣設計的尤為花哨,之前出門她是硬塞進去的,眼下腫腳脫不掉。雲知一掀眼皮,見沈一拂彎下腰為她解開,“你穿鞋的時候總不是硬套進去的吧。”

  被戳穿的某人:“……”

  冰袋貼上皮膚時疼痛瞬間得到舒緩,只是與他這樣視線齊平,耳根又不聽話地燙起來,“我自己來。”她一把拿過冰袋,手上還抓著禮盒,沒留神,筆就從縫裡掉出來。

  沈一拂眼疾手快接住,竟然是一支銀蓋紅身的鋼筆。

  他怔住。

  像萬寶龍、百利金那樣鑲金嵌銀的名筆都頗有分量,而這筆較輕,鋁鍍搪瓷的工藝明顯不能與大品牌相提並論,更像是文具商鋪裡的學生用筆。

  沈一拂又看了一眼盒子的標識,確認自己沒看岔字母,“你這是拿自己的筆偷樑換柱來了?”

  “並不是!只是借來大伯的盒子。”

  沈一拂伸手撐著膝蓋,就著她身旁坐下,“原包裝的筆呢?”

  “沒帶。”雲知:“早就知你不會收,帶了幹嘛?”

  他平整地雙眉輕輕舒展開,“你怎麼會想到送紅筆的?”

  “在滬澄那次,瞧你筆筒裡每支鋼筆都是黑色,連找個批卷子的紅筆都費勁。”雲知一撇嘴,“紅槓筆可不好找,跑了幾家店呢,喔,錢倒是沒多花,四塊半,擔不起行賄的罪過……”

  “怎麼不早說?”

  她本想說你根本沒給機會,話到了嘴邊,變成:“我偏不想說,我就想看看傳說中的「一支玫」有多麼不講道理,又多麼愛講道理。”

  他不同小姑娘置氣,“有林小姐在,這綽號我不敢當。”

  雲知愣了三秒,等反應過來他在暗諷,氣的想把筆要回來,沈一拂起身將紅筆插入筆筒裡,說:“櫝歸還,珠笑納了。”

  一會兒不收,一會兒硬搶,哪是什麼教授校長的,分明是蠻不講理的兵匪子做派!

  未及往下理論,王澤就帶著校醫出現了,她見有旁人,不得不暫時壓抑惱火,復原成一副乖巧良善的姿態。實則校醫來時,她已經消腫大半,後又讓她試走幾步,說沒有傷筋動骨,休息一兩天即可。

  沈一拂看她送校醫出門時有禮有節地“謝謝”長、“謝謝”短,就跟那晚在醫院時一般,實是人前人後兩幅面孔。

  沈一拂無聲笑了笑,順手開了書櫃門,手上書籍沒來得及擺入,臉上的笑意倏然消散。

  他愣了好幾秒,又不信邪地將剩餘的幾扇櫃門都掀開了。

  那書墻之中分類有序地排放方式、以及熟悉感,竟如他本人親自動手一般。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5 11:43 AM

第二十二章  因何牽盼

  等校醫走遠,雲知方才回過身,正要繼續方才的嘴皮官司,忽然聽他問:“這些……都是你整理的?”

  “對啊。”

  他的眸子好像凝住了,定在書櫃上,她不知他在瞅什麼,就說:“我是根據之前的類別分的,這樣從高往低比較規整……”

  他的視線慢慢轉向她,可背著光,看不清他的眼神。

  她見他一言不發的,莫名其妙皺起眉頭:“不習慣你自個兒重擺唄……”

  這時進來的王澤聽到了後半句,讚許道:“我姥爺也喜歡這樣規規矩矩的整書,每次都把我折磨夠嗆,林小姐可真厲害啊……”

  雲知說:“這算好打理的了,我大哥的報紙才叫一絕,按月按日不說,還得用專門的報夾來裝訂,要是少了一份兩份,他都會著急得團團轉呢。”

  “林教授蒐集報紙的癖好真是稀罕。你們家得有多大,這報紙可是每天一張,攢個一兩年的最後不得壘成個戰壕啊……”見沈教授遞來一個閒話少聊的眼神來,王澤立馬閉嘴,帶門而出,辦公室又安靜了下來。

  沈一拂看她眼神裡沒有絲毫躲閃,這才斂去前頭的異色,坐回到書桌前,道:“整理的很好,林小姐辛苦了。”

  “舉手之勞。”

  “時間不早,你的腳休息差不多,盡早回去。”說著低下頭翻閱桌上的教案。

  不曉得他哪條情緒鏈又短路了,一個轉頭的工夫,又擺回那張「校長」臉,讓人一時間都不懂怎麼答。

  見她站著不動,他問:“還有事?”

  她確實還有話要說,“那個,我本是要來還鑰匙的。”

  他抬手,“給我吧。”

  “不小心丟了。”

  他略感意外頓了一下,“哦。”

  雲知本是做好了被數落、再唇槍舌戰一番的準備,沒想到原先擬好的腹稿被他短短一個“哦”打散,一時不知怎麼接。

  見他拾起懷錶,似乎又要下逐客令,她搶聲問:“沈教授有沒有聽說,我大哥六月的時候為了捉賊,不小心墜過樓?”

  他“嗯”了一聲。

  她又說:“還有次,我差點連人帶車被撞下橋,就是你救我的那天,那個綁匪要搶的也是我大哥的文件。”

  “被搶走了?”

  “嗯……但我大概撕了中間的部分,他們帶走的不完整。”雲知條分縷析地道:“後來警察抓到了人,說是什麼江淮泗口小幫派幹的,那一樁也就草草揭過了……可我覺得,加上民都薈這一次,三起案件多半是有關聯的,而且,幕後主使的人在上海勢力不低。”

  “所以呢?”

  “所以?”見他神色如常,她反倒驚詫了,“沈教授就不擔心嗎?”

  “查案是巡捕房的事,輪不到我,更輪不到你一個女孩子操心。”

  “這可是我哥的事。”雲知:“有人蓄意圖之,一次次事件愈演愈烈,不知今後還會發生什麼。”

  沈一拂停下翻閱材料的手,“有沒有找你兄長談過?

  “我大哥人還躺在病床上,就滿心想回到實驗室,和他說這些,他斷是聽不進去的。”

  他雙手交叉在一起:“那林小姐為何找我說這些?”

  “沈教授可以幫我大哥啊,他是書呆子,你又不是,他無法去處理、去對抗這些危機,你有啊。”

  這說辭,倒是同林賦厲的大同小異。

  他臉色微沉,看向她:“我都不曉得我有這些過人的能力,林小姐不過見了我兩三面,竟如此知根知底了?”

  雲知差點沒把「你的底細我還不清楚」蹦出口了。她說不了這句,只能換個說法:“同在物理系,科研組的成員有安危,你總不能坐視不理……”

  “民都薈的下毒案,自然有巡捕去查證,如若事態真如你所擔心的,你現在不當站在這裡,而是守在醫院裡。”

  她一時語塞。

  “我來大南任職,不是專程來為誰遮風擋雨來的。”沈一拂平平道:“你有什麼顧慮,也應去同你家人去說,而非尋我。”

  她愣在原地。

  是啊,差些忘了,如今,她與他非親也非故。

  縱使魂裡放不下上輩子,約好了,欣與悅都隨軀殼埋入塵土,遺留的都是怨。

  可為什麼一出了事,還會想聽他的看法,會下意識來找他商量?

  “我以為今天來,至少能聽到沈先生的建議,而不是意見。”她抿了抿唇,道:“是我找錯人了。叨擾。”

  沈一拂眼睫微微扇動了一下,到底沒說什麼,等小姑娘離開,王澤又推了兩箱書進來,看著櫃上令人極度舒適的陳列方式:“教授,您要是喜歡這麼擺,我也可以……”

  他沉聲說:“要是太閒,把地球儀修好。”

  王澤立馬含著笑把話咽回去。出了門,別的同學問他怎麼一臉懊喪,他嘆一口氣:“林教授什麼時候回來啊,我忽然間有些想念給他剪報的日子了。”

  沈一拂伸手摁了摁眉心,壓不住心裡這股焦躁,便起身揀起幾本紙箱裡的書,再次走到書櫃邊,腦海裡猝不及防地響起一個女孩的聲音,從遠至近,脆生生的。

  “哎呀,沈琇,你怎麼才來啊,你瞅瞅,我被梁老頭差來整一晌午書,胳膊腿都快不是自個兒的了。”

  他怔怔抬頭,哦不,不是他,是一個小少年看到女孩坐在高高的爬梯上,兩隻腳蕩阿蕩的,忙上前扶她手扶下來:“不都約好了,以後這種時候就打個馬虎眼,等我來。”

  她“嘁”了一聲:“等你收完等到天黑,都沒空陪我玩了。”

  “你胳膊腿不是自己的,還有力氣玩兒。”少年忙著給她擦臉上的灰。

  “我就是故意這麼說的。這樣你每天整書的時候,不就會念到我的好啦。”她衝他眨眨眼。

  小少年白皙的臉蛋光速可見的紅起來,嘀咕了一句:“就算沒整書,我不也……”

  “不什麼?”她沒聽清,讓他重說一次,他咳了一聲:“知道了。”

  “知道什麼?”

  “以後梁老頭的書房,都讓給你來整。”

  “喂!沈琇!你學壞了是不是!”

  沈一拂重重閉上眼,一手扶著書桌,從身上摸出一個小鐵盒,因為指尖病理性地微顫,試了三次才開蓋,隨即捏起一片藥含入口中。

  他深深吸了幾趟氣,直到稍微平順,才勉強睜眼,眸子中恢復一片清明。

  幻影不再,所處之地仍是大南辦公室。

  窗外的夕陽將人映在地上,拉長,放大。

  久而未動,久而稀淡,久而沉沒於無盡陰影之中。

    ****

  夜幕降臨。

  小樹把大少爺的衣物帶回家換洗,這會兒病房裡看針的就剩雲知一個,伯昀就把大南物理系「四大幹將」招房裡來打打牌換換心情,順便讓妹妹和大家培養感情,以便日後能更盡心地教她功課。

  沒想到五妹一開腔就對沈大教授進行了攻擊,詳述了為他嘔心瀝血整理辦公室反被訓斥的心路歷程,縮減了關於“是否有人圖謀不軌”的那部分,再用春秋筆法強調了自己一瘸一拐被“送客”的畫面。

  夏爾聽的一愣一愣的:“看不出沈教授竟是如此無情無義的人啊。”

  朱黎光差點叫自己的口水嗆著:“你這成語悠著點用,不到無情無義的地步。”

  幾人笑成一團,伯昀打圓場道:“我妹妹不懂事,你們也跟著瞎起哄。”

  雲知氣極:“我哪裡不懂事了?”

  “書這種東西得自己收下回才能找著,我也不喜歡讓外人來動我書房的。”伯昀笑說:“別說你還把人家東西砸壞了,那地球儀大概是沈教授辦公室裡價值最高的物件了,人沒有同你計較,讓你早點回去是怕女孩子天黑了路上不安全,你倒還不樂意了。”

  雲知的嘴簡直撅上天:“大哥,他對你的事都漠不關心的,你怎麼老是幫著他說話啊。”

  “我沒偏幫。你說人家不搭腔,可他也才來上海幾天,人都沒認全,你要他說什麼?縱是有什麼猜測,說了一句兩句的讓你過度解讀,不是平添事端嗎?”

  這個道理大傢伙都懂,她咂咂嘴,也不反駁。

  反正,就是看不慣沈一拂那副「有些話犯不著和你說」的態度。

  從前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這憋屈勁實在讓人慪得慌。

  伯昀笑了,“離考試只剩下一個月了,書呢,不是讓你帶過來嗎?”

  他打算趁這幾天大家閑在醫院裡給她補點課,鑒於時間較短,尤其理科最好由淺入深,先給她鋪點兒基本的知識即可。

  畢竟她基礎不夠,該如何教,多些人一起探討說不定成效好些。

  但云知哪是基礎不佳,簡直是零基礎。

  一個張連s=vt都沒學過的白紙,怎麼可能一個月內通過滬澄中學的入學考試?

  伯昀這會兒反而有些好奇,她文章得寫成什麼樣,才會沈教授多給她一次考試的機會?

  他自己倒是無妨,就怕同事覺得棘手。

  但「四大才子」剛受了她救命之恩,紛紛表示難度越大越不能服輸。

  “我們是誰?”

  “我們可是中國物理未來的希望,這點困難算什麼?”

  “高小的知識點就那些,你妹妹那麼聰明,肯定一學就會的。”

  “同意。”

  這一拍板,雲知的退堂鼓沒來得及打響,就成了他們大南大學物理實驗室額外新增的一項選題。

  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雲知上手很快。

  高小的物理雖然簡單,對於未接觸過的學生來說仍需要一定的吸收時間,但每當他給雲知授完一個新的公式理念後,她不僅迅速理解,並能解對所有題目,這領悟能力就大大超出預期了。

  眾人都詫異了,“伯昀,不是說你這妹妹之前沒有學過嗎?”

  雲知:“我之前真的沒學過……”

  但是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些符號數字,明明第一次看的時候是陌生的,一旦用心去學,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莫非是這具身體的主人學過,所以她一遍就會,是沾了「前雲知」的光?

  她道:“雖然沒學過,但我阿爸有收過學生,興許我經常聽他念叨,不知不覺就……”

  伯昀笑了,“我本來還擔心臨時抱佛腳來不及,如果你有點底子,那就好辦多了。”

  人一門心思撲到某件事上的時候,時間總是躥的飛快。

  尤其尋到了其中的樂趣,就像是無意中掀開了新世界的一角——總想多探索一點,再挖掘深入些,恨不得把吃喝睡以外的時間都花在這上邊,將以往的空缺統統補上。

  而後,伯昀出院,在家中苦熬了七天,終於以天黑之前回家吃飯為條件,如願以償的投回到實驗室的懷抱去了。

  上海的中學開假,不到一個月的假期楚仙和幼歆都沒閒著,鋼琴、小提琴、法語課以及網球課,從早到晚一出房門就能見到不同國籍的家教在樓下晃悠。

  大伯母也邀請雲知一起學,但一來兩位姐姐學學習洋樂器都好些年了,這會兒喊她,前提得她能融合進去;二來,她考試在即,也沒有多少功夫用以浪費了。

  半個月以來,跑得最勤的地方當屬大南大學了。

  每天能耽誤大哥的時間只有短暫的午休,她需得提前一小時從家裡出發,返程一樣是坐電車,炎炎夏日,酷熱當頭,通常回到屋裡衣服都濕了個半透,不中暑就是萬幸,至於前段時間稍稍養白一些的膚色……就無需再提了。

  日子過的平靜,也未見有人再去找伯昀的麻煩,有時她也想,自己的顧慮是否真是多餘的。她心裡記得那次不歡而散,偶爾撞見過沈一拂一兩次,他無非點個頭,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夏爾有時見她偷瞄著第三間辦公室方向,打趣說:“你放心,沈教授不在。他白天授課,還要見縫插針地去滬澄當校長,太陽落山還要回來忙活……”

  “誰說不是呢。”書呆子咬了一口紅燒肉,不由讚嘆道:“伯昀,你家廚子燒得肉就是入味……欸,要不咱們打個商量,等雲知考過了,我們還給她補課,那是不是……”

  伯昀:“你想得倒美,等我妹妹開學,哪還有空給我們帶飯?”

  這幾天入末伏,太陽最是毒辣,大哥怕她中暑,以實驗室的飲食安全為由讓大伯母張羅午餐,帶飯的活計自然而然的落到了她的身上,車也就用的順理成章。

  夏爾感嘆道:“這秀色可餐今後就吃不到了,真是可惜啊。”

  單子笑了起來,“秀色可餐可不能用來誇吃的。”

  夏爾蹙眉:“不都是說色香味俱全,又是色又是餐的,不說吃的,總不能誇人吧。”

  朱黎光嘖嘖兩聲,“還真別說,秀色可餐真可以用來誇人,尤其是美人。”

  “怎麼用?”夏爾眨眨眼:“難道說,雲知小姐,你看過去真是秀色可餐。”

  伯昀直接把含在嘴裡的飯全噴出來了。

  朱黎光更是笑的差點沒背過氣去,夏爾大家都笑得前仰後合,更是一頭霧水,正尷尬著,忽聽有人道:“秀色可餐,形容女子肌膚嬌嫩,望之可忘記饑餓。用在別的美人身上尚可,用在黃毛丫頭身上,自是不恰當的。”

  不知人是什麼時候進來的,但聽到最後一個字時,她不滿皺起眉頭:拐彎抹角取笑她黑嗎?

  伯昀見沈一拂回來了,顧不上吃飯,立馬起身:“沈教授,你回來得正好,今天我們發現實驗室的兩台電阻箱發生故障……”

  邊說著,兩人往實驗室內間踱去。

  這會兒夏爾還在一邊和朱黎光糾結成語的用法:“那上回你說的那個玉什麼秀什麼的,又是誇什麼的?”

  朱黎光:“那個是「鍾靈毓秀」,指山川靈秀……”

  “哪個鐘?哪個毓?”

  “哎呀懶得說,雲知,你寫給他看。”

  她手裡雖握著筆,神思卻飄著,聽他們問起,下意識寫了,夏爾湊過去瞧了瞧,“咦”了一聲,“這個「秀」怎麼多了一個「王」字?”

  她連忙塗掉,“寫、寫錯了。”

  夏爾笑說:“別人寫錯字是缺斤少兩,你是反其道而行啊。”

  雲知悻悻然。

  以前,她總喜歡在謄寫詩詞時將「秀」”字寫成「琇」,「雲」字寫成「妘」,也曾惡作劇地在沈一拂的文章內給這兩個字添上偏旁部首,看他漲紅著臉,塗也不是留也不是,便覺得有意思極了。

  總有些習慣根深蒂固,稍不留神,就原形畢露。

  雲知餘光不由自主地往後方瞄去,聽他們仍在低聲探討,應該沒有聽到。

  實驗室的門再被推開,這次來的是中年老學究蔡穹,一進來先拿起毛巾擦了一把汗,對大家說:“上回在民都薈給我們酒裡下毒的人抓著了。”

  此話一出,大家都圍上前去,沈一拂和伯昀也走出來,蔡穹說:“說了你們肯定都不信,那個人竟然是下錯了毒!”

  伯昀:“下錯毒?”

  “就當時我們隔壁,一屋子都是鴻龍幫的,說是他們幫派之間的舊怨給鬧得,”蔡穹喝了一口水,“起初伯昀不是走錯房間了嘛,那嫌犯探錯消息,以為帶小女孩的那一間就是要下手的,所以就……殃及我們了唄。”

  朱黎光也聽傻了眼,“人都沒認清,就敢隨便下毒手?”

  “巡捕房的警探說,要不是重新找回蘭間的客人,認出那個下毒的嫌犯是對頭幫派裡的,還未必抓得到人呢。”

  大夥兒你一言我一語,驚訝之餘又不免鬆了一口氣,然而雲知聽完卻無半點鬆快之意。

  在大上海,幫派之中豢養殺手的事件慣有耳聞,只是尋常人家少有經歷,但她自幼生長在在龍爭虎鬥環境,即使被保護得很好,直覺依舊是敏銳的——不論是偷盜還是劫車,抑或是這一回的毒酒,一次兩次也就罷,到了第三次又給出了這樣烏龍的答案……總不能還是巧合吧?

  她心裡沒底,抬眼看向沈一拂,但看他神色平靜地和伯昀轉回實驗室裡去,又想起上次在辦公室裡說的那句“輪不到你一個小孩操心”,想聊一聊的心思也就掐滅了。

  她心下有了主意,不再多言,一個下午安安靜靜地埋頭復習功課,等到他們開始工作,便默默收拾好挎包離開。

  卻沒有直接回家,電車到靜安區一帶,她就提前下車,巡捕房離車站不遠,沒走多久就找到了。

  “林小姐今天是專程來認嫌犯的?”上回做筆錄的陳警探一眼就認出她來,“是沈先生讓你過來的?”

  “喔,不是。”

  陳警探一臉為難,“之前沈先生特地交待過,不好再把林小姐牽扯進來……”

  雲知微微一怔,“我就是來看看你們抓到的人是不是我在民都薈見到的那個夥計,那幅肖相都是我畫的,別人認哪有我認來的準?”

  “但是……”

  “就看一眼,不會有問題的。”

  巡捕房的拘押所設施較為簡陋,通道狹窄不說,地下一層的光線和通風均差,再加上這個氣候,門一開就有一種蒸籠開蓋的感覺。

  陳警探明顯也不願久留,他把雲知帶到拘押下毒嫌疑犯那間門口,小聲說:“穿灰衣服那個,瞧一眼。”

  那人本來躺在床板上,聽到腳步聲,極慢地回頭,雲知近上前去,正好對上了那一雙漆黑的令人發怵的眸子。

  即使服飾不同,但這個人下巴前傾,地包天的形態還是容易辨認的。

  那人看到一個年輕姑娘來探監,一隻手慢慢撐直起身,打量著,投來極為詭異的笑容。

  這一笑足以讓她不寒而慄,雲知下意識背過身去,同陳警探點了一下頭。

  等出了拘押所,她問道:“是他自己承認下毒是為了找鴻龍幫尋仇嗎?”

  “對,怎麼這麼問?”

  她若有所思搖頭:“沒什麼,今天麻煩您了。”

  雲知走在黃昏的路上,反覆思索一個問題。

  江湖尋仇會找一個面熟的人去暗殺嗎?下毒的人被抓到後,又為什麼會承認自己的真正意圖?他就不怕鴻龍幫的人得知此事,惹處來更大的禍事嗎?

  想到一半,她還沒來得及順著這個方向深思,突然慢下腳步,站在一條空曠的梧桐巷中愣了片刻——呃,好像迷路了。

  雲知從挎包中翻出地圖,試著先去找路牌,沒走幾步,感覺到後邊窄巷有腳步聲快步而來,就著落地的斜影能看出那人手持一把刀。

  她哆嗦了一下,某種熟悉的危機感油然而生。

  她強行鎮定下來,試著走快兩步——那道人影果然也跟上步伐,朝她方向而來。

  聽著鞋子摩擦地面的沙沙聲,來不及尋思這又是哪路貨色,雲知咬了咬牙,拔腿就跑,眼見那人追了上來,她嚇得耳畔嗡嗡作響,滿腦子除了跑再顧不上其他。

  然而區區一個瘦弱的小姑娘哪能跑得過男子?

  眼見對方逼近,她終於大驚失色高呼“救命”,就在她尖叫的同時,身後突然一聲急剎車,一輛摩托車突如其來的衝了上來,適時地攔在了兩人中間。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5 12:13 PM

第二十三章  歸家夜聊

  雲知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才一回頭,就看到摩托車主從車上跳下去,將身後那人撂了個過肩摔,她認出了倒在地上的摩托車,這才搖搖晃晃地站定,喃喃問:“沈、沈先生?”

  沈一拂盯著被自己反剪在地的男子,冷冷道:“哪家派你來的?”

  那男的臉貼著地板,疼得嗷嗷叫:“大哥,你說什麼啊……什麼哪家,我聽不懂……”

  “我問你,是誰派你來對這個小女孩下手的?”

  “下手?大哥……您這可是冤枉人了啊,我是看這小妹妹的落了錢包,這才追來的……”

  錢包?

  雲知上前一步,這才看清那人手裡竟然真的攥著自己的錢包,一時啞然:“你、你還錢包,為什麼要拿刀……”

  “我在匠鋪買得菜刀啊小妹妹……”那男人凄聲道:“都沒開過刃的,大哥您不信自己看啊……”

  沈一拂騰出一隻手拾起菜刀,愣了好幾秒才鬆開那人:“抱歉,我看先生您拎著刀追趕這小姑娘,這才誤解了。”

  雲知更是無言以對,待見那男的站起身來,忙上前致歉,好在那人沒有計較的意思,只發了幾句牢騷就將錢包還給她,“小姑娘,這大馬路上,哪來那麼多殺人越貨的角,別是戲文看多了吧?”

  待那人走遠,雲知不大自在地咳了一聲:“沈先生……怎麼會在這兒出現?”

  沈一拂面無表情將摩托車扶起來:“路過。”

  信他才有鬼。

  但還是要說,“……那個,謝謝了。”

  “何必客氣。林小姐天不怕地不怕……”沈一拂不去看她,“敢去巡捕房裡認人,之前我還囑咐他們隱瞞肖相畫的事,是多此一舉了。”

  “我只是擔心他們抓錯了人,就看了一眼馬上出來了。”感受到他譴責的氣息,她說:“現在看到了人,不就安心了嗎?”

  沈一拂冷淡道:“所以一出巡捕房的門,就把一個拾金不昧的人認成了殺人滅口的凶徒了?嗯,確實感受到你的安心了。”

  雲知訕笑的嘴角一僵:“誤會的又不止我一個……”

  他沒理她,空氣一時有些安靜,雲知自知理虧,不再同他抬槓。

  沈一拂跨步坐上車,見她還愣在原地:“上來。”

  她一呆,“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

  “你出巡捕房就行錯了方向,現在就算不迷路,步行到車站也不止半個小時。”他掏出懷錶瞄了一眼,“如果你確定要在這幾條沒有路燈的街道瞎轉悠,我不勉強。”

  夜空籠罩下的無人街比方才更靜了,雲知到底還是認慫,將挎包別到身後,攀著車尾坐到後座上,雙手一時無處安放。

  “扶好。”他提醒。

  她輕輕揪住了他腰側的衣服,沈一拂低頭看了一眼:“還想再出一次事故嗎?”

  看他不以為意,儼然只把自己當成一個小孩子,越是扭捏,越襯得有多在乎似的。

  雲知鼻子哼出了一口氣,索性壯起膽子環上了他的腰。

  生平第一次坐在摩托車上,強勁地風刮過耳廓,霓虹燈、燈箱廣告、人聲、車鳴……周遭的一切風馳電掣地倒退著,仿佛是將這五光十色地繁華拋得遠遠的,前方的路也看不清,能感受到的只有當下與彼此。

  湊得近,能聞到衣料上的肥皂味,他穿著一身綢袍,緞面光滑,手搭在上面能直接觸到人體的溫度,以及……弧度。

  從不知人的腹部肌肉能夠這樣的緊致結實、輪廓分明,與女孩子的柔軟截然不同,她就無意中觸碰到那麼一下,就似觸電似的手臂一麻,但車在疾馳,她又不敢鬆手,只能讓左手抓握著自己的右手。

  如此,便擁得更緊了。

  沈一拂稍稍一愣,車不覺放緩了速度。

  雲知閉上雙眼,感受著這夜風,忽爾熾烈,忽爾輕柔,忽爾莫測無情,忽爾親近溫和。

  這場景仿佛是來自久遠的夢境裡,既熟悉又陌生。

  曾經,她是守著一個來不及得到的未來,而今,則是擁抱著一個永遠回不了的過去。

  即使回憶的顏色在歲月的洗禮下只剩下了酸澀的灰,依舊有幾分眷戀不捨,她怕被那些傷感滋味繚繞著,又不願徹徹底底的拋下一切。

  不知是不是錯覺,其中種種的不可釋懷,都被這風吹淡了許多。

  等摩托駛進別墅群,她才醒過神來。

  “沈先生,送到這兒就行。”

  沈一拂剎住,等她下車,將摩托車停到路的一旁。

  她匆匆道別,沒走出幾步,發現他跟在自己身後:“我家就在前邊,這裡很安全的。”

  “你走你的,我順路。”他說。

  不習慣走在他的前面,她慢下來,等他三兩步走近了,才重新邁開步子:“你是要來找什麼人嗎?”

  “不是。”又開始惜字如金了。

  “沈先生……還在生氣?”

  沈一拂:“我沒有生氣。”

  雲知“哦”了一聲:“你沒生氣,說明我什麼也沒做錯嘛。”

  她一臉「知錯不認」,沈一拂不得不嚴肅道:“學生的義務是上課、學習,不是查案或玩什麼探險遊戲。”

  雲知的思路根本不順著他的訓詞走,“沈先生不是對這案件不關心嗎?要是沒有懷疑,怎麼會出現在巡捕房?”

  他冷著臉,不答,她自顧自地說:“所以,你也覺得事有蹊蹺,自首那人只是替罪羔羊,那毒酒分明就是衝我大哥去的,對嗎?”

  沈一拂頓足:“你可知,如果你在巡捕房看到的人不是在民都薈見到的那人,那麼,剛剛在馬路上遇到的,就不只是一個行人了。”

  雲知聽懂了這話——她貿然去巡捕房認嫌犯,無異於承認自己知道凶徒長什麼樣,真凶若然得知,必會滅口以除後患。

  她問:“我就那麼看一眼,會有危險嗎?”

  到底還是年輕,沒能掩飾住臉上的畏懼,他淡淡睨了她一眼,大步邁向前:“現在才知道怕……晚了。”

  “……”

  別墅群的路環山而上,她緊跟著他,走起來微微有些喘:“你是嚇唬我的,對不對?”

  他不答。

  “那關在裡面的人確實是下毒的人,我看一眼,又怎麼了?”

  他不答。

  “我就是一個小孩,懂什麼啊,殺了我反而引人注意,何必呢?”

  他依舊沒答。

  雲知最討厭的就是他的沉默,一氣之下索性不走了:“我不自量力、不知死活,以後離沈先生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

  燈未亮,這一段路黑漆漆的,她卻為了同他保持距離站在原地。等到看不到他身影時,方才有些害怕,一隻老鼠躥過都嚇得驚呼出聲。

  他疾奔而來,見她無恙,方才止步。

  他嘆息:“跟上。”

  倔強的少女搖頭:“除非你告訴我,方才都是嚇唬我的。”

  他恍惚了一瞬,隨即邁到她跟前,無奈了:“行,嚇唬你的。”

  她輕咳一聲,跟上他,不自覺露出狡黠得逞的笑。

  禁不起女孩子“威脅”,這一點,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嘛。

  他說:“案子我會繼續追蹤,真有發現會同你大哥商議。你專心學習,不可再魯莽了。”

  “哦。”怕他長篇大論說教,她索性調轉了一個話題,問:“沈先生……很喜歡摩托車?”

  “代步工具。”

  “為什麼不開車?”她道:“我記得撞橋時,你開著一輛豪華長轎,叫林肯什麼的……”

  “壞了。”

  “沒修嗎?”

  “沒錢修。”

  這答案來的猝不及防,她的話音打了個磕絆:“你、你不是校董麼?開得起這麼貴的轎車和摩托車,居然沒有修車的錢?”

  “校董和車都是我外公留給我的,我的工資勉強付個油錢。”沈一拂補充道:“放心,不會管你哥要修車費的。”

  昔日大將軍府最風光的公子哥,現今穩坐天津軍政第一把交椅的陸軍司令之子,竟淪落到為錢發愁,這些年他究竟經歷了什嗎?

  雲知心情有些複雜:“你那個時候……為什麼會那麼做?”

  “什麼?”

  她遲疑說:“就是用自己車子攔我的車,你不覺得太過魯莽、太冒險媽?”

  “車行速度、橋的長度、兩車的距離我心算過了。”

  他是怎麼做到一逮到機會就一板一眼的抖一番學究腔調的。

  雲知“嘁”了一聲:“你能算出來自己不掉下橋,就不擔心撞壞油箱,引發爆炸媽?物理學教授,真是思維縝密。”

  本以為她是要道聲謝,聞言,斜睨,“我救了你,你反來埋汰我?”

  她當即否認,“我就是好奇,沈教授原本是這麼古道熱腸的人麼?隨隨便便在街上看到有人遇險,都會以身涉險相救?”

  他挑眉,“亂世之秋,我可只有一輛車,一條命罷了。”

  “那你……”她沒把話說全,弦外之音是:為什麼要救我。

  他攏袖,“不是魯莽麼。”

  雲知:“……”

  難得見這小丫頭吃癟,他心情好些了:“我開著車,百元大鈔飛窗而入,收人錢財辦事,何足道哉?”

  擺明是拿一番玩笑論調敷衍人,倒讓她忍俊不禁了,只是不知為何,笑了兩聲,嘴角又莫名垂下。

  如不是偶然與他遇見,這樣走在夜空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她都快忘了,其實很久很久以前,他們也曾有過無話不談的時光。

  那些點點滴滴,她分明小心翼翼呵護著,光陰究竟動了什麼手腳,才演變成後來種種。

  她靜靜地走了一會兒:“我聽聞……你同家裡幾乎斷絕來往了,是真的嗎?”

  本就是舊聞,沈一拂也不避諱,“嗯,你又是從哪兒打聽來的八卦?”

  “我只是聽我姐姐提過……”她斟酌了一下措辭:“說是因為悔婚的事……”

  看她一臉的想聽又不好多問的模樣,他道:“空穴來風,倒不算謠傳。”

  “為什麼?”這個疑問存在心中已久,她按捺不住問:“我看那個賴家的女兒生得很漂亮,和你家也算是門當戶對……”

  他不置可否抬了抬眉毛,“不是聽人提起,怎麼還見過照片了?”

  “我就是幫我哥整理報紙時……無意中見過。”懊惱於自己的唐突,想著他並不會對一個黃毛丫頭聊這些,“算了,當我沒問……”

  “這樁親事未曾徵求過我的意見,不存在悔婚之說,”他說:“至於外貌或是門第,只不過是婚姻中錦上添花的考量,若不喜歡,便毫無意義。”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的,仿佛只是在述說課文,但落在雲知耳中,卻尤為刺耳,當初那句「當機立斷,何以未斷」再次兜上心來,她默默低著頭,不知是在說誰:“你又沒有嘗試過,怎麼知道喜歡不喜歡?”

  “婚姻是試不得的。”

  他望著濃郁的夜色,不假思索出來這麼一句,說完之後,又覺得有些可笑,從不曾對任何人吐露過的心事,今日也不知怎麼的,竟然和這小丫頭說了這麼多。

  “這些閒事……”

  沒說完,忽然聽她說:“反正不是第一次,新婚都能出逃,試個婚又算得了什麼?”

  沈一拂的眸子難以抑制地一晃:“你說什麼?”

  只這麼悄然咕噥了一句,沒想到他如此耳靈,雲知沒在第一時間想出什麼敷衍的話,只好再次把姐姐拖出來,盡量平靜地瞎編道:“這個,我也是聽我姐說的……”

  “噢?又是姐姐?”沈一拂端視著她:“她是如何說的?”

  雲知的心臟“突突”地跳了起來。

  此刻的沈一拂眸色冰涼,與人前的一派儒雅判若兩人,與方才略帶幼稚的賭”也不同,『逃婚』二字……像是不留神間觸碰到了他的逆鱗。

  然則,這何嘗不是她的傷疤、她的痛處?

  也許是這件事壓在她心裡太久了,哪怕她使出渾身解數,都沒能尋到宣泄的出口。於是索性迎著他的目光,故意用戲謔的語氣問:“她說,沈先生從前成過親,結果新婚之夜逃婚了……怎麼,莫非是謠傳?”

  她就站在樹下,被籠罩在燈霧中。

  乍一眼看去依舊是少女荏弱的姿態,但眼神卻透著一股不屬於本人的強硬與傲慢,沈一拂定定看著她,想要上前再看清一些,竟是沒能踏出半步。

  雲知被他瞅得不自在,故作若無其事聳了聳肩道:“我家就在前邊,先回去了……”

  她攏著挎包肩帶,正打算往家的方向奔去,沒來得及撒開腿,就被沈一拂擋在前方,強行堵在了牆角邊。

  “關於我的傳聞,興許諸多「罪名」中是有拋棄妻子這一樁,但……”他的聲音沉了下來:“但是新婚夜出逃之事,除近親之外,無人知曉。”

  雲知僵硬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一字一句問:“你,從何而知?”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5 02:01 PM

第二十四章  新學初開

  盛夏八月,即使是晚風,依舊是潮熱的。

  汗珠從鼻尖滑下,襯衣的後背都打濕了,她的眼神反而鎮靜了下來。

  “沈先生真的認為你的那些過去知之者甚少嗎?”雲知看向他,“別人只是不在你面前提及而已。”

  當年他連夜逃婚,即使將軍府與親王府竭力將這件事摁了下去,仍有不少風言風語流傳於北京城的街頭巷尾中——她本是京城權貴中的天之驕女,成親半年已極少出門,饒是如此,每每回娘家探親、抑或是進宮參宴,但凡露面於人前,耳根子從未消停過。

  有同情她者,有巴不得瞧她笑話者,便是在她跟前義憤填膺攛掇她作廢婚約的人,也未必是真心盼著她好。

  那短短半年,她嚐盡了前頭十五年都沒嚐過的人情冷暖,如今沈一拂竟然理直氣壯地同她說『除近親之外,無人知曉』?

  也是。他漂洋過海回國,也不知是她死後多久的事了,滿清政府都垮了,眾人自顧不暇,至多見他有點愧疚,安慰他一句『逝者已矣,人要往前看』,誰還有閒心同他聊那些陳年舊事?

  “就是聽我姐姐說的啊,她也是從別處聽來的。”雲知努力扮出一副「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的神情,“我原也不知真假,沈先生來追問我話頭的緣起,怕是問錯人了吧?”

  她心想:我只說姐姐,並未說是哪個姐姐,想來他也不會真的跑去問楚仙或幼歆,即便有萬一,她再誆說是早年從大姐姐那裡聽來的,反正死無對證,他又能如何?

  前一剎,沈一拂以為捕捉到了什麼痕跡,聽完她對話,又覺得一切根本無跡可尋。

  路燈昏暗,照不亮他的眸,沈一拂神色飄忽了須臾,平靜道:“說的也是。”

  正是下班的高峰期,路上不時有車輛穿過,雲知唯恐要被自家人瞧見,便也沒去留心他的表情,只道:“今天多謝沈先生相送,我該回家吃飯了。”

  說罷,飛快繞開,頭也不回地奔回家中去。

  他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邁開步伐,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一整頓晚飯,雲知都心事重重的。

  她只覺得自巡捕房外遇上沈一拂後,種種言行都頗為反常,尤其是那句“哪家派來”,像是嗅到了什麼危機似的。

  幼歆瞅她光舀湯不吃飯,“你是不是在苦惱考試的事?”

  雲知回過神來,“什麼?”

  幼歆說:“我聽說這次的考試只不過是摸摸底,犯不著太緊張。”

  楚仙不鹹不淡說:“摸底考對已經過了入學考試的學生來說,是只排個名,但五妹妹既沒參加入學考試,連特招生的測驗都沒有合格,如果摸底考再砸了,恐怕當個旁聽生都難。”

  幼歆顯然第一次聽到這些,她詫異盯著雲知:“不會吧,特招不就是走個過場嗎?這你都沒過?”

  “……”並不是走個過場那麼簡單好麼。

  以往林賦厲聽到這裡會說一句“無需操心大伯來辦”之類的話,這次他大抵也有些無奈,只瞪了楚仙一眼,多餘的話也沒說。

  雲知尷尬扒了兩口飯,早早回到房間,洗了一把臉,打起精神來溫書。

  是了,考試在即,囫圇吞棗都補不及,哪還有心思去揣摩其他不得解的難題。

  那之後大半個月,她連大南大學都沒去過兩次,也沒再見過沈一拂。

  待到考試那日,她早早到臨考場,生平第一次正兒八經的大考,投入了前所未有的認真與專注,直到邁出教室,心臟仍在撲通地跳。

  除英文外,其他幾門幾乎填滿,文章寫得也算賣力,至於能否過關,還得在家等通知。

  雲知心中沒有底氣,此後一週時間,等得頗是煎熬。

  滬澄既為上海首屈一指的中學,各方面的儀式感也緊隨高校的步伐——包括錄取通知書,據說也是要親自郵送上門的。

  當天早餐過後,雲知就趴在窗台前,不時望著花園外大門方向;十點多的時候總算聽到車鈴聲,跌跌撞撞奔下樓去,門房的人已把信送了進來,收件人寫著幼歆的名字。

  “就只有這一封?”雲知反覆詢問,“有沒有漏拿了?”

  門房說:“五小姐,我都問過了,就這一封。”

  楚仙同幼歆在花園裡打球,聽到動靜過來,幼歆立馬拆開信封,見是通知書,上面印刷著“開學時間”“報道地點”等字樣,她“呀”了一聲,“我都差些忘了這個呢……”

  雲知難掩失落,楚仙問:“五妹妹沒有收到嗎?”

  幼歆“嗨”了一聲,“你不會又沒合格吧?也是啊,滬澄哪裡是那麼容易進的……”

  她話沒說完,雲知徑直轉身回樓,幼歆努了努嘴,同楚仙說:“你瞧她那臉色,甩得跟什麼似的,一點兒實話也不願聽,已經這樣了,還不如抓緊時間想想接下來去哪裡念……”

  楚仙瞥了她一眼,“下回你考砸了,我也說幾句「為你好」的話試試?”

  幼歆:“……”

  雲知躺在床上,腦子裡除了卷子就是題目。

  料想之前的所謂語數幾乎滿分只是巧合,所以即使這次做滿了卷子,也於事無補。畢竟她的功底那樣差勁,落榜也不算出乎意料。

  要說不難過那是騙人的。

  不僅是這段時間她投入的學習熱忱,耽誤了大哥他們的寶貴時間,還有……兩次機會都沒把握住,他該如何看輕自己。

  整整一個白天,雲知都把自己悶在房裡,直到傍晚。

  “五小姐,我剛在門房那邊收到一封信。”

  聽到小樹的聲音,雲知從床上躥起身,忙不迭拉開門,“我的?”

  小樹遞了過去,她飛快拆開,看到『滬澄中學教務處』的封皮時,心頭一跳。

  “那郵遞員說這回錄取通知書分了兩批寄送,這才遲了。”小樹也替她高興,“我就想嘛,五小姐這段時間這麼用功,哪會考不上。”

  雲知迫不及待攤開——與幼歆的印刷體不同,這是一封手寫的錄取通知書。

  不是鋼筆字,而是毫毛筆,字體是端方的正楷,一撇一捺,中無半點殘遺,透亮平滑,比印刷的字體還要更為均勻平整。

  這筆跡再眼熟不過,雲知看一眼,便讓小樹先去忙活,關上門坐回到書桌前細細端詳。

  “林雲知同學:本校本屆新生考試成績經評閱完竣,台端錄取入本校高中部學習,希於九月十七日持體格檢查表等件來校辦理繳費註冊手續。”

  “校長:沈一拂。”

  她一時有些失神。

  是他親手寫的。

  “專程為我寫的?”

  想到他堂堂校長絕無可能單獨給她寫一封通知書,又連忙拍了拍額頭,將腦仁裡尚未聚起的念頭打散。

  “不就是名字出現在同一張紙上,”她嘟囔道:“連婚書都一起上過,這算什麼。”

  話雖這麼說,依舊小心翼翼疊好,將信封夾在筆記本裡。

  滬澄是大上海第一批施行男女同校的中學,雖說面向全市招生,真正入學的女學生並不多見,報道那天就沒見到幾個,待開學分班後就尤為明顯,一個年級四個班,平均一個班級的女生也就四五人,占比不到五分之一。

  也不知是否巧合,雲知和幼歆都被分配到了二班,一跨入教室,有不少同學熱絡地同幼歆打招呼,前排的幾個男生更是主動起來讓林四小姐挑位置——滬澄的高中部大半都是一路讀上來的,能瞧得出這位四堂姐人氣頗高,雲知費了好大勁才穿出包圍圈,擇了個靠窗的空位坐下。

  這會兒老師還沒來,新生們接二連三抵達教室,一人一座的環境尚算鬆泛,然而天氣悶熱,教室裡沒配電扇,才坐下來一會兒背心就沁出汗來。

  雲知從書包裡掏出個本子來扇,沒晃兩下,有人輕輕點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回過頭,看到後座上坐著一個樣貌周正乖巧的女孩子,遞來一柄摺扇道:“同學,你那個扇不出風的,用這個吧。”

  看雲知愣著,她又掏出一柄,“我還有呢。”

  “謝謝。”雲知不再客氣,看到手柄上有手工雕出的透空紋路,展開可見用鐵筆烙繪的圖樣,“這是蘇扇,畫的是西廂記嗎?”

  那女孩笑了,“這個確實是蘇州的檀香扇,你對這個也有研究嗎?”

  “沒有,只是從前家裡有弟弟喜歡把玩這些。”雲知見她手裡扇面撒著金箔,“你這個是金陵摺扇吧?能給我瞧一眼嗎?”

  “當然。”女孩大大方方遞去。

  雲知端詳著撫了撫扇子上的繪面,不由讚許道:“做的可真像……”

  “什麼?”

  “沒什麼。”雲知歸還,笑問:“你怎麼會帶這麼多扇子上學?”

  “我家裡就是開扇子鋪的,早上出門,我爸爸硬塞我包裡,讓我找機會送老師的。”

  聽她如此直言不諱,雲知反倒不好意思了,“那還是……”

  “呵,平白無故的給先生遞扇子,多尷尬呀。你喜歡就送給你吧。”見雲知忙收扇歸還,女孩說,“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客氣什麼?我是特招來的,以後文化課還可以多多問你呢。”

  “……我也特招生來著。”

  “那太好了。”女孩笑道:“啊,都忘記自我介紹了,我叫許音時,你呢?”

  “我叫林雲知。”

  “雲知?這名字真好聽。”許音時問:“你是哪方面的特長生呀?”

  “音樂……吧。”當初她這名額是大伯從寧會長那兒坑來的,她琢磨著自己琴棋書畫也就「琴」過得去,就隨手填了。

  許音時眉眼一彎,“那今後我們不就可以進一個社團了?”

  她沒來得及消化「社團」二字,班裡倏地安靜下來,一個戴著圓框眼鏡的中年男人步入教室,體型偏矮,看上去也有四十大幾了,他在黑板上寫了「白石」兩個字:“我姓白,你們可以叫我白老師,也可以叫我白先生。”

  白石先生瞧著是個刻板模樣,談吐卻挺有意思,一上來就說:“再給你們一次反悔的機會,三分鐘一過,這座位可就不能輕易變動了。”

  班上尚有幾個空位,話音方落,大家東瞧瞧、西看看,先是兩三個人起身,待他們空出新位置,又有兩三個人跟著換了,等所有人都坐實了,白先生將一份表格分傳而下:“新學期,班上有不少事務需要人幫忙打理,擔任過班委的同學可以自薦,沒當過的也可以,明天我會定下名單,嗯,當然只是暫定,三個月後會根據實際情況另行調整……”

  有人笑著舉手問:“那如果想當、並且當過班長的不止一個人怎麼辦?”

  “班長一職,還是要投票決定。”

  那人又說:“可是很多新同學相互之間都不認識,怎麼投啊?”

  白先生瞟了他一眼:“你叫什麼名字?”

  “回先生,蕭洋。”

  白先生扶正鏡框,“蕭同學這麼積極,明天自薦會上就第一個上來發言吧,不凡試試你的口才能得到幾票垂青。”

  滿堂大笑。

  從前雲知是上過那種循規蹈矩、上課不能輕易發言的女式學堂,第一次看到到這種活躍的課堂氛圍,新鮮之餘也不免受了感染。

  十點整全校師生都要到禮堂參加新學年會,白先生大致交待了幾句,強調了入場的秩序和站位後,匆匆離去。

  班上恢復了前頭的鬧騰,大家先後出門走向禮堂大樓,許音時本想搭雲知一起,忽見前排那個漂漂亮亮的小公主踱來,蹙著眉頭問雲知:“你怎麼坐的這麼遠,我剛剛打手勢讓你坐我後邊沒看到嗎?”

  雲知茫然了一下,“沒看到啊。”

  “人家都往前邊擠,就你往後面躲,是不是傻啊你?”

  雲知當然不傻。

  所謂三姐不在,四姐為大,要是離幼歆太近,今後少不得被使喚,順便還要當一片服帖的綠葉來襯托幼歆的聰明與美貌——這還不是最麻煩的,她一旦處在以追捧幼歆為中心點的包圍圈,往後但凡不從善如流,一個不小心被推到對立面,那日子可就難捱了。

  當然要避得越遠越好。

  “我覺得這個位置挺好的。”

  幼歆翻了個白眼,“到時候一個兩個大腦袋擋黑板的時候,看你還覺得好不好。”

  雲知主動挽上胳膊,哄小孩似得道:“我瞧你那麼受歡迎,不少人都想和你坐,我要是占了位置不就得罪人了嘛?”

  這話聽入耳中還算受用。幼歆嘴角禁不住翹起得意起來,“可有點出息吧,你是我妹妹,誰敢欺負你,那就是打我的臉。”

  雲知“嗯”了一聲:“四姐待我自然好的。”

  幼歆算是耳根子軟的,一兩句話便重新眉開眼笑,看雲知手裡揣著一柄木扇,“這扇子哪來的?”說著拿來掀開,“之前都沒見過。”

  “是新同學借我的……”

  她說著轉過頭,發現許音時離得蠻遠,就沒招人來。幼歆順著她的目光多瞅了兩眼,不以為然說:“嘁,凳子都沒坐熱呢就學人拉小團體,一看就是小門小戶的做派……”

  雲知不自覺鬆開手,“一柄扇子而已,哪至於夾什麼心眼呢……”

  “說了你也不明白。”說著快走兩步,搖著木扇子同別人搭話去了。

  這小女孩的心思雲知哪能不懂。

  許音時皮膚白皙、身形姣好,屬於討師長喜歡的乾淨氣質,論漂亮興許幼歆略勝一籌,但也是得益於她精緻的妝髮和自信的風采,一眼看到這種“所謂天然去雕飾”“看著沒裝扮不還是拾掇了”的清純派,要能成生出什麼親近之意,那才奇怪。

  從前宮裡的女人一個看不順眼可能就是丟半條命的事,相較之下,雲知覺得幼歆這種“看不順眼就寫臉上”“看順了就拉入一國”的性子,算是單純可人的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5 03:54 PM

第二十五章  扇子風波

  雲知走神的檔口已到了禮堂大門前,廊道前都是入場的學生,忽然聽到後頭有個大嗓門突兀地嚷了一聲:“許音時?”

  雲知回頭,見一個方臉高個的男生插著褲兜走到許音時跟前,“喲,我還真沒眼花啊,你說這算不算是冤家路窄?”

  來人語氣不善,許音時的臉色更是難看,她想繞開又被擋住路,那男生笑:“今後咱們都是同學,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你躲去哪兒?”

  這會兒人來人往,許音時意識到有不少人已注目過來,她壓低了聲音:“你想幹什麼?”

  “不想幹什麼啊。”那男生見她慫了,嘴咧得更歡了,“我就是奇怪,滬澄這麼難考,你怎麼進來的?呵,該不會是作弊的吧……還是,又耍那一套搖尾乞憐討得哪位公子哥的歡心了吧?”

  這話說一半藏一半的,少不得要惹來指指點點,許音時氣的渾身發抖,“傅聞!你不要血口噴人!我是憑自己的本事考進來的……”

  “本事?”那個叫傅聞突然搶過她手中的扇子,“唰”地掀開,“如果說「孔雀開屏」算是本事的話,許小姐也算是個中翹楚了啊,無怪大上海那麼多高中,你偏要來讀這所男女同校……”

  話沒說完,他手中的摺扇忽然一飄,被人奪了去,卻見奪扇子的並非許音時,而是一個膚色偏黑的少女。

  “男女同校乃是受政府鼓勵的,難不成所有來讀書的女學生都是別有居心的?”

  簡簡單單一句話,輕而易舉地給傅聞招去一頓不滿。他愣了一愣,“哪冒出來的貨色?敢搶老子的東西……”

  雲知擋在許音時的跟前,神色平靜看向傅聞:“不好意思,扇子是我的。”

  許音時沒來得及出聲,雲知淡定將扇子闔上,對她道:“我剛才借給你的時候不是說過了嗎?沒經允許,別把扇子借給別人。”

  “啊?”

  “啊什麼?還不走,馬上點名了。”說著,拉起許音時的手往內堂方向走去。

  傅聞抬臂攔住,“她家裡就是賣扇子的,你說著扇子是你的,你當老子傻啊?”

  雲知:“要是因為她賣扇子,就愣把我的東西說成是她的,那我家要是賣鞋的話,你腳上皮鞋的所屬權難道就歸我嗎?”

  邊上有人“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他舔了一把牙槽,上下打量著雲知,“呵,我本來還覺得滬澄無聊得很,想不到開學第一天就能遇上個不知好歹的。”

  許音時想把雲知拽開,“他是衝著我的,和你沒有關係……”

  雲知半步未退,“出言污衊人在先,搶人東西在後,現在還攔路不讓我們參加開學儀式,接二連三違反校規校紀的人都不怕,我們有什麼好怕的?”

  傅聞好似見到了一個神奇的物種似地盯著雲知,不怒反笑,“行,你要是能說得出這扇子的名堂,我就信它是你的……否則別怪小爺我沒提醒你,存心和我過不去的人可都沒什麼好下場。”

  雲知面上沒什麼表情,心下卻默默猶豫了一下。

  本來她也不是非要出這個頭。

  但許音時很好心的送了扇子,她對這小姑娘印象很好,眼見她在大庭廣眾之下被這等無賴如此欺侮,又實在有些憋不住火。

  現在這傢伙擺明不肯善了,單看他前頭對許音時的態度,便知認慫也是無濟於事。

  雲知鬆開許音時的手,將闔上的摺扇在指尖中轉了一圈:“尋常的金陵摺扇,竹木為骨,韌紙為面,多出自於秦淮河扇骨營一帶,但我手上的這一柄,用的是象牙玉柄宮絹面,寫的卻是唐代詩人王之渙的《涼州詞》。”

  她唰一聲攤開扇面,果然見扇面上題著洋洋灑灑一首詩: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不過,這上頭的‘間’字卻不翼而飛,你知道是為什麼嗎?”雲知問。

  傅聞冷笑一聲,“怕是個次品吧?”

  “可聽說過張香帥與慈禧太后的故事?”雲知踱出兩步,“當年老佛爺到翰林院觀賞書畫,讓大學士張之洞新扇子題詞,便是這一首涼州詞。但後來,老佛爺發現這扇少了一個間字,以為大學士笑話她,惱怒之下想要將他斬首,隨行者皆惶恐跪勸。便是此時,張之洞說道,‘涼州詞本就是沒有間字的,只是後人為讀寫通暢,才添了字改成七言絕句’。”

  她吟誦道:“黃河遠上,白雲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為原詩。”

  本是紫禁城裡的小孩才知曉的趣聞,此時大家聽來,皆覺得十分新鮮有趣,就連傅聞都一時怔住,仿佛滿肚子戾氣有些發出不來——與人比橫他在行,要是在人家附庸風雅的時候充當一攪屎棍,他倒也不甚嫻熟。

  他咳嗽了一聲,“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難不成你這扇子還是慈禧太后給你的不成?”

  不是吹牛,小時候,老佛爺還真給她把玩過那扇子。

  雲知索性索性裝蒜裝到底,含糊其辭:“反正……是她老人家的東西。”

  許音時聞言驚詫地盯向雲知,雲知趁著轉身時對她使了個眼色,暗示她別說話。

  圍觀者都有些吃驚,更有人私語:“咱們學校可真是藏龍臥虎啊,居然有人會隨身攜帶這麼貴重的物件……”

  三言兩語,已將重點悄然轉移,傅聞甚至忘了自己是個蠻不講理的做派,反駁道:“隨便拿了個破扇子就說是慈禧太后的東西,糊弄傻子啊!”

  雲知面不改色道:“扇的正面是繆嘉惠所繪的江河圖,鈐“嘉樂”長印、及“慈禧皇太后”朱方,但凡懂書畫的人,一辯便知真假。”

  傅聞原是不信,但聽她說的如此詳細,有誰會把一個贗品摸的如此透徹?他指著許音時,“就憑她,拿得到慈禧太后的扇子?”

  “我早說過扇子是我的,你非是不信,現在我說出了名堂,你還是不信……”雲知漫不經心地踱回到原地,將扇子往前一遞,“你大可現在就把它拿走,出校門請行家鑒別真假,不過,若有破損、或是其他異樣之處,還請傅公子後果自負。”

  剛要伸出的手被後一句話撅了回去。

  這話乍一聽是坦坦蕩蕩,往深處想卻是挖了坑的——要是在他鑒別之後發現是假的,她只需要一口咬定被他調包索要賠償,那就是吃了天大的悶虧;但是硬拉著她一起,萬一扇子是真的呢?不說其他,單聽這丫頭的談吐怕真是有來頭的,不知招不招惹得起?

  雲知心知這一節算是矇混過關了。

  論氣勢、比陣仗,講究的是理直氣壯,在過去一十六年中,她還真沒怎麼輸過。

  見他愣著沒動,她把扇子收了回去,正要拉許音時去內堂,忽然聽到幼歆喊她:“五妹妹,你怎麼還杵在外邊啊,都要開始點名了。”

  五妹妹?

  傅聞本來還懵著,看到幼歆立刻反應過來,問:“林幼歆,這位該不會就是你之前說過從鄉下回來的妹妹吧……”

  幼歆眨了眨眼,“是啊。”

  “……”阿彌陀佛,大上海的圈子真是有夠小,這位四姐姐來的可真是時候。

  傅聞這才知道自己給人當猴耍了——林公館的古玩字畫要是真有慈禧之物,早就給他們家三小姐、四小姐溜了個遍了,哪輪到這位野丫頭在這裡大出風頭?

  此時始作俑者已飛快步入內堂,傅小爺哪裡咽得下這口氣?他罵罵咧咧追上去,眼疾手快一把揪住雲知的馬尾辮——雲知腦仁兒吃痛,忙頓住步伐——她猜到這人不肯罷休,但沒想到他敢在師生齊聚的禮堂裡動粗,正打算呼來師長,忽覺到頭皮一鬆,整個人往前踉蹌了一步。

  雲知捂住辮子,一回頭,但見傅聞被人從背後揪住衣領,一扯扯出三米開外。

  “誰他媽的……”傅聞摸了把被勒疼的脖子,看後邊竟是寧適,高舉的拳頭頓了一下。

  “怎樣?”寧適閒適地輓起衣袖,“是想拼拳頭還是拼老爸?本少爺今天心情好,必定奉陪到底,絕不壞了傅小公子的興致。”

  半個小時以前,滬澄中學校務處。

  教務長白石先生低著頭盯著只有薄薄一頁紙的演講稿,眼鏡差點沒滑下鼻樑:“一拂啊,畢竟是開學典禮,你就不打算多說什麼嗎?”

  “嗯。”沈一拂坐在辦公桌前,隨手翻了翻典禮流程,“除了宣讀校規,幾位校領導致辭之後還有教師代表及學生代表發言,天氣悶熱,儀式時間過長容易引發學生中暑,我這邊簡單點就行。”

  “可校長致辭才是重中之重……”

  “我只是代校長,等賴先生回國繼任,理當再開一次校會,有什麼具體的教育方針和定向,那時再說不遲。”沈一拂說:“何況男女分校的首次合併,少不了碰撞摩擦,在新學期裡沒有比遵紀守律、規範秩序更重要的了,與其長篇大論,不如簡明扼要,反而能記住。”

  白先生無言以對,只能通過厚厚的鏡片,投去幽幽地眼神:“能考進滬澄的學生,哪個不是知書達理,你多慮了。”

  半小時後,當白先生看到有兩名新生在禮堂內打了起來,氣得就差沒當場衝上去一人記一大過,但畢竟一個上海商會寧會長家的少爺,一個北方晉系軍號稱“傅五爺”家的小公子,都是在校董會立有一席之地的,總不好下手太狠,見到兩個小子都被揍得鼻青臉腫,呵斥了幾句,吩咐拉架的老師道:“行了,開學典禮不容延誤,先將他們送去校醫處就醫……”

  話沒說完,便見周圍圍觀的人自動讓出一條道,沈校長徐徐踱來:“留在原地,儀式結束再去醫務室。”

  傅聞聽到聲音都沒來得及回頭,一個勁指著自己流血不止的鼻子,“我這都被這渾小子打成這樣了,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誰負責?”

  沈一拂淡淡道:“我負責。”

  傅小爺本想來一句“你負責不起”,一回頭看清來人,登時噤聲,屁都不敢再放一個。

  寧適幸災樂禍朝傅小爺做了個“慫”的口型,顧及沈校長的權威,還是老老實實地立在一邊,沒有提出抗議——他這會兒正沉浸在自己“英雄救美”的情懷中,對於之後的處置絲毫沒有放在心上

  然而寧少爺的餘光瞟向雲知時,並未如預期般收穫到關切的神情——他發現雲知默默退到人群之後,那雙眼睛似有似無地望著沈校長的背影。

  莫非她是怕學校將這次的打架源頭怪到她身上,這才躲得遠遠的?

  等老師們走遠些,周疏臨他們忙迎上來,幼歆邊遞手絹邊念叨“還有其他地方傷到沒”,寧適沒去接,拿拇指擦了把嘴角的血,心情莫名低落,是什麼原因說不上來。

  雲知也不知自己怎麼一看到沈一拂就下意識退避三舍。

  興許是心境還停留在那夜分開的前一刻,總歸有些起伏不定的,不曉得剛才在前廳講的典故有沒有被聽到,要是再被質問,要怎麼去圓?

  她一時懊惱先前的魯莽,又覺得是自己多想了,這時台上主持典禮的老師已經開了腔,新生們紛紛歸入自己班級的隊伍,只有寧適和傅聞略顯尷尬地站在較為顯眼的位置,猶如校方用來以正視聽的反面典型。所幸這兩位當事者都忙乎著用眼神繼續幹架,一時還騰不出功夫去經受來自同窗們的注目禮。

  但他們倆很快感覺到了不對勁——眼下臨近正午,恰是太陽最烈的時候,他們所處的方位於向南落地窗,才站不到半小時已是大汗淋漓,傅小爺熱得連逞凶鬥狠要事都暫擱一邊,一個勁抖著自己濕漉漉的襯衣:“這破廳是見鬼了吧,怎麼比站在外頭還熱?”

  寧適也鬆開自己的衣領扣子,“室外空氣流通,玻璃下只聚熱不散熱,當然比在外頭熱,這叫Greenhouse effect,「花房效應」懂不懂?沒有文化別來考滬澄。”

  “小爺我要是早知道考滬澄第一天就給這麼「烤」著,求我也不來。”

  寧適呵呵一聲,“沒人求你,你現在就可以滾了。”

  傅聞牙槽一緊,將一肚子火暫且憋回去,寧適看他歪著腦袋不時往後方睨,道:“姓傅的,我把醜化說在前頭,林五小姐不是你能動的人。”

  “怎麼,你馬子啊?”

  寧適臉色一變:“你嘴巴給我放乾淨點。”

  傅聞不以為然,“有本事你把小爺趕出滬澄,否則就做好準備時時刻刻當她的保鏢吧。”

  “看來你是揍沒挨夠。”

  傅聞賤兮兮地把臉湊過去,“再來兩拳,就現在,本小爺絕不還手。”

  於烈日烘烤中,互為激將也算是轉移注意力的方式了,好不容易熬到尾聲,兩位少爺都有些搖搖欲墜了,一散場,雙方小跟班都迫不及待地擁上去,就差沒把人直接扛起來。

  眼看著他們被攙往醫務室,白石先生不由搖頭晃腦,朝沈校長方向遞去了一個「不人道」的眼神:“不是說入學演講要言簡意賅麼?怎麼一講都快半小時了……”

  “不妥?”

  “倒不是,你肯講,有的是人願意聽。”白先生同他並肩前行,“我就是在想你延長時長,不會是成心要體罰那兩家少爺的吧……”

  沈一拂:“不是體罰,充其量就是鍛煉身體。”

  白先生:“……”

  “一會兒叫人去醫務室把他們叫來,犯了校規,還是要秉公處理的。”

  白先生聽得出“秉公”二字的分量,頗為苦惱的嘆了口氣,又不好多說什麼,只好換了個話題道:“王老師和我講了一下情況,這事因一個女學生而起,還說了個張之洞的故事……”

  “張之洞?”

  “喏,就是這把扇子,少了個‘間’字的涼州詞,他們這一輩的學生可能還沒聽過……”白先生將沒收來的扇子遞過去,“呵,不過有一點,我聽王老師說的時候,覺得很是新奇……”

  白先生開始複述,沈一拂展扇,但聽不語,講到一半,他的步伐慢了下來。

  他看到了不遠處校務處門前徘徊的雲知。

  白先生“咦”一聲,“這不是我班上的學生嗎?”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5 04:11 PM

第二十六章 妘兮琇兮

  寧適和傅聞躺在醫務室的病床上,喝過降暑涼茶後才悠悠回魂,周疏臨和祁安一人拿著一柄扇子給寧少扇風,傅聞的一個跟班也不甘示弱,不知從哪裡扛來一台電扇,照著傅小爺的腦袋一陣吹,整得醫務室的慕醫生都樂了,“以前我在法租界開診所,你倆就是常客,現在好不容易換個地方工作,怎麼又來光顧了……”

  傅聞冷哼:“別賴我,這回先動手的可不是我……”

  寧適沒功夫扯皮,眼神不時瞄向門外,越瞅越是面色陰鬱。周疏臨他們都不知道他在看什麼,倒是傅聞嗅出了點什麼,“白出頭了吧,看來人家絲毫沒把你放在心上……”

  寧適涼颼颼回敬道:“總好過傅小公子,為了兄弟不顧女人,卻還總被兄弟插刀……”

  傅聞原本一臉壞笑的臉瞬間垮下去,猛地坐起身,“寧適,是不是還想約一架?”

  慕醫生連忙阻撓:“別,二位小公子,我這可剛包紮好,再來一次就浪費藥了。”

  寧適沒有搭理傅聞的意思,正要背過身去,忽然看到門邊一抹藍裙飄過,他徑自坐起來,一出門,卻是看到了幼歆,沒來得及翹起的嘴角又收了回去。

  “你怎麼來了?”

  “給你解渴呀。”幼歆手裡拿著兩罐冰鎮的汽水,遞上去一罐,笑嘻嘻道:“剛從冰櫃裡拿出來的,還冒著涼氣呢。”

  裡頭傳來慕醫生的聲音:“中暑不能喝冰的,對腸胃不好……”

  寧適接過,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就你……一個人嗎?”

  “是啊。怎麼啦?”

  “我是說……你那個五妹妹,我是瞧在你的面子上幫了她,居然連聲謝也沒有……”寧適低頭吸著飲料,“果然是鄉下來的,一點規矩也不懂。”

  幼歆沒聽出“你的面子”只是個虛掩,不免露出幾分欣悅的神氣:“就說嘛,你都跟她沒見過兩次,那麼幫她做什麼?不過,我妹也沒那麼不懂事,她覺得這事她有責任,就去校長那兒幫你求情啦,你啊!犯不著和她計較……哎,去哪裡啊?”

  “誰要她幫我!”寧適將汽水塞回到幼歆手裡,快步奔離。

  幼歆雙手拿著開瓶的飲料,跑不起來,也就沒追去。

  傅聞躺在床上翹著二郎腿,晾著一張看戲臉,“呵,都上趕著領嗎?”

  邊上的小跟班不由提醒道:“傅少,他們要是聯合起來在校長跟前抹黑你怎麼辦?”

  傅聞這才醒過神,罵了句髒話,跳下床奪門而出。

  校務處內,白先生聽完雲知的解釋後,微微點了一下頭,“知道了。”

  “知道?”雲知呆了一下,“那可以不處罰寧適嗎?”

  “即便見義勇為,違反校紀也是事實。”

  “明明是傅聞對我動手在先的……”

  “身為同學,他可以批評和阻止,而不是挑釁和鬥毆。”白先生說,“學校自然會公正處理,你先出去吧。”

  沈一拂由始至終都審閱教案,連頭都沒抬一次。

  雲知心裡對寧適過意不去,仍想爭取一二:“傅聞起初搶了我們班的一個女同學的扇子,我都出言批評和阻止了,結果他反而要來打我,大家顧忌他的家世就只是圍觀,就寧適一人出手相助,最後還刻意去罰寧適,今後還有誰敢見義勇為?”

  白石先生沒想到這新生開學第一天就敢在辦公室叫板,頗為嚴肅道:“同學,注意你的措辭,並非是學校刻意處罰誰,而是寧適違反校紀在先。”

  雲知一時無可辯駁。

  白先生揮揮手。

  沈一拂忽然問:“傅聞搶扇時,你真的是出言批評阻止而已?”

  雲知一時愣住,白石也看向他。

  他問:“我聽說,你是告訴他扇子是你的,又騙說那扇子是宮廷御扇?”

  “要不這麼說,他怎麼會知難而退?”

  他問:“他知難而退了嗎?”

  雲知答不上來。

  “不僅沒有,他覺得自己受了欺騙,於是將氣轉嫁到了你身上。”沈一拂手中的筆轉了一圈,“你有否想過,等他打聽出真假,一樣會找你麻煩,難道今後你身邊能隨時跳出來一個見義勇為的人?”

  她噎了一下,“我、我在說寧適的事……”

  沈一拂輕輕打斷她,“傅聞今天打了你了?”

  “……沒來得及。”

  “等會兒他來了,完全可以推卸說追你只是鬧著玩,卻莫名挨了一拳。”沈一拂道:“而校務處,若因寧適見義勇為而免去責罰,傅聞也無需為鬥毆負責……今後大家只會認為,學校是因為他們的家世而不敢處罰他們,一旦開了先河,如傅聞這樣的人會變本加厲,而其他人更為退避三舍,長此以往,校規校紀就只能形同虛設了。”

  這段話令雲知啞口無言,連白先生都匪夷所思:往日我同學生多嘮兩句都被他嫌,今日他倒耐起性子和一個不懂事的學生說清道明了,這位還是我認識的沈琇嘛?

  她說不出道道,索性說:“那,這件事是因我而起,要罰就一起罰吧……”

  門外有人大聲制止道:“不關她事!”

  雲知回頭,寧適飛快踱進門,往她身旁一站:“我早就看傅聞不順眼了,借個緣由討他的麻煩,一人做事一人當……誰要你多管閒事。”後一句是對雲知說的。

  沈一拂翻開寧適的學生檔案,道:“依照校規,記過一次、罰抄校規三遍,檢討書五千字,需得用正楷毛筆,如果發現書寫不工整或是他人代筆,罰雙倍。明天放學之前交,有沒有異議?”

  “沒有。”

  沈一拂抬起眉毛看了他一眼,“嗯,認錯態度良好,就這樣吧。”

  寧適正要推雲知出去,又聽到沈一拂道:“至於雲知,檢討書一千字。”

  寧適皺起眉:“校長,她犯什麼錯了?”

  白先生亦不明所以。

  沈一拂重新低下頭,思索了一下:“那就要問她了。”

  一時都分不清沈校長這是意有所指,還是自己都沒想出來。

  寧適:“??”

  “好,明天一早我就交來。”雲知說完,轉身離開。

  寧適忙追出門去,“你是不是傻啊,又不是你打架,你認什麼罰?”

  “一份檢討書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在滬澄,檢討書也是要存檔的。你沒犯錯,就一個字也不能寫,這是原則問題。”

  “真的不用了。”雲知說:“他讓我寫,自然是有他的用意。”

  寧適:“那你倒是說說看,是什麼用意?”

  路過的傅聞聽到他們倆的對話,洋洋得意地使了個眼色,隨即進入校務辦公室,很快,就聽到了那句神預言從傅小爺口中溜出來:“我就是和同學開開玩笑,想問她名字所以走快幾步,哪曉得就被寧適給打了,我還不得還手啊?這是正當防衛啊!校長!”

  寧適一聽就上火,立即就要衝進入,雲知連忙拉他:“你等等,先聽著。”

  她心想著,沈一拂早猜著他的辯詞,不知會如何應對?接著,就聽沈校長說:“你追問她名字,是因為她先前惹了你?”

  大概沒想到他會這麼問,傅聞卡殼了一下,“當然不是,我就是……那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雲知:“……”

  寧適:“……”

  沈一拂“嗯”了一聲,“根據校規第二十九條,男女在校生禁止戀愛,包括但不限於公開示愛、主動挑起超出同學關係等行為,加上你搶同學財物在先,鬥毆在後,記過一次、罰抄校規十遍,檢討書一萬字,明天放學之前交。”

  裡頭頓時傳來一聲嚎叫,“十遍校規?校長你不是玩我吧?”

  “或是請令尊來學校面談,二選一。”依舊淡淡的、不容置喙的口吻。

  雲知怔忡望著辦公室方向,一時心緒難平,下意識轉身離開。寧適卻是心道:滬澄的校規是拇指厚的小本本,一遍至少五六千字,十遍豈非六萬字?再加上檢討書,這是要斷傅聞的腕吧。

  眼見雲知走出好幾步,又追上前去:“哎!”

  雲知回頭,站定,“你還想進去加倍處罰?”

  “不是。”寧適本來只是想問她要不要一起回家,他有接送轎車,又想起楚仙幼歆她們都騎單車,她多半也是,估計問了也是白問。

  見他沒下文,她眉頭一皺:“那還有事嗎?”

  他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脫口道:“要是以後姓傅的再欺負你,你就來告訴我,我在一班,坐靠窗的位置。”

  沒想到他會說起這個,她不由怔住。

  “你別多想,我就是……”寧適有點僵硬地抬起手,整了一下衣袖,“那個時候把你的腦袋給砸破了,答應要還你人情的……我這個人,向來不喜歡欠別人的。”

  雲知原本微蹙的眉頭鬆開,揚起了一個笑,“好。不過這次你好心解圍,我還是要說聲謝謝的。”

  這是他頭一次看到長大的雲知對他笑的樣子。

  寧適有些慌亂的挪開眼,心跳無端快了兩拍。

  在病房裡,她對他怒目而視,眼睛瞪得圓圓的,嘴厲得像刀子,宛如一隻炸毛的小貓;在宴廳時,她不知因什麼而落淚,有種難以言喻的悲傷……

  不是現在這樣,眼窩彎起好看的弧度,仿佛有光在眼波裡劃過一道漣漪,讓人看著,心裡也漾起笑意。

  那一年,小小的他在暗無天日的恐懼中看到的那一點兒光亮,就是這雙眼。

  “你、你還記不記得……”

  重新抬起頭,人已經走遠了。

  實際上,寧適猜錯了兩件事。

  雲知不會騎單車,她只能走路上下課,而且,檢討書容易這種話,只是說得輕巧。

  這夜預習完功課,她從大哥屋裡要來了宣紙和筆,發了好一會兒呆,著實不知這檢討書要從何下筆。

  雖說她今日去找沈一拂,主要是想為寧適求情,不說人家仗義出頭,就是滬澄的名額也是寧會長推薦,於情於理都不能坐視不理;但還有小部分理由是想探一探沈一拂的口風——涼州詞的事,與其擔心他多想,不如主動坦誠,所以以解釋事發經過為由,順嘴提及典故是從許音時那來說的,之後看他沒有反應,才鬆了一口氣。

  但是,在寧適進來之前他明明沒有罰她的用意,為什麼突然要她也寫一份檢討呢?

  與此同時,忙碌了一整天的沈教授兼沈校長,一回到大南大學的校舍裡,就將公文包放下,任憑自己陷進黑色的皮沙發中,閉目歇息了好一會兒。

  牆上的掛鐘從一刻走到了三刻,仿佛是攢回了那麼一點兒精神氣,沈一拂慢慢睜開眼,撐起身換了一身棉質的睡衣,洗晾後才姍姍踱回臥房。

  饒是一廳一臥,校舍的房子依舊侷促,不到八平方的臥室,桌子與床是緊挨在一起的,窗台兩邊的墻壁上嵌著四五個小書架,所有書籍都擺的齊齊整整,書桌倒是乾淨,除了一盞檯燈、一個梨花木筆筒、一台電話外,只倒放著一個相框。

  沈一拂從公文包裡取出厚厚兩疊實驗室的材料,坐下翻開,開始執筆批註。不知是不是太過疲憊,注意力始終難以集中,他索性將筆放下,拇指捏了捏鼻樑,閉著眼,腦海裡回想著早上白石在走廊說過的話。

  “稱張之洞為張香帥也不足為奇,但她每每提及慈禧太后,喚之「老佛爺」,倒像是擺足了老說書的架勢,你說是不是很有意思?”

  老佛爺。

  對於現在的人而言如聽戲文的三個字,卻是小時候最慣聽到的。父輩們對慈禧太后又敬又怕,不許孩子們隨意提及,以免說錯了話觸了她老人家的霉頭;但妘婛不同,她打出生起就深得太后喜愛,在他的一部分童年印象裡,什麼“老佛爺今日賞我一個祖母綠墜子”,“老佛爺誇我繡工又精進啦”,似乎都是從她口中聽到的。

  這種想法甫一冒出,像是築了十幾年密不透風的心墻,突如其來裂開了一個小縫隙,有輕風滲了進來,讓人忍不住駐足於此,不捨填補。

  明知是捕風捉影,明知是無稽之談。

  他掀開桌上的相框,是一張灰白色的老相片。

  相片的女孩梳著簡單的小兩把頭,一身旗裝落落大方。

  他記憶猶新,那是湘妃色的底、海棠紅的坎肩,少女明明年齡尚輕,稚氣未脫,也足以好看到吸引將軍府中所有賓客的目光;她微微抬頭望著身旁的少年,少年的手輕輕搭在她的肩頭,笑容略顯青澀。

  那天本是他十四歲的生日,京中許多權貴都來將軍府赴宴。殊不知那時,南北兩方的名醫都對他的心臟疾病束手無策,父親已決定送他去美利堅動手術,母親是守舊的婦道人家,若知真相必然不會同意,只能稱說是留學。

  他不知那是否自己人生中的最後一次生日,當遠遠的看五格格於人群中那般明麗動人,他不敢上前,於是尋隙溜走,獨自坐在後院的樹下黯然傷懷。

  想不到她眼尖,跟了上來。

  “為什麼一個人在這兒?”她問。

  他有些失措的站起身,這些年一直在外奔波,一見她就嘴鈍的毛病仍然未改:“乘,涼。”

  “哦。”許久未見,她也有些不知聊什麼,“我聽說你就要去美利堅讀書了?”

  “嗯……”

  “那,讀多久?什麼時候回來?”

  讀多久,他不知道,能不能回來,他也不曉得。

  “至少,要兩三年吧。”他輕聲說,“路途有點遠,坐船都要兩三個月的。”

  她又“哦”了一聲,語氣悶悶的。

  “也許會更久,如果……”他本想說,如果我回不來,你就別等我了。話到了喉嚨口,偏生說不出來。

  “如果什麼?”

  “如果等太久,你會不會認不出我來?”他抬起頭。

  “怎麼會?”她眼珠一轉,“除非你吃成了一個大胖子……”

  他給她逗笑了,“才不會!”

  她手背在身後,邁出兩步,“三年後……我就十六了,那時肯定會比現在更漂亮,你可不能認不出來哦。”

  他一眨不眨地望著她,像是想把這一刻烙進心裡。

  “五妹妹,”他沒頭沒尾地問:“你能……和我拍一張照片嗎?”

  她愣住。

  “我爹請了羅特先生來,他帶了新的相機……”他解釋:“應、應該可以拍得很漂亮。”

  “好啊,不過我要兩張,一人一張。”

  也許是長大的姑娘有些羞澀,合照時他靠近一分就挪開一分,羅特先生哭笑不得:“你們,都要走出鏡頭了!”

  他鼓起勇氣,一把摟住她的肩,下一刻,鎂光燈耀亮了一切。

  回憶戛然而止。

  沈一拂抬指將相框背後的扣環旋開,取下照片,翻轉過來。

  背面有三列娟秀的毛筆字。

  想烏衣年少,芝蘭琇髮,戈戟妘橫。

  等君歸。

  妘婛。

  這是離開北京那日,交換照片時贈予他的字。

  也他手中僅存的合照了。

      ***

  廢了四五張宣紙,雲知總算完整寫完一份檢討書。

  琢磨了半天,她勉勉強強列了自己三宗罪——不該招惹權貴之子、不該眼睜睜看著同學打架而不勸架以及不聽校長勸誡非要求情。

  光這些,也就湊合了五百字,後頭是用來明校志、表決心的。

  雲知想,雖然滬澄寫檢討用毛筆的傳統著實奇特,但比起握了不久的鋼筆而言,反而毛筆更為順手,就不知寧適的五千字是不是要通宵了。

  她瞄了一眼桌上的時鐘,十二點整,關了燈,準備睡前喝幾口溫水,不料在開房門的瞬間,一晃眼,看到對門輕輕闔上。

  雲知差些以為是自己眼花。

  對門不是林公館的「禁區」——大姐姐林楚曼的臥房嗎?

  三更半夜的,誰會跑到一個已故之人的房裡?

  莫非是大伯母思女心切,難以入眠,來睹物思人的?

  雲知擔心現在出去回頭撞見了人反而尷尬,索性先回房,等了片刻,聽到對門再度傳來“喀”一聲響,才緩緩推開門縫,悄然望了出去。

  她看到了那人的背影。

  不是大伯母,而是三姐林楚仙。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5 04:32 PM

第二十七章  琴音有憶

  要說這三姐姐三更半夜不睡覺,鬼鬼祟祟的來過世長姐房裡,確是令人匪夷所思。

  雲知盛了一壺開水,回來時在對邊房前徘徊了一陣兒,到底還是覺得這夜深了,沒敢開門去探個究竟。

  洗漱後,她在床上胡亂猜測了一會兒,最後睏意來襲,勉強得出了一個“也許是三堂姐思念大姐姐到失眠”的結論,一蒙被子睡囫圇覺去。

  次日早餐時,楚仙見自己的五堂妹不時瞄著自己,不覺奇怪:“我臉上有東西?”

  “沒有。”雲知捧起碗,低頭啜豆漿。

  幼歆也順著瞄了眼,“姐,你是不是最近作業寫太晚了?怎麼黑眼圈都熬出來了?”

  楚仙一聽,立即舉起手上的刀叉對著眼睛照了一下,“很明顯嗎?”

  “還好吧,沒仔細看也……”話沒說完,就見楚仙“啪”放下刀具奔上樓去。

  雲知愣住,問:“她去哪兒?”

  “我猜是……補點粉遮眼圈吧?”幼歆見怪不怪,舉起手中剛剝好的雞蛋,“你不懂,咱們三姐天生麗質、天資聰穎的形象是不能輕易撼動的……”

  雲知又“哦”了一聲,“天資聰穎和皮膚有關係嗎?”

  “學校的人都說她平時在家裡從不復習,回頭要是被人瞧出晚睡的跡象,不就打臉了嘛。”幼歆側過頭看著雲知,“不過她要是你這麼黑,估計熬通宵都看不出來……五妹,我覺得你還是趕緊把自行車學了吧,其他倒是無所謂,就你這種曬法……我實在是不想一天被人問三次‘那個黑妞是你妹嗎’這種問題……”

  “多謝四姐關心,我盡量、也盡快。”

  雲知抬頭看了一下時鐘,連忙叼起土司,拎起書包示意自己先走一步。

  幼歆看著她慌慌張張地奔出去,又見三姐姐一邊舉著鏡子一邊下樓,一時之間對這兩種極端不知如何評價。她悠悠哉哉地看報吃飯,臨出門前擇了一頂新買的寬邊帽,待出了院落大門,竟見到寧適也踩了一台高腳自行車等在外頭,眉梢揚起:“寧適哥哥?你怎麼也騎車上學了?”

  “新買了一台,試試腳感咯。”寧適的眼神似有似無往她身後瞟過,“今天怎麼就你一個人?林……楚仙呢?”

  “我三姐自打進了學委會,可是貴人事忙,不得早點到學校去嘍。”幼歆推著車子到寧適身旁,新奇地瞧著他的新款車型,“這一款我上週才在雜誌上看到海報呢,瞅著是挺新潮的,就是這後頭沒安座,不能載人……”

  不等她說完,寧適又問:“你那個鄉下來的妹妹呢?”

  “她啊,她不會騎車,走路去上學當然也要提早啊。”

  寧適微微一怔,“不會騎車?”

      ***

  一大早到教務處交檢討,然而並沒看到沈校長。

  白石先生道:“沈校長有事請假了,你先交到我這兒來就好。”

  開學第二天就請假?

  雲知忍住沒多問,但見白石先生攤開檢討書,神色微微一訝,“這個字好啊……偏鋒長肉,中鋒立骨,學字的時候臨過哪些名家的帖啊?”

  既是教務長,也是班主任,雲知盡量也想留個好印象,遂答:“早期多臨柳真卿和趙孟頫,後來練行書,像王獻之的《洛神賦十三行》、蘇軾的《寒食帖》都挺喜歡的,不過學山水畫的時候,我就迷上了董其昌的字……”意識到自己說多了,她又止了話頭,“無非雜七雜八隨便學學……”

  “像你這個年紀的人能對書法有如此的鑽研,已經十分難得了。”白石先生讚許點了點頭,“怪不得沈校長對你另眼相看,連錄取通知書都要親筆書寫呢。”

  “什麼?”

  白先生見她一臉莫名:“怎麼,入學通知書你沒收到?”

  雲知呆呆的,“收到了,我以為大家都……”

  “怎麼可能。”白先生笑了笑:“我們讓他給幾個成績名列前茅的學生寫通知書,他問起你,談說特招生中成績最好的理應鼓勵……”

  「問起你」這三個字像是幾滴墨汁暈染開來。她一時迷濛地想:之前的幾次交集並無特別之處,他這樣似是而非地關心,若不是看大哥的情面照拂,又是為了什麼呢?

  還沒琢磨明白,又聽到白先生說:“對了,特招新生要去社團考核,這表格你先拿去填一下,十點的時候直接去二號樓三層……”

  “什麼社團?”

  白先生眉頭一挑:“你不是音樂特招嗎?”

  “滬澄的音樂社這兩年在上海算是小有名氣了,像大華社的小凰仙,還有那個鸞鳳園的齊玉芳,都是從滬澄畢業的呢……”路上遇到許音時,為了感謝昨天雲知的仗義相助,特她意買來了汽水,見雲知聽的一臉茫然,還有些訝異,“你不會全沒聽過吧?”

  “我不太關注這些……”雲知默默吸了幾口氣泡水,“只是,滬澄男女同校不是最近一兩年新施行的嗎?過去就有這樣的社團了?”

  “我聽說滬澄早期的女校在街對面,招的多是才藝生,教材和男校這邊是分開的,因為考不了大學,多數人畢業後不是嫁人就是進劇院……”許音時說:“現在雖說並校了,藝術社團的底子還在,學校對特招生的藝能還是很重視的……唉,可惜我對樂器一竅不通的,就只會唱歌,雲知,你擅長什麼樂器沒?”

  “談不上擅長什麼……”雲知一時間答不準,只反問道:“你來滬澄讀書,是衝著學藝,還是考大學?”

  許音時摸了摸鼻子,“沒想清楚,最初我是只想報考專職的藝校,後來給傅聞搞黃了,我爸爸托了很多關係給我才爭取到這個名額的呢……”

  許音時和傅聞早有過節,其實昨日就猜到一點兒,只是礙於隱私沒有打聽,聽她主動提起,雲知方問:“他為什麼要為難你?”

  “我也不是非常懂……”

  雲知眨眨眼,“他都那麼欺負你了,你居然不知道他欺負你的原因?”

  “大概知道點兒?”許音時嘆了口氣,“主要還是為了他的一個兄弟遷怒於我……”

  “兄弟?”雲知看她一臉的難以啟齒,又結合了昨天傅聞說過的那幾句挑釁之言,腦海裡飛快掠過一出常見的戲碼,“該不會是……姓傅的追求你在先,他的好兄弟喜歡上你在後,然後他們鬧崩了,他就把賬都算在你的頭上?”

  許音時一臉震驚望向雲知,“你聽說過?”

  “這又不難猜。”雲知輕輕攬過她的肩,“老實交代,你是不是也喜歡傅聞的那個兄弟?”

  許音時連連搖頭,“那人就是……他住的離我們家的店很近,會經常來買送人的禮品,我們只是聊過幾回天,我爸爸請他吃過一次飯,僅此而已。”

  “那傅聞呢?他怎麼喜歡你的?也離你家近?”

  許音時聽到「喜歡」兩個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什麼喜歡啊,之前他是我們隔壁校的,和他那幫狐朋狗友經常來攪擾我們,最喜歡玩打賭的戲碼,我們班的好幾個女生都給他害的可慘了……”

  “害?”雲知捂住嘴,“難道是那種,騙了身子……”

  “不是。”許音時留神著來往的同學,把聲音壓到最低,“就是,追到手沒幾天,就……反正她們都傷心難過了好久,他又去追求別的女孩子了……”

  雲知聽懂了,狐疑望向許音時,“那你……”

  “我、我絕對沒有……”

  “我不是問你這個,我是問你他那個好兄弟呢?”

  “我也是最近才聽說的,好像是留學東洋了。”

  雲知若有所思,問了另一個問題:“我聽說傅家是北方的軍閥,那他怎麼會在上海讀書,而不在北京呢?”

  許音時眉頭一蹙,“這我哪知道啊……”

  “那他在家裡排行老幾?”

  “第八還是第九?我也記不清了……你問這麼多幹什麼?”

  “你傻啊。”雲知說:“咱倆昨兒個把他整的那麼慘,這個混世魔王豈會善罷甘休?當然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啊。”

  這倒是句大實話,許音時蔫了,“要不是因為我,你也犯不著惹上這麼大的麻煩……”

  雲知一身輕鬆地拍她的肩,樂了,“聽你說完,我倒不覺得是個麻煩了。”

  許音時不知她從何得出的結論,兩人聊著聊著已走到了社團門口,聽到一陣悅耳的鋼琴聲,但見敞亮的教室內,有個身材姣好的少女在跳芭蕾,彈琴的人是楚仙,百葉窗上的一抹陽光映在她身上,襯得她肌膚盛雪,倒比正在翩然起舞的新生更加矚目。

  “她就是楚仙學姐啊……”許音時一臉神往,“我聽說她不僅長得好看,成績好,而且還寫了一手令人拍案的好文章,登過好幾次報紙呢,想不到她連琴也彈得這麼好……”

  這也是雲知第一次正兒八經地聽林楚仙彈琴。

  雖說偶爾聽到她和幼歆在家裡練琴,但那時她心不在焉,沒太留神,此刻從側方看她纖細的十指在黑白琴鍵上舞著,忽爾悠揚忽爾頓挫,發自肺腑地覺得位三姐姐美極了。

  一曲舞畢,考核的老師喚“下一個”,音樂社的新生三三兩兩、男女參半,有人拉小提琴,有的吹薩克斯,彈琵琶的也有,總得來說都有兩把刷子。

  輪到雲知時卻犯了難——這教室裡不論是吹的還是彈的,她都不會。

  楚仙作為社裡的前輩,多抵是趁課間過來搭把手的,她看雲知她們被老師卡在填表環節,主動上前問:“老師,這是我妹妹,哪裡有問題嗎?”

  聽是楚仙的妹妹,考核老師語調稍稍緩和了,“她們說不會樂器……我們社總不能收一個外行吧?”

  許音時小聲說:“我會唱歌。”

  楚仙問:“你想唱什麼,我給你伴奏。”

  “謝謝……我就這麼唱就好了。”

  許音時臉一紅,挪了幾個小碎步到教室中間,看大家投來眼神,頗為緊張的清了下嗓子,壯起膽子開口唱起來。

  是一首簡單的江南小調,雲知記不得曲名,但依稀也對這調子有點熟悉。

  許音時的唱法談不上多麼有技巧,但她的音色透亮、空靈,宛如翠鳥彈水,直唱到人心坎上,雲知一時聽得失神,等餘音褪去,教室靜默須臾,方聽眾人鼓起掌來。

  考核老師連連點頭,應是滿意了,但瞅向雲知時神色又斜了回去,楚仙知道她的名額是父親硬塞進來的,便想幫著暫打個圓場:“我妹妹年齡還小,雖然她現在什麼也不會,但只要有心……”

  “老師,我會的樂器教室沒有,能多給我一天時間嗎?”雲知問。

      ***

  小東門自是名店從生,附近的裡弄亦是南北雜貨,樣樣都有。

  放學後,許音時帶雲知去逛樂行,但見巷子邊擺著各種小攤,除了琳琅滿目的簫笛塤笙外,還有不少聞所未聞的民間樂器,雲知忍不住感嘆:“沒想到連樂行都能整來這麼一條名堂來。”

  “只要能掙錢,別說是紅事白事,連燒香拜佛都能折騰出一條龍生意。”許音時拉著她的手,在一家名為「萬利琴行」的商鋪前停下,“你若只想買小玩意兒,外邊這些都能湊合,要想正兒八經的買把好的琴,這兒算得上是整條街最靠譜的一家。”

  雲知問,“你怎麼知道這家靠不靠譜?”

  “這家店的周老闆是我爸爸的朋友,他們家的生意可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許音時推開門,“你得留神點,別磕著碰著了,我聽說有不少琴都是古物呢。”

  是不是古物不得而知,單聞著空氣中漂浮的古木香,雲知便曉得這裡的東西都不是凡品。

  見有客人進來,前台的夥計熱情上前來,“二位小姐想看點什麼?”

  鋪面不小,陳列出來的民俗樂算得上是齊全,光是古琴就分了五弦的、七弦的,古箏的品種就更多了,許音時瞅不出門道來,問雲知:“你會哪種?”

  雲知目光徑直掠過排列較顯眼的,一路往內廳走去,實則那些板材和漆面皆是精美,但她自幼瞧慣了稀世名品,但看琴面紋理及灰胎,便知曉都不是上品,直走到貨架另一頭的茶座邊,見到桌上擺著的一張較為古樸的瑤琴,方才駐足細瞧。

  許音時這琴既沒有雕花刻紋,也不如其它的光鮮亮麗,便道:“咦,這是舊琴吧?”

  雲知拉開椅子,坐下身,不等夥計開口,左手壓弦,右手撥弦,“咚”一聲,滑出韻響。

  二樓會客間內,琴行周老闆見客人跟前的茶涼了,討好似地重新倒了一杯。

  “能把京城第一琴師程老請來親自為「鸞鳳園」的新戲奏樂,祝七爺,恐怕整個大上海也只有您有這份面子了……”

  “祝某不過是仗著點故日的情分,以曲會友罷了。”被稱之為「七爺」的青年人看去至多也就二十多歲,坐在屋裡也沒摘掉墨鏡,身上穿著青黑色的長袍,袖口微微卷起,露出裡頭豆綠色的秋綢,是一股京味極濃的老派作風。

  周老闆說:“您謙虛了。誰不知道您七爺是京城梨園的行家,如今到了上海,您開的鸞鳳園、和鳴都會也是場場爆滿、夜夜笙歌……這上海灘啊,追逐洋風、興洋學本是因時制宜、因地制宜,但總也不能讓人喧賓奪主,捨了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不是?”

  “中國人始終是中國人,骨子裡喜歡的東西是不會變的,咱把洋人的好處學到手,才不致頻頻讓他們撈走我們的好處。”祝七爺也不去碰他推來的茶杯,只攏了攏袖子,“周老闆家的琴自是正統的,只是像程老先生那樣的人物,就算是演出也都用自己的琴才稱手,若要祝某說服他改用萬利琴行的琴,怕是愛莫能助啊……”

  “那是。”周老闆訕笑說,“我不指望程老親用,但他的隨行徒弟若能奏我家的琴……”

  從周老闆開始說到「夜夜笙歌捨棄」,就隱隱聽到樓下傳來一陣琴音,祝七爺起初沒太留意,聽著聽著卻是坐直了身子,微微變了顏色。周老闆本還想繼續談生意,聽七爺做了個噤聲地手勢,也聽到了琴音,雖才幾聲響,已然聽出曲音幽谷,淳淡中有金石韻,不覺訝然。

  樂曲停在了一個節點上,沒有繼續往下奏,祝七爺等了等,沒坐住,忙起身便往下樓踱去,摘下墨鏡,一雙明眸往茶座上掃去,琴仍在,而店內除了夥計之外並未見到其他人。

  周老闆問夥計:“剛剛彈琴的人是誰?”

  夥計以為老闆是不樂意古琴讓人動了,忙答:“是個女學生,就撥弄了兩下,我說這琴是老闆的私藏,不給賣的,她聽後就走了。”

  “女學生?”周老闆更是驚異,“我聽琴音,還以為彈琴的至少該是個……呃,七爺?”

  祝七爺三步並作兩步推開玻璃門,然而入了夜的市集熙熙攘攘,人行如織,上哪兒去尋個女學生?

  周老闆跟上前來,困惑問:“七爺,您這是……”

  “沒什麼。”祝七爺將墨鏡重新戴了回去,“興許世間好曲大同小異,聽錯而已。”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5 04:46 PM

第二十八章  來而有往

  回家路上,許音時盯著雲知手中的塤,還是忍不住嘀咕:“你古琴彈的那麼好,為什麼不用琴呢?那把不賣,還有其他的啊。”

  自是與琴無關,她也是摸到琴時才忽然想到的。

  真正的林五小姐前些年都蝸在鄉下,多半沒有機會學到瑤琴,她何必為了應付社團就惹來家人的懷疑,製造新的麻煩。

  “我就會那麼幾曲,現在課業重,沒法子在這上邊花費那麼多精力。”雲知晃晃手中的塤:“這就不同啦,沒有那麼多繁複的技藝可言,需要時幫著和個聲,能矇混過關就好。”

  許音時略感遺憾的點點頭,回想了一下方才聽到的曲調,問:“你奏的那首是什麼曲子?我分明是第一次聽,又覺得韻味十足,是古人譜的曲嗎?”

  “哪是什麼古人,是我弟弟作的曲。”雲知不覺露出一點微笑,語氣似有緬懷之意,“他打小就喜歡看戲聽曲,兩三歲的時候就盯著戲台瞧大半天,坐凳子上挪都不挪的,七歲的時候拜過名家為師……後來家中長輩覺得沉迷曲樂是玩物喪志,便不讓他接觸了。”

  許音時“啊”了一聲,“曲樂是藝術,又不是遛鳥鬥蛐蛐,怎麼能剝奪他的興趣呢?”

  “哪怕現在,大部分人不還是認為男兒讀書入仕方是正道麼?只是我弟弟心裡始終對曲樂記掛在心,獨自溫書時候也會自己哼著小調,自己作曲解饞……”雲知頓了一頓,“他作了曲,又無法碰琴,就來找我幫忙彈奏,或是參謀或是品鑒……我嘛,原本只是怡情,被他纏得沒轍,不得不下點苦功,倒成了他私人的琴師了。”

  許音時忍不住笑了,“你們的感情一定很好……之前你提過家裡有弟弟喜歡把玩扇子,就是他吧?”

  “嗯,他喜歡作曲,也喜歡畫扇。”

  “畫扇?那一定是個很有趣的人。”

  雲知笑了,“我看呀,也就只有你會這麼想。”

  許音時說:“我以前也不懂這些古玩扇面有什麼意思,後來我遇到過一個人,才改變了這個想法。”

  “什麼人啊?”

  “反正……有這麼個人。哎呀,我怎麼把話題給岔開了,你弟現在人呢?也在上海嗎?”

  她垂眸,“我也不曉得。”

  “啊?”

  印象中的七弟笑起來時眼睛彎成月牙兒,左一句“五姐”右一句“五姐”,小嘴一張一合地變著花樣撒糖,家中兄弟姊妹沒有人不疼他的。偏偏他打小就喜歡圍著她轉,大抵是一母同胞的情分,哪怕成天受她欺負哭成包子,也從不敢同她置氣。

  她記得,婚後半年,七弟弟為了招她回娘家來,總是巧立名目的惹事生非,一會兒病了一會兒傷了,等她火急火燎趕回王府,見他安然無恙等在屋裡,方知又上了他的當。

  阿瑪叱他頑劣,她曉得,弟弟只是怕她在沒有夫婿的夫家無人談心解悶。
  當時,沈一拂遠走異國,阿瑪額娘固然憤憤不平,卻從來沒有提過和離之事,只有七弟弟,明知她不愛聽、不想聽,仍會一遍遍勸她放下執念,離開沈家。

  不知得聞她的死訊,他該有多麼傷痛,後來府中遭逢那些變故,如今可安在,可安好?

  許音時見她發怔,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沒,我就在想,我那、遠房的弟弟現在會在哪兒……”

  許音時恍然,“原來是遠房的親戚,我說呢。”

  已不是血脈相連的遠房,遠的杳無音信,怕是當街走來,也要對面不識。

  雲知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本該時刻警惕著將過去捂得嚴嚴實實,還是忍不住想要找個人談談心——即便過後還要想著圓謊。

  至少,思念的情緒是真的,回憶也是真的。

  在五格格眼裡,陶塤雖算不得是什麼高貴的樂器,但其音質古樸,文化悠久,信手可奏,別有一番音趣。但像在滬澄,尤其是經歷過新文化運動洗禮的學生們而言,這種看上去土了吧唧、遍體只有六個孔的地攤貨,能不能稱之為樂器都有待商榷。

  更別說,雲知吹塤吹得並不嫻熟——處於能找準音,離順暢還有點距離的水平。

  “我聽說,千年前,這只是個誘捕禽鳥的玩意兒……”

  “也不能這麼說,唐書提過塤乃立秋之音,曾是皇家的宮廷樂器呢。”

  “那都失傳多久了?古籍還說箜篌是天籟之音,你曉得長啥樣?”

  社團的同學們聽完雲知的表演後竊竊私語,負責評審的老師默了良久,勉強給她打了個及格分。

  自此,她也算是滬澄音樂社的一份子了,儘管在其他團員眼中她就是個渾水摸魚的存在,也恰合了她的心意——她能夠騰出更多的時間用來學習文化課。

  對雲知而言,學習是一件趣味無窮又極具挑戰的事。

  趣味,在於滿足認知新事物的好奇心;挑戰,等同於將知識量攝入並化為己有的能力。

  這話最早是大南實驗室的書呆子說的,彼時她似懂非懂,如今方能領會其中奧妙。

  不知是不是該歸功於身體前主人遺存下來的“理科天賦”,在高小知識儲備量明顯不足的情況下,新課堂所學也不會吸收不良,她能夠很輕鬆地掌握歐姆定律、配算出濃硫酸與稀硫酸不同的化學方程式,甚至偶爾數學課上聽老師解題,她能夠在紙上同步算出答案。

  所謂食髓知味,一旦享受過一次解難題的快感之後,自然就會惦記著第二次、第三次,於是乎,除了上課聽講,下課做題就成了雲知在校生活的第二大樂趣。

  滬澄向來不缺聰明的好學生,她這樣熱乎勁落在旁人眼裡,撐死了也就是個將勤補拙派,鮮少有人會留意到她。

  原本存在感越弱,自由度越高,雲知巴不得這麼長此以往度日,然而沒清淨幾天,麻煩就找上了門。

  傅小爺哪是不記仇的,開學儀式險些中暑不說,次日還接到父親的電話,被訓了足足一個多小時。

  他忍了一整周,在得知沈校長會繼續請假一段時間之後,總算憋不住勁兒了。

  最初只是些小打小鬧的惡作劇。

  譬如當雲知經過操場,總會收到一些“飛來橫球”,那些網球、籃球到足球,都跟長了眼似地朝她的身上撞。聽說她一天摔了好幾跤,傅聞笑得直不起腰來,要不是為了避嫌簡直想親自去看看她的倒霉樣。只是沒過兩天,幾個幫凶紛紛表示不幹這一票了。

  “今天早上,她的書包被我們的球給踹壞了……”

  “有什麼可慫的?”傅聞莫名,“你們說不小心的不就沒事了?”

  “她書包裡放著白主任新批閱好的試卷,我們也不知道怎麼會那麼巧,試卷滿天飛的時候,白主任正好路過……他說,今後別說足球,就是羽毛球砸到女生,也扣品德分……”

  傅小爺:“……”

  好說是抄了十遍校規的人,在欺負人的範疇裡,傅聞自詡道行高深,他暗中觀察了雲知一整天后,重新規劃了一番,採取了第二方案——騷擾戰術。

  於是,一到課間時間,雲知的總能恰巧出現各種製造噪音的同學;圖書館裡但凡是她想借、或剛碰著的書,大概率都會被人捷足先登,並且持續在借中。

  許音時也奇怪,“為什麼你想看的書,都這麼巧被借走呢?”

  雲知看著書架上空了大半的英文入門書籍區域,“這世上哪來那麼多巧合。”

  她自然能猜到始作俑者,也沒有和傅聞硬槓的打算,只抄了幾個書名,打算週末去書局逛一逛,不料第二日一到學校,竟看到自己的書桌上、抽屜裡擺滿了書籍。

  許音時也驚了:“這不都是你想借的那幾本嗎?”

  最上本附著一張字條,雲知拾起,上邊寫著一行字:借閱時限為兩週,記得按時歸還。

  許音時湊上前去:“認得出字跡嗎?”

  雲知搖頭。

  “那你想得到是誰送來的嗎?”

  她又搖了搖頭。

  與此同時,已經背叛了傅小爺的一二三四號男生如願以償拿到了寧少遞上前的邀請函,“聽聞周先生要來上海開講壇,沒想到是在寧府……寧少,到時候我們真的可以和他近距離說話麼?”

  寧適聳了聳肩,“看你們表現咯。”

  三號同學立即表忠心:“今後傅少那兒有任何舉動,我等定第一時間上奏。”

  第二戰術玩了幾天,傅聞幾次跑到三班門前,看雲知該看書看書,該談天談天,渾然不受影響的模樣,不由大失所望。

  莫非是這些小打小鬧太不得勁了?

  於是,他專程在放學後聯繫了外校混子把人堵在巷子裡,自己藏在暗處等著看好戲。

  雲知手裡握著一瓶剛開罐的鹽汽水,神色平靜地看著眼前倆加起來都不到三十的少年,問:“是傅聞讓你們來這兒的嗎?”

  其中一個少年眼神一橫,“老子不認識什麼姓傅的,今天心情好,想找女學生陪著去喝一杯,你就說去還是……”

  雲知飄飄然接了上頭的話:“你們知道傅聞在追求我嗎?”

  兩個少年一呆,躲在暗處的傅聞也傻眼了,但聽她信口胡謅道:“最近他們很興這種「英雄救美」的戲碼,你們要是硬拉我走,十之八九會被痛揍一頓,保不準他現在就藏在……”

  傅聞按訥不住從墻旮旯裡跳出來,“你胡說八道什麼!”

  雲知指尖朝外一比,“角落,看到沒?還不快跑?”

  兩小夥兒見傅小爺氣勢洶洶地衝來,嚇得拔腿就遛,傅聞顧不上暴露自己,攔臂把她截下,氣的好半晌才開腔道:“小爺還是真的小瞧你了,騙人成性不止,連這麼不知廉恥的話也說得出口……”

  雲知一眨不眨盯著他:“我說錯了嗎?”

  傅小爺好似被她長長的睫毛蟄著了,話都不利索了,“就你、你這樣的,哈,你告訴我你哪知眼睛看到我追求你了?”

  雲知吸了兩口汽水,“開學這麼多天,不管我走到哪兒都能偶遇傅少,不是故意引起我的注意麼?我在圖書館借不到的書,你都專程讓人給我送來……”

  “放屁!”傅小爺大爆粗口,“小爺只讓他們借,沒讓他們送!”

  “那你說說看,那些書本怎麼都到我的桌面上了?”

  傅聞叫她說糊塗了,“到你桌上了?不、不可能!”

  雲知“咦”了一聲,“你還蒙在鼓裡呢?這我就明白了,原來傅小爺心裡頭的算盤沒藏好,倒讓你那些朋友撥弄了去。”

  “我心裡什麼算盤?”

  雲知嘴裡銜著汽水的麥管子,笑吟吟望著他,偏不急著接茬。

  傅聞急得嗓子都破了音,“你將話說清楚些!”

  看他不自覺把攔路的手都放下了,雲知方才溜開眼珠子,意有所指道:“都說少年人最愛逞強,往往言不由衷……要是真的厭惡一個人,莫不是多看一眼都嫌煩麼?傅少本意如何,不如先捫心自問,想清楚了,今後就不要行此等幼稚之舉了,否則頻頻叫人誤會,風裡言,風裡語,豈不是有嘴也辯不清了?”

  話畢,她不疾不徐從他身側擦肩而過,留傅小爺一人定在原地,半天沒回過魂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5 05:00 PM

第二十九章  留聲機片

  如果不是被這沒完沒了的惡作劇整怕了,雲知也不至於反其道而行之。

  只稍想,他是個曾因追求女生被兄弟插刀的人,聽到厭煩之人如此誤會,當噁心透頂,避之不及。

  雖不指望靠這樣三言兩語令他收手,想來相似的把戲是不會再用了。

  憑直覺,雲知覺得傅小爺壞的不算低劣,適才找來嚇唬她的混混,也並非真正的流氓痞子——這傅小爺看著跋扈,搗亂時竟還留了點底線,雲知也就掂量著糊弄回去便是。

  儘管不是長久之計,但等到校長回歸,姓傅的應該就不敢這麼明目張膽了。

  想到沈一拂,雲知又不免心神不寧起來,足足半個多月,他沒有去過滬澄,也曾旁敲側擊向大哥打聽過,據說是請了個大長假,實驗室的人都沒見過他人。

  這一假,請的也未免太長了些。

  不論是滬澄公學還是大南大學,以沈一拂的職務分量,都不該拋下這麼多爛攤子不管。

  他既然都和家族斷絕來往了,還有什麼事能令他抽不開身呢?

  雲知愈發意識到對他的了解微乎其微,連試想都不知從哪處分析,念及於此,她又怒己不爭地捏了把臉頰,心道:說好了只把他當成尋常的甲乙丙丁,多管閒事作甚?

  回林公館時天還沒黑,雲知一如往常來鞦韆架上學口語,這個點花園裡頭沒人,她的聲音也相對放得開。

  上海既有十里洋場之名,對英文的重視自然遠遠高於其他地方,連幼兒的啟蒙讀物都教寫abc,更別提滬澄了——英文老師格朗德先生是純種道地的英國人,教材方面還專程請了中國公學的名家周先生協助編寫,不似其他學校那樣使用笨拙的漢語注音法,而是將日常生活、趣味軼事融入之中,來勾起學生的興味。

  可對於雲知這樣零基礎、連課都聽不明白的人,如何能讀懂這樣高標準的教本?

  倒是提過請外文老師的事,但大伯母時而說熟識的老師已移居外地,時而又說這兩年的家教市場太過混亂,誰誰家又遭了洋賊,最好能找個知根知底的大學生來,等伯昀得空了讓他幫著找找。

  且不提伯昀忙的來無影去無蹤,雲知並非沒見過大南學生的學習強度,晚自修都是要點名簽到的,大部分人自個兒都學來不及,哪還有空出門打零工的?

  她估摸著大伯母是不捨得費這筆開銷,如果為這點小事專程電話祖父,大伯那邊自然不悅,指不定還要擔個“不懂事理”的名聲。

  眼下,也只能去找些“笨拙的漢語注音本”,艱難地從“好、歐而得、阿尤”開始自學。

  她機械地念著一鱗半爪的詞彙,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噗嗤”一聲輕笑,一回頭,身後不知什麼時候站著一個女孩。

  目測比自己長了好幾歲,一身鵝黃絲質襯衫,五官深邃,像湘粵那帶深眼窩瘦臉頰的款,乍一眼瞅著倒是很有精氣神。

  雲知不認得她,看她端相著自己,想是笑話自己蹩腳的英文發音,不由微微發窘。女孩站鞦韆邊上看了書本一眼,說:“你得先學好國際音標,發音的注釋最好還得自己標,而且每個詞兒最好先聽到標準版,腦海裡才有印象的。”

  沒想到這陌生的姐姐一上來就認真說起了讀法,雲知怔了怔,“音標?”

  “嗯,雖然各國的音標都不太一樣,留學英格蘭的應該都讀過《正音辭典》,你可以問問。”她說:“對了,去年巴黎進來了一批正音機片,現下恐怕買不著了,你可以關注《申報》或是《英文週刊》,如果有刊登預約廣告,記得第一時間去中華書局定。”

  雲知聽的似懂非懂,看得出她說的都是乾貨,忙問:“那正音機片究竟是……”

  沒來得及說完,不遠處有個穿西服的中年先生往這邊喊道:“孟瑤!”

  “來了!”這個叫孟瑤的姐姐衝那邊揮了一下手,“我爸爸找我了,再見。”

  她繞開噴泉池,匆匆奔向停車棚,等雲知快走幾步跟過去,發現林賦厲以及楚仙她們都站在別墅台階上,一邊招手一邊目送著轎車開出林公館。

  幼歆一蹦一跳過來,“欸,孟姐姐和你聊什麼了?”

  林賦厲回到大廳內,雲知說:“也沒,她聽我口語不對,指正了一下。這個姐姐是誰啊?”

  幼歆嘴快道:“她是大伯收的乾女兒哩。”

  “乾女兒?”大伯還嫌家裡閨女不夠多嗎?

  楚仙說:“之前我們兩家關係好,孟瑤姐又是大姐姐的同班同學,有次爸爸和孟伯伯喝高了,也不知怎麼就說起收義女的事了。”她頓了頓,補充了一句,“也就是名義上的。”

  雲知敏感地抓住了重點,“之前關係好,現在呢?”

  幼歆道:“交情總是在的……誒,三姐,我剛才經過客廳的時候聽了一點兒,孟伯伯這次來是來借錢的對吧?”

  楚仙語氣輕飄飄地:“無事不登三寶殿,開場白不就是說資金周轉不靈麼。”

  “爸爸說他們家是得罪了銀行的大人物,一夜間倒了好幾家廠子呢……”幼歆頗有感觸:“你看沒看到她的皮鞋,鞋頭都磨那麼舊了,擱以前哪裡穿的出來呀。”

  雲知忍不住問:“孟瑤姐也是留洋回來的嗎?她看上去年齡不大啊。”

  幼歆道:“孟姐姐比大姐小三歲,可是十七歲就考進賓大的天才呢,早些年聽大姐姐說起她們在倫敦上學,孟姐的衣裳一整個月都不帶重樣的呢。”

  楚仙睨了她一眼,“瞧你個沒出息樣,就惦記著瞧人穿的鞋子衣裳,你學習有她一半好,三嬸嬸可不得敲鑼打鼓放鞭炮啊。”

  幼歆不甘示弱:“你說我惦記,自己不惦記嗎?去年你那條湖藍色的旗袍不就是照著她的樣式做的麼……”

  楚仙拽了一下幼歆的馬尾辮,“那是我自己喜歡的,和別人什麼相干?”

  “仔細你的手勁!”幼歆哎唷一聲跳開道:“我心裡有數,你啊就是看人家道中落了,不稀罕跟風了唄……”

  “……少以己度人了!”

  兩姐妹一遞一聲拌著嘴,雲知哪裡勸的住,思緒默默飄到別處——這位孟姐姐推薦的正音機片,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次日大早,許音時端著兩瓶豆漿坐下,一瓶遞給雲知,“正音機片就是留聲機片呀,我只知道做消遣的音樂片,英文學習的我就不了解了……你怎麼不問問你姐姐呀?”

  “她們也不曉得。”雲知發現豆漿是冰鎮的,眉頭一蹙,“你怎麼老是一大早喝冰的……”

  “我體熱嘛。”許音時吐了吐舌頭,“要不你去問問格朗德先生?”

  雲知還真去問了。

  格朗德表示知道:“只有中教的學校才會買來授課的,we don’t need。”

  連英文教師都沒有的東西,其他教師更不必說。雲知的心思都放在留聲機片上,連傅聞有沒有上門找茬都沒去留意。

  她沒察覺,寧少卻因為傅聞的安靜而困惑。

  據那一二三四號跟班說,書被截胡的事傅聞已經知情,但他沒有發飆,甚至沒罵句髒話,反而一聲不吭地上課、下課,課間的時候坐在位置上看書本發呆、偶爾問人很奇怪的問題,整得那幾個心虛的愈發害怕,總覺得傅小爺像是要憋什麼大招要把所有人都生吞活剝了。

  寧適聞言,皺了皺眉頭:“他問你們什麼了?”

  “問,問我們……是不是都覺得他言不由衷?”

  “什麼意思?”

  “不知道。”四號說:“不過寧少放心,我們沒有暴露你……”

  寧適嗤笑一聲,轉悠著指尖的鋼筆:“說唄,當我怕他啊。”

  “那是。”三號道:“只是降低防備,也有助於寧少的追求事業嘛……”

  深藍色的墨在紙上暈開,寧適冷冷道:“是要我收回邀請函嗎?”

  三號和四號連忙撤了,一旁的周疏臨和祁安笑得頗歡,寧適踢了一下桌子:“笑什麼?”

  周疏臨:“沒笑你。”

  祁安附和:“就是,我們只是在笑司馬昭。”說完,兩人又同時笑出聲來。

  寧適無視他們,周疏臨對祁安使了個眼色,祁安說:“喔對了,我剛在辦公室看到林家五小姐找格朗德先生……”

  寧適睫毛微微一抬,默默豎起耳朵。

  “……問機片的事。”

  周疏臨:“什麼機片?”

  祁安說:“就是中華書局出的那批英文教材。”

  “一套三百塊的那個?”周疏臨道:“當時還嫌貴,結果才兩天就被搶空了……欸,寧少,大中午的,你上哪兒去?”

  “廁所。”

  寧適把筆一放,闊步離開班級,周疏臨衝祁安挑了個眉,“我猜肯定是大號。”

  祁安忍不住笑說:“別掉坑裡就成。”

  滬澄的午休時間不短,寄宿生回宿舍,離家近的回家吃,通常留班的只有幾個人。

  寧適雙手插兜,路過三班時故意放慢步伐,瞄進去一眼,大部分人都趴在桌上午憩,靠窗第三排的位置卻是空的。

  不在?

  他踟躕著腳,多看了兩眼,沒看到想見之人,肩膀略略掃興地一垂。

  “同學,你找人?”

  一回頭,竟見她就站在身後,微微訝異望著自己,“寧適?”

  大約是因為穩不住心跳,嘴上也就沒個把門的一拐,“我那個,找幼歆。”

  “我四姐中午回家了。”雲知說:“你可以等下午上課了再來。”

  眼見她要回教室,寧適的腦海裡飛快地轉了一百八十度,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背,“我下午還有事,你要是不著急休息的話,跟我來一下,幫我把個東西轉交給她。”

  “噢,好啊。”

  以為去的是他的班級,沒想到他穿過走廊,徑直往教師樓方向,一口氣爬了五層樓。

  寧適從兜裡揣出一串鑰匙,揀看把沒對上,又換了一把,雲知問道:“這是哪兒?”

  “我爸的辦公室。”這回成了,他推開門,先一步跨進屋內,見她還站在門口,“你先進來坐會兒,我可能需要找一會兒。”

  比起校務處,校董辦公室的陳設顯得更闊氣些,書桌書櫃都是成套的,地板上擱著的景泰藍方樽矇著一層灰,一看就知道寧會長八百年都不來這裡一次。

  引她注意的是書桌上放置的一台留聲機,比林公館家中的那台小了好幾圈,邊上還有個手柄。她好奇心起,彎下腰湊近看,覺得像是手搖發聲的,試著伸出手轉了半圈。

  留聲機忽然發出一個男子的聲音:“Time is money……”

  雲知嚇得一縮手。

  暗中觀察卻裝作應聲回頭的寧適道:“這是中華書局出的正音機片。”

  “這就是正音機片?”雲知眼前一亮,又轉了一圈,但聽機箱裡穿來一串流利的英文,“格朗德先生都說沒有,寧會長這兒怎麼會有的?”

  “我去年買來背課文用的,不慣把作業帶回家,索性放老爸辦公室了。”寧適狀似不經意地拉開五斗櫃的抽屜,“整套都買了,後來發現太簡單了,也沒怎麼聽了……”

  “能借我嗎?”雲知欣喜問道:“我剛好在找這個,到處都找不著呢。”

  “可以,你要是需要,留聲機也可以帶走,反正我暫時用不上。”寧適抿了抿脣,努力把笑容壓製下去,不小心有些用力過猛,落在雲知眼裡,倒顯得心不甘情不願了。

  她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家裡有留聲機。”

  “行吧,放學之後你過來等我,我讓我家司機把機片送你家去。”

  “沒關係,我可以自己搬的。”

  “一套六片,加上外包裝盒,你怎麼搬?”寧適道:“這種黑膠片最怕碰撞的,稍微刮擦一下就不能聽了。”

  “這麼金貴的?”來之不易,雲知也不敢冒險,衝他笑道:“那可麻煩你了,我一放學就過來等你。”

  彎彎的眉眼,笑花好似隔空濺到自己的嘴邊,抿都抿不掉。寧適驕矜地轉過頭,“回教室去休息吧。”

  雲知點頭,走到門口的時候又想起來,“要我轉交給四姐的東西呢?”

  寧適雙手插回兜裡,目光瞟到了天花板:“沒找著,下次再說吧。”不等她回神,迅速跨出去,“幫我帶上門。”

  放學鈴一響,雲知拎起包就往教師樓奔去,沒想到寧適早她一步,才到樓下就被他叫住:“機片司機搬過去了,你搭我車一塊兒回去吧。”

  校門口,寧家司機捧著留聲機正要開後備箱,寧適上前接過,步向副駕駛方向:“後備箱太滿了,放前邊就行。”

  “後備明明是空……”司機話沒說完,見自家少爺砰一聲關上前門,又開了後門示意雲知入座,當即噤聲老老實實回到駕駛位上。

  兩人並排坐於後座,寧少爺雙手抱胸,為免被瞧出小小心思,面朝車窗保持緘默。

  然而開過了兩個紅綠燈,都沒等來她先吭一聲,一轉頭發現她捧著個小書本,全神貫注地默記單詞。

  學校距家太近,眼見就快抵達別墅區,寧少終於忍不住問:“我看你都是走路上學,家裡沒配自行車?”

  雲知折了一頁紙,說:“我騎著總怕摔,學不好。”

  “誰騎車不摔的?不行的話我教你唄。”看她抬起眼,寧適清了清嗓子,道:“不用誤會,我是怕你萬一哪天摔倒磕破腦袋,回頭又來翻我的舊賬,說是高爾夫球給弄的。”

  “這自然賴不到寧少的頭上,”雲知忙說:“主要是我平衡感不好……”

  “幼歆當時也不好,不還是周疏臨他們幫著在後邊扶著?幾圈下來就會了。”

  雲知正要說話,司機道:“少爺,林公館到了。”

  倒車鏡裡驟然浮現來自少爺的殺氣,方向盤打了個哆嗦,差點沒刮到鐵柵欄。

  車停入棚後,不等司機下車,寧適先一步把一箱留聲機片抱起,問雲知:“你房間在哪兒?”

  “二樓……右拐朝東的第一間。”雲知下意識答完,“這幾步路我自己可以……”

  寧適大步流星,頭也不回步入洋樓。

  雲知:“……”

  榮媽看見寧家少爺進來,已是吃了一驚,沒來得及招呼,人就上了樓,正猶豫著要否緊跟著去,又看到五小姐進來,問:“榮媽,之前客廳裡的留聲機哪裡去了?”

  “說是零件壞了,拿去修了。”榮媽小聲問:“寧少怎麼來了?”

  “他來幫我送個東西……”雲知換了雙拖鞋:“家裡還有其他留聲機嗎?”

  榮媽說:“大少爺房裡也有台,許久沒使了,不曉得還能不能用,要不你等他回來問。”

  寧適上樓之後,站在走廊中看著左右兩個面對面的屋門,停住腳步。

  哪面朝東?地理沒學好的寧少一時間犯了難。

  他心道:就這麼放下,不就得立刻離開了?但貿然進人閨房,豈是君子風範?

  又轉念一想:要是不方便我進,她剛才就開口阻著了。何況那鄉下丫頭笨手笨腳,明顯不懂擦片、裝片,總歸是我的所有物,盯著教會了她也是情理之中啊。

  寧適循著落日的方向,默念了一遍上北下南左西右東,最終指向了左側房門。

  於是,就在雲知走到二樓時,看到寧大少大喇喇地走進了大堂姐的房間。

  她倒吸一口涼氣,忙追到門邊,正要吱聲讓他出來,忽然就聽到“咚咚咚”從樓上下來的腳步聲,伴著大伯母的笑音:“我在陽台瞧見了寧府的車子,是寧適來了嗎?”

  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

  要是讓大伯母誤會自己招了外人進入家裡的「禁域」,那還了得?

  趁沒被察覺,她先一步鑽入房間裡,極快、極輕安上門後,貼在門縫邊細聽外邊。

  這間臥室本就是常年窗簾緊閉的,門一關,屋內頓時陷入一片灰暗中,才把留聲機片放在地上的寧適嚇了一跳,“你……”

  下一刻,他的嘴唇讓小小的巴掌一堵,不及躲避,整個人被直挺挺地摁在牆壁上。

  她踮起腳尖,清瘦的身子貼近他,豎起食指:“噓!別出聲。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5 05:13 PM

第三十章  誤入禁區

  溫熱的呼吸似有似無地刮過耳廓,寧適喉嚨口一動,不大自在地側過頭,餘光卻沒挪開。

  大伯母在門外溜了一圈,咕噥了一句“人上哪兒去了”,聽到腳步聲遠了,雲知這才鬆了一口氣,“你怎麼到這房間來了?”

  見她退後一步,寧適整了整襯衫,“……你也沒說不能進你房間。”

  雲知無奈了,“這兒是我大姐姐的房間。”

  寧適訝異地抬了抬眉毛。

  兩家既為世交,林公館「禁區」一說自然也是有所耳聞的。

  寧適自顧自地踱出兩步,“我說一進來,就覺得這屋子哪裡怪怪的……”

  此刻臥室光線昏暗,只能勉強辨個桌床椅凳的大致方向,雖看不分明,隱隱然確透著一股意味不明,雲知生怕大伯母去而復返,不願久留,“咱先出去吧,你將機片放哪兒了?”

  話音方落,但聽“嘩”一聲,寧適拉開一扇窗簾,光線當即映了進來,雲知嚇一跳,“你掀簾子做什嗎?”說著,快步向前,正要將簾子攏回去,手一握,愣是頓住了。

  寧適借光尋到留聲機片,剛搬起來,見她怔怔站在飄窗邊,不覺奇道:“怎麼了?”

  偏院的銀杏樹正對著窗,其中一根枝丫懸著一串金燦燦的鑰匙——正是從她屋裡不翼而飛的那串。

  雲知喃喃道:“怎麼會在這兒……”

  寧適近上來,順她視線看去,“你的?”

  她下意識點頭,又搖搖頭,“是沈……別人寄我這兒保管的,我以為丟了……”說著,她捻起窗扣推開,發現有點距離,便想著去攀那靠近外墻面的大樹杈子。

  “哎哎你……”寧適忙放下機片去攔她,“穿裙子爬樹,你還有沒有點女孩子的自覺啊?”

  看她面露窘色,寧適回頭,看屋中沒有什麼長條物件,索性自己翻過窗,一腳往樹上蹬去。

  雲知給他嚇一跳,“你悠著點……”話都沒說完,見他三下兩下越過去,穩穩立在樹當中,一伸手就搆著了鑰匙,略微得瑟地衝她晃了晃,“拿什麼謝我?”

  銀杏樹給他晃得簌簌發落,她忙說:“你先趕緊回來,當心給掉下去了。”

  “你是怕我掉下去,還是怕鑰匙掉了?鑰匙掉了不要緊,要是摔斷了腿,你可得上醫院給我做看護。”他嘴上說著俏皮話,手一拋,先將鑰匙拋進去,雲知眼疾手快一撈,正巧落在手心裡。

  這時,忽聽下邊有人喊了一聲:“誰在樹上?!”

  聽是榮媽的聲音,雲知一驚,又聽榮媽吼道:“大太太,三太太,家裡遭賊啦!有賊爬上了咱公館的樹!”

  寧少也給這振聾發聵之聲震住了,一著急,褲腿卡在樹杈上,再一抬頭,發現連窗戶被關了上去。

  雲知退到玻璃窗後邊,雙手合十,做了萬分抱歉的動作,小聲道:“寧少,你先穩著,我給你找梯子去……”

  “……”

  寧適無奈擺了擺手,示意她先撤。

  料想她是怕給人察覺進過這間屋,他是客倒無妨,回頭林家太太不知得怎麼數落她。

  雲知收了窗簾,躡手躡腳打開屋門,見左右廊道無人,這才奔下樓去。

  正逢楚仙和幼歆放學回家,聽得榮媽吼的這一嗓子,嚇得花容失色,不曉得該進屋好還是留外頭安全些。小伯湛上趕著要瞧熱鬧,叫三伯母攔得遠遠的,她跺著腳說:“天都還沒黑呢,別又是伯昀招來的牛鬼蛇神伐?都躲回去,誰曉得是不是帶了外面的賊?”

  大伯母從客廳出來,聽到這話臉色當然不好,正慌著神,就看到雲知架著個竹梯往花園奔去,一把攔住問:“五丫頭,你這是做什麼?”

  “我瞧寧適少爺給困樹上了,下不來……”

  幼歆聞言,驚叫:“你說樹上的那個人是寧適哥哥?”

  寧適費了好大勁才把褲子拽出來,眼見幾個大小夥兒夾槍帶棒地殺來,忙吆喝道:“是我!”

  寧少是公館的常客,府內的傭人認出是他的聲音。寧家的老司機看清是自家少爺,連連“唉喲”幾聲,“我的少爺啊,你怎麼……哎,這下邊沒杈的,別動別動!”

  幼歆看他掛在這高聳樹端,嚇得舌頭的捋不直了,“你你你……怎麼跑樹上了?”

  “我手帕飛樹上了。”他從衣兜裡翻出帕子,揮了揮,看到雲知扛著梯子望來,忍不住衝她眨了下眼。

  雲知只覺得這銀杏樹高招風,萬一不小心跌下來可不得了,哪會注意到什麼眨不眨眼的?幾個男人接過梯子,剛架住,寧適就敏捷地上了腳,風風火火往下溜,直把所有人再嚇個膽戰心驚。

  他人還沒落地,幼歆就衝上去道:“你是屬猴的嗎?帕子而已,沒了大不了再買,爬這麼高,沒摔死可要把人給嚇死哩……哎,瞧你手腕都刮破了,我給你拿藥酒去。”

  幼歆一溜煙拋開,楚仙卻仰頭望著筆直的樹幹,又瞟了他一眼腳上的拖鞋:“這你都能爬的上去?”

  寧適:“怎麼,想看我再表演一次?”

  自是遭來了一番制止。連素來溫婉的大伯母都忍不住說了他好多句,又一個勁要留他吃飯,寧適有禮有節表達歉意之後,瞧雲知為了避嫌站離得遠,才擺手推辭。

  回去換鞋時,趁她從身旁經過,他小聲說:“之前我把你當成賊,這回我為你被當成賊,可算扯平了吧?”

  她一愣,隨即失笑:“這次算我欠你的。”

  本來在低頭繫鞋帶的寧大少,聞言綻出了一個笑。

  雲知當然沒瞧見,她手插入兜裡攥著鑰匙串,默默犯起了嘀咕。

  不像是刻意掛上去的,而是被人從樓上拋出來卡在了樹上。

  正上邊朝北是大伯的主臥,但要是站在三伯那屋用力擲出來,也不無可能。

  晚飯後,雲知在花園裡觀望著分析了一番,發覺這很難作為判斷誰拿走鑰匙的依據。雖不知是誰,但就這麼轉頭丟花園裡,可見這人既不知鑰匙來歷,也沒有據為己有的意思。如果不是恰巧懸在了樹上,恐怕她都要誤以為是自己落下了。

  “總不會是拿錯了?”

  與此同時,三樓主臥內,大伯母喬氏正衝著林賦厲抱怨著:“那個王艷芝是越來越過分了,你是沒聽見她那個語氣,‘別又是伯昀招來的牛鬼蛇神伐’……”喬氏還原了一下三伯母的腔調,“呵,好在掛樹上的是寧家的小少爺,要真進了賊,還得賴伯昀身上不成?”

  林賦厲換了件居家棉袍,揀起報紙半賴著沙發說:“弟妹也就是那麼隨口一說,你何必同她較真呢。”

  “我犯得著和她較真?”見林賦厲心不在焉的,喬氏也沒繼續這個話茬,她就著他身旁坐下,“話說回來,伯昀那實驗室若總是這麼不得安生的也不是辦法,要不,咱們勸他換個工作?以他的文憑和學識,去哪兒成就不了一番事業的?”

  喬氏搖了搖頭,“你懂什麼?伯昀他們的科研項目是從英國帶回來的,換實驗室、換個單位,做的不還是同樣的研究。”

  “那、不做這個研究不就好了?”

  “要勸你勸,”林賦厲說:“反正我是勸不住。”

  “老爺……”

  林賦厲放下報紙,“他這門研究非同小可,但凡有所成,不說救國救民的那些口號詞令,也足以讓各大商會、洋行蜂擁而至了。”

  喬氏蹙起眉頭,“你不曉得伯昀那個脾氣啊?他不就是不願意和那些洋人合作,才被尋了麻煩嗎?”

  “年少氣盛,哪還能沒點骨氣。我同他談過,當下的國情和局勢如何,他心裡不是沒譜……之前他死倔著沒轍,如今鬆了口,我已經托通利洋行和寧會長那邊去疏通過了。”

  “你疏通的了一家兩家的關係,還能堵了所有心懷不軌的人?”喬氏道:“連寧會長都要瞧那些法國人、英國人的臉色,我們來上海才多久?商會的人興許能給你面子,其他地方多得是不認識你的人……要說十年前,爹還算和京城有點關係,現在這局勢,三天換一個總長五天換一個總理的……你的那些點頭之交還能真給咱家遮風擋雨不成?”

  她絮絮叨叨,直把林賦厲的眼睛說瞪起來,“還有完沒完了?敢情這生意場上的事,你比我還門清?”

  “我……”喬氏眼眶一紅,聲音弱下去,“我也是擔心伯昀的安危……之前曼兒那樣……當時我就和你說不對……結果呢?伯昀是我的命,我不能再讓他擔任何意外了……”

  “你這又扯到哪兒了?曼兒那事能一樣麼?”見妻子落淚,林賦厲只好將臉色收了回去,“出不了什麼大事,大南實驗室新來了那個沈教授你知道吧?”

  喬氏問:“就是你上次和我說的那個……”

  “他們沈家是從同治帝開始做將軍,現如今北京城裡可謂舉重若輕……沈教授要是在大南出了什麼差池,整個上海灘都要動盪一回。”林賦厲道:“你當車禍那次,警察廳怎麼會那麼快就捉到凶手?”

  喬氏琢磨著這番話:“可上回你找他合作,不是沒有回音嗎?”

  “畢竟項目還沒成形,他也是需要多番考察的。你沒發現伯昀和他走近了許多?近來實驗室也沒再出過什麼亂子了。這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你在家中自然不曉得這些。”

  “原還有這些瓜葛。你早些告訴我,也省得我擔驚受怕……”

  林賦厲拍了拍她的肩,“行了,你別給弟妹一兩句話就戳慌神,她沒見識,你也和她一般見識?”

  這種捧高踩低的安慰法最是奏效,喬氏一聽推了他一把,“我只是關心則亂,哪是真的把她的話當一回事的?”

  “我看你們要好的時候,弟妹說的那一套套,你聽著也挺是受用,”林賦厲重新打開報紙,“上回你把五丫頭的鑰匙拿來的時候,不就跟著一驚一乍嗎?”

  “鑰匙才不是我拿的,是艷芝給幾個丫頭送頭飾時無意中發現的……”喬氏說:“這個你也可不好怪我,誰都知道當年婆婆的嫁妝是占滿一整條閶石街的,公公也說過,他沒有動過一分錢……”

  “父親那麼說是為了教育兄弟幾個好好振興家業,你倒聽了個十全十。”

  喬氏道:“婆婆還在世的時候,是成天揣著一把鑰匙嘛……你也不是沒見過……”

  “所以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那不是我娘的東西。”林賦厲懶得再說,“好了好了,我讓你把鑰匙放回去,你放了沒?”

  喬氏含糊其辭,“我交還給艷芝了,東西是她拿的,可不得由她去還。”

  林賦厲遞去了一個「別又節外生枝」的表情。

  喬氏:“別這麼瞅我,我明天再問清楚就是了。”

  雲知寫完作業,打電話給伯昀問他借留聲機,然則大南宿舍也不知是占線還是出了故障,接線員始終聯絡不上,她只好先去楚曼屋裡搬機片。

  傍晚那會兒走得急沒給帶上,等見家中燈大多熄了,她才擰開手電筒摸到對屋去。

  畢竟白天走過,這回再進去,倒也不至於犯怵了。

  這間房較她那間寬敞不少,不論是床還是書桌都大了不止一圈,一眼掃去是雕花式的北歐風格,成套的沙發可比伯昀的書房講究,架上書籍之琳琅滿目不遑多讓,足見大堂姐也是個愛讀書的人。

  機片的箱子被寧適隨手擱在一方小桌子上,她想拿了就撤,挪開時卻看到了一幅半人高的相框——是林家的全家福。

  照片上厲、行、節、約四個林家兄弟攜家帶口,圍繞著祖父祖母而立,姑姑林驕華端著一副林家大小姐驕矜神色,楚仙幼歆還有二伯家的孩子們都半蹲在前排,而她……應該說是小雲知是被人抱在懷中的,抱她的人不是父母,而是大堂姐林楚曼。

  雖說在蘇州老宅時也見過不同時期的家族合照,但這張她是第一次見。

  她舉著手電筒湊近端看——照片裡的小雲知目測不過七八歲,粉雕玉琢的小臉蛋很是惹眼,看神色像哭過鼻子,母親拉著她的腳踝想讓她從楚曼身上下來,小小雲知緊緊摟著姐姐的脖子,楚曼顧著腮幫子哄小妹妹,都沒顧著瞧鏡頭。

  看起來姐妹關係很和睦的樣子。

  心裡莫名浮起一種複雜而又難以言喻的感覺。

  有些暖……有些難過……這也許是屬於身體原主的情緒,但她還感覺到一絲怪異。

  雲知下意識收回胳膊,碰到了桌角的罐子,燈照過去,發現是一瓶空香水瓶,旁邊的開口木盤裡還放著胭脂盒、幾支口紅以及粉撲等化妝的小工具。

  這是楚曼生前用過的東西,換而言之,這張桌子……是梳妝檯。

  雲知終於覺出某種違和感出自何處。

  這張梳妝檯上沒有鏡子。

  大伯母如此愛女心切,連過期的化妝品都原封不動的保留著,那麼現在屋中的所有陳設,大抵還維持在楚曼去世時。

  本該是放梳妝鏡的地方擺著全家福,已經不大對勁了,整間屋子一面鏡子也沒有,更不像是女孩子的房間。

  雲知心道:難道楚曼姐姐病重之時覺得自己形容狼狽,不願照鏡子?

  轉念一想,又否決:果真如此,這些胭脂水粉她也該一併丟了去。

  她環顧一圈,目光停留在身後那張床上,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立在床鋪四周的鐵藝欄桿呈現著微微的扭曲感。

  屋內一切陳設裝飾處處講究,這不平行的床欄,想必掛上床幔也並不美觀,何以不拆?

  正猶疑,忽聞走廊處傳來腳步聲,她忙關上手電筒,一時無處可躲,只好蹲藏在沙發後邊,但聽“喀嚓”一聲,有人旋開門跨入。

  來人帶著手電筒的光束,闔上門後並未拉燈,雲知心下有了猜測,待聽到玻璃櫃被拉開的動靜,她稍稍探出腦袋,見到林楚仙將一本黑色筆記本塞入櫃中。

  楚仙的注意力都在櫃上,沒察覺到屋內有人,她匆匆忙忙挑了一本紅皮的夾在臂彎裡,出門時不忘擋著手燈的光,左右張望兩眼才安上門。

  等腳步聲遠了,雲知重新擰開手電,踱到方才楚仙所站的位置。

  書桌一角堆了兩沓女性時尚刊物,上方懸的是玻璃櫃,其中一排放著七八本顏色不同的牛皮本,雲知取下黑色的那一本,信手翻看了兩頁,不由一怔。

  是楚曼姐姐在世時寫的日誌。

  每一篇結尾都標注了日期,但從書寫習慣來看非限於日記形式,有隨筆、有散文、有讀後感也有正兒八經評論時事的文章。

  原本只是好奇楚仙偷偷摸摸拿什麼,這會兒只看了一眼就被吸引住了——不是因為什麼文采斐然,雖然楚曼的文筆確實不錯,但字裡行間的奇思妙想、語意革新,即使未見過字的主人,也能看到一顆有趣的靈魂。

  譬如春郊,一句“聽蚊聲咂咂,死纏爛打,夕陽西下,斷腸人在撓癢。”半是逗趣半是無奈;或是一篇《嫁人有險》,笑稱“男人自我進化有限,約束自我無限;所謂宜嫁男子多是靠了祖傳的財產,若無才幹,總要敗光,若有才幹,總會納妾;女子被動,此乃社會之不公,指望依仗男子,倒不如多讀幾年書,在這不公的社會裡謀得立足之地。至於愛情,可信,不可迷信。”

  讀到這裡,雲知忍不住一笑。

  妙筆生花,莫過於此。

  但不僅限於此。

  看日期,大抵是在17年末,一篇名為《探病記》小札寫道:“總說學生當以學業為重,蚍蜉若想撼動大樹,是求死。小志在遊街時被流彈打中的膝蓋,我和孟瑤趕到醫院,看他一隻腿吊著,雙手捧著一本《化學史略》。我恍然,於小小蚍蜉,衝鋒是求生,求的是‘民主、自由、平等’之生,因畏懼而鑽回地洞,才是求死。樹爛了根,土崩瓦解後沒有倖存者。”

  回屋時,天降綿綿細雨。

  雲知將留聲機片收好,整個人躺在床鋪上,一時心緒起伏難平。

  無怪楚仙幾度潛入姐姐的房裡,連她都差些沒捎一本回來……但畢竟是日誌,即使是逝者的遺物,她也無意冒犯。

  只是此等女子,年紀輕輕就離開人世,難免令人惋惜。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見到幾隻飛蚊圍著燈打轉,才起身關窗,去櫃裡找蚊香。

  這兒之前塞了一堆伯昀的報紙,後來大多都讓他拿走,騰出的空間用來放雜物。

  雲知開了幾個鐵皮盒子,總算找到蚊香和火柴,放回去時瞄見了一疊刊物。

  與大堂姐書桌上的刊封是一種畫風。

  她將雜誌拽出來,鬆了繩,拾起最上一本《玲瓏》,末頁上面印著:民國八年三月九日出版,每冊寶價法幣一角。

  “今年是民國十年……”雲知喃喃自語,“兩年前……”

  不正是林楚曼去世的那一年嗎?

  雲知一本一本翻起雜誌的發行日期……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一個月四冊的週刊,直到七月份一本不落,也僅到七月第三期為止。

  因為大堂姐沒有活到八月。

  小樹說過這屋子曾是給少爺小姐們放雜物的,楚曼就住在對屋,把看過的刊物放在此處本來不足為奇,只是常理挪舊留新,怎麼就反其道而行了?

  拿起最後一本時,偶然間掉出一沓紅線豎紋的信紙。

  紙雖空白,仍有一兩個模糊的字跡,應是前一頁疊寫時力透紙背,才滲了墨。

  一個“救”字,一個“求”字,皆在信的開端。

  雲知瞳孔一顫。

  雖然僅憑一隅,不好臆測,但這零星二字,實是令人難以漠視。

  她撿起信紙,飛快踱到書桌前放平,從筆筒裡拿起鉛筆,輕輕斜掃著紙面,字的痕跡很快浮現眼前。

  然而她只涂完第二列,手已不由自主停了下來。

  “先生,冒昧通函,甚歉。”

  “恐我不日將遭滅口,身畔親人皆不信我,無力自救,唯有求助於您。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5 05:29 PM

第三十一章  夜遊空樓

  『三月初,我有幸於廣華園結識先生。雖短短一敘,但先生之灼見使我撼動,我方知何以恩師臨終前念念不忘先生。

  先生既為可信之人,我不敢隱瞞實情,自上回一別,我於廣州被人綁架,後雖獲救,仍不幸被注射嗎啡含量的藥物。

  先有恩師遭刺,今我遭遇此劫,縱是家中父親以為是我紈褲染上毒癮,我亦不能辨白。

  我知敵人不得恩師遺物必不罷休。本該將此物及時送出,但家中杜絕我與外界一切聯絡,後才得知幾個社員舉家遭滅,更不敢輕舉妄動,使災禍降臨無辜家人。

  我曾一心想要戒毒,但藥物之烈勝於鴉片,毒癮侵蝕我的意志,日夜難辨真實與虛妄。死局已定,無需贅言。今我服下紅丸,恢復稍許神志,無力走遠,只可尋隙離家片刻,您若能收到此信,我已將恩師遺物藏於先生府邸雙亭之內,雖您久未居住,但我未經首肯毀鎖入園,祈恕不恭。

  我知先生非社中成員,然此物繫千萬人之生死存亡,非同道中人不可交託,兄長遠在他鄉,身畔無信任之人,迫不得已連累先生。

  踏上此道,我心不悔,唯有家人是我牽絆,此間種種,既盼先生保密,又唯恐兄長受我拖累,步我後塵,還望先生屆時提醒一二。

  楚曼。』

  故日的字跡透過薄薄的紙就這樣一字一句被描摹出來,仿佛寫信的人近在身畔,風聲呼嘯被隔檔在窗外,滴滴答答的雨點撞擊如泣。

  雲知手心無端出了一層冷汗,她忽覺怕得慌,下意識放開紙筆,退開書桌兩步,目光卻無法從信紙上挪開。

  「嗎啡」、「毒癮」等幾個詞刺著眼,腦中浮現著對屋裡種種異常,一切又能解釋的通了。

  妝前鏡也許是楚曼摔壞的,全家福是為了安定自己的心神;當毒癮發作時被捆縛在床上,幾度奮力掙扎之後床欄才會彎曲……

  原來楚曼之所以會成為林公館的不可言說,是因為她是吸毒而死的。

  只是家中竟無人知道……這背後還另藏著這樣可怖的秘密。

  雲知的心臟砰砰直跳。

  第一反應是將信給大伯父決斷,但看信尾強調的「保密」二字,又止住了腳。

  單憑信上語焉不詳的描述,根本連迫害者是誰都無從知曉,提及到社員舉家被殺、又說關乎多少人生死存亡,可見對方勢力不容小覷,若非忌憚頗深,豈有不求助父母的道理?

  但是兩度提到伯昀,“受我拖累”,“步我後塵”又該從何說起?兩年前楚曼出事時,伯昀人還在英國,若此橫禍是因為加入了什麼社團,與大哥又有什麼關聯?

  莫不是毒癮的副作用,才使大姐姐神智錯亂才寫下的這封信?

  雲知一時被這封絕筆信驚的失去了思考能力,但她很快抓回了重點——假設這封信真的寄了出去,這位先生當不會無動於衷,伯昀但凡有被“提醒一二”,也當“知曉一二”才是。

  她將信紙疊了幾疊藏在貼身的口袋裡,心想:不管怎麼說,還得先聯繫上伯昀才是。

  經歷了一個不眠夜,天一亮,雲知就到客廳打電話,然而不論是大南大學的教學樓還是宿舍電話,幾輪下來都未撥通。

  “五小姐?”小樹本還在打哈欠,看見雲知坐在沙發上,吃了一驚,“這麼早打電話嗎?”

  “……昨晚睡得早。”其實壓根沒睡,“我給大哥電話來著……”

  小樹揉眼瞄了一眼時鐘,“這還不到六點呢,大少爺還在睡吧。”

  這不是睡不睡的事,而是從昨天傍晚開始就打不進大南的電話,實在過於反常了。

  雲知到底沒說什麼,等到家人們紛紛下樓,只好先把打電話的事暫時擱到一邊,吃過早餐後,一路小跑趕到滬澄教務處去詢問沈一拂的情況。

  “沈校長這一假確實……”對於久未歸校的校長,白先生似乎也覺得反常,“最初沒說要這麼久……”

  雲知急切問:“上次聯繫是什麼時候?”

  “上週二吧,他給我打電話延了假。”白先生見她神色有恙,不覺托了托眼鏡,“你不止問過一次,找沈校長有什麼要緊事?”

  “也不是什麼要緊事。”雲知握緊兜裡的鑰匙,同白先生鞠了一禮,匆匆出門。

  本來還想借還鑰匙為理由和沈一拂見一面,這下好了,大哥失聯他失蹤,三分擔憂升成了七分,整日下來魂不守舍的課也聽不進去,只能機械的抄好筆記,好容易才熬到了放學。

  她一出校門便奔向車站,打算直接去實驗室去找伯昀。

  可是,等到了大南,校門被警車圍個水泄不通,有不少瞧熱鬧的被警察局拉起的警戒線堵在外頭,雲知踟躕著鑽進人群中,聽到有人說:“說是一棟樓起火了……”

  “不是起火,是爆炸,剛聽到「轟」一聲,差點還以為是空襲襲到上海來咯……”

  “可怕,不知道有沒有出人命哩……”

  雲知一路擠到最前頭,被一個警察攔了下來,“警察辦案,閒雜人等一律散開!”

  她忙道:“我哥哥在學校裡當教授,我同他約過了來找他……”

  警察道:“走走走!警察辦案,整所學校都被封鎖了,任何人不得入內!”

  她又詢問兩句,奈何警察全然不理會,只一個勁地趕人,邊上有知情的老大爺說:“姑娘別急,我聽說就是個實驗室爆炸了……”

  雲知心裡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您怎麼知道的?”

  “我家就在這邊上,前頭警察還沒來的時候,我見著火了還進去瞧見了,聽裡邊的學生講有幾棟樓昨兒開始就停電了,電工修了大半天都沒修好,不過我在這都一個多小時了也沒看到救護車,應該沒什麼大事兒,放寬心啊。”

  聽完這話,只有更提心吊膽的份兒,她問:“那您知道是什麼實驗室嗎?是物理實驗室,還是化學實驗室?”

  “那就不曉得嘍……”

  眼見等在這兒也無濟於事,雲知也不自己嚇唬自己,她當即回趕,想著第一時間把消息帶回去,到家才發現林公館已亂成一團——原來在發生爆炸後的第一時間,大伯就得到了消息,確實來自大南大學的物理實驗室,人員倒是沒見傷亡,奇怪的是,伯昀及團隊的幾大干將都不在實驗室內。

  雲知聽幼歆沒頭沒尾的陳述,忍不住打斷,“大哥他們不在,不是很好嗎?”

  幼歆的手絞著手絹,“我爸爸聯繫到警察局的朋友問了情況,說有人見到在爆炸前大哥他們都在裡頭的……可是到現在也聯絡不上人……”

  雲知心下一涼,又問:“這事同祖父知會過了嗎?”

  “沒呢,他老人家最近血壓一直不穩,暫時還不敢說。”幼歆踟躕道:“再等等看吧,說不定一會兒就有消息了……”

  三伯母在客廳裡來回踱步:“整層樓都燒焦黑了,如果伯昀逃脫了,至少也應該打電話報平安啊!上回他們中毒那次我就說肯定是得罪了什麼人,可伯昀根本沒人把我的話當一回事兒,這回人都消失不見了,也不曉得是不是被什麼歹人擄走了……”

  幼歆越聽越是心驚:“媽媽,你可別亂猜了,大伯母才暈過一回,不經嚇的。”

  “我這不是擔心嗎?不說了,我瞧楚仙也嚇壞了,得再上去和她一起陪著你大伯母……”三伯母轉頭對榮媽道:“榮媽,我是半小時前打的電話吧?你去大門口等一等,看看慕醫生到沒到……幼歆,你就守在這兒,你大伯和你爸爸現在都在外頭,隨時有可能電話回來,一有消息你就上來告訴我們……”

  三伯母又吩咐傭人們關好門窗,去廚房盛了粥匆匆上樓。

  雲知:“大伯母心臟不好,怎麼不去醫院?”

  “勸過了,這當口她哪裡肯離開啊?只能等慕醫生來看看了……”

  “慕醫生……是我們的校醫?”

  “以前他也在這一帶做家庭醫生,對大伯母的身體情況比較了解。”幼歆反覆搓手說:“現在癥結還是在大哥,他要是一直失聯,那真就……唉,別說大伯母呢,我這心臟現在還蹦的厲害,五妹妹,你不是在大哥實驗室學習過嗎?會不會只是不小心燒了什麼器械?”

  雲知搖搖頭,“物理實驗室並沒有什麼可燃易爆物。”

  “那……”幼歆忍不住汗毛豎起,“該不會真被我媽說中,是被人給擄走了吧……”

  “咱們先別嚇唬自己。”雲知邊想邊說:“傍晚那會兒樓下來往的學生老師都不少,而且他們實驗室五六號人,又不是閻王爺抓小鬼,怎麼可能悄無聲息地把人全部帶走?”

  “那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即使大哥他們今天真的有在,應該是及時逃脫了才對。”雲知緩緩踱步,“只是,我總覺得……”

  “總覺得什麼?”

  “他們從一開始就不在實驗樓裡。”

  幼歆“啊”了一聲,“不會的,我爸爸說,有人看到他們的。”

  “那只能說明……”

  “轟隆”一聲雷鳴之響,掩去了雲知後半句話,幼歆被嚇出了一個激靈,見外頭瓢潑的大雨順著窗打進來,連忙喚傭人們去關窗戶,等回過頭時,發現五妹妹已經上樓去了。

  雲知關上臥室的門,坐回書桌前,隨手抽了一張草稿紙,揀起鋼筆,梳理著疑點。

  今天是週五,大南的課程每一學期都是固定的,每週五下午書呆子朱黎光和老學究蔡穹都要為大一新生授課,實驗室通常只有伯昀、夏爾以及單子三個人,爆炸的時間大概在五點,如果有人在這個時間段看到他們,要麼這人說謊,要麼當時在實驗室裡的人並不是伯昀他們。

  此為疑點一。疑點二,伯昀近來住校,但為了不讓家人擔心,幾乎每天都有電話回家的習慣,可從昨天開始她就打不通電話,即便是線路出了故障,大南大學對面的書局就有電話,出門一趟應該不難。他沒有聯絡家裡,直到現在都沒有報平安,極可能是客觀條件不允許,換句話說,很可能從昨晚起,他們人就都不在大南大學裡了。

  那麼他們究竟去了哪裡?

  雲知不得而知。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實驗室所做的研究比此前想象的還要危險,到了有人想要置他們於死地的地步。

  如果沈一拂的失蹤也與此有關的話,會不會已經……

  不會的。

  雲知飛快地在心裡否認。

  草稿紙上支離破碎的線索根本無法窺得全貌,她撕碎了丟入紙簍,只覺得忡忡憂心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

  此時的林公館被籠罩在一層白濛濛的雨霧中,她披著衣踱到窗前,望著渺茫的夜色,只有在閃電時才劃出一線亮光。

  又一道電光劃破天際,照亮了眼前的一切景象——正對面那棟別墅外的圍墻,紅的尤其刺眼。

  一霎時,腦海裡浮現了楚曼的信。

  她迅速將信從書包裡掏出來,展開,目光在「無力走遠,只可尋隙離家片刻」及「雖您久未居住」兩句中游走,再度抬眼望向遠處雨幕中的別墅閣樓,腦海裡回想起初來林公館那天小樹說的話。

  “這家好像都不住人的,我來這麼久,都沒有見過那邊亮過燈。”

  幼歆靠在沙發上打了個盹,隱約聽到“喀嚓”一聲關門的聲音,下意識睜開眼朝門邊望去,“大哥?”

  門邊空無一人。

  她喃喃自語:“我幻聽了?”

  這場瀑雨被風吹得如煙如霧,即使身披雨衣,單手握住帽檐,步出林公館時,額前髮就浸了個透。

  雲知也不知自己怎麼就鬼使神差地出來了,正如她根本毫無依據,卻直覺般地將伯昀與楚曼的那封信聯繫在了一起。

  假設大堂姐當年真的把那件「事關重大」的物件送出去,幕後人未必知情,那麼他們將目標轉移到伯昀身上,未嘗不是沒有可能。

  雲知所了解的伯昀,他對科研熱忱而執著,但對於處理各種危機的能力較薄弱,顯然沒有這方面的警惕性,渾不像有人提醒過他什麼。

  楚曼將如此要物埋在別人的宅邸裡,隨後寄信告之,應該是孤注一擲了。然而她並不能保證那位先生能夠收到信件,如果沒有收到,那件至關重要的東西恐怕還埋在某一處,至今無人發掘。

  當然這一切只是憑空猜測,雲知甚至無法分辨信中所訴是真是偽。

  除非……

  “呼”一陣冷風襲來,雲知不禁打了個寒顫,止步於這棟空曠的別墅前。

  這兒離公館大約不到四百米,平日站在陽台上看就覺得構築隱蔽,此時走到近處更覺得圍墻高聳。她繞到正前門,透過鐵柵欄只能迎面看到那棟洋樓的正面,根本難窺後園是個什麼光景,門鎖是把陳鎖,也未見任何撬痕。

  莫非猜錯了,不是這裡?

  雖說這一片區的空屋子不會只此一處,但楚曼會在信上提到「久未居住」,說明潛意識裡對房子的空印象深刻,有什麼比近在眼前更令人熟悉的呢?

  雲知將手電燈光往內晃了一圈,只覺得這門庭的花圃雖然雜亂,但方位及樹種頗是考究,西栽榆南栽李,門前還植了一排擋災化煞竹子——典型的風水論。

  正所謂有前無後的宅子是大忌,如果建宅主人信風水,應該另設個後門才對。

  沿著另一側圍墻行去,這條窄巷種了不少垂槐,彷如天然的屋檐一般,連傾盆大雨都能擋住大半,只是死胡同沒有路燈,越往內環境越發昏暗。

  就在她打起退堂鼓之際,竟然真的看到墻面的盡頭安了一扇鐵門。

  雲知第一反應是去看鐵門上的掛鎖——一把小號的廣鎖,鎖身光滑,槽口處似有彎曲,她拉了兩下,沒拉動,又解下頭上髮卡,插入鎖芯中撥動了兩下,“喀噠”一聲,鎖開了。

  雲知站在原地瞠目了好一會兒,一時間竟不敢推開這扇門。

  但既然走到這兒了,不親自看一眼,如何證實這宅院裡是否真有信中提到的亭子?

  念及於此,她將鎖旋轉,取下,緩緩推開鐵門,一步步朝前邁去。

  茂密的竹林將整個後院隱秘在其中,繞過最大那一棵古樹後,她看到了一個亭子。

  雙亭。

  富貴人家的宅院有亭子本是稀疏平常,但不是每家每戶都會築個雙頂雙亭。

  豆大的雨珠劈頭蓋臉襲來,心率飆到了極處——本來只是瞎猜,沒想到歪打正著,先是一把簧片受損的鎖,再而是眼前的雙亭。

  鎖未換,說明那位先生並未收到信……抑或是,人已經不在了。

  雲知踏入亭中,正在她僵立著不知該如何尋找信中提到的要物時,一聲低啞的嗓音毫無徵兆地出現在身後:“誰?”

  她嚇得狠狠一哆嗦。

  手電筒應聲落地,尚未來得及回頭,她感到後腦勺被什麼堅硬的東西抵住,隨即聽到一聲“喀嚓”。

  是手扣下槍扳機的聲響。

  過渡的驚懼令她連驚叫聲都發不出了,只喃喃道:“我……是住在附近的居民,我們家的貓丟了,我……”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甚至毫不懷疑自己會在下一秒被一槍崩了。

  然而一張口,身後的人仿佛頓住,雲知感覺到槍口緩緩挪開,她戰戰兢兢回轉過頭,只看到一雙男士皮鞋,一身黑衣,尚沒看清楚人,但聽“撲通”一聲,那人居然直接趴倒在了她的身後。

  她捂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尖叫出聲,餘光所見是一片黑,她不敢逗留,頭也不回的奔出亭子。

  那的男人是誰?

  他手裡有槍,是警察還是黑道?受傷了是因為剛剛與人搏鬥過嗎?

  深更半夜,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縱然疑竇重重,她也只想著盡快逃出這座宅子,剛奔向正門前,卻看到三個身著黑色西裝的男人從馬路外經過,三人均未穿雨衣,看樣子是在找人。

  雲知連忙止住腳步,但已經遲了一步,其中一個男人道:“老大,那邊有人!”

  她心裡“咯咚”一聲。

  這三個黑衣男人要找的恐怕就是亭子裡的那人,現在跑回去,只怕會被誤認作是同夥,若是主動舉報,他們要是衝進來補槍……作為目擊者,也難保不會被滅口……

  真是上天作弄,避無可避。

  眼見那三人走近,雲知強行鎮定下來,隔著鐵柵欄大門:“你、你們怎麼都不打傘啊?”

  那三人聞言皆是一愣,其中一人道:“什麼?”

  雲知手指一比身後的別墅,“今天晚上突然就停電了,我爸剛剛在電話裡和我說他要在巡捕房值夜,給我叫電工來了,我可等了好久了,辛苦你們這麼大雨還趕來……”

  那個站最前的頭子飛快抓住了關鍵詞,“你爸爸在巡捕房工作?”

  “是啊。”雲知點了一下頭,又蹙起眉,“不是我爸爸叫你們過來的媽?”

  另一個人忍不住道:“你看我們像電工樣嗎?”

  雲知“啊”了一聲,狀似無措的愣在原地,那頭目語調平和地說:“小姑娘別怕啊,叔叔們呢和你爸爸一樣,現在正在追捕一個犯人,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動靜?或者說看到什麼可疑的人路過?”

  “我沒看到什麼人……雨這麼大,哪聽得到什麼其他的聲音。”雲知驚慌問:“是跑到我們這片區來了嗎?是很危險的人嗎?”

  那頭目盯著她小鹿似的眼睛,片刻後道:“確實不大安全……我看這麼大雨,小姑娘一個人在家還是鎖好門,有什麼事等你爸爸回來再處理穩妥些。”

  “哦……好。”雲知攏好雨衣,回過身,往洋樓走去。

  身後兩名黑衣人想說什麼,頭目一抬手,示意他們安靜。

  本以為能糊弄過去,誰知他們仍站在原地,她能感受到幾道目光沉甸甸地綴在背後,每多邁一步,心就沉下一分,她死死咬住牙根,走到門前,從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假作開鎖的姿態。

  一把不對,再換一把,露餡在即,心跳幾乎快跳出嗓子眼,就在她打算拔腿就跑的時候,第三柄鑰匙嚴絲合縫地插入了門鎖內。

  有那麼一時半刻,腦海裡一片空白,她機械地旋開門鎖,推門,入屋,關門。

  黑衣頭目見她入內,這才轉身離去,身後一個跟班問:“老大,這就走了?”

  “這小姑娘要是和他一夥,躲在屋裡就行了,何必上趕著來搭話?走吧,繼續找。”

  雲知背靠著門,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空間裡,劇烈地喘著氣。

  此刻手心裡攥著的,是前一日失而復得的鑰匙。

  她忽然想起那次沈一拂用摩托車載她回來,他說:我順路。

  一聲驚天動地的雷鳴把她從混沌中拉出來,剎那間,縈繞已久的迷霧倏忽散開。

  她幾乎是衝出洋房的,奔到亭子前時,看到剛才倒地的那個男人仍躺在原地,雨水和鮮血混雜在一起,蔓延開來,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

  耳畔轟鳴作響,指尖條件反射一般地痙攣著,渾身上下每一寸皮膚和肌肉都是緊繃的。

  雲知也說不上自己的意識到底是清醒的,還是模糊的,她本不該貿然上前的。

  又或者,那只是一個本能的反應。

  她靠近,蹲下,動作極輕極緩地,將那人的肩膀扶正。

  雷光乍現,她終於認出了那張蒼白如死、英俊如斯的臉龐。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5 05:39 PM

第三十二章  又見松松

  雲知的心頭狠狠一悸。

  真的是他……他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電閃一霎而過,亭內陷入昏暗。她來不及多想,跪爬了兩步拾起方才掉落的手電,將光源照到了他的身上,被眼前的景象嚇傻了眼。

  右胸口處鮮血仍在泊泊湧出,連衣衫前襟都浸透了,發現他竟是中了彈, 她的腦子“嗡”一聲,“沈一拂……”

  她的聲音抖得連自己都聽不清,一時之間不知該先探他的鼻息還是先止他的血。

  大抵是被手電的燈晃著了,沈一拂眉頭忽地一蹙,睜開眼,恰好對上了雲知那雙驚駭不知所措的眸子。

  他還活著!

  雲知下意識咬著自己的舌尖,讓自己的嘴唇別抖得那麼厲害,“沈先生,你聽得到嗎?我是雲知,我去叫救護車……那個,對,慕醫生在我家,我這就叫他過來……”

  想起家中有醫生,雲知恨不得立刻奔回去,沈一拂突然伸手握住了她,他受了重傷,手中沒什麼力道,“別……驚動別人……”

  雲知顧不上問他為什麼,她緊張的聲音都帶起了顫腔,“……你要是、怕引來歹人,我可以報警……”

  “我中的就是警槍。”

  雲知徹底懵了,沈一拂沒多解釋,只勉強撐臂坐起,“今夜要是出了這扇門,只怕黑白兩道都得招來……”

  她忙去扶他,“那也得先活命……”

  他背抵著亭柱,大口喘了幾口氣:“子彈沒傷及內臟,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咳咳……我有個朋友是外科醫生,你幫我打給電話局,轉三六七八二蘇醫生接聽……”

  他分明已虛弱的面無人色,一字一句卻毫不含糊,“告訴他,我右肩窩處中穿透性槍傷……需得在在家中接受手術,半個小時之內,帶著他的手術刀出現……”

  “萬一他不接電話呢?”

  “不會。”

  許是他的語氣足夠篤定,令雲知原本搖搖欲墜的心稍稍穩住,“您宅中的電話能打嗎?我有鑰匙。”

  沈一拂頷首,他似乎還想說話,但被傷口帶起了一陣抽疼,話音戛然而止。

  她知時間不等人,立馬跌撞著發足奔回宅中,一進正廳,自然而然在沙發邊的茶几上找到老式的磁石電話。

  雲知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提起電話搖了柄,等接線員接通對方電話時,她第一句便問:“請問您是蘇醫生嗎?”

  電話那端的人似有一瞬的沉默:“嗯,您是?”

  “我叫雲知,是沈先生的學生,也是他鄰居……”她原封不動地重複了沈一拂的話,正想告訴他地址,蘇醫生立即打斷道:“我知道在哪兒。他現在人在宅中嗎?”

  “在亭子裡,我不敢動他,也搬不動他。”雲知問:“但他好像還在流血,我能先做點什麼?”

  蘇醫生飛快地說:“減緩血流的速度,要是找不到紗布或繃帶,先用帕子按壓,還有,盡量別讓他睡死了,我盡快到。”

  他說話的時候,雲知已經用手電筒四下照去,“蘇醫生,這一帶還有人在找沈先生,您來時可走後門……”

  “嘟嘟嘟……”對方已然掛上電話。

  手電忽然暗了。

  雲知旋了兩回,怎麼使勁都擰不出光來,心又揪了起來。

  沒有光,目不視物,一會兒如何進行手術?

  雷停了,漆黑的廳堂內只能聽到時鐘「滴答」的聲響。

  她知道,一分一秒流逝的不僅是血,還是生命。

  雲知只愣了三秒,試著拉開沙發旁的檯燈線,竟毫無預兆地亮了。

  她的四肢本因過度緊張而發麻,但在看到有電時整個人幾乎彈跳而起。她環顧一圈,想著大戶人家的醫藥箱通常放一樓,立即翻箱倒櫃了起來。不知是不是運氣好,開的第一個櫃子裡就找到了一個紅木箱,打開一看紗布碘酒都備著,她抱起箱子,撒腿就奔出去。

  雨勢漸弱,藉著窗戶透出來的光,能看清涼亭。

  沈一拂虛弱地側伏在地上,眼眸半睜半閉,好似隨時都要昏睡過去。雲知半跪在地,她這回冷靜了許多,一手飛快地疊了紗布摁上傷口,見他悶哼一聲,立即道:“蘇醫生說他盡快到。”

  想起蘇醫生的囑託,她湊近他耳畔,道:“沈校長?沈先生?沈教授……”她一遍遍重複地喚他名字,見他沒有反應,脫口道:“沈一拂!”

  他的眼睫微微扇動了一下,“……沒大沒小。”

  “……醫生說不能讓你睡死。”

  傷口上的紗布很快被鮮血浸透,她忙又換塊新的覆上去,看他伸手摁在自己脖頸處,忍不住問:“是感覺呼吸困難嗎?”

  他沒吭聲,雲知生怕他再失去意識,又靠近喊著:“沈先生!”

  “……按壓鎖骨動脈搏動處可止血……生物的急救課,你們應該上到了。”

  雲知見這當口了,他還有勁兒擺校長架子,看來是傷的真不太重。她就這麼不時的喚兩句,他偶爾應和兩聲,總算游離於昏與醒的邊緣。等紗布換到最後一塊的時候,她聽到後門處傳來“咿呀”一聲,連忙奔過去,第一眼便看到一個打著傘、提著藥箱的男子:“請問您是蘇……松松?”

  蘇慶松?!

  妘婛打小就是宮裡的紅人兒,玩伴從來不缺,可沈一拂不同,他自幼喜靜,大多數活蹦亂跳男孩子都和他玩不到一塊去,唯一的朋友大概就是蘇太醫家的次子蘇慶松了。

  倒不能說是什麼一見如故,蘇慶松纏著沈一拂的原因就是相中了他的「體弱多病」,能夠隨他把把脈、試試針什麼的,充分配合他玩醫患遊戲。

  只是在她印象中,蘇慶松有那麼兩三次把人好端端給「治」個人事不省,氣得她好一陣子見著他就要拎起棒槌追著跑,以此來捍衛她的未婚夫。

  這模式多往後延伸兩年,導致蘇慶松遠遠見著她就溜,有次慈禧問及後,稍稍斥了妘婛兩句,此後五格格一改態度,見著他就笑眯眯喊他「松松」,驚得蘇慶松更是發毛。

  倒是沈一拂出國留學後,二人關係反而緩和了些,只是他那種不靠譜的形象,早已根深蒂固……哪怕現在看著人高馬大的,但這雙細長又欠揍的丹鳳眼,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的。

  他怎麼忽然就成了沈一拂等著救命的可靠醫生了?

  蘇慶松在雨中跑得急,進門時仍喘著粗氣,乍然聽來一聲「松松」,他眼角條件反射地一跳,“你叫我……什麼?”

  “我是說蘇、蘇醫生……總算來了。”雲知多打了一下磕巴,“沈教授還在亭子裡……”

  蘇慶松大步流星跨入亭中,看著沈一拂的慘狀也嚇了一跳,當即蹲下身把藥箱放下,拿著手電照看他的傷勢與瞳孔,“沈琇,聽得到我說話嗎?”

  沈一拂含混應了聲。

  雲知:“他傷的重嗎?”

  慶松道:“還好,看著應該沒傷著心肺和大動脈,只要沒感染就好說……屋子能進吧?”

  “能。”

  慶松直接將沈一拂打橫抱起,雖說抱的極為費勁,但總算勉強站起來,雲知飛快撿起掉落的槍、抱起碩大的藥箱在前頭帶路——看一樓就近的臥房懸著頂燈,搶先一步掀開被褥扶著將沈一拂一起放到床上。

  慶松一邊脫下外套,一邊打開醫藥箱備刀具、酒精燈、生理鹽水之類的藥罐,雲知看床邊的書桌不夠大,又衝到客廳外拉了張几案進屋,幫著鋪好桌墊。慶松消毒完手術器具,正想說這屋內的燈光仍是不足,便看到她不知從哪裡拖來一盞長長的西洋落地燈,接上插頭,燈亮了。

  “如果不夠亮,我來舉電筒。”她說。

  “……夠亮。”

  此時沈一拂的神志游離在清醒與昏迷的邊緣,慶松不敢再大弧度的動他,只能先用剪刀將傷口附近的衣料裁下來,上過麻藥後,瞥見雲知一臉的擔驚受怕,只當她是怕這血腥的場面,道:“要是不敢看,可以背過身去。”

  雲知哪是不敢看?只是單純不信任他的醫術,這可不是兒時能扎針重來的扮家家。

  她這一急一跺腳的,“您麻利點兒行不行?再磨嘰下去沈先生可等不及!”

  慶松被這句京腔飆的一怔,這情勢也容不得他多想,暫時壓住心下疑慮,直接手術。

  她嘴上是這麼催促著,但看到手術刀割破皮膚的時候,仍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出乎雲知的意料,手術進行地很順利,從取彈、清創、消毒到縫合,約莫也就十來分鐘的時間,雖說她也分不清這手術技法的好壞,但到後來肉眼可見的止了血,才鼓起勇氣湊近問:“這樣就……好了嗎?”

  “還好沒傷著肺,而且子彈完整,要不是他失血過多,都不至於昏迷。”慶松麻溜的給線打了個結,正要回頭找剪子,見雲知遞來,忍不住讚賞道:“很多姑娘頭一回看這種手術,都嚇得捂眼睛呢。”

  雲知默默握住摳出印痕的掌心,故作鎮定地別過頭,“這種程度,也還好吧。”

  “我看你止血措施做的挺好的……”慶松這會兒放鬆下來,才得空多打量了她兩眼,雖說這丫頭淋了一身狼狽,一雙眼睛卻是透亮的,“你在電話裡說你是沈琇的學生,是大南的?”

  “滬澄的。”

  慶松詫異,“你才讀中學?”

  “怎麼,我看著很老嗎?”

  當然不。

  只是,如她這樣年華的學生,通常在他這般歲數的醫生、學者面前,會自然而然的拘謹些,但這丫頭今晚的舉動……不論是對話、抑或是肢體動作,都透著一種隨意的姿態。

  隨意到……渾然沒有初次見面的陌生感。

  “是我眼拙了。”他摘下手套,一伸手,“我叫蘇慶松,是你們沈校長朋友,今晚多虧你幫忙,否則他這條命可未必撿的回來。看你小小年紀蠻有膽色的,叫什麼名字啊?”

  分明也長了十歲,這話癆的性子倒是一如既往,不過,比起某些人不時倚老賣老,倒是蘇慶松更上道些。

  她回握了一下,“林雲知。”

  慶松:“你知不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為什麼會中槍?”

  她搖頭,“他只說中了警槍不能上醫院……”

  “警槍?老天爺,他才來上海幾天,居然能把黑白兩道都給惹了?”慶松竟沒多問,只一臉嫌棄地將沈一拂把濕漉漉的上衣給剪了抽出來,“那你呢,怎麼會到他家來的?”

  “我家就住在旁邊,也是剛巧撞見了……”雲知眼神不自覺瞄開,“然後,沈先生在昏迷之前告訴了我您的電話。”

  慶松遲疑的看了她一眼,心道:這可怪了,對誰都生人勿擾的沈公子,敢把自己的命交給這麼一個黃毛小丫頭?

  雲知看他皺著眉頭轉向自己:“幹嘛這麼看我?”

  “你在聽說他中了警槍,一點兒也不懷疑的嗎?”

  “懷疑什麼?”

  “不懷疑他是犯了案,不擔心自己窩藏罪犯嗎?”

  雲知聽出了他話裡的試探,不鹹不淡說:“哦,我這不是叫來蘇醫生您了麼?真有什麼鍋,就說我是被挾持的,讓你來背不就好了。”

  慶松差點沒給嗆到,問不出所以然,只好轉了話鋒:“好吧……那,麻煩這位被挾持的……女同學,看看有沒有這位嫌犯能穿的衣服,最好帶扣子,他這一身濕漉漉的很容易著涼。”

  客房的衣架空空如也,雲知只得跑二樓找,這老宅子畢竟多年沒人住過,進了倆屋也沒翻著什麼衣服,倒是走廊盡頭那一間開進門沒粉塵撲鼻的感覺,開了燈,只看一眼屋內的陳設布置,便能看出是沈一拂的喜好。

  她迅速開櫃,揀了幾件棉質的襯衣,無意間瞥見了藏在衣物裡的木匣子。

  雲知整個人愣住。

  因為這個木匣子,曾是她的。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5 06:10 PM

第三十三章  吾妻妘婛

  確切來說,曾經是她的東西。

  說起來,這木匣子還是個古董,據說是道光皇帝專為孝成全皇后打造的,妙處不在於匣身而在於鎖——這把白桐鎖上有五個小環,每個環上刻有六個漢字,只有將小輪上的字組成正確的詩句方可開鎖。孝成全皇后死後,匣子沒再開過,後來也不知怎麼就傳到了慈禧手中,有回宮宴說起這典故,老佛爺笑稱,說誰能解開這鎖的詩謎就將匣子賜給誰,後來一整夜下來,朝臣們絞盡腦汁說了各種六言絕句,始終沒有人猜出來。

  誰能料想,親王家的小格格,隨手旋了一句根本稱不上是詩的句,“喀嚓”一聲,開了。

  當所有人詢問謎底時,妘婛訥訥念:“等、我、回、來、再、吃。”

  眾人啼笑皆非。

  應是道光皇帝喜與皇后進食,又因忙於朝務總被皇后放鴿子,才設此「密碼」。

  後來,妘婛一直很寶貝這匣子,拿來裝過糖、裝過珠寶首飾、裝過……信。

  沈一拂去美利堅留學那年,她連熬了好幾夜,寫了大半匣子的信給他,在他臨走前遞給他,說:“我聽說坐輪船很久、也很辛苦,這裡都是我給你寫的信,你無聊的時候……可以拆開來看,就當做是……我陪你一起坐船啦,哦,不過每天最多只能看一封,不能貪心。”

  他接過匣子,沉默良久,慢慢展開笑:“好,一日一封,不貪心。”

  雲知以為這匣子早就被他給丟了,成親那半年在將軍府中也都從未見過。

  何以會出現在這兒?

  她拿出匣子,感受到裡頭的重量,放在櫃面上,將銅鎖一個字一個字撥到了那時的——等我回來再吃。

  出乎意料的是,打不開。

  密碼被沈一拂給換了?

  換成什麼了?

  正猜測著,聽到樓下慶松的聲音:“哎!小姑娘,找到衣服沒?找不到算了!”

  “來了!”

  雲知將匣子收回去,匆匆捧著衣服下樓,一進門,遠遠見慶松已把沈教授的上衣脫個精光,下意識別過頭,支支吾吾道:“在這裡。”

  慶松忙著配吊瓶的藥,騰不出手,“他這半個身子裹繃帶呢,怕啥羞,拿來。”

  雲知無奈,避開目光,別彆扭扭踱過去,仍一個餘光看到沈一拂胸前的疤痕——正對心臟的位置。

  慶松接過衣服,小心翼翼給沈一拂套上,見雲知這會兒毫不避諱,定定盯著他胸口看:“嗯哼,你這是要麼不看,要麼看的挪不開眼啊。”

  “這個疤……”

  “是手術疤。”

  雲知:“心臟動手術?不會很危險嗎?”

  “危險?那簡直是靠上帝擲骰子,基本找死。即使是現在,心臟手術的成活率依舊極低,更不要提是十多年前了。”

  “十多年前?”她驚了。

  “得有……十三四年了吧。”慶松調整著吊瓶的橡膠管,“我後來聽說的時候也覺得不可思議,說是得把人浸在冰凍的水中進行低溫麻醉,心臟只有在停跳時才能進行手術,但是不能超過六分鐘……給他動刀的那美國醫生前幾台類似的手術基本失敗,沈琇能活下來,某種程度上來說是能載入醫學史奇跡的。”

  十四年前。

  所以他十四歲那年突然要去美利堅留學,是為了動心臟手術?

  如果……是這樣凶險的手術……

  雲知夢遊似地接道:“他怎麼從來沒有和我提過……”

  慶松從醫藥箱取出水銀體溫計抖了兩下,“這種陳年舊事他從來不和外人提及的。”

  一句「外人」入耳,好似一口氣梗在心間,上不去也下不來。

  明明時過境遷,明知他平安活到了現在,可腦海裡,為什麼會想起他臨別前那場生日宴孤身一人坐在樹下的樣子?

  那時的他,看滿堂賓客喜慶洋洋道賀他前程似錦,是一番怎樣的心情?

  她心裡開始走馬燈似的晃過許多畫面。

  此刻應當恨他無心、惱他薄情的,但為什麼湧上心頭,卻是遲了十四年的揪心。

  有那麼幾秒,她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仍守望著那座空盪盪地將軍府,從來就沒有走出來過。

  慶松本想給她拉凳子坐,未料一抬眼,見她眼圈都紅了:“呃……你哭了?”

  “沒有。”說這話的時候,她的分明帶了一點鼻音。

  慶松順著她的目光看了猶在昏睡的床中人一眼,一言難盡地嘆了一口「這廝該不會又偷走小姑娘心」的氣;按理說這種事他也司空見慣,說不上來為什麼,他對雲知有種說不上來的親切感,於是慈祥勸道:“你別看你們沈校長長得年輕,事實上,他為人古板、又死心眼,毫無新時代的氣息,對於師生戀更是沒有一點接受力……”

  雲知被他拐彎抹角的繞暈了,“啊?”

  慶松輕咳了一聲,“就,主要他體質有點特殊,有時候會讓人造成一些錯覺……你別誤會啊,我就是……”

  雲知聽懂了:“蘇醫生擔心我喜歡沈校長?”

  聽她如此直白的發問,慶松一噎,“我倒不是這意思。”

  “既然不是,說什麼師生戀?”雲知問:“總不能是你擔心沈校長喜歡我吧?”

  “……”

  明明只想勸退人小姑娘,怎麼就被反將一軍了?

  以及這莫名被支配的熟悉感是怎麼回事?

  這一調一侃,好像也衝淡了一些憂思,雲知問:“那他……治好了嗎?現在還會時常心絞痛嗎?”

  慶松蹙眉:“你怎麼知道他心絞痛的?”

  雲知自覺失言,乾咳了一聲,“心臟病不都是會心絞痛的,我看書上是這樣說的……”

  “什麼書這麼不嚴謹啊,心臟病的類型很多,有心律失常啊、心臟壓塞啊……感受也是千變萬化,有的是心悸,有的……”

  她不得不再次打斷他:“我是好奇,經歷過手術,他現在是不是就和我們都一樣了?”

  饒是她盡量斂去了話意裡的情緒,慶松依舊敏銳地捕捉到了什麼,“唷,你很關心你們校長嘛……”

  “……沒有。”

  慶松笑吟吟舉起溫度計,“那我可以拒絕回答。”

  “……”

  雲知努力克制拎起棒槌的衝動,還沒來得及辯駁,忽見慶松神色一頓:“老天……這燒得也太離譜了。”

  “多少?”

  “快四十一了。”

  慶松當即收斂頑色,給他量血壓、測脈搏,聽到後邊臉色越來越難看,忙站起身來開藥箱,翻半天什麼也沒找著,看他這般,她的心跟著揪起來,“怎麼了?”

  “他這藥掛了小半瓶了,正常情況下燒會慢慢退,但現在反而升溫,恐怕真是傷口感染。他有心臟病史,平常是無妨,如果持續高燒,心率過猛,當然不妙。”慶松看了一下手錶,“我得去就近的醫院開抗生素,這頭你幫忙照看,先物理降溫,還有……”他從藥箱裡拿出一小瓶藥,“他的心率,一分鐘超過150,不用等我回來就得給他灌下去。”

  “現在喝不行嗎?”

  “這是瓶猛藥,下去之後很可能會引發一些呼吸道的過敏反應,最好等麻藥退了,人恢復意識再服用,當然,要是過了臨界值,也就別顧那麼多了。”慶松褪下手錶放在桌上,“總之實時監測,我快去快回。”

  他一口氣撂下話,急匆匆出門去。

  還沒落下的心又懸到了嗓子眼,她忙去摸沈一拂的額頭,被燙的一縮手,打了個哆嗦。

  他的臉色暈起不正常的血色,嘴唇卻是慘白,手指微微抽搐地顫著停不下來。

  雲知拍了拍自己的臉,強行打起精神,找了幾塊毛巾,又去廚房打了盆水來,尤嫌墊只額頭不夠,又擰了兩塊,解開他的衣扣給他物理降溫。

  這節骨眼,她是真的慌了,什麼男女之嫌全然顧不上,連褲腿也給他裹了起來,從腋窩到膝蓋後側都一遍遍用冷水擦拭,期間還要不時更換冷敷的毛巾,一通折騰下來,他降沒降溫不曉得,自己倒先累的汗流浹背。

  觸手可及的體溫稍緩了些,雲知重新把被子給捻回去,正拿起手錶準備測他心率,忽然聽他幾不可聞地哼了一聲。

  雲知倏地轉過頭,見他那隻打點滴的手要揪住胸口,搶一步伸過手攔住,“不許亂動。”

  他握住了她,喃喃道:“疼……”

  這一聲疼,一下子將她的神識拉回了很久、很久的往昔。

  那時,沈公子也只是個孩子,每回太醫施針的時候,他都咬著牙硬抗。她就坐在一旁抓著他的手,實在不忍心,就說:“疼就說,不許忍著。”

  他依舊不吭聲,只有等其他人都退了,他才鬆口:“疼。”

  妘婛小格格的嘴都要噘上天:“太醫都走了,你喊疼,也聽不到。”

  他看著她,不肯鬆開十指相扣,“可我喊疼,只有你能聽。”

  交握的力道加重,雲知回過神來,見那吊瓶的水滴停了下來,又不敢硬掙開手,只好用另一隻手輕輕撫著他的心口處,輕聲道:“不疼,不疼。”

  不疼,不疼。是一個孩子學著大人的語氣安撫著另一個孩子。

  他仿佛聽到了,又仿佛沒有聽到。

  右手被他捏得指節發白,左手又搆不著他的右手,想起慶松的囑咐,雲知俯下身,以耳朵貼在他的心口,舉起錶,眼睛仔細盯著秒針,開始計算他的心跳。

  “1,2,3,4……”

  小時候,她不懂摸脈,也曾這樣伏在他的胸口前,碎碎念叨他的心音。

  “37,38,39,40……”

  只是,有時數著數著,心跳的頻率會加快,小格格會緊張,哪能想到他只是裝睡。

  “79,80,81,82……”

  沈一拂無聲無息地睜開眼,朦朧中,感覺到她梳著的小辮子像麻雀的尾巴蹭著他的下巴,濕透的碎髮,卷曲地繞著耳朵。

  “118,119,120,121……”

  輕輕呢喃的聲音,好像來自遠久的夢境,明明肩窩受了槍傷,本不該動的手臂慢慢抬起,停在那毛茸茸的腦袋上,久久不敢落下。

  “138,139,140,141……”

  雲知被這飆升的心率嚇得屏住呼吸,忽爾感受到頭髮上溫熱的觸感,她一個激靈坐直身,見沈一拂正看著自己。

  “你……醒了?!你這心率快到臨界點了,我正愁要不要給你餵藥呢!”她就要起身去拿藥,他卻沒有鬆手。

  “沈先生,我得給你拿藥啊。”

  見他呆呆的沒有反應,也不知是不是燒糊塗了,雲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那個,你還認得我麼?我是雲……”

  “認得……”他乍然開口,聲音低啞。

  幽暗的燈光下,他的眼睛仿佛收容了整個星河,從遙遠的地方望來,“我認得,你是愛新覺羅,妘婛。”

  “我的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5 06:33 PM

第三十四章  驚魂未定

  在沈琇的印象中,妘婛打小就和那些名門小閨秀不太一樣。

  她會爬紫禁城最高的那棵樹上,只為給鳥兒搭個窩;她敢在帝師翁老的課上出言反駁,雖然常常歪理連篇;她長得好看,好看到即使京城裡一個個名門公子都被她整的叫苦連天,也不會有人真的生她的氣。

  他本就不起眼,從來遠遠看著那些熱鬧,好奇著,不敢湊近。有一天,爹告訴他,沈家欲與親王家結親,之後,皇后娘娘領他走到妘婛面前,對她說:“妘婛吶,你阿瑪為你尋了一門親,他就是你未來的夫婿了。”

  那笑容甜的像朵花一樣的小姑娘,臉蛋瞬間皺成了一隻小哭包。

  後來有那麼一陣子,他似乎不自覺成了五格格的笑柄,格格們會同情的嘲笑她要嫁給“矮小子”“病秧子”,其他王孫少爺看到他更是明裡暗裡給他不少難堪。

  妘婛卻沒有如他想的那般惱羞成怒,她對女孩子們說:“男子不同女子,小時候矮些沒什麼,以後他長得會比所有人都高的”;她還會拎著高爾夫球棍,指向男孩子們說,“誰欺負我的未婚夫,就是欺負我。”

  幼時的回憶總是碎片式的,並不連貫,有些部分會像烙印一樣刻在歲月裡,一幕一幕剪輯成一部不限時長的電影,畫面不曾褪色,對白縈繞在耳,偶爾閃現在夢裡,會讓人誤以為自己還活在當下。

  “欸,妘婛,你為什麼老喜歡數我心跳啊?”

  “我這不是怕松松把你扎壞了唄?”

  “我可以教你把脈的啊。”

  “幹嘛?不肯給我聽哦?”

  “我不是……”沈小公子弱弱嘀咕,“只怕本來沒事,你這聽法要聽出事來。”

  “啊?”

  後來,在很漫長的一段時光中,他一個人住,一個人生病,一個人發燒,一個人量體溫、測脈搏,好像也漸漸地開始習慣,不會……再有一個女孩趴在他的胸前默念他的心跳。

  直到……這一刻。

  耳畔的數數聲一輕一重,伴著他的心跳一躍一落,分明燒的還不算糊塗,睜眼時朦朦朧朧間看到的那張臉……仿佛也並非屬於五格格的,心卻蠻不講理的生出一種認知——近在咫尺、近乎篤定。

  唯有她。

  針管因為手勁太用力而鮮血倒流,他死死握著,不肯放:“你是愛新覺羅,妘婛。”

  這句話石破天驚,足以令雲知震撼的不知所措,不待她回神,又聽他道了後一句。

  “……我的妻”。

  雲知懷疑自己是鬼迷了心竅,竟沒有在第一時間否認,他的眼神好像能把人融進去似的,觸到了,就挪不開了,“我……”

  是哪裡露餡的?

  不可能,他沒理由認出來的,準是燒太高才會說胡話。

  “不是……我是雲知啊,”她心如擂鼓,“您認錯人了,沈先生。”

  模糊的面容變得清晰,“……林、雲知?”

  “您中了槍,讓我電話蘇醫生過來給您動手術,子彈剛才已經取出來,只是傷口可能感染了,蘇先生出門給您取藥去了。”

  思緒與理智霎時回歸正主,沈一拂緩緩鬆開手,目光黯淡了下來。

  雲知不敢鬆懈,她擦了擦手心的冷汗,擰開棕色的小瓶,“蘇醫生說這是瓶猛藥,容易引發呼吸道過敏,但是您的心率已近臨界值……現在感覺怎麼樣,要否再測一次心率……”

  話沒說完,他問:“你,伏在我胸前,是為了測心率?”

  “是您握住我,一時騰不出手來……先別說這些了,藥……”

  他沒去接藥,而是拿起手錶,自己搭著腕測,一分鐘後,他道:“不急。”

  “真的不要緊麼?剛才……”

  “剛才,”沈一拂垂眸,“我誤解了,心率不準。”

  她怔了怔,本該順勢岔開話題,卻鬼使神差地反問:“誤解我是您……妻子?”

  “以前,她也這樣聽過我的心跳。”

  說完,沈一拂自己先愣住了,他向來慣把心事藏的密不透風,從未對任何人開過憶往昔的話頭。

  好在他語氣淡淡,雲知沒察覺更多,面上仍強撐著那一副不知情的姿態:“女子嘛,許多都沒學過摸脈的。總之……誤會解除就好了。”

  他沒應這句,須臾方道:“只聽你這一句,倒還真像是……”

  他頓住,沒往下說,她忍不住問:“是什麼?”

  像是她的慌不擇言,像是……自己沒有認錯人。

  “是我……燒糊塗了罷。”他閉眼,揉了揉眉骨,“林小姐怎麼會半夜出現在我家?”

  “我起先不知道是你家,因為我哥哥失蹤了,我又……”那封信的事,她一時解釋不清,只道:“……反正,只是巧合。”

  他道:“他暫時沒事。”

  雲知心頭一跳,“你們今晚在一起的嗎?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實驗室會怎麼爆炸的?還有那些追殺你的人,都是些什麼人?”

  沈一拂眉梢一抬,“你遇到那些人了?”

  “我在亭子裡被你嚇跑之後,在前門去遇到兩個……哦!不對,三個穿黑色西裝的男人來問話……”雲知將大致過程簡述了一遍,“……等到鑰匙真插進門的時候,我才恍過神來,料想這裡或許是你的家。”

  沈一拂沉思著,不知在想什麼。

  雲知沒聽他吭聲,又忍不住問:“你還沒回答我呢,到底為什麼會被追殺?那些人日後會不會找你的麻煩?”

  “暫時應該沒人知道是我。”

  “不知道是你,怎麼會追殺你?”

  換作是平時,沈一拂大概率不會細答她的話,但他高燒在身,人還處在某種半懵半醒的狀態,竟然有問有答說:“整件事我也尚未釐清。之前民都薈中毒,我就開始留心了,後來接觸了伯昀研發的項目察覺到些許線索,前段日子離開上海也是為了查證此事。沒有想到我沒離開幾日,實驗室就遭了竊……”

  “遭竊?”

  “若非我們事先在每一份研究報告上都做了特別的印記,恐怕都未必能察覺。”

  雲知:“沈先生的意思是,學校裡出了內賊,你們不想打草驚蛇?”

  未料她的腦子轉的這般快,沈一拂稍微頓了一下,“不排除可能。我連夜趕回上海,以防萬一才讓伯昀帶他們先撤出實驗室,沒想到對方先製造了爆炸,又借了鴻龍幫的勢力去追人……不過你放心,你大哥他們暫時撤離上海,應該是安全的……”

  想來是沈一拂以一己之力引開了殺手。一想到那種鋌而走險的火拼場景,她心又不自禁揪了起來:“放什麼心啊,你受傷了啊。”

  話一出口,她就心虛的用下一句掩過去,“那、既然是黑道的人,你又為什麼說自己中了警槍…”

  反應慢半拍的沈校長看著她的側臉,略略遲緩地眨了兩下眼,復才道:“那些人追我的時候,有巡邏的警察趕到,我確實中的是警槍……”

  雲知先是一呆,隨即恍然道:“你也持槍,且是在被鴻龍幫的人追蹤,很容易被誤認為是幫派恩怨,巡警不太可能介入,更不要說開槍了。怪不得你不肯去醫院了……不過,沈先生是刻意隱藏自己的身份麼?如若他們知道你是誰,只怕未必敢惹你。”

  這口氣怎麼……

  沈一拂來不及細究,只覺得這會兒心臟砰砰砰跳的厲害,又搭脈自測起來,雲知半個身背著他,沒察覺,兀自道:“你是擔心自己這時候出頭,對方會縮手,才不肯就醫的嗎?”

  他的眼睛盯著秒表,心裡算著數:“只有……先隱藏在暗處,方能靜觀其變。但你說人追到了這裡,安全起見,你最好現在就回家去。”

  她倏地回眼,“那不行!”

  看他投來異樣的神色,她又扭回頭去:“蘇先生吩咐了,他沒回來,我不能離開的。”

  沈一拂重新拾起那瓶藥,仰頭飲下,喘了兩口氣道:“假如、真的有人闖門進來,我也未必能護的了你……”

  “誰要你護了?”她脫口而出,“我自己能保護自己…”

  “大人的事大人自有辦法處理。”

  一聽他耍長輩威風,她就氣不打一出來:“要是沒我這個「孩子」,您這位「大人」此刻還躺在涼亭裡自生自滅呢!”

  也不知是給這丫頭的倔勁給激的,還是那藥勁太過上頭,他徒然迎來一波頭暈目眩。雲知察覺不對,一回頭,看他面色煞白的蜷在那兒,驚道:“你還好嗎?”

  沈一拂並不太好,急劇升起的血壓在體內橫衝直撞,半個氣管瘀著,呼吸不到底處,他用力的呼氣、吸氣,試圖穩下來。

  正不知所措著,驟然聽到外頭傳來”碰”一聲玻璃落地的脆響,雲知心底“咯咚”一聲——有人砸窗?!

  一陣腳步聲隱隱靠近,沈一拂下意識將雲知拉到身後側,一雙眼死死盯著門口,竭力讓自己的視線對焦,另一隻手不動聲色地執起桌上的手,槍拎著瓶瓶罐罐的慶松一進門,就看到眼前那對準自己的方向的槍口:“出、出出出……什麼事了?”

  十分鐘後。

  廚房鍋裡的水滾沸了,雲知魂未歸位,聽到鍋蓋被蒸汽掀的“啪啪”響,才回過神來。

  慶松給吊瓶換了一罐藥,看沈一拂呼吸順暢下來,心有餘悸拍拍胸口:“我就是不小心碰到花瓶,你這鬼見愁的,我要是晚點吱聲,是不是就要血濺當場了?”

  前一刻才經歷過心梗的沈先生閉著眼,“怎麼去這麼久?”

  “這三更半夜的還下著雨,你以為抗生素那麼好拿?我都騎到西江路去了,好在那邊的診所沒關門。”慶松看他這一副要死不死的模樣,“我才來上海,你沒盡地主之誼也罷,還來這麼一出午夜驚魂,你說你一個這當的是什麼校長啊,保定軍校啊?”

  半昏迷的沈校長糾正:“是代校長。”

  慶松斜瞅一眼,“得了,這點滴掛進去,至少得睡個大半天,有什麼吩咐趕緊的,要是真惹了什麼地頭蛇,就恕我不能遵守你那個君子協定,我可不想陪著你客死異鄉。”

  沈一拂沒有太多說話的餘力,他勉強抬起眼,示意慶松湊近,幾句過後,方才安心把眼閉了回去。

  雲知端溫水進來時沈一拂已經睡著了。

  慶松接過杯子,“今晚都辛苦了,內啥,你說你家就在隔壁對吧?走,我送你過去。”

  “沈先生呢?”

  “他睡他的,沒事兒。”

  “就這麼把他丟下,會不會有危險!”

  “他這體溫都降了,有什麼危險的?你瞧,快四點了,你小姑娘家的淋一身雨的,趕快回去洗洗,最好能泡個熱水澡,要是招涼了,明天誰來給你們沈校長送飯?”

  聽到「送飯」兩個字,雲知總算沒再推脫,“那好吧,我明天醒來就送點吃的過來。那個,我自己能走,蘇醫生還是留下來看針吧。”

  “你沈校長昏睡前千叮嚀、萬囑咐要我親自護送你回去,你就別推辭了,ok?”

  回到林公館時客廳的燈早熄了,這麼溜達出去大半夜,竟也沒人察覺。

  饒是她這身子板耐風耐雨,整夜下來三魂五魄幾度受驚,難免疲憊,便聽了醫囑回浴室放了一桶熱水,人浸下去鼻氣才通暢了些。她閉著眼,聽外邊草叢的蟲叫聲,今夜種種在腦海裡過了好幾輪,依舊有一種驚魂未定的漂浮感。

  尤其是那句……“錯認”。

  總不至於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

  雲知狠狠敲了敲自己的腦門:“又不長記性,他要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又何至於占別人的身體過活?”

  倦意席捲而來,她不再與自己亂漿似的大腦作對,頭髮擦了個半乾便倒床上去。

  這一覺渾渾噩噩不怎麼踏實,天剛亮的時候,樓下一陣電話鈴聲鬧個不停,她眯著眼瞄了一眼時鐘,六點不到,又掩上被子繼續睡。

  不知是誰接了電話,也就消停了那麼一會兒,隱約聽到有人哭哭啼啼的,雲知以為自己還在做夢,又過一陣聽到有人急促敲房門,她還迷迷糊糊的,就見小樹就推門進來急道:“五小姐,不好了,大少爺成了通緝犯,警察廳的人上門來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5 06:39 PM

第三十五章  兵行險著

  雲知還沒來得及換睡衣,那兩名警察已經從客廳搜到了二樓來,伯昀的書房被他們翻的一團亂,大伯母和楚仙她們都被這陣勢嚇得縮在一旁不敢出聲,林賦厲攔不住他們,只能出言警告道:“這裡是法租界,就算有事也該巡捕房出面,輪不到你們警察局的人越俎代庖!”

  三伯“蹬蹬蹬”踩著樓板上來,同大伯耳語了兩句,雲知離的不近,也聽到“已經電話過陳探長”這幾個字,那兩名警察大抵也知道大伯在上海也是有頭臉的人,確認過伯昀人沒藏在家裡,姿態稍稍放緩:“林先生既然是商會的人,配合上海商埠警察局做調查,又何必驚動巡捕房呢?”

  林賦厲冷笑道:“配合調查?連正式的通緝文書都沒有就敢來闖門,這要是不知道的,還當公館是進了賊!”

  兩名警察沒敢硬碰硬,忙裝模作樣地致了歉,匆匆離開。人一走,大伯母先哭嚎了起來,“老天爺,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不是說伯昀失蹤了嗎?怎麼、怎麼突然就變成製造爆炸、盜取政府機密文件的通緝犯了?!”

  眼見大伯母又要暈厥,三伯母一邊扶著她坐回沙發一邊道:“大嫂先別著急,伯昀這孩子什麼性子咱們還不了解嘛?他也就是一介文弱書生,就算有這膽子也沒這本事啊,我看他們肯定是搞錯了……哎呀榮媽,你還愣著幹什麼,快給大太太倒杯水過來!”

  幼歆完全驚傻了:“可是,剛剛那個警察不是說實驗室的檔案櫃是空的,這是不是說明大哥他們在爆炸之前就把東西都收走了……”

  楚仙急出了哭腔:“這都什麼時候了,大哥去向不明,你還講這種添亂的話!”

  樓下客廳裡的女人們哭哭啼啼的你一句我一句,雲知聽懂了大概,她飛快換好了衣服,一出房門正好聽到樓梯口的大伯對三伯說:“我得去趟市政府,都鬧到市警察局了,陳探長就算來了也只能唬個樣子,你去找寧會長,他在警察局的門路更廣,能探多少算多少,當務之急,還是盡快找到伯昀。”

  三伯立馬會意,飛快奔下樓叫去叫司機,大伯雖然看著鎮定,上樓梯的差點沒崴了腳,雲知上前攙了一把:“大伯,其實……”

  她本想告訴林賦厲伯昀暫時離開上海的事,但她答應過沈一拂不能暴露他的行蹤,一時沒把話往下說。大伯皺著眉頭問:“什麼?”

  “暑假的時候,我在大哥的實驗室學習那陣子,好像聽大哥和沈教授提過一句話……”

  大伯皺起眉:“什麼話?”

  雲知想了一下,編道:“提到了『實驗室的研發怕已經不是洋行覬覦那麼簡單』這句。”

  大伯一震,“當真?”

  當然不是真的。但現在情勢危機,為了暗示大伯,她只好點頭,又道:“我不曉得是什麼意思,還開玩笑問大哥是不是惹了什麼有權勢的官兒,他當時神情有些怪怪的,但後來又好似什麼事也沒有,我就沒放在心上了。所以我剛剛突然想到……”

  “想到什麼?你儘管說。”

  雲知輕聲說:“我就是覺得,要是無憑無據,『盜取機密文件』這樣的罪行,怎麼能說污衊就污衊的?要是有憑有據,那提出憑據的人,會不會就與污衊大哥的人有關係呢?”她見大伯臉色一變,又道:“我怕是又胡說八道了……要不您先打電話問問祖父?他見多識廣,沒準另有良策呢?”

  林賦厲仿佛被一語驚醒,臉色驀地一變,當即扶樓梯回到書房去。

  雲知望著大伯的背影,心裡也沒底。她本不該擅作主張胡謅這些,但是聽到大伯說要去市政府,想起昨夜沈一拂說過的,萬一主謀就是裡頭的官員,豈不是自撞槍口了?林賦厲處世雷厲風行,但大哥幾回出事都瞞著祖父,雖為孝順,怕也有些託大了。不管怎麼說,當年的林瑜浦可是連阿瑪都敢得罪的人物,他老人家能在金盆洗手之後安然無虞的在蘇州養老,只怕手中的人脈可比大伯紮實的多。

  她惴惴不安地在樓梯間兜了兩圈,見大伯父好一會兒都沒動靜,便先下樓去陪著安慰大伯母。大伯母昨兒個就給嚇出了病,又來這麼一出,血壓又飆了上去,眼見慕醫生的電話怎麼都打不通,楚仙急匆匆地去拍大伯的門,林賦厲一出來,也不再順著大伯母的意思,讓三伯母幫著先把人送去醫院。

  大清早林公館就鬧的雞飛狗跳,雲知也想一同去醫院,林賦厲讓她止步於門前:“五丫頭,你就在家裡等著,說不定蘇州老家一會兒會電話,你來接。”

  雲知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接?”

  “你大伯母去趟醫院也不需要那麼多人陪著,你祖父要是有什麼吩咐,你回頭告訴我,還有,要是你三伯先回來了,和他說我要去一趟工部局。”

  怎麼又從市政府變成工部局了?

  雲知沒多問,只乖巧點了一下頭,等家裡的車都開出去,她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猶豫著是繼續等電話好,還是去隔壁先把通緝的事告訴沈一拂好。

  要不然,打一通電話過去?

  問題是,沈一拂家的電話號碼是多少來著?

  她瞥見角幾下的一本電話簿,隨手拾起來,前邊幾頁多是一些政府單位、洋行商貿等電話,後半本才是按照街道劃分的居民號,儘管地址欄附上中譯,可目錄仍以abc檢索,她這樣的英文初學者,哪能瞧的出頭緒?

  正瞎看著,偶然一串數字掠過,乍一眼有點熟悉——三六七八二……

  她的指尖順著號碼倒移上去,停在了抬頭:這裡是……

  正當此時,電話鈴聲驟響,雲知回過神,忙接起:“您好,林公館。”

  那頭人沒吭聲。

  她略略一蹙眉,又問了一次:“喂?請問……”

  “……是雲知嗎?”

  沙啞而疲憊不堪的嗓音,但她一聽就認出來了,“大、大哥?!”

  “……我爸在家嗎?”他語音急促:“讓他聽電話。”

  “大伯……”雲知沒提大伯母上醫院的事,“去工部局了,可能是要託人找你吧。”

  “家裡其他人呢?”

  “目前就剩我一個……不過應該很快就會有人回來,你先告訴你人到底在哪兒?”

  伯昀那邊沉默了一下,雲知生怕聽漏了什麼,耳廓緊緊貼著電話筒,隱隱間好像聽到了一陣喧嘩聲,“大哥,你那邊打電話……安全嗎?如果有什麼要緊事先告訴我,我昨天……”

  她還沒來得及說沈一拂的事,就聽到電話那頭的伯昀道:“雲知,你聽好了,大哥今天恐怕凶多吉少……我有一件至關重要的事,要拜託給你。”

  陽光透過窗簾照在客廳的沙發上,蘇慶松睡的正酣,嫌刺眼,爬起身來把簾子縫拉好,一轉身看到雲知站在後頭,差點毛髮差點沒炸起來。

  “你怎麼進來的?!”

  “昨晚走的時候,順手拿了鑰匙。”她說著踱向臥室,“蘇醫生怎麼不在屋裡守著,沈先生怎麼樣了?”

  “已經給他拔針呢,我才是一夜沒閤眼的可憐人。”慶松看她輕踮著腳尖邁入屋內,“不用擔心吵醒他,他掛了那一整瓶藥,不睡夠七八個小時是醒不來的……”

  誠如慶松所言,沈一拂連躺姿都沒變動過,想必睡得正酣。

  出來時慶松又癱回沙發上,“距離我們分開不到四小時,你小孩子精力旺不缺覺,我缺啊……”

  雲知說:“我家出事了。”

  慶松本來捻起外套蓋肚子,聽到這話又不好意思躺下身,“啊?”

  “一大早警察來過我們家,我大哥被警方通緝。”

  “令兄是?”

  “他是沈先生在大南的同事。”

  慶松輕咳了一聲,“……想不到這年頭在大學當老師也挺高危的……”

  “昨天他們學校的實驗室突然爆炸,沈先生和我提及,他把我大哥安置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但事情有變,我大哥被黑道圍困在麥陽坊,頃刻間或有性命之憂……”

  慶松聽的有點懵,“那、那我試試看能不能叫醒沈琇……”

  他正要起身,雲知一把按住了他的胳膊,“其實不需要勞煩沈校長,蘇醫生一樣可以幫到我的。”

  慶松“哈”了一聲,“我一介大夫,人生地不熟的……”

  “您只需幫我打一通電話。”雲知遞上去一張紙條,慶松瞄了一眼,瞬間斂去臉上那吊兒郎當的勁,“這不是……”

  “蘇先生只要告訴電話裡的人,被困的人是沈校長,我想,應該可解我大哥燃眉之危。”

  慶松倏地站起身來,踱了兩圈,“我看你是有點誤解,如果你們沈校長要是真有那麼神通廣大,也不至於中了槍子兒連醫院也不敢上吧……”

  “沈先生不去醫院,不正是因為有蘇醫生您原地待命嗎?”

  慶松的兩頰徒然繃緊。

  “蘇醫生,不是所有小姑娘都那麼好騙的,也不是我不願意等沈校長醒來,只是時間緊迫,再遲一點,我大哥恐怕真就性命不保了。”

  她說完這句靜靜看著他,慶松只覺得自己渾身長的嘴仿佛都被這小丫頭給封死了。

  他走出幾步,捋了捋額髮,試圖搭出點尊長架子:“雲知,你年紀輕,有些毛躁脾性我能夠理解,但你哥哥和沈教授可不是小孩子,他們處事自然有他們的計劃。咱也不能不明就裡的亂打一通電話吧?萬一不留神把事搞砸了,等你們沈校長醒來,保不準都能一槍把我給崩了……”

  話沒說完,聽到“咯嚓”一聲,好像是子彈上膛的聲音,他回頭,看到雲知舉著那把本該躺在沈一拂臥室的槍對準他:“當我是無理取鬧罷。這樣,蘇醫生就不會左右為難了吧?”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6 10:39 AM

第三十六章  心鎖何解

  慶松原本雙手背在身後,被雲知這一舉措驚的彈跳而起:“你這丫頭,說話就說話,怎麼可以隨便玩弄大人的槍?”

  “蘇醫生不是不怕槍嗎?”雲知說:“我這樣配合您,等沈校長醒來就不會責怪了。”

  “不會個屁!先把槍放下!”他剛吼了一嗓子,又怕她一哆嗦不小心真把子彈蹦出來了,忙調整了語調,“你先放下,聽話,這槍淋過雨的萬一擦槍走火就萬事皆休了不是?我也沒說不能商量……”

  雲知不中他的緩兵之計,只把槍頭稍稍一挪,“好呀,商量唄。”

  “……”

  慶松奈何不了她,但也不可能真就這麼聽她擺佈,“你先告訴我你這電話哪兒來的?”

  “我自己查的。”

  “怎麼查的?”

  雲知了解他那德行,話不問清楚是萬萬不可能受一把槍的驅策的,“我早上在電話簿裡查的,政府單位的電話,前幾頁都有的啊。”

  “我是問你怎麼知道打軍械司……”這一急,差點嘴瓢,“你憑什麼認為這電話能管用?”

  “這位張司長既是沈校長父親的門生,我想,沈校長如果有難,他不會坐視不理吧?”

  “這底細你都曉得?”

  雲知說謊不打草稿:“嗯,我在報紙上見過。”

  事實上,這位張堯是蘇慶松的表兄,張家不是什麼大門戶,為了塞兒子進兵部拜訪過親王府數次,不過阿瑪嫌他太過圓滑,沈將軍卻覺得他頗為好用。自打她來上海,就將伯昀攢過的報紙上有關滿清與北洋政府的演變史都看過一遍,發現這位竟然混出了名堂,才會多掃了一眼上海軍械司長這個職位的名稱。

  慶松信她才有鬼,就算這年頭有些報社記者確實沒啥底細,但敢把姓沈的扒到這程度,簡直是奔著社毀人亡的節奏。

  他也不費那個勁和她摳細的:“你怎麼認為我打電話管用?”

  雲知如實道:“因為電話號碼啊。”

  慶松一愣,“號碼?”

  “軍械司的電話是三六七八零,與昨晚打給蘇醫生您的電話只差了兩位。”

  她在電話簿裡看到軍械司目錄時還不確定,翻入詳細頁之後意外發現那一串號碼分外眼熟,又順藤摸瓜去差慶松的號,居然是軍械司家屬樓。

  慶松來上海出差,不住酒店卻住了軍械司的住宅?聯想到昨夜沈一拂一字不漏的念出了電話,她不由困惑:一個與父親都斬斷關係的人,又怎麼會與父親的部下有私聯呢?

  其中貓膩不得而知。不管如何,她拿電話試探的結果是明確的——慶松與張堯保持著聯繫,否則是不會只看號碼就能認出軍械司來。

  慶松這回是真的驚詫了。他本以為雲知是慌不擇路,從哪裡聽來一點風聲,就學大人的姿態拿槍嚇唬人,沒想到僅憑一串號碼,竟能捕風捉影到這麼多,這鬼丫頭的記憶力、洞察力甚至是來求證的膽量都強得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出生。

  不到十六歲。原本他認識的人當中,原也只有那麼一個……

  他不由嘆了一口氣,“你前頭說,你大哥被通緝了?理由呢?”

  慶松打小就有這習慣,每每單手叉腰時,才有好言好語相勸的可能。雲知熟悉他的脾性,這才收槍答:“盜取政府機密文件。但昨晚沈校長提到過實驗室有資料被盜,我猜測,這文件本來就是他們實驗室所有。我大哥電話裡來不及多說,我聽他話意,是想自己把人引開……我怕攔不住,就誆他沈先生囑咐他不要輕舉妄動,一個小時之內會有轉機。”

  慶松匪夷所思了,“這海口你都敢誇?”

  她瞄了一眼時鐘,“還剩半個小時,願不願意信我這個小丫頭片子說的話,還希望蘇醫生早做決斷。”

      ***

  麥陽坊是老上海最傳統那種的石庫門弄堂,七街八巷的華洋雜居,一排過去就有上百棟樓房,鴻龍幫的人分了好幾隊一家家敲門過去,從晚上耗到了天光,也沒能把人揪出來。

  伯昀掀開百葉窗往外探了一眼,見樓下巷子的黑衣人正四處眺望,忙收回目光。

  打昨夜他從市政府逃出來後,就一路被這撥人追蹤,躥入麥陽坊時四面巷口都被封了,不得已只能拜託住在這裡的同學老徐收留,未料一夜愈演愈烈,鬧的整個街巷不得安生。

  後來有街坊報警,也不見動靜,他自知是躲不過去了,天沒亮便冒險潛到對街電話室,想要聯絡家人告之文件寄存所在,沒想到家中的五妹妹說她遇到了沈一拂。

  昨非沈教授早來一步,只怕實驗室連人帶物都要玩完,既是他讓等,才折返回來多等片刻。然而一個小時過去,歹徒近在眼前,他哪還敢再心存僥倖?剛要離開,門外有人敲門。

  沒想到人來的這麼快,伯昀想著絕不能牽連朋友及其家人,差點就要去跳後廚的窗。這時,門外的人又輕輕叩了兩下,悄聲問:“請問……伯昀在嗎?”

  是個小姑娘的聲音。

  老徐尚沒來得及反應,伯昀先一步擰開門把,緩緩扒開一個縫,看清來人時忙把她拉入屋內,“老徐,她是我妹妹……雲知,你怎麼進來的?你這一身……”

  是報童的裝扮。

  她本就黑黑瘦瘦的,頭髮盤起再戴上帽子,還真和街頭賣報的小男孩沒太多區別。

  “有軍官來查街,那些人忙著跑路,我混進來的。”雲知從挎包裡掏出一套衣服,“你換上這個,現在就走。”

  一套黑色西服,若是趁亂穿著一起逃竄,未必不可行。

  雲知飛快道:“一會兒下樓你往東面走,我就從那邊來的,應該能尋個缺出去,只是這些黑幫都不是善茬,恐怕還是盯梢,你要留點心。”

  “那你呢?”

  “人家又不是抓我,我就待在這兒能有什麼事?沒時間廢話了,回頭碰面再說。”

  伯昀三下五除二套好西服,他心中還惦記著那份文件,但那厚厚的一沓要是由他帶出去,想不引人注意也難。他把東西拿來,囑咐雲知道:“這份資料你給沈教授,只要能平安送到,才能保更多人。”

  這番話裡仍透著最壞的打算,令她想起雲知的父親也曾說過類似的話,她忙道:“大哥,就算被抓了也盡量拖延時間,伯母已經沒了楚曼姐姐,不能再受打擊的。你的命得留著做更多的研究,救更多的人。”

  伯昀微微一震。

  再聽到哨音,他闊步而出,頭也不回。

  門剛闔上片刻,雲知就將桌面上的文件塞入挎包中,老徐看她起身要走,忙指著窗外:“還鬧騰著,這就要走?”

  雲知點頭:“現在不走,就走不成了。”

  老徐懵了,“合著你是騙伯昀的?”

  倒也不盡然。

  半個小時前,慶松的那通電話到底還是撥了,卻並不如預想那般順利。

  電話另一端的張堯聽完慶松的描述,遲疑問:“你確定是少爺被困裡邊了?”

  慶松說:“哎表哥啊,我才接的他電話,還能有假?”

  “他不是在大南任職嗎?怎麼平白無故惹上鴻龍幫了?”

  “這個……他沒說。”

  “人受傷沒?”

  “應該沒有吧……不過再拖下去可就不好說了。”

  “大上海有大上海的規矩,鴻龍幫這樣的老地痞也不是說壓就能壓的……我著人去看看,車在坊外東街口等著……”張堯頓了一下:“要是一小時不見人,我就當他是平安離開了。”


  慶松“哎”了一聲,對方已經掛斷。

  雲知湊上前:“他說什麼了?”

  “說會緩一小時……”慶松道:“你大哥會懂的自己跑出去嗎?”

  壞了,她囑咐大哥回屋等著,若是錯過了逃跑時機,豈非白忙一場?

  慶松只問一句,見她風風火火地跑上樓,從臥房裡翻出一套黑色西服下來,他攔住:“你該不會要去找你大哥吧?”

  “不然呢?”

  “小妹妹,你真是天生一副熊膽啊,那兒現在又是警又是匪的,你當是遊樂場啊?”

  “家裡沒人,我不去,他就走不成了。”雲知繞開他,走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頭:“我去去就回,你別吵醒沈校長,有心病的人是最忌被強行攪擾的。”

  不等慶松晃過神,人影已經奔沒了,單聽這語調……他不由皺眉:小丫頭寧可拿槍嚇唬人也不要他叫醒沈琇,總不會是惦著他的心臟病吧?

  她從決定去麥陽坊救人起,腦海裡就晃過一串模糊的念頭——備一套與昨夜看到的鴻龍幫相似的黑西裝、留書一封在家裡說明境況、揣起地圖馬不停蹄地跑出別墅區。

  好在麥陽坊離家不算太遠,下了電車她雇了一輛黃包車,抵達附近街區時,恰好看到有軍官的車開了進去,眼瞅著像是趕人的架勢,亂哄哄的,應是個渾水摸魚的良機。

  可她一身貴家小姐服飾在這情況下闖入這樣的老破街區,會不會反惹人注意?正侷促著,聽不遠處報童賣報的聲音,果決衝上前將懷中幾塊大洋一遞:“包和報紙,外加你這件外裳和帽子,全要了。”

  單槍匹馬來到這兒也是兵行險著了。

  她依著大哥給的地址一戶戶找,沿路發現不少人家裡都給攪亂了,於是,當看到伯昀搬出那厚厚文件袋時,心中猜測有了答案——那幕後人丟的是文件,哪會只搜人呢?

  雲知不確定伯昀是否已經成功脫身。

  眼見著軍官們逐漸撤退,她抬錶看了一下時間,十點整,張堯沒唬人,整好一個小時。

  居民們前一驚後一乍的,顯然還沒緩過勁來,不料鴻龍幫的人又殺了個回馬槍。雲知走出來時,那幫人搜到了老徐家,隱約聽到有鄰居嗷了聲“可真是作孽喲”,她下意識將挎包往懷裡一兜,埋著頭盡量靠邊走,迅速離開了這一片區。

  原本出了坊,勉強算離開危險區域,未料迎面走來兩個黑西服的,雲知只瞄了一眼,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那其中一副熟悉的面孔,下巴前傾的地包天,正是在警察廳裡見過的那個民都薈下毒自首的囚犯!

  當初不是自首尋仇下毒被關起來了嗎?這時出現在這兒……果真是一丘之貉?

  對方似乎沒有看到她,她連大氣都不敢出,試圖以最平常的姿態走過去,錯身時,突然聽到那人叫住她:“喂!你站住!”

  雲知心裡“咯咚”一聲,只能假作沒聽著,那地包天本來只是想問一問坊內情況,沒想到這小孩頭兀自走向對街,反而起了疑心,跨出兩步伸手:“叫你呢!賣報的!”

  長臂一撈,無意間將她的帽子兜了下來,後腦勺的丸子頭給打散了,長髮披落下來,兩個黑衣人皆是一愣:“女的?”

  露餡的那一剎那,雲知自知難以圓場,鉚足勁狂奔,一?溜穿過馬路,來往車輛的剎車聲瞬間徹響空際,等地包天追過街時,小姑娘人已經鑽入對街坊裡去了。

  “你追個賣報的做什麼?”另一個黑西服不解。

  地包天沒理會他,繼續去追,那同夥也跟了上去。

  雲知一刻不停踩著疾風,她的心“咚咚”直跳,期盼著那兩人不要追上來,奈何剛繞過一個口,就看到地包天的身影,她心裡暗道一聲“糟糕”:這大塊頭如果追來,包裡的資料定然不保。這可是大哥寧可拿命也要換來的,總不能到了這步功虧一簣!

  只是這一時半刻間,她又能把包藏到哪裡去?

  這裡的土巷和麥陽坊不同,七拐八彎的半點人氣也沒有,雲知不知怎麼的就鑽進了一個死胡同裡,正要返回去,便見那大塊頭攔在巷子口,咧嘴一笑:“果然是你啊,小姑娘。”

  小姑娘的臉上血色褪盡,反應竟然比他預料的鎮定:“你說誰,我不認識。”

  地包天摸了一把斜傾的下巴,“小妹妹記憶力不好啊,需不需要老子提醒提醒?”

      ***

  沈一拂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這次夢境的尾聲,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另一道影子,以至乍然清醒時恍惚了好一陣兒。

  慶松坐在一旁捧著碗吸溜著麵湯,一口乾後才放下來,見沈一拂睜著眼睨來,慶松驚了:“你餓不餓,我煮了線麵糊,不過你家廚房太磕磣了,連蔥都沒有,只能湊合湊合胃了……”

  “我睡多久了?”

  “不久,醒早了。”

  肩臂一陣刺痛,沈一拂坐起身,取來懷錶看了一眼時間,都中午了,他下意識環顧了一圈,問:“你昨晚有沒有將她平安送回去?”

  那個「她」指的自然是雲知。

  “送是送了,只是早上她又來了,告訴了我一些關於她大哥的情況。”

  沈一拂抬眼,“什麼情況?”

  慶松斟酌著措辭,將大清早雲知帶給他的驚嚇三連複述了一遍,才聽到一半,沈一拂就掀開被子下床,冷冷道:“這麼大的事,那電話……”

  “我打給我表哥了。”慶松跟著他走出客廳,見他回頭,忙用手比了個槍的姿勢道:“別瞪我,你那個學生拿你的槍指著我的腦門誒……”

  “你看不出她是嚇唬你?”

  “她當時那急紅眼的樣,我是真怕擦槍走火!”為了把責任撇清,慶松可勁的誇大其詞,見沈一拂一臉耐心欠奉,只好道:“行行行,我是該把你叫醒來著……但藥勁都沒過,硬弄醒對你身體損傷也忒大了。再說,你讓我這次來上海住表哥那兒,不也是想著浪掀來的時候,借他的船渡一渡嘛。我覺得小丫頭分析不無道理,要是晚一步真害死了她哥哥,那怎麼算?”

  “電話該由我來打,張堯處事謹慎,你說的不盡不實,他最多走個過場,一旦得知我沒事,就會立即收手。”沈一拂拾起電話,卻有些猶豫,似乎沒下好決心要不要撥出去。

  慶松唯恐他發飆,話音銜接得非常緊:“你先別著急,張堯回過電話了,說麥陽坊的那撥人都撤了,也沒聽說抓到什麼人……我覺得這小丫頭機警得很,判斷局勢也是快準狠,要不咱再等等,沒準人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沈一拂暫且把電話放回去,揉著眉心試圖理順一頭亂緒:“張堯是你提的?”

  “我吃飽了撐著呀?是小丫頭主動要求的。”

  “她怎麼知道的張堯?”

  “何止知道,她還曉得張堯是你爹的門生……”

  沈一拂的心口沒緣由地一緊,“說清楚些。”

  “她就這麼提了一嘴,我尋思著你是不可能同別人講這些呀……”慶松心中本就攢了許多疑慮,這會兒忍不住分析起來,“話說回來,這個小丫頭給我一種特奇怪的感覺……”

  “?”

  “光她會使槍這一點就很奇怪啊,這年齡的小姐閨秀,守舊的無非繡繡花嗑嗑瓜子兒,開明些頂多念念書、參加一些新興的社交聯誼,怎麼可能有機會摸到槍呢?你那把毛瑟是帶匣的軍用槍吧?”

  當某些被刻意忽視的疑點從另一個人的嘴裡冒出來,沈一拂的心猝不及防一震,下意識駁道:“或許只是假把式……”

  “手術一結束,我就給那槍卸彈匣了好嗎?”慶松模仿了一下雲知握槍的姿勢,“她能裝彈,上膛,喏,甭說多老練了。”

  某個念頭再次從心中劃過,沈一拂深吸一口氣,眸光一掠:“槍呢?”

  “她就把槍放……咦?我明明……”慶松的目光落在空空如也的茶几,瞠目結舌地變了嗓,“她該不會又把槍順走了罷?!喂!沈琇,你才中過子彈能不能沒事別用躥的……”

  沈一拂快步奔往二樓。

  伯昀為什麼還留在上海被人追殺、是否昨夜又發生了什麼意外?他現在已經沒時間細想事情的前因後果了,雲知找慶松求救的時機固然奏效,但一句商量也不打就任意妄為的偷走了槍,這位林五小姐到底還知不知死活了?

  沈一拂回到臥室,打開保險櫃重新取了把槍出來,檢查了一遍彈夾內的子彈,又掀開衣櫃拿了件長款風衣,不留神間,將木匣子蹭到了地板上。

  他俯身撿起,隨手放櫃面上,餘光一晃間,渾身驀地一僵。

    慶松追進來,見他一副即將出門開戰的架勢,頓時一個頭兩個大:“你不會吧?昨天不還說自己不能出去拋頭露面的?”

  他一把攥住了慶松的袖子:“你動了我的匣子?”

  “我壓根沒上二樓過。”慶松哪不認得這匣子不匣子的,被沈一拂的眼神瞅的瑟縮了一下,“喔,想起來了,昨天晚上給你動手術的時候我讓你學生上來給你拿衣服……怎麼了,這裡也藏槍了?她不會不止偷一把吧……”

  話未說完,袖子倏地一鬆,但見沈一拂整個人被匣子勾了魂一般,宛如半截木頭般愣愣戳在原地。

  有那麼一個剎那,他的瞳孔顫抖著,幾乎不敢轉眸去確認。

  須臾,才艱難地偏轉過頭,伸出指尖,將匣子上的白銅鎖微微一抬。

  那鎖上赫然列著來不及復原的六字密碼。

  等我回來再吃。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6 10:50 AM

第三十七章  濟堂中學

  這不是第一次,他以為自己魔怔了。

  饒是起初對她有些稍不同的印象,多抵也只是始於擺渡橋上那一句“我叫妘婛”。

  世上同名同姓的大有人在,發音相似者更是數不勝數,一句聽不甚清的呢喃著實沒甚意義,卻令第一天前去大南大學述職的沈教授親自送傷患上了救護車。

  儘管後來才滬澄教導處才知她名叫雲知,是林賦約的女兒。

  他慣是個嚴謹的,給特招生小測是要堵上那些權貴學子的後門,她六門空四門,是鐵板釘釘不能錄取的典型。

  饒是故友之女,亦不能例外。

  但閱卷時,不論是文章的修辭筆觸、還是數學運算的書寫格式,那生澀的鋼筆字像是個載體透出了一種熟悉感——沒頭沒尾的,他想多給一次機會。

  自然,那也只是他沈教授惜才而已,非要捫心自問,後來念頭何時萌生,他也無從追溯。

  是無意間聽她同賣馬蹄的老大爺聊《食療本草》,還是在警訊室裡瞧見的那幅工筆手繪?

  不至於,真不至於。

  芸芸眾生,相似者何其多,充其量,只是那微末兒巧合觸著了他。

  子不語怪力亂神,遑論他這樣受過科學先驅教育的人。縱有微瀾起,轉瞬即可撫平,所以,即使看到未經許可整理的書櫃,亦是自嘲兩句就能揭過的小插曲。

  直到那夜,她問:“沈先生從前成過親,結果新婚之夜逃婚了……怎麼,莫非是謠傳?”

  往昔故交均知那是他的逆鱗,無人敢碰,不知者更不可能提及。

  可燈下的姑娘那樣望來,怎就像極了還了魂人兒,特來興師問罪呢。

  大抵,他真是瘋魔了,才會鬼使神差地讓她用毛筆字寫一份無須有的「檢討書」。

  一而再,再而三,只因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個身影。多麼荒唐無稽。

  好在,他總能很快為這點不可理喻的想法開脫。

  沈琇啊沈琇,你到底只為不能收拾殘局的自己,留一絲念想罷了。

  原本,離開上海的這些日子,奔波周旋於諸事中,他近乎把之前這些暗中催生的苗頭掐滅了。

  但這一回,又怎麼說?

  慶松瞧不見他瞳孔的劇顫,只是見他握白銅鎖彷如入定的樣子,還當他真是氣昏頭了,忙說:“放長線釣大魚,對方還沒露出馬腳來,這一現形,別功虧一簣了。”

  一句話,直把沈一拂深陷回憶漩渦的魂兒給拔了回來。

  他鐵了心的要做的事,慶松自然攔不住,正要出門,電話鈴響起,慶松趕忙接起,聽到電話那頭的張堯問:“少爺同你聯繫沒?”

  慶松瞄了一眼身旁的沈琇,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又聽張堯說:“麥陽坊附近有人中槍,現在市警廳已經派出人封鎖了一所學校,說要緝拿要犯……此事別是少爺惹出來的吧?”

  聽筒的聲音很大,隔著一米也能聽清,慶松不由自主朝沈一拂遞去了一個“不會吧,那瘋丫頭還真敢開槍”的眼色,尚沒應答,沈一拂奪過電話,道:“喂,張司長。”

  電話另一端的人大抵是有些震撼,靜默了好幾秒才開口:“少爺?”

  “是我。”沈一拂也不提說前情,單刀直入:“被封鎖的學校,在哪?”

  說來,雲知的包裡確實揣著槍,那當口被地包天逼得無路可退,差些真要豁出去來搏一搏生機。

  始料未及的是,她上一刻掏出槍來,乍然聽到“咚”一聲悶響,地包天當場被來路不明的鈍器當場砸昏。

  但見巷子口站著一個「關公」,手中提著一柄青龍偃月刀。

  那「關公」自然是扮上的,紅淨臉譜只畫了一半,鬍子都沒粘,也不知是哪裡戲班子的人,見雲知還傻在原地,揮了下手說:“你還愣著作甚?跟我走!”

  聽聲音是個少年,雲知見那地包天的手腳似乎還有動靜,連忙收槍跟上了“關公”,一面跑一面問:“你是唱戲的?”

  “我是這附近的學生,今兒確要唱戲,想不到人都沒扮全乎,戲先唱兒上了。”

  他滿口兒化音,顯然是北方人,聽著覺得親切。只是坊外到處都是鴻龍幫的黑衣客,一個賣報的跟著一個唱戲的,想不招人注意也難。眼見有人追上來,小關羽說:“要不去我學校躲一躲?”

  地包天只是短暫地被敲懵了一下,緩過勁來的時候同夥也趕來了,他摸了一把腦門上的血:“倆小鬼沒跑遠!東西一定在他們身上!”

  同夥吹了哨,幫派的兄弟天羅地網地鋪開,很快有人說前頭瞧見過賣報的女孩,也沒出這一帶,不知是鑽入哪家門戶,轉眼就不影了。地包天命他們順著路徑查,卻止步於一所學校——濟堂學院。

  那同伴提醒道:“那邊是祝七爺的地界,咱們要是擅闖了,怕是要惹事。”

  另一人卻說:“不說救那丫頭的小子穿著戲服?這所學校不少學生都在給七爺的戲院唱戲,十之八九躲進去沒跑了。”

  同伴說:“那麼多學生,那丫頭若是換了件衣服,混在裡邊怎麼認?”

  “這所學校不收女學生,一個班一個班的查,總不能插翅飛了吧?”

  兩頭說法地包天都聽進去了,他睨著濟堂中學的高牆,忽一伸手,開槍擊中了一個過路的行人,齜牙一咧:“報警,說有個女孩子開槍進了學校,咱不能搜,警廳的人總行吧?”

  小「關公」是帶雲知從後門入。本想送她從前門出去,不料鴻龍幫的人早早就在街口等著了,他只好帶著她退回後牆,說:“他們為什麼追你啊?”

  雲知早詫異了一整路了,“你都不認識我,為什麼幫我?”

  “我哪兒顧這些旁的,就看那個大個子要欺負你一姑娘家……”少年背脊一挺,有腔有調道:“趕巧扮上關二爺,路見不平,可不得拔刀相助?”

  雲知說:“扮紅生,紅臉上可要劃一道金線,不破臉,就是對關公不敬,會出事故的。”

  少年“咦”了一聲,“你也懂演戲?”

  “我哪懂,就瞎看。”他們藏身在教學樓附近,隱隱能聽到朗誦的聲音,雲知四下張望了下,奇怪道:“你是這裡的學生,怎麼上課的時間會穿著戲服在外邊?”

  “我在這裡上學,也是戲班子的人……”

  雲知沒聽明白,正待細問,身後傳來一聲冷叱:“小廣!全都等著你一個,跑哪兒去了?”

  少年見到來人,登時支稜成一根木樁:“主、主任,我是把刀落家,剛回去取了……呃,這個姑娘是……”

  避是來不及了,雲知輕咳一聲,撓著頭不知該如何解釋,那人走近一步,“呀”了聲:“這不是雲知嗎?”

  她抬起頭,眼前這穿著翠藍制服的女人有些面熟,多瞧兩眼便想起來了,“你是孟……姐姐?”

  上回在公館花園外,那個介紹她學音標可用正音機片的孟瑤,竟然是這所學校的主任?

  “你怎麼會來我們學校?欸?怎麼還扮成報童了?”

  小廣看教務主任和這女孩認識,鬆了一口氣道:“主任,我在外頭碰上有黑西服的人要追打她,想順帶幫她繞個路,現外頭還有人盯著,正愁著……既然你們是熟人,讓她避避?”

  “好話盡讓你說了,還有我什麼事?”孟瑤方才走過來的時候就瞧見校門外的情勢了,“妝都沒扮全,一會兒七爺到了,被掃地出門,我們可不收你。”

  小廣伶俐,聽孟瑤口氣就知道她沒生氣,這才笑著鞠躬跑開。雲知自知是給人家添了麻煩,又不曉得能否信任這位孟姐姐,正侷促著,孟瑤一把牽起她的手說:“前兩天我爸爸還奇怪呢,你來上海怎麼都不來看我們,這下好了,我爸爸看到你來,一定很高興。”

  看雲知懵著,孟瑤笑了,“才三年不見,怎麼就生疏啦?”

  三年前的林雲知,不還跟林賦約躲在仙居縣嗎?莫非林賦約和孟瑤父女一直有聯繫?

  很快,她見到了孟瑤的父親,孟淵。

  花園那次只是遠遠看個影,這樣近距離打照面,才發現同孟瑤一般的眉眼深邃,典型的儒商氣質,只是瞧他臉色憔悴,說到林賦約時更是愁容滿面。

  “我本同你爸爸約好,等他回到上海就來做濟堂教書,只可惜……”

  雲知看了一眼書櫃上的相框,林賦約攜同妻女與孟家父女的合照,相片裡的林雲知約莫十二三歲,身後的建築物,正是這所濟堂中學的教學樓。

  孟淵:“我也沒想到你會來上海,總歸在你大伯面前不能表露,所以在公館沒和你說話,你不會怪孟伯伯吧?”

  這樣一說,雲知腦海裡躥出了一些記憶,林賦約曾收到外來資金的信箋,署名都是孟淵,看來他雖然化名於仙居縣,並非真的與外界斷絕來往。

  孟家與林家素有交情,孟伯伯既是父親摯友,私下聯絡也不稀奇。只是如今人都不在了,何故瞞著大伯他們?

  她心中有疑,又不好直問,只道:“孟伯伯諸多關照,我都是記在心上的。上回您來我家,聽三姐說好像是遇到了什麼困難,不知後來,大伯有否提供一點幫助?”

  不待他回答,門外有教師敲了敲門,“校長,有警察廳的人進來了,說要搜一名……”話未說完,卡殼了一下,“……十五六歲的女孩……正、正在一間一間對著學生證來查……”

  雲知詫異:鴻龍幫的人沒走,怎麼又招來警廳的人了?

  她如何喬裝、又如何被追,方才進辦公室的時候大致解釋過,雖略了過程,孟瑤父女都是聞一知二的聰明人,也不多問,只說那些地痞斷應當不會硬闖,讓她稍安勿躁。但警察廳的人斷是不好糊弄的,尤其還奔著她來。孟淵讓教師先回去把人穩住,略微思忖片刻,問孟瑤:“七爺今天不是要來看排練,人呢,到了沒?”

  “十分鐘前到的,這會兒人應該在廳裡。”

  孟淵踱了兩步,當機立斷:“你帶雲知過去,讓小廣他們幫著一起給她扮上,七爺的車他們不敢攔,只要能搭著出去,警廳的人一時半會兒搜不到鸞鳳園。”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6 10:57 AM

第三十八章  可否識得

  “我爸爸喜歡看戲,和卿玉班的班主是摯友,也算看著那群孩子長大的。後來那胡班主病故,戲班子倒了,好些孤兒無處去,爸爸不忍心就都收留下來了。”孟瑤邊走邊說:“只是這些年傳統文藝的生意不好做,公司還借了銀行不少錢,更別說辦學了……要不是後來七爺入股,濟堂早就支撐不下去了。”

  雲知大致聽明白了。

  這位姓祝的老闆是北京來的,來上海沒多久就在最鼎盛的街區辦起了戲院、舞廳,可算是黑白通吃的人物,機緣巧合之下結識了孟淵,難怪先前他們篤定鴻龍幫的人不敢進學校。

  雲知問:“戲班的人原是沒戲演,既然現在有場子,怎麼還在你們學校唸書?”

  孟瑤微微一笑,“一但摸過課本了,哪還那麼容易再擱下?就比如小廣吧,他給鸞鳳園唱戲,賺的就是學費,七爺說讓這些孩子多讀一年書,以後唱的戲興許能比其他人多些韻味。”

  雲知“哦”了一聲,“那這祝老闆還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

  “可不是?”

  她帶雲知入後台時,外頭一出『華容道』正要落幕,她喚來一個樣貌文氣的少年,讓他褪下戲服給雲知換上,又說:“阿添,今天你就別去鸞鳳園了,卸了妝換上校服趕緊回班上趴著去,要是有人問就說不舒服,其他的一概別答,明白了嗎?”

  “主任您就放心吧,輕重緩急我曉得的。”阿添動作麻利,很快找來假髮和頭飾配合著給孟瑤打下手,他本就是身形偏瘦弱的男旦,那一身襯裙裹雲知身上,竟然頗為合身。

  雲知始終覺得這法子有些鋌而走險,忍不住說:“孟姐姐,我不會唱戲……”

  “別急,戲都唱過了,一會兒,你就跟著小廣他們混在當中,坐我們學校的車子出去。”孟瑤一邊說,上妝的手沒個停,“等到了鸞鳳園,你再找機會溜掉,那戲園子人來人往的,誰瞧得見你……呀!”

  她說到“呀”時神色微微一驚,旁邊的阿添也慢下了動作,兩人都被施了粉黛、描了秀眉的雲知驚艷著了。

  雲知哪有心思注意這些,只惦記著一會兒如何矇混過關。

  好在孟瑤所言不虛,戲一散七爺就先走了,只留下一個叫徐畔的老者過來點人頭,一個班子五六個人,她小小的個子混在當中也不大打眼。齣戲劇廳的時候,遠遠能看到教學走廊上的警察,她一顆心七上八下的,車門一開,便下意識快出兩步,想著先上為妙。

  只是,戲班裡最是講究長幼有序,哪有師弟搶師兄座位的道理?徐畔眼尖察覺不對,本來只是想上前批評兩句,一靠近就發現不是阿添,“瞧著眼生,之前沒見過啊?”

  小廣忙解釋說是校長新招來的,其他人事先得孟瑤囑咐,也都配合著幫腔,說阿添突然鬧肚子,才讓新來的先頂上。

  “前頭還利索著呢,怎地忽然病了?這……”徐畔盯著雲知,“像是個姑娘家……”

  小廣道:“他呀,就是生的好看,要不也不會被主任相中的。”

  徐畔蹙起眉頭,本想讓雲知走兩步瞧瞧,那頭轎車的車窗搖了下來:“怎麼,還不走?”

  車上那人戴著墨鏡,梳著個大背頭,正是他們口中的七爺。

  徐畔拘著身上前:“臨時頂了個新人,之前也沒說,我得去問個明白。”

  那七爺微微偏了一下頭,似是瞄了過來,也不曉得有沒有瞧仔細:“不必。新來的……坐我的車吧。”

  後一句是對雲知說的,她渾然沒緩過神,徐畔已經把她拉到了高轎邊上:“傻愣著幹嘛?七爺許你上車呢!”

  騎虎難下,這時撤就更引人注意了,她只好硬著頭皮坐上去,這車子比家裡的轎車還寬敞,她坐左側,七爺坐右側,中間還空著一大截。

  經過大門時,門外的兩個警察還是伸手攔下了,疑惑的目光透過車窗落進車子裡,“我們警察廳今日追捕一個女孩子,是要犯,人逃到這片就沒了影子,不知七爺可有見到?”

  寬大的戲袍遮住了她緊張絞扣的十指,以及藏在懷兜裡的槍,但聽七爺懶洋洋道:“爺若見著了……還裝作不知,豈非給你們扣個窩藏嫌犯的罪?”

  年輕的警察聞言,連忙點頭哈腰的致歉,“我等就是例行公事,上頭盯得緊,如果有什麼冒犯七爺的地方,您別見怪。”說罷退了兩步,伸手示意給車駕放行。

  沒想到這麼順利就過關了。

  雲知不由暗想:這祝老闆究竟什麼來頭,連警察廳的人都不敢惹他?

  出了這條街,聽到打火機點火的聲音,她微微斜睨,偷瞄了一眼。

  這一身暗色緞袍針工細膩,一看就是京繡。墨鏡擋住了半張臉,單看下頜線能瞧得出年紀不大,但他指頭的配飾、揣扇的姿勢,又莫名透著一股老調陳腔的講究。

  孟瑤說他是北京來的,北京城……有姓祝的名門望族嗎?

  他指尖夾著根煙,邊吸邊點,著了:“多大了?”

  雲知把聲音壓得極低,“十六。”

  “之前在哪兒學的藝?”

  “不入流的小戲班,七爺您準沒聽過。”她瞎扯。

  “什麼時候進來的?”

  “就、前陣子。”

  “喔?都沒聽你們孟老師提過。”

  車廂內煙霧繚繞的,她咳了一聲,“您是貴人,這種小事何足掛齒。”

  七爺本是心不在焉問,但聽這來去幾句,詞令含糊,不由多瞧了兩眼,見她鼻子小巧,睫毛卷長,厚厚脂粉下的側顏竟是嬌柔的。

  “低頭做什麼?抬高,轉過來。”

  雲知聽這語氣,深感不妙,只象徵性的別了下頭,餘光睨著窗外,琢磨著下個紅燈有沒有跳車逃脫的可能。

  他見她不聽人話,左手不耐煩地拿扇抵她下巴逼她轉來,只對上一眼,神色就冷下來了:“還真是女孩兒……”

  雲知心下一沉。

  原本,樣貌清秀的男孩貼上花鈿、勾勒了眉眼,應是雌雄模辯的,也不知這七爺怎麼就瞧出端倪來了,“嘖,我們這車上還真是進賊犯了……老徐,你還真是老眼昏花了啊!”

  徐畔連連請罪,這就調轉了方向盤回頭。

  送回學校那還了得?

  她想起孟瑤提過他人不壞,便一把揪住他的袖子,試圖找補兩句:“七爺!我就是個小孩兒,哪是什麼要犯,是鴻龍幫……我知道我一時半會兒說不清……”

  “那就去警察廳說清楚吧,起開。”

  他一把將她撂開,揮袖時,有什麼蹭到她臉上,雲知就瞥了那麼一眼,整個人驀地一僵。

  那是五珠併攏,流蘇七色扇穗。

  曾經,家中小弟收到這禮物時,嘴巴撅老高:“什麼呀,花裡胡哨的,跟只鸚鵡似的。”

  五姐戳了他腦瓜仁,“五顆翡翠珠子,七彩色流蘇,配這柄金陵扇再好不過。傻笑什麼?這穗子可是我親手做的,你嫌不好,就還我啊。”

  車堵半道上,七爺怕她趁機逃了,囑咐老徐超小道,不留神間扇子給她抽了去。

  展開扇面,張香帥題的那首缺了「間」字的涼州詞霍然映入眼簾。

  他見扇子被搶,連忙一把闔上拿回來,卻見她死死握著穗子,怕給扯斷了:“撒手!”

  他一急,墨鏡從鼻樑滑到了鼻尖,露出一雙微上挑的單眼皮,右眼尾還掛著一深一淺兩顆淚痣。

  她的眼圈瞬間紅了,呆呆望去,如同一個在夜幕迷了路的孩子。

  七爺愣了,見車子即將開到校門前,他說:“哭成了淚人兒也沒用!爺警告你,這扇子你要是弄壞了,爺可絕不饒你……

  “五顆翡翠珠子,七彩色流蘇……”她顫聲道:“配這柄金陵扇再好不過……”

  七爺渾身一震。

  “停車!”

  車在幾丈外停下。

  明明一字一句那麼清晰,七爺以為自己幻聽了,“你……把剛剛的話,再說一遍。”

  她更咽著,仿如靈魂七竅抽了一魄出來,艱難說:“這穗子……是我親手做的,你嫌不好,就還我。”

      ***

  鸞鳳園內。

  “你四歲時為了抓蛐蛐,翻假山掉進池塘裡,是我用漁網給你打撈上來的;七歲那年,我帶你去『慶和園』聽戲,聽了貴妃醉酒,你直把反串的小生當成女的,衝到後台漂亮阿姐的叫,丟煞了人。”雲知一邊敘著兒時的小秘密,一邊在祝七爺的辦公室內打轉,說的渴了,徑自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是了,你十二歲那年偷喝了阿瑪半個餅的芙蓉仙,這件事後來有被抓包嗎?如果沒有,可算是只有你和我才知道的事吧。”

  車上那會兒,她一句「這穗子是我親手做的」直把七爺震驚的元神都顫慄了,一聲「五姐」卡在喉嚨口,更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不對,我姐早死多少年了,屍身都是親眼看著入殮的,怎麼可能還會坐跟前同自己搭腔?

  他下意識懷疑是否自己宿醉產生了幻聽,又猶疑會不會姐姐當年只是詐死讓誰從棺材裡撈出來了,轉念一想估摸這女的會不會是千門派來行騙的旦角。

  事情沒弄清楚之前,七爺自然不會將她交給警察,車拐進了鸞鳳園,他讓徐畔叫來人給這丫頭卸妝,這期間,他在辦公室來來回回踱了好幾圈,越想越是心驚,待見了雲知真容,最後一絲幻想也煙消雲散——老姐要是還活著也該二十七八了,哪還能是一副十五六歲的少女模樣?

  七爺讓徐畔先出去,門一關,雲知還沒來得及出聲,喉嚨便是一緊,脖頸被他的五指扣住,力道不輕:“你最好老老實實交待清楚,是誰派你來的,你是怎麼知道我姐的事?”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6 11:19 AM

第三十九章  遊園今夢

  昔日瘦弱清秀的小弟成了這副放盪黑老痞的形象,如果不是這眼尾的兩顆淚痣,她哪裡能認得出來?方才車上那會兒她是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喚了句,但一路來到這兒,小弟對她不僅沒有絲毫信任可言,竟還對她動起手來?

  五格格心中那股無名火登時就躥了起來,反手揪住了七爺的褂子領,用滿文一字一頓道:“你說過無論過多久,姐姐變成什麼誰你都是我弟,小蘭,這才十年,你是眼神不好使,還是膽兒肥了?”

  她的話仿佛能燙人,七爺手驟然一縮,連連退了兩步:“你、你……”

  滿清的皇子、皇孫們每日凌晨五點就要到御書房學滿文、蒙古文,七爺小時候卻怕極了滿語,整得妘婛回家後還要給他補課——於是對他而言整個紫禁城姐姐的口音可是獨一份。霎時間,愛新覺羅誠樹仿佛回到了親王府歡鬧的時光,「枝蘭」是他的字,全天下會這樣用滿語喚他「小蘭」的,除了五姐姐,便再沒有旁的人了。

  雲知看他愣在原地沒表態,只當他仍是不肯信,索性大大方方說起舊事來。原本姐弟年齡差不大,一齊長大的回憶不勝枚舉,她只揀那些獨屬他們的講,從他呱呱落地起,滔滔不絕,仿佛說不絕,道不盡似的。

  只是說到自己出嫁,她的語調不自禁黯了下來:“我嫁人後,你誆我回家看你,我怨你不知輕重,哪有嫁了人還天天回娘家,你說無論多久,我嫁給誰或是變為誰,你總是我弟弟,還讓我再也別回那沒有新郎的將軍府了……當時,我只把那些都當成是糊塗話,還狠狠罵了你一頓,早知道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談天,我就不會罵你了。”

  約莫是覺得跑了題,她揉了揉泛酸的鼻尖,睨過去:“之後的事,想說也沒得說了。”

  七爺一步步踱來,止步於跟前,不發一語。

  雲知生怕他又做出什麼激進的動作,下意識護住自己的脖子:“我曉得,借屍還魂這樣的事說出來旁的人自是不會信的,但我以為你和別人不一樣……你要是實在不信,我可以彈你過去做的那些曲子給你聽,要是你還非要把我送去警察局,我也沒轍,可我一定會生你的氣,以後可別後悔……”

  話音未落,但見七爺雙膝一屈,跪下身,伏在她的腿上。

  雲知整個人愣住了,眼前這個人高馬大的祝老闆竟似兒時那般,雙手拉著她單手,臉貼著,眼淚一滴鑽入她的指縫。

  兒時的弟弟受了委屈,也總會這樣埋到姐姐的懷中。

  她無聲地抬起另一隻手,輕輕揉在他的腦後。

  這一個動作,震碎了他心中最後的防線,像是壓抑著太多太久,他更咽了須臾,才斷斷續續擠出幾個字來:“這麼多年,姐,你……跑哪兒去了……”

  一聲呼喚,令她的視線倏然模糊,她張了張口,尚沒來得及回答,有人叩了兩聲門,徐畔推進來:“爺,商老闆到了,問您……七爺?!你怎麼了?”

  看見他們家七爺就這麼癱在這丫頭片子身上,徐畔二話不說拔槍一指:“你對七爺做了什麼?!”

  “老徐,衝誰吼呢!”七爺將眼淚一抹,眸光朝徐畔怒射過去,拇指朝身後一比,“她是我姐!”

  向來惟我獨尊的祝七爺跪在一個少女跟前喊她姐,這一幕的衝擊力之大足以令老徐徹底傻眼,趕巧,方才外頭的幾個黑衣保鏢聽到動靜也趕進屋來,見徐總管舉著槍,當是出了什麼事,依葫蘆畫瓢挨個舉起了槍,七爺一個暴怒道:“要造反麼!這位是我姐!誰敢對她不敬,休怪爺一槍崩了他!”

  眾人這才收槍,徐畔雖然仍在狀況之外,但好歹是沒有眼力價兒的,他輕咳了一聲:“是我老眼昏花了,竟不知這位姑……姑奶奶是爺的貴客……”老徐回頭,朝身後幾位兄弟一使眼色:“都傻站著幹嘛?還不叫人?”

  四五個彪形大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異口同聲對雲知道:“姑奶奶!”

  “……”

  下一刻,長了好幾個輩的姑奶奶肚子不合時宜的一“咕——”

  七爺大手一揮,“行了,都退下,老徐,你親自去後廚督促,立馬給我姐備一桌全席來。”

  “商老闆那邊今兒約了談投放煙草廣告的事兒……”

  “今日不見客,推了!”

  待老徐帶著兄弟離開辦公室後,大家臉上都飄著一種「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問」的神色,其中一個年齡略小的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開口:“那個,徐爺,那位姑娘看著比七爺小的不是一星半點兒,怎麼七爺會叫她姐……”

  另一人湊上來:“她會不會是七爺新看上的相好,這稱呼是內什麼來著,情趣……”

  話沒說完,大塊頭就挨了徐畔一記肘擊:“七爺說什麼,咱們就聽什麼,別說喊一聲姑奶奶,就是讓叫親娘,喊就是了!”

  鸞鳳園內最上等的包廂正立戲池南面,前窗一開,整個舞台與池子座盡收眼底,後陽台靠著熱鬧的街市,兩頭門窗都闔上,又是一間私密性極強的廂房。

  “這裡主要就是用來接待一些貴客,大多時候不對外開放。姐,請坐。”

  七爺金口玉言,說要全席就毫不含糊,一道道蒸、煮、燒、溜、烤,冷盤熱炒、珍味海鮮依次上桌,不到半小時,一十八道菜上齊,七爺一心想同姐姐敘舊,也就沒讓人跟旁伺候,自己給兒挽起袖子給她布菜,不時起身繞桌兜圈子,兜的不亦樂乎。

  雲知叫他晃的頭暈:“多大人了,怎麼吃頓飯也不消停點。”

  “我這不是怕你搆不著嗎?”七爺樂呵呵坐在身旁,“味道如何?不行我再叫人出去買,對街有個「德勝居」,裡邊有道海參燴豬筋跟咱們以前府上的廚子做的滋味特像,還有鹿茸蒸鹿尾,鵝燉掌羹都是一絕!”

  “這麼多菜都沒吃呢,你當餵豬吶!”雲知一邊舀湯,一邊看他支著下巴傻笑,“笑什麼?別管你是不是混能耐了,浪費食物還是要挨打。”

  “我在想,過去這麼多年了,你吃飯漏嘴的樣子還是一點都沒變,真真是我姐啊嗚。”說著皺著臉又忍不住想上來求抱抱,被雲知一掌別開。

  她道:“你倒是變了不少,瞧你那些跟班給你拱出的派頭,連姓名都改啦,夠威風,我是不是也要稱你一聲祝老闆?”

  “哪能啊,主要是在大上海扎根不整點唬人的排場只有被欺負的份兒。何況這年頭,愛新覺羅家的人要是不改姓,那才是舉步維艱啊……不過我名沒變,還是用阿瑪給取的字,以後你還是可以叫枝蘭、小蘭、小七,反正我在五姐這兒,一切照舊。”

  「欺負」「舉步維艱」這樣的詞明明是順口溜出,彷似不經意泄露了經年的煎熬。

  雲知低聲問:“我都沒來得及問呢,阿瑪和額娘……是……是怎麼……”

  她想問是怎麼去世的,但又問不出口,祝枝蘭狀似平常說:“你也知道額娘的哮症,每回犯病太醫都是拿大煙當藥引的,但朝廷都沒了,哪還有什麼太醫院。民間大夫沒控制好量,一不留神惹來了煙癮,家底都給抽走大半,有次犯病的時候吧,就,沒熬過去。”

  他說著話,揀菜的手沒個停,“之後,我就隨阿瑪去了天津,那會兒八旗裡還有不少遺老一心想要復辟,看阿瑪手裡有兵權,就都三五成群的擁了來……阿瑪年紀大了,折騰不動了,是盧衝那孫子帶著所有兵馬叛到直系軍裡去,阿瑪一聽就氣得中風,送到醫院沒救過來。”

  碗裡早就盛不下滿桌的菜,就好像情緒承載不了更多的悲思。雲知輕輕握住他的手腕,更咽道:“小七,快不要說了……”

  祝枝蘭前頭哭過,這會兒卻在努力不讓悲傷蔓延到姐姐那兒,“過去很多年了,現在說這些,不是要招你哭鼻子的,只是你問了,當然不能瞞你。”

  雲知抿了抿唇,沒憋住,眼淚還是抑制不住的湧出來。她索性抬起袖子捂住眼睛,過了好半天,感覺到小七輕輕拍她的背,她才稍稍平復下來,開口時聲音卻是啞的:“那,這些年,你是怎麼過的?”

  他拿起方巾,小心翼翼地將雲知臉龐的淚擦擦乾淨,明明自己眼圈也是紅的,臉上卻還帶著點笑:“不值一提,反正混著混著就混出來了。”

  阿瑪和額娘的事是「不能瞞你」,輪到自己則變成了「不值一提」。

  他曾是親王府最無憂無慮的少年,只知看戲聽曲鬥蛐蛐,在短短數年內經歷了最親的姐姐、父母相繼而去,在新的時代生存還唯恐被冠以「前朝餘孽」這樣的罪名,最難的時候,該有多難?她知小七不願重提惹她心疼,當下也不刨根究底,只想著日後再慢慢了解就是。

  祝枝蘭見姐姐鼻涕泡又給整出來了,忍俊不禁:“嗐!你這哭法把我傳染的,回頭眼睛要是哭腫了,我談生意還得被人看笑話……”

  雲吸了吸鼻子,“反正你戴墨鏡,誰瞧得見你。”

  他忙說:“這叫作派!”

  聽她笑了,他也跟著傻笑,兩人心裡都有太多太多話想要傾訴,可話到了嘴邊,又唯恐觸了對方心裡那根弦。祝枝蘭搜腸刮肚,問:“你呢?哪整來一個身體,這麼黑不溜秋的……”

  雲知氣啾啾地掐了一下他的耳朵,聽他連連求饒,這才放開。她說自己過的還不錯,這身體的主人說林渝浦的孫女兒,只是之前在鄉下待過才曬黑的,她醒來之後就去了蘇州,來到上海也沒多久,吃穿用度念書開銷,林家的人都沒虧待她。

  祝枝蘭聽的很認真,到最後才舒了口氣,“本來看你穿戲服出現在濟堂,還以為……沒受委屈就好。仔細一想,姐你挺會掐點的,要是早幾年找到我,免不了要吃點苦……”

  “我倒希望早些碰見的是你,吃點苦也總好過一個人舉目無親的。”

  祝枝蘭笑嘻嘻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他一想,又看向她,“不過,什麼叫「碰見的是我」,除了我,你還碰見什麼故人了?”

  雲知本想如實說,但聽小七下一句大驚小怪問:“你不會去找那個姓沈的吧?!”

  她差點被嘴裡的灌湯包給燙著了。

  “他當年是怎麼對你的你忘了嗎?他要不是新婚夜就跑沒影了,你至於犯了個囊尾炎就沒得醫了麼?你沒去找他千刀萬剮就罷了,還去找他?”急怒之下的祝枝蘭瞬間恢復成了七爺的做派,一拍桌,外頭幾個黑衣跟班又躥進來:“七爺!什麼事?”

  七爺揮手讓他們滾遠點,“我跟我姐說話呢,沒有你們什麼事?”

  門再次自覺關上。

  雲知默默覷了一眼弟弟那隨時能殺人的架勢,覺得關於沈一拂的事還是延後再談為妙,萬一弟弟著急一上火,拔槍就往別墅衝怎麼辦?她道:“誰說我找他了?你自己瞎想就瞎想,能別大小聲的影響人吃飯麼?”

  祝枝蘭炸起的毛又軟了下來,“沒、沒找啊?你怎麼不早說?”

  “你給我說話的機會了嗎?”

  祝枝蘭立馬溫順的坐下來,“是我有些敏感了,那畢竟以你當年對那個人渣那麼不帶腦子的痴情,還是讓人心有餘悸的啊……好好好,這話題就此揭過,總之,既然老天給了一次重來的機會,姐姐你也一定認清了他的真面目,現如今弟弟我混出了點名堂,以後咱就找一個能入贅咱家的好男人,反正你是七爺的老姐,任誰不叫一聲姑奶奶!”

  雲知剛咽下湯包,又生生給嗆到,忙說:“看把你給得瑟的,不就是開個戲園子嘛。還有啊,私底下叫姐姐就算了,在外人面前就免了啊,也不看看你現在多大,我現在多大。”

  祝枝蘭聞言,眉梢一揚,試探問:“那不然有外人的時候,你喊我哥?別瞪我啊,我可沒想占便宜,這不是聽你的吩咐嘛。”

  明明就開心的不得了。雲知翻了個白眼,“隨你。”

  她又吃了兩口,忽然想起什麼,猛一起身差點沒把碗給掀了:“是了!大哥!”

  祝枝蘭臉一紅:“這不還沒外人嘛,倒也不必……”

  “我不是喊你,我是說我大哥。”

  “……咱有大哥?”

  “不是咱,是我,是現在的我。”久別重逢,她光顧著認親,居然把伯昀給拋諸腦後了。

  事態緊迫,她這會兒只能掐頭去尾同他說了一下情況,“總之……大致就這樣,也不知我堂哥逃脫了沒,還有,他給我的那文件事關重大,你也看到了,警察廳的人都去闖進濟堂中學了,要是被搜出來,麻煩就大了。”

  祝枝蘭搓了搓下巴:“行,你別著急,我這就著人去打探一下情況。”

  祝枝蘭手下的人非常利索,不到一小時,幾處消息都傳了回來——警廳的警察已經離開了濟堂中學,學校是搜的一團亂,但沒帶走什麼東西,鴻龍幫那邊目前仍在滿街的搜人,看樣子暫時沒有收穫。

  “這時候沒消失就是好消息,你這個掛名堂哥應該找地方躲起來了,上海灘這麼大,找個人還是挺困難的。文件更不用擔心,等稍微緩和些,我帶你去濟堂找孟瑤要就是了。”祝枝蘭見她在辦公室團團轉,拉著她坐下,“你也說了,鴻龍幫有人認出了你了,這會兒出去肯定不安全,那個林公館也沒有保鏢,真要有人把你劫走,誰能保護你?我看,這段時日你就留我這兒,真有什麼風吹草動咱出手不遲不是?”

  雲知搖頭:“不行。我出門之前留了字條,現在家裡人肯定都心急如焚等著我回去說清楚情形啊。亂成一鍋粥了,他們得先心裡有數,才好商議下一步要採取什麼措施啊。”

  祝枝蘭聽她一口一個「大哥」,心裡對姐姐親近不知哪冒出來的便宜親戚頗不是滋味,偏偏面上又不敢表現,只好說:“實在不行,我替你去說不就行了?”

  “我失蹤了,一個穿大褂子、戴墨鏡,自稱是在大上海開戲園子的老闆跑我家去說這些,你覺得他們能信嗎?到時候光要解釋咱倆的關係都說不明白。”雲知一個頭兩個大,“另外,那份文件我得親自交給沈……”

  “誰?”

  “……我哥同事。”

  祝枝蘭好容易與五姐重逢,當然不樂意就這麼與她分開。

  正僵持著,老徐叩門進來:“七爺,外頭有客……”

  “都說了今天不見客。”

  老徐看了雲知一眼,欲言又止。

  祝枝蘭道:“林小姐是我親姐……妹妹,沒什麼不能說的。”

  老徐輕咳了一聲:“是、京城的「那位」爺。他聽說七爺帶走了一個十六歲的女學生,他聲稱……要把人討回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6 11:33 AM

第四十章  舍弟難搞

  雲知在空盪盪的辦公室內踱了兩輪,越想越不對勁。

  蘇慶松怎麼會找來的?又是怎麼知道她在鸞鳳園的?

  小七聽說來人是他,那臉色垮的簡直不忍直視,儘管她稱自己什麼也不知道,但小七讓她先留下自個兒跑去見客,顯然是對她說的話存疑了。

  她有些後悔沒把遇見沈一拂的事招供出來了,這會兒蘇慶松那個榆木腦袋要是說漏了嘴,以小七那火烈性子指不定……不對,必然會認定是她鬼迷心竅、舊情復燃,然後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沈一拂捅成血窟窿不可。

  光大哥的事都差三錯四了,要是弟弟也摻和進來,還不亂的七顛八倒?

  她越想越慌,為了避免修羅場的發生,決定還是去圍觀一下,剛到門口,就被兩個黑衣保鏢攔了下來:“林小姐,七爺吩咐我們保護好您,您稍坐,他很快就會回來。”

  此時,迎賓室內,蘇慶松頂著前夜半宿未眠的鬍楂兒和黑眼圈,一口氣連喝了三盞茶:“你這個普洱真是茶氣醒腦、回甘如泉啊,都說茶戲不分家,能把老北京的傳統搬來上海還辦的如此有聲有色,佩服佩服啊。”

  祝枝蘭翹著個二郎腿,“我還想著蘇少爺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敢情今兒是來我戲園子消遣來著?”

  蘇慶松眼角略覺不妙地一跳。

  講真,今天他跟沈一拂尋到濟堂中學,得知雲知上了祝七爺的車轎,是真懵了神。

  按說,從前他與七貝勒也勉勉強強算得上是玩伴,卻由於年齡差等因素,在童年階段都對彼此頗為生疏……如果非要尋一個關係的緩和點,大概是五格格過世那夜,他與小七硬闖沈將軍府的大門帶走了人,並同仇敵愾的罵了沈一拂祖宗十八代。

  之後因諸多變故,他與歸國的沈一拂重修舊誼,也就同離京的七貝勒沒聯繫。聽說人家一路殺入了上海灘,成了當地四霸之一,自己就這麼堂而皇之的進來要人,實在沒什麼底氣。

  也是沒轍了。

  他來,好說還能探個口風,換沈一拂進來,直接亂槍射死吧。

  本來是想寒暄幾句套套近乎,見祝枝蘭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地不耐姿態,他只好訕笑道:“我一個月就那麼點工資,哪夠來這樣高檔的場所消遣啊。是這樣的。我有個朋友,他……有個學生,聽說今兒一時好玩兒扮成了戲子,就誤打誤撞跟著戲班的孩子一起來了鸞鳳園……當然話要說在前頭,她這個行為是特別不靠譜,值得批評和反思……”

  “你朋友?哪位?”

  慶松當然不能說實話:“是孟瑤孟老師啊。”

  祝枝蘭眸光微微一眯,“我認識孟老師這麼久,從來沒聽她提起過你。”

  “老同學而已,我又不是什麼有頭有臉的人物,不值一提。”早已備好的爛理由。

  “既然如此,她為什麼不自己來?”

  慶松來之前就打過了腹稿,自然是扯的順順當當。無非就是他來上海開會,整好孟瑤老師也是同窗,本來約了午飯,去濟堂接人的時候看到了警車,就咨詢了一下情況云云。

  “她還要忙學校裡的事兒,脫不開身啊。反正我聽說是你,就主動請纓過來講個情……你要是不信,改明兒問一下孟老師就知道了。”慶松笑道:“這也不是什麼複雜的情況,小孩子,不懂事……你是鼎鼎有名的七爺,不會過多作為難吧?”

  祝枝蘭顯然對這說法抱有懷疑,但慶松敢這樣說,十之八九是在孟瑤那兒串過詞兒了。他雙手抱在胸前道:“我當然不至於為難一個小丫頭,只是,有沒有看上,那就不好說了。”

  慶松聞言驚了,“不能吧?”

  祝枝蘭倨傲地揚著下巴,“怎麼不能?”

  慶松本想說那黑丫頭你看上哪兒了,一轉念,斟酌了一下措辭,“那個女學生才多大……”

  “十六歲,怎麼了?我姐姐出嫁的時候,也就這歲數。”

  慶松本來就犯虛,聽他還是提起了這一茬,舌頭差點沒捋直:“時代是不同了,要不也不會說封建制度害人不淺。”

  “這是說,沈琇也是受害者?”

  慶松頓時覺得這個問題是個怎麼答怎麼錯的巨坑。但眼下要撈人,自是要閉著眼表明立場的。他清了個嗓:“不是他逃婚,哪會發生之後的事?這事兒我還是站你這頭,他這種道貌岸然、胡作非為、極度不負責任的罪名不論哪朝哪代都洗脫不了!正因如此,我們才不能讓悲劇再度上演……”

  話沒說完,忽聽祝枝蘭道:“當年我畢竟年紀輕,很多事看不透,只覺得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就生生折在了沈府裡,無論怎樣都過不去那檻兒……”

  他突然正兒八經地說,慶松反倒愣住,一籮筐的腹稿卡在了喉口。祝枝蘭道:“這些年,偶爾在報紙上看到我這位『世人眼中人中龍鳳姐夫』的新聞,也想過,縱是我姐還活著,指不定還是要分開……”

  慶松下意識反駁道:“這是什麼話?你姐姐才是人中龍鳳,不論是世俗人還是超凡脫俗的人,都知道她是全紫禁城最厲害的女子。誰配不上誰,大家心裡都有數。”

  這一句,倒比前頭一番指名道姓的『斥責』來的真誠。

  祝枝蘭順著他的話道:“罷了,配不配的,旁人說的哪作數。我姐若再活一次,只怕蘇少爺又得撮合他們倆了。”

  “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蘇少爺不是同沈公子是好友嗎?”

  “一碼歸一碼。”慶松沒留神自己給帶套裡了,“再說了,他倆也不是我撮合的啊,不是定的娃娃親麼。”

  祝枝蘭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我倒是想和他坐下來好好聊聊,就怕他不想見我。”

  “他沒……”慶松還沒說完,忽然看見前方窗戶晃過一道熟悉的身影,竟然是小丫頭雲知。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只是見她衝自己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他才醒過味來——當年親王府分崩離析,七貝勒寧可死也不肯接受沈琇的幫助,現下人可是混的風生水起,哪會突然想不開講和?

  祝枝蘭背對著沒瞧見,接著問:“沒有什麼?”

  “我是說,他沒膽見你吧,畢竟……”慶松斟酌了一下措辭,“他看到你,就會想起五格格。”

  門外的雲知眸光微微一滯。

  祝枝蘭沒掩住嘴角的冷笑,“看來,他是連想一想我姐姐,都不情願吶。”

  慶松覺得自己是越抹越黑,“不好這麼理解的……”

  “篤篤”兩聲叩門聲,慶松竟見雲知就這麼開門踱進來,有些傻眼,祝枝蘭也一下子站起身,一個“姐”字在口中,愣是沒敢蹦出來。

  雲知看著弟弟問:“不是說就見一下客人嗎?等你好久了。誰啊他。”

  她這一問,在祝枝蘭眼裡似是配合著假裝初見慶松,在慶松眼裡又似是暗示要裝作從沒見過她,空氣靜默了一瞬,祝枝蘭先答道:“他是孟瑤的朋友。”

  “孟老師?”

  慶松起身道:“你是……林雲知同學嗎?孟老師聽說你上了七爺的車,有些擔心……”

  她自然而然走到祝枝蘭身側,“擔心什麼?七爺總不是做拐賣生意的吧?”

  “呃……你和七爺認識?”

  祝枝蘭生怕他們再聊下去就要被慶松看出她的身份,打了個馬虎眼:“我和這小丫頭的爹是老相識。”

  慶松“啊”了一聲,“那你不早說?”

  “你也沒問我。”

  慶松嘴角微微抽搐。

  儘管他對這個小丫頭和七爺的關係分外莫名,但眼下不便多問,只道:“行吧,我就是晴天打傘多此一舉,再坐下去,可就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兩人各自演了一台戲,都自以為沒有露餡。

  等慶松走後,祝枝蘭劈頭蓋臉就招來了雲知一頓訓:“你和我爹是老相識?”

  “我和阿瑪可不就是老相識嘛。”沒外人在的七爺瞬間變回了七弟,“你怎麼過來了?”

  “我不能來?你是長能耐了吧?走的那麼急還不忘留眼睛盯梢吶。”

  小七連連斟茶賠罪,直稱只是命人保護她。說著,就把人都叫來連聲訓斥,說:“爺什麼時候說過不讓我姐出去走動的?誰攔的!給爺站出來!”

  幾個保鏢只能乖乖認栽。

  適才這位姑奶奶早有先知似的招他們入屋,問了他們幾句話,譬如“都聽到七爺叫我姐了吧”“瞧得出他對我極為偏袒吧”“要是沒眼力勁兒惹我不痛快知道會有什麼後果麼”云云,最後他們壓根沒膽子攔人,由著姑奶奶四下溜達,這下更是屁都不敢放一個。

  雲知問:“你和慶松到底嘀嘀咕咕什麼呢。”

  祝枝蘭見她沒聽著,暗暗鬆一口氣,“都許久沒見了,隨便聊兩句,問一問近況。”

  “噢。”

  小七這兒暫時瞞住了。雲知心下一琢磨:慶松是孟瑤請來的,莫非是沈一拂是追到了濟堂中學,得知她上了鸞鳳園的車才讓慶松趕來的?他又是怎麼知道的?

  雲知心下忐忑,老徐再次進門,附耳同祝枝蘭說了句話,祝枝蘭神色登時嚴肅起來。

  鸞鳳園的街道外,偶爾有幾個來回走動的黑衣人盯梢。

  慶松挽起襯衫的袖子,徑直鑽到一家書局裡找了個電話,撥了好幾次都占線,心裡難免慌亂。

  兩個小時前。沈一拂聽說市警廳封鎖了濟堂,開口就令張堯想辦法把警察廳的人支開。慶松本來還怕他口氣太衝惹惱了張堯,沒想到電話那頭的張司長一聽,二話不說回答“是”,隨即沈一拂就暢行無阻地進了濟堂中學。

  沈一拂是滬澄的校長,與濟堂的孟校長與孟瑤顯然老相識,一進門,都不等人家寒暄完,就單刀直入問:“林雲知是我的學生,她人在哪?”

  總之整個過程,慶松也是雲裡霧裡的,但得知雲知誤打誤撞上了祝枝蘭的車座,他都難免緊張:“我聽說這些年七貝勒手上沾的血,也不比鴻龍幫少。”

  沈一拂卻似神色一鬆:“你去鸞鳳園探探情況。”

  “那你呢?”

  “我得先找到雲知的兄長。”

  “你知道上哪兒找啊?”

  “試試吧。”沈一拂道:“你確保雲知無事之後,給張堯打個電話。”

  “怎麼又給他打?打給他做什麼?”

  他沉默了一瞬,道:“我要是出事,他應該會第一時間知道。”

  慶松一聽這話就知沈一拂又要去犯險了。但他攔不住,索性撂下一句“你最好還記得自己是傷患”,就急吼吼地跑來鸞鳳園,一完事,又急吼吼衝出來打給軍械司。

  這不,等了大半小時,電話才撥通,慶松第一句就問:“表哥!你怎麼半天不接電話?”

  張堯在電話那頭顯然有些急躁:“你知不知道二少爺剛剛幹了什麼?他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警察手裡的通緝犯給劫了來!”

  慶松心裡“咯咚”一聲:“沈琇把警察廳給搗了?!”

  “沒到這份上!”

  “那就好,那就好。”

  “他把通緝犯帶進我軍械司的大門,到現在電話就沒停過!”張堯深吸一口氣,“你之前不是說二少爺這兩年兩袖清風搞學術去了麼,到底什麼情況?”

  慶松講不清,“他不是去你那兒麼?自己問啊。”

  “少爺要是能給我交底,還用問你?”

  這時,忽然聽到電話那端傳來咿呀一聲開門聲,以及張堯一百八十度慫下來的口氣:“二、二少爺,您傷口這麼快就包紮好了?”

  慶松一聽「傷口」覺得不對,喂喂好幾聲,忽聽沈一拂接過電話:“見到雲知了嗎?”

  “見到了,沒事兒。剛說什麼包紮,你不會又給我整出血窟窿來了吧……”

  “枝蘭,沒有難為她?”他無視後半句。

  “沒有,小丫頭好得很。”慶松揉了揉眉頭:“本來還聊著呢我就看到她在門外晃悠,那姿態根本就是來去自如,害我之前給七爺唬半天。哎,你怎麼光問她的事呢,先和我說又哪受傷了?要不我現在過去,和你說別逞能,你早上才掛過兩瓶抗生素的不能亂用藥……”

  此時的軍械司辦公室內,半臂襯衫都被鮮血染紅的沈校長舉著電話筒,重複了一句:“來去自如?”

  張堯不放心他的傷,親自把醫生帶來,兩人一進門看見這一幕,均是怔住。

  醫生是吃驚竟有人敢坐張司長的辦公桌前,而張堯卻幾乎沒見過沈二少這般失神過。

  那個……任何時刻總能保持著超然平靜的沈少將,也能有這般神情?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6 11:42 AM

第四十一章  陽台夜色

  電話那頭的慶松不知又說了什麼,沈一拂“嗯”了一聲,掛下電話。

  抬頭時已神色如常,他望向醫生:“我那位朋友傷勢如何?”

  他帶來的朋友是伯昀。

  醫生:“沒大礙,是過渡疲勞和低血糖導致的昏睡……先生,您的傷貌似更嚴重些。”

  “血止了,我有事要和張司長商量。”

  醫生詢問地扭頭,張堯嘆了口氣,拿過醫生手裡的托盤,關上門,就忍不住踱到桌旁:“二少爺,您要是信不過我的軍醫,那就讓我來吧,反正以前在軍營……”

  話沒說完,突然頓住,他掀開沈一拂的衣領時,看見了昨夜手術縫合的傷口。

  “這、這個是?”

  “剛動手的時候崩開的,回去讓慶松補兩針就好。”

  張堯是個久經沙場的,一眼就認得出這是什麼傷:“誰幹的?”

  “警察。”

  “方解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張堯口中的方解就是現任市警廳廳長。

  沈一拂脫掉上衣,問:“有乾淨的衣服嗎?”

  張堯從衣櫃裡拿來幾件,明明都熨得服服帖帖的,一想到給沈一拂穿,就覺得有些不配。

  “少爺先將就,我這就讓人出去買。”

  “不必了。”沈一拂揀了件白襯衣,“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會把通緝犯帶到你這兒來?”

  張堯尷尬笑了一下,道:“我總該知道一些情由吧?那位林教授到底為什麼會遭警察廳通緝?否則等方解找上門來,我擔心……”

  他說的方解是警察廳長。

  沈一拂睨了他一眼,“如果你鎮不住,我現在把人帶走也行。”

  張堯話風立變:“但,既然是二少爺要我保的人,我都該盡心盡力的。”

  自打沈一拂與沈家斷絕關係之後,別說是一兵一卒,就是一分一毫都沒朝家裡伸過手。張堯是沈老將軍的得意門生,這麼多年了,他也曾試圖讓慶松當個和事佬約見二少爺,始終未能如願。

  此番人家都親自上門,要是自己就這麼把人拒之門外,回頭出了事,沈將軍得把他大卸八塊了不可。

  沈一拂不多解釋,單刀直入道:“方解意圖將大南實驗室的研究成果據為己有,他借鴻龍幫的手搶奪資料在先,濫用市警廳的職權構陷在後,我朋友是實驗室的研發組長,亦是至關重要的人證,而且……”他頓了一下,“他是林瑜浦的孫子。”

  張堯著實有些意外。

  江蘇林家,晚清時曾是江浙第一大財閥,近年雖有式微,依舊如雷貫耳。

  沈一拂只提了一下,又道:“你保他一日,物證很快會有人送來。我想方解應該也沒那麼大的本事,能硬闖軍械司吧?”

  張堯根本沒法拒絕。

  他這次來上海任軍械司司長,級別自然是比警察廳要高,但空降兵畢竟是外來的,上海灘各方勢力盤根錯節,要穩固根基還需等待機會。如果真能借此機會揭露方解的陰謀,當然是再好不過,就算不行,他若保了林瑜浦的孫子,至少多了一條財路。

  更別說張堯知道,沈一拂既然開口,就是十拿九穩。

  但手中既有證據,何必找上門,讓自己撿這個現成兒?

  沈一拂知道他心裡打的什麼算盤,道:“有不法之徒用非法槍彈謀害大南大學的教授,於是來軍械司依法舉報,這本就是張司長職責範疇之事,不是麼?”

  張堯聽懂了。

  二少爺是想救人,但自己卻不想趟這趟渾水。他先是裡裡外外都調查清楚了,取得方解罪證之後將結果往軍械司一遞,就不算欠自己的人情。

  不欠人情,就沒有違背與沈老將軍的約定。

  張堯苦笑道:“那是當然。”

  沈一拂點了一下頭:“那我明天再來。

  “這就走了?”張堯沒想到他會放心把伯昀一個人留下,“你那位……同事還沒醒呢。”

  “他就拜託張司長照料了。”

  張堯見留不住人,派專車送他走,等人走遠了,他喚來下屬:“林伯昀的底細你去查一查,另外……”

  他想起沈一拂接慶松電話時說的第一句。

  “一併看看……沈少爺的學校有沒有叫雲知的學生。”

  下屬對沈一拂的狀況似乎挺熟悉:“沈先生同時在大南與滬澄任職,是哪所學校?”

  張堯想了想,“都查。”

      ***

  鸞鳳園內。

  雲知迷迷糊糊在美人榻上醒來,屋外隱隱約約能聽到琴音,天已經黑了,霓虹燈透過玻璃窗耀在地板上,色彩斑斕的,她猛地翻身坐起。

  糟糕,她怎麼就睡著了?

  祝枝蘭躡手躡腳進來,看她醒了,笑道:“姐,餓了沒?我在德勝居定了包廂,咱們……”

  “你怎麼不叫醒我?”雲知掀開披在身上的毯子,“幾點了現在?”

  “不到七點。”祝枝蘭道:“我看你睡得香,哪敢吵你啊。”

  雲知想敲他腦門,但他個太高搆不著:“你是故意的吧!”

  祝枝蘭還真就是故意的。

  下午那會兒,老徐得來消息,說有警察在熙華路見到了通緝犯林伯昀,卻不知被什麼人半路劫走,滿城加大搜捕力度。他怕雲知聽了就這麼趕回林公館受牽連,只得先瞞下來,誆她法租界一帶有不少鴻龍幫的人盯梢,暫時留在鸞鳳園比較穩妥。

  雲知等著等著就睡過去了。

  這回一醒來,她也不費功夫同弟弟掰扯了:“你派車載我回去,真有什麼狀況送到門口也都知道了,我肯定是不能在外留宿的。”

  祝枝蘭欲言又止。

  他能感覺到姐姐有事瞞著他,但既不好直問,又拗不過她,只能親自送她這一趟。反正他也想探探林公館的位置,說不定運氣好能碰上這家的伯伯什麼的還能摸摸底細。

  可惜雲知並不給他這樣的機會。

  臨近百米左右,她勒令老徐把車停下,不由分說下了車,祝枝蘭一腳已經跨下去,被她一推車門卡著:“你該不會還想進去喝杯茶吧?”

  “就送到門口。”

  “送我回來需要換這麼一輛大豪車嗎?你擺明想讓人看到你送我回家。”

  被戳穿的七弟弟想推開門,“我是濟堂中學的名譽董事,要圓怎麼送你回來還不容易?”

  “不行。”

  “姐……”

  “不行就是不行。我家現下風聲鶴唳的,經不起折騰。”

  祝枝蘭聽她說「我家」二字,心裡頓感委屈,又不敢說重話惹她生氣,只好把腳縮迴車中,依著她關上門。

  “等這事風波過去,再找機會。”雲知同他揮了揮手,闊步奔向林公館。

  老徐不時借倒車鏡偷偷地瞄,忽見祝枝蘭點了根雪茄:“老徐,你是不是憋了一天了,想問我她究竟是誰。”

  “能讓七爺忍大半天不碰煙的人,應該對七爺挺重要。”

  “不是挺。”祝枝蘭猛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口虛緲的煙圈,糾正道:“是最。她是我最親的妹妹。”

  老徐微驚。

  他跟了七爺這些年,只知道親王府的格格貝勒們死的死,散的散,七爺這麼多年都是孤獨一人,居然還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妹妹?

  “那可恭喜七爺!您前幾日還說新裝的宅邸太過冷清,這下好了,小姐回家,今後就熱鬧了。”

  此時雲知已進了林公館大門,祝枝蘭的神情像是在思慮著什麼,“不過我妹妹這人比較重感情,好像把領養她的人也當成親人了?”

  這本是一句輕描淡寫的問句,老徐聽了,不覺回頭:“七爺的意思是……”

  祝枝蘭沒答,只觀望了一會兒林公館大門,說:“沒什麼,走吧。”

  雲知在大門的石柱後逗留了一會兒,見車子駛離,方才出來,往隔壁棟而去。

  在回家之前,她得見沈一拂一面,先把整件事弄明白。

  儘管,威脅慶松聯繫張堯、以及借槍這兩樁「壯舉」都夠她吃一壺了,白天那是急於救人才不管不顧,這會兒重新站人家門口,一身膽魄早就沒了影,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心虛。

  往好處想,說不定他們壓根沒發現丟槍這茬?

  從窗戶看進去,大廳沒人,她想著反正禍都闖了,直接省略了敲門這一步,拿鑰匙開進去。她躡手躡腳地將手槍擺回原位,又將鑰匙反插門內鎖眼上,廳內只留著一盞檯燈,安靜得連掛鐘滴答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才七點半,不可能這麼早歇息吧。

  她緩緩走到客房門前,推開門,藉著微弱的光往裡看去,空吊瓶還掛床柱上,屋內空無一人。

  怎麼都不在?

  是還沒回來?

  上去哪兒了?

  莫非去和大哥碰頭了?

  她正犯嘀咕,驟聞外頭一陣警笛聲呼嘯而過,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停下來。

  她下意識先把檯燈給熄了,趴在門邊聽了一會兒,感覺大致的方向,似乎是在林公館?

  雲知產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立馬折返回頭,“蹬蹬蹬”跨上了樓梯。

  她記得二樓那間朝北的臥室貌似有個大陽台,往日她在自個兒屋裡能隱約瞧見,換句話說從那裡也能看的見林公館內的光景。

  這棟洋房常年沒人住,她也不敢開燈,只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走廊上摸摸索索的前行,地板踩著“嘎嘎”作響,她加快步伐,一擰開門把,就直奔陽台,踩著鏤空的護欄眺向林公館。

  果然看見一輛閃著警燈的陌生吉普車開向園子裡,就不知具體是什麼來路。

  她在濟堂時就透著奇怪,按理說她見伯昀做的挺隱秘的,也沒被現場抓包,警察怎麼就精準無誤的認準她了?

  大哥沒理由在這風口回家,不會是衝她來的吧?

  連日來驚疑不定的神經再度緊繃起來,她正慌著,身後忽然傳來“啪嗒”一聲怪響,她頓時寒毛卓豎,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她大氣也不敢出,畏畏縮縮偏過頭,餘光瞥見一道黑影時嚇得“啊”的驚呼出聲。

  下一刻,她聽到有人問:“你……怎麼在這兒?”

  這聲音太過熟悉,以至於她差些以為是自己幻聽,再回頭,但見身後不遠處——陽台角落邊的躺椅上,那人同樣驚訝地望了過來。

  不知是因為過度驚嚇,還是過度疲憊導致的鬆懈,她脫口而出道:“沈琇,你要嚇死個人啊!”

  這一聲連名帶姓的詰問,使得兩人同時一震。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6 11:58 AM

第四十二章  我在等你

  雲知大腦空白了幾秒鐘,才意識到自己不經意間直呼了他的名。

  即使在年幼時,她也甚少喚他的名。

  剛認識那會兒,她也曾和其他孩子一樣「沈琇沈琇」的叫,卻是有回他惱了,生了好幾日的悶氣。五格格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自己哪兒得罪了他,直到後來他忍無可忍,同她說:“冠而字之,敬其名也,自稱稱名,他人稱字,此乃儀禮也。”

  小格格不甘示弱:“可是松松他們也都喊你沈琇啊,你不也沒喊松松的字嘛。”

  沈小公子急了:“平輩間生疏稱名,若是關係親近,自然稱字。我和他又不熟!”

  當時偶然路過的小慶松恰巧聽到了後一句,氣的夠嗆,罵罵咧咧說“誰稀罕和你玩”,留下微微愕然的妘婛:“我們不也才認識……沒幾天嗎?”

  小男孩臉上升起一陣不自然的紅暈,仍嚴肅道:“既有婚約,便是要相處一輩子的關係,怎麼能同外人一樣?”

  小格格愣了好一會兒,才試著說:“好吧,那以後,我就叫你一拂……哥哥?”

  小男孩臉色稍霽,說:“嗯。”

  小格格覷著他的臉,“撲哧”一聲笑出來:“可是這樣我會想到「衣服」,不是更好笑嗎?還是沈琇更好聽嘛。大不了,我把琇字的腔調拉長,這樣不就和他們不一樣了嗎?”

  “不要。”

  “啊,沈琇,你可真是個小古板。”

  “……”

  是以當年的妘婛,只是會在生氣或是想惹他生氣的時候喊他的名。

  但這一刻從林雲知口中蹦出,實在是不合時宜,也不符合身份。

  她不知如何找補,只含糊道:“我是這昨兒聽蘇醫生這麼叫,覺得好玩跟了兩句,不是存心的。”她迅速換了個話題,“沈、沈校長你……怎麼躲在陽台這兒,一點兒聲也不出,我差些都要給你嚇出心臟病了。”

  這烏漆嘛黑的,他人在躺椅中裹著黑色外套,鬼才瞧得見。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但這樣視線相接卻又一聲不吭的,反使她更是心虛。

  雖然她潛意識裡,還是沒法把他當成老師看待,但對他而言,原本就在氣頭上,校長之尊再給這沒大沒小的黃毛丫頭一吼,哪有不火上澆油的道理?

  就在她以為他要發怒時,但聽他說:“我睡著了。”

  他的聲音低沉,較之往常更和緩些,是有點剛睡醒那意思。但,重點難道不是……

  “你怎麼會在這裡睡覺?”

  “等人。”

  “……”她不可置信,“在……這裡?”

  “嗯。”好像被她給傳染著,他的語調也微微有些卡頓,“這裡……看的清路。”

  雲知別過頭,洋樓外圍的兩條交叉路盡收眼底,是看的清沒錯。可是……到底是有多緊迫的事,至於在陽台外等到睡著?

  “你、你等我大哥?”

  “不是。”

  “等誰?這麼望穿秋水的……”她本想說是誰要這般架勢來等,又看他如此言簡意賅,不願意被人窺探自己隱私似的,便沒往下說。

  竹制躺椅有些老舊,起身時會有“嘎吱嘎吱”的聲響,他將罩在身上的外套隨手放在一邊,露出簡約的家居服飾,可能因為是在家裡,襯衣隨意搭在褲子外,但他身形筆挺,鬆鬆垮垮的面料依舊穿出了風度。

  雲知的思緒亂七八糟的,她下意識垂下眼眸:“我意思是,等人可以在屋子裡啊,不至於候在陽台外吧……今晚風怪涼的。”

  “不至於。”

  沒由來的,雲知覺得他話裡有話,意有所指。

  她定定望著他,只是眼神一閃即逝,他已然走到她跟前:“你呢,怎麼會在這裡?”

  她這才想起來,“我正要回家,聽到警車的聲音,就想上來看看是往哪兒開的……”

  “你來我家,是來看車的?”這一句的情緒,聽著哪裡不大對。

  其實她是想來找他的。但這會兒不知怎麼,愣是說不出口。

  “你這裡地勢比較高嘛,看得清楚。”她指著林公館方向,“然後……”

  話沒說完,她往外探的指尖被他纖長的五指握住,隨即順勢拉下鐵護欄。

  手指輕觸,然後落地、分開,都在短短一瞬間。

  他說:“鐵欄桿有些年頭,不能這樣靠在上邊。”

  她的視線還落在自己的手指上,沒回過神,又聽他問:“然後什麼?”

  “那輛車還真進了公館裡,我就不確定發生什麼事了,不敢貿然回去……其實今天……”

  從早到晚她做了太多離譜的舉措,只怕慶松在鸞鳳園的所見所聞他也知道了。

  可他為什麼不問呢?

  至少應該問她,和祝七爺到底是什麼關係,為什麼人家會放她回來。

  她心裡雖然擬好一套勉強圓的上的說辭,但在沈一拂的灼灼目光下,是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不是警車。”他望了一眼前方,“是軍械司的車。”

  軍械司?

  雲知下意識想到張堯:“他怎麼會來我家?”

  沈一拂的目光中仿佛帶著明知故問的意味,“他?”

  雲知簡直想掄自己的腦門。

  逼著慶松給張堯打電話這事沈一拂肯定知道了,她怎麼還上趕著跳坑。

  “我是說,他們、軍械司的人,怎麼會來我家?”

  沈一拂沒揪關鍵詞眼著不放,也沒問她怎麼知道的張堯,說:“下午,伯昀遭鴻龍幫圍困,我帶他去了軍械司,你家人應該知曉了,想必軍械司是要先了解一下情況。”

  “你是說,你從鴻龍幫手中救了我哥,然後直接就把他塞軍械司裡避難?”

  “算是吧。”

  雲知不曉得用什麼語言形容這種複雜的情緒了。

  如果不是礙於這個身份,她都想問問他怎麼回事,既然同張堯如此相熟,至於中了槍也不上醫院,把自己逼到那麼危險的境地嗎?

  但她沒法說,也就沒法較這個真。

  來之前,她甚至想過沈一拂會如何訓斥她,沒有想到他一不問責,二不追究,上來就表示「我救了你哥」,反而讓人不曉得怎麼接下一句。

  也許此刻他的心情確實很糟糕,礙於師長的氣度,忍著不發作。

  又或許,他在等很重要的人,沒想到她忽然出現,才暗示她趕緊離開。

  “那,謝謝沈校長相助……”她一邊告辭,一邊越過門檻,“我哥那邊要是有什麼狀況,再溝通……您早歇。”

  看著她開溜的背影,沈一拂大約猶豫了兩秒鐘,邁步跟在她身後。

  維持著兩步遠的距離,她緩他也緩,她疾他也疾。

  雲知本來以為,他只是想下樓喝杯水什麼的,等走到大廳時,看到他去拿外衣,忙擺手道:“就兩步路,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不用送的。”

  “兩步路,走走無妨。”

  “真的沒關係,你不是還要等人麼,不必麻煩……”

  “不麻煩。”他略帶笑意:“人,我已經等到了。”

  耳畔飄蕩著的聲音,低沉而微啞,匿著一股不易察覺的情緒。

  雲知腦子亂糟糟的,什麼叫“人已經等到了”?

  她進來這會兒,也沒瞅見其他什麼人啊。

  有那麼幾秒,她懷疑這句話可能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指的該不會……是我吧?”

  沈一拂的眼睛裡仿佛染上了一層意味不明的柔光。

  話剛脫口就後悔了,都來不及找補,門外忽然傳來“篤篤”叩門聲:“沈琇,我回來了,快開門給我搭把手。”

  是慶松。

  意識到自己果然會錯了意,她忙揉了揉發燙的耳垂,把門先給開了。

  但見慶松左手拎著一袋米,右手勾著果蔬籃子,下邊還勾著一頭鹽水鴨,看雲知正站在門前,“咦”了一聲,“小丫頭你算回來了,你知不知道……”

  沈一拂接過米袋,打斷:“怎麼去這麼久?”

  “你們這裡的路繞來繞去的,很不好找。喂,說多少次了,不要用右手拎,縫兩次針了,別給我找事……”

  雲知本是要走的,聽到這話忍不住跟回客廳,想問他的傷好點沒。

  沈一拂自然而然地重新把門闔上,“我沒事。”

  “行行行,你沒事,我有事。”慶松一股腦把菜籃全擱餐桌上,這才想起來,轉向雲知,“呵,下午那會兒沒法問,你和小……祝七爺怎麼會認識的?”

  鬧半天,慶松倒先開了這話茬。

  “呃,七爺不是說了麼,他和我爸爸是老交情。”她輕咳了一聲,大抵是心虛,沒敢瞄沈一拂,“我小時候,他、他還抱過我呢。”

  “你小時候七爺人還在京城呢。”慶松說:“再說,你不是蘇州人嗎?”

  “我就不能去北京?我爸爸帶我去的。他是……當過七爺的家庭教師。”她頓了一下,嚴謹補道:“一小陣子。”

  沈一拂雙臂抱在胸前,人半倚在墻上,聽雲知煞有其事的把慶松騙的一愣一愣的,嘴角不自覺翹著。

  慶松蠻聽蠻去,又問:“那孟瑤老師怎麼不知道呢?我們到濟堂時,人臉都嚇菜了。要不是沈琇在教育界夠有面兒,孟老師遲點說實情,你大哥保不準這會兒就給鴻龍幫抓去咯。”

  沈一拂既是滬澄的校長,還是大哥的同事,孟瑤姐姐當然信得過他。

  “情勢緊急,來不及說。我到現在都沒搞明白,警察廳的人怎麼會盯上我,而且我大哥交給我的……”她說到這兒一個激靈,“對了,大哥的文件……”

  “我拿回來了。”沈一拂道。

  雲知稍稍鬆一口氣,大概是有些腿軟,她就著沙發的扶手坐下。

  “警察之所以盯上你,應該是鴻龍幫不敢硬闖進濟堂,這才製造了槍擊,目的是要把你引出來。”沈一拂順著她的話頭道。

  她仍是懵的,“製造槍擊?有人受傷嗎?”

  “沒有出人命。”

  雲知想起那個地包天,心裡仍是一陣發毛:“鴻龍幫如此肆無忌憚,可見他們篤定警察會配合他們……莫非他們真的是一夥的?”

  慶松不願和她一個小孩過多探討這個,正要截斷這個話題,沈一拂先點了一下頭。

  她對整個上海黑白鏈之間的關係一無所知,只是覺得整件事處處透著蹊蹺,“一個黑道,一個警察局,怎麼會對一個大學實驗項目屢下毒手?”

  沈一拂眉頭微蹙,沒答。

  她看得出他知道點什麼,“沈先生,也許你們認為我只是小孩子,不配和你們討論大人的事,但我……”

  “不配這樣的詞,不能隨便用。”他糾正。

  雲知怔愣了一下,見他闊出兩步走過來,也坐上了沙發,與她間隔一臂遠——因為她坐在扶手上,兩人視線難得的齊平。

  “這事自然另有幕後主使,但一時半會兒,不好查。”他說。

  “為什麼?”她不解。

  “上海各租界內、租界外包括商會、市政府裡各派軍閥的勢力混雜,能差使警察廳的人,來頭必定不小,就算能查,也不會有人敢查,即便張堯出面也最多是保伯昀一命,這還只是他軍械司本來與警察廳廳長結了樑子,才肯出手。”沈一拂道:“原本那晚我是想先讓伯昀他們離開上海,而我遲些時日回大南,只需看看接下來會是誰出現接手項目……”

  雲知接道:“誰是最終受益者,誰就是幕後操縱者?”

  “嗯。”

  “難怪你那天不肯去醫院……”雲知一下子想通了,“可這個計劃,因為我大哥去尋迴文檔被通緝,就進行不下去了?”

  慶松忍不住插嘴:“廢話,張堯都出手了,沈琇還摘得乾淨嗎?本來是想後發制人,現在這一鬧,敵在暗,我在明,還怎麼查?沒被玩死就不錯了。”

  沈一拂的目光略顯不悅睨了過去,慶松當即閉嘴。

  雲知問:“到底文件是怎麼丟失的,又為什麼會出現在市政府裡?”

  沈一拂搖頭,“這個,恐怕還是要等見到你大哥,親自聽他說了。”

  “沈先生不是帶他去了軍械司嗎?沒有問清楚?”她急起來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

  不提這個慶松還不來氣,一提立馬正色道:“小丫頭,這你可就不懂事了。上海灘的水那麼深,那軍械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能是說話的地方嗎?沈琇為了救你那哥哥又和人拼命,在軍械司都顧不上止血,還要顧及你的安危。你可倒好,不懂關心還怪他沒問清楚狀況?”

  她倏地站起來,“什麼止血?”

  來的時候他人還好好的躺陽台外邊乘涼,怎麼突然講的如此嚴重?

  之前光線不好沒多心,這會兒再望去,他的唇色果然蒼白,“你不是說沒事麼,很嚴重麼,怎麼不去醫院呢?”

  “只是之前的傷口崩了點。”沈一拂揉了揉眉心,“慶松,要是沒雲知反應及時,人大哥落入了鴻龍幫手中,那就有性命之憂了。”

  “她哥的命是命,你的命就是抽籤抽來的?沈琇,我就不明白了,你學生屢次犯錯,身為人師不批評還鼓勵?按我說你這校長就應該原地辭職!”慶松又看向雲知:“還有你,要救人,也得有商有量,早上我是沒打電話呢還是反對叫醒沈琇?可你呢?偷槍?小小年紀也未免太不知輕重了!要是今兒個讓警察在你身上搜到槍支,你就是未成年罪犯了,十張嘴也說不清!”

  慶松雖然之前沒搭架子,一旦嚴肅起來,年齡差帶來的壓力感還是有的。雲知無可辯駁,只好耷拉著腦袋挨批,但餘光不自覺在瞄沈一拂。

  忽見他起身晃了一下,她眼疾手快去扶他。

  受限於身高,她第一時間扶的是他的腰,但發現他自己站穩了,她又尷尬縮回手。

  這樣的距離能聞到一些血腥味,雖然很淡,雲知的心還是揪緊了。

  慶松瞧見:“怎麼了?”

  沈一拂閉了一下眼,又睜開,“有點眩暈。”

  “暈你還站著?先進屋去給我躺平。”慶松摸了一下他腦門,一邊搭脈測算他的心率,一邊對雲知說,“去泡杯糖水來,他失血過多,又大半天沒進食,應該是低血糖了。”

  雲知忙奔向廚房。

  慶松扶他進客房檢查傷口,一撩開衣領,就看到脖子上起了不少個紅色小點,又看他兩條胳膊上也都隆起小小疙瘩,立馬謹慎起來:“癢嗎”

  “有點。”

  “那不早說?也不知道是不是藥物過敏,昨晚太急了沒做皮試。還有其他感覺沒有?呼吸正常麼?”

  “是被蚊子咬了。”沈一拂說。

  “??”

  “我在陽台上睡著了。”

  “……陽台?這天氣我站你家門口超過十秒鐘都被咬,你睡陽台?”

  “有件事需要你幫個忙。”

  “我拒絕。”慶松道:“我最多再請兩天假,大後天就回南京,不會留下來照顧你的。”

  沈一拂殊無血色的唇微微一啟,“如果可以的話,你能明天就走嗎?”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6 12:42 PM

第四十三章  三姐起疑

  廚房裡有現成的溫開水,雲知翻箱倒櫃半天才找到冰糖,先湊合泡了一杯,剛端到房門口便看到慶松出來,神色頗是凝重。

  “沈先生沒事吧?”說著往裡邊探頭。

  “我想起他廚房的糖是過期的,應該不能喝。”

  雲知立馬擱下碗,“那我回家去拿。”

  “我給他打葡萄糖了,先讓他躺一會兒,待會兒喝點粥就好。”

  “哦……”她踟躕在門畔。

  “幹嘛不進去?”

  “我、我還是不打擾沈先生休息了……”她方才遭慶松一頓訓,其實字字句句都聽入了耳,一時之間居然有些不知如何面對沈一拂。

  看她老實巴交低著頭,慶松都有些不適應:“你肚子裡不會又憋什麼壞吧?”

  “沒有。”雲知退回客廳,“我就是覺得……蘇醫生你說的,挺對的,是我做錯了。”

  慶松回頭望了一眼客房,嘆了一口氣,跟上雲知:“知錯就改還有救……那我送你。”

  “不用了。”

  “別廢話。”慶松幾乎是推著她往前走的,“我明天要回南京,有些事想囑咐你。”

  她聽完後半句都沒來得及愕然,門“砰”一聲,人已經站在洋樓外。

  “明天就回南京?沈先生的傷怎麼辦?昨天不是還犯了心疾嗎”

  “所以想打個商量,之後幾天,你能不能過來看顧一下。”

  雲知:“啊?”

  慶鬆手指往後一筆:“他打算在這幾天裡把你哥的文件從頭看一遍。”

  “為什麼?”

  “誰曉得?也許他是覺得,那裡邊會有什麼線索吧。”慶松說:“反正以他這個身體狀態我不放心。不需要你煮飯,得空過來串個門,萬一他昏倒在家裡,及時發現也來得及搶救。”

  “有這麼嚴重的嗎?”

  “沒有。”

  “……”

  慶松掏出那把被她插在門上的鑰匙,硬塞她手上,“你回家以後,記得別提到我們。”

  一整天腦細胞告罄,她來不及多問,慶松已經掉頭回去了。

  雲知低頭,看著手心裡躺著鑰匙,忽然覺得自己有些不懂了。

  她來,不是還鑰匙來的嗎?

  慶松一臉無可奈何又帶著揣摩地回屋,看著沈一拂雙手枕著頭閉目養神,“嘁”了一聲,“什麼情況你這是,老房子著火還是鐵樹開花啊?”

  “嗯。”

  “嗯什麼嗯,我說正經的。”

  “你那樣一頓訓,我怕她再有事,就不敢上門了。”沈一拂說:“事情塵埃落定之前,她的處境不會比她大哥安全多少。”

  “彎彎繞繞的,真不像你。”慶松又翻了個大白眼,“這姑娘到底何方神聖,值得你這麼費心思。”

  沈一拂維持的睡姿,沒回答,眉目間不經意有了笑意。

  雲知回去時軍械司的車已經走了。

  實際上張堯也不可能認出她,即便碰面也沒什麼,但興許是她白天才借慶松的手給人撥過電話,總歸是避開為佳。

  她趴門口聽了會兒,沒聽著動靜,便開門進去,一跨入客廳,就見到沙發上坐滿了人,紛紛朝自己望來。

  而坐在當中鬢角花白、身著灰色褂子的老者,正是林渝浦。

  “祖、祖父……”

  許久不見的祖父乍然出現在眼前,本該是個溫馨的場面,但此時祖父冷冽的目光射過來,令她不禁咽了咽口水。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祖父,只是坐在那兒,就散發著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上哪兒去了,還知道回來?”

  一進門已經感覺到了低氣壓,這架勢看去像是等了有一陣了。

  “我……”

  大伯肅然道:“一整天不見你人影,擔心你出事,全家司機都派出去找你了!”

  既不能說去了鸞鳳園,也不能說見過沈一拂,她一時語塞。

  三伯附和:“哎呀,你還愣著做什麼?不懂回答祖父的話嗎?”

  “我去找大哥,去了學校……”她含混道。

  大伯以為她又去了大南:“讓你在家裡等電話,在外邊瞎跑什麼?”

  “我不是瞎跑,我是……”她不知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環顧四周,沒看到伯昀,“大哥有消息了沒?”

  三伯母拂著劉海開了腔:“你還好意思問哦,要不是楚仙接了電話,我們都不知道伯昀讓軍械司的張司長給救了,虧得你祖父從蘇州趕來,你大哥的事都料理不過來,還要多擔心這一份心。我就說嘛,怎麼能把那麼重要的事交給五丫頭……”

  祖父眼眶深陷,顯然疲憊至極卻還強撐在那兒,她想解釋更清楚些,可要是把一整天的經歷說出來,豈不是更要將人嚇壞。

  “對不起,”她鼻子一酸,“我給家裡添亂了。”

  三伯母大概是嫌火氣不夠旺,添了把柴:“何止是添亂啊,七不勞三千的,險些誤了大事……”

  三伯碰了一下妻子,示意她少說兩句,三伯母翻了個白眼,仍嘀咕著:“我有說錯麼,大嫂才出院呢,全家人都在忙活,就她還有心思晃悠到現在。”

  祖父咳嗽了一聲,拄著拐杖起身,大伯連忙上前去扶,三伯也搭上去說:“爹,小孩子調皮不懂事,您別氣壞身子……”

  老人家也沒再回頭看雲知一眼,就這麼一步一步離開客廳。

  雲知不敢挪開步子去追。

  三伯母“哼”了一聲,拉著小兒子,踩著細高跟鞋回自己那樓去。

  幼歆不大高興走過來說:“雲知妹妹,你自己成天賊特兮兮不著邊,我們可被你害慘啦,就因沒人知道你去了哪兒,全都被祖父訓了一頓,還說是不是平時就不關心你、冷落你,才會整天下來都沒人發現你不見了。你說大哥現在人還給扣在軍械司呢,誰還有空管你啊……”

  雲知忍不住問:“不是說給張司長救了麼,為什麼不放人回家?”

  “好像是說那邊更安全吧……”幼歆小聲說,“前頭張司長還來家裡呢。”

  “有聽到他們聊什麼嗎?”

  幼歆:“我媽不讓我過來,我也不曉得聊什麼了……我還想問問楚仙……”

  “幼歆!聊什麼聊,趕緊回去洗漱去!”三伯母在外頭喊人。

  幼歆聳聳肩,一溜煙跑了,雲知下意識看向楚仙,楚仙已經踩上樓階。

  客廳恢復安靜。

  明明祖父沒斥責她,心跟灌了鉛似的沉。

  三伯母沒說錯,大哥出了事,家裡本來就不太平,祖父舟車勞頓趕來上海,為疏通關係定跑遍了各大門檻,大伯讓她守在電話機旁,她卻沒了蹤影。

  今夜要是真不回家,祖父會這樣等一整夜麼?

  一直以來,她雖已自覺是林家的一份子,但更多還是理智主導,情感上還是傾向於妘婛。

  尤其今天還找回了親弟弟。

  其實在鸞鳳園那會兒,小七讓她就留下來,她還真的動搖了。

  但方才,祖父的失望的神色印入她的腦海,令她負罪感重重。

  雲知僵持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又覺得不對,她早上出門前留了一張紙條壓在電話機邊上的,上邊分明提到自己要去麥陽坊接應伯昀的狀況啊。

  她忙去茶几上翻了兩遍電話簿、雜誌之類,連沙發底都趴看了一圈,沒找著。

  難道是被風給吹走了?

  她晚飯沒吃,肚子這會兒“咕嚕嚕”直叫,只能湊合去廚房熱了一杯牛奶,心想明天再好好同祖父解釋,實在不行就可憐兮兮哭一場,祖父總能心軟的吧。

  回到房間,牛奶都還沒喝,就聽到有人敲門。雲知放下杯子,一開門,看到楚仙拎著一盒糕點:“我剛看你在廚房搗騰,是沒吃晚飯吧?”

  她自打住進林公館,這三姐姐對她算得上是客氣,但這樣主動上門的關懷幾乎是頭一遭,雲知有些受寵若驚的接過,但看盒子上印著「沈大成」個字,是上海挺有名的糕點老字號。

  “謝謝三姐。”

  一身白色織錦睡裙襯得楚仙的身材玲瓏有致,她雙手抱在胸前,輕飄飄說:“下午從醫院回來的時候路過,想著大家可能都沒心思吃晚飯,就買了幾盒。”

  雲知問:“大伯母好些了嗎?”

  “就是老毛病,受了刺激就會血壓高,按時服藥就好。”楚仙倚著門框,沒有坐一坐的意思,但又沒立刻走,仿佛又有聊一聊的傾向。

  正要開口請她進屋,忽然聽楚仙問說:“你這身裙子我沒見過,是新買的嗎?”

  雲知微怔了下,低頭看了身上的裙子——是今天換下戲服時她在後台隨便選的,乍一看和她平時穿的藍襯衫裙差不多,只是裙擺多了些鏤空的點綴,竟然就讓三姐姐瞧出端倪了?

  “上週末買的,之前沒穿過。”

  楚仙笑了一下,語氣淡淡的,“呀,今天還有心情穿新裙子出門啊。”

  “出門有些急,沒注意這些。”雲知假裝沒聽懂話中話。

  “這麼急著啊,到底去哪兒?”

  雲知本來還只是有些奇怪,這會兒卻嗅到了楚仙的來意。可全家人都以為她是在外頭瞎晃,三姐怎麼會對她的行蹤這麼感興趣的?

  她“咦”了一聲:“我去了哪裡,三姐姐不知道的嗎?”

  楚仙蹙眉,“我怎麼知道?”

  雲知將手中的食盒順手放在一旁櫃子上:“我出門前寫了張紙條啊,一回來,怎麼大家好像都不知道的樣子。”

  這是句陳述句。如果是沒看過紙條的人聽了,就會先關心「紙條上寫了什麼」,但對於已經看過內容的人來說,更像是一句反問,那麼,往往第一時間會想撇清關係……

  “五妹妹這話說的,總不會是懷疑我把你的字條收起來了?”

  雲知眸光微微一凝,隨即搖頭笑說:“三姐姐誤會了。早上我是接到大哥的電話,聽說他被困在麥陽坊,但他手中的文件不能有失,家裡也沒有人,我才想著過去看看情況。紙條上也就說這個,我以為後來你接到大哥電話他有提這件事呢。”

  “大哥只說他人在軍械司,其他沒有提。”楚仙神色不變,手不自覺揪著自己的衣擺,“你寫了字條,在客廳時怎麼沒有說,還落了一頓訓。”

  “祖父惱我,我都嚇矇,哪想得起說這些啊。”雲知說:“也確實是我迷糊,沒幫上忙還讓大家擔心,被批評也是應該的。”

  楚仙眉梢微挑,“那你去了麥陽坊,有找到哥哥嗎?

  雲知心裡想:伯昀行動都不自由,沒提她,想必是能少一事算一事。

  “要是找到了,我至於晃悠到現在才回來麼。”

  楚仙:“可是你聽說大哥被張司長救走的時候,一點兒也不驚訝啊……幼歆可是連軍械司都沒聽過呢。”

  雲知迎上她的目光,“我只是看祖父都來了,盲猜是他老人家的朋友吧……三姐姐這話問的,莫不會認為是我搬來的救兵吧?”

  最後一句,借了她方才的語氣。

  走廊漆黑,臥室檯燈有些接觸不良的泛著閃,林楚仙側靠著門框,看著眼前這個五妹妹的面容在一半陰影一半光亮的映照下,襯出了區別於往日的氣質。

  一種極為陌生、仿佛與那一副皮囊截然不同的氣質。

  她下意識挺直了背:“我就是關心才問的,你也多心了不是。”

  “哪能多心,學姐姐逗個噱嘛。”雲知笑的一臉無邪。

  “沒事了,早點歇息。”

  門關上的那一刻,兩姐妹臉上的微笑同時消彌。

  楚仙一邊在長廊上走,一邊從衣袋裡掏出那張字條,前兩行有「大哥被困麥陽坊,手中有重要文件,我去看看能否接應」的字樣,但最後一句寫的是:如出意外,可求助沈校長。

  今晚祖父和父親送客人出門時,父親招她一起過來,同張司長介紹說:“這是小女。”

  她落落大方地鞠躬問好。

  不料他看著她卻問:“噢?你就是林雲知?”

  她有些無措,搖頭。

  祖父問:“雲知也是我的五孫女兒,張司長怎麼也聽說過?”

  那位張司長笑笑,“我有個朋友在滬澄教書,說近來收了個學生很是聰明伶俐,也是林公館的小姐,這才認錯了……咦,貴府五小姐不在家中嗎?”

  祖父差人去問,沒找到雲知,張司長才擺手,說完改日再見後,方揚長而去。

  林楚仙想了一整夜都沒想明白,張司長是從哪兒知道雲知的名字的,但又不相信她能攀扯上軍械司。

  她回頭,看著雲知臥室的門,纖長的指甲蓋幾乎要把「沈校長」個字摳破。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6 01:19 PM

第四十四章  貓咪餵食

  和楚仙聊了這麼一會兒,牛奶早就涼了,雲知捧著食盒坐回桌前,揭開,裡頭是裹著椰絲的雙釀團,散發著淡淡的芝麻香,但她卻忽然沒什麼胃口。

  明明看到字條卻隻字不提,還藏起來任憑全家人誤會,沒在客廳裡聽到她想知道的,又特意來送糕點探虛實。

  新時代女學生,怎麼也興玩這種深宮女人的那一套勾心鬥角。

  雲知著實納悶。

  難道是她今天看到自己從小七的車下來了?

  可如果那樣的話,以楚仙的性格,應該早和伯父他們「狀似無意」提了才對。

  或是單純因為字條上提到了沈一拂?

  畢竟上一回在醫院時,林楚仙就試探過一次了。

  但為什麼要揪著她不放?退一萬步來說,即便她真的對沈一拂有什麼企圖心,對於林楚仙這樣品學兼優的天之嬌女而言,與鄉下來的黑皮妹妹互別苗頭有什麼勁?

  雲知一時覺得這位三姐姐令人著實頭疼,一時又覺得沈一拂才是令人揪心的根源——譬如她明天要不要去隔壁照看這件事。

  慶松自是擔心才作此囑託,但沈一拂應該不會歡迎她三番兩次的攪擾吧。

  尤其還是一個沒大沒小、惹是生非、不顧他死活的學生……

  再說,林楚仙盯這麼緊,她也不好脫身啊。

  可萬一他的身體真的又出了狀況怎麼辦?

  雲知翻來覆去的,在去還是不去來回糾結,什麼時候睡著都不知道。

  連日來的嚴重缺眠,這一覺睡得咕咕嗦嗦,連帶在夢境裡都被林公館的大門關在外頭。

  夢裡的雲知張口卻無法出聲,只能祖父站在很遠的地方漠然望來,而一切光亮離自己越來越遠,以至於到第二天醒來時,都處在一種驚魂未定的情緒中。

  她坐床上愣了好半晌才伸手摁下鬧鈴,待下了樓,榮媽卻說祖父他們已經出門了。

  “這麼早?”

  “是呀,天沒大亮就走了。”

  也不曉得昨晚張堯來,到底是來示好,還是來談條件的。

  雲知想,一切還是要等伯昀回到家再說。

  可是直等了四五天,她也沒等到大哥回家,先等到的是《上海報》上刊登的告示:蘇州林家林渝溥宣稱將長房長孫林伯昀逐出族譜,斷絕一切親屬關係,特此聲明。

  雲知看到報紙時正是放學的時間點。前些天她光顧著在外奔波,將功課給拋諸腦後,於是順理成章地被安排了一整週的值日生。

  等出了校門,經過報攤看到版面上幾個醒目的大字,這則新聞都不算是熱乎的了。

  斷絕關係?什麼情況?

  但聲明中並沒有提到斷絕關係的原因,與之相對應的是另一則更大的新聞:上海市警察廳廳長方解濫用職權,勾結黑幫非法販賣槍支軍火,軍械司已將其現場捕獲並移交市警廳進一步審查。

  乍一眼看過去,二者之間並無關聯,再往下幾段,有兩列不起眼的小字:另外,據本報調查,大南大學辦公大樓爆炸所用火。藥疑似與本案相關,案情細節仍待進一步取證。

  雲知站在攤子前,將刊登相關的大報都掃了一遍,越看越不對勁,再往家趕回去時,已經晚了一步。

  之所以說晚一步,是聽說伯昀後腳剛離開家門,客廳裡大伯母仍在哭天搶地喊著“昀兒”,楚仙和幼歆都還坐在沙發上抽泣,地板上碎了兩個花瓶,榮媽和小樹她們正彎腰收拾。

  雲知將小樹拉到一旁,仔細問過一通,才知大哥叫祖父給抽了一頓鞭子後轟走了。

  “大爺本來是想叫大少爺磕頭認錯的……可是大少爺跪在地上頭也磕了,錯也認了,就不曉得老爺怎麼還要拿鞭子打他,十幾鞭下去,整個背都血淋漓的……”小樹紅著眼睛說。

  雲知腦子裡一團漿糊。報紙是今早的,可見昨天祖父就已經有主意了。前頭還煞費苦心要救大哥,怎麼一扭頭迫不及待地要與大哥撇清關係?

  她這會兒顧不了許多,兩階並作一步直奔三樓去,祖父屋門沒關緊,臨近門前先聽到大伯的聲音:“伯昀也是受害者,他就是犯了點錯,關上門好好教育就是……”

  祖父冷哼一聲:“警察局、鴻龍幫,你摸爬滾打這麼久都夠不定能夠著的關係,他憑一己之力得罪個徹底,這叫一點點錯?不表明態度,單一個鴻龍幫,就夠讓你們在大上海沒有安生日子過了!”

  “他知錯了。”

  “他知道哪門子錯了?口口聲聲說要一輩子奉獻給科學!什麼意思你沒聽出來?這是鐵了心要將我們全家往火坑裡拉!你且讓他出去自己闖,我還不信了,沒了家裡的支持,斷了他們實驗室的資金,還拿什麼做他的科學研究……”

  “爹,他是死腦筋,您怎麼也糊塗了?那張司長既然過問了,說明對項目頗感興趣……”

  話沒說完,祖父怒極:“林賦厲,你捨不得你那寶貝兒子,就和他一塊滾!”

  伴隨著“乓噹”一聲碎響,腦海裡乍然現出一幕畫面——蘇州老宅大院之中,林渝浦當著全家人的面將將鞭子一下下落在小兒子背上:“林賦約,你今天要是敢跨出這家門,就不再是我們林家的人,你要是死在外邊,你的妻子女兒,林家不會給你養!”

  繼而是一陣孩子的哭鬧聲,與現實中大伯母她們的哭聲交織在一起。

  這些屬於小雲知的記憶猝不及防涌上來,刺得她太陽穴突突地難受。

  這時,大伯臉色鐵青走出來,雲知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他已轉身下了樓。

  屋內,地板上滿是摔碎的瓷杯,福叔正為祖父拍背順氣,雲知猶豫了一下:“祖父……”

  林渝浦坐在沙發椅上,頭也沒抬,“回你自己的屋裡去。”

  “祖父前幾天不是都還在想辦法救大哥嗎?”

  林渝浦打斷,“出去。”

  是不容置喙的口氣。

  她知道祖父人在氣頭上,也知道登報應該是保全家人的法子。但將伯昀轟出家門,令他失去支持從而放棄科研,這樣的方法根本是行不通的啊。

  大伯都拗不過,她也沒指望說服祖父,但又做不到無動於衷。她也不曉得自己哪根筋搭錯了,忽然道:“當年,祖父也是這麼將我爸爸趕出家門的麼?”

  林渝浦乍然睜眼。

  “就因為爸爸做的事情您不認同……”

  “五小姐!”福叔衝她搖搖頭,示意她別往下說。

  “您對爸爸說不會為他養孩子,是想要他顧忌家人安危,知難而退,卻沒有想到他真的帶我和媽媽離開……”

  林渝浦的呼吸粗重了起來。

  “那個時候,您可曾想過這一去,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桌上的鞭子再次被拾起,林渝浦顫著手指向她,“住口!”

  她渾身一抖,強自握拳站定,“祖父以為大哥在外邊吃一陣子苦就會回家認錯了?萬一,他也回不來了,難道您還想再一次白髮人送黑髮人?”

  伴隨著“啪”一聲響,手臂傳來一陣刺痛,雲知垂眸,眼見校服袖口上多了一道口子。

  那皮鞭上隱隱帶著血跡,一時分不清是伯昀的,還是她的。

  她做好了被打的準備,只是這一鞭真的打下來時,還是徹底愣住了。

  視線凝眸處,潮濕湮沒了祖父的神情,她終究沒再說什麼,一扭頭奔了出去。

  入夜,致星點點,燈光迷離。


  雲知也不知該上哪兒去。

  奔出林公館時,她一度想著直奔鸞鳳園找祝枝蘭,沒幾步,又停了下來。

  小七若見著她這樣狼狽模樣,必是要大發雷霆,再也不讓她回林公館的。

  雲知出來急沒帶錢包,又有些怕黑,在洋樓區裡兜了一大圈也沒見有誰出來找她,最後只得繞回去……到隔壁沈一拂處理一下傷口。

  雖然不知他有沒有在家。

  慶松臨行前的囑咐她沒忘,前幾日上學前、放學後,她都會過來瞅一眼,有兩次他不在家,還有兩回他都是趴在書桌前睡著了。

  他應該是熬了大夜,換慶松在鐵定要發脾氣,但她沒叫醒他,每次都是不動聲色搭他手腕測個心率,離開前將藥擺在桌上觸手可及的位置。

  她是想,把該做的事做了,也沒必要與他有什麼過多的接觸。

  有些事就是這樣奇怪,上一世的她心心念念盼著見他,而如今他人就住在隔壁,她反而又沒有非要見他不可的想法了。

  甚至於,連此前想要追根究底他為何棄她而去的心情都沒了。

  至於原因……她也捫心自問過,或許是他中槍那夜,那一聲“我的妻”吧。

  她也說不上來當下是什麼心情,只是那聲呼喚聽入耳時,有些不甘莫名就這麼散了。

  既知沈琇心裡總還是認她當過妻子的,依她對他的了解,那時逃婚,說不定還有其他的緣由。

  也許等她知道了之後,還能理解他呢。

  可她又不大願意去理解了。

  雲知不想再與他有過多的碰面,卻也不是每回都沒碰面過。

  好比今天早晨,她上學一度路過他家門前,想著要不要象徵性進去看他一眼,踟躕了一分鐘,覺得都這麼多天過去了,他要出事早就出事了,應該沒必要再走這一趟。

  沒想到她剛要扭頭,洋樓的門便打開,他從裡邊出來,好巧不巧打了個照面。

  雲知打了個招呼,正要溜,他反倒叫住了自己:“林小姐,你若是有空,可否進來幫我個忙?”

  校長喊學生幫忙,當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只是沒想到,雲知進屋後,看到客廳沙發上多了三隻小奶貓。

  沈一拂說:“我今天回校舍裡整理東西,發現門口有個紙箱,多了這三隻小貓,應該是學生放的,剛滿月的貓還不能放養,我就帶回來了。

  他又從哪裡抱了兩大瓶鮮奶,“我近來工作較忙,未必每天都有空回來給它們餵食,能麻煩林小姐上下課有空,幫忙餵食嗎?”

  三隻小貓依偎在一起,絨毛剛長齊,叫聲細弱,個個眼睛烏溜溜直轉。

  女孩子哪有辦法抗拒這個,她當時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時針指向八點。

  客廳的小夜燈沒開,雲知脫了鞋徑自上了二樓,開了兩扇房門都沒見著人影。來了好多次,對這裡的用度擺放也熟,沈一拂不在家,她也無謂拘束,先給三隻小貓咪倒好了奶,看它們“吸溜吸溜”津津有味吃起來,她心情稍好,才去翻藥箱。

  祖父這一鞭抽的挺重,酒精擦過時火辣辣的,說不上來的委屈後知後覺湧上心頭。

  記憶裡,除了阿瑪的那一巴掌外,這好像是她人生中第二次挨打。

  兩次都蠻慘烈的。

  明知道是自己不該說那樣的話刺激祖父,可那個瞬間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仿佛被牽動了久遠的心結,說不上來是屬於妘婛的,還是小雲知的。

  她蜷在沙發上,裝著滿滿當當的心事,不知不覺睡著了。

  沒多久,被一陣鍋鏟的聲音吵醒。

  廚房方向傳出滋滋炸響,她一個激靈坐起身,聞著菜香怔怔踱到餐廳,看到餐桌上擺著炒冬瓜、蘿蔔燉瘦肉湯以及兩碗白米飯。

  “醒了?”

  聽到聲音,她回過頭,但見沈一拂端著一盤鹽酥小黃魚過來,腰上還繫著藍色圍裙。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6 02:48 PM

第四十五章  莫問前程

  雲知從來沒想過他居然會下廚。

  他們那一代男孩受到教育是:君子遠庖廚,而沈一拂小時候唯一一次燉參湯就差點將廚房給毀了,當時他可是黑著臉發誓從今以後再也不碰鍋鏟的。

  “你怎麼還……做菜了?”

  “難道你吃過了?”他問。

  “沒有。”

  “那就洗手吃飯。”

  她早餓了,想著沈一拂應該是給自己做飯多添了雙碗筷,也就不客氣,先夾起看上去最香的鹽酥魚,嚐了一口,果然是外焦裡嫩,她最愛的那種奶加鹽的滋味。

  正要誇兩句,見沈一拂隨手拉開她身旁的餐椅坐下,她背一僵——長方形的歐式餐桌,正常兩個人的時候不是應該相對而坐嗎?

  他從後邊拎來藥箱,說:“你吃你的,左手給我。”

  她忙擺手:“我自己用酒精消毒過了,就是擦破皮而已。”

  “傷口如果直接接觸酒精,更容易造成感染,延緩愈合。”他語調平和,卻莫名強勢。只是維持著握棉簽的姿勢,就給人一種最好別抗拒的感覺。

  雲知只得伸手,看到棉簽靠近時下意識閉了下眼。

  他的動作更輕些。

  浸著碘伏的棉簽從傷口向外,不像酒精那樣刺激,如此三次過後,又輕輕上了一層微涼的藥膏,貼上紗布方才鬆手。

  “你祖父也對你下鞭子了?”

  “你怎麼知道是祖父的?”她詫異。

  沈一拂直接起身去廚房洗手,等回來時她反應過來,“你見過我哥了?他傷的厲害嗎?”

  他坐回到對面去,“他不希望再把你牽扯到他的事情裡,說如果你問起,要同你說他沒有大礙。”

  “……您倒是實誠。”雲知嘴角一抽,看他這樣肯定是不會說了,也就沒再打破砂鍋問到底。她悶悶不樂地夾起第二條鹽酥小黃魚入碗,問:“那大哥還會回大南嗎?”

  “暫時不會了。”

  她驚了,“不是已經還我哥清白了嗎?”

  “既然被盯上了,除非他暫時將他的研究暫且擱下,否則危險只會不斷重演。”

  確也是這個道理,只是……為了科研,回不了家,連生命都受到威脅……

  她輕聲問:“值得嗎?”

  沈一拂:“這個問題,我想我無法替伯昀回答。”

  “我問的是你啊。”

  他微怔。

  “我大哥他……不也正在走你走過的路嗎?”她狀似不經意問,筷子戳著魚卻沒吃。

  實則,這個問題,她早就想問了。

  他向來都是念家的人,到底經歷了什麼,才會選擇與親人斷絕關係?

  這麼多年,孤身一人漂泊於世,可曾寂寞,可曾後悔?

  沈一拂眸光一動,沒應聲。

  她碰到他的目光,忽然後悔問了這個問題:“我就隨便問問……”

  “畢竟,我也還在路上……”他看著她,“只是,每次找不到答案時,我會想起小時候聽過一齣戲。”

  戲?

  好像是有這麼一齣。

  那時,應該是他正處於要不要踏出北京治病的糾結中,有一次,他們陪小七去戲園子聽戲,正好看的是一出悲情的摺子戲,他看著看著就說:“既然註定命不久矣,又何必將剩餘的時光用作求生的奔波中。”

  一旁沒心沒肺啃鴨脖的小七連連點頭:“對啊!對啊。”

  小妘婛一掌別開弟弟的腦袋,“這世上大部分「註定」,都是懦夫認命時的自我安慰。你聽……”

  台上的青衣唱了句什麼,乍然一聽很是振奮人心,她連忙重複了一遍,當時的小沈琇好像就受了那句話的鼓舞。

  是什麼來著?

  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了。

  “哪句詞兒啊?”她問。

  “不是應該先問是什麼戲嗎?”

  “……我這叫直入重點。”

  沈一拂望著她,“我好像,也有點忘了。”

  雲知心虛,自沒注意那個也字,她默默“嘁”了一聲,不再往下聊,很快將魚一掃而空,又去撈第三條。

  他看她光啃魚不吃別的,提筷攔截:“喝湯。”

  “沈校長,這你也管啊?”

  “受了傷,煎炸食物少吃,要多吃冬瓜和蘿蔔。”

  “那你還炸?”

  “我是給我自己吃的。”

  雲知撇撇嘴,“要以受傷程度來算,你比我嚴重多了,沈先生,身為校長,自律二字可是要以身作則的。”

  三隻小奶貓適時嗷嗷叫著,沈一拂默默看了一眼,雲知順著他目光一瞥,立即說:“牠們不行,牠們只能喝奶。”

  小奶貓能聽懂人類語言似的,抗議般“噠噠”撓著紙皮箱,其中一隻更是溜了過來,雲知連忙彎腰一把撈過來,放在膝蓋上,輕輕逗弄著牠肉肉的鼻子:“你們還只是小嬰兒,要乖乖的聽話,等長大了就可以吃魚啦……”

  她前頭還有些拘謹,這會兒整個人靠著椅背,手裡有了貓就沒大沒小起來,自己都沒太大察覺。

  還是如從前一般的俏皮神態。

  沈一拂望著她,一時怔了神。

  直待她抬頭,“你有給貓取名字嗎?”

  “你取吧。”

  “這又不是給我養的。”她說。

  沈一拂不甚明顯地提了一下嘴角。

  其實,這三隻貓是大南的學生偷養在宿舍裡,被舍監沒收了之後,院長一度想帶回家自己養,卻被路過的沈教授給要來了。

  嗯,果然有用。

  她把小貓放回去,起筷時忍不住覷了他一眼:“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會在你家啊?”

  “看的出來,你被家裡趕出來了。”

  “不是趕,是我離家出走了。”她糾正。

  說完低頭扒飯——還不如承認是被趕出來呢。

  “出走後能立刻想到……”他眼睛露出一點兒不大明顯的笑意:“能不超過半徑一公里,挺好,繼續保持。”

  他好像沒有生氣?

  她咬著筷子,含糊問:“那我今晚,能不能住在這?”

  “今晚不能。”

  她沒注意到這個“今晚”,聽他拒絕覺得也正常,哪有老師肯會接收出走的學生的。

  “要不您借我一點錢,我住旅館?”她再試探,“反正今晚我是不能回家的。”

  沈一拂蹙眉,“為什麼?”

  她抿了抿唇,“你應該也知道登報聲明的事了吧。起初我還以為那只是權宜之計,可聽祖父的意思,才知道他是真的狠下心了。”她乖乖端起碗喝了兩口湯,說:“我心急啊,就和祖父爭執起來,提到我爸爸,然後……就……”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和他說這些,但這些話憋在心裡更難受。

  “其實我沒有想離家出走的,只是一路從樓上走到家門前,姐姐們也都看到被打了,可都沒有人攔著我……”就自然而然的「被離家」了。

  走出林公館那一刻,她覺得頭上的星,腳下的草,周圍的樹都讓她沒有歸屬感。

  她低頭:“我知道我也有不對,但現在叫我回去認錯,我……自己的氣都還沒消呢。”

  他忍俊不禁笑了一下。

  雲知這回聽到了,綠著臉,“你笑什麼?”

  他給她的碗裡加了幾片白蘿蔔,“把蘿蔔吃完,就再分配兩條小黃魚。”

  她著實不滿地撅起嘴,嘟囔了一句,“也不想想當日是誰救了你……”

  他聽見了,突然問:“你當時,是怎麼找到這兒的?”

  他指的是中槍那日。

  “我也是歪打正著,主要是先看了我大姐的一封信……”話止於此,她“啊”了一聲,“我怎麼把這個事給忘了?”

  楚曼姐姐的信,她雖然沒有隨身帶著,但看過許多次基本能背了,忙大致複述了一遍。

  沈一拂聽的時候微微蹙眉,似是若有所思。

  “你一定認識我大姐姐吧?”她問。

  “我沒印象了。”

  “怎麼可能呢?她信上提到的雙亭,還有你家的鎖,都對的上號,她說的就是這兒啊。”雲知說:“她被人所害之前,還將恩師的遺物放在你家亭子裡的。”

  沈一拂聞言,放下筷子:“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雙亭之中。

  石板、石桌、梁柱以及瓦頂,沈一拂全部檢查過一遍,都是完好無缺,並沒有發現什麼可以藏東西的地方。

  雲知一時也有些發懵,“這是怎麼回事……”

  “若是毒癮,極有可能產生幻覺,也許,這些也都是她的臆想。”沈一拂說。

  “可我大姐筆跡清晰,不像神志不清的人寫的字。你再想想,真的對楚曼這個名字沒有印象嗎?”

  沈一拂搖頭,“兩年前三月,我並沒有去過廣華園。”

  雲知神色一黯,心想:難道信真是大姐姐神志不清寫的?

  她見過大姐姐的日誌,將她視作非常智慧的人,不怎麼願意相信這些是假的。

  看她如此懊喪,他道:“又或者,確是巧合,東西是藏在別人家裡了。但這件事不論真假,都非同小可,你姐姐若真是叫人所害,你稍露端倪,便有性命之憂。”

  雲知明白他的用意,“我知道,我沒和其他人說過。連我大哥都還沒來得及說。”

  沈一拂嘴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嗯。”

  “你也認為不宜告訴大哥?可是,我大姐提到受拖累、步後塵,你說我大哥如此多災多難,會不會和大姐的事有什麼瓜葛。”

  沈一拂略思忖,“如果信中所說屬實,你姐姐似乎也並不願意你大哥過問此事,只是希望有人能提醒他一二。”

  雲知點了點頭,“倒也是這個意思。可能我大姐也覺得我大哥這人一門心思都在研究上,知道太多,反而有害無益吧……”

  “此事,我有機會會探探你大哥的口風,你大姐的事,我幫你查。”他說:”你記得自己也不要繼續打聽,對你家中任何人都要保密。”

  她微愣,明白了他的顧忌,點頭,復又抬頭,“所以你什麼時候去見我大哥啊?”

  沈一拂沒答,徑直回到洋樓內,雲知跟在他後邊,不甘心問:“你也不讓我留下,我真的會流落街頭的。”

  沈一拂“嗯”了一聲,故作板臉模樣:“那就流落街頭吧。”

  她以為流落街頭是要轟她回家的意思,一頓飯默默攢了一肚子氣,誰知推開門就看到一輛摩托車橫在跟前,“你要出門嗎?去去找我哥嗎?”

  他沒答,算是默認了,她正想要怎麼唬他捎上自己,一回頭,見他遞過來一件風衣,不由愣住。

  “有點遠,路上風大。”

  “你要……帶我?”

  “不想去?”

  她接過衣服,二話不說罩上。

  這一開,就是一個多小時。

  越過燈紅酒綠的南京路,穿過外白渡橋,又在郊外行駛了好一陣,最終停在一個僻靜的樹林中。

  摩托車一熄火,四周陷入一片漆黑。近來經歷了種種歷險記,她尤其怕黑,不由自主拽著他胳膊肘:“我大哥再狼狽,也不至於淪落到荒郊野嶺吧?”

  沈一拂擰開一個手電筒,光線所落處但見一大片青磚瓦房,在夜晚中依舊能看出有些年頭了。這裡應該是一個小鎮,她起初還懵著,跟著他走了一小段路明白過來,這個時間點大多村民都歇息了,他是不想擾人清夢,於是提前停車步行。

  “這裡是航東鎮,鎮上有所小學,這一段時間,你大哥會先留在這兒。”他道。

  “他不會當不了大學老師,就來當小學老師了吧?”

  他淡笑不答。

  雲知翻了個白眼,小聲嘀咕:“又要我自己問他是不是。他要是知道你帶我來,照樣怪你。”

  “也是。那現在回去還來得及。”

  雲知假裝沒聽見,快一步小跑往前,“咦,接下來是走左邊呢,還是右邊呢?”

  “是不著邊。”他跟上她。

  穿過狹小的石頭街,兩人邁進破舊的石樓中,這鎮上的學校不同於城裡,構造有些像古老的村塾,沈一拂帶她繞過天井,在一間唯一有光的教室前停下。

  門雖關著,邊沿透出些光亮來,尚未走近就聽到人聲傳出:“如果能夠利用電法來測出井下的含油砂岩,電法測井就能夠實現……”

  是書呆子朱黎光的聲音。

  雲知眼睛一亮,看向沈一拂,他頷首,意思是“你要是想嚇他們一跳我不攔著”。

  她輕輕推開。

  教室裡沒有電燈,大家都圍在黑板前的兩個汽燈前,正好背對著門,都全情投入於激烈的探討中,以至於有外人進來都無人察覺。

  “還得再實驗,先要把幾種不同的溶液提取出來,分區域插入電極測算……”老學究蔡穹在密密麻麻的黑板上找了個空隙,畫了個電勢圖,“設鑽井液的礦化度為cm……”

  夏爾和單子一邊擺弄著儀器一邊聽,偶爾打斷提出新問題,氣得蔡穹連連跳腳。

  而伯昀在整理書桌前無數沓報紙文件的同時,還要不時抬頭維持一下秩序。

  雲知一時間有些恍惚。

  總需要修的實驗儀器、永遠畫滿圖寫滿字的黑板、以及……似乎總是在鬥嘴的五人組。

  就像都還在大南的物理實驗室一般。

  這世上總有些什麼,能使風雨飄搖的人們,變得更為堅定不移。

  具體是什麼,好像還不能清晰的呈現,只是忽然間,她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場摺子戲,那句當年她沒聽懂的詞古有九死而未悔,今有百折而不撓,萬里負行囊,莫問前程,但得心安。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6 03:56 PM

第四十六章  等我回來

  “五妹妹,你、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伯昀身上纏著紗布,原本只是披著外裳,見到雲知,一邊整好扣子一邊踱上前,其他人看雲知來了,都開開心心圍過來,問她是怎麼過來的。

  “我坐沈先生摩托車來的。”

  伯昀略微責怪看向沈一拂:“沈教授,你這口風也太不嚴實了……”

  她說:“不能怪沈先生的,是我自己……”

  她沒想好措辭,但聽沈一拂面不改色說:“她挨了你祖父的鞭子,離家出走流落街頭,我偶然見到,順帶捎來。”

  “……”這句話乍一聽不對,仔細想想又沒有騙人是怎麼回事。

  聽說妹妹挨打,伯昀都顧不上計較別的,繞著她走了一圈,“哪兒被打了?”

  “沒……”雲知連連擺手,袖子一垂,露出被包紮的無比矚目的傷口。

  夏爾瞪大了眼睛,“怎麼好像比伯昀還嚴重的樣子?”

  她有理由懷疑沈一拂是故意將她那個可有可無的傷裹成這樣的。

  “真沒有。”她試圖轉移一下話題,“你們怎麼會在這兒?”

  伯昀不給其他人回答的機會,問她:“你先說,離家出走是怎麼回事?”

  大哥嚴肅起來,她也抖不起機靈,只得老老實實複述了傍晚的情形,說到一半,就聽他嘆了一聲,拿指尖點了點她的鼻子:“哎,你這回,可真是誤會祖父了……”

  話沒說完,沈一拂伸手一攔,中斷了這個動作。

  伯昀:“?”

  沈一拂:“你受傷了,動作弧度別太大。”

  “……”

  她見伯昀連背都直不起來,“你這個傷不像假的啊,總不會……是苦肉計吧?”

  朱黎光笑著搶答:“還真是苦肉計,就是比他的想象的更遭罪些。”

  單子:“他這傷十天不能洗澡,遭罪的是我們好吧。”

  幾人哄笑起來,伯昀扇扇手示意他們一邊去,道:“軍械司長和父親提過,想拿下我們研發的項目,這頓鞭子,是我拜託祖父打的……”

  話沒說完,沈一拂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急促地腳步聲,立刻攬過她的肩將她攔在身後,伯昀幾人也登時噤聲朝門邊看去。

  氣氛倏然凝起,就聽到踱到門邊的人喝道:“伯昀!”

  一個老者在另一個人的攙扶下,步履急促地出現在眾人眼前:“你妹妹不見了,你有沒有告訴她你在這裡……”

  是林瑜浦。

  不僅是伯昀,所有人都愣住。

  他們進門急,也沒瞧見沈一拂身後的人,福叔說:“五小姐挨了鞭子,也沒人知道她出走了,後來老爺讓我去敲她房門,才曉得她不見了……”

  “祖父您別急,五妹妹她……”伯昀說著轉過頭。

  林瑜浦目光望來時,雲知的淚水濡濕晶瑩。

  這幾個小時,祖父定將周圍找了個遍,實在找不著,急得狠了,才會在深夜裡讓福叔帶他到伯昀這兒來。

  她前頭怎麼能蠢到以為祖父不關心她呢?

  他明明是你第二次生命裡遇到的第一個親人。

  祖父緊緊握著拐杖,即便是站在原地也有些顫顫巍巍,那架勢看去說不準能再揍她一頓。

  但這一瞬,她沒有猶豫,幾乎是奔向前去。

  於是在祖父抬起手,揉了揉她頭髮時,終究還是沒忍住,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伯昀也深受感染,一併上前擁住爺爺和妹妹,就在這祖孫三抱頭痛哭的畫面即將上演時,林瑜浦一把將他推開:“你摻進來做什麼?誰讓你把你妹妹帶來的?”

  林伯昀:“……”

  “是我。”沈一拂近上前去,向林瑜浦鞠了一禮,“林老爺子,好久不見。”

  祖父與沈一拂去了對門教室單獨談話,福叔候在走廊,也沒法蹲墻角偷聽。

  連大哥也覺得驚詫,表示祖父與沈教授有什麼交集他真是全然不知情的。

  她這會兒已經不哭了,索性拉著伯昀坐下,詢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是沈教授帶我們來到這兒的。這所學校的校長,是沈教授的朋友。”

  實驗室爆炸當天,沈一拂說他們暫時離開上海,就是在這個鎮上避開鴻龍幫的追捕。只是沒有想到,來途中伯昀的助教居然趁亂帶走了至關重要的研究文件,於是他一路追回到上海去,儘管在市政府前奪回來了,也因此莫名成了『偷盜市政府文件的通緝犯』。

  之後待他們想去找回那個助教時,人已經被滅口了。

  “現在看來,我們確實是被人盯上了。”伯昀說,“祖父登報,不止是保全家裡,也是為了保護我們研究。”

  前面那句她懂,後面……又該從何說起?

  “祖父出了力,才讓各大報刊在這個案子裡不提到我,總還是有人關注。一旦傳開,不論我們如何澄清,他們都會認定我們研究已有成果。那真就是到此為止了。”

  見她仍有些懵,他道:“咱家本就是經商,這項研究既有大利可圖,何樂而不為?”

  雲知頓時會意,“所以這一登報,就會有人認為這研究並沒有什麼實用?”

  “到時,只要祖父對外稱我挪用家族資金卻血本無歸,登報的原因也就順理成章了。”

  她心下隱隱有些憂慮:“這樣會否有損你的名聲?”

  伯昀笑:“名聲事小。”

  那還是會影響的意思麼?雲知莫名有些難過。

  夏爾湊上來,“小雲知,路漫漫其修遠兮,我們決定踏上征途了。”

  “去哪兒?”她愣住。

  單子笑說,“上刀山,下油鍋。”

  夏爾肘了他一下,“別聽他瞎說。”

  “會去很多地方。”伯昀道:“總有些研究坐在實驗室裡,是永遠完成不了的。”

  祖父同沈一拂聊了許久,不知聊了什麼,回來後,祖父神色恢復往日的肅然,又拉伯昀到車上,說了好一會兒話。

  雲知坐在院落裡的石墩上,問沈一拂:“你同我祖父說什麼了?”

  “大人的事。你祖父應該不希望我告訴你。”

  “又來。”

  聽到她還有些鼻音,他從懷裡掏出一塊手帕,遞過去,她下意識接過,洗了洗鼻涕,“你也和我大哥他們一道走?”

  “嗯。”

  “什麼時候走?”

  “明天。”

  “一定……要走嗎?”她心裡說不出的悶,“你和我哥做的,不是一項研究吧?”

  “嗯。”他說,“但我能幫的到他。”

  無論何時何地,一如既往地大言不慚。

  她拿腳尖撥開地上的沙,“那……什麼時候回來?”

  “你問我,還是你哥?”他低聲問。

  “我是……”她抬頭,意外發現他正低著頭,眸光在油燈下顯得晦暗不明。

  他答:“我爭取早點回來。”

  她嘴巴不爭氣磕絆了一下,別過頭,“我,才沒問你,我就是想說你家的那三隻貓……”

  “貓,就拜託給你了。我房間床底下有錢,應該夠你和貓花。”

  “你是老頭子嗎?私房錢還藏床底?”

  沈一拂聽到「私房錢」三個字,眸光微微一閃,“嗯。”

  她感覺到他眼裡莫名其妙的笑意,才反應過來哪裡不對,“什麼叫夠我花,我才不需要。”

  夜風吹得她劉海高聳,他下意識想伸手捋順,還是放下:“把心思放回學習上,其他的,等我回來再告訴你。”

  “告訴我什麼?”她一頭霧水。

  “一分鐘前,你問我的第一個問題。”

  祖父既然來了,回家自然不必再蹭坐摩托車,上車前,祖父同沈一拂握了握手,說了句什麼話,直把他說得微微發怔,等車駛出一段距離時,雲知貼著玻璃窗往後看他的身影,他都沒挪動腳步。

  直到祖父“吭”了一聲,她才回神。眼下看祖父仍有餘氣,還得主動撒嬌示弱:“祖父,我真的沒有想到您一直支持大哥,今天說了那些無知話惹您傷心了,對、對不起。”

  祖父冷哼一聲:“誰支持他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惹了什麼人,事到如今要保住這條命,除了離開上海還能如何。”

  她曉得他嘴硬心軟,只是一回味這話,又覺得弦外有音。

  祖父睨了她一眼,“怎麼,覺得大人這些事很有趣,還想繼續打聽?”

  “我……哪有。”

  “要換作是過去,五花大綁我也不會任由你大哥這麼胡作非為。只是一樣的繩子我綁過你爹,一樣的鞭子也抽過你爹,老林家的倔脾氣是一脈相承的,便是打斷他的腿,留不住終究是留不住。

  支不支持他都會一意孤行,除了幫襯著點還能如何,誰讓他身上流著老林家的血脈。”祖父看向她,“知兒,或許你現在看你大哥他們那般為求理想,義無反顧,會深受感染,好生羨慕,今後再看到有誰貪生怕死便會心生鄙夷……可你明白麼,作為父母,作為親人,寧可自己的子孫貪生怕死,平平安安過一生,也好過這般擔驚受怕啊。”

  林瑜浦的眸中有潮意,在伯昀面前卻不肯顯露一絲一毫,又何嘗不是一種成全?

  “祖父,大哥會平平安安的。”她的手覆在他布滿皺紋的手上,“我、我能顧好自己就不容易了,而且我很怕死的,所以您放心吧。”

  祖父長長嘆了一聲,“真當祖父老眼昏花?三丫頭是伯昀的親妹妹,我一發怒她都不敢頂嘴,你?你像極了你爸爸,怕是將來比起你大哥,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連連保證不會,開車的福叔都樂了,“五小姐,你扮報童的事大少爺都說過了。”

  雲知張口結舌。

  好在祖父沒往下追究,只囑咐她回家後需得對大哥的事保密,以及今後不再摻和。

  她當然說是。

  一夜過去後,祖父不再逗留上海,回蘇州後幾天,各路小報陸續刊登一些關於大哥的黑料,很快大南大學張貼出辭退的告示,林公館愁雲慘淡了好一陣都沒緩過來。

  這種時候雲知便會覺得,瞞著確實比告知真相好些,至少現在大家還當大哥是出去避風頭,等風波過去再同祖父求求情自能回來。

  起初雲知以為,楚仙是伯昀的親妹妹,親哥走了她好歹會頹上幾天。但她很快意識到,要說全家誰最不受影響,就數這位三姐了。

  不說正常上課,從社團活動到各種家教日常,在她身上就沒斷過,幼歆為大哥嚶嚶嚶了三天,連雙眼皮褶子都深了,一大早坐餐桌上看楚仙一如既往照鏡子塗唇膏,就氣不打一處來,“三姐,你就一點也不擔心伯昀哥嗎?”

  楚仙說:“他走出家門的時候,不也不擔心我們會擔心嗎?”

  話有點繞,幼歆都沒溜回神,“你這麼說什麼意思啊?”

  “意思是擔心也沒用。”楚仙似有似無瞄了雲知邊上的盒子一眼,“喔,也不能說沒用,像五妹妹那樣衝到祖父屋裡大哭一場,就還蠻奏效的。”

  她拋下話直接出門,幼歆愀然不樂瞄著雲知,“你這個Prada,真就揹上啦?”

  雲知:“四姐姐別瞎說,都說是寄錯了嘛,我這是要換的。”

  說起這個皮包她就頭疼。

  自打上次戲園相認後,祝枝蘭就沒少找她,每次見面就是一頓大餐、一台大戲,一費就是半日。她當然也想多見小七,但課業繁重,除了週末之外也確實騰不出更多閒餘。

  好容易尋來的姐姐,一週見一兩次,還得偷偷摸摸提前預約,擱七爺這兒可就不樂意了。

  他不甘心做「藏在背後的弟弟」,又怕挑明了……也沒啥用,反要惹得姐姐不快,於是決定曲線救國,拿糖衣炮彈先攻下姐姐的心,好叫她明白寄人籬下的那家人哪能像親弟弟這般豪情滿滿。

  是夜,林公館就收到一份郵寄的禮物,一只小羊皮包,寄件人空著,收件人林雲知小姐。

  引來全家圍觀後,五小姐實在不知怎麼解釋,只得謊稱是自己訂的。

  結果那包是來自什麼米蘭新款,價值上千塊大洋,幼歆將雜誌拿出來比對過後,全家人的臉色更難看了。

  她又趕忙稱自己訂的不是這個,多半是商家寄錯了。

  這謊圓的磕磕絆絆,不曉得他們信不信,反正祖父偷塞私房錢這事兒,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曝光了。

  飯後她偶然經過花園,聽到三伯母對大伯母說:“你之前還好心說給五丫頭請什麼家教,瞧瞧,人家可闊氣的很,你都捨不得買的包,她眼睛都不眨一下,這正經生活學習的開支,又要從你們身上捋。”

  大伯母嘆息:“從來楚仙要買什麼衣裳,兩件貴的只讓她選一件,但對五丫頭我可沒虧待半分。年紀輕輕這般奢侈,按說也是該教育幾句的,可畢竟爹給的錢,也不好多說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6 04:42 PM

第四十七章  校園宮鬥

  雲知當夜差點衝到鸞鳳鳴撕了小七,又怕大晚上出門再惹非議,憋了一晚上,尋思著等放學務必把這倒霉催的包包丟過去,命他來善這個後。

  始料未及的是一到學校,就引來了一眾女孩子的圍觀。

  “聽說這個是今年米蘭的春季款,全球限售的,想訂都訂不到的。”

  “我見過香港表姐背過最經典款,那個皮面會發光的咧,雲知,你這個會不會。”

  雲知忙說不會,又有人湊上前來說:“賴小姐上回丟的是不是也是這個牌子?”

  “對哦,我看過一次,她那個鱗片裝飾是幽藍色的那個吧。林同學,你也是同款嗎?”

  窗外,幼歆雙手抱在胸前,一臉不滿地看著教室裡被圍觀的妹妹,見寧適他們路過駐足,忙迎上前去,祁安摸不準頭腦往裡頭一指,在問“什麼情況”。

  “我五妹妹買了個普拉達,全年級的女生都來觀瞻呢。”

  周疏臨驚訝,“就你那個鄉下妹妹?”

  幼歆一聳肩,逮著機會就叨叨起來:“我祖父給的,要不怎麼說她厲害呢。我爸爸之前還和我說她可憐,我看我比她可憐,一年零花錢都買不起一個包。”

  寧適皺了一下眉頭,“給點零花錢有什麼了不起的,大驚小怪。”

  幼歆一跺腳,“哎!寧適哥哥,你這也太不公平了吧,我上回買鞋子花了一百多塊就被你說奢侈,她這個,都要上千了呢。”

  寧適不大自然咳了一聲,“你腳長得快,買那麼多鞋也穿不了幾天,包就不一樣了……買好點,耐用,也是種節約的法子。”

  幼歆完全聽傻眼,惹得祁安他們哈哈直笑。她都沒來得跳腳,被身後的人一把推開,看清了那倩麗的身形,氣勢瞬間弱了下來:“賴笑笑,你走路不看路的啊。”

  賴小姐連餘光都不給一個,徑直走進教室,女孩子們看到她,都自覺退到一旁,雲知剛鬆了一口氣,就見她站在自己書桌前,問自己:“聽說,你買了個和我一樣包。”

  雲知:“你誰?”

  賴小姐的氣場瞬間被打了一拳,旁邊有人替她回答:“她可是賴小姐,賴校長的女兒你都不知道。”

  雲知多看兩眼,想起她是當時在宴會上與楚仙爭鋒相對的那個。

  好像是有聽說,前兩年滬澄男女分校時,楚仙有個強有力的競爭者是副校長的女兒,只是畢竟不是一個年級,她也沒關注過。

  這位賴小姐身後簇擁著好幾個人,有點來者不善的意味,原本坐在後座的許音時都起身來,雲知卻不慌不忙問:“哦,那是誰告訴你我的包和你的一樣?”

  “楚仙呀。她不是你姐姐嗎,難道沒有嗎?”賴小姐問。

  想不到林楚仙為了為難自己,都不惜把宿敵都激將了來。

  雲知說,“沒有,是商家寄錯貨了,今天打算退的,要不怎麼連包裝盒都帶來。”

  賴笑笑顯然不信:“真要是寄錯了,你幹嘛還退呀,何不撿這個現成便宜。”

  “對呀。”有人附和。

  雲知微微蹙眉,方才好像聽誰說這位賴小姐丟了包包,萬一賴給自己怎麼辦?

  正猶豫著,那賴小姐的跟班先一步手奪過盒子,十分狗腿的打開,將包包拿出來,賴笑笑接過,左右端詳了一遍,臉色立即沉下去,“這包是我的,林小姐,你打算怎麼解釋。”

  雖然上一秒隱隱猜到了,可當對方真把髒水這麼潑來的時候,雲知還是懵了一下。

  賴笑笑本來就是學校裡強勢矚目的焦點,加上副校長女兒這一身份的加持,她一說話就跟包公審案驚堂木拍下似的,舉座皆驚,有兩個女生甚至當場對著她指指點點起來。

  “我就說嘛,一個鄉下丫頭哪可能買的到普拉達?”

  “就是說,她姐姐都買不起。”

  雲知甚至沒起身,只盯著賴笑笑,伸手,“還我。”

  “這是我的。”賴笑笑說。

  “賴小姐捉賊不需要證據的嗎?”

  “我的包包因為運輸原因,背面有一條摺痕,你這個,也有。”賴笑笑指了一下包身,果然中間有條不深不淺的褶子,“我是前幾天在學校的時候丟的,今天你就帶來了,世上不會有這麼巧的事吧。”

  雲知正待開口,聽到寧適的聲音飄來:“那按賴小姐這說法,少爺我這會兒去你家裡隨便拿個物件,說上面的刮擦磨痕都和我家的一樣,是不是也能說是你偷的?”

  這質疑要換做是別人說,有那麼些耍無賴的意思,但吱聲的是寧少爺那就不同了,誰都曉得寧會長是校董會的,他就這麼插著兜走來,看熱鬧的人自覺讓道,隔著一張課桌,一左一右,竟然分出了點楚漢對峙之勢。

  賴笑笑也不怵他:“怎麼,小少爺一次英雄救美的戲碼沒演夠,還要再來第二次?學姐可忙的很,沒空陪你們玩這些扮家家的遊戲。”

  她也不喊他姓,上來就喚他「小少爺」,不僅強調了自己是高他兩級的學姐,順帶提及他上回與傅聞鬥毆的事——也是為了雲知,如此一來,看客們便會先入為主,認定他站出來純粹是二次偏袒。

  雲知都沒來得及攔他,寧適一仰頭:“英雄救美,也得有人先扮演惡人吧,學姐既然忙,就該幹嘛幹嘛去,跑到弟弟妹妹這兒來搶名牌包,這姿態未免有些不太好看吧?”

  賴笑笑聽到「搶」字,面上終於掛不住了,“原來小少爺不僅是眼神不濟,連聽覺都失靈了呀。還是說,大上海的閨秀都看膩了,覺得小偷小摸更有意思……”

  幼歆一聽她損寧適,氣得一擼袖子:“你攻擊誰呢你?”

  許音時也有些忍不了,“賴小姐,憑個摺痕說偷東西,未免有些不講道理了吧。”

  幼歆附議,“可不是,誰知道是不是看到摺痕才說是你的?裝腔作勢的嘞說什麼看包包,諾,碰瓷也不興這麼拙劣的。”

  雲知被她們的戰鬥力驚呆了三秒鐘,那廂賴小姐身旁的的跟班也不甘示弱道:“誰賴誰了?我親眼瞧見,就上週一笑笑丟包包那天,你這個黑土妹妹也出現在教師樓那邊了,她還抱著個箱子呢,我還沒多想,現在看來,裡邊肯定就是裝著笑笑的包。”

  抱箱子……是寧適借她留聲機片那次?

  幼歆說:“我妹妹是傻瓜麼,偷了包包還往學校帶?"

      “這款普拉達全上海也就一兩個,她不得風頭過了才能佯作是自己的嗎?”

  “你……”幼歆醞釀著重新開炮,手心叫人一握,雲知對她甜甜一笑,“三姐,她們是故意氣我們呢。”

  她走到賴笑笑跟前,問:“學姐是來問解釋的,這是我們之間的事吧?”

  賴笑笑不知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是又怎樣……哎!你幹嘛!”

  話沒說完,她被雲知九牛二虎之力強行拽出教室,不等那倆跟班追來,雲知附耳同她說了一句什麼,賴笑笑立即抬手讓人別跟來,隨即由著讓她拉到走廊另一頭。

  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了……這走向,什麼情況?

  只見她與賴笑笑說了幾句話,手往前比劃了兩下,賴笑笑已然神色微變,有好事者想湊上前偷聽,不料她們沒兩句就說完了。

  回來的時候賴笑笑拿過包包,打開鏈子看了一眼,就在大家以為她是找到什麼新證據時,賴笑笑道:“好像是我看錯了,抱歉。”

  眾人震驚。

  赫赫威名的賴大校花居然有向人道歉的一天?

  重點是,她前一刻不還是來興師問罪的嘛?

  “沒關係,一點小誤會,說開就好。”雲知大方一笑。

  有人還是不解,“笑笑,你前頭不還說這個摺痕和你的那個一樣嘛?”

  賴笑笑道:“乍一看是像,但我又仔細辨了辨,她這個上面的珍珠是假的,是仿品。”

  圍觀的學生們齊齊“啊”了一聲。

  雲知不以為意,“所以我才說要退的嘛。”

  賴笑笑說:“我們這裡不像巴黎、米蘭那樣有專門的門店,都是託人訂的貨,我之前買的那個也是去了霞東的那家鑒品店看過,現在無良商家那麼多,沒有鑒定書,誰敢下手啊。”

  她一通解釋後將包往雲知懷裡一塞,“回頭請你吃飯「賠罪」。”

  雲知當然說不必,待看客們都散了,幼歆先一步拉她出去,問:“老實說,你同賴校霸說什麼了,我在學校這麼久,還從來沒見過她對人這麼友善。”

  寧適他們好奇步上前來,雲知瞄了一下錶,“諸位挺身相助,一會兒下課,要不要一起去吃冰?”

  滬澄校門口的食雜鋪就一家,課間不少學生躥出去買點零食,他們買過冰棒後就坐在操場邊的欄桿上,邊吃邊聽雲知說。

  幼歆聽到第一句已經驚了,“你既然能說得出購買商鋪、採辦售員的名字還有貨號,那賴笑笑幹嘛還要說你那個是假的。”

  雲知被冰的咂咂舌,“總要給個台階下嘛。”

  她昨夜急著退貨,一早電話問過小七他的購買渠道,賴笑笑自己就是懂行的名媛,一聽她口徑便意識到是自己恐怕有所誤會。只是她慣是好面子的,哪肯立時承認?

  雲知索性不揪著這不放,和和氣氣說:“請你出來不是要吵架的,只是有個小小的建議。”

  “什麼建議?”

  “你的包是在學校裡丟的,如果想揪出偷包賊,一會兒回去說我的包是仿冒品就好了。”

  賴笑笑很意外:“為什麼?”

  雲知說:“我也是買了之後才曉得的,這種罕見的舶來品牌,和金銀珠寶不同,識貨的才能開價啊。拿走包包的人但凡要出手,還是需要陪著買家去鑒定一下吧?你只需將鑒定的範圍說小了,再花點錢,與店裡的老闆說,近期要是有人帶包包去鑒定或倒賣知會你一聲,應該不離十了。”

  實則全上海都未必有幾個當季同款普拉達,這法子仔細一想,確實可行。

  賴笑笑對雲知已沒有了初時的敵意,這會兒再看過去,這小妹妹除了黑了點,眉目倒還蠻清秀,“你為什麼幫我?”

  幼歆聽到這裡忍不住打斷:“對啊,人家擺明是來為難你的,你貼上去陪笑,丟人。”

  許音時:“她是學姐,又是副校長的女兒,你瞧她一說話就那麼多人信,能不得罪就不得罪吧。

  幼歆翻了個白眼,“你越怕事,事就越會找上門,誰欺負人不是挑軟柿子捏。”

  寧適這回同意幼歆的觀點,他看向雲知,“幼歆說得對。你別怕得罪賴笑笑,我們都會給你撐腰。”

  難得被誇,幼歆很開心的依偎了一下寧適的肩膀,“還是寧適哥哥懂我。”

  寧少不大自在想躲開,聽到雲知說,“賴笑笑又不認識我,對事不對人的情況下,何必將性質升級,但若遇到對人不對事的,四姐的話,倒是至理名言啊。”

  “那可不。”幼歆頗是開心的揉亂妹妹的頭髮,有同學衝她大喊說老師找,她將吃完的冰棒棍塞到雲知手中,一溜煙跑開,雲知也跳下欄桿,“我們也回去吧,要上課了。”

  “你忽然有此感慨,是不是有人針對你?”寧適問。

  雲知沒想到他還續聊這個話題,“沒啊。”

  寧適以為她還是怕受欺負,便又說:“我說過,你有麻煩,可以找我幫忙的。”

  雲知看這少爺如此正義凜然,忍不住說起了俏皮話:“寧少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實在令人佩服。下回要是遇到大麻煩,一定不會讓你袖手旁觀的,對吧,小音?”

  許音時以為她說認真的,像個呆頭鵝一樣點頭。

  這時,打鈴聲響起,雲知牽著許音時的手小跑回教室去,周疏臨、祁安笑看寧大少的吃癟樣,又笑作一團。

  實際上,雲知確實沒有把她與賴笑笑的對話說全。

  當賴笑笑問她“為什麼幫我”時,她卻答非所問的說了一句:“其實,我的單據小票,昨晚姐姐們都瞧見了。”

  如果今天雲知當場拿出證據,賴笑笑自然是顏面盡失,今後難免會懷恨在心,少不得找機會給雲知使絆子。

  所以,誤導她來挑事人,到底是什麼居心,已不言而喻。

  不論最後誰占上風,隔岸觀火的,總歸另有其人。

  女孩子之間有些話,但凡開個頭,彼此間都能心領神會。

  雲知這句一語雙關,既表了「我不願和你為敵」,又提醒了她「別被人當槍使」。

  賴笑笑饒有興味地望了雲知一眼,說:“你這小妹妹,比林楚仙有趣多了。放心,在我這兒,不會有下次了”。

  女人扎堆的地方,總避免不了用一些熟悉的配方。

  這與從小聽到的那些宮廷內宅裡女人的故事大同小異。

  按說,三姐姐一而再再而三的與自己過不去,要說心裡沒火氣是不可能的。

  若換作是昔日五格格,必是要回一個下馬威,但畢竟是一家人,哪怕是看伯昀的面子,沒必要她動真格。

  只盼著經這一齣,楚仙借不了賴笑笑的手作弄她,能收斂些吧。

  雲知進入新時代新學校,光唸書都費勁,哪還有心思再去陪這些小姑娘玩這個。

  更別說最近一段時間,還要每天中午到沈一拂家給他那三隻貓咪餵食。

  一想到這個她頭更疼。

  早上發現其中兩只有便稀的現象,一問許音時,說小小貓不好好養很難存活。

  “你朋友家在哪裡,我家就很多貓貓狗狗,可以先幫你瞧瞧。”許音時說。

  雲知惦記三個小東西的安危,一放學,就把小音給捎去了。

  學校離家近,坐小音騎的自行車,很快就到。

  許音時之前路過林公館,一看是隔壁的屋,“原來是你鄰居啊。”

  “是啊,但你一定要記得保密啊。”雲知又叮囑一次。

  “我肯定會守口如瓶的,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呀。”許音時逗她,“難道你背著你姐姐們在談戀愛?”

  雲知點了一下她的額頭,“你別學壞,咱先去瞧瞧貓。”

  許音時果然有經驗,一進門看過瓶裝奶,搖頭說:“有沒有羊奶粉,這個得再大點才能喝。”

  雲知去廚房翻了遍,也沒瞧見什麼奶粉,許音時讓她別急,去回來的路上買的午飯裡頭挑了個饅頭掰碎,又用溫開水泡軟了,一點一點給小貓咪餵下。

  “我家有奶粉,明天上課給你帶。沒奶的時候,這種鬆鬆軟軟的小饅頭也可以替代的,不過營養可能不夠,可以弄些魚湯,不要加鹽的那種。”許音時邊說邊教,看雲知還跑去拿筆記,忍不住笑,“你鄰居走的時候,都沒和說這些嗎?”

  “呵,他哪會養貓啊。”

  “他?這麼大的房子,就一個人住啊?還能把可憐的小貓帶回來,一定是個富有愛心的男人。”許音時給貓蓋好毛毯,才注意門邊衣架上掛著的一件風衣,“咦,我怎麼覺得這件衣服有些眼熟呢?”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6 05:57 PM

第四十八章  爛桃花運

  沈一拂的風衣。

  大意了。

  雲知輕咳了一聲,說:“這種風衣不是很常見嘛,我大哥也有一樣的,哎,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就喜歡這種斗篷一樣的款式……”

  許音時點頭,“長衣服,得腿長的人穿才好看。比如像我們校長,穿長衫都能有走路帶風的風範……”

  雲知一聽「校長」,心更虛,“有嗎?”

  “你可能是平時沒太關注他,我們學校好些女生都可崇拜他了。”

  雲知下意識在客廳晃了一小圈,確定架子上沒擺照片之類,才接道:“崇拜什麼,天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

  “也許就是因為神秘感吧。穿著長衫騎摩托,全上海也找不出第二個了吧?”許音時給小貓咪擦嘴,“可我覺得校長太嚴肅了,給人生人勿擾的壓迫感,我遠遠瞧見都得繞著走。”

  而你現在就在她的家裡給他的貓咪餵食。

  雲知索性中止了這個話題。她讓許音時先看著貓,自己上樓拿些零錢下來用來買貓糧。進了臥室,還真的在床鋪底下找到那個壓箱底的私房錢盒,裡面放著小半盒銀元,另外還附帶了一張字條:好好學習,別受外人干擾,一天一元,花完前我會回來。

  她也是無聊的很,竟還真去數共多少枚。

  數到第三十枚時,想到沈一拂在這鐵盒子裡放三十枚銀元的模樣,又不由好笑起來。

  三隻小貓和三十枚銀元像是個安慰劑,一掃之前林楚仙帶給她的陰霾,重新振作之後,她又重新開始為功課頭疼。

  她本來就基礎不佳,加上之前為伯昀的事曠過好些課,近來略感吃力了起來。

  尤其在滬澄這樣人均優等生的學校,老師們講起課本知識點到即止,一講起時政唾沫橫飛,課間時間都擠的所剩無幾,縱是她每天都將課堂筆記記得滿滿當當,照樣有不少知識點消化不良。

  以往,她還能攢些關鍵點去大南尋求大哥他們的指導,但現在……

  誠然,大哥的事給了她不少觸動,但不得不承認,即使見過別人攀越泰山的壯闊,也不代表你在跨越自己的小泥塘會更加輕鬆。

  一整天課上下來,許音時看她都蔫蔫的,“你還在為包的事煩嗎?沒關係的,她們再議論一陣就過去的。”

  “我不是為這個……”雲知思來想去,問:“你有沒有請過家教?”

  “我家能送我來上學就很好了。”許音時問:“你之前不是說你伯母會幫忙張羅?”

  原本是,但經小七這麼一攪合,大伯母會給她張羅才怪。

  “我家最近事多,她顧不上來。”

  “這樣……通常家教都是熟人介紹,你姐姐她們之前肯定請過吧?你可以問問她們。”

  雲知湊過去小聲說,“我得悄悄請。”

  許音時“咦”了一聲,本要問為什麼,想起雲知是寄養狀態,又很快會意,“可是不請到家裡,要怎麼輔導功課呀?”

  “這不用擔心,就是不好讓家裡人知道。”

  “噢。那就不好問班上的同學了,傳來傳去總會走漏風聲……”許音時想了想,“或者去報紙上瞅瞅?像上海時報還有教育日刊應該會有家教的咨詢……”

  雲知覺得可行,反正家教費找小七出,場地嘛~戲園或舞廳都行,也未見得要多高級的教師,隔三岔五的能輔導她的功課和外文即可。

  有了想法,一放學她就拉著許音時去校外報攤看看。各色大刊小報不少相關,雲知一邊翻找一邊奇道:“這一行年齡差都蠻大的啊,你瞧,這裡有四十六歲的,下邊才十九歲……”

  “可能有的是正兒八經的教書先生,有的是賺外快的大學生。”

  雲知問:“你喜歡什麼樣的?”

  許音時笑了:“是你請又不是我,主要看你需求。”

  “就隨便問問嘛。”

  “我啊……我喜歡好看的。”許音時,“太像老師,我會緊張的。”

  雲知不得不表示贊同,“那就咱們找年輕好看的,養眼也有助於學習提高。”

  許音時擺擺手,想說自己家給不了這個額外支出,雲知道:“反正我都是要請的,你就偶爾有空來陪陪我唄,我一個人對著老師也挺怕尷尬的,多一個人氣氛會好點。”

  她沒把「無需你出錢」說的太白,許音時卻聽懂了。她心裡是將雲知當成很重要的朋友,但從沒好意思說,畢竟她和滬澄大部分的學生一樣,是大戶人家的小姐。不同的階級層坐在一個教室裡,未必不能維持表面的平和,但大部分人是不會願意分享資源的。她此時聽雲知這樣說,儼然也把自己當成摯友,一時鼻子泛酸,“雲知……”

  “就這麼說定了。”雲知不留痕跡地略去了一段煽情場面,聽到對街有挑夫賣冰鎮甘蔗汁,手一比,“那個那個,今天有。”

  許音時吸了吸鼻子,笑嘻嘻讓她等著。

  雲知正在找零錢,突然聽到身後傳來“嘟嘟”的喇叭聲,回頭看到路邊停著一亮黑色轎車。車門打開,坐在裡頭的少爺衝她勾了勾手指,“林雲知,過來。”

  這不是傅小爺嗎?近來他不興風作浪找她茬,她都快忘記這號人物了。

  “什麼事?”

  傅聞看她站著不動,索性自己邁下車,不給人反應的餘地,沒頭沒尾地將她腳邊帶盒的包包奪了過去,鑽回到自己車上,“你上車我就給你。”

  雲知:“……”

  她自然要去拿,走到車門邊就被傅聞一把拽住。

  於是,買好甘蔗汁的許音看到這一幕,驚得打撒了杯子,剛叫出聲,車就開走了。

  “雲知!”她看是傅聞,想到之前雲知為了她和人結下樑子,以及傅小爺的種種惡行,當場急紅了眼,見幾個男孩一起出校門,立即衝上前去攔下,“寧少爺,雲知在路邊,被傅聞拐他車上帶走了!”

  寧適一驚,“往哪兒去了?”

  雲知抱著盒子,看著面前單手支額、莫名其妙起范兒的傅小爺:“你脖子扭了?”

  “不是!”傅聞換個了雙手抱胸的坐姿,“你不問我找你做什麼?”

  “不是很想問。”雲知瞄了一眼前方擁堵的路況,“我就直接在下一個紅燈下車了。”

  “你不需要回家吃飯,我已經在聖保羅西餐廳訂了位置,靠窗的。”傅聞用食指和中指從襯衫兜裡夾出兩張電影票,“吃完飯我們看電影,羅馬假日,八點場。”

  本來以為他是找茬的,這一下給整懵了,“啊?”

  “想必你也察覺到,近來我刻意在避開你了吧。”傅問作正色狀盯向她,“你就不奇怪,為什麼賴笑笑找你麻煩的時候,我會第一時間跑到你們班門口嗎?”

  雲知滿頭問號。

  第一時間?不是,今天他有在場嗎??

  傅問單邊嘴角往上一勾,“你上回和我說的話,我本不以為然,今天才知道,或許你說的是對的。”

  雲知完完全全沒弄明白這是什麼情況,“打住……我、我說什麼了?”

  “你說我言不由衷,欺負你是因為喜歡你。”撩撥了一下他油光可鑒的瀏海,“所以,我給你一個與我交往的機會,如何?”

  這世界上總有那麼一種男性,由於身上才智欠奉的氣質太過突出,總能讓人忘記他們的出身。

  譬如此刻,傅聞看她沒答,極度自戀添了一句,“你不必掩飾內心的高興,這只是個開始,以後每天我都能讓你更高興。”

  近來多事之秋,雲知勉強從凌亂一片的腦內揪出一點和傅聞的對話,當時為了嚇跑小流氓是胡謅了什麼來著,沒想到傅小爺不僅不退避三舍,還信以為真了?

  “你怎麼不說話?”傅問等不到反饋,打了個響指,“樂傻了?”

  “我為什麼要樂?”雲知不解。

  “我啊,it's me。”傅聞雙手一攤,端出了一副「世界盡在我手」的姿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是誰,你做我女朋友,我想不出你有什麼拒絕的理由。”

  “莫非,傅小爺從來沒有遇到拒絕過你的女孩兒?”

  “那、那是自然。”傅聞說。

  許音時說過,傅聞進滬澄之前就隔三岔五的換女友,他之所以會在開學儀式上為難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在小音身上吃了癟,由此可見,這是個逆反心和報復心都很重的少年。

  雲知也不反駁,順著他的話道:“傅小爺如此魅力滿滿,選誰都不會拒絕你,我想不出你有什麼選我的理由……不若你說的再直白些,你喜歡我什麼?”

  她這麼說,本是挖了個坑等著他跳,沒想到傅小爺這趟學聰明了,一抬手答:“我喜歡你黑,你改得了嗎?”

  雲知:“……”

  得,看來是有備而來。

  “沒關係,我再給你一晚上的考慮時間。”

  “如果我考慮之後,不答應呢?”她問,“你不會打我吧?”

  他尚未回答,開車的司機先呵呵一笑,“林小姐說笑了,我們家少爺像老爺,都是憐香惜玉的,家裡的姨太太雖然一開始也都各有各的想法,進門之後無一不對老爺死心塌地……”

  傅聞撇了下嘴,打斷說:“扯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

  他沒聽懂弦外之音,雲知是懂的,這話翻譯一下大致就是“幾房太太十之八九都是霸王硬上弓,最後不都是服服帖帖,子肖父,你最好識相點”。

  雲知心道:傅聞他老子有那麼多兒子,不論他媽媽是七房還是八房,無非是在家中不得寵這才送上海來,這種情況下身畔的管家也好司機也罷,為了在小主人面前強調自己的重要性,都難免無事生非。

  這開車的大叔說話老道,只怕她現在立刻下車,就得煽風點火起來,如傅聞這種又閑又要面子的大少爺,真要被他纏上只怕比起賴笑笑難對付多了。

  他顯然也不是真的動心,只是遇上了她這種刺頭兒覺得好玩罷了,如果可以在一晚上讓他先改變主意,這麻煩也就不攻自破了。

  雲知說:“可是,聖保羅餐廳我去過,羅馬假日我也看過啊,聽上去都不夠有趣。”

  他一聽就上套了,“那哪裡有趣?你說的上來,我都帶你去。”

  雲知促狹一笑,“你有沒有聽說過霞飛路新開的和鳴都會?聽說能邊吃飯邊賞樂,大上海最時髦的歌手都是在那裡唱歌。可惜只有成年人才能去,你帶我進去開開眼界,那我就考慮考慮咯。”

  傅聞頗為豪邁一揮手:“這有什麼難的,老周,去和鳴都會,就現在。”

  入了夜的上海灘,才是大多人繽紛生活的開始。

  和鳴都會是祝枝蘭來上海後盤下的最大產業,比起鸞鳳園,這裡不論是地段還是客流量更甚,今兒本也約了小七在這兒見面,雖然半路殺出了個傅小爺,倒也沒有影響她抵達目的地的時間。

  不就是治一治二世祖嘛,請個二世祖鼻祖出來,不就得了。

  燈紅酒綠的場合學生自然是不好進的,但傅聞家的車牌足夠矚目,車窗都無須拉下就直入停車場。門口新掛上了個靚麗女星海報,上面寫著『佳人白姿』,應該頗有名氣,連等候區的吧檯上都坐滿了人,傅聞將僅有的一個位置讓給雲知,自報家門後催問服務生要等多久。

  “抱歉傅少爺,大廳暫時座滿,要不我去搬張高腳椅過來,您再等等?”

  “還要等多久?”

  “這恐怕不好說,客人們都是來聽白小姐的歌的,吧檯這兒也能聽歌,要不……先上點酒水,有位置我第一時間給您?”

  傅聞不大高興哼了一聲,服務生遞上兩份酒水單,雲知一掀開便愣了,酒水單的第一頁貼著一張字條,筆記潦草寫道:怎麼不上來?他是誰?

  是祝枝蘭的字。

  藉著黑色皮套的遮擋,她飛快捻起筆在下面回:同學,你找個茬把我帶上去再說。

  傅聞頗為吃力的辨著全英文酒水單,沒留神到雲知的小動作,好不容易看到一行字是自己能認全的,對服務生道:“fruit punch,你要點什麼?隨便點。”

  後半句是對雲知說的,她將酒水單還給服務生:“檸檬水就好。”

  古典的薩克斯旋律滑向全場,即使是角落地帶也充斥著酒杯的碰撞與人們的調笑。舞池中間男男女女隨著節奏舞動著身軀,昏暗的燈光下辨不清每個人的面貌,卻引導著不同的靈魂呈現出極為相似的形態,興奮、游離、頹廢,仿佛人人平等。

  傅聞也想拉雲知去湊個熱鬧,手剛搭上她的肩,服務生便送來酒水:“不好意思傅少爺,這位小姐身著校服,惹來別的客人的注意了,你也知道我們這兒是不允許未成年人入內的……”不等傅聞發脾氣,他立刻道:“如果傅少爺不介意,我們二樓的更衣室裡有『和昌服飾』,小姐可以上樓挑選一件,價位與百貨商場無異,這樣我們也不至於為難。”

  雲知說:“不用呢,何必浪費這個錢呢?要不我們走吧。”

  這種時候,傅小爺哪能不撐足面子,“怎麼不用,我帶你去挑,喜歡幾件買幾件。”

  “抱歉傅少爺,二樓更衣室男賓是不方便去的。”

  傅聞第一次來,不疑有他,只“哦”了一聲,“那你快去快回,我等你。”

  服務生自是祝枝蘭派來的。他帶雲知越過喧嚷的人群,直通往二樓貴賓室,門一開,便見沙發上七爺先將煙給熄了,揮手示意服務生把門帶上,“我瞅那小子的對你動手動腳的,怎麼回事,你談男朋友了?”

  “別提了,這位傅小爺是學校的小霸王,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非要我做他女朋友……”雲知隨手給自己倒了杯水,“你別急,我就算有空談戀愛也不可能找這種小男孩,但他爹畢竟是北方的軍閥……”

  祝枝蘭嗤笑,“姓傅,傅業新吧?甭說是個小屁孩,他老子來了都還得喊我一聲爺!”

  “知道你能,我還要唸書呢,人也沒上膛呢你就開炮,大可不必吧。”雲知問:“有沒有法子讓他自己打退堂鼓?”

  祝枝蘭稍微想了一下,“好辦。過會兒,我找人扮成客人和你搭訕,他一攔就把他揍一頓,涮他的面子,男人嘛最好自尊心,要是在一個女人面前出了大糗,以後看到這女人十之八九都要繞行。”

  雲知將信將疑,“這……能管用嗎?”

  “管用,我在這方面最有經驗。”

  親姐的重點偏移,“你?你哪來的經驗?”

  祝枝蘭一噎,立馬岔開話題,“你昨夜那麼遲給我電話,說什麼退包,怎麼回事,不喜歡就擱一邊唄。”

  不說這個她還沒來氣。雲知戳了一下他腦門:“不喜歡擱一邊?現在外邊那麼多人吃不飽穿不暖的,這麼闊氣,怎麼不去做慈善。”

  祝枝蘭見她如此嚴肅,不覺蹙眉,“莫不是那家人又說三道四了?”

  “這不是旁人說什麼的問題,是你的思想有問題。”

  “錢是我自己賺的,我還不能給我姐姐花了?”小七說:“你要說這世道,有人天生是乞兒,有人天生是皇族。我們打一出生,我懷裡的玉佩、你手上的鐲子,哪一樣不是平頭百姓家一年的吃穿用度?”

  雲知被他說的一怔。

  她還是五格格時就過慣了金貴日子,別說金銀首飾,便是一套茶具、一件衣裳,不都是白花花的銀子麼?那時,從未覺得哪裡不對。如今一個包,就足夠讓她覺得奢侈了,不僅是奢侈,更有些負罪感。

  在小七給她惹來麻煩時,她心下更多的想法是:必須把包退了,將錢要回來。

  向來對金錢沒有概念的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在意了?

  “所以我說,你在那家能過什麼好日子……”祝枝蘭坐在她身旁,頭枕在她的肩上:“姐,你還是和我過吧,我保准讓你吃香的喝辣的,愛買什麼買什麼,也用不著瞧別人的臉色……”

  話沒說完,門“砰”一聲被人一撞,但見一個清秀的少年闖入門中,一見雲知,不由分說衝上前去將她拽到身後,道:“這位先生,誘、誘拐學生是犯法的,請自重!”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6 06:27 PM

第四十九章  和鳴都會

  寧、寧適?

  雲知被寧少這一舉措驚得嗆到,連連咳嗽起來,“寧、你怎麼咳咳咳……”

  “我是來救你的,別怕。”

  寧少爺其實也怕得很。

  從他在校門口聽到許音時求救,就第一時間上車追趕傅聞家的車。他本來以為傅小爺最多就是在學校裡惡作劇,不想竟還當街將人劫到這酒色場合。

  傅家的車能進,他寧大少的當然也能,只是這大都會人滿為患,稍不留神就跟丟了人,他好不容易瞄見雲知,見她被一個服務生神神秘秘的往一個外賓不得入內地方去,如何不心驚肉跳?他盯梢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等到服務生離開,這才渾水摸魚溜進來,一到門口聽到什麼“保准讓你吃香的喝辣的”這樣的話,也就不管不顧衝進來了。

  祝枝蘭在人衝進來時第一反應是摸褲腰帶上的槍,見是個著校服的少年,動作稍微一緩。這私人地界被人忽然闖入,他不能說是不惱的。只是這會兒讓七爺尤為介意的是——這愣頭青居然當著他的面牽著姐姐的手?

  七爺氣得臉色鐵青:“你,把你的狗爪給我鬆開!”

  他這一聲吼,端的是氣勢十足,連帶招來好幾個挾槍帶棒的黑衣人,饒是寧少爺不怵大場面,也已嚇得心如擂鼓:“你別過來,我、我爸爸也是有頭有臉的人……”

  雲知好不容易勁才緩來,抽不開手,忙拍著寧適的肩:“他是大都會的老闆,而且沒有對我怎麼樣,我們就是……”

  “我都看到了,你不用多說!”寧適急促打斷她,如臨大敵盯著七爺,“即便你是這裡的老闆,也不代表你可以胡作非為!”

  祝枝蘭看向雲知,手指著寧適,“就是他對不對?恬不知恥,要你當他男朋友的那個……”

  “不是!”她說。

  “不錯,就是我!”寧適說:“我是她男朋友!”

  雲知:“??”

  寧少爺!你不知道情況不要亂講話好麼。

  這一句無疑是火上澆油,寧適緊緊拽著雲知,奈何那幾個人高馬大的黑西服攔住了他們的去路,再回頭,七爺掏出一把槍來,笑出了一副惡霸的姿態:“想走可以,你們倆只能走一個。”

  寧適臉色一白。

  雲知衝祝枝蘭做了個“別玩了”的口型。

  祝枝蘭儼然將寧適當成了傅聞,見他自己送上門來,當然不會錯過狠狠耍他的機會——這般年紀的男孩子,為了活命狼狽而逃,今後就不再有臉面說什麼哄騙女孩子的情話了。

  “怎麼樣,誰走誰留,你選,只是留下的那一個,可不敢保證會出什麼岔子……”

  “我留。”寧適說:“你讓她走。”

  他這話一出,先是七爺一怔,雲知也愣了一下。

  寧適手在發抖,看她還杵在原地,附耳說:“沒事,你出去告訴我家裡人我在這兒就好。”

  祝枝蘭做戲做全套地挑了挑眉:“今夜你壞了爺的好事,就休想全須全尾的離開……”

  雲知唯恐再往下走,寧大少都要給小七嚇出毛病了,她終於忍無可忍,衝祝枝蘭一指:“七爺,您可打住吧!他是我朋友!把槍收起來!再叭叭,我就再也不來了!”

  屋內一時鴉雀無聲。

  下一刻,祝枝蘭在寧大少爺一臉不可置信中,不甘不願地把槍收了起來。

  雲知指著身後的黑西服,對小七說:“還有他們。”

  七爺使了個眼色,黑衣人們紛紛收槍,退出房間。

  大概是這場面給寧大少刺激過甚,他除了張口結舌擺不出更多表情了。

  雲知不知道從何解釋起,“這裡邊是有點誤會,我和祝老闆,早前認識……”

  寧適呆滯:“你……和他怎麼認識的?”

  祝枝蘭冷哼,“與你有什麼關係?”

  她扭頭,見小七仍蓄著一臉怨氣,頓時覺得這番解釋有種越抹越黑的跡象。

  “是這樣的,他是我……”

  “七爺!”未及解釋,隔壁有個女子哭哭啼啼地跑了過來,看髮飾應該是舞女,卻光著腳蹬蹬蹬跑到祝枝蘭身邊,“人家就上了一趟洗手間,衣裳就給人偷了,眼看著就要上場……”

  她渾沒有發現氣氛有什麼不對,簡直要鑽到祝枝蘭的懷裡撒嬌,不料撲了個空,回頭看清寧適的臉:“是你?七爺,就是他偷了我的裙子!”

  寧適的臉“噌”地紅了起來,“我,我沒有。”

  “你還狡辯。”那舞女踩著小碎步上去,“你們鬼鬼祟祟在門邊,我就覺不對嘛,同你在一起的小姑娘呢?”

  見雲知遞來困惑的神色,寧適解釋道:“是許音時。”

  “啊?”

  “她、她不放心你,我就讓她跟來了。”

  雲知被傅聞劫走,許音時說什麼也要跟著,情形緊迫,寧適沒多想就讓她上車了。可一進大都會,男生的校服在花裡胡哨的燈光下倒還好,女生的校裙就頗為顯眼了,眼看著保鏢留意,他就拉著許音時混入人群中,遮遮掩掩來躲進一個屋裡,沒成想是演出的後台化妝室。

  當時屋裡沒其他人,就看這一個舞女蹲在地上偷偷地哭,見人來時顯然驚慌了一下——寧適和許音也慌,扯謊說是走錯路了,這舞女只把他們當成是來偷看女歌星的,匆匆抹了抹眼淚就出門。

  寧適著急找雲知,就讓許音時先留在更衣室等消息,此時才想起這一茬,忙同雲知說了一遍。

  他自然不曉得,許音時窩在更衣室裡沒一會兒,就有一群人簇擁著今夜的主角白姿小姐進來,她好似正為伴舞水平不佳窩著火,跟在身畔的經理連連哄著,說剛剛那首是沒事先排過,之後絕對不會再出岔子了。

  白小姐一面由著化妝師換髮型,一面冷嘲熱諷地道:“我還從來沒見過在台上自己摔跤還差些把主場絆倒的蠢貨,要不是我反應快,今夜可就成上海灘的笑話了!”

  大上海嶄露頭角的新星有脾氣,那經理連連哄著捧著,又讓伴舞的幾人過來一起道歉,白小姐並不領情,說:“早說了這種草台班子沒有專業性,下一首《美人心》可是要和聲才有效果的,那個蠢貨連舞都跳不好,會唱歌?”

  經理沒找到前頭那個出了錯的舞女,以為還悶在哪裡哭,就去掀幾個更衣室的簾子,扯開其中一個時,就看到了許音時。

  許音時在聽到動靜的時候,生怕露餡就順手拿了件裙子換上,本來打算趁亂溜走,沒想到被逮個正著,正想著找什麼理由搪塞,那經理卻拉著她走出來:“我們這兒還有候補呢,白小姐不喜歡那個,換個就好……”經理看起來對舞團的人並不熟悉,直把她也當成了其中一員,“你、你哼兩句給白小姐聽?”

  “啊?我、我不是……”許音時沒說完,就見那白小姐一起身,“隨便你們了,省得說我為難小姑娘,不會唱上台別出聲就行。”

  言外之意是妥協了。

  化妝師手速極快,許音時根本沒反應過來就被罩上了假髮團,成員也把她當成是大都會裡的人也沒吭聲,等到音樂響起,她就這麼莫名其妙的被趕鴨子上架送上了舞台。

  於是等雲知和寧適一奔出走廊,第一眼瞧見了聚光燈下的許音時,兩人均傻眼。

  白姿小姐一出場就是坐著藤形玫瑰鞦韆從天而降,一聲嬌嗔而嫵媚的開口,鬧騰的場子當即靜了下來,極具挑逗詞隨著躍動的音符流泄在大都會各個角落,宛如低訴著深藏已久的秘密心事。

  雲知大多注意力都放在了許音時身上——台上五個伴舞舞女都捧著落地麥克風低述淺唱著“嘟嘟噠”這樣的背景音,她混在其中居然也沒什麼違和感,連祝枝蘭都沒第一時間辨出區別,問她:“哪個是你同學?”

  許音時初上台時的確嚇得直冒冷汗,好在這首歌的舞蹈動作簡單、旋律好記,她樂感本就好,到了副歌基本就跟上了節奏。說來也奇怪,這曲調風情萬種,分明與許音時平日清純的氣質極為不符,但也不知是否受了舞台的感染,她原本僵直的身體仿似被揉鬆了,就這麼扭動著腰肢,意外的比旁邊那幾個還要多點蠱惑。

  第二小節唱完,鞦韆逐漸向下,許音時生怕白小姐下來之後就改變隊形,不敢鬆懈緊盯著,不料忽然間,那懸空的藤條顫了一下,白姿小姐的手一抖,話筒也跟著掉下來,不等所有人反應這一變故,許音時跨出一步接住了。

  伴奏聲仍在繼續,她只愣了那麼一秒鐘,便順勢拿起話筒唱道:“英雄淚,美人關,回眸笑,心還亂,ho~”

  她的嗓音雖然不及白姿小姐那般魅惑誘人,但足夠空靈,作為過渡伴唱又確實耳目一新,也只是那麼一下,她看準舞台走位,一個旋身將話筒遞還給了白小姐,白小姐臨場經驗豐富,順其自然接過後衝許音時拋了個媚眼,這一搭配,可謂天衣無縫。

  全場再響起一片掌聲。

  二樓落單的舞女哭哭啼啼指著舞台,祝枝蘭卻被許音時吸引了目光,便是在人群中的傅聞,驚異之餘都一時間沒捨得挪開眼。寧適卻沒有太多心思關注舞台,他仍頗為在意的看著雲知和祝枝蘭之間頗近的距離,想說什麼,她手一指:“快唱完了,我們得下去了。”

  演奏樂隊將歌的結尾推向高潮時,白小姐瀟灑地撤了

  鞦韆出這樣的狀況,經理都做好再被狠批一頓的準備,不想白小姐沒在這個問題上過於計較,卻是主動看向許音時:“哎你,小姑娘過來,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許音時。”白小姐太過貌美,以至於許音時耳根發熱。“我、我不是這裡的人……我是誤打誤撞……”

  “小音!”

  未及解釋,見到雲知從外邊奔進來,許音時連忙上前去,兩個女孩牽手時同時問對方:“你沒事吧?”

  雲知先問:“你怎麼無緣無故跑台上去了?”

  “我也是一頭霧水的……起先在這兒等寧少的消息,然後……”然後什麼沒說完,她見一道墨綠色身影出現在門前,卡殼了一下,整個人怔怔看向前方——祝枝蘭正往這兒走來。

  他一走進來,所有人都紛紛喊著“七爺”,連白小姐也起身迎了上去,“七爺,今天可是出了好幾次狀況了,要不是看是你的場子,我可早走人了。”

  祝七爺看也不看經理,對白小姐說:“我接手這裡也沒幾天,既是這些不中用的怠慢了白小姐,回頭我就把他們都換了。”

  “爺……”經理一臉哭相。

  白姿滿意的挑了挑眉,“這個小姑娘挺靈敏的,你得把她留下來,以後專門給我伴舞。”

  她指向許音時,祝七爺睨了一眼,笑說:“她是我妹妹的同學,還只是個中學生,今夜沒給白小姐添亂就不錯了。”

  白小姐:“哦?七爺何時有了個妹妹?我第一次聽說呢。”

  “老一輩欠下的債不提也罷,向白小姐介紹一下……”祝枝蘭走到雲知身邊,雙手摁著她的肩道:“雲知,我妹妹,這是白小姐,大上海的新星,我之後還打算和白小姐一起合作拍電影呢。”

  許音時和寧適齊齊震驚臉。

  白小姐垂眸打量了她一下,頷首笑:“七爺的妹妹,果然與眾不同。”

  雲知一時僵在原地。

  這小七是怎麼回事?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公開她是妹妹,這要傳了出去還了得?

  她乾笑了一聲,向白姿點了點頭,就拉著許音時去換衣服,顧不上打招呼就匆匆離開,祝枝蘭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勾起嘴角說:“舍妹年紀小,容易害羞,以後多來幾次就習慣了。”

  和鳴都會外,車水馬龍。

  “那個和鳴都會的七爺怎麼會說你是他妹妹?”一出來,寧適就迫不及待地問雲知。

  許音時也難以置信,“對啊。你……不是姓林嗎?”

  “小……七爺和我爸爸相熟,我也是很小的時候認的這個義兄。”雲知拿當初糊弄慶松的那套說辭,“是前陣子才遇上的,他說妹妹就是客套客套,不能當真……”

  “原來是這樣。”許音時想起前頭的經歷,仍是心有餘悸,“我可真是太笨了,要是一開始能把話說清楚,就沒有後面那番烏龍了,還好沒惹出大亂子吧,七爺會生氣麼……”

  “你救了場,他都說你跳的很好,有什麼可生氣的。”

  許音時的神色不易察覺地紅了一下,“好在你和七爺認識,傅聞也就欺負不了你了吧。”

  雲知這才想起來。

  她怎麼把傅聞給忘了?

  “我得再進去一趟,你們先回家吧。”

  雲知轉身,被寧適一把握住手腕,“有話和你說。”

  她微愣,“什麼?”

  他抿了抿唇,看向許音時,意思是“是要單獨說的”。

  許音時有眼力見,連忙擺擺手,“那、既然沒什麼事情,我先走了,明天學校見。”

  他神情嚴肅,似是極為著緊的事,雲知選了個稍微清靜的角落,問:“到底什麼事?”

  寧適斟酌了一下措辭,“你……以後能不能不要再來這兒了。”

  “什麼意思?”她不懂。

  “我是說,以後最好離這個祝老闆遠一點。”他道。

  “為什麼?”

  “他不是個好人。”寧適說。

  雲知眉頭一蹙,“呃,是不是因為他開了這樣的娛樂場所啊?他其實沒有表面上看的那麼……”

  “我知道他。”寧適看向雲知:“我聽我爸爸講過,這位祝七爺是前朝禮親王家的貝勒,早年敗光了家業,一路輾轉到了天津,進了漕幫。”

  “漕幫?”

  天津依海河而生,自明朝起,都是漕糧運往北京及邊防重鎮的必經之地,連乾隆爺下江南坐的都是漕幫的船,昔日可謂天下第一大幫之稱。只不過清朝沒了之後,海河運輸就被政府收了回去,至此漕幫四分五裂,如今叱吒上海灘的青幫洪門,也是由此分支而來。

  簡而言之,霸占一方,無惡不作。

  可她從沒聽小七提過,“會、會不會是寧會長弄錯了?祝老闆不是做這種生意的。”

  “你才來上海沒多久,如何篤定他是什麼樣的人?”寧適手指指向身後的建築,“這裡寸土寸金,裡面的歌星唱一個晚上就能賺上千塊,還不包括樂隊、舞樂團、酒保、服務人員的薪金,光一天的支出就數以萬計,你以為像我們這樣進去聽個歌、吃個飯他能掙回多少?”

  雲知一凜。

  “你還聽不懂?吃喝嫖賭,前兩樣賺不了快錢,但是後兩樣就可以!”

  雲知慢慢回頭,滿目五彩繽紛的霓虹燈,莫名泛著寒氣。

  不是沒察覺到不對。只是王府畢竟還是有家底的,阿瑪過世財產自然留給小七,她也就沒有多想了。

  “是你爸爸親眼見到他做的這些生意麼……”

  寧適聽出她的話中質疑,當即打斷:“我爸爸要是親眼見到了,豈非同流合污?這一帶,街頭的紅星俱樂部是杜老闆的大本營,隔壁那半街的脂粉樓是五大金剛的產業,而和鳴都會正當其中,還能出淤泥而不染?你不也見到了麼,我才一進門他便把槍掏了出來,在法租界,持槍是需要合法證件的,他既非巡捕,也不是政府軍官,哪來的槍支?”

  雲知腳步一虛,腦海裡不自覺回想著與小七重逢後的種種,心臟咚咚直跳。

  不願相信,昔日單純善良的弟弟會走上這一條路。

  寧適一直覷著她的神色,見她下脣微微地顫,他心底一涼:她這般難過,總不能……是對那祝七爺……不,不至於。

  他滿腦子“不至於”,又克制不住自己去想方才祝枝蘭雙手搭在她肩上的樣子,那樣自然而然的肢體接觸,渾然不像是普通的朋友關係。

  她只緩了片刻,便邁回去,寧適追上去,展臂一攔:“你還進去?”

  “今天多謝你了,你也先回家吧……”

  “我說的話你怎麼就聽不明白呢?”寧適急了,“你該離那個人遠一點……”

  “我的事,我自己有主張。”

  “那個包,是祝七爺買給你的嗎?”憋了一晚上的疑惑,終於還是脫口問出了。

  他的語氣帶著濃濃的質問之意,令她再次站定,“怎麼突然問這個?”

  寧適沒聽到她的否認,一股憤怒之意沒由來躥了上來,他明知道此刻自己不該這樣說,到底還是沒忍住:“我早說過,有人欺負你,你可以告訴我,要是你家裡人不肯在你身上花錢,或者說,你喜歡什麼包包,可以找我,只是像祝老闆這樣的人,你真的不該……不該……”

  不該什麼,他沒往下說,饒是雲知再遲鈍,也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寧少爺,你今天會出現在祝七爺這兒,是因為……缺錢?”她倒退兩步。

  “我……”寧適想說“不是”,但她的神色令他心頭一怵,舌頭不知怎麼就打了結。

  雲知的心境本在崩的邊緣,聽到這番沉默,也只是冷笑一下,大步流星邁向前,只留下寧適一人愣在原地。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6 06:35 P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22-6-16 06:35 PM 編輯

第五十章  誅心之語

  燈光迷離,空氣中彌漫著酒味。

  才彎過走廊,就看到角落裡一個打扮露骨的女子嘻嘻哈哈地挑逗著男子,繞過去,又差點撞上幾個喝的醉醺醺的油膩男,輕佻笑聲不絕於耳。

  再度跨進,心境已截然不同,會場內的服務生都認得她是七爺的妹妹,沒人攔她。貴賓室中祝枝蘭正低聲哄著那個舞女,門驟然被推開,七爺尚要發火,見是姐姐,立即滿面堆笑起身:“我還以為你走了呢。”

  說著,示意舞女出去,看雲知肅著臉,拉著她往沙發一坐,又獻寶似地從邊櫃上抱了兩大箱子的東西,一一擺在茶几上——西蒙香粉蜜、夏士蓮雪花、巴黎素蘭霜、月裡嫦娥……好幾套包裝精美的瓶瓶罐罐,一看都是當下最時髦的洋貨。

  “之前你不是說周圍的同學說你黑嘛,我後來就託人去置辦,先挑挑……”他說著,揀了一罐遞給她,“這種粉膏說是一抹就白,即時效果特好,你要不試試……”

  她手一別,瓶罐跌地下,咕嚕滾到角落,祝枝蘭有些小心翼翼瞄了一眼,“還在生氣?不早就約好了說我是你義兄嘛,也就在白小姐面前這麼一提,她又不至於到處講……”

  看她不應聲,他又接道:“退一萬步來說,那家人知道了也沒什麼的,這也不是圓不過去的事。我聽說林賦厲一直想競選商會會長,我要是主動登門,他樂還來不及,怎麼可能還會對你有什麼不滿。”

  聽到此處,她深吸一口氣:“也是。我弟弟,可真厲害。”

  祝枝蘭笑了一下,“還……行吧。”

  “能在法租界橫行無忌,來上海也才不到一年半載,警察怕你,連鴻龍幫都不敢靠近你的地界,確實厲害。”雲知一道道細數,說到最後,問他:“靠的是什麼?”

  祝枝蘭眼神閃躲了一下,彎下腰去撿罐子,“當然是你弟弟我比較有經商頭腦,能賺錢的事誰不願意做呢?”

  “做什麼生意?”她問。

  “不就是你看到的這些……”祝枝蘭吊兒郎當一聳肩,說:“開戲園子、辦舞廳,接下來還要拍電影……”

  “在這之前呢?”她打斷,“你在天津的時候,做的是什麼生意?”

  “怎麼好奇這個來了?”祝枝蘭的嘴角拎著笑,“都是陳年的老黃歷了,沒什麼可提的。”

  “是不想提,還是不能提。”

  祝枝蘭原本揚起的嘴角慢慢垂下。

  “是不是有誰和你說什麼了?外邊的人都是道聽途說。”

  “我這不就來問你了嗎?”

  祝枝蘭抬頭,終於對上了她的眼睛,儘管隔著不同的皮囊,那一雙眼神卻是與幼年時的記憶如出一轍。

  他略微調整了一下坐姿,就這麼慢慢靠往椅背上一靠,整個人顯出一股世故的特質來,“我還以為姐是關心我呢,敢情是來興師問罪的。”

  “那也得有罪,才能問的動。”

  “你心裡已經有了罪名,只等我認罪吧。或者,抱著一絲希望,希望聽到一個虛驚一場的答案?”祝枝蘭雙手交疊在一起,指節不易察覺地泛白,“五姐,我倒也好奇了,如果我的答案不盡你意,你會如何?”

  雲知唇色一白,沒答。

  祝枝蘭:“好,那我就告訴你,在天津,我進的是漕幫,做的,是令人聞風喪膽的生意。”

  來之前,雲知做好了聽他搪塞的準備,也預先攢了疑問,打算用來戳穿他的藉口。當祝枝蘭直接說出來時,她一腳踩空,便如同跌進淵谷,整個人頭重腳輕的。

  記憶裡的小蘭,愛聽戲、嗜樂曲,每回阿瑪帶家裡的兄弟姐妹們學騎射、開槍,哪次他不是敷衍了事,要麼索性溜號去掏鳥窩,直把阿瑪氣的吹鬍子瞪眼。

  畢竟是掌軍的親王府,待他長大總還是要安排點朝中的差使——至少當時阿瑪是這麼想的,他知道小七最聽她的,就派她諄諄教導弟弟,可人的天性豈是三言兩語哪能擰得過來?那時他總說:“你知道我最厭那些舞刀弄槍的,平時聽阿瑪說起外邊那些事,什麼剿叛黨、什麼殺雞儆猴的,都覺得瘮得慌,怎麼可能自己幹這個呢?趁早叫阿瑪死了這條心,別在我身上下功夫。”

  家中男丁稀薄,阿瑪將希望寄在小七身上倆,父子也為這個鬧過幾次,即使是她出嫁之後,小七也不改作風,照舊同京城裡的紈褲子弟酸腐書生泡在一塊兒耍那套流風回雪,她雖總叨叨他,私心裡又隱隱覺得如此也好。

  大多數人一生都跳不出世俗成見,不得不拋下心中所好,若能簡簡單單做個快樂的廢材,本是萬分難得的福氣。

  所以,當聽到『漕幫』兩個字的時候,她才意識到小七說的沒錯。

  她內心深處企盼著聽到否認,只要他極力否認,堅稱是外人的愚見,抑或表示他雖撈了些偏財,並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她會選擇相信他。

  可是他承認了,她竟又不知該如何是好:“我興許是不太了解,現在的漕幫,是做什麼的……是開賭場,妓院,還是……”

  他深吸一口氣,“我殺過人。”

  她忽然覺得眼前的弟弟極為陌生。

  好半天,才聽到自己的聲音:“我記得,你最害怕血了。”

  “早就不怕了。”祝枝蘭說。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皇帝都變,家說沒就沒,人又有什麼不能變的?”

  “不論世道變成什麼樣,都不是你自甘墮落的理由……”

  “我自甘墮落?”祝枝蘭點了一下頭,眼睛裡卻已經冒出了血絲,“是,比起你那科學家的哥哥,我這樣子的確實算是種墮落……”

  “誠樹!”她喚了他的本名。

  若祝枝蘭還只是個十來歲的孩子,也許她會憤怒訓斥他,或是上手揍他,但他不是。

  她試圖讓自己穩住,問他:“是不是……阿瑪走的時候,沒有留下點什麼產業?哪怕尚有一瓦遮頭,你有手有腳,也可以自食其力,車夫、夥夫、幫廚,但凡能活下去,就不該……不該讓自己做沾血的行當……”

  祝枝蘭倏然起身,踱了一個小圈,仍然抑制不住焦躁地踹了一腳身旁的邊幾,“匡當”一聲瓶瓶罐罐落地,外頭有保鏢進門詢問,他一聲怒喝:“都給爺滾遠點!”

  他回頭,見姐姐一臉被嚇到的樣子,想要過去,雲知下意識站起身來,退了一步。

  祝枝蘭沒再往前。他坐回到沙發上,從衣兜裡揣出一支雪茄,點燃,猛吸了好幾口,“姐,只有你還活在宣統年,我們紫禁城中所有的人,但凡從那年走過來,沒死的,早不再是當初那個活法了。”

  她渾身一震。

  他道:“你說阿瑪的產業?他走之前,陸氏那個賤人就把地契、房產都帶走了……我是東拼西湊、借債給阿瑪辦的後事,這是他臨走前囑咐我的,愛新覺羅家的體面,哈哈哈,我這沒有用的兒子,總不能連他這最後一個要求都辦不到吧?可誰能想到呢,這最後的一次「體面」,送我上了天津的頭刊——你弟弟我人生中第一次上報紙,標題是「滿清雖亡,親王之子愛新覺羅城樹奢靡之風未敗,堪稱前朝之敗類」……”

  “都能來踩我一腳,就連街邊的乞丐都可以來罵我一句清狗!”

  “那個時候,你在哪裡?”

  祝枝蘭豎起左手食指,先指了一個“一”,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是一個人就活不了,而是……只剩我一個了。”

  雲知透過依稀水氣,看著祝枝蘭模糊的面孔,想起兒時他撒嬌時她哄著他會護他一輩子。

  “姐,說話不算數的人,是你。”

  “是你先走了,額娘才那般傷心,你們一個一個的走,本是誰起的頭。”

  他擲地有聲,一字一句開著刃,清晰無誤鑽入她的耳朵裡,沿著血流,釘在心上。

  祝枝蘭緩緩抬起頭來,意識到自己把話說重了,又道:“好在,如今你回來了,你我既是唯一的親人,我只盼著你不要去理會別人口中所謂的是非,好嗎?”

  雲知張了張口,一個“好”字到了嘴邊,到底沒有說出口。

  祝枝蘭的眸光瞬間黯然下去。

  這時,“篤篤”兩聲敲門之響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外邊有人道:“七爺,劉市長到了,在會客廳等您。”

  祝枝蘭拿出手帕擦乾眼淚,又戴上墨鏡:“若你不願留在這兒,我讓人送你回家。”

  雲知當然沒坐他的專車。

  今夜風大,坐黃包車上,珠串的眼淚都能被打散。

  耳畔不斷回響著小七的那幾聲詰問,直到回家關上門,躺在床上,依舊揮之不去。

  她對自己說,小七只是說的氣話,但心裡又有另外一個聲音——也許那些話他在心中早想過千遍萬遍,直到今日才脫口而出。

  如果當年她沒死,或許額娘之後也不會重病離開,而小七……哪怕在阿瑪額娘離世的時候,她能陪著小七一起守在孝堂裡,也許他都不會走上這條路。

  那個時候,她是死者已矣,但對小七而言,卻是凡塵俗世的棄兒。

  方才,小七迫切而又充滿期盼望來,她知道的,他只是渴求一個不管發生任何事,都能無條件站在他身畔的親人,僅此而已。

  至少在那一刻,她該答應的。

  可是,她做不到。

  若連她也默許,他在這條路上就真的無法回頭了。

  然而,未曾經歷過宣統三年,沒能從1911年一起熬過來,哪有立場勸人改邪歸正。

  可生老病死,福禍旦夕非她所願,這又豈能作為自責之過?

  雲知一遍遍自我懷疑,又一遍遍自我開解,告訴自己過幾天小七找個機會將話說開,也許就沒事了。

  之後幾天,祝枝蘭沒再主動聯繫過她,她也試著打過一次電話,卻是徐畔接的,說:“七爺在會客,他先前吩咐過,若是小姐想見他了,直接來鸞鳳園就好。”

  雲知聽這語氣,是這傢伙還別著勁,想等她先低頭。

  她“啪”放下電話,心中雖堵,總算還能將精力都投入課業之中,除了吃喝睡之外就是學習,也算是過一日算一日。

  只是這種狀態持續沒多久,許音時就發現不對勁了。

  “你最近怎麼了?一天到晚都埋在書本裡,也不怎麼愛說話。”

  “有嗎?”雲知打了個哈欠。

  “從上次大都會回來你就這樣了……是不是傅聞又想什麼花招為難你了?”

  “那倒沒有。”

  說起來,她放了傅聞鴿子,本以為這小爺勢必要找她岔,沒想到第二天他不僅主動將包還給她,還說“交往這件事要不再考慮考慮”“就當做我欠你一個人情”“你就不要和其他同學提及”諸如此類的話。

  雲知也沒什麼勁頭去關注傅小爺滾輪似的心理波動,連帶著對周圍的事物都產生了鈍感力——就連寧適好幾回在她班門前兜圈子、或是在操場擦肩而行她都沒察覺。

  腦海裡只有一個想法:若是念好書,能食其力,以後是不是就可以帶著小七生活了?

  她知道這個想法是多麼的不切實際,但除此之外,又好像找不到別的出口。

  她需要更快跨越瓶頸。

  沒日沒夜的學習當然頗有成效,然而,超負荷的學習沒能持續多久,雲知發燒了。

  嚴格來說不是她自己發現的,是許音時下課拉她時摸到了不對,於是不由分說拉她去找校醫,一量體溫37.8°,慕醫生給她檢查了喉嚨說:“扁桃體充血。”

  儘管發燒,她也並沒有感覺太不適,只問:“還能上課吧?”

  “你這是疲勞引起的抵抗力下降……”慕醫生在藥袋裡塞了根溫度計,“多聽幾節課也不是說不行,自己實時監測,過三十八度五就先吞一粒藥……”

  雲知連連應好,等出了醫務室,許音時勸她回家,雲知說:“過一陣就是月考了,我還有很多知識都還是半知半解的,這一回家,又得落下多少……”

  “你不是說請家教嗎?”

  “大概暫時請不了了,不好意思啊小音,本來說好了帶你一起……”

  “我沒什麼,怕你累著了。”許音時還是覺得她哪裡不對,擔憂摸她額頭,“真的還好嗎?”

  雲知點頭:“小感冒而已,多喝熱水,睡一個大覺就沒事了。”

  說著沒事,臨近正午體溫一度飆到了三十九,服過藥後又降下來了,雲知心道這身體果然扛造,連喝了幾壺溫開水,又這樣混了一天課。

  只是夜裡體溫又會反覆,雲知只當是感冒的正常過程,沒當回事,吃過藥後次日醒轉,雖說精神仍沒見好,但溫度下來了也不算難受,又正常上學去。

  她雖然生了病,但自己不說,伯母姐姐們居然也沒察覺出來,等到兩三天,更多症狀頻頻冒出,她不得不叫幼歆幫忙遞假條,三伯母遠遠聽到她咳嗽,忍不住說:“雲知,伯湛還在客廳裡玩兒呢,你要是不舒服還是回屋裡休息吧。”

  她本來也就是出來盛湯婆子的,聞言自回屋,也沒再出來。

  大伯母總算還知道關切,午飯前就讓小樹將飯菜分好給她端屋裡去,中途詢問過一回要否讓司機送去醫院瞧瞧,雲知蜷在被窩裡,一個腳指頭都不想鑽出去,大伯母也沒勉強,吩咐榮媽煎一服受寒常用的草藥端進去,不一會兒聽說她發了汗,就由著她自己睡。

  雲知也不曉得自己睡了多久,暈沉沉間,周圍的景致仿佛都變了樣。觸手處,是熟悉的湖色緞被,紫檀床榻上的高樑上掛著如意繩墜,她愣怔了一下,轉過頭,見床邊額娘捻著勺盛湯藥,說:“躺好,還燙著呢……誠樹,在外邊搗搗什麼,沒看你姐病著呢麼!”

  “我這不是怕那些煩人的知了吵著五姐了麼?”小七探了半個身子進來,袖子和褲腿都挽著,是十歲出頭的毛頭孩子模樣,一見床上的姐姐“撲哧”一聲笑出來,“姐!瞧你!你的黑眼圈都掉到下巴去了哈哈哈哈哈!”

  他笑的前仰後合,沒瞧見額娘使的眼色,直到身後一聲冷哼,他一個激靈:“阿瑪……”

  阿瑪斥他這不倫不類的毫無王府的體統,繼而跨進來問藥怎麼還沒喝,額娘說:“還不是妘兒怕苦,不摻冰糖不肯喝嘛……哎!”

  阿瑪接過藥碗,示意額娘起來,他占了座,舀了滿滿一勺,吹了吹:“良藥苦口,咱們妘兒早喝早好,不矯情……”

  阿瑪說“阿”,她便呆呆張嘴,也不知怎麼,一連串淚水從眼眶中無聲流下來,阿瑪蹙眉說:“有這麼苦的嗎?”

  五格格搖了搖頭,她像一個迷路已久的孩子,“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你們都不在了,我成了別人,住進了別人家裡……”

  “傻孩子,燒糊塗了吧,瞎說什麼不著邊際的話。”

  阿瑪低聲笑她,額娘和小七也笑了起來,有那麼一時片刻,她真把眼前當做了現實,都沒來得及舒一口氣,忽聽“哐當”一聲落碗脆響,前一秒還在屋內歡笑的人,驀然間消失了。

  忽爾,一陣腳步聲臨近,一個身穿豆青色錦袍、手持金陵扇的男人現身門前——是祝枝蘭,他摘下墨鏡,深不見底地瞳色帶著某種怨念的氣息望來:“姐,說話不算數的人,是你。”

  仿佛是將她身體裡屬於妘婛的靈魂一絲絲抽出來,生生剝離軀殼,織出一副灰暗的顏色,泰山壓頂般地襲來,將這小小的屋子裡彌成一片怪石嶙峋。

  而她在墜落,風聲呼嘯而過,所有美好都在消逝。

  有一聲呼喚由遠及近,仿似縈繞在耳,又模模糊糊,分辨不清。

  “雲知,雲知,雲知……”一迭聲又一迭聲。

  “妘婛。”

  當她聽清最後一聲喚時,一雙手接住了她,她感覺到自己落入一個懷抱之中。

  她艱難睜開眼。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7 12:48 PM

第五十一章  病來山倒

  沈一拂是前一天傍晚五點半回到的上海。

  從火車站一路趕回來,回到洋樓時,天色已經暗下來,恰是放學回家的時間段。

  整出行李時,他還不時惦記著開口窗外,倒是有幾個滬澄制服的學生,或騎車或步行,但都不是她。他索性也不急這一時半會兒了,簡單拾掇了一下,煮了碗素麵,便伏案投入到工作中。

  一晚上下來,他精神有些分散,中途去過幾次陽台,她房間窗簾始終是拉上的,好不容易等到燈亮了,也不見裡頭的人出來。

  應該是在做功課吧。

  沈一拂將二樓朝北的兩個屋燈都開了,想著她應該能看見,也才片刻不到,又見她屋裡的燈熄了下去。

  他心想:才八點半,應該不會睡覺,莫非是見他回來,不過來了?

  沈一拂回到書桌前狀似工作起來。只是等了二十多分鐘也沒等到人,又想是否路上出了什麼岔子。

  他披了件外套出來,五分鐘的腳程來來回回踱了兩輪,又回到客廳電話機前,給慶松去了個電話:“你能不能幫我給林公館打個電話,找一下雲知。”

  那廂加班到昏厥的慶松聽懵了,“你自己不會打啊?”

  “我不大方便。”畢竟校長在校發言過,萬一接電話的是她家姐妹,很容易認出。

  “我看你是不大清醒!再見!”慶松毫不猶豫掛斷。

  不一會兒,雲知屋裡的燈又亮過一陣,沈一拂意識到確實是不太清醒了,洗了個熱水澡,強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熬到半夜方才去睡。

  第二日起了個大早,七點就到了學校,白石先生看到他都有些驚喜:“一拂,你不是說最快後天才到嗎?”

  “嗯,提早了。最近學校還好嗎?”

  “過得去吧,有老賴幫襯著也沒出什麼大事……”

  白石同他交待了一些學校近況,見攢了兩大沓的材料堆桌上,又大致揀了緊要的工作事項說,翻到一份關於學生處份的文檔:“哦!對了,開學檢查書還有罰抄都在裡邊,我是覺得林雲知同學的處罰有些多餘,要不就劃掉吧……”

  沈一拂點了點頭,目光不動聲色停留在她那份毛筆檢討書上,只一眼,就不自覺揚起笑,白石說:“既然如此,這檢討也就撕掉吧……”

  “我來處理吧。”沈一拂順手一折,放入抽屜裡,“她最近課上的如何?”

  白石以為這是要問雲知表現,“上課專心,功課也做的很仔細……”

  仿佛被表揚的是他本人,沈一拂另一邊唇角也揚起,又聽白石說下半句:“就是這兩週有些太拼了,課餘活動也不怎麼參加,這不就把身體熬壞了……”

  “什麼叫熬壞了?”沈校長抬頭。

  “她昨天下午開始就請假了……”白石沒說完,就聽到有人叩門,見楚仙捧著本子,示意她進來,“來了。這次新文學社舉辦的文學獎是面向全國中學,入選了是可以去北京的大學參加半個月的集訓,機會難得,要好好把握……”

  楚仙乖巧點頭,將作文本和表格一起遞過去,趁白石先生翻看時,餘光不時瞄向沈一拂。

  白石先生大致看了下篇幅和格式,“嗯,我先看看,你回去上課吧,下午放學前過來。”

  楚仙應好,不想立刻走又沒理由留下,正慢吞吞挪著步子,忽聽沈一拂叫住她:“你妹妹是不是生病了?”

  楚仙見他目光看來,確定是在問自己:“啊,是。”

  白石先生這才想起楚仙是雲知的姐姐,也關切了兩句,楚仙說:“就是感冒了,小感冒。”

  沈一拂蹙眉,“什麼症狀,去過醫院了嗎?”

  楚仙有些發愣,“就是有聽到她咳嗽幾聲,還有點低燒,醫院……不太清楚,我有看到她吃藥。”頓了頓,“沈校長……怎麼關心我妹妹了?”

  沈一拂低頭,執起筆說:“聽說她是在學校病的,最近有個別地區出現流感跡象,所以了解下基本症狀,如果還沒去過醫院記得回家提醒,秋季的感冒也是可大可小的。”

  楚仙莫名舒了口氣,“您說的是,放學回家,我會好好關心妹妹的。”

  人一走,白石起身給自己倒了壺開水:“還是你想的周到啊,聽說最近流感名為「風瘟」,廣州那一帶尤為嚴重,申報都用「枕屍待裝不知其數」來形容了,哎,這北洋政府根本也沒做好防疫措施,說什麼食用綠豆湯防疫……”

  話沒說完,白石見沈校長倏然站起身來:“馬上就要開教師會了,你去哪裡?”

  沈一拂坐回去,指尖揉了揉眉梢。

  久而未歸,積壓的工作不少,好在他效率高,放學鈴聲打響之前就將教學計劃擬好,白石和其他幾位老師看過後都覺得沒問題,想再聊聊文學獎名單的事,就見沈校長收好牛皮袋,“循慣例就好。”

  “主要名額有限……”

  “可以讓賴校長定奪。”

  “好吧,你這麼早回去?”

  “有事。”

  之前實驗室出事,大家有所耳聞,想他在大南也是身兼要職,忙起來神龍見首不見尾,也都慣了。

  沈一拂是直奔林公館去的。

  原本感冒請假也是稀疏平常的事,沈一拂也說不清為什麼,興許是先前見過這家人如何薄待於她,又或說是這段日子相隔甚遠,好不容易回來卻連一眼都沒瞧見,實在不安心。

  摩托車握把擰到最高,很快到了公館前。門房聽到“隆隆”的油門聲就探出了腦袋,見一個身著長衫的清雋青年騎著摩托停在門前,著實愣住,“先生,您是……”

  他下車:“我是林教授的同事,今日來……是想拜訪一下林賦厲先生。”

  暫時也只能找這個理由了。

  門房先差人去通知大太太,喬氏聽是伯昀的同事,趕忙讓人把他請到家裡來,她之前在醫院見過沈一拂,一看來人,立即眉眼一舒,“沈先生請坐。榮媽,家裡有貴客來,去泡壺碧螺春……沈先生要是喝不慣茶,家裡也有咖啡。”

  沈一拂客氣地說不用,人坐在沙發上,目光不由自主掃向二樓廊道,但聽喬氏道:“也沒聽我家老爺說您要來作客,就什麼都沒準備了,沈先生莫要見怪。”

  “是沈某不請自來。”沈一拂彬彬有禮說:“我來,是想告之伯昀的近況,之前,他應該也給你們通過電話了。”

  喬氏連連點頭,“是了是了,他同我們提及是沈先生您一路相陪,這才平安到了北京,哎,這孩子就是這樣讓人不省心,惹出那麼大的亂子說走就走,還勞煩沈先生給他善後。”

  林賦厲和喬氏本來不放心伯昀在外頭漂泊,後來聽伯昀說是沈一拂給他保駕護航送去北京,還說被清華聘請,懸著的心這才落下。誰不知道這沈教授的爹在北京城位高權重,說是與家裡斷絕關係,可若不是有這層關係,伯昀捅出那麼大的簍子,哪能輕易被接收呢?

  喬氏說了一番感激的話,還想再多打聽伯昀的近況,但她一個婦道人家,對北京那些時局的事也不大了解,想著人家是來找老爺的,就讓他稍坐,自己去書房電話林賦厲。

  榮媽給他遞茶,沈一拂隨手一放,問:“你們家五小姐是不是病了?”

  “是,先生是怎麼知道……”

  “我是她們學校的……”他斟酌了一下用詞,“代課老師。她今天曠課了,沒寫假條。”

  榮媽:“我們五小姐是真的生病了,這、這假條能補的吧?”

  沈一拂點頭,“要是還睡著,也未必要現在補。”

  榮媽去喚小樹過來,讓她上去試試能不能叫醒五小姐,小樹忙上樓,沒一會兒就下來同榮媽說:“五小姐好像燒糊塗了,說著夢話,怎麼叫都叫不醒……”

  話沒說完,便見沙發上的貴客沈先生起身,三步並作兩步地上樓去,榮媽和小樹一驚:“沈先生……”

  他豈能不知這有多麼不合時宜,卻是一刻也等不起,就這麼邁入雲知的閨房,門推開,第一眼看到床上的她,心就不由自主地揪了起來,待手一撫她額頭,顧不得自己客人的身份,對趕到門前的小樹和榮媽說:“她燒得這樣厲害,怎麼能放任她一個人睡在屋裡?”

  小樹結結巴巴說:“大太太說吃過藥後發了汗就會好的……”

  榮媽拿手肘碰了她一下,“快去拿體溫計給五小姐測測。”

  外頭傳來喬氏的聲音:“榮媽,不好好招待客人,去五丫頭房裡做什麼?欸?沈先生呢?”

  沈一拂臉色瞬間陰沉下去,俯下身,掀開被褥,將她橫抱入懷,不由分說跨出去,“不用測了,送醫院。”

  喬氏看沈先生抱著雲知從房裡出來,著實吃了一驚,榮媽忙說:“五小姐燒得昏昏沉沉,沈先生說得去醫院……”

  他說得如此危急,喬氏讓小樹叫司機去開車,沈一拂抱她上車,見喬氏還在那頭讓小樹去收拾衣物云云,他先把雲知躺入後座,轉身對喬氏說:“等不及了,我先送她去慈仁醫院。”

  喬氏“啊”了一聲,都沒應好,便見沈一拂回到後座,門一關,車開出去了。

  雲知燒得確實厲害。

  十指內蜷,身體也不時抽搐。

  沈一拂小心翼翼捧著她的頭枕在自己膝前,解開她衣領的前兩顆扣子後,一邊按揉她的掌心使她放鬆,一邊連聲喚她醒醒。

  “雲知,雲知,醒醒。”

  她卻在喃喃囈語,含含糊糊地聽不清。

  他附耳過去,聽到她說:“額娘,我好疼啊……”

  有那麼一霎時,時間仿佛真的錯位了。

  她輕輕地說:“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顫慄也能傳染,從她的指尖,到他的指尖,到他身上每一寸肌膚,再滲到他的心臟。

  “妘婛。”他開口。

  她的長睫微微一顫,睜開眼。

  沈一拂見她醒了,但迎著她眼神一眼,如墜冰窖。

  這雙眼,不處於當下的光景,是屬於愛新覺羅妘婛的。

  是那一世的最後一刻。

  雲知只這般看了一眼,再度閉上,沈一拂見她牙根打顫,擔心她咬著舌頭,將手背伸到她嘴邊,任她狠狠咬下去。

  這一口力道大的不可思議,手背登時鮮血迸出,好一會兒,她才鬆口。

  此時車停了下來,司機轉頭提醒到了,見這情形“啊”了一聲,沈一拂抱她下車,奔往救護樓內。

  急診的醫生為她測過體溫,一看過四十,立即蹙眉:“燒多久了?”

  看他答不上來,醫生略帶責備看了沈一拂一眼,將人推到急診室去:“在外等著。”

  沈一拂整個人靠在診室外,手背上的血一滴滴落在地板上。有個小護士過來,問他是不是女孩的家人,他茫然搖頭。

  小護士說:“那還不通知她的家人啊,萬一要手術,得要家人簽字的。”

  “我是她……”

  沒說完,見到林賦厲和喬氏他們從大門口那邊快步走來。

  林賦厲上來就問情況,大概也沒想到會這麼嚴重,責備了喬氏幾句,喬氏推卸說:“早上還好好的,也沒燒得這樣厲害,我還叫榮媽給她熬了銀翹散……”

  “你又不是醫生,怎麼能亂吃藥呢?”

  正話來話去,醫生出來了,問清誰是家人,便說:“好在溫度能降下來,目前看來沒有引起什麼高燒併發症,要是再遲點就不好說了。”

  醫生一走,林賦厲就向沈一拂致謝。

  在他看來,沈先生是來家裡做客順道幫了忙,自是要好好言謝的。沈一拂連應付兩句的心思都沒有,等看到雲知進了病房,喬氏她們圍繞著床邊一會兒打開水一會兒換衣服的轉,他才退出來,林賦厲盛情邀請說:“沈先生要是方便,這裡附近有個餐廳……”

  沈一拂無意識地捏著手指關節,“我還有事……”

  林賦厲微愣,“好的好的,今天麻煩沈先生了,改天,改天。”

  沈一拂喉嚨堵得厲害,點了一下頭便算告辭。

  喬氏出來時看他走了:“沈先生說什麼了?有沒有和你說伯昀的事?”

  林賦厲搖頭,又問:“他來家裡的時候,是什麼態度?”

  “挺好的啊,怎麼了?”

  “沒什麼。”林賦厲若有所思,“覺得他似乎有些不悅,興許是我想多了。”

  雲知覺得自己好像睡了一個飽飽的大覺。

  恢復意識的時候身上輕快不少,下意識伸了個懶腰,手一攤,給針尖刺了個激靈,一睜眼,發現人不是躺在家中的床上,空氣中飄著酒精的味道。

  趴在床邊打盹的小樹給動靜驚得直起身,“五小姐,你總算醒啦!”

  燒退了,腦殼倒是不暈乎,就是有些懵懂:“呃,發生什麼事了,我怎麼又住院了?”

  小樹將過程如實說了一遍,聽說是沈一拂將自己抱到醫院來急救,雲知都驚了:“他怎麼會來家裡?”

  “是來找大爺。”

  找大伯?沈一拂認識大伯嗎?

  “那他怎麼會到我房間裡去的?”

  “喔,他說五小姐曠課,他沒收到假條,要補一張。”

  “假條我寫了啊……”雲知想不明白,“就算沒寫,他知道我病著了,還要你把我叫醒寫假條,這未免也太不人道了吧?”

  小樹“撲哧”一聲笑了,邊遞水邊說:“小姐,你要是再晚點來,說不準腦子就燒壞了,你不感謝沈先生發現的及時,怎麼還怪起人家了?”

  “我就是問問嘛。”

  雲知“咕嘟咕嘟”連灌幾口,喉嚨舒坦了不少。小樹看她舉目四顧,以為她在找其他人,忙說:“大爺和大太太方才在這兒的,是聽醫生說你沒大礙,才回家吃飯的……”

  對這家人的作風,雲知早就見怪不怪,“我就是……肚子餓了。”

  小樹鬆了一口氣,從櫃子邊捧出了保溫壺,“五小姐想吃東西,說明病好大半啦。”

  雲知看裡頭滿滿一坨糊狀白粥,當即撅起了嘴。

  小樹說:“你是病人,只能喝粥的,明天也是。”

  “病人也不一定只有白粥這個選擇啊……”

  “五小姐,這時候可不能貪嘴的啊。”

  雲知默默嘆了口氣。

  從前,她一生病額娘總會花心思給她煮麵糊,味道極好的那種。她這幾天本來就沒怎麼吃東西,又掛了水,嘴裡都泛著苦味,幾口白粥下肚,簡直是不知其味,“那有沒有肉鬆、榨菜什麼的……”

  小樹說:“你就再忍一忍,等好些了,就可以愛吃什麼就吃什麼了。”

  病患的矯情在小樹面前可使不了,雲知撇了撇嘴,應付了幾口權當填肚子。

  針掛完後,她看小樹頻頻哈欠,讓她先去睡。

  小樹這一天是真累了,躺在陪床上,腦袋一沾枕,就輕輕打起鼾。

  也不知道是不是藥物作用,雲知精神抖擻。

  時鐘才指向九點,她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起身換了身衣服,從櫃子裡的布兜摸出錢袋,躡手躡腳出病房。

  這家醫院伯昀住過,外邊有個小夜攤,當初伯昀他們中了毒第二天就都差她去買吃的,她想無非就是感冒,喝點湯總沒什麼妨礙吧。

  她溜到攤子前,買了一碗餛飩,揀了空桌子坐下,撒上香蔥,肚子裡的饞蟲嗷嗷待哺,沒來得及動筷,整個碗被人挪開,撈了空。

  她一抬頭,竟然看到對面坐著沈一拂。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7 01:56 PM

第五十二章  病去抽絲

  她一抬頭,竟見對面坐著沈一拂。

  “才從急救室出來沒多久,就出來吃路邊攤,還真是藝高人膽大啊。”他說。

  雲知沒想到被逮個正著,瞬間結巴了,“我、我就是……出來喝兩口湯,嗯,只喝湯沒什麼不行吧,醫生都說流質和半流質,都可以吃的。”

  沈一拂向老闆要了個空碗,單獨盛了小半碗湯挪到她跟前。

  “……”

  雲知不甘不願動勺,心裡暗暗罵他一輪,他遞來一件針織外裳,“都敢偷跑出來,不知道加一件衣服嗎?”

  雲知老老實實接過,穿上,“沈先生你怎麼……會到這兒來?”

  沈一拂無聲地笑了一下,“我要是不來,這碗餛飩已經到你肚子裡了吧?”

  “怎麼會呢,我都說了,我是來喝湯的……”

  話音剛落,見他從底下拎出一個黑色布袋,他從布袋裡拿出兩個頗大的保溫壺,才開第一罐,一股特別醇香而又熟悉的飄來,她捧到跟前一看,居然是她心心念念的大骨湯麵。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太餓了,一口熱騰騰的下肚,覺得滋味好極。

  先用牛脊骨熬煮,煮沸後撇淨浮沫,加少量醋提鮮,放入一把麵線碎、一把木薯粉,就是她每次的病中最愛餐了。

  她一口氣吃了大半,才想起問他:“這個,是你做的?”

  本來想問他怎麼會做,又想起好像小時候她生病的時候,他常常都會陪在身邊,額娘最擅拿這一手念叨,他會也不出奇。

  “你怎麼會想到給我送麵過來的啊,萬一我已經吃了呢。”她問。

  他見她頻頻燙嘴,忍不住說:“慢點吃。”

  麵微糊,對她這樣的病人正好合適,量不多,全吃完了也只是半飽,她好奇另一罐裡頭裝什麼,自己伸手去開,這次是真的呆了一下。

  是一盅川貝燉雪梨。

  看她沒動,他說:“川貝潤肺,加了冰糖,不苦。”

  她眸光微動,“你,是什麼時候回上海的?”

  “昨晚。”

  就他家那空空盪盪的廚房,哪有什麼雪梨川貝的,大骨也是新鮮的……

  小樹不是說他快七點才離開的醫院,這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他怎麼變出來的這些。

  事實上,沈一拂到林公館取摩托車時,偶然聽到司機與三太太說醫院的狀況,三太太得知人沒事,就把幼歆拽下車,不讓她去醫院探病,免得被傳染回來。等他出了公館,才想起這個三太太就是之前在背地裡對雲知冷言冷語的那個,心裡忍不住躥起無名火。

  若非這一家子,個個將她當成外人,她哪至於燒成這樣?

  菜場天黑就歇市,他兜了一大圈才尋到有沒收攤的商販,路上買了梨,一到家就開始熬湯、做梨盅,掐著點出鍋,又快馬加鞭打包送來。

  臨近醫院才想起,萬一她病房裡還有其他人,他是不是該讓護士送進去比較好?

  沒想到竟這般巧在餛飩攤子前瞧見了她。

  川貝味苦,雪梨味甘,調合得正好。

  雲知喝得滿足,又疑惑他怎麼會專程來送這些,正待相問,一瞥見瞧見他手背上的血痕,“你受傷了?”

  他抬手,才想起一直沒顧得上包紮,血已經凝結,“沒事。”

  “你這個是……齒痕?”她瞪大眼,“你被誰咬了?”

  他默默看了她一眼,忍俊不禁。

  “問你話呢。”

  沈一拂放下湯勺,想了想:“是個債主。”

  “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你欠債?”

  “嗯。”

  看他神色就不像說正經的,看來他純粹不想說。

  他拿手指彈了彈保溫罐,“快涼了。”

  雲知這會兒倒不願配合他了,她放下勺子,問:“你怎麼會給我送吃的過來?還有,你今天去我家,為什麼會到我房間裡去的?”

  路邊的燈有些故障,襯得她的眼睛忽閃忽閃的,沈一拂把餛飩吃完,說:“記不記得我離開上海前,和你說的最後一句話?”

  “最後一句?”她想了一下,“好好學習?”

  “……”

  “照顧小貓?”她一拍腦門:“我怎麼把這茬給忘了?今天都沒來得及餵食……你餵過了嗎?我跟你講,它們不能喝鮮奶,得用奶粉……”

  “餵過了。”

  看他眉梢微微一挑,她又想了片刻,喔了一聲,“你是指,等你回來,你會告訴我祖父那天晚上和你說了什麼嗎?”

  “嗯,記性不算太差。”

  “你去我房間找我,是想說這個的?”

  沈一拂不置可否地將保溫罐收回去,“不會是新鮮勁過了,就不想聽了吧?”

  她的重點成功被順拐到另一頭,“你得真說才行。”

  “你可知道你大哥他們去哪兒了?”

  “不是說,去北京嗎?”

  沈一拂搖了搖頭,“是延長。”

  “延長……”雲知聯繫了一下伯昀的研究項目,“……石油廠?”

  她還只有七八歲的時候,就聽說過延長油礦,彼時帝國列強都想要在華夏土地做石油開發,她之所以有印象,也是在此期間因爭執官辦還是商辦的問題,在京官吏們常來王府敲門。後來還是陝甘總督反覆奏疏,才讓清廷撥款,但技術受限,大部分的技師還是從日本請來的。

  “前幾年,北洋政府也想過與美國石油公司共同開發陝西油礦,但他們耗巨資勘探三年有餘,結果並不理想。”沈一拂說:“到現在為止,仍缺乏有效的機制和技術來開採石油,開發也進入瓶頸,雖然伯昀他們的物理測井雛形是從英國帶回來的,還只是在研究階段,但若不去實地查勘,永遠不會有結果……”

  雲知消化了一下他所說的,“可是,我大哥他們就算有心,哪有錢繼續投入?”她再一想,“難不成,是我祖父出資?”

  他默認,“但不能過明賬。”

  林瑜浦富甲一方,但祖宗的基業也多仰仗於前朝的關係,若非式微,大伯三伯也不必到上海去另謀出路。這樣巨額投入,不稍想,極有可能沉沒歸無,若說是為了伯昀的理想,或是謀求暴利,她是萬萬不能信的。

  她想到祖父嘴上總是哼哼唧唧的,不覺眨了眨眼裡的潮汽:“那……我大哥他們能過去,是沈先生鋪路搭橋的吧?”

  “帶個路而已。那裡有駐守的軍隊,伯昀他們是安全的。”

  想也知道,不會只有帶路這麼簡單。總算伯昀平安無事,總算他也……平安無事。

  餛飩攤前就兩張小桌,見有人等著,她說:“我先回去了?丫頭陪床,她要是醒來沒瞧見我,準得著急上火。”

  沈一拂起身,朝醫院大門邁去,看她面露遲疑,道:“送你到樓下,再還我外套。”

  這段路很短,步伐大些都無需五分鐘,但沈一拂偏偏走的很慢。

  他慢,她自然也快不起來,就在她以為會這樣走到住院樓時,他忽然問:“為什麼感冒?”

  她反應慢半拍似的,“感冒……哪有什麼為什麼。”

  “我不在上海,發生什麼事了?”

  雲知下意識搖頭,但她反應太快,他反而蹙起眉頭,“下午我聽你家人說,你病了好幾天,沒去看醫生,藥也是隨便吃的。”

  “我就是犯迷糊了……真沒什麼事。”雲知用手背揉了揉鼻子。

  她哪能和他說實話啊,總不能說,我因為同那鸞鳳園的祝七爺吵了一架,鬱結難舒,所以沒日沒夜的學習麼?慶松都知道小七就是祝枝蘭,更何況他呢?

  念及於此,雲知腳步一頓:是啊,沈一拂總該知道小七這些年是怎麼過的吧?

  見她停下,他問:“怎麼了?”

  “沈先生,我有個小小的問題,如果你知道的話……”

  “問。”

  “你……知道祝枝蘭祝七爺吧?”她看著他。

  “嗯。”

  “那你聽說過,他的事跡嗎?”

  “怎麼問起這個?”

  “我……我不曉得上回慶松有沒有和你說過,就是我爸和他……”

  “嗯,說過了。”

  看他沒去糾這些細節,她又說:“這個祝七爺先前幫過我,有一回,我帶我同學一起去和鳴都會玩兒……”她留神他的神色,是在認真的聽,“可我同學說,七爺入過漕幫,做過許多惡事,還說,要是我再和那個祝七爺接觸,以後再也不會和我玩了……”

  這段話七分真三分假——寧大少可沒有說過再也不和她玩的話。但考慮到要讓這個問題並不突兀,只能篡改一下細節。

  沒想到沈一拂先是蹙眉:“你哪個同學?”

  “……”這不是重點好吧。

  “不是我們班的,你肯定不認識。”她打了個馬虎眼,“沈先生既是……祝七爺的故友,你應該對他的情況有所了解吧?”

  雲知的語氣聽著輕快,但沈一拂能聽得出其中緊張意味。

  原來是為了這個。

  醫院樓下不時有人來往,雲知背對著台階,沒留神身後。沈一拂伸出手,拉著她往旁邊一躲,看她愣住,說:“這些年,我和他並沒有什麼接觸,了解二字談不上……不過,他在天津那年,我剛好也在。”

  “是你在天津做軍官的時候?”

  他點頭:“那年,祝枝蘭做過一件轟動整個天津頭版的事,他刺殺了督軍團的盧衝。”

  “督軍團?”

  “是北洋督軍為了鎮壓民主革命者,當時也名為「各省區聯合會」。”

  “盧衝?”

  盧衝是阿瑪手下的幹將,小七說過,就是他帶軍倒戈北洋,阿瑪才氣的病重的。

  她的心不由提了起來,“可是殺了督軍團的人……”

  “沒有物證,加上漕幫撐腰,人證臨時改口供,沒多久就釋放出來了。”沈一拂說:“那督軍團,說白了是為了奪權東拼西湊的一個同盟,盧衝這樣的角色,又有誰會在意?”

  難道說小七入漕幫,本是為了給阿瑪報仇?

  可他為什麼不將實情告之她呢?

  他又是懷著什麼的心情,說出“比起你那科學家的哥哥,我這樣子的確實算是種墮落”這種話……

  看到雲知難掩落寞,沈一拂道:“這麼多年,有人為了所謂的復辟,拉攏了不少前朝遺老遺少,但祝枝蘭寧可留在漕幫,也不願與那些人為伍。只因入過漕幫,就斷言是惡人,並不客觀。”

  雲知對上了他的眼睛,“你不是說,你和他沒接觸嗎?”

  沈一拂說:“我畢竟是他姐夫,不可能對他毫無關注。”

  “姐夫”二字出來,雲知的腳給階梯絆得踉蹌了一下,“不是吧。”

  “怎麼不是?”

  “他姐姐不是都不在人世了嗎?”

  “我母親也不在人世,總不至於就不是我母親了吧。”

  雲知前頭的憂思被打散,這會兒愣是給他生生噎著。她怕再逗留下去控制不好自己的表情,乾巴巴笑一聲:“沈校長還挺幽默”,就藉口回去休息去了。

  沈一拂抬手,沒來得及說下一句,她人都沒影了。

  回到病房,小樹尚在睡夢中,雲知換回睡衣,起初還沒覺得有什麼,越想越不是滋味。

  什麼叫:我是他姐夫?

  當初不願成婚的是他,新婚之夜跑路的也是他,她都入土十年了,居然還在學生面前擺出一種長情的姿態?

  誠然,不知情的人看到他十年未娶,沒準還會被他這種孑然一身鑽研學術的氣質所打動。

  比如大哥他們,不就都對沈一拂欽佩至極麼。

  可實際上呢,他把大哥他們往西北一放,就馬不停蹄的回到上海來,他在這兒也沒什麼牽掛,和大哥他們多共患難一段時間也不會怎樣。

  無怪他會來林公館找大伯,又擱我這兒送了吃的,想必是受了大哥的囑託。

  原本吃了他親手燒的菜,心裡還挺暖,但一想到沈琇可以對同事的妹妹都這般溫和周到,便又覺得他這也未免太過周到。

  看來小七說的沒錯。

  沈琇固然在其他方面算是有原則講道義,但對女子而言,絕非良配。

  深更半夜,五小姐在胡思亂想中徐徐入眠。

  天亮後,陽光照進屋中,她起初是想去拿水杯,坐起身,一眼看到旁几案上擺著一盤新鮮剝好的枇杷。

  整好小樹進來,她問:“這,你剝的?”

  “沒啊。欸,我是出去打早飯呢,這枇杷哪來的?”

  雲知看那盤子中還有幾顆沒剝好的,忙跳下床奔出病房,她順著穿過廊道,果然在樓梯拐角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果然是祝枝蘭。

  她喜歡吃枇杷葡萄,又不愛剝皮,每次小七惹她不開心,都會給她剝好一整盤。

  “枇杷都沒剝完,你去哪裡啊?”她笑。

  祝枝蘭咳了一聲,“我、我這不是怕被你家人發現了……”

  雲知拾級而上,捶了他肩頭一下,“被發現就被發現唄,你可是我親弟弟,比他們親多了好吧。硬氣點。”

  祝枝蘭一聽,一把抱住她,抱得極緊,“我聽說你進醫院,差點沒嚇死。”

  “你聽誰說的?”

  “是老徐接的電話,說是你同學。姐,早知道我會把你氣病,我打死也不會說那些話……”

  “誰被你氣了?看把你能耐的。”

  “我就是,就是怕你不要我了。”

  雲知終於沒忍住,鼻子一酸,“瞧,又講傻話了。”

  兩姐弟互相說了一番自責自己、體恤對方的話。雲知倒不至於一衝動就去宣布親屬關係,祝枝蘭同理,也沒鬆口說把和鳴都會關了,他換了個口徑,表示:“姐,並非我不想抽身,可我籌辦大都會,在銀行貸了不少款,不把本錢賺回來可就算是負債。你不過你放心,害人的行當,我是不會碰的。”

  雲知也曉得,兩姐弟隔了十年相逢,感情沒變,心境則都生了變化。她雖還是如從前那般叫他小七,祝枝蘭這十年的經歷閱歷可不是白長的,他能走到這一步,自然是有他的想法,她總要多了解些。

  雲知表示理解,“估計本錢賺回來要多久啊?”

  “五年總是要的……”

  她睨過去的眼神從柔和變得鋒利。

  祝枝蘭改口,“三年,爭取三年。”

  她這回沒拆穿小七這不盡不實的話,“沒事,你就按照你的節奏來,我等你。”

  祝枝蘭鬆了一口氣,又問:“等我什麼?”

  “等你金盆洗手,我就搬出林公館和你一起住啊。”

  “……”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7 02:17 PM

第五十三章  文章評選

  這場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回到公館,房屋裡的被褥換了全新的,大伯母對她又進入間歇性熱情階段,雲知心裡想,十之八九又是被祖父說了。

  三伯母一家估計是怕她沒好全,一個週末都沒怎麼出現。

  過完週末,她癥狀好差不多,週一上課如常。

  許音時看雲知精神氣好了不,將上週的隨堂筆記給她,“你請假那天,我可認真聽課啦,一個字都沒記落。”

  雲知笑著說謝,許音時拖著椅子坐她旁邊,忽然“咦”了一聲,“你是不是變白了。”

  “沒有吧?”雲知摸了摸臉。

  另一個男同學聽到她們對話,也湊過來仔細看了眼,“好像是欸,林同學,你怎麼生了一場病,變好看了?”

  許音時噘了個嘴,“我們吱吱本來就好看,之前是你們眼神不好。”

  正說著笑,許音時看到班門前的寧適,碰了碰雲知。

  寧適走到她跟前,“我可以耽誤你三分鐘嗎?”

  走廊上人多,寧適下樓尋了個僻靜的樹下,一站定,就對雲知鞠了一躬:“對不起。”

  她莫名,“啊?”

  “那天,我不該對你說那些話,惹你傷心。”

  雲知回想了一下,“哦,你是說在和鳴那天啊,我沒有……”

  “我知道,你這一次生病,皆因我。”

  “呃,這個你真的是誤……”

  “是我誤會你在先。你也有你的交友自由,是我干涉過多了。我後來一直想找機會和你道歉,但偏偏拉不下這個臉面……希望你別生氣。”

  雲知噎了片刻:“不關你的事,真的。”

  寧適望著她,一臉「你果然還是生氣」的表情。

  “……好吧,我接受你的道歉。”

  “真的?”寧少眸光瞬間亮起來。

  她聽到上課鈴打響,“真的真的。”

  寧適一開心,沒忍住抱了她一下,“以後我再也不會讓你傷心難過了。”

  她被箍得有些勒脖子,拍了拍他的手臂,不等掙開,突然見到身後大樹旁站著個大活人。

  “上課時間,你們在這裡幹什麼?”沈一拂問。

  寧適連忙放手,兩頰泛起一股做賊心虛的紅暈。

  沈一拂看著他,眉尖蹙起了一個淺淺的川:“滬澄校規,男女同學交往適度……”

  這回是雲知先說:“我們就是適度交往啊,校長,上課了,我要回教室了。”

  她現在才不怕他,也不同他講那一套尊師重道的規矩,說完就跑,寧適見她溜了,也點了一下頭匆匆奔離,倒把沈校長一人拋下,臉像刷了漿糊般緊繃著。

  她回班,看同學們開始傳閱材料,白先生正在講台上解說「全市評比」「去北京」之類的詞。她轉頭問許音時,“什麼評比啊?”

  許音時悄聲說:“新文學社舉辦的文學賽這回增了一個中學組,面向全國,入選的人能去北京的大學參加集訓……我們學校只有兩個名額,現在大家在傳閱報名同學的文章,每個人都可以給一篇文章評分,滿分十分,隨機的……”

  雲知聽懂了,“之前怎麼沒聽過?”

  “聽說去北京大學裡的集訓不止是文學方面,還有其他學科的講座,學校傾向於把這次機會讓給高年級,他們明年就要去考大學了嘛。”許音時說,“不過我們年段也有幾個人報名,就是成績特別好的那幾個,學校也會給特例的,哎……傳到你了。”

  雲知接過前排同學遞來的作文本,為公平起見,每篇作文都沒有人名,但能看到評分欄上清一色的八分和九分,甚至還有一人打了十分。

  她看了兩段開頭,不得不承認作者字斟句酌、文理通順,加上娟秀工整的字跡,很容易給人極好的第一印象,只是再往下逐漸覺得不對了。

  雲知覺得是一種熟悉感撲面而來,她起初還覺得是種巧合,直到看到了那句『於小小蚍蜉,衝鋒是求生,求的是「民主、自由、平等」之生,因畏懼而鑽回地洞,才是求死』時,她才確定,這是大堂姐林楚曼日記裡的原話。

  家裡的日記是沒可能叫外人抄去的。

  想也知道,這篇文章是誰寫的。

  三姐姐總是夜半三更去楚曼的房間,之前還奇怪,這下可全想通了。

  雲知對楚曼的印象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過她的日記,雖然求助信的事後來不了了之了,但她一直將這位素未謀面的大姐姐視作榜樣。

  如果說楚仙之前的小動作,充其量是讓她感覺到不舒服的話,這一回真把她惹惱了。

  究竟要不要把這層窗戶紙捅破,雲知沒想好,她只在評分框上打了一個“1”,就傳閱給後邊同學,她是想,如果林楚仙聽說有人只打一分,說不定還能良心發現重寫一篇。

  但她沒想到的是,她顧著林家人的體面,隔日林楚仙倒先找上了門。

  午休後她去打水,三姐把她攔在走廊口:“昨天白主任把參賽的作文送你們班去傳閱,有人看到你打了一個1分。五妹妹,我真沒想到,你是給我打的1分。”

  雲知想起那作文本是按順序往後傳的,小音不會告密,但她之後的某些人看到1分,往前推算就會猜到是她。只是沒想到,楚仙姐姐的耳目還能蔓延到她班上。

  楚仙看她沒吱聲,上手推搡了一下,“問你話呢,敢做不敢認嗎?”

  水壺裡的開水差點給濺出來,雲知將杯子放在一旁,“這有什麼不敢認的,沒打0分,我已經是給三姐姐面子啦。”

  楚仙大概沒想到她能承認,愣了一秒,不怒反笑,“你裝了這麼久,突然不裝了,我有點不習慣了。”

  雲知看著楚仙:“我有什麼可裝的?倒是三姐你,扮演才女是不是太辛苦了?所以這回,才不得不抄大姐姐的日記呢?”

  “你怎麼……”楚仙這種反應,再想否認已經來不及了,於是索性先蠻橫起來,“你敢偷偷跑我姐的房間裡去?就不怕我告訴我爸媽嗎?”

  “這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雲知笑了,“你儘管去說,我在這兒等著。”

  林楚仙咽了一下口水,大概是這把柄實在過硬,語氣稍稍變軟,“我只是太想我姐了,偶爾會進她的房間睹物思人。這樣,我看著她寫過的文字印刷出來,仿佛她還在世……”

  雲知聽到此處,神色才是真的冷下來。

  看來這是不止一次了。

  “你要是真的想念楚曼姐姐,何不直接拿她的文章向雜誌報刊投稿……”

  楚仙臉色一白,“日記裡說的多是私事,我做不了這樣的主。”

  “你做不了主,就能將別人的文字挪為己用?”

  “我沒有挪用她的文章!現在誰寫作文不引用一兩句名人語錄?報紙上的文章隨便一篇,都能蹦出幾句老生常談的詞句,我偶爾引用一兩句親姐姐寫的東西,又算得了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楚仙說到最後,實則心虛得很。

  她自詡聰慧漂亮,可從小到大,不管到了哪裡,似乎總有人壓她一頭。

  小時候在老宅的院子裡,不管誰來家裡作客,誇她用的是“不錯”“好看”,對著雲知則是不吝“太水靈了吧”“真是個美人坯子”之類讚許,後來五妹妹走了,她逐漸長開,總算獨霸蘇州孩子堆裡一陣,直到大姐姐留學歸來,都和那個身時髦打扮的孟瑤姐一時驚艷了上海名媛圈。

  誰都知道,她有個溫潤如玉的科學家哥哥,驚才艷艷的大才女姐姐。

  爸爸和媽媽眼裡,也只有哥哥和姐姐。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努力,不論是外文、功課、運動還是文藝,她幾乎牟足勁,一點兒也不敢懈怠,就是想有一天,也成為別人眼中璀璨的星。

  可好像就差那麼一點點。

  最初去看日記,確實是想姐姐了,某一次寫文章,鬼使神差的,抄了日記裡的文章。

  意外的,那篇文章力壓賴笑笑受了全校表彰,登了市報,從此她有了滬澄才女之名。

  很快喬氏發現此事,狠狠批了她一頓。

  後來,白先生說她的文章始終差了一口靈氣,她到底還是沒忍住。

  但她學聰明了,或是借一些獨到的見解,或是挪來一兩句點睛之筆,這種文字裡的遊戲,喬氏那樣的婦人是看不出的。

  這個小秘密她一直藏得很好,萬萬沒料到,被雲知窺見了端倪。

  雲知也沒想到,三姐姐這隻驕傲的小孔雀,能說出這種不知恥的話來。

  放了學,她前腳剛跨入客廳,就看到楚仙坐在沙發上哭哭啼啼的,大伯母三伯母都在。誰能想得到,楚仙翹了一節課回到家來,先告了這打“1”分的狀。

  大伯母倒是慈眉善目的說:“五丫頭心性直,誤以為楚仙抄她的姐姐,生氣也是應該的。可小五啊,從前楚曼就常常會給楚仙批作文,改寫的時候可是成段成段的呢,一兩句話借鑒真的沒什麼的。”

  三伯母照例補了一句風涼話,“好歹是自家姐妹呢,這一分打下去拉低平均分,還不曉得三丫頭能不能去的了北京呢。”

  小弟弟伯湛不懂發生了什麼事,聽到楚仙姐姐哭,跟著附和:“就是,你太過份了吧。”

  大伯母上前拉雲知的手,“大伯母沒有怪你的意思,你本來就住在楚曼對屋,哪能沒有好奇心呢……這樣,你回頭,同白先生說說,把分改回去就沒事了。”

  擱往常,喬氏這反應,雲知大抵也不會太意外,可這回,她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那明明不是借鑒一兩句的問題。

  那整段描繪裡的場景、被摯友感動的心情,原原本本是另外一個人的親身經歷,是真情實感之後即時記下的體悟,是獨屬於那個叫林楚曼的女孩的。

  雲知靜靜說:“大伯母,我哪曉得那文章是楚仙姐姐寫的呀。”

  楚仙聽她推脫,抹眼淚的手一頓,“你下午分明不是這麼說的。”

  “三姐上來就推了我一把,我心裡哪能舒坦啊?不得順著你的話氣你啊。”雲知看向楚仙,“我眠淺,到了半夜有動靜就醒,好幾次看你進了楚曼姐姐的房間帶日記本,就瞎猜了兩句,我都沒進過那屋,哪曉得你是借鑒了一句兩句,還是三句五句?”

  “你……”

  “大伯母放心,我找過白老師,分都涂掉了,之後會找其他人評上的。”她道。

  雲知這一招,先是把「進禁區」這罪名給洗了,再強調「好幾回」,最後「懂分寸」的收拾了爛攤子,那麼不懂事的那個,自然成了楚仙。

  回屋後,樓下喬氏仍在訓斥三姐,雲知躺在床上,從書包裡拿出新文學社的報名表格。

  她早就想到以楚仙的性子,發現分是她打的,定是要回家吵著鬧著逼她改分。她若堅持己見,到時候不要說是大伯大伯母,就是祖父怕都難免責備她兩句。

  可是,仍有些氣不過。

  於是忍不住想:如果憑本事拿到名額,把楚仙刷下來,誰又能數落她的不是呢?

  報名截止日的前兩日,白石先生收到了來自於雲知的報名文章。

  滬澄校內的評選已接近尾聲統分階段,她這麼橫插一桿進來,白石先生起初是不大願意收的,雲知也不強求,只讓老師幫忙看看,他只看幾眼,立馬戴上眼鏡認真坐下身。

  故事以一幅小皇帝的塗鴉畫流落民間為線索,講述了科舉廢除後第三年的光景。短短不過三千字,卻從昔日的帝師、落榜的狀元說到了新學堂的教習、被招安的土匪。白先生翻到最後一頁時,甚至都沒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只問:“沒了?”

  “沒了。”雲知答。

  “那畫最後去哪兒了?”

  “文裡寫了,就在倒數第二段。”

  白先生倒回去看了一遍,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天子的畫到頭來竟成了土匪窩前的辟邪符……妙,真是妙極!”他笑了一會兒,才問,“你是怎麼想起寫這個故事的?”

  雲知說:“我前段時間想請家庭教師,發現報紙上大多教師資歷裡都要強調接受過西洋文化,我就在想,科舉制度也就停了十多年,那些昔日自幼八股文的讀書人又都去了哪兒?一查之下,才知他們的去向五花八門的,或是做賬房、賣拳頭、代寫信或是上山投袍哥。我便想,從一種時代跨越到另一種時代,好像註定會有一批人被時代拋棄,可對許多人來說,他們只是沒有機會明白而已。”

  白先生點了點頭,不由感慨,“如今新式教育大興,除了城市少部分的人,大部分鄉村孩子仍無學可上,皆因缺乏良師而無從升學。教育改革,還是應考慮適應社會進化需求。”

  他這樣說,自是認可了雲知文章,拿給其他幾位老師看,也都是讚不絕口。但仍有教師覺得雲知既是特招生來的,其餘科成績平平,去北京的名額就兩個,還是應該留給高年級學生。白先生卻認為,雲知的風格獨樹一幟,描繪之準確、鮮明、生動以及最後的反諷均恰到好處,不少大學生都寫不出這樣的文章,畢竟是文學評選,應該以文章本身為先。

  眾教師們各執一詞,奈何沈校長之前說了不管這個,最後還是賴副校長出來定奪。

  雲知自是不知老師們因為她的文章爭執不休,然而次日學校裡頭就傳開了——校花林楚仙的妹妹臨時參賽,辦公室裡開起了辯論賽,好些路過的學生都聽到了。本來老師們的論點只是:林雲知能否參與?

      只是不知怎麼就給傳成了“兩姐妹寫的不分伯仲,名額只有一個”。

  “校花的妹妹是不是也很漂亮?”

  “我之前見過,好像還行,有點黑,沒她姐姐好看。”

  “是不是開學典禮被傅小爺追的那個女孩?”

  “寧校董的兒子見義勇為的那次吧?嘖,一聽就是厲害角色。”

  各種版本的八卦蔓延開,而傳聞中的主人公卻最後一個知道的。

  幼歆第一時間去找談話:“小五,你好端端的,幹嘛去招惹三姐啊。”

  雲知也被困擾其中,“我哪有。”

  “沒有?”幼歆知道楚曼作文的事,“啊”了一聲,“你該不會把……”她壓低了聲音,“日記的事給寫成小作文了吧?你要死啊!”

  “我沒有!”

  “沒有好端端的忽然投什麼稿,明明不可能中……”

  這話聽入耳略略憋屈,她下意識反駁,“怎麼就不可能了?”

  幼歆說:“那可是三姐啊……”

  “然後呢?”

  “……”

  雲知報名文學賽,充其量是一時意氣,沒把握真能拿下唯二名額。意氣過後,又覺得自己實在犯不著鬥這個氣,就好像此刻,她大可以如往常一般打個哈哈,沒兩天熱鬧也就過了。

  但這回,她就是不想認這個慫。

  不少同學都豎起聽八卦的耳朵,雲知道:“我也挺厲害的。”

  這會兒,有人跑來說,教務處要公佈新文學賽的入選名額了。

  好些同學聞言,都去瞧熱鬧了。

  教室裡只剩下許音時陪著她,鉛筆在雲知的指尖打了個轉:“我們也去。”

  白石先生為了這評選糾結數日,這會兒塵埃落定,才有閒心回辦公室好好泡杯茶。

  一坐下身,就看到沈一拂出現,先是愣了一下,確認自己看花眼,“今天週三,代校長也有空來上班啊?”

  “找份文件。”沈一拂拉開抽屜,“隔壁辦公室的人都去哪了?”

  “還不是為了文學賽的事……”白先生將前情回顧到一半,沈校長已上前,“文章呢?”

  白先生翻出來,遞過去說:“確實是少見的手法,沒點閱歷都未必看得明白,你說這樣年紀的學生能有這般老道的筆力,我開頭都還不敢相信呢,但賴校長說的也有道理,林楚仙的文章雖然開篇平平,中後段頗有見地,能調動同齡人的熱血之心……只有兩個名額,其中一個肯定是給一班的那個大才子朱竹文了,另一個就只能……”

  沈一拂問:“名單貼公告欄了嗎?”

  “應該貼了,怎麼,上回你不是說你不管這事嘛,結果是大家一起討論出來的……哎!”白先生沒說完,就見沈一拂飛快跨門而出。

  高三一班朱竹文,二班林楚仙。

  有參與評選的學生們都在,榜一貼上去,立刻有人發出“沒懸念嘛”這樣的感慨,朱竹文心平氣和看了一眼就走,林楚仙周遭倒是圍著不少捧場的。有人說“聽說上一屆去培訓的人後來都去了北大”,也有人說“哎呀!楚仙我是不是下個月都瞧不見你了”,楚仙身邊有個別竊竊私語的指著雲知所站的方向調笑,想也知道說的不是什麼好話。

  幼歆沒往上湊,略微同情地回頭看了五妹妹一眼,見到寧適從後邊擠上來,像是要往雲知方向去,忙去拉他的胳膊,“寧適哥哥!”

  “發生什麼事了?”寧適問幼歆,“我怎麼聽他們說,雲知和你姐姐掐起來了?”

  “沒那麼誇張啦……”話沒說完,看到楚仙往雲知方向走。

  雲知本來只是照例看一眼榜,哪想到楚仙主動上前來,惹得不少好事之徒都投來注目禮。

  楚仙一臉驕傲睨來,“你也是來看熱鬧的?”

  雲知還沒來得及開口,忽聽身後有個女孩“咦”了一聲:“那個……是校長嗎?”

  伴隨著皮鞋踩在木質地板上的腳步聲,一個身量修長的男人自長廊而來。

  與平日裡老學究的長衫不同,今日沈一拂只穿著極簡約的灰藍色襯衫,下身深灰色長褲,加上些許碎髮散在額間,襯得整個人眉目如畫,貴氣逼人。

  別說是女孩子們,就連男生們都沒第一時間認出來,這哪是平日裡嚴肅凜然的沈校長,便說是風流韻致的大學生都有人信。

  校長再俊畢竟還是校長,眾人自覺讓出一條道來,楚仙看校長走到公佈欄前,距離自己才五步的距離,忙下意識捋了捋自己的頭髮,只等他一轉身就主動上前。

  然而沈一拂就看了一眼名單,從胸前口袋裡掏出一把鋼筆,在上邊新添了一個名字。

  寫完後,走到雲知跟前,深邃如潭的眸中透著一股笑意:“林同學,再接再厲。”

  言罷抬步,揚長而去。

  雲知被推著向前,待看清了那上邊名字,感覺自己的心跳幾乎漏跳了一拍。

  林雲知。

  不同於朱竹文和林楚仙那種橫平豎直的正楷,她的名字是一筆一劃的行楷。

  剛勁有力,瀟灑自如。

  下一秒,整個滬澄公學瞬間炸開了鍋。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7 05:15 PM

第五十四章  家教來了

  沈校長親臨添榜這事儼然的成了滬澄第一大新聞。

  連續好幾天,雲知莫名成了一盞行走的燈,走到哪兒都能收穫一波注目禮——以羨慕為主、佩服為輔,畢竟這種不起眼的妹妹逆襲仙女姐姐成為天選之子的故事太過勵志,大家暗自代入了後,很容易共情出一種「下一回是不是就能輪到我」的錯覺。

  更何況,他們也不是沒看到雲知寫的文章。事出突然,教務處得做出合理解釋,第二天就在佈告欄做出說明:其一,沈校長是以大南大學教授的身份做出的個人推薦,鑒於林雲知同學也為滬澄公學學生,故而予以同榜公示;其二,林雲知同學作文水平是得到教師一致認可,如有質疑可至教務處閱覽。

  於是乎後幾日,「質疑者」頻頻上門,白石先生哪有功夫一一應對,索性讓雲知再手抄一版以供傳閱。人就是很奇怪的動物。明明之前見過她的都覺得她貌不驚人,但看過她的文章後再看到她,又覺得她是低調耐看,神秘而富有韻味。

  雲知聽到「韻味」這個詞的時候差些把一整口汽水給噴出來了,這兩天她們為了避開慕名而來的觀瞻者,午休時間都不得不藏到咖啡廳去,許音時在一旁“鵝鵝”笑個不停:“你現在可是學校裡的紅人,我都跟著你沾了光了……昨天我去食堂,排隊一會兒的功夫,就有人上來問我你平時看什麼書,有沒有另請名師指導之類的。”

  雲知頗為苦惱的揉了揉頭髮,“我現在連上衛生間都覺得有人在盯著我看,簡直快喪失了人身自由,只盼著這新鮮勁趕緊過去,家裡已經夠讓人頭疼了……”

  許音時聞言,不再逗她,“不會就因為這個,你那些伯父伯母的就給你甩臉色看吧?”

  雲知搖頭,“那不至於。”

  雖說最初大家都挺一言難盡。說不高興吧,餐桌上大伯三伯還是有為她舉杯誇讚一番了的,可說高興,三姐悶在屋子裡哭了一晚上,到了第二天眼皮都腫成了金魚,幼歆忍笑肚子都疼了。

  大伯母心疼女兒,面上沒說什麼,但對於雲知一聲不吭遞作文,還是頗有微詞的。

  三伯家那邊,林公館三個女孩就幼歆沒攤上這樣的好事,心裡也是有不平衡的。

  至少在她們看來,之前那個“1”分打的,就是目的不純。

  於是又都暗暗想,五丫頭果然還是不簡單的。

  這些反應也都是在預料之內的,到底她沒影響楚仙的名額,大伯母她們稍稍糾結下也就過了。

  只是,就此情形來看,今後真要有什麼衝突是會觸及姐姐們的利益時,她在那個家恐怕就不好待嘍。

  問題是,就楚仙那種越發不掩飾的敵意,真要宣戰了,她也不可能忍氣吞聲啊。

  哎,早知道北京之行要和三姐一道,她何苦來哉淌這渾水。

  許音時見她兀自發呆,“那你煩什麼呀?”

  “沒什麼。”雲知不多提這茬,“我聽說去北京的培訓不止限於中學生的文學交流,會有很多教會學校的外國學生參加……還專設了英文講壇,最終獲獎者還得雙語發言……”

  許音時一臉神往,“聽上去就很厲害啊,知知,你可得好好表現啊,到時候被大家看到了你的才華,對日後高考都能有助益呢。”

  “我的英文水準你也不是不曉得,日常交流都還磕磕絆絆的,哪還能上講壇啊。”

  許音時想了想:“你可以事先寫好稿子背下來。反正到時你看大家的反應,該鼓掌跟著鼓掌,該沉默沉默。要是真的有人向你發問,聽得懂的就作簡短回答,不好回答的就說「抱歉,這個問題我需要深思熟慮」,實在挺不懂的就說不懂嘛,我就不信那麼多人個個都能說一口流利的英文,何況那些外國人他們來我們中國讀書,要是說不清中國話,指不定自己心裡如何犯怵,還能笑話你?”

  雲知忍不住吧唧親了一口許音時的臉蛋,“小音,我之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機智呢。”

  兩人調鬧了幾句,提到翻譯文章、練習口音還得同時兼顧最近其他學科,最好還是要找人幫個忙,許音時提議寧適,雲知想起上回鬧得小彆扭:“寧大少也有他自己的事要忙,我們要是每天晚上去他家學習功課,人家肯定煩都煩死了。”

  此時,校內的寧大少還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雲知決定把請家教這件事提上日程,出咖啡廳就給小七一通電話;祝枝蘭在有關於姐姐的事上行動力極強,次日就回了信——晚上七點去鸞鳳園試家教。

  許音時聽說去鸞鳳園,興奮了一整天,唯獨對「試」字略表困惑:不過,什麼叫試?

  雲知起初也沒懂,等到了鸞鳳園,廂房門一推,頓時有些傻眼——偌大的屋子裡坐著一排……準確說是四個年輕男子,祝枝蘭坐他們對面的沙發上,看到姐姐就站起身,對他們介紹說:“這位就是我妹妹還有她的同學……妹子,這幾位就是我給你找的家教,都是頗有資質的高材生,你們看看中意哪個自己挑。”

  四個目測年齡都不超過三十歲的男子站起身來,衝她們禮貌問好。

  許音時臉蹭一紅,立馬躲雲知身後,雲知硬著頭皮回了個點頭禮,將祝枝蘭給叫出去,一頭霧水問:“你怎麼回事,讓你請一個家教,怎麼來四個?”

  小七理所當然一揮手,“不是你說的麼,讓我好好篩選一下,我也不懂你要什麼樣的,有聯繫上的就都請來了。就正常面試,面試費我都給過了,你大膽挑……你也是,一人一個。”

  他說後一句時順帶衝許音時眨了個眼,直把人小姑娘逗的更面紅耳赤,雲知瞪了小七一下,深吸一口氣,重新步入廂房內。

  “諸位老師好。你們之前都都在哪裡工作的?”雲知壯著膽子問。

  “我還是大學生,大四,才入這行,我是說家教行……經驗也不是十分豐富。”有人搶先開口。

  另一個附和,“我、我也是。”

  看到家教們一臉尷尬,她幾乎很確定他們沒溜,是暫時屈服於門外一溜保鏢的氣場,好在是放在鸞鳳園選,要是擱和鳴都會,人指不定還得報警。

  她清了下嗓子,稍微介紹了一下自己的課業進度,“我和我朋友也沒太多要求,就是找個人輔導我們做功課,尤其是英文和數學,得思路清晰,講解到位,最好能在一個月之內讓我們成績提升……”

  話沒說完,第三個人打斷了她的話,“做不到會怎樣?”

  “也……不會怎樣,反正按次結算,不會拖欠的。”

  那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吭聲,第四個樣貌最年輕青年站出來,雲知注意到他似乎有些腿腳不便,但沒拄拐。他說:“我姓莊,單名一個志字,畢業於南師大,讀的是化學,目前就職於南陽公學小學部。”

  她問:“莊先生這麼高的文憑,怎麼會在小學當老師呢?”

  莊志微微一笑,“如今各大城市辦學偏重於中學、大學,反而容易輕視初等小學,初小缺乏良師,孩子們畢業了之後也無從升學,從長遠的教育前景,個人認為小學的教育更應該予以重視。”

  雲知心念微微一動,他又道:“如果一個月之內成績沒有提升,我退一半工資。”

  話說到這份上,不選他都說不過去了,待其他三位離開,這位莊先生毫不拘禮,向雲知和許音時要來課本和練習題冊,坐在長桌前專心致志看了一會兒,道:“兩位的題冊我都看過,以數學為例,我會針對你們的錯題做一個梳理,第一個月先圍繞著前個篇章的知識點為主……”

  莊志隨手提筆擬起了學習計劃,雲知聽得出這每一條都是乾貨,許音時更是瞠目,湊近她悄聲道:“他這麼厲害,會不會很貴啊……”

  莊志聽見了,淡淡笑道:“我的收費是會高過市價幾元。”

  許音時不好意思的縮縮脖子,雲知說:“良心價了,莊先生請繼續。”第一回家教課就在這樣半是調侃的氛圍下度過。

  看雲知挺滿意,小七當然也滿意。此事一成就意味著五姐需隔天來他這邊一次,在撈姐姐大計上又前進了一小步,他察覺到雲知對自己的小閨蜜分外友好,便趁姐姐沒留神問了她電話,看許音時漲得臉紅,祝枝蘭極具紳士風範,遞出自己的名片道:“聽說你家裡是做扇子生意的,我對這懷袖雅物向來頗有興趣,有空去你家店裡參觀。”

  許音時接過名片,又從書包裡翻出紙筆,寫過地址電話後雙手遞送過去,“七爺喜歡檀香扇,要什麼樣的扇面儘管說,我盡快給您帶過來。”

  “你怎麼知道我喜歡檀香扇的?”看她欲言又止,七爺笑說,“定是我妹妹和你說的吧?這隨身攜帶之物,得親自去看,你無需客氣,今後還得勞許小姐多多關照我妹妹呢。”

  “一、一直都是雲知關照我的,不過我也會努力的,請七爺放心。”

  祝枝蘭覺得這小姑娘著實可人:“什麼放心不放心的,許小姐今後有什麼需求儘管提,你是我妹妹的好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

  雲知自不知一小會兒功夫,小七不聲不響地將自己的好友拉入自己陣營中。

  祝枝蘭的車還是一如既往只停在路口,她腦海裡兀自梳理著晚上的知識點,以至於走了一段路才察覺到身後的腳步聲,她一個激靈回頭,看到沈一拂時整個愣住。

  “沈、沈先生?”她鬆了口氣,“你怎麼總是喜歡在人後邊出現?”

  沈一拂硬邦邦地說:“是林小姐面向我而行,但沒有看到我罷了。”

  “……”

  雲知乾笑一聲,“我、我就是這樣,走路的時候會走神。沈先生這麼晚出來,是散步……”她才發現他穿著黑格子睡褲,“還是拿報紙啊?”

  “電纜跳閘。”沈一拂語氣略微不悅,邁出數步,“你……”頭一瞥,發現她沒跟上來,他又慢下腳步,“你怎麼這麼遲才回家?”

  “我和同學一起做功課。”

  “十點了,電車都停了,你同學家很近?”

  “我同學有車,送我到路口的。”雲知總不能說是祝枝蘭送她回來的。

  沈一拂一聽有車,眉頭蹙起,“是那個……寧適?”

  “是啊,我相熟的朋友本來也沒幾個嘛……”雲知含糊其辭,她飛快換個話題,“名額的事,我都還沒來得及謝謝您,我其實沒想到……”

  “林小姐,你是去上學,不是去談朋友的。”他一派嚴肅道:“想說謝,就把心思放在學習上。”

  說完這句,頭也不回拐進自家門內,只留下雲知莫名其妙的想:我不就是去學習的麼?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7 05:25 PM

第五十五章  等你過來

  輔導課本來說好了隔日一回,有人輔導效率自然高,做完功課還能抽出兩個小時背英文,後一週偶爾還會加一兩節。

  莊志對於雲知與祝枝蘭的關係似有疑惑,但從未過問,好在有許音時一起,也不至於往奇怪的方面去想。雖然許音時在讀書方便不算積極,還時常會被小七拐去聽戲,不過總算彼此投緣,幾人湊一起,時間也就很快滑過了。

  林公館對雲知也是放養的態度,頭兩天大伯母還會問兩句,後來說都不說了,只讓她自己和祖父解釋,報飯的事提前告之榮媽就成。

  雲知能隱隱感覺到,林家的人對於她這種有意無意的疏遠,也是樂意的。儘管沒有體現在明處——譬如兩位姐姐更換了更知名的家庭教師、琴房裡新添的幾樣樂器、如果她早回家會在陽台上看他們不知參加完哪裡的宴會回來,總之,不至於虧待她,但對於「沒有一碗水端平」這事,也不像初來時那般隱晦了。

  倒是幼歆,晚上在家裡看不著,上學時偶爾還會找她問幾句:“你這陣子究竟跑哪兒去了?”

  雲知也沒非瞞她不可,就說:“小音認識一個很厲害的哥哥,我和她一起補課呢。”

  幼歆只當五妹妹是蹭外人的窮家教,嘆氣:“我早和你說了,別惹三姐,你回去和她說幾句好話,不就可以一起學習了嘛。”

  察覺到來自四姐的善意,雲知略微意外笑了:“四姐是被三姐碾壓,才想到我了罷?”

  幼歆明顯結巴了一下,“我就是看你每天這麼沒著沒落的,回頭又讓祖父抽。”

  “四姐這麼關心我,我都快感動哭啦。”

  “你少來。”幼歆“嘁”了一聲,本想好好說她一頓,看她昨夜上密密麻麻的課堂筆記,又坐回去,問她:“你這麼拼,是想再贏三姐一回嗎?”

  “不是。”

  幼歆將信將疑看著她。

  “學習當然是為了自己。”雲知真心道。

  幼歆突然道:“大姐的日記,我也看過。”

  忽然聞此言,雲知愣住,幼歆小小聲道:“我當時想揭發三姐,就悄悄把大姐所有日記都看過一遍。等都看完了之後,就忽然又不想說了。”

  雲知:“為什麼?”

  幼歆拿她的筆在草稿紙上隨手涂涂畫畫,“及時止損有什麼好的,越陷越深才是對犯錯者最好的懲罰吧。”

  雲知揚眸看她,沒應聲。

  “我也沒想到你真的能拿到去北京的名額。”幼歆垂著眼,“還是「一枝玫」親賜的,這一回,三姐就是想破腦袋,都不明白校長為什麼對你青睞有加。”

  這是認識幼歆這麼久,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揭開稍許另一面。雲知道:“校長才沒有對我青睞有加,我靠的是才華。”

  “行啦,我可不是來套話的。”幼歆將筆蓋好,“我呢,就是想告訴你,如果有一天你和三姐打起來了,我是一定會站三姐的,這是我的立場,不過嘛,要是你能贏得了三姐,我心裡是為你高興的。”

  雲知這回聽懂了,“四姐厚愛兼提點,小妹我感激涕零。”

  幼歆翻了一個白眼,見許音時打了水往這裡來,“懶得提點你。傻不愣登的,這麼早就亮爪子,去北京之前趕緊加把勁吧,別給刷下來了。”

  不得不說,幼歆的話還是有些暗示作用的。

  連四姐都能看的出來,家裡其他人是如何看待她的,但凡往深處想,緊迫感就來了。連帶著將去北京的機會,都看得更重一些。

  以前是做好一年沒考取大學就多讀一年的打算,現在這在林公館都還沒待夠半年呢,一年又一年,哪有想象中容易?

  雲知想補足的知識越多,家教課的時長自然順延,往往回到家都要過十一點。

  有一迴天色太晚,小七不在,莊先生陪她回家,好巧不巧的撞見了不知道出來夜跑還是修電纜的沈校長,看他們兩人並肩漫步在昏暗的路燈下,臉色瞬間難看起來。

  雲知看到沈一拂的時候心裡也"咯咚"了一聲。

  她慌是因為自己還沒找著機會同小七說起他,萬一回頭莊志說了,豈非麻煩?

  於是遠遠瞟到沈一拂身影,飛也似的和莊志道別,一路小跑奔往林公館,假裝沒瞧見對街的沈校長。

  沒想到,這一番動作落入沈一拂眼裡,像極了校園戀愛的小情侶偷偷約會遇偶遇老師模樣。實則近來她夜夜晚歸,他徘徊於陽台前,心總是懸的,此刻驟然眼見為實,竟原地愣了足足十秒鐘,某個做賊似的小姑娘已沒了人影。

  沈校長只猶豫了三秒鐘,做了一件當教師以來從未做過的一件事——主動去找莊志。

  如果這夜不是恰好無星無月,街口的路燈暗了兩盞,沈一拂也不至於臉都沒看清就用校長的口氣對莊志說:“同學,請留步。”

  他感覺到眼前這位學生錯愕了一下,想著滬澄的學生應該是認識自己的,上來便告誡他“學生要以學業為重,校規是禁止早戀的”云云,話沒說完,但聽莊志打斷道:“抱歉,先生,您可能認錯人了,我工作了,不是您的學生。”

  沈一拂怔住。

  莊志看這位年紀輕輕的同行倍感親切,怕氣氛尷尬,又笑著補充了一句:“青春期的男孩女孩彼此心動,實屬人之常情,只要沒影響學習,也沒有必要強行用校規去干預吧。”

  在這一個瞬間,沈校長甚至顧不上這人生中的第一次出糗,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她真的和別人談戀愛了?

  他的神色在晦暗中看不明,拳頭上的青筋卻悄無聲息冒起來,莊志運氣好,講完這句見輛車開過來,連忙拉著他一起往邊上讓出兩步,沈一拂看他腿似乎有些瘸,前一刻死灰復燃的「少帥魂」又悄然散去。

  直到莊志走遠,他從兜裡掏出那罐鐵盒,將藥片含服在舌下,靠在墻邊,站了好半晌才邁步回家。

  小洋樓這廂有人一夜未眠,而公館那頭的雲知仍在為課業犯愁。

  請家教的學習模式也才半個月多,她發現了新的問題——有些題目有莊先生在旁邊稍作提點,她能迅速會意,同類型的題獨自做時,又往往會出紕漏。

  她近來各科成績優良各半,比起剛入學時門門及格線,已是不小的進步了。可因為一個名額,並不算優異的成績還是會惹來些嘲諷,雲知難免開始在意成績單上幾個等級的劃分。

  所以第二天收到物理卷子上僅差一分就能得「優」的「良」時,她仔仔細細扒了一遍卷面,找出了一處扣分存疑之處,壯著膽子跨進辦公室,請求老師重新閱卷。

  物理老師一時拿不定主意,看到門口進來一人,手一揮,“沈校長,您看看這分該怎麼扣?”

  雲知沒想到沈一拂會出現,想撤卻是來不及了,沈一拂展卷片刻:“三分。”

  維持原判。

  沈一拂瞄向她,語氣略沉:“做錯的地方,你都會了嗎?”

  一股羞意涌上心頭,雲知收回卷子匆匆踱出了辦公室,物理老師大概沒想到校長如此絕情,笑說:“小姑娘很有上進心,這題只是最後一步算錯,扣兩分也是行的。”

  “扣分權在老師手上,學生只管把題目做對。”

  物理老師看校長臉色不佳,沒再多說。實則沈一拂一宿未眠,氣色不好實屬平常,他思考了一夜,都沒想好如何挽回妻子的心,結果一大早這一出,更像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那無關緊要的一分,他何至於偏要與她較真?

  本來還有後一句話,根本沒來得及說,她就被氣跑了。

  不論他外表看去如何鎮定,心裡終究是沒底氣的。

  他不知不覺走到教學樓下,忽然聽到前邊有兩個女孩正在議論林雲知,說她今天在校長面前栽了跟頭,頗有幸災樂禍之態。

  沈一拂頓足,方才一剎她撅著勁鼻尖泛紅的模樣,直叩他的心窩。

  雲知真的是氣狠了。

  她做好了被拒的準備,可由沈一拂來斬這一刀,又是說不出的難受。

  若非他那般高調的給了她那個名額,她何至於成為眾矢之的。

  是,她可以忽略某些酸溜溜的嘲諷,唯獨一句「沈校長看走了眼」,無法視若無睹。

  這夜沒有家教課,本來和小音約好去找小七看電影,她臨時放了他們鴿子,早早回家,打算將試卷上錯題都整理出來好好攻克。

  沒有想到,作業簿一開,有雙份試卷夾在其中。

  一份是她的,另一份是一樣的空白卷,有五道題用鉛筆寫了標準答案——除了標準答案之外,每一道題另外附上密密麻麻的的批註——非常口語化淺顯易懂的為這道題的思考方向和易錯之處做了解析。

  而這五道題,整好是她做錯了的題目。

  她認得沈一拂的筆跡,因此怔愣:他是在看過她的卷子後專程寫了這一份?又是什麼時候放進她書包中的?

  她猜不出來,卻依然能感受到沈一拂的用心。

  也是,他何需難為一個小丫頭片子,人家公事公辦,是她太過急功近利了。

  雲知說不清此刻的心情,原本還氣的挺理直氣壯,他這般行徑,又顯得是她無理取鬧了。

  她翻到背面,見他還出了對應的題型,底下居然附上一句「做完找我對答案」。

  她下意識看向窗外那棟洋樓,不大樂意地掀開卷子認真看起來。

  不知不覺,天色黑透,雲知做完了他另出的五道大題。

  不得不承認,同樣是授人以漁,比起莊志的點撥式,沈一拂的啟發式更適合她。

  大抵是因為他是學物理的?

  正猶豫要否過去找他,忽然陽台外傳來“嗒”一聲輕響,她拉開門,看到一個木製飛機,約莫一本書的大小,有模有樣地帶著螺旋槳,懸空翻了一圈落在地磚上。

  這是……伯湛的新玩具嗎?

  雲知拾起,看那機身上貼著一張字條,熟悉的筆跡只寫了四個字:等你過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7 05:33 PM

第五十六章  教在對門

  沈一拂穿著他那件黑色針織衫,格子褲以及棉拖鞋,就在自家門庭前的花圃邊的長欄上坐著,手裡拿著本書,聽到鐵柵欄外頭有動靜,起身,見是路人,又坐下。

  三隻在院子裡放風的小貓在草坪裡打滾兒,他看夜風起了,想抱牠們回屋,一撈撈了倆,還有一隻撒丫子四躥,就是不肯配合。

  忽聽身後有人喚了一聲“芙芙”,貓兒頗有靈性的兜了個圈,停下來。雲知從亭子後出來,蹲下身抱起小貓咪說:“你得叫牠的名字,不然牠會以為你在逗牠玩。”

  “我不知道它們叫什麼,”沈一拂說:“你沒告訴我。”

  “這是你的貓……”想起他確實說過讓她取名,“你左手那隻是老二「心心」,右邊那隻老麼傻憨傻憨的,我就叫它「憨憨」咯,校長要是不滿意,就自己起唄。”

  芙芙,心心,憨憨……

  負心漢。

  沈教授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先進屋吧。”

  雲知抱著小貓跟上,發現門旁擺著一雙小一圈的棉拖鞋,沈一拂回頭,故作無意:“上回慶松買的。”

  慶松買女式拖鞋幹嘛?

  她換上後,將貓咪放回窩裡,沈一拂問她要喝什麼,她說:“不用了,我就是來對個答案的……”她將卷子卷成一個筒,“您看一下,有不對的請指正。”

  沈一拂端上一杯熱水,就著她身旁坐下,攤開卷子:“聽說,你找了個家教。”

  雲知一怔,隨即反應過來,“是許音時告訴你的?這個卷子,也是你讓她放我書包裡的?”

  “我只是讓她轉交給你。”

  他偶然在教學樓聽到了風言風語,叫來許音時了解一下情況。許音時為了強調雲知這段時間的努力和付出,無意間將家教的事抖了出來,她沒說鸞鳳園,只說是雲知的遠房親戚,沈一拂自然能猜到大致情況。

  雲知想著這也沒什麼可瞞的,“請家教本來就很平常。”

  “一個月多少錢?”

  “二十塊不到。”

  “不便宜。”沈一拂說:“抵我半個月工資了。”

  雲知眉頭一跳,“我基礎不好,而且輔導後還是有進步的……”

  “有進步,就不會錯五道題了。”

  “我也不能一口吃成一個胖子啊。”

  “但這次這五道題,你都做對了。”

  “對了?”她欣喜接過卷子,“一點都沒錯?”

  “你的那個家教老師,是不是只做錯題解析,聽懂了之後便算理解?”

  她點了一下頭。

  “只有小學生,才會用這種方式進行輔導。”他再一次不動聲色否定了她的家教老師。

  “方法不妥,溝通一下就好了嘛。”她咕噥。

  “不合適且價高,應該盡早辭退。”

  “我又不是花你的錢。”她不悅,“我就是來對答案的,沒什麼事告辭。”

  沈一拂看她要起身,道:“坐下。”

  他語速一快,難免會透出一點師長的威儀,雲知只好坐回去,“還有什麼事啊?”

  “勤能補拙沒有錯若用錯了方法,也只能事倍功半。”他道:“意氣用事同理。”

  “我怎麼意氣用事了?”

  “你有不會的,不來問住得近的,每日捨近求遠,難道不是意氣用事?”他盯著雲知。

  她沒第一時間會意,“啊?”

  饒是事先準備好了千萬種更順理成章的理由,到了這一刻,終是道:“如果不是意氣用事,你想請家教,為什麼沒想到我?”

  雲知不知為什麼,在這種時刻,腦海裡浮現起十多年前的一幕。

  好像是兩個人因什麼爭吵了,她格格脾氣耍起來,幾日不見好。五格格玩伴遍滿紫禁城,不缺這一個惹她心煩的病秧子,她照常同別人騎馬玩耍,有一天她約同伴出去,推開門,看到沈家小少爺坐在王府門前那棵古槐樹下。

  她輕輕“哼”一聲,他叫住她:“你今天去哪兒玩?”

  “你又不會騎馬,問這個作甚麼。”她不懂事,拿話戳他。

  這一聽,他翻身上了馬,不管不顧的騎開,五格格知道他有心病是不能騎馬的,在後邊連連喊:“沈琇,你給我回來。”

  那天,是沈家小少爺生平第一次騎馬,好在王府的人聽到呼喊,及時派出人,小少爺才沒從馬背上摔下。

  五格格給嚇得一邊哭一邊罵他:“你是自己得了心病,也要把別人嚇出心病麼。”

  他給她遞帕子,半晌才道:“你和別人出去玩,不叫我一起,不就是因為我不會騎馬麼。”

  她揉了揉眼睛,“你傻啊,我是故意氣你的,這你都聽不出來?”

  沈少爺也是倔強了,“聽不出來。而且,而且我覺得,你玩的時候不能不想起我。”

  “憑什麼?”

  “因為我是你的未婚夫。”

  她破涕為笑,“沈琇,你可真是個小古板。”

  沈一拂看她愣怔不語,以為是自己唐突嚇著了她,又咳了一聲:“我輔導,總比外邊隨便請的什麼人更有經驗。”

  她回神,不大自在乾笑一聲:“校長您日理萬機,我這不是怕打擾到你麼。”

  “時間擠一擠,總是有的。”他沒注意自己端錯了杯,“舉手之勞。”

  其實她能察覺到近來學習的瓶頸,沈一拂的能力自然也是比外邊的人強,只是……

  “我家教那兒都預付了一個月的薪水了……”

  “你以為我會收錢嗎?”

  她詫異了,“那……我可以叫小音一起嗎?”

  “暫時不便讓人知道我住在這裡。”沈一拂說:“我可以了解一下她的學習情況,之後,由你來輔導她。”

  “我?”

  “比起聽別人講題,你能把題給別人講明白了,才能算是真正融會貫通。”

  雲知心想:小七那兒……要是知道她奔到沈一拂這兒來,那後果……

  “還有什麼顧慮,不妨一併說。”他說。

  她睨過去,“我就是好奇,沈先生何故如此熱心,非要給我開小灶不可?我呢,學得快學得慢,和你有什麼關係?”

  沈一拂:“聽說給名額的事給你造成了困擾,我總不能任憑別人說我看走了眼罷?”

  雲知愣了一下,她沒告訴過小音她為此而困擾,他是怎麼知道的?

  “就因為這個?”

  “嗯。”

  “那,你為什麼要給我名額?”她看向他:“難不成真的被我的文章打動了?”

  “嗯。”

  “沈校長只會‘嗯’字麼?”她顯然不信。

  他迎上她的目光,“你為什麼會忽然想起參加文章比賽?”

  “……這有什麼的,那麼多人都參與了,試試唄。”她下意識別開眼。

  他沒深究,只道:“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再去你家做一次家訪。至少,應該讓他們明白,你能贏得這次機會,是因為值得。”

  她愣了愣,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念頭飄忽而過,隨即擺擺手,“不必不必,沈先生好意我心領了。”

  她起身,剛要請辭,走到門邊才想起來問:“你那個飛機,是怎麼做到能正好飛到我陽台上的?”

  沈校長平靜道:“來找我補課的話,我就教你。”

  “……”

  回到林公館,在屋裡扒拉了好一會兒木飛機,越想,越覺得不對。

  什麼叫補課才教,這豈非是一種變相的利誘?

  真是世道更迭,人心不古,從前的沈琇何曾會有此等行徑?

  雲知本是想著拒絕,可一想到那句「是因為值得」,又難免動容,於是想:如果他真的能把我教好,我有什麼不敢去的?

  皆因當初對自己許諾過,要將過去忘個乾淨,如果他不是滬澄的校長、沒有住在對面,亦或者對自己再冷漠一點,也許能辦到的;可此刻,她捫心自問,他就這麼隔三差五晃啊晃的,她真能把他當成普通的路人甲嗎?

  好像不能。

  得到這個答案後,雲知倒也並不感到多麼沮喪——事實上,她近來看到沈一拂,已經不太容易產生什麼黯然傷懷的情緒了,過去的事偶然想起,也不是最初那般意難平。

  或許,就這樣平平常常的,習慣了師與生的身份,不失為一種放下的方式?

  本來是沒下好決心的。好巧不巧,莊先生有事要回老家半個月,而她半個月後就要去北京了,也確是沒必要和學業過不去。

  不然……去一回試試看?

  『補課』的第一個晚上,雲知發現,在沈一拂家寫功課,其實是比想象中拘束點的。

  這棟洋樓總面積雖大,結構卻不如林公館那般合理,簡而言之是房間雖多,面積都不大。

  而沈一拂不同意讓她在餐桌上學習,說是怕她因貓分神,二來學習要得學習的樣。

  於是雲知不得不妥協,拎著書包上二樓,和他共用一張書桌。好在這種偏長的榆木桌,一人占一頭不至相互影響,雲知起先還端直著背,盡量不做出什麼讓人挑毛病的姿勢,但瞄見沈一拂專注工作的模樣,她又不覺自慚形穢起來——林雲知,還是專心寫你的功課,降低錯誤率,省得一會兒遭他指指點點,心裡不痛快。

  她自是不知,坐在她對面正襟危坐、看似投入的沈校長,根本沒比她認真多少,他的筆尖在紙上沙沙寫出一串數字,是一道再簡單不過的換算題——上一世和她坐在一塊兒寫作業,竟是十四年零六個月前的事了。

  他將漫長的歲月疊加在一起,換成日,換成時,換成分。

  在這八百多萬個小時中,每當記憶稍作模糊,他都會閉上眼睛,將那個坐在對桌前的人兒,她的一顰一笑,回想一遍。

  時光不斷在褪色,在看不到她的未來裡,至少還能將記憶原封不動地保存如初,不讓孤獨蒙上灰。

  那本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底色。

  他早做好了這樣度過餘生。

  而此刻,她就坐在對面,安靜寫著字,不時托腮、撓頭,那些和記憶中別無二致小動作,不是幻想,不是夢,這個認知幾慾令人微醺。

  樓下的時鐘整點報時,沈一拂不由自主地,在本子上落了一筆「1」。

  “一個小時了,起來動動。”他抬眸說。

  雲知根本沒留意他居然備了宵夜,看到餐桌上的木瓜燉雪蛤時,整個人有些驚。

  “你平時晚上都吃這麼好的嗎?”

  “沒有。”他給她找了個鐵製湯匙,“白先生送我的木瓜。”

  “那雪蛤哪來的?”

  “……慶松之前買的。”他雖做了兩份,大多雪蛤都堆她那份裡了,看她掀開木瓜蓋時微愣了下,道:“雪蛤含有大量蛋白質,養顏美白,我不需要,你多吃。”

  “我最近已經白很多了好吧……”聽他嫌自己黑,雲知不滿咕噥了一聲,“不對啊,我看書上說,雪蛤補腎益精,健體壯……咳,總之慶松先生是醫生,他給你買這個,肯定有他的道理,還是您多吃吧。”

  “……我不需要。”沈校長臉色微暗,將自己那份也推給她,自己去餵貓。

  她贏了這一場嘴仗,差點笑出了聲,“沈先生真的不吃啊?我晚飯沒吃飽,可是很有胃口的。”

  他給貓擺好食物,回頭問:“為什麼沒吃飽?平時總是沒吃飽嗎?”

  “沒,就是有時候沒那麼喜歡吃,就會少吃。”比如意大利麵,她是真的吃不慣。

  “要是沒有點心,你就餓著?”

  她舀了兩勺,嫌燙嘴,吹了吹,“也不會,我晚上餓的時候,都會自己熱牛奶喝。”

  他眉頭微蹙:“你在來上海之前,是住在蘇州?”

  “是啊。”

  “在蘇州的時候,晚上有吃宵夜的習慣?”

  可口的甜食總能令人心情頓好,再加上心心不時過來蹭蹭腳,她沒察覺到他話裡的探索之意:“有的,我二伯母可喜歡燉這些湯湯水水的了,她還會做廣式雙皮奶,特好吃,不過來了上海,我就沒吃過了。”

  “蘇州挺好,怎麼會想到來上海?”

  雲知手中的勺子微微一頓,隨即笑說,“沒來過,見見世面唄。”

  他低聲問:“你之前檔案裡寫著和父母住在仙居,讀的是仙居小學,還是盂溪學堂?”

  她終於抬起臉,“怎麼忽然就查起學籍來了。”

  他佯裝著平靜,“了解一下你的教育經歷,對制定你的學習方案更有幫助。”

  “那個時候條件不太允許,所以……沒上幾天學。”她說:“不過沒關係,沒學過的我都會好好學回來的。”

  他收斂眸光,“好。”

  雲知沒聽懂這個「好」字是什麼用意,怕他再追問下去露餡,吃完後回了樓上。

  沈一拂恍惚坐了一會兒,許久以來的疑問終於有了答案。

  以林賦約夫婦的知識水平,是不可能不給女兒上小學或是不教她英文數學的。

  她的重生,並沒有多久,可能不到一兩年,或許更短。

  那林公館裡的人,除了離開的伯昀之外,沒有人真心待她。

  沈一拂從那日送她去醫院時,心裡就暗暗決定,要盡早將她帶出來。

  他不是沒有過相認的衝動,終究還是按捺下來。

  若叫妘婛知曉他認出了她,以她的性子,是會厲聲質問還是躲得遠遠的?

  但凡她不願意,他一個校長對一個女學生示好,只會把她推到更不利的境地。

  他不知道,他也賭不起。

  只好一點一點靠近她,守著她,慢慢來,不要太留痕跡。

  這是他原本的想法,卻被一個家庭教師的到來打亂了。

  當他意識到,如今的五小姐,正值年少芳華,有無限的未來和可能性時,他亂了陣腳。

  是他等不及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7 05:39 PM

第五十七章  未知來電

  這大概是作為林雲知第一次聽他講課。

  在此以前,她聽到太多關乎他的傳聞,什麼物理界新星什麼震驚教育界的的科學家,都是耳聽為虛,真當他翻開課本給她上課時,她才發現一切分外的平常。

  最通俗的語言,再尋常不過的梳理,以及隨意在草稿紙上寫下字的模樣。

  就像是年少時,兩個小朋友坐在大樹下,有一搭沒一搭的討論課題的樣子。

  不自覺的,放下心裡最後一絲緊張的情緒,會忍不住發問,會反駁,到後頭,更自然而然與他較勁起對錯來。

  說來也奇,哪怕他不直接同她講錯題,只是拿課本上的知識點扯到十萬八千里遠,等回過頭時,她都能第一時間反應到自己剛剛做的題問題出在哪裡。

  那些抽象的數字和公式,不再如之前那般枯燥了。

  但也不能說完全沒毛病。

  比如他的鋼筆字略小,要看清他草稿紙上解題步驟,就不得不把腦袋湊上前,就免不了頻繁的交頭接耳了。

  當兩人肩擦肩,肘碰肘,吐息近在耳側,她會自然而然的分神。

  往往此時,沈一拂會拿指尖輕叩桌面,她晃過神,問:“沈先生既然是教授,家裡就沒有小黑板什麼的?我大哥房間裡就有。”

  “我在家裡用不上。”

  她不信,“可我記得我好像見過的,你家應該有的。”

  “沒有。”他堅持。

  她“嘁”了一聲,趁他下樓時翻他櫃子,也是無意間再次看到那個木匣子。

  白銅鎖上的詩謎仍停留在上回她撥弄的「等我回來再吃」。

  她才想起上回她沒來得及調回,連忙撥弄了幾下,正對著端水果回來的沈校長。

  她立馬解釋:“我……我就是覺得挺好玩的,這是什麼?”

  “密碼鎖。”

  “哇,我還是第一回見過密碼鎖呢……那這個,密碼是什麼呀?”她故作無知,餘光悄然掃著他。

  “從前是『等我回來再吃』,不過後來,我改過了。”

  “為什麼要改?”

  “坐輪船的時候,不小心讓同艙的人偷瞄到了,只得改了。”

  坐輪船……是他第一回去美利堅的那年吧。

  也是她把這木匣子送給他的那年。

  “改成什麼了?”她問。

  他猶豫了一下,沒答,只道:“你怎麼不好奇『等我回來再吃』是什麼意思?”

  她一怔,看向他:“不好奇啊,都是過去式嘛。”

  他長睫微斂。

  看他默不作聲,她“嘁”了一聲,放回原位,“不說就不說,我還不想問呢,上課吧。”

  反正,她也不想知道了。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也就去的順理成章。

  雖說隔著近,但每天晚飯之後,她得先等楚仙幼歆的家教到家,再兜出林公館外一大圈,確認前後左右沒人跟著,才能溜進沈一拂家裡。

  於是別說遲到,每一次抵達他家的時間都不同,沈一拂表示,不如開誠佈公,將她在他家上晚課的事如實告訴家人。

  雲知立刻反對,“那不行。”

  “為什麼?”

  她看他書桌上堆積如山的研究書籍和教學教案,“如果我大伯知道了,我三姐四姐肯定也想來,你……收嗎?”

  “當然不。”

  “那她們肯定會不高興的,她們不高興,也不會衝著你。”

  他略略沉默了一會兒,道:“你堅持到去了北京就好了。”

  這句話好像是說「北京回來後就不教她了」,她嗯了一聲,沒說什麼。

  沈一拂又道:“接下來一段時間,你遲放學半小時,晚上過來吃飯。”

  “這……”

  “這樣你就不用兜圈子了。”他補充,“我這邊,添雙筷子而已。”

  雲知想,一個人燒菜是比較不好控制菜量。

  她不知底細,自然答應,放學後多留校一陣,等到天黑到了他家,通常就能聞到飯菜香。

  沈一拂的廚藝尚可,會的不算多,基本都是些家常的小炒、燉湯或是炸個魚什麼的,遠沒有林公館的花樣多,可偏偏對她胃口,每一頓她都能吃到顆粒無剩。

  再加上每晚不會缺席的宵夜……一週下來,她發現坐下來時褲圍都緊了。

  女孩子哪個會喜歡自己胖的,雲知不得不提出抗議,中止宵夜。

  但沈一拂照做不誤。

  浪費可恥,尤其是耗腦過度之後聞到清甜的燉品味。

  雲知反抗無效。

  吃飽犯睏乃是人之常情,有一回她寫完作業,等沈一拂先完成他自己的工作,於是閑在沙發上看書逗貓,一不留神就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有多久,仿佛在夢中聽到“叮鈴鈴”的聲音,她睜開眼時人躺在床上,屋裡沒燈,從窗台透著一點光亮進來,她腦子空白了十幾秒,倏地坐起身,這是沈一拂家的客房。

  她藉著微弱的光,見自己的毛線衫掛在凳子上,拖鞋卻不在床邊。

  是被抱進來的?

  她摸了摸發燙的耳垂,有些說不上來的情緒湧上來,大抵還是惱怒多點,她正要出門找他理論,門才推開一個縫,客廳的燈光乍然照進來,她聽他沉聲道:“既然人沒事,我就不回去了。”

  外面有人?

  握著門邊的手一滯,她歪著頭,一支眼睛默默往外探去,卻見他背對著自己方向,坐在沙發上,手裡握著電話筒。

  原來她是叫電話鈴聲吵醒的。

  她瞄了一眼對牆上的時鐘,五點……凌晨!誰會在這個時間打電話?

  不知電話那廂的人說了什麼,沈一拂打斷道:“抱歉,我不是醫生,給不了什麼幫助。”

  雲知聽不出語境,只覺得他聲音低啞,似乎立在某個隱忍不發的邊緣。

  這一回,對方應該是被激怒了,哪怕離電話三米遠,她都能聽到“嗡嗡”的人聲,簡直是歇斯底裡,罵了足足三分鐘才停下。

  空氣中有一瞬間的死寂,沈一拂沉默到最後,生冷冷道:“我早就不是沈家人了,這麼多年,也只想做個人罷了。”

  電話掛下時,沈一拂仍一動未動。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藉著燈光打在墻上的倒影,看到他單手蓋住雙眼。

  她從來沒見過他這樣。

  他說他早就不是沈家人,那麼電話裡的人只能是沈家人。

  三更半夜來電話,莫非是他家裡出了什麼事?

  見墻上人影一動,忙轉身躺回床上,蓋上被子閉上眼隨即,門被推入,腳步聲止於床邊。

  她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裝睡,裝就裝了,想等他叫醒自己順勢起床。誰知,他只是幫自己捻好被褥,之後半晌,愣是沒有動靜。

  什麼情況?不叫醒她,也不走,就這麼幹坐著,莫不是也睡著了?

  她等了又等,實在躺不住了,就側過來身,故作睡眼惺忪狀地睜開眼,不曾想,不偏不倚地對上了他的目光。

  沒開燈的客臥中,能看得到他瞳裡的光,乍看上去,以為是淚。

  她錯愕,不知該如何反應,他見她突然醒來,亦是怔住,兩個人就這樣對望著,不言不語。

  終是他先捻開檯燈,她才看清他眼中沒有淚,只是有那麼一霎那,他眸中仿佛蘊著濤海,所以只是零星的碎光,也紛涌了起來。

  她坐起身來,“沈先生怎麼不叫醒我?我夜不歸宿,我家裡人……”

  “林公館十一點就熄燈了,到了半夜一點也沒再亮過,應該沒人發現。”他道:“我叫過你了。”

  意思是沒叫醒。

  沈一拂還穿著之前的長衫,頭髮也沒亂,看去沒沾過枕。

  她不知從何問起:“你沒睡?”

  “小憩了一會兒。”他調轉了目光:“還有半小時天才亮,我會叫你。”

  看他起身,她光腳踩著地板,“沈先生,你剛才……”

  是想問他剛才接了誰的電話,話到了嘴邊,又覺得唐突,以他的脾性是不可能將家事同外人提及的。她話頭一擰,“你為什麼會在我旁邊……燈也沒開,就坐在那兒。”

  沈一拂喉嚨微不可覺動了一下,大概是她問的太過突然,短暫的寂靜後,他才對上她的眼神,“我聽到動靜,進來看看,就是在想這回能不能把你叫醒。”

  她明知,他不可能同她訴說自己的事。

  於是也不再多問:“我現在反正也醒了,直接回去就好……”

  他從衣櫃裡拿出一套衣服,遞給她:“你家門房要是問起,就說你是早醒出來晨跑的。”

  是一套滬澄的秋季運動制服。

  “學校定秋季制服,多拿了一件。”話音落,沈一拂帶門而出。

  她抱著運動服,恍惚了好半晌,聽到窗外隆隆雷聲。

  天亮之後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

  今日是週五,雲知路過教務處兩回,沈一拂都不在。

  本來沒必要關注這個,但凌晨時,他接電話的那一個影子偏偏在她腦海裡揮之不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陰雨天,總有某種不大好的預感。

  於是放學後也沒等,直接披著雨衣從他家後門繞進去,一開門,就嗅到一股熟悉的飯菜香,她收了傘,換了拖鞋,一邊往廚房走一邊說:“沈先生,你今天怎麼沒上班……”

  話音止住,廚房沒人。

  她愣了一下,順著飯香走到餐廳,餐桌上擺著一葷一素兩碟菜,還冒著些許熱氣,筷子只有一雙,下面壓著一張字條。

  雲知緩了幾秒,才拾起來,展開紙。

  也就短短三行:

  家中有事,我要去趕火車,米飯在鍋裡。

  貓已託人暫帶,勿費心,復習材料放在書房,自行帶回家溫習。

  你到京後安心學習,我若那時人還在北京,會去找你。

  沈一拂

  能看出寫字的人趕時間,筆跡較之往日潦草不少。

  要是早十分鐘,他人還在這兒,她大概會先說一句:“都趕時間還做什麼飯。”

  但沈一拂不在,她也沒地兒說去,她將字條揣回兜裡,書包也沒脫就上二樓書房,書桌上擺著兩本書,一本數學,一本物理,紙微黃,不厚。

  書的扉頁夾著一張紙,手寫了方法、復習順序之類。

  雲知看了一下出版時間,商務出版社出的老課本,大抵是他早年用的教輔,比起現在滬澄用的雙語教輔,不論是排版還是撰寫書籍所用的措辭,都更具傳統氣息。

  她不由多翻了幾頁,同樣的知識點在他的注釋下一目了然,對她來說的確實用。於是將書塞入書包中,正要關燈,又覺得哪裡不大對,重新拿出兩本書比對著翻看。

  越翻,越不對。

  兩本書不論是鋼筆的顏色、字跡大小、狀態,都是一致的。

  她拿桌上的鋼筆在書上試寫了一下,洇開後同上邊的字也是一樣的。

  如果是過去的字,時間會氧化,會變舊變淡,可顯然,書是舊書,墨是新墨。

  隨手翻一頁都有他的批註,加起來兩百來頁,雲知的食指下意識拂過上邊的字,仿佛能看到沈一拂在深夜中,檯燈下,一筆一劃寫下這些字的情景。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寫的?

  是專程為她寫的嗎?

  一想到暗夜中他望來的眼神,極力平穩的心都亂了。

  餛飩、補課、甜品、運動服還有仍擺在餐桌上的晚餐……那些她刻意忽略的他的種種言行,在這一刻紛亂的在腦海裡迴盪,明明都沒有越界,細思量,又都不像他。

  某種念頭如燭火般躥起,她及時下樓,一口氣灌了一杯涼水,這才勉強掐滅。

  只是無論怎麼想,沈大教授都沒有對一個黃毛丫頭動心的理由,十之八九,還是在謝她當時的救命之恩吧。

  鍋裡的粥還熱著,雲知沒什麼食慾,對付著吃了些,忽然聽到一陣電話鈴聲。

  雲知愣了一下,不稍想,電話自是找沈一拂的。

  印象中來他家這麼多回,幾乎沒聽過電話響過。

  叮鈴鈴的持續在鬧,好一會兒才停下。

  空盪盪的別墅裡恢復了寧靜,她起身收碗筷,電話再度響起。

  她徑直步向廚房將鍋碗瓢盆都洗了,期間電話鈴停停響響,持續了三十分鐘。

  雲知擦乾手,走到沙發邊,看著隨著鈴聲頻頻振動的電話,只覺得對方像是較了牛勁一般,非要這頭的人接了才肯罷手。

  不像是慶松,更像是半夜三更來過電話的人。

  最好別接,反正沈一拂人在火車上,她也沒法傳達。

  但若真是十萬火急的事呢?

  又一次鈴聲響起,雲知鬼使神差地,提起電話筒。

  但她沒發出任何聲音,只是靜靜等在那兒,等對方先說話。

  大約沉寂了五秒鐘,那廂的人終於開口:“你果然在家。”

  雲知心頭一凜,這個聲音……

  “在我說完之前,不要再掛斷電話,一拂。”

  有些人的聲音天生極具辨識度,但凡聽過一次便不會忘記,更何況,他的聲音,雲知也算是聽過多年了。

  沈一拂的大哥,沈家的長子,沈一隅。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7 05:50 PM

第五十八章  那年那日

  沈一隅是沈家長子,卻非嫡子。

  據說其生母是一名歌姬,因身份低微從未進過沈家大門,直至病故,沈家才將這名義上的大兒子接回沈府,就連字都是入府後才取的。

  一隅,偏安一隅,其義自見。

  沈一隅長沈一拂五歲是個穩重的性子,沈家諸多家業,沈邦皆交由他操持。說起來,她嫁入沈府半年,這位名義上的「大伯哥」待她算是不錯,唯一一次交鋒,是因大嫂孫氏告上狀來,直指五格格貼身丫鬟茜兒勾引她的丈夫。

  茜兒哭哭啼啼,說是大少爺用強,而沈一隅堅稱是茜兒主動示好,他喝醉了酒方才情不自禁。妘婛與茜兒一塊兒長大,情同姐妹,焉能不替她討說法?

     眼見著就要鬧出家門,茜兒忽然改變口徑,跪著承認己過。

  最後沈一隅出面挺護,免了茜兒的罪,但格格的陪嫁丫鬟成了大少爺的通房丫頭,終不是什麼光彩事,格格很長一段時間心裡都沒過這一坎。

  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她不願回想,但聽到電話裡的聲音時,仍條件反射握緊了一下話筒。

  沈一隅雖沒聽到聲音,但見電話沒直接掛斷,道:“昨夜是我急躁了。但是你,你也未免太令人寒心了。爹是將你逐出家門,可你也不想想,你這教育家、科學家當初是誰栽培的?你離家這麼久,一次也沒回來過,如今得知爹受傷,竟還拿那些外交辭令來敷衍我!”

  “爹此回是得了上天庇佑,保住一命。事情發生時,他人不在車上,可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抓不到人,這樣的事,明天,後天,隨時還會發生!”

  雲知不明白他說的什麼事,她不敢應聲,只能靜靜聽,那頭情緒激動了會兒,又低嘆了一聲,“二弟,你為那些外人苦心籌謀,你拿命去搏,結果呢?他們的子彈和槍頭對準的誰?你可知,這次爹人在病榻上,昏迷不醒時都叫著你的名字!”

  “即便當年爹有什麼對不住你的地方,過去這麼久,哪有做兒子的對老子如此記仇?我可記得,你待外人可都寬厚的很!不說別的,單是那七貝勒,你救了他多少回?可他呢?他連你給他姐姐墳前燒一炷香的機會都不給!你被捅成血窟窿、倒在雪地裡的時候,他卻在跟旁笑!你說爹狠心,冷血,殘酷,那也不及人家萬分之一!”

  沈一隅聽到電話前傳來一聲呼吸的顫,終道:“好,該說的我都說了,我不逼你,你就繼續留在上海,護你的故人之女。這回爹要是徹底寒了心,他的手腕,你不是沒領教過,回不回來,自己看著辦吧。”

  盲音傳來時,雲知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每一字,每一句她都聽的清清楚楚。

  那個「七貝勒」,說的是小七,可是血窟窿,又是什麼意思呢?

  她不敢信,甚至不敢猜,幾乎想要立即衝去鸞鳳園求證。

  可人站起來,膝蓋一軟,邁不出步子,又坐了回去。

  如若逼問,祝枝蘭只會問她從何處聽來,他未見得會和自己說真話,尤其事關沈一拂。

  慌亂中想起了一個人,搖通電話時,聽那頭的人問來,她第一聲“蘇先生”都微微發抖。

  “雲知小丫頭?怎麼了,是不是你們校長心病犯了?”慶松道:“別急,慢慢說。”

  “不、不是……”

  該如何問,慶松才能告訴她?

  她深吸一口氣,“沈先生今日有急事離開上海,我、剛剛接到一個電話,是找沈先生的。”

  “什麼電話?”

  “我也不確定、應該是沈先生的哥哥……好像是他父親受了傷,或是生病,希望沈先生回去看望。”

  慶松沉默了一瞬,“也許沈琇就是回京看他爹的,我試試看能不能聯繫到你們校長,你就別管了,早點回家去,這段時間沒事別去他家。”

  她怕他掛電話,忙道:“蘇先生!”

  “怎麼了?”

  她的指節捏的發白,道:“我聽到電話裡的人,說了這麼一句話……他說「連你給他姐姐墳前燒一炷香的機會都不給」,這「姐姐」,是指七爺的姐姐,沈先生的……前妻,對吧?”

  慶松的語氣明顯肅然起來,“他還說什麼了?”

  “還說,血窟窿、雪地什麼的……”

  慶松“哎”了一聲,“沈重也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好在你們校長沒聽著,否則指不定心臟病都得復發。回頭你就不必和沈校長複述了……”

  “這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這個你就……”慶松似在思忖該不該說。按說是不該說的,但他親眼見過沈一拂對這丫頭是如何地在意,不免又有些猶豫,“你問這麼多作什麼?”

  雲知壓製著呼吸,道:“我曾聽七爺說過,沈先生拋棄妻子,遠渡重洋的事,是否……後來他回到北京,想要去拜祭亡妻,七爺不同意,才、才同祝七爺發生衝突的?”

  慶松聞言,終於憋不住了:“這你可就想錯了。就沈琇那榆木腦袋何曾會和老七發難?七爺……倒也並非不許他拜祭,只說若他若要拜祭,需得到她墳前跪足一天。”

  她心窩亂跳,又聽他嘆了一口氣,“是妘婛……我是說五格格,葬在北麓山中,你可知那二月的北京,尤其是山林之中,莫說跪,尋常就是站著不動一小時人都得僵著,更何況他,他心臟不好大家都曉得……小七這要求,哪是要他跪,擺明是要他死。”

  雲知一顆心在嗓子口上,但聽慶松聲音飄飄渺渺的傳來:“但沈琇答應了……我也是後來才知曉的,他一個人……”

  他一個人,從國外回來,趕了數月的路,一抵達北京,本是迫不及待要回府見妻子的。

  那時距五格格病故已過了三個月,沒人知道,沈琇在得聞噩耗是什麼心情,也沒人知道,他從北麓山腳,一步步拾級而上,是懷著何樣的心情。

  只聽聞,那日天降大雪,他靜靜跪在墓碑前,從雪花初舞到銀裝裹素,待沈府的人聞訊趕去,他從頭到腳都覆著一層寒霜,眉睫都凝著冰,眼睛睜不開了,人還維持著跪坐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便如一尊冰人。

  沈家人嚇壞了,差點以為二少爺凍死,上前一探人還有鼻息,自是要將人背下山,卻有什麼物什從二少爺手中落下,七貝勒見了,撿起來,突地大喝一聲,踹開了小廝,不由分說的用那物什往沈琇背上扎去。

  “那金釵,是妘婛出嫁時小七親手為她戴上的,後來不知所蹤,哪想竟不聲不響被沈琇帶走……”慶松說到這兒,默了好一會兒,“小七是真恨極了沈琇,看他真的肯跪死在姐姐跟前,那……”

  那恨意,唯有更甚。

  於是他用那釵往沈琇左背上扎,一下一下,勁力驚人,旁人攔都攔不住。

  直到被人強行拖開,七貝勒指著凍得發青、倒在雪地中的沈琇,一個勁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姓沈的,裝什麼情深幾許?扮什麼追悔莫及!你離開的這段日子她有多難多痛,你這輩子也無法體會!哈哈哈哈哈哈……今日你就算跪死在這兒,你至少還知道她愛你!她呢?她死的時候,什麼也不知道,永遠不會知道了……”

  雲知覺得自己心臟鈍鈍的,茫茫然的,這段轉述語調平穩,她卻如同聽到了北麓山上那一聲聲嘶聲力竭。

  她克制著聲音,慢慢吐字:“後來呢?”

  “到底是釵子,不是真的利器,人還被凍成那樣,失血也不多,搶救及時,命算是撿回來了……撿回來的,也只剩一條命了。”慶松的聲音低啞著,這樣的往昔即使由他這樣的局外人回憶一遍,也掩不住那鮮血淋漓的氣息:“罷了罷了,今夜我也是不清醒,竟同你講了這麼多……我只是希望你別誤會你們校長,他……也是不易。”

  雲知怔愣著,好一會兒,仿佛整個世界的聲音都離她遠去,只迴盪著慶松那幾個詞。

  北麓山……拜祭……珠釵……

  明明每一樣都與她相關,卻仿佛身軀裡的靈魂開始失重,被短暫抽離出來。

  像是聽了一場別人的悲歡離合。

  直到“轟”一聲驚雷,周遭的動靜才灌回耳朵裡。

  雨細細密密敲打著玻璃,干擾了鐘擺的節奏,將一切都打亂了。

  新婚夜的那句「當機立斷,何以未斷」仍縈繞在耳,她眼睛有些酸脹,喉嚨乾涸,一陣陣情緒遲緩而又洶涌的順著血液流遍四肢百骸。

  一直怨他的。

  哪怕再次相逢後他救她多次,未必不能察覺到他的孤獨,她依舊周而復始對自己說,別忘了你是如何從死門關孑孑走來。

  誰不是各懷心事,誰都有不能宣之於口的秘密。

  放下吧,放下吧,說得多了,好像真的開始釋然,相信時日一久總能放下。

  可有一天,有人告訴她,當年的他,曾要隨她而去這豈非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如果他真的喜歡她,又何必在大婚前提出「多些了解」?

  耳聽為虛,眼見方位實。

  也許是沈一拂去她墳前拜祭,也許只是沈府小廝看不過眼,誇大其詞罷了。

  “我才不要信……”

  她紅著眼喃喃低語,說不信,卻無端想起那個匣子。

  那個藏在他衣櫃裡,她送他的木匣子。

  雲知幾乎是跌蹌著上了樓,打開衣櫃,拿起木匣子。

  她撐著勁,手背將眼眶邊的濕潤一抹,旋起白銅鎖上的密碼,一次不行,再試一次。

  匣子既是他頭一次留洋那年帶走的,那時改的密碼,會是什麼?

  檯燈被她擰開,鋪開一張紙,將白銅鎖上的字列成六行六列,抄在紙上。

  可她越心焦,越失方寸,連續試了好幾回,仍是失敗。

  此時,窗被一陣風掀開,一陣疾雨撲進來,將桌上的紙張刮得到處都是,雲知不得不放下匣子,先去關窗,還未關全,整個人忽地一窒。

  闔窗的聲音同久遠的時空重疊在一起,洞房花燭那夜,她聽過這樣的聲音。

  是在他決絕邁出婚房後,她一個人屈膝,將頭埋起來默默地哭泣。

  咿呀,咿呀,咿呀。

  三下。

  那夜,他回來過。

  回來……回來。

  雨打在臉上,冰涼涼的,同滾燙的眼淚融在一起,有六個字不覺在心底串為一線。

  她倏然回頭,重新拿起匣子,在銅鎖上,將那句話一個字一個字撥出。

  最後一個字掰正,輕輕一扒,“咯”一聲,開了。

  雲知的手微微地顫,取下鎖,慢慢地掀開蓋子。

  那匣子內,原是一沓厚厚的信,此時亦然,只是在最上邊多了一枚金釵。

  金釵上原本鑲著一對環抱鴛鴦,羽色瑰麗,甚是精巧,當年是小七親自設計的圖樣,寓意鴛鴦成雙共舞紅塵。

  只是如今釵尾彎曲成弧,而綴在上邊的翠玉掉落了一整塊,鴛鴦形單影只,難訴離殤。

  人的記憶也真是奇怪。

  她以為,大婚那夜,他說的每句話,每個動作乃至細微的神情她都記得分明,可這枚珠花乍然出現在視線中,腦海中才不覺多了一幕未曾過的畫面。

  是紅蓋頭被掀開時,這枚珠釵被帶離髮髻,掉落在地。

  他撿起來,往前一步,慢慢彎下腰來,手慢慢往前。

  那動作……莫不是要為她戴上珠釵?

  他的眼半開半闔的,那雙黑漆漆的眸子凝望過來時,究竟是憤是怒還是痛?

  猛然間,她發現自己其實從未辨清過。

  正如銅鎖上的那六個字一樣。

  十四歲的他,踏上去美利堅的油輪,即將進行一場生機渺茫的心臟手術。

  獨自一人漂泊在大西洋上的沈琇,將密碼改了。

  等我回來取(娶)你。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7 05:58 PM

第五十九章  再歸故京

  在妘婛決定留在沈府時,沒想過不知歸期的等待,會那樣難捱。

  每一天每一分乃至每個時刻都被拉成無限長,日積月累,期盼被不斷消磨,直到病榻上生成怨,她想象著等他聽到自己的死訊,會如何悔,會如何痛,這樣,仿佛能緩解一些自己的悔,自己的痛。

  但此刻,她心中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寬慰。
 
    遲到的愧與情,竟比不愛更傷。

  窗戶已然闔上,匣子內的信還是淋到了,滴落而下的是她的淚。

  每一封信都是少年的她寫的,他保留的完好無缺,雲知只拆了幾封,眼睛實在酸脹的厲害,索性關上匣子,連同那枚簪子一併鎖回去。

  想著重逢以來他待她的種種,不得不懷疑,沈一拂會否是認出了自己。

  假如真認出來了,何不開誠布公地問她?

  難道他不需要求證,也不願相認嗎?

  雲知又想,換作是她,除非親身經歷,否則是不會相信借屍還魂這樣的事,更別說他還是個不信鬼神的唯物論。

  但不是認出來,他何故對自己這樣好?

  這會兒她人稍稍緩神,洗了一把冷水臉,不覺將沈一隅的電話從頭回顧了一遍,停留在了那句「你就繼續留在上海,護你的故人之女」上。

  是了,故人之女。

  她倏然抬眸——莫非沈一拂和林賦約是舊識?

  如今回想,早在滬澄小測那回,他多給她一次入學考試的機會,隱隱然已似一種回護了。

  此後諸般,包括林瑜浦待他的態度,皆都成立。

  林賦約曾是燕京大學的地質學教授,沈一拂也許正認識他也說不定,可即使相識,沈一隅又如何知道他弟弟在「護」著這故人之女呢?

  越往深處想,越是令人費解,所有的信息於她而言都是碎片化的,根本無從串聯。

  她太陽穴疼的直跳,只能放棄無畏的猜測,也沒力氣去鸞鳳園問祝枝蘭北麓山的事了。

  慶松說的夠明白了。

  縱是不忍,她也無從去苛責小七。

  一切皆始於她與沈一拂,與他人又有什麼相干?

  只是之於她,聽到了這遲來的愧悔,唯一的念頭,是要親自問他,何以不告而別?

  七日後,雲知和上海地區參加新文學賽培訓活動的學生們,一個老師帶隊,十來個學生一同踏上北上的火車。

  票是主辦方出的,座是二等座,與上百號乘客擠在嘈雜轟亂的車廂裡,空氣尤為混濁難耐。培訓的學生基本都是男生,他們將僅有的兩個靠窗位置讓給女生,楚仙和雲知相對而坐,一路上幾乎沒搭過幾句腔。

  雲知主要是沒心情,她一門心思想著到北京如何找到沈一拂,而楚仙則是不悅。

  能入選北京大學培訓的都是頂優秀的學子,早上在車站集結時,好些個人迎來時都問她是不是滬澄的林雲知,可見沈校長另給名額的事連外校都有所耳聞了。

  五妹妹就這樣成了一群人的焦點,她反倒成了陪襯,林楚仙哪能忍得了這個。

  到了飯點,她主動邀請大家去餐廳吃飯,楚仙本來就生得明艷,不說話時給人一種難以親近的清冷感,但她願意主動與大家打成一片,自然又成了學生們的中心人物。

  雲知沒什麼感覺,到了餐廳,不過多摻和,只挑了個角落位置坐下,掀開報紙,一個版面刊登了陸軍司令沈邦遭遇爆炸性襲擊的後續新聞,政府聲稱誓要緝拿逆黨云云。

  報紙上說沈邦已經出院了,不知沈一拂是否已經回到沈家看望過父親了?

  她正看的認真,對邊忽然有人道:“看你一直在看這版,是因為沈邦是校長的父親嗎?”

  抬起頭,發現朱竹文握著一塊燒餅在她對面坐下,她忙否認:“我就是隨便看看。”

  心裡卻是暗暗打鼓,這朱竹文是滬澄第一才子,怎麼不和楚仙他們一道?

  朱竹文道:“不介意借你報紙看一看吧?”

  “不介意。”雲知整份挪過去,見他翻到頭版——南北政府聯合組團參加華盛頓會議,討論山東及修改不平等條約等問題。

  朱竹文靜靜看完,眉宇間透著焦灼:“真可笑。”

  “什麼?”她輕聲問。

  “太平洋會議才開幕,中國能否通過這一次談判扭轉巴黎和會的失敗,奪回山東主權還尚未可知,自家門內又打起來了,不覺得可笑嗎?”

  雲知不擅同陌生同學談政治,只點了一下頭。

  卻聽他下一句說:“沈邦這也算是因果循環了吧。”

  雲知:“這話是什麼意思?”

  朱竹文道:“他是北洋軍的嫡系,早年窮兵黷武,鎮壓革命,如今既是梁士詒內閣下的人,也是大搞親日外交,遭到行刺,也不過就是倒行逆施的果罷了。”

  雲知心裡一驚,她從沒在報紙上看過這些,“你怎麼知道的?”

  “我爸爸是革命者。”朱竹文平平道:“後來在清廷所謂滌盪的槍口下,犧牲了。”

  雲知瞳孔微微一縮,半晌才訥訥道:“是……沈邦害死的嗎?”

  “我不知道。”他含混著,似乎不願深談。

  想到沈一拂的爹可能是他殺父仇人,她下意識問:“那你對沈校長……”

  “沈校長自然和他的父親不一樣。”朱竹文垂眸,意有所指,沒多說。

  雲知稍稍舒了一口氣,問:“你去北京不會是……”

  朱竹文看她神色緊張,輕輕搖了搖頭,沉吟道:“「各國變法無有不犧牲者,流血犧牲,自我輩始」,這是父親用生命教會我的道理,落真有一天到了要付出生命的時刻,那也應該是在救國的道路上,而不是做無畏的犧牲。”

  雲知心口一跳。

  這一席話,令她想起林賦約,想起大姐林楚曼,還有踏上征途的伯昀。

  朱竹文突然抬頭,一雙黑漆漆的眸子看向她:“你呢?”

  “我什麼?”

  朱竹文看她一臉困惑,沒說什麼,他手中的燒餅吃了一半,重新用油紙包好,起身:“沒什麼,謝謝你的報紙。”

  雲知反應了一會兒,才醒過神,直覺朱竹文是話中有話,或許他知道更多關於沈家的事。只是迴車廂後座離的遠,沒什麼單獨詢問的機會,等抵達南京,所有人又一路趕集似的到碼頭坐去天津的游輪,再換去北京的火車。

  連續兩夜在火車上過夜,待腳落到正陽門東車站時,已是第三日清晨了。

  不同於上海,寒風凜凜刮來,透過外衣鑽進骨縫裡,直把眾人的睏意都刮醒了。

  太久沒有感受過這樣的風,雲知隨著人潮邁出車站,門口候著一大排黃包車,再往前,是再熟悉不過的前門大街,車夫、旅人、攤販、學生,來來往往人頭攢動,摩肩接踵。

  這是故京,時隔十年,她終於回家了。

  帶隊老師領大家走一段路,一輛客貨兩用的車停在路邊,同駕駛員對過信息後,便讓大家一一上去。

  原本赴京培訓,於他們這幫學生們而言是異常興奮之事,可當車子行過一條條街巷時,車內嘰嘰喳喳的討論聲反而弱了下來。

  隨處可見的字報橫幅,不時遇見的巡邏軍隊,光是這一路他們就被攔下數次,原來前幾日北京剛發生過抗爭,工人與軍警肉搏,死傷數人,北洋政府採取強制鎮壓措施肅清街道。

  巡兵放車後,帶隊老師提醒大家是來參加文學培訓的,到了大學裡記得謹言慎行。

  車在後街停了下來。

  穿過迴廊,穿過一座漢白玉拱形門,一切喧囂都被阻隔在外。

  這裡的前身是京師大學堂,再往前追溯曾是清朝時期的和碩公主府,除了外門還保留昔日皇室學堂的風格,裡頭的布局已修繕成紅磚的洋樓樣式。

  花園池的中央,樹立著一座日晷,學生們不由圍上去瞧。

  “哇,這就是古代的時鐘了吧……”

  “我曉得,這叫日晷儀,「日」是太陽,「晷」是影子,大概就是根據影子的方位來計時的儀器。”

  正討論如何看,有個身著灰色長衫的青年人從樓內出來,同帶隊的老師握過手,向他們自我介紹道:“大家好,我叫孟得,去年是北京大學的學生,今年留校,也是新文學社的社員,接下來半個月的準大學生體驗,我會陪伴諸位一起來感受。”

  有人立即道:“孟老師,請問您和曹孟德有什麼關係嗎?”

  孟得笑說:“你怎麼不問和孟子是什麼關係。”

  又是一陣哄笑。

  “曹公是德行的「德」,可惜人不如其名,我是得到的「得」,希望你們接下來能從我這兒學得點什麼,才不算名不符其實。”

  孟得是個挺幽默的老師,記憶力也是奇佳,對著名單點了一次名,等進到樓內安排校舍時,好些學生的名字已能喚出。

  大家拉著行李箱,踩得地板“嘎吱”作響。對於這些初次入京的中學生們而言,能跨入中國最高學府的校舍內,一舉一動皆不由莊重起來,孟得將他們領至樓梯口,道:“我校的學生主要都在「一院」,這「二院」的三樓校舍暫且分配給你們……新文學社的文學開幕儀式是明天,現在先把行李放好,再去西面的教學樓報道……兩個女生……”

  他看向楚仙和雲知,“你們住在二樓。”

  楚仙問:“那是哪一間呢?”

  孟得說:“之前來的學生裡都沒有女孩子,現在二樓還都是空的,你們可以自己選。”

  聽完正要上樓,孟得叫住雲知:“你是林雲知對吧?”

  雲知點了一下頭。

  孟得翻了一下檔案頁,“你屬於個人推薦……得先拿推薦信去找國文系的馬主任報道。”

  雲知“嗯”了一聲,“好的,那……請問去哪裡找馬主任?”

  “他在「一院」。”孟得思忖了一下,“這樣,你先把行李放好,我順路,捎你一塊兒。”

  從「二院」到「一院」,距離不算太遠,畢竟不在一個校區,對外人來說很容易走叉。孟得提出帶路也是出於這個考量,但他發現這個小姑娘似乎對路頗為熟悉,於是問:“你之前來過我們學校?”

  雲知忙說沒有。

  孟得道:“我之前在這兒念了兩年書,才知道可以從剛才那個胡同穿過來。”

  她咳了一聲,放慢步伐,“我明明就是跟著您走的啊。”

  以前家中兄長在京師大學堂念書,她扮男裝混進來過幾次,常常走這種偏門的小路。

  孟得道:“我看資料上說你是沈教授推薦來的,你還是個中學生,是在學校成績特別拔尖,提前讓大南大學相中了吧?”

  雲知汗顏的連連擺手,“我們校長剛好也任大南大學的教授,他、他應該是覺得我們學校名額有限,我……”

  她一時不知怎麼解釋,孟得倒沒太在意,“別緊張,我就是覺得沈教授看上的人,定是極優秀的,待你日後考學,還是得先考慮我校。我們可是全國第一批招收女生入學的大學呢。”

  聽這語氣,她忍不住問:“孟老師也認識沈教授嗎?”

  “沒見過面,就常聽我老師提起過他,我們學校有兩度極力邀請過他,早先是是物理學門,前兩年辦文理法研究所的時候也請過他,可都沒成。”孟得笑說:“這回他主動開口,托馬主任給你添這一個名額,他們幾個老院士可不得都驚壞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7 06:03 PM

第六十章  可窺一隅

  “篤篤”叩了兩下門,聽到一聲“進”,孟得帶雲知邁入辦公室內,對辦公桌前老者恭敬道:“馬詠主任,這位同學是大南沈教授推薦來參加新文學社培訓的,早上剛到北京。”

  雲知規規矩矩先鞠了一躬:“主任好。”

  馬詠主任鬢角花白,雖年邁,臉膛看著氣色挺好,先將桌上的書折了一下,盯過來幾秒鐘,反應慢一拍似的“噢喲”一聲,“是一拂推薦的學生?”

  在孟得示意下,雲知將推薦信遞上去,馬主任抬了抬鼻樑上的細框眼鏡,展開看了一眼,“你們校長有跟著一起來嗎?”

  雲知愣住,“……沒有。”

  “主任,她是滬澄的學生,跟著同學一起來的。”孟得將手頭的學生報道簿拿上前:“您對一下,推薦信要是沒問題,就在這裡簽個字。”

  馬主任仔細看過個人檔案方才提筆,簽過名後讓雲知先坐下,孟得看他要單獨聊聊的架勢,先帶門而出。

  這位馬老教授是國學、哲學的名師,高足弟子遍布中國,雲知有耳聞,此時獨處難免侷促。

  “別緊張,小孟那邊報過名了,我這裡也不做額外考查。”馬老和善地笑了笑,“之前是一拂開口,前日天看過他們寄來的文章,你在同齡裡確實是出眾的,文采比你父親還好。”

  雲知微驚,“您認識我父親?”

  馬老提起林賦約,眸中都帶起笑意,“二十年前我在蘇州昭文書齋教書,他就當過我的學生,後來他去東京留學,回來後任燕大最年輕的地質學教授,舉薦信都是我寫的。”

  雲知本來還疑惑他怎麼曉得她是林賦約的女兒,聽他嘆道:“這麼多年沒他的消息,以為人不在國內,一拂同我說起賦約的女兒成了他的學生,我問過才知道……哎,若你爸爸當年肯留在北京執教,現在說不準就在我們學校當老師呢。”

  語氣中,有追憶,有感慨,有惋惜。

  雲知心念微動:“沈教授也做過您的學生嗎?”

  馬老擺手,“他要是我的學生,哪會三番五次的拒絕我的邀請。”

  “那您和沈先生,還有我爸爸,你們是怎麼……”

  馬老靠著椅背,緩緩道:“你父親在日留學時就加入了同盟會,我是北方分會的會長,回國後就取得了聯繫,我就推薦他去燕京大學執教,此後他帶了一支隊伍到湖北支援,有一日,我收到他的來信,他同我說拉了個有為的年輕人入會,其中一個……就是一拂。”

  “您是說沈先生是在湖北認識的我爸爸?”她脫口問。

  馬老微微頷首,“一拂是留美歸來的,最初在輪渡上認識了一個同盟會同胞,那人不幸染病,他就幫著將那份重要的文獻帶到湖北,接手人正是你父親。”

  這段經歷她從未聽說過沈一拂提起過,幾乎有些不可置信,“沈先生那麼早,就認識我爸爸了?”

  馬老略微驚詫看了她一眼,“你應該聽你爸爸說過才對啊。說起來,你爸爸身邊也有兩個摯友,在早稻田大學學物理,他們幾個年輕人志趣相投,還仿著舊時梁山好漢那套磕頭結拜,說起來一拂在當中還是最小的那個……欸,我這邊有你爸爸當時寄來的照片,你等等。”

  說著,雙手撐著膝蓋起身,步履蹣跚地踱到書櫃前,一格一格翻開來找。

  他尋的專注,沒察覺雲知滿面的難以置信。

  沈一拂加入過同盟會?這……這怎麼可能呢?

  “找到了,在這裡。”馬老從櫃子上取下了一個相框,放到書桌上,“瞧瞧,認不認得出哪個是你父親?”

  林賦約的相貌很好認。

  最左邊那個身著黑色褂衫的就是。比祖父書房裡那張大合照更成熟穩重些,而站在最右的沈一拂——身量高頎,眉目澄澈,梳著那時最興的背頭短髮,正是琉璃亭那次他的模樣。

  照片陳舊,依舊能看得出四個意氣風發的青年眉目帶笑,眼裡仿佛都透著無限的希望,哪怕時隔多年,只需看一眼,也知他們相交甚篤,志同道合。

  馬老看她看得出神,坐回椅背上,道:“你翻翻看照片背後。”

  她拆下相框,但看背面的鋼筆蒼勁有力寫著一行字:革命流血,自吾輩始,前仆後繼,信仰永續。

  雲知心念巨震。

  “本來我不贊成你爸爸衝在前沿,囑託他保重己身,方能將所學的知識蔚為國用,時值湖北各革命組織欲要起事,他在文學社和共進會中都有同窗,就義不容辭留下調停,之後就寄了一封信加上這張照片給我。”馬老搖頭失笑:“我啊,當時人在外地,急的團團轉,也真是奈何不了他。”

  她迫不及待地問:“之後呢?”

  馬老本只是追憶,看她神色不覺一愣,“你父母沒同你說過?”

  她捺低了聲音,“我小時候在蘇州老家那邊,這些……我爸媽很少和我提。”

  馬老“嗯”了一聲,道:“為人父母,自不願之女走上同一條路。同盟會分散後,我與你父親就失去了聯絡,見到了你,想起第一次見你父親,他也就這般大……”

  一別後,流水十年間,故人已故。

  “人老了,越早的事記得越清……”馬老嘆了一聲,“我聽說你父母是前陣子在一個小村莊裡亡故的……”

  “是意外,旱了一個多月,走水了,我從家裡的水管裡爬出來的。”祖父囑託過多次,不論在什麼人面前,都要一口咬定火災只是意外。

  馬老活到這把歲數,小丫頭臉上一點異色不是沒看在眼裡。他終究沒有深究,只道:“好在你平安,你父親也不算後繼無人。”

  雲知將照片放回相框,起身朝馬老恭恭敬敬鞠了一躬,“我會努力向學,帶著我父親的那份,不會令您失望的。”

  她心底仍有許多謎團,但看馬老眼眶微潤,不敢再詢。

  直待跨出辦公室,耳畔還有些“嗡嗡”的聲響,分不清是耳鳴還是心顫。

  馬詠老教授一席話令她的心房幾處空幾處堵,一時不知從哪填從哪疏。

  近日心中念念的前塵的因,竟以這樣的方式得知了些許果。

  雲知轉向身後紅磚砌築的紅樓,周圍的景致恍恍惚惚的晃過去,思緒逐漸變得清晰。

  照片的時間是1910年3月,他們同年七月大婚,換而言之,沈一拂留美歸來時就加入了同盟會,是三個月後才回到的北京。

  早在十多年前,她就聽過廣州起義、鎮南關起義皆出自同盟會。只是她年少時沒有機會接觸外界,從來聽阿瑪說起都稱其為叛黨、匪賊。

  此番想來,沈一拂所說的「不甚了解」,應延伸為「對你會否支持我不甚了解」,而一年後,恰是辛亥首義開響了第一槍。

  當馬老說他加入同盟會時,雲知的第一個念頭是:他怎麼不告訴我?

  可平心而論,當年沈一拂真的如實告訴了她,她真的會無條件的支持他嗎?

  只怕不會。

  固然重活以來,她逐漸明白「非革命無以垂亡,殆不可須臾緩」;不論今朝如何評說,昔年當下,那「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口號,是赤裸裸的“反滿反朝廷」。

  她,便是「滿」。

  當年的妘婛,若同她說「不愛了」,她不會強求,可要告訴她,他將加入反朝廷的盟會舉事,也許她不會忍心。

  即使只是「也許」,他依舊不能冒險,若有個萬一,他就走不成了。

  這就是成婚之後不告而別的理由嗎?

  石子小路往前,不知不覺走到了湖畔中央的石拱橋。

  雲知倚著橋欄,默默用手背拭去滑到臉頰上的眼淚。

  那洞房花燭之夜,她擲地有聲對他說“什麼給時間彼此了解,還不是為了尋求退路找冠冕堂皇的理由”時,還不知他將要去往何處。

  兩處心思,兩處離愁,當時不知,此刻方知。

  為什麼心裡還是這般委屈?

  也不單是委屈,是什麼,怎麼都說不清了。

  一陣涼風刮來,樹木“嘩嘩”直響,雲知心眼兒裡哆嗦了一下,她突然想見沈一拂,質問他一句為什麼。

  當時已決定離開,何以還要留下那樣的背影,那樣的信?

  沈古板啊沈古板,你究竟在何處?

  參加新文學社培訓的各地學生陸陸續續到了,回到本校區時,正好一隊學生拉著行囊等候在外,全是男生,膚色普遍偏黑,手上皆有凍瘡,一身補丁,比起他們從上海來的,看得出是貧寒人家的子弟居多。

  他們圍在那日晷儀邊上嘰嘰喳喳的討論,看見雲知走來,有個膽子大的學生叫住她:“同學,這個怎麼看時間你曉得不?”

  她本來情緒低沉,乍聽這濃重的方言,都沒第一時間會意,“啊?”

  男生旁邊的同學揶揄著推了他一下,用相對標準的國文對她說:“我們在看這個,不知道你會不會看時間呀?”

  “這叫日晷儀,也稱日規……”她吸了吸鼻子,走上前去,手指一比,“晷盤兩面都有刻度,以針影方向計時。早晨影子投向盤面西段,等到最高的位置就會到正北方,午時正刻,哦,就是中午十二點……不同地區不同的緯度有不同的算法,簡單地說,晷針是指向地球南、北極的方向,與地平面的夾角是當地的緯度……”

  她說完之後,看這群男孩子們直直望來,聲音不覺弱下,“怎麼了?”

  “沒有,就是覺得你很厲害!”最初發問的男孩由衷讚嘆。

  “對啊!我們剛剛問老師,他都講不了這麼多名堂呢。”

  “嘿,你就是瞧人家姑娘漂亮才搭訕的吧。”

  說著,大傢伙一併哄笑出聲,後頭走廊的學生都不由探出腦袋。

  雲知看孟得朝往這裡來,忙匆匆踱回樓中。

  一進到宿舍,她脫力般的倒在床上,閉上眼,有種天地為傾的感覺。

  也挺奇怪,原本萬般思緒,被這一群學生嘻嘻哈哈一鬧,莫名打散了。

  這時,楚仙推門進來,瞄了她一眼,“你怎麼去這麼久?大家都去食堂吃過飯回來了。”

  連日趕路,她有些心力交竭的睜不開眼,“嗯……那邊校區有點遠,沒關係,我不餓。”

  楚仙看她仍趴在床上,“下午兩點孟老師要帶大家參觀學校。”

  “好。”

  楚仙不再與她搭腔,兀自坐到書桌前翻看北大的刊物,正入神,有人敲門,“請問林小姐在嗎?”

  雲知此刻已合著衣睡著,楚仙起身去開門,卻見一個高個子青年站在門邊:“是林小姐吧?”

  這青年一身西裝筆挺,至少得有二十多歲,不似這次培訓的學生,更像是本校的大學生。

  她下意識攏了攏衣角,“我們這兒有兩個姓林的,你是哪位?”

  那青年彬彬有禮道:“不是我找,是我家少爺找。”

  “你們家少爺?”楚仙眉頭蹙起,“是哪位?”

  “我家少爺姓沈,是陸軍沈司令的公子,與林小姐的祖父亦是朋友。聽聞林小姐今日到京,特來請您過府一坐,為你接風洗塵。”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7 06:14 PM

第六十一章  如此大學

  雲知打了一個盹的功夫,發現宿舍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抬手眯了一眼錶,差一刻就兩點鐘。倦意瞬間沖散,忙起來換了一身衣服,摸著瀏海翹上天,索性攏上去,將一頭蓬勃的頭髮束成一個高高的髻,匆匆揀了個挎包就往下跑。

  日晷儀邊上已聚集了三十多個學生,孟得正在點名,點到“林雲知”時看到她舉手走來,先愣了一下,才打了個勾,問:“林楚仙還在宿舍裡嗎?”

  雲知環顧周圍一圈:“我以為她已經下來了。”

  孟得又原地等了五分鐘,不一會兒,帶隊老師過來附耳說了一句什麼,孟得將點名簿一合:“行,那就出發吧。”

  雲知人在隊尾,發現前邊的學生頻頻扭頭看向自己,小聲問前面的朱竹文:“我是不是頭髮亂了,大家怎麼一直看我?”

  朱竹文看了她一眼,臉微微一紅,“沒。”

  實則雲知平日裡讓厚厚的額髮擋著,很容易讓人忽略她的五官,只注意到尖尖的下巴以及暗了楚仙一度的膚色。此時忽然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天然流暢的骨相展露無疑。她從樓內奔出來時,吸引了不少目光,而這兩日與她同行的上海學生更是驚奇——林雲知竟這般好看?之前怎麼沒發現。

  雲知沒察覺這些,她只是奇怪楚仙去了哪,中途問過領隊老師一回,只說“另有安排”。

  孟得先帶他們參觀了閱覽室,裡頭有十來張長形方桌,在校大學生安安靜靜翻書學習,少年們自覺屏息凝神,腳步都輕了,生怕打攪到人。

  饒是滬澄和大南大學都有圖書室,雲知還是被這偌大的圖書館驚著了,左右兩側放眼望去數十個幾丈高的書架,以類型分區域擺放,書香卷帙味濃厚,用書海形容一點也不為過。

  她隨手拿下一本《積分學》,出版時間竟是民國初年,還有好多本數學譯本都是晚清年間就有了,可這些書籍別說是曾經的她,只怕整個朝廷能看著的都不及一二。

  孟得說,這半個月大家可以隨時來閱覽,少年們一陣雀躍,出了圖書館後,又分別去了體育館、天文儀器室、文理實驗室,或在各課教室門前稍作停留。

  雲知之前在暑期泡在大南大學一整個月,這北京至高學府對她來說算是更開眼界,可對其他少年而言簡直是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不論是生活環境還是讀書氛圍,都是前所未有的。

  參觀後原地散開自由活動。

  少年們無比興奮,雲知沒多逗留,回去路上又碰上了孟得。孟得說:“我第一次來我們學校,可是逛了一整天都沒捨得回宿舍。你這麼早就回去了?”

  “我回去看看我姐回來沒,你知道她到底去哪了嗎。”

  孟得搖頭:“說是有要事得出去一趟,直接跳過我們和馬主任請的假。”

  楚仙有事怎麼不同她說?雲知道:“您這就准假了?”

  “先斬後奏還能如何?說是給大人物給請走的,馬主任都點頭了。”語氣中頗有不悅。

  大人物?

  她更覺奇怪,孟得無奈:“這次名額有限,別人想都不敢想,你們這些富家子女啊,當這是來玩的麼……”

  雲知聞言,卻是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孟老師,這次新文學社的活動,我們中學部總共只有四十二個人對嗎?”

  “嗯,對。”

  “我們浙滬區就有十幾個人了,還有十八個是北京本地的,剩下不到二十人多來自於湖北、廣州、南京。”雲知說:“我不知道大學部是什麼情況,至少在我看來,對中國大部分在讀的中學生而言,根本就沒有參與的機會吧。”

  孟得稍稍一怔,“這次活動是由我校與新文學社共同籌辦的,本意希望更多有才華的學生前來交流學習的,經費本就有限,只提供食宿……”

  雲知說:“付不起的路費的學生,不就直接被淘汰了嗎?”

  孟得嘆了口氣。

  培訓只是一個小小的縮影。

  “像你們上海的大南,還有南邊的幾所大學,每年需要上百塊大洋才念得起書,我們校長已經以及各院長、老師,都在做許多努力,大部分的學費都是政府補貼的,一年縮至三十塊大洋……”孟得說到這兒,又嘆了一下,“當然,也抵得上普通工人三個月的工資了……你怎麼會想起問這些的?”

  雲知垂眸。

  她一度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一樣為籠中鳥,不知天地俱變。

  重生以來她最強大的念頭就是唸書、自食其力,才不枉重活一場。

  真的開始學習,感受知識帶來的力量,再到眼看著伯昀他們離去,她開始思考——如果讀書只是為了過得更好,那麼放棄優越的生活,踏上一條艱難的的路,又是為了什麼?

  當年的沈一拂,身為清廷的既得益者,只在下輪船到湖北三個月,就毅然決然拋棄一切,踏上那條變革之路時,又是懷著一個什麼樣的心情?

  事實上,在聽過馬老教授的話後,她依舊委屈,為往昔,為後來,為理解他的時刻,愈發顯得那漫長到叫人絕望的歲月,都成了微不足道的事。

  直到此刻,都未必真正的感同身受。

  她只是忽然發現,自己能夠踏入這所最高的學府裡,竟是四萬萬國人中的鳳毛麟角。

  非是足夠優秀,只因得天獨厚。

  便如愛新覺羅妘婛,因封建愚昧死在小小的闌尾炎中,世上如她這般的人何其多?

  大多老百姓根本沒有機會接受教育,終其一生,都接觸不到一本《積分學》。

  沉睡者,因無知而矇昧,因循守舊而麻木不仁;覺醒者,因能接觸到光明,才看到那漫天無際的黑暗與高懸於頂的屠刀。

  但凡沉默,或可安度一生,哪怕他們知道,邁出去的時刻,會先觸碰到那根線,仍要義無反顧,仍要高聲吶喊。

  若連醒著的人都沉默,又有誰能喚的醒沉睡的人呢?

  那麼她呢?她又是什麼樣的人?

  孟得拍了拍她的肩,“你怎麼又發起呆來了?”

  雲知的視線移向孟得,認真道:“我是覺得孟老師說的沒錯,我們這些人,是該好好珍惜每一次機會的。”

  說完,同孟得揮了揮手,留下孟老師一臉莫名:咦,我有說這句話嗎?

  楚仙等到晚飯後才回來。

  進門的時候雲知洗漱出來,看到她褪下一身駝色大衣,裡頭竟然只穿著一條光面的襯衫長裙,第一反應是:“三姐,外邊現在才幾度,你穿裙子啊?”

  楚仙鼻子都凍紅了,卻還嘴硬著:“我坐車回來的,走幾步不冷……壺裡有熱水嗎?”

  雲知點頭,楚仙將壺裡的水一股腦倒入盆裡,拿毛巾燙過擰開,洗過一把臉後才舒坦道:“下午孟老師有說我什麼嗎?”

  “也沒有。”雲知問:“你去哪裡了?”

  楚仙換衣服的手一頓,“去見人。”

  “就是問你見誰了。”

  “是我爸爸的朋友,他聽說我來北京,就過來接我咯。”楚仙將毛衣穿好,直接踱向洗浴室,雲知站在門邊,依舊不解:“可是下午一起參觀學校,你也沒必要請假去吧……”

  “我既然去了,自是聊重要的事,這人在政府任要職,爸爸打算在天津做生意,人家邀約我還能不去麼?何況主任那邊都同意了,還要和你一一交代不成?”

  楚仙把話說到這份上,雲知也就懶得再問什麼。

  新文學社的開幕儀式是早上九點,這回大家都起了大早,八點半禮堂就站了半滿。

  所有學生依區域入座,爾後,幾位領導、教授、教員們入場,場內瞬間安靜了下來,孟得做主持,先說了幾句開頭暖場的話,接下來說起蔡校長發言時,所有人都站起身來。

  這就是中國第一個主張實行男女同校改革的教育學家,看去是一個身著樸素藏青色長衫、藹然慈祥的學者,誰能想到,這是一個以一己之力影響了整個國家青年思想的人呢?

  這所大學既有新文化運動的胡適,有知名學者魯迅先生,也有「身上有辮,心中無辮」的辜鴻章。

  皆始於他一句「以造詣為主,兼容並包」。

  雲知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從蔡校長說第一句話起,眼眶就莫名濕潤了起來。

  他先對中學部學生說:我羨慕諸君。回想我從前和諸君一樣年紀時,想入中學而不可得,現在身體不好,想研究什麼學科,卻沒有諸多知識都無從入手,想要一一重學,年齡已大來不及。這是我常常自恨的。

  後又對大學部的學生說: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諸君須抱定宗旨,入法科者,非為做官,入商科者,非為致富。

  校長的發言不長,但他神采奕奕,每一字每一句仿佛都帶著火苗,感染到禮堂中每個人。

  等他下台後,掌聲不絕如縷,連馬老教授上台都等了好幾分鐘才重新安靜下來。

  但又很快再次沸騰。

  因馬詠老教授大致宣布了下新文學社的培訓方式——串課模式。

  簡而言之,在接下來幾天內,所有前來的外校學生,皆可以試讀生的身份選擇旁聽在校生的學科——任意預科學科。

  這對在場所有外校生來說無疑是極大的驚喜。

  尤其昨天才參觀過,今天被告知能和同校生一起上課,豈不興奮?

  雖說等孟得重新上講台,又講明了細則:諸如每個班級最多只能有五名旁聽生,需得提前一天進行登記,每天每人最多旁聽兩門,課後還得準備一篇不少於千字的聽後感,換而言之,這群學生每天都要寫近乎兩千字的小作文,極為優秀的文章有望於《新青年》上刊登。

  能來參加文學賽的,這點課後作業自不在話下,一散會,學生便四散開來積極地去看各學科的課表。

  雲知拿到滿滿的課表後,起初是困惑的。

  這學科之繁多,單是一個文學院,就包含了國文、史學、哲學、教育以及外國語言等等,這種串門式的聽課法子,用意為何?一想昨日和孟得的對話,又有些會意了:單以滬澄之前的選拔標準,能參加文學賽的幾乎都是個頂個的尖子生,這種模式既算是提前甄選,再將他們當中的優秀文章刊出來,也比平時看報紙上的那種大字招生廣告有用得多吧?

  男孩子們行動力極快,雲知只這麼一會兒發怔的功夫,再去登記時,大部分文史類已經滿額。其他幾個女孩子們選了美術鑒賞、音樂舞蹈之類,雲知對這些興趣不大,在校區裡晃來晃去,最後鬼使神差的選了地質學和物理學。

  雖然十之八九應該聽不懂,但就是很想感受一下,她的父親林賦約所研究的科目,還有……沈一拂這位年輕的物理學家,他上的課是什麼樣子的。

  她想法簡單,根本沒料到,次日上的第一堂課,偌大的教室,三十餘人,她是唯一的女生、唯一的中學生、唯一的旁聽生。

  於是,成為了稀有品種一般,令不少倍感新鮮的大一學生們頻頻回頭。

  主講謝老師看她一人貓在後頭,說:“女學生,你坐在最後一排可實在影響我們班上課的質量,要不考慮往前邊坐坐?”

  哄堂大笑。

  雲知當然沒好意思往前坐,謝老師說:“這位女同學想必是第一回聽地質學的課程,有誰主動請纓,來和她介紹一下?”

  這樣的開場比平日的課堂有趣許多,大家爭先恐後舉手,接二連三發言,前半堂課倒成了特供性質的科普課了。

  雖然大半程她都耳根通紅的聽,但她都聽懂了。

  謝老師主要是為鍛煉一下大一新生們的表述和理解力,後半程開始了他們的主講科,沒再與雲知有什麼互動。

  神奇的是,她後半節課儘管聽得似懂非懂,卻是津津有味。

  大概是因為前邊拖了半節課,等鈴聲打響時,謝老師仍不下課,他因一個在他看來很基礎的問題沒人答上來而生著悶氣——即「地質」一詞最早見於哪裡。

  有人說是《山海經》,有人說是《管子》,都沒答對。

  又拖延了好幾分鐘,有男生弱弱舉手:“謝老師,後邊還有小妹妹呢……”

  言外之意是,您要不考慮先放人家下課?

  謝老師這才想起雲知的存在,衝她比了個起身的姿勢,示意她可以先走,雲知一時沒看懂這手勢,以為是讓她起來回答問題,於是起身,不確定道:“「地質」一詞,應該最早見於三國時期王弼所著的《周易注坤》……吧?”

  有那麼兩三秒,謝老師維持著一種呆住的狀態。

  下一秒,他一拍桌,衝著其餘三十多名學生吼道:“這問題連一個中學生都能回答的出來,你們羞不羞,羞不羞啊?”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17 06:48 PM

第六十二章  我來找你

  五格格自幼熟讀四書五經自是不錯,也不至於連《周易注坤》這種偏門的書籍都念過。

  謝老師提問的時候,腦海裡蹦出的這個答案,來自於林賦約與女兒的對話。

  “早在三國時期,魏國的王弼所著的書裡,就有了地質一詞。”林賦約曾說:“在旁人眼裡,這不過是翻山越嶺,與石頭為伍的行當,但在為父看來,我們穿梭在崇山峻嶺中,有山沈遠照,有砂石能解語,能與古今相通,也相信每一步路都不會白走。”

  雲知怔忡時,謝老師宣佈下課,並叫雲知上前:“這位同學是明年高考嗎?”

  她忙說自己才高一。

  謝教授再次震驚,隨即問:“那你明天還來上我的課嗎?”

  這回倒是想也沒想點頭了。

  謝老師跨出教室時,眾人圍上去問她是哪兒的學生,知識面也未免太廣了。

  她頓了一下,說:“我爸爸是學地質的。”

  繼而在一陣“怪不得”的感嘆聲中撤開。

  小小的插曲一晃而過,因被拖了課,她一陣小跑才趕上了下一堂物理課。

  這回,五名旁聽生是湊齊了,雲知意外發現朱竹文也在,還有一個是昨天問她日晷儀的男孩,一見她人就熱情地揮揮手,給她騰了個能看得著黑板的座位。

  物理課的董老師是個較為沉穩的老學究,對於旁聽生的存在並不在意,照常接著上節課繼續往下,“打開書本第二十三頁,上堂課講到光電效應……”

  中學課本還只是停留在力學上,他們聽的一頭霧水也實屬平常。但這一主題對雲知而言尤為特別,一來,第一次聽伯昀說物理詞彙就是『X射線』,二來,她隱約記得在沈一拂的書桌上見過類似的論文字眼,這些蹭離她無比遙遠的領域,頭一次,產生了靠近的念頭。

  上了一堂,就有了第二堂,她意外發現物理和地質有著觸類旁通的部分,一股腦連續七天都沒改過課。連那位董老學究都眼熟了她,某次全班做題時,專程踱到她邊上看她沙沙在筆記本上寫了什麼。

  不看倒好,一看是真大吃一驚——這小丫頭竟將黑板上那一道難度最高的動能大題給算出來了?!

  “你!”一向淡定的董老師第一句話差點沒扯破音,“你這是怎麼想出來的?!”

  雲知:“……”

  她當然不是自己憑空算出來的。

  只是這幾日地質物理混合著上,令她想起了很多屬於林雲知的記憶,或者原就有印象,但她此前無法理解那些公式名詞的意思,一旦領會到一兩處,像是能識別天書裡的某些字句,在密密麻麻的黑板上捕捉到了那麼一丁點兒影子,就這麼無意識的落了筆。

  這一落,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當天一下課,董老師就衝到馬詠老教授辦公室那裡,讓他把林雲知的檔案找出來,他不能放任這樣一個奇才離開北大。

  “你不知道那道題,那本是大二才學的,我是故意拿來考一考我們班的學生,豈能料到她第一個做出來了!十六歲!這姑娘才十六歲,這樣的人才要是從我手上流失,既是我的失誤,也是我校的損失!”

  馬詠老教授徹底傻眼。他傻眼的原因不止是因為一道物理題,而是在董老師趕來前的一個小時,地質學那位謝老師也說了類似的話。

  “我本來以為《周易注坤》只是一個意外,她今天連油田中的無機離子含量都能答的出來,這就絕對不是意外。”

  當日傍晚,馬老將雲知喚到辦公室詢問時,雲知如實道:“那是我從我哥那裡聽來的……”

  “你哥是林伯昀吧?他不是學物理的嗎?”

  雲知總不好把大哥研究石油的事說出來。但那時候補課,天天聽伯昀和書呆子他們辯論這個辯論那個的,連續一兩個月下來,再不會也該會了。

  “他、他對地球物理學也有涉獵……”雲知說:“就像我爸爸,他雖然是主攻地質學的,但他在日本留學時也輔修了物理和化學,這物質科學,都是相輔相成的嘛……總之,真的只是湊巧,那些知識和題目都不是我算的,我萬萬不敢冒領這什麼「奇才」之名。”

  馬老失笑,“又不是寫文章挪用了他人的段落,冒領這詞用在這裡不恰當。不論是你父親還是你兄長,他們所說的你記在腦子裡了,那就已是你的東西了。你是個實心眼的好孩子,我們學校也是可以有主修專業與輔修專業,明年八月份才開始報名,如何選科,還有空,可以慢慢考慮。”

  雲知沒聽懂,“考慮什麼?什麼明年?”

  馬詠老教授笑道:“我前頭說那麼多,竟是白說了。兩位教授都稱要將你收做學生,雖說你年齡小了些,但我校向來是廣納賢才,不全然拘於規章形式,對考生的年齡本就沒有限定,四十歲的學生都照收不誤啊。”

  雲知這回聽懂了,整個人呈呆滯狀,心臟砰砰跳得極快,“您弄錯了吧,我才讀高一啊……”

  “是的。關於這一點我們還需再做內部討論,提早高考的事,最好還得同你們學校的老師商量,看看能否在接下來十個月內令你提前修完後兩年課程。當然,等明年進來,我們也會做個全面的評估,若有欠缺,就先念一年預科,鞏固一下基礎知識,我校今年收的七個女學生,也都是這麼過來的。不過我剛把你這幾日寫的小結都看了,私以為,以你這記憶力和領悟力,念本科問題不大。”

  雲知一時都顧不上區分什麼預科本科了,只覺得馬老的話像是一記重錘,砸得她兩眼開花,走出紅樓時看著滿天星,都像在看天方夜譚。

  三位教授都提議她提早一年高考,言語間不吝溢美之詞,說毫無竊喜是不可能的。雲知起先覺得飄忽,吹了一路夜風後,方始清醒回來。

  什麼奇才,數月前連滬澄的入學考試都頭疼,這回討沾了父兄的便宜,就忘乎所以了?

  可能來到這樣的學校讀書,不正是她夢寐以求的事嗎?有些機會一旦錯過,再要回頭可是要遺恨終生了。

  雲知內心此起彼伏,吃過飯,回到宿舍,正猶豫著是不是該電話祖父商量,楚仙回來了。

  她這幾天一般傍晚之後就沒了人影,晚飯時間也極少在食堂見過,自上次那麼一回,雲知也懶得詢問她的去向,但看楚仙回來褪下大衣,裡頭都是一身精工裁剪的小洋裙,便知又去哪裡赴約了。

  只是她一闔上門,看雲知坐在書桌,主動開腔說:“恭喜你了,五妹妹。”

  雲知愣了一下,莫非是馬老教授說的事已經給傳開了?

  “聽說妹妹的文章被社裡選中了,下一期《青年》會刊登出來。”楚仙微笑著說:“你這段時間這麼拼命努力,總也算是心願達成了,不得恭喜嗎?”

  “你哪聽來的?”

  “通知欄上寫著,怎麼,你還不知道?”

  雲知這才想起,上回好像是說一週之後會公布文學社的評選結果,她一晚上盡想著馬老教授的事,竟然把這茬給忘了。

  楚仙看她滿面懵然,又說:“你畢竟是沈校長親推的人才,得此殊榮,有什麼好意外的。”

  雲知聽懂了弦外之音,“這和沈校長有什麼關係?”

  “誰不知道北大一直想要招攬沈校長啊?這回你入選,不就等同於給沈校長面子麼?好啦,我就是為你高興嘛。”

  雲知忍了忍,把「你有病」硬生生咽回肚裡去。她委實不願和這位三姐姐起口舌之爭,便起身罩上外衣,這回輪到楚仙不解,問她要去哪裡,雲知說:“姐姐都能為我高興,想必大家會更為我高興,我可不得去熱鬧啊。”

  說著拾起作文本跨門而出。

  人一走,林楚仙嘴角上的笑終於掛不住了,“砰”一聲,用力將門關上。

  廊道前堆滿了人,雲知兜了一個大圈,往圖書室方向而去。

  和楚仙單獨呆在一個空間,她寧可去閱覽室擠一擠,等關門回來,想必楚仙也該睡了。

  這個時間的圖書室早沒了位置,她挑了幾本物理學的書,揀了份京報,找了個窗台半倚著,心裡還惦著馬老的提議,心不在焉地掀開報紙。

  某個版面一晃而過,她覺得哪裡不對,復又翻回,一眼看到一則尋人啟事。

  刊登尋人啟事的是沈司令府,要找的人正是沈家二兒子沈一拂,甚至貼了清晰的近照,還有上千塊大洋的賞金。

  她的心重重一跳。

  沈一拂失蹤了?

  不對,他和沈家既然斷絕了關係,不論多久不聯繫也實屬正常,突然刊登尋人啟事反倒是反常了。

  雲知迅速將報紙翻到最前邊,找到了另一條關於刺殺沈邦的刺客險些被追捕到的新聞。

  沈邦……刺客……沈一拂……尋人啟事……

  她看著這幾個關鍵詞,心中生出了莫大的惶恐。

  迅速放下報紙,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吸了三口氣,決定先打個電話給慶松。

  電話區就在圖書館樓下,此時還排著七八個人,她心急如焚,不是沒想過插隊,但仔細一想,若是要找慶松說沈一拂,也不方便讓後頭的人聽去,只能等在最末。

  學生們多是電話給家人,時間短的說一兩分鐘,有的人一聊就是十分鐘,輪到她時,距離圖書館關門只剩不到十五分鐘了。

  圖書館的電話員著急上廁所,給她本子讓她自己記一下通話時長,就匆匆拋開了。

  雲知左右四顧,四下無人,心正慌著,好在慶松的電話接通了,一聽到雲知的聲音,他都慣性似的緊張了,“小丫頭,你不是在北京學習麼,怎麼又來找我了?”

  雲知飛快地道:“你看到報紙上的尋人啟事了嗎?”

  “什麼尋人啟事?”

  “是沈,是我們校長的……我在京報上看到的,他爹重金尋子,也沒講是哪裡失蹤,只尋人。”雲知聲音微微的抖,“我想問問,他有沒有聯繫過你……”

  “上次和你通話之後,我有接過他一回電話,把你說的轉述過了,他說他有分寸。”

  她緊緊握著話筒,深吸一口氣,試著說出自己的判斷:“我總覺得哪裡不對,你、你不覺得這種特殊的時期,這樣的啟事,像是一種變相的……通緝令麼?”

  雖令人不可置信。

  慶松那頭默了一瞬,肅然道:“是也沒有辦法,我們又能幫得上什麼忙?小丫頭,你們家校長上回說,如果哪天你電話我,讓我務必和你轉達一句話,你到了北京只管好好學習,其他事勿要理會。”

  她一時沒留意慶松說的「你們家」這三個字,只道:“我……”

  眼看著電話員回來,她說了聲“好吧”,掛上電話後丟了魂一般折返回圖書室。

  距關門時間只剩下十分鐘,閱覽區零星幾人,她把拿起窗台上的書,一一放回書架上。

  如慶松所說,不論發生什麼事,他們的確都無能為力。

  可她就是忘不了臨別那一夜,他坐在床邊那個欲言又止的眼神。

  要是早知這一面如此難見,當下她就該坐起身,問他究竟在電話裡聽到了什麼。

  最後那本《物理學概論》既厚且重,梯子不知挪到什麼地方去,她踮起腳尖舉高書,怎麼都塞不進去,給手心的汗一打滑,書角差點要砸中她的腦門,一雙寬厚的大手適時的托住了。

  “謝、謝謝……”

  “這本書起碼兩斤重,你這後腦勺,禁不起再得一次腦震盪了。”

  那人如是說。

  若有一日,你想見到一個人,是時不我待,是不抱期望,是有千言萬語想問,是又無處可說,然後,他就忽然從天而降了。

  那瞬間,你會如何?

  雲知緩緩回頭。

  他一手撐在書架上,另一隻手把書放回原位,卻微微彎著腰,這樣的姿態,這一方小小的空間,陰影覆蓋,如同被拘於他的懷中。

  圖書館的燈熄了大半,使得他整個人輪廓都看不真切,但柔和的光斑落在他那高挺的鼻樑,深沉如靜水深流的眼眸看來時,世上除了沈一拂,又有誰呢?

  “你……”她聽到了自己拔高兩度的聲音。

  “噓!”他豎起手指,湊近:“圖書館內,要保持安靜。”

  “什麼時候來的?”

  “你打完電話的時候。”他的聲音柔和,往後一比,“忘了交錢,給你補了。”

  “那你都聽到了?”她鼻頭一酸,聲音低到幾不可聞,“你……你到底……”

  她有太多的疑問,一時間不知從何問起,話在喉嚨卡殼了半晌,“你怎麼會在這兒?”

  他一瞬不瞬看著她,近乎沒有血色的唇微微揚起,沒直接答她的問題,只是輕輕摸了一下她的髮頂。

  這時,圖書管理員清場,催促著要關門。

  “找了你這麼久,不是為了被關在這裡的,出去再說,好嗎?”沈一拂問。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0 12:03 PM

第六十三章  你的答案

  夜不知深,月不知遠,風此起彼伏,人隨光隨影,話無從而始。

  兩人一前一後從圖書館出來,到了一片林蔭道間,沈一拂駐足,微側著身,待她走近。

  方才是怕被人察覺,此時周圍再無旁人,雲知終於得以開口:“你是怎麼知道我在圖書室的?”

  “我到你們宿舍樓下問了個學生,請他幫忙叫你下來,結果他說你不在,我就過來這兒碰碰運氣。”

  雲知一呆,“你就這麼直接問?他們……沒奇怪你是誰嗎?”

  “我就說,我是本校的學生。”他笑,“倒是沒人懷疑。”

  “……”臉皮有夠厚。

  但他這麼一說,雲知才發現,他這一身黑色的中山裝,不知從哪來一副平光眼鏡,似模似樣架在鼻樑上,額髮搭著,微微飄拂,說是大學生也沒什麼不可信的。

  沈一拂看她沒吱聲,問:“你剛給誰打電話了?火急火燎的。”

  “慶松。”

  他愣了下,她看向他,直言:“我看到你的尋人啟事了,就想問他是怎麼回事。”

  “什麼尋人啟事?”

  “你居然不知道?”

  雲知忙將報紙上所刊的複述了一遍,見他蹙著眉,徐徐踱步思忖,她跟著問:“你來北京不是來探望你爹的嗎?是否沒有見著面啊?可是,就算沒見著,他們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找你?你到底惹上什麼事了?”

  “你一連串問了這麼多問題,我先回答哪個。”他笑。

  “都答啊。”她理所當然說,復又想起自己學生的身份,收斂了一下語氣,“不妥嗎?”

  “妥。”

  她也就是這麼一問,沒想到他竟然真的一一道:“我本該是來探病的,到京才知我父親並無大礙,是我兄長想利用我做圈套誘出我的故友。我踏進醫院時,我故友先被引至病房,他沒料到我在場,為顧及我的安危無法下手,這才中計被捕,我……這幾日只能先在家裝裝病,再趁我父親沒有防備時借了他的車,費了點功夫,才把人救出來。”

  若換前幾日,這番解釋她斷然是聽不明白的,但既知沈一拂進過同盟會,這口中的故友十之八九是昔日一起革命的盟友,個中緣由雖不得詳知,但並非聯想不出。

  此時此刻,兩人明明走得很慢,他在說這些話卻微有些喘。

  於是口氣的越是輕描淡寫,那場景仿似越是驚險萬分。

  她無法想象沈一拂是如何把被捕獲的人給救出來,但沈邦可是千年的老狐狸,對親生兒子都能加以利用,區區「裝病」,如何糊弄的過去?

  雲知心下不安,“你真的只是裝病?你看你這個眼下的青色,這麼厚的鏡片都擋不住。”

  他看出她的擔憂,“我只是有兩天沒闔過眼。”

  這不解釋還好,一解釋,雲知更是驚詫:“兩天沒睡了?那你還不去補眠……跑這兒來做什麼?還是說,你把你朋友……”

  “不是。”沈一拂先默了默,像斟酌著如何措辭,一開口,依舊卡殼了一兩秒:“我就,路過這兒。”

  好一個路過。她瞪了他一眼,“哪怕是找藉口,好歹注意一下邏輯吧,沈教授。”

  少女雙手背在身後,端的是訓人的架勢,正當韶華,凶人也怪可愛的。

  沈一拂的心臟又有些失控了,不得不再度停步,說:“雲知,我,可能要先離開了。”

  “去哪兒?是現在?”

  她才發現他們已走到校側門外,門外巷口停著一輛黑色轎車,見他出來時,車的尾燈亮起。

  “我朋友受了傷,我今晚是出來給他找藥的,藥找到了,得送回去。方才說路過,並不是在誆你,真的是路過沙塘路,就想進來走一圈,想著……”卻沒說想什麼,他淡淡一笑,“總之,我運氣好,沒白來。”

  他的一聲笑異常溫柔,可從雲知耳裡溜到心裡,沉甸甸的。

  他本是幾日未曾閤眼,親生父兄正對他進行全城的通緝,更不知明日要面臨何樣的境遇。

  卻在這樣的時刻,說是路過,進來看她一眼。

  一校之長對學生說這樣的話,何其不成體統,沈一拂焉能不知?

  可對她,無論如何想,都想不出更合適的藉口,對自己,無論如何勸,都勸不住自己想要來見她一面的腳步。

  他欲言又止,終說:“我上回留的字條語焉不詳,後聽慶松說你打過電話,我也不曉得這回離開北京又得要多久才能回上海,總該……親自見一面,才好叫你安心。”

  饒只是這一句,說完,他自己耳根先暗暗的燙了。他怕被察覺,示意她先回學校,她卻站著不動,他又道:“回去好好上課,早點休息。”

  她望向他,“沈先生,你確定,你沒有其他話想對我說嗎?”

  他愣住,她抬起自己的手錶看了一眼,道:“從圖書館走到這兒,十二分鐘時間,都是你在說,我在聽,可我也有話想要問你,就……就三分鐘,可以嗎?”

  沈一拂說,“好。”

  其實,雲知只是情急之下這麼說的,她也不知該從哪兒問起。

  假設當下有充裕的時間,她應會先問他和林賦約的關係,再問他關於他們同盟會四君子的故事,或者單刀直入的問他知不知道自己是誰,若不知,直言亦無妨。

  但她也知道,他現在有至關重要的事要去做,不應用這些容後再談的事來牽住他。

  故而,她越是想用最簡短的話求證些什麼,腦子裡反而一片空白,秒針一下一下走過,再不說,人就走了。

  於是先脫口而出道:“馬詠老教授問我要不要明年就來考北大……”

  實則,她沒想問這個……

  他聞言反是有些意外,她忙補充道:“具體的,來不及說,反正就是有這麼一件事。”

  他道:“此事,取決於你的意願和能力,明年考學未必不行,只是……”

  她低頭看了一下時間,只剩一分鐘了,這麼點寶貴的時間,她居然主動挖坑聽他說教?

  “我聽明白了,打住,我還有一個問題!”她舉手打斷他。

  車燈又閃了兩下,沈一拂衝車上的人打了個等待的手勢,回頭,耐心等著她,“你說。”

  眼見不到十秒,她伸手將錶冠往外一摳,秒針戛然而止。

  像耍賴的孩童一般,讓時間停在他將轉身的那一刻。

  好巧不巧,四周風靜,樹靜,人靜,她的心也靜了那麼一霎。

  她深吸一口氣,再度抬眸:“我,我是個耐心很不好的學生,一道題目解不出來,我會較勁直到解出來為止,一個故事沒看完,一宿不睡也想知道結局。我這一生,最不擅長等待,可我做過最久的一件事,就是等待。我一直在等待一個人,給我一個答案。那答案是什麼,我至今無從得知,若聽過之後,我會如何反應,我亦無法想象。可他就像風一樣,走了八千里遠,來去匆匆,每一次都沒有歸期。沈先生,你是雙學位的科學家,所有人都尊敬的教授,你那麼聰明,你告訴我,這一題我該怎麼解?”

  香樟隨風搖曳,他人未動,那雙始終深沉鎮靜的眸卻在顫。

  她知道他無法回答的。

  甚至於,他根本聽不懂。

  十秒鐘,哪裡夠?

  她將錶冠摁回去,十秒鐘走完,果然一片沉寂,一聲不吭。

  她看著他,盡力微笑,“這個答案,就等下次見面回答我吧。”

  月光映入她的瞳,宛然兩點明星,仿佛能照亮心裡至暗之處。

  她鞠一禮,正要轉身,他卻突然伸出手,一手拉她入懷,一手攬住她的背,擁住她。

  不重也不輕,但能聽到他的心跳。

  沈一拂喉頭連動兩下,意識到自己唐突了,又鬆開她,卻沒後退。

  而是拉起她的手,將她的錶解開,又將自己手上的錶摘下來,繞上她的手腕。

  皮面錶帶的扣針穿過最後一個孔,箍好,錶盤調正,“你是二十號回上海對嗎?”

  她訥訥點頭。

  他指著錶間的日曆盤道:“現在是十五,在三十一號之前,我會回到上海。假使被什麼事耽擱了,回不去,那……”

  指尖挪向這一刻的時分和分針,“十點二十分。未必每一天都可以,但只要可以,我會想辦法,讓你接到我的電話。”

  他將她的錶收入懷中,“你的錶壞了,留在我這兒,修好了,還你。”

  “我的錶哪有壞……”

  車上的喇叭響了兩聲,他不能再久留了。

  他說:“我必須走了。”

  她抿了抿唇,不敢再耽誤他的時間,知他顧慮什麼,倒退幾步,跨回到校門內,他往車方向邁步,車窗拉下時,衝她指了指手錶,意思是快回宿舍。

  等車離開,她的大腦才後知後覺恢復反應力。

  踱到校園裡,走到路燈較為明晰的位置,開始端詳這塊手錶。

  表盤是不同角度不同色澤的深藍,錶殼和指針呈金色,黑色錶帶戴著有些年頭了,錶鏡卻幾乎沒有劃痕,可見手錶的主人對此很是珍惜。

  可是,她明明在等他答話,怎麼忽然換起錶來了?還讓她回上海等……

  等?

  他讓她等他。

  ……這是聽懂了她的話了嗎?

  雲知在「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是她」這個問題上糾結到半夜,連入了夢都在彷徨,以至於第二日上課都差些遲到。

  第二個問題雖然答案未明,第一個問題她心裡倒是有了譜。

  蔡校長說自己因年齡大來不及重學許多知識,她尚且年輕,又何必急於一時?

  下課後,她當機立斷去找馬老,告訴他自己決定要學完高中課程再考學,她將竭盡所能,但凡能成,明年自會來試,要是實力不允許,還是一步一個腳印的做好基礎。

  三位教授聽她這麼說,固然略表失望,又難免欣慰,皆覺此女踏實謙遜,目光長遠,不僅是學習能力強,尤其人品也難能可貴。

  而教授們的辦公室都在一棟樓內,此事一傳十,十傳二十,之後兩三天換了課的雲知依舊沒逃過成為關注點的命運。

  等流傳到學生堆裡時,又裂變成了多種版本,再加上文學賽獲獎的光環,她簡直快成了新一屆的啟明星——所有同期學生都在等看辯論論壇那天她的表現。

  雲知心裡多少有些慌亂。

  一有空都要去圖書館看報,半顆心用在關注沈一拂的安危,半顆心用在準備論壇的稿子,每天早出晚歸的,回宿舍時通常見不著楚仙的人,直到她睡著後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三姐才回來。

  是以,在這三四天內,兩姐妹做到了幾乎零交集,直到來京培訓的第十夜,她推開門,一開燈看到楚仙坐在床上,嚇了一跳。

  待看楚仙穿著睡裙,以為是自己打擾她睡覺了,正要拉燈,楚仙忽道:“等一下,五妹妹,我有話要同你說。”

  她語氣溫和,不像是來找她鬥嘴的,雲知放下書,拉了凳子坐下問:“什麼事啊?”

  “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什麼忙?”

  楚仙起身,從床頭拿出一個錦盒,遞到她跟前,低聲問:“明天能不能去個地方,幫我把這個東西還給一個人。”

  雲知不明所以,先接過來,打開一看,竟然是一只翡翠玉鐲。

  她自幼見多了奇珍異寶,只看這糯冰飄花的種質,顏色綠的純正且通透,就知是極貴重之物,哪怕是在前清也是要值上千兩白銀的。

  “你……你這打哪來的?”雲知忙將玉鐲收回錦盒當中,輕放在桌上,“誰送你的?”

  “是我……我爸爸的朋友,他說,只是個小小的禮物。”

  “這都能買下一棟宅子了,怎麼能說是小小禮物呢?你腦子糊塗了?怎麼能收這個?”

  “我起初不知道這鐲子有什麼貴重的,現在知道了,不是讓你幫我還麼?”楚仙也心虛的不得了,“他明天約我去喜樂堂,你幫我還,好嗎?”

  “喜樂堂?”

  “對,就是在八大胡同裡,梨園,看梨園戲的。”

  小七是妥妥的戲迷,雲知當然知道喜樂堂是哪裡。

  “你為什麼不自己去?”

  “我……”楚仙眼圈發紅,“我怕我去了,他會誤會我是……總之,我不能去。”

  “什麼意思,你把話說清楚。”雲知覷著她的神色,“你、不會喜歡那個人吧?”

  楚仙但泣不答。

  她越不答,雲知越是心驚:“林楚仙,你、你來北京是學習的,還是來談戀愛的啊……那對方是什麼身份,什麼來頭,你清楚人家的底細麼你就……”

  “我沒有!我沒有答應他!我一開始……一開始是因為別的原因,為了,對,是因為他說能幫助家裡的生意,我才和他吃過兩次飯,我沒有那個意思的。但今晚,他送了我鐲子,我才知道,興許是之前我令他誤會了……”楚仙握住雲知的手,淚珠一滴滴滑下,抽泣著:“我是真的怕極了。所以,能不能拜託你……”

  “我不去。”雲知拒絕,“你應該把這件事直接告訴祖父,讓祖父來處理。”

  楚仙一聽祖父,嚇得雙腿一軟,坐到地上,“祖父要是知道這件事,一定會打死我的。而且,等祖父來處理這件事,真的成了我們收了別人的東西,到時有嘴也說不清了……必須明天還,拖不得的。”

  雲知沒應聲。

  楚仙拉著她的袖子,極力抑制著自己的哭腔:“今夜他說,待明日我踏進喜樂堂,就是接受他的意思,我真的不能去啊。可你不同,他們都不認識你,你只要拿著這個東西找到一位叫馮匡的人,他會帶你去見他的,你替我把東西還了,就說是我誤收了,直接出來就好了。本來就和你無關的事,他不會難為你的。”

  雲知一時拿不定主意,楚仙竟跪起身,膝行兩步,軟言求她:“五妹妹,算我求求你了,這件事對我來說,要是一個處理不善,敗壞名聲事小,對家裡而言,才是後患無窮。你就當是看在大哥、看在祖父的面子上,幫我這一次吧。我、我也沒說我不去,只是不和你一起進去,我會在門外等你的。”

  這大概是雲知第一次看到林楚仙低聲下氣、六神無主的模樣。

  她哭的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的,雲知再無動於衷下去,少不得要把其他宿舍的人引過來。只能把她扶起來,“哭管哪門子用?你起來說話。”

  楚仙嘴唇仍在發抖:“你答應我了?”

  “你先同我說,他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樣,家裡是幹什麼的?”

  “他……姓余,單名一個岳字,是北洋軍的一個少將,個子挺高的,模樣還算周正……他身邊的人都管他叫大少爺,外人叫他余爺,我叫他余先生。”楚仙說:“反正,你把東西給了他就走,要是早,還趕得及回來上課的。”

  雲知目光落在那錦盒之上,輕輕搖了搖頭,“三姐姐,你都捅出這麼大簍子了,上不上課還有什麼要緊的。”

  楚仙聞言,破涕為笑,“那你這是答應我了嗎?”

  雲知答應楚仙,並不只是出於同情心的緣故,也不是擔心她被祖父打斷腿。

  如果只是被祖父打斷腿就能解決這事,她十之八九是不會摻和進去的。

  事實上,她哄楚仙睡著之後,悄然溜出宿舍,打電話給祖父——接電話的是二伯母,她說祖父和二伯都不在蘇州,有事出遠門去。

  她又打給了林公館,也不知怎麼的,一晚上占線,等到圖書室關門都沒人接。

  這下真成了個燙手的山芋了。

  這種事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軍閥世家相中了漂亮小姐,先以世交的名義接近,再擺桌設宴、共進美食增進感情,贈完定情信物之後搭個瓊台玉閣相邀,也是一套正兒八經的流程。

  正所謂盛情難卻,若楚仙去把東西還了,再走人,小則傷情,大則惱羞成怒,莫說什麼名聲了,這位能不能毫發無損的出來都尚未可知。

  可楚仙要是不去,收了如此貴重的禮,後續的麻煩只會更多,這些軍閥世家保不齊本就看中了林瑜浦的家產,整好借題發揮,趁火打劫,林家可就危矣。

  但換成是她去,只說是楚仙的同學被打發來的,應該能先混過去。

  楚仙一番話中有句是事實,東西得盡快還,留在手裡著實是禍患。

  喜樂堂在京城的梨園行裡算是排的上號。

  小七在童稚之年就愛戲入迷,找不到人的時候,五格格就得帶上府邸裡的小廝一家家翻,翻遍胡同,總能在某一家台下看他手扳台欄,踮著腳尖,目不轉睛望著台上。

  久而久之,她對這一代幾大園子也熟絡,來到街門,就讓黃包車夫停下,往裡走不到兩百步,就看到一個大院門前「喜樂堂」的牌匾。

  楚仙今天難得沒有裝扮,她哭了一夜,眼睛還發腫,還沒走近就停下了腳步,躲在樹後。

  雲知抬表看了一下時間,正是早上九點。

  她從兜裡掏出一張紙,遞給楚仙,紙上寫了馬老的辦公室電話:“我方才在街口那家書肆門前看到電話,如果我十點還沒有出來,你一定要記得通知學校,其他也不用多說,只說我被困在裡邊。你得答應這個,我才能進去,否則,我是不去的。”

  楚仙連連點頭,“半小時,半小時沒出來,我就告訴老師。”

  不到正午,這個時間,戲園子通常不會開鑼,邁入園中,依稀能聽到有人在唱戲。

  園內的夥計聽她說要找余大爺,不敢怠慢,領她穿過前院,不一會兒,果然有個頭戴瓜皮帽的年輕人出來接應。

  “這位姑娘是……”

  “您是馮匡馮先生吧?”她照著楚仙形容的模樣認出了人,“我是林楚仙一起來北京參加文學社活動的同學,她今天早上忽然發起高燒,起不來床,但又說同余爺有約在先,於是寫了一封信託我拿來。”

  錦盒在她挎包內,她也不提玉鐲,只將手中的信遞給馮匡,“勞煩您幫我轉交給余爺。”

  馮匡看她面貌清秀,一身學生裝扮,應不會有假,但又不敢擅自做主,接過信後,請她稍坐片刻,便一路小跑往內。不到五分鐘,很快折返回來,客客氣氣道:“可否請這位小姐進去坐一下,我家少爺擔心林小姐的病情,想了解一下情況。”

  不出所料,對方會找她詢問。

  雲知點頭,緊隨他們穿過迴廊,但見前方水榭上立著一個亭閣,對面搭了個小戲台子,三兩人正上演一齣《桃花扇》。

  古調獨彈,座客設兩座,僅有一人一身棕色皮襖,手持一串碧璽手串,頭微微晃著,顯是正聽戲入了神。

  馮匡躬身上前示意:“余爺,楚仙小姐的同學來了。”

  那人手裡的把玩的動作一頓,“喔?”

  雲知主動上前,只等自我介紹之後,就從挎包裡拿出錦盒,放下離開,未曾想,待那人抬起頭,她才看清那人真容,整個人瞬間呆住。

  這、這人哪是姓余?

  他不正是沈一拂的哥哥沈一隅嗎?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0 02:07 PM

第六十四章  重入沈府

  本來沈一隅的外貌雖遠不及他弟弟來的優越,也算得上是面貌周正——至少遠看不俗。

  可也說不清是哪裡不對,興許是眼白太過,或是臉上的肌肉層太厚,尤其盯著人笑起來的時候,總給人一種略微膩乎的膈應感。

  沒想到,時隔十年,這種衝擊不減反增,直把雲知看得條件反射地瞳孔一顫。

  沈一隅覷著她的神色,“怎麼,小姑娘認得我?”

  既已露出訝異的神色了,雲知再收斂也來不及,索性垂下目光說:“沒有,我就是聽楚仙說「余爺」,還以為是個上個歲數的人,沒想到您如此年輕。”

  她心裡卻在想:楚仙怎麼會和他搭上關係的?沈一隅又為什麼要用化名?難道,他只是圖個新鮮,想玩玩兒而已?那又何必送那麼貴的鐲子?

  沈一隅端詳著她片刻,笑了笑,“在京城,「爺」這個詞兒可並非看年紀的,有的人,一出生就得有一群人喊他「爺」,有些人活到老,便是連親孫子都未必肯喊他一聲「爺」。”

  他說這番話明裡暗裡哄抬了自己身份,換作不知情的,怕已被這氣場打壓了一截。但不論他是沈大爺還是余大爺,此地都不宜久留,雲知禮貌頷首,將那錦盒從包裡拿出來,輕放在他身旁的檀木桌上,道:“楚仙托我來讓我將此物交還給您,她說,東西太過貴重,家裡的老人說什麼也不讓她收,望您能體諒。”

  她故意提及家裡的老人,就是在暗示沈一隅這件事已經知會給林瑜浦了。

  說完鞠了一躬,正要離開,馮匡“嘿”了一聲,伸手一攔:“小姑娘好不懂禮節,我家大爺沒讓你退呢!”

  沈一隅面上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樣,“楚仙小姐自己怎麼不來?”

  “她生病了,起不來床。”雲知說。

  “你是她的同學?”

  “嗯。”雲知說:“煩請您檢查一下。”

  他放下手中那條碧璽手串,指尖落在錦盒面上,輕輕點了點,也不打開,“這裡頭是件貴重物件,楚仙差你來跑腿,對你足是信任啊……你叫什麼名字啊?也是滬澄公學的學生?”

  倘若她不認識沈一隅,此刻大抵會繼續喬裝林楚仙的同學,以盼著矇混過去。但她畢竟同沈家大少在一個屋檐下當過半年親戚,對他這個手指點桌的動作是知曉的——這是他每次試探人的下意識習慣手勢。

  雲知想起那夜接到的他的電話。

  一句故人之女,足以說明他派人打探過沈一拂,且,他知道自己的存在。那麼,他和楚仙約會數次,又怎麼可能不調查清楚呢?

  既然糊弄不過去……

  “我叫林雲知。”

  沈一隅略略挑眉,仿佛有些意外,“雲知……我印象楚仙小姐說她的妹妹就叫雲知……”

  “我是她堂妹,也是她同學。”雲知說:“余爺,我還有課,再不趕回學校,老師可就要發現我翹課了。既以物歸原主,我也也不該叨擾您……”

  “林小姐何必著急?來都來了,不如坐下喝杯熱茶,將這場戲看完再走不遲。”沈一隅道:“上課的事不用擔心,等這台戲唱完,我派車載你回學校,不比黃包車快嗎?”

  他說著,往一旁遞了個眼色,馮匡當即會意,道:“林小姐,我們家少爺就是想問幾句話,一盞茶的時間,你不至於給不出吧。”

  瞅這架勢,她要是不配合,也是走不出這大門的。

  雲知恐他起疑,依言坐下。

  沈一隅舉杯撥了撥茶蓋,問:“你說楚仙家裡人不讓她收禮,我就不知她本人是心意如何,是否這東西一還,她先前許諾我的,也都一併不作數了?”

  雲知一驚:林楚仙收禮就罷了,還許諾沈一隅什麼?

  “我……聽不太懂您的意思。”

  “怎麼,她沒同你說麼?”沈一隅靠著椅背:“楚仙小姐可是答應,願意同我交往的。”

  這回的一臉震驚,雲知實不是偽裝的,“……余爺說笑的罷?”

  沈一隅將茶盞擱下,悠悠哉哉道:“我不姓余,我姓沈,他們叫我余爺是因為我名字裡有個「隅」字。沈家家風嚴明,在某些閒散場合中,不便拿沈家的名頭出來。”

  他自爆身份,雲知反而不知該如何反應了。

  沈一隅:“喔,我弟弟,沈一拂,是你們學校的校長,這樣說你總該懂了吧。”

  雲知心跳驟然加速,她幾乎確定沈一隅現在說的每一句話都在試探她的反應。

  她努力調整著自己的呼吸,看向他,擺出一副長吁一口氣的模樣:“您、您是沈校長的哥哥?您怎麼不早說啊,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他抬起眼皮,仔細盯住她。

  “我……我可能是戲本看多了吧,還以為,您……您……”

  “你以為我欺騙楚仙的感情?不然不然。這個底我是有和她交的,我們初次見面就是在我的家中,她沒同你說過嗎?”

  說個鬼。

  原來那天下午楚仙突然沒影,竟是去沈家赴約?可為什麼呢?沈一隅都三十歲了,且是有妻室的,楚仙沒理由看得上他啊。

  沈一隅淡淡笑道:“楚仙小姐著實美麗動人,後來幾次約會,我亦有些心動,只是我娶過妻子,對她不敢唐突,表白時,也明說了情況,她一口答應,我才贈予信物的……今日見她將此物退還,著實不知是何緣故……”

  此時那台上演到侯方域送李香君定情信物那一段,正唱:“秦淮無語話斜陽,家家臨水應紅妝……”

  沈一隅述說這些,面上卻未見得失落,雲知心中侷促,說:“我對此本不知情,若沈先生實在疑惑,我這就回去,待問清後再來答您不遲。”

  說罷,正要離開,馮匡奉上茶來,沈一隅道:“戲馬上就要唱完了,喝完茶再走不遲。”

  雲知不願碰這裡的食物,只得作勢抿了唇,沈一隅本是用餘光瞟她,不知瞟見了什麼,眼神一凝:“我聽聞林小姐這回培訓的名額是我弟弟推薦的,看來你是頗得他看中啊……”

  “沈爺有所不知,是我們學校名額有限,校長才挪了一個來,並不是專程推薦的。”

  “林小姐謙虛了,我弟弟的脾性我了解,非是有過人之處,他決不會過問這些的。我同他也有許久未曾聯繫了,對他的近況我也是不甚了解,前幾日我聽說他來了北京,正想約他一見呢,不知他這回有沒有聯繫過你們?”

  雲知從見到沈一隅開始,心中就有某種預感,最壞的那種他約見楚仙,哪怕此刻絆住自己,都不是所謂對楚仙的愛慕或追求。

  而是衝沈一拂來的。

  雲知當然說沒有,“我們是和復興中學的老師一起來的,到了北京之後我都沒出過校門呢……”

  “這樣啊。”沈一隅眼睛微微眯了眯,“那就可惜嘍。”

  風從架空的戲台橫空穿過,吹得老藝人的衣服獵獵飛揚,那蘇昆生放聲悲歌:“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等不及落幕,雲知放下杯子起身告辭,“沈先生,再晚我就趕不及了。”

  沈一隅這回沒說什麼,只是才剛奔出幾步,馮匡忽爾一揮手手,幾個帶槍的北洋軍士兵從後邊出來,攔住了她的去路,她回頭,但聽沈一隅“咦”了一聲,“林小姐,你不是來還東西的麼,怎麼送了個空盒子來?”

  但見沈一隅舉著那空空如也的錦盒,投來一瞥,無需辯解,雲知看清了他眼神裡的意思:你今天是回不去了。

  不等她想好對策,後頸忽然重重一下鈍痛,頭重腳輕的感覺撲襲而來,她視線移至身後的剎那,最後一眼是舉掌的馮匡,腿一軟,眼前天旋地轉,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雲知陷入了短暫的昏迷。

  在一度無盡的黑暗中,她能感覺到自己被人搬動,方位在不斷挪移,僅存的意識告訴她,她被帶離了喜樂堂。

  不知楚仙報警了沒有?

  一片混沌中,時間和空間被扭曲成奇形怪狀,她分不清過了多久,五感逐漸恢復,忽感到冰冷的手指自臉頰掠過,她渾身起了雞皮疙瘩,牟足了勁睜眼!

  頭頂是羅綢幔帳,床邊有個婢女拿著一塊濕潤的方巾,見她突然醒轉,訝然了一下,踱到門邊對外邊道:“那位姑娘醒了!”

  雲知捂著後腦勺坐起身,在陌生的空間裡,先下意識裹了裹身上的襖子,隨即才開始觀察四周。她發現自己人處在一間屋子裡,單看床幾椅案的裝飾擺設,是最經典的清式風格,此時天色已黑,推開窗的時候,只見外頭有個小小的院子,兩士兵,帶著槍,守著月門。

  她終於醒過神來。

  這裡是……沈府。

  畢竟是昔日住過的宅邸,哪怕這個院子不是她婚後住的東院,這種四方院落的設計,她一眼就能認出來。

  一顆心提在嗓子眼,一頭思緒凌亂交錯。

  她想不明白,沈一隅把她擄到自己家來做什麼?

  但聽皮鞋踩地之聲臨近,門簾被掀開,果然是沈一隅。他換了一身深色錦緞長袍,看到她醒來,不哭不鬧的站在屋裡,眼中帶起一陣訝異,問一旁的婢女:“醒來多久了?”

  “回大爺的話,剛醒。”

  “都先退下。”

  沈一隅發了話,身後幾個僕從婢女一併退到門簾外。

  “我以為,像你們這樣的女學生遇到這樣的場面,早就哭爹喊娘了。”他撩起袍子坐在圈椅上,看她神色冰冷,不以為意:“林小姐不必緊張,我要是想對你做什麼,也不會帶到自己家裡來。來,坐。”

  雲知站著不動,“沈爺此舉是什麼意思?”

  他手裡仍持著那串碧璽,饒有興味地打量她的神色,“你不妨猜猜看,若是猜中了,我可以考慮放你回去。”

  沈一隅從來不是什麼守信的正人君子。

  她抿了抿唇,不接這一茬,“哪怕是我姐姐得罪了您,你也沒有必要抓我。”

  沈一隅重新打量了她一次,“你倒是挺有戒心的。不過,到了這份上,咱們又何必兜圈子呢?林雲知小姐,不瞞你說,我第一次想要請到家裡做客的人從來都不是林楚仙,而是你。”

  雲知一凜。

  沈一隅翹起二郎腿,點了一根煙,拖著低啞的嗓音道:“怎麼,是不是又要說你不明白我為什麼要請你?”

  她臉色白了白。

  沈一拂說過他的父兄要利用他來誘出那群革命者,那麼,沒有比她這故人之女更適合的魚餌了。

  看她依舊不吭聲,沈一隅起身踱到她身側,她不自覺往邊上縮了一步。

  “最初,我只想請你到家裡來坐一坐,未料到來的人竟然是你姐姐。後來我送她回學校,不過隨口說了句「我爹急著想給家中那不成器兒子找個新媳婦」,她便巴巴的往上湊,有意無意的問起我二弟,你說有趣不有趣?”

  原來如此。

  楚仙以為他說的那個不成器的兒子是沈一拂。

  實際上,沈家的兩個兒子都結過婚,有過妻子,且沒了妻子。

  而她,至始至終都是衝著沈一拂去的。

  “我本來還以為她和我二弟有什麼,想問出點什麼呢,後來才發現那只是她的錯覺,她對我弟弟根本毫不了解——”沈一隅停頓了一下,語意有些輕蔑,“我二弟,也是瞧不上她的。”

  雲知目光微微滑過去,“你知道她的心思,又為什麼……”

  “向她表白?”沈一隅說到這裡,嘖了一聲:“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何足為奇?”

  不對。

  沈一隅固然是個花花公子,但刺客被劫,弟弟失蹤,他沒必要在這節骨眼上把時間浪費在女人身上。

  雲知意識到關鍵點,倏然抬起頭盯向他,“你知道她會拒絕,但又不敢當場拒絕。你讓馮匡暗示她,倘若今日踏入喜樂堂赴約,就代表她接受了你的心意,只怕這後邊還有一句……「若是不願,就讓你妹妹拿著玉鐲還來」之類的話吧?她不同我說你姓沈,只能是你們的提點……因為你知道,我若一開始就知曉你是誰,根本不會踏入喜樂堂。”

  沈一隅原本在她身側踱圈,聞言一頓,手中的煙絲掉在地板、以及她的皮鞋上。

  “能一葉知秋,不愧是我二弟看中的女人。”

  雲知的心徒然收緊,當即否認,“沈公子,我想您是誤會了,我同沈校長並不是這種關係,他對我雖有些照顧,也只是看在我大哥……”

  “小丫頭,你看著外表純良無害,說起話也頗是周全。白天在戲園時,爺都差點給你矇混過去了。”沈一隅彈了彈煙頭,復吸了一口,極是遺憾道:“可惜,你還不知自己是哪裡出了紕漏……”

  他勾起唇角,抬了抬自己的手腕。

  她下意識瞄向自己手中那塊錶,心一下子墜到谷底。

  “這塊錶,是我大娘臨終之前送給我二弟的,他向來隨身帶著,寶貝得緊。”沈一隅笑道:“前幾日我見著他時還看他戴著呢,這會兒卻出現在你的手上,不如林小姐來告訴我,這是何緣由,你與他……又是什麼關係呢?”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0 05:07 PM

第六十五章  償還此債

  她與沈一拂算是什麼關係呢?

  那夜天太晚,夜色太黑,她的心太過急切,問了他那些似是而非的問題,他是什麼神情也看不清。就連這塊錶,也是在倉促中戴上,饒是心裡有過一些猜想,更多還是彷徨的——興許沈校長只是為了給她定定心?

  此時卻被告知這是他母親留給他的遺物……

  手錶上的指針指向七,距離早上踏進喜樂堂,已經過去了將近十個小時。

  她心如擂鼓。

  沈一隅原只是試探。

  他打心眼裡是不認為自己那死腦筋的弟弟能夠鐵樹開花,更別提對方只是個半大的姑娘,至多就是看在故人的面上給她照顧。此間分量本就夠足。

  可他將自己的手錶給了她……

  事出反常必有妖。

  沈一隅看她像被他戳中了什麼,不給她醞釀說辭的時間,假惺惺道:“林小姐,我無意為難於你。你只要開誠布公的告訴我,我弟弟何時何地,為何要將這塊手錶給你,他此時人在何處?話說清楚了,我自然送你回去。”

  雲知有點站不住了,扶著邊上的凳子坐下,半晌,道:“既然被您瞧出來了,我沒什麼可隱瞞的。沒錯,我同沈校長他……私定終身了。”

  沈一隅聞言,差點給煙頭燙著了手:“什麼?”

  “不是您問我同校長的關係嗎?”雲知說:“校長說,他心悅於我,以此表為信物定情。”

  沈一隅的臉沉了下來。

  他本來只因沈一拂劫走要犯,在此期間同這小姑娘見面而奇怪,私心裡認定是有其他緊要之事。他前頭一口一句「我二弟看中的女人」,為的是突破她的心理防線——這般涉世未深的年齡,乍然被擄到家中,醒來第一時間受到如此盤問,自然要嚇得什麼都給抖落出來。

  沒想到她竟順著話茬承認了。

  沈一隅眸色變冷:“林小姐,我勸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

  “真是奇怪,方才是您逼我答的,我現在答了,你又非說我沒有想清楚……”

  沈一隅“呵”了一聲:“好好好,你既然和我弟弟定了情,開始怎麼不說?”

  “沈大爺用這樣魯莽的方式將我請到您家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要棒打鴛鴦來著,我哪敢認啊?”雲知用手捋了捋散在額前的碎髮,“但被你發現了,我也沒必要非要藏著掖著啊,認就認了,我又不是配不上他。還是說你們不滿意我,想讓我離開沈校長?”

  沈一隅咬了咬牙關。

  這小姑娘說起話來綿裡藏針,再這麼友好的聊下去,不知要被繞到幾時。

  “林雲知,你是林賦約的女兒,你父親是幹什麼的,你我心知肚明。”沈一隅終於直入正題,“你父親身故之後,他的那些同夥群龍無首,便攀上了我弟弟,如今犯案後逃離……”

  他說到群龍無首時,雲知卻是心頭一震。

  沈一隅冷冽道:“你可知曉,光憑你是你父親的女兒,我就可以把你抓到陸軍大牢中審問!我客客氣氣請你到我家來,好茶好水招待,你最好不要有恃無恐……”

  雲知截斷他的話,“可我確實不知他們去哪裡了,而且我不認識他們。”

  “你若沒有戴這塊錶,我還能考慮信你一次,可小姑娘……”沈一隅道:“我弟弟會在危難之際見你一面,你說什麼都不知道,我能信你?”

  雲知:“……”

  這算不算是天大的烏龍?

  “沈大爺,我爸爸做什麼,向來不會將家眷牽扯進來,沈校長也是一樣,我說過了,他找我只是純粹因為……他想見我,並非你想的那樣……你要是不信,可以等他回來自己親口去問他,何必要刁難我呢?”

  沈一隅閉了閉眼,沒憋住氣,一腳踹翻了邊上的圈椅。

  他不怒反笑,“想不到林小姐還挺上道的。你就沒有想過,你和我弟弟既然有情分,我這做兄長的,要是不好好招待你幾日,豈不是說不過去了。”

  這是要軟禁她的意思。

  “我是個學生,曠課一天已是違規的,要是見好幾天,學校也不會同意的!”

  “要是因為這個,林小姐不必多慮。你家裡有急事,必須即刻離開北京,相關的離校手續你姐姐都會幫你辦理的。”

  雲知的臉上終於流露出一絲崩壞的神色,“不可能。她不會……”

  林楚仙再討厭她,還不至於惡毒到這種地步。

  沈一隅冷笑:“楚仙小姐拒絕我心意在先,將我那價值連城的傳家寶弄丟在後,妹妹不見了還賴在我的頭上,非要報警,結果反被警察當成了賊,要不是我出面保釋,她都還沒辦法回學校呢。你說……鬧了這麼一齣,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

  聽得此言,雲知的第一反應是:楚仙這豬腦子,和她說了讓老師報警,她怎麼自己出面了?

  下一秒卻反應過來——她是怕事情告到學校,一旦鬧大,就沒有迴旋的餘地,她報警只說妹妹失蹤,興許警察進了喜樂堂沈一隅就會放人。

  雲知一時氣極,只恨自己低估了這位姐姐的下限,把人性想的太簡單。

  可話又說回來,對方既是沈家,就算是學校出面,又能如何?對方是不折不扣的兵匪子,沈一隅還能和她這麼聊幾句,顧忌的不是什麼大學,而是林瑜浦吧。

  她道:“林楚仙就算有意隱瞞,瞞得過初一也瞞不過十五……我們本該下週就回上海的。”

  “可不是嗎?”沈一隅很樂意看她失態的樣子,“可細細思量,倘若你再也回不了家,就像……消失在這個世上一般,你認為,她敢告訴家人,你是她弄丟的嗎?”

  雲知心裡“咯咚”一聲。

  “你可知楚仙小姐最讓我欣賞的地方是什麼嗎?”沈一隅說:“是她懂得一句話,識時務者為俊傑。”

  她拿指甲死死摳著掌心,強迫自己再冷靜些,到底還是漏了怯,“沈先生……我不明白,你將我困在沈府,到底想要什麼?”

  沈一隅攏了攏袖子,“林小姐蘭質蕙心,我都說了這麼多,你怎麼可能還會想不明白呢?當然,你還有一晚上時間可以想,希望明天等我過來的時候,能聽到滿意的答案。否則,之後會不會發生一些不盡如人意的意外,我也不能保證啊。”

  言罷,徑直跨出門去,雲知想要追出去,卻被僕役攔下。

  “今夜人就留你院子裡,這丫頭鬼得很,可得看好了。”她聽到沈一隅對別人吩咐說。

  “是,爺。”卻是個女子的應和。

  他人一走,雲知再也支撐不住,膝蓋一軟,跌坐回椅子上。

  從她醒來發現人身在沈府之後,沈一隅將她藏在此處必有其他用途。

  所以她才反其道而行之說自己與沈一拂私定終身,從沈一隅口風中,她唯一能挖出來的一點有用信息大概就是……他想用她做餌。

  沈一拂說過,他的父兄能夠利用他甕中捉鱉,更別提是她了。

  唯一能確定的是,多留一日,對她,對沈一拂,只怕都多一分危險。

  雲知重新攢回力氣,扒開窗縫,開始觀察四周。

  此處不是沈家的正院,應該是西南方向的偏院,府裡有那麼多雙眼睛盯著,別說逃離沈家,溜出這個院子,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總不能坐以待斃。

  這時,門外傳來剛那女子的聲音,正同門外的婢女囑咐著什麼,雲知越聽越覺得聲音耳熟,不等回神,看那女子跨入屋中,視線交接時,雲知張口結舌,一剎那呆了。

  這女子光看臉龐大概二十四五歲,一頭平髻貼著頭皮,末端的髮帶形似燕尾,這一副少婦裝扮,少說又平添了幾分老成。

  雲知盯著她好半晌,心裡有了答案。

  茜兒。

  自幼與她一起長大的陪嫁丫鬟,說是情同姐妹也不為過。可在五格格過世前夕,卻成了沈大少爺的通房丫頭,再也沒有見過。

  多年不見,雲知一時間無法將眼前這深閨婦女同記憶裡那愛吃愛笑的茜兒視若一人。

  一旁的婢女喚了一聲“小夫人”,這女子輕輕頷首,同雲知說:“姑娘且在我院中安心住著,有什麼需求只管吩咐下人,只要不出院子,亦可自由走動。”

  她聲音輕輕柔柔的,明面說著客氣話,眼裡更多的是冷淡,對於沈一隅突然在她院中藏個女孩子這件事,根本毫不關心,也無所謂。

  茜兒說完之後,轉身欲離,雲知上前一步:“這位夫人,我可以單獨和你說幾句話嗎?”

  此話一出,屋裡屋外的婢女和僕役都看了過來。

  茜兒眸光微轉:“姑娘有話,直說無妨。”

  雲知抿了抿唇,沉聲問道:“我……我聽她們喊你「小夫人」,你是這兒的夫人吧?沈大爺將我軟禁於此,你都不好奇我是誰嗎?”

  “爺的事,我只聽吩咐,不問因果。”

  茜兒看她不再說話,徑自離開。

  雲知不敢魯莽。

  茜兒住在這單獨的院落中,說明已抬升為妾。依沈府規矩,想來是她已和沈一隅生兒育女,出嫁從夫,她自是不能同茜兒相認的。

  且不提她不會信,哪怕是信了,又豈會幫她呢?

  茜兒雖然不關心她的因果,但晚飯還算打點妥帖,三菜一湯端進屋中,雲知簡單墊過肚子後,索性以消食為由,在院內晃起趟來。

  畢竟小夫人說她可隨意走動,小婢女不好多攔,只能尾隨。

  只一圈下來,她大致得出幾個結論——牆太高,翻不了,唯一能通向外的垂花門有兩個人輪番看守,都持著槍,沒有硬闖出去的可能。

  可謂一無所獲。

  唯一知道的是,這院子裡沒有孩子的痕跡。

  雲知倒是從婢女那兒套出了一兩句話——小夫人早些年有過身孕。

  有過,言外之意是後來沒了。

  夜色正濃。

  雲知心事重重坐在廊前,望著疏疏淡淡的樹影,想起茜兒那雙毫無光彩的眼睛,說話沒有力氣似的,仿佛生了場大病,身子骨很是孱弱。

  和記憶裡那個話匣子一樣的丫頭,簡直判若兩人。

  正一籌莫展,隱隱間聽到一陣琴音,從茜兒那屋中傳出,盤旋於泠泠月色下。

  雲知只聽了一小節,疾步穿過院子迴廊,直到正房門前停下。琴的尾音拂過,她無視身後婢女的叫喚,用力將門推開。

  茜兒倏然抬頭,驚異之中,婢女跑來,“小夫人,我都攔過了,是她……”

  雲知邁步而入,望著微微失措的茜兒:“夫人可否讓我也彈一曲?”

  “你也會彈琴?”

  “我受夫人琴音說感,一時技癢,不介意切磋一下吧?”

  “小夫人……”婢女似有疑義,茜兒擺了擺手,示意她退出去,對雲知說:“我以為你們這樣的新式學生不會彈這種琴。”

  說著起身,騰出座來。

  雲知坐下,看到那瑤琴上垂著的琴穗,她指尖撥動琴弦,只一小段音節,仿佛在靜謐的空氣中劃出一道光,茜兒手背擋在嘴上,身子像是僵住了。

  弦音低鳴而出,她撫了一曲塵封的『可期』。

  方才茜兒彈的那首曲子叫『流年』,是小七編寫的曲子裡最令人動容的一曲,在妘婛出嫁後所創的。他看姐姐獨守空房,就將所有流年譜成曲交給茜兒,吩咐她可彈給姐姐聽,逗逗姐姐,可沒料想茜兒第一次撫琴時,妘婛竟哭了個稀裡嘩啦。

  昨日正韶華,今日成流年。

  小七聽聞後,便將這曲變更成了更活潑生動調子,改名『可期』。

  往事皆可擲,來日定可期。

  尚未彈完,茜兒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怎麼懂這首曲子的?”

  雲知喉頭微微更著,沒答。

  茜兒的聲音都抖了,“我問你怎麼會這首曲子的?”

  雲知眼前水霧本能模糊了一下,卻沒眨眼,她抬眸,看到了茜兒泛紅的眼圈。

  琴聲是不會騙人的。當雲知聽到茜兒所奏的『流年』時,幾乎能斷定,茜兒從未忘掉過去。若非是心念故人、或是故去的人,那首本沒有那麼悲傷的流年,如何能被彈出這無盡的思念和孤獨?

  茜兒是她的貼身丫鬟,而小七又總是跟著姐姐跑,說的再羞人些,幼年時嬤嬤不在時,小七拉過臭臭都是茜兒幫忙收拾的。

  茜兒小她一歲,長小七一歲,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中,茜兒從未缺席。

  雲知決定賭一把。

  “是七爺教我的。”

  “你說誰?”

  “七爺。”雲知低聲道:“祝枝蘭祝七爺,以前姓愛新覺羅。”

  茜兒的手從她手腕上離開,“你……認識七爺?”

  “我是他……義妹。”雲知垂眸:“在上海,他是我最親近的人。”

  茜兒全然不知小七的狀況,只喃喃道:“七爺……七爺還活著,還活著……”

  “你不知道嗎?”

  她搖頭,“清政府沒了,我就聽說他離開了北京,我好久沒有聽過他們的消息了……他……好嗎?”

  雲知心中有了決意,咬牙搖了搖頭。

  “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雲知看向她,“我聽七爺提到過你。你叫周茜,是隨格格陪嫁到沈家來的,從前……他們叫你茜兒,對嗎?”

  茜兒眼眶一熱,竟是緊張了,“七爺提起過我?真的嗎?他、他說我什麼了?”

  “他說……你是他見過最聰明的小丫鬟,只是在一旁瞧著,就能學會很多曲子。”

  這話自是假的,小七沒說過這樣的話,這話又是真的,是小五的真心話。

  雖然很抱歉,眼下,她只能騙茜兒了。

  雲知留神外邊,將聲音壓得更低:“茜兒夫人,我既是沈二少爺的學生,也是七爺的義妹。沈大爺這回把我軟禁於此,表面上是想要誘沈二少爺回府來,實際上是想要對付七爺的……否則,他抓我一個小小的丫頭做什麼?你與七爺曾也是主僕情深,可否幫我?”

  茜兒眉梢間有猶豫,但也只是一霎,竟很快問:“你要我怎麼幫你?”

  “可以幫我給七爺打個電話嗎?”她問:“就告訴他我被困在這兒了……”

  “電話?”茜兒搖了搖頭,“抱歉,我……我從未見過電話,也不知如何打。”

  雲知難以置信,“從未見過電話?怎麼可能呢?沈府到現在都沒有安裝電話嗎?”

  “我聽說老爺的書房有一個電話。可我自從進了這院子,別說是出府門,就連正房正院都極少踏入……你忽然讓我打電話,我是辦不到的。”

  極少出府門……從未見過電話……

  雲知不自覺難過起來:“茜兒,你這些年……是怎麼過的?”

  這語氣令茜兒徒然一驚,“林小姐,你叫我什麼?”

  “抱歉,失禮了。”雲知收斂了神色,“我就是一時間難以想象,現在已經是民國了,你怎麼可能還足不出戶呢……”

  茜兒明白她的話外音,倒不以為意,只淡淡苦笑:“曾經有人和我說過,高門大宅的墻砌起來,不是為了防盜匪的,是為了不讓墻內的人看到外邊的天。”

  此話,是五格格曾經說過的。

  “不是的。那時是……此一時彼一時,只要你願意的話,可以嘗試走出去的。”

  茜兒寂寂地道:“林小姐自己還出不去,怎麼還替我操起心來了。”

  雲知神色一黯。

  是啊,她都自身難保了……

  “如果夫人無法幫我打電話,那麼,還有一個方法……”她走近,湊到茜兒耳畔,說了幾句之後,再退後一步,“我知道這是為難夫人了,但我是在是無計可施,只能想到這個法子了。當然,你若不願意……”

  “好。”茜兒道:“我答應你。”

  她一口允諾,雲知反倒驚了,“你說真的嗎?”

  “此舉風險不小,林小姐要想好,一旦被大爺察覺,以他的脾性不會輕易饒過你的。”

  雲知卻說,“我處境如此,賭一把又有何妨?可是你……你怎麼就這麼答應我了呢?你……就不怕被牽連嗎?”

  茜兒回到琴前,低眸,輕撫,“你是一時處境如此,我是這一生如此……我快有十年,沒有聽到有人同我說,關於我的過去的事了……我以為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記起我了,你剛剛和我說,七爺覺得我是個聰明的小丫鬟,我真的很開心。”

  可唯一讓你高興的話,卻是我編造的。

  雲知在心裡和她說了聲“對不起”,又道:“等我見到了七爺,我一定告訴他,你……”

  “林小姐,我幫你,不止是為了七爺。你方才說七爺認你做妹妹,知道我為什麼一點兒都沒有懷疑嗎?你像極了一個人,撫琴的樣子,說話的神色和語氣,都像極了她……我欠她一條命,這輩子是還不了了,今日幫你,就當作是償還一些這輩子都償不了念想罷。”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0 05:36 PM

第六十六章  峰迴路轉

  雲知不知茜兒說的欠一條命指的是什麼,但大致意識到,她口中的那個「她」,指的是自己。

  茜兒何時欠過她什麼?她本來就是得闌尾病去世的,與茜兒又有什麼相干?

  “我……可以聽這個故事嗎?”雲知緩緩開口,“夫人既說我像那個人,也許今日相見,也是一種因緣呢?”

  她這樣的說法,並沒有什麼說服力,可茜兒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林小姐且坐下吧,這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清的故事。”

  她吩咐小婢女去廚房看燉品,拾起一塊毯子蓋著膝,須臾,方才開了個頭:“她是我家格格,是七爺的姐姐。”

  雖早有答案,聞言,心頭還是忍不住一震。

  “別人總說格格跋扈刁蠻,卻不知她待人真誠,待我也是極好。”她娓娓道來,說著那些和五格格點滴小事,有些雲知記得的,有些則根本沒有印象,但回憶起過去,茜兒的眸子中好像有光,王府的歲月是五格格的青春,也是她的。

  “我們家格格自幼便心儀沈二少爺,二少爺也曾說過,待他留洋回來就會娶她為妻。兩人多年沒見,難免生分,本來還以為處一處就好,誰知二少爺一見面卻問能否暫緩婚期,將我們家格格氣得不行。”茜兒說起往昔,仍舊一口一句「我們家」,說到此節,眸光逐漸黯淡下來,“可格格卻不知,當時,二少爺被她趕出去,前腳踏出王府,又折返回來了。”

  雲知身子微微前傾,“他回來過?”

  “他讓我等他片刻,片刻後,他帶了一張紙鶴,讓我務必交給格格,我一看那紙鶴滲著墨,猜他是去附近哪裡寫了一封信,便問他,「有什麼話不能當面同格格說」。他欲言又止,只說有些話不能給第三人聽去,他還讓我轉達給格格一句話……他說,「在亭子時多有不便,有些話非是真心,我相信的,只要是五妹妹,她看了這紙鶴,當明白我的心意」。”

  雲知乍然聽得此言,再一回想,已有了三分猜:“那紙鶴呢?”

  “我回院子時遇到了府裡的管事,他質問我二少爺在門外和我說什麼了……當時才知二少爺所說的多有不便是什麼意思。我本不該交出紙鶴,可管家是王爺的人,我害怕的緊,就把二少爺的幾番叮囑拋諸腦後了。管家看過信後神色大變,要我嚴守這個秘密,若因我攪黃了婚事,王爺定不會輕饒。”

  雲知雙手揪緊衣擺,“那、那張紙鶴上寫了什麼,你瞧見了嗎?”

  茜兒輕輕搖頭。

  “你為何不把這件事告訴格格呢?”

  茜兒抬眸,“姑娘豈知我沒有說的?”

  雲知心中紛亂,顧不上更周全的說辭,“你說欠了她,要照實說,怎麼能算是欠。”

  “姑娘說的是。我怕說了,五格格會去追問王爺,會被問責,後來格格又去找王爺說退親的事,鬧的天翻地覆,我更怕格格知道此事,恨我惱我,只能死死瞞著,絕口不提。我盼著待格格嫁入沈府,與二少爺琴瑟和鳴,再不要提及此事。此乃一錯。”茜兒說到此處,更咽了幾秒,“而二錯,是大婚當日,二少爺從席間下來,進房門前……”

  他將周圍看熱鬧的人都趕走,手搭門前,遲遲沒有推開。

  茜兒候在門前,卻聽他輕問:“那紙鶴……你有沒有親手給她……”

  她心本就發虛,看他醉醺醺眼神更是害怕,連連點頭。

  “所以……原是我賭錯了嗎……”

  茜兒不知他所言何意,爾後二少爺跨入屋內沒多久,聽到他與格格爭吵的聲音。

  “我萬沒料到二少爺會逃婚……若非此故,格格也不會日益消瘦,茶飯不思,才新婚半年就病故而去……”

  “別說了。”雲知倏然起身,緊緊攥著拳,已極力忍耐著,她奪門而出,差些撞上端燉品的小婢女,只到了庭院,還是抑制不住的落下淚。

  本不該在這時失態的,可心扉被撕扯,傷疤被猝然掀開,如何再鎮定自若?

  當有一天,你以為能夠試著與過往和解,卻忽然有人告訴你,一切都錯了……

  她一直耿耿於懷的,琉璃亭的客套是緣自何故,她想過,是因為時間、因為距離、因為觀念、或是因為變心……每一種可能性都想過,唯獨沒有想過這個。

  她背後站的,是不惜一切代價都要同沈家聯姻的阿瑪,是大廈將傾忙著屠戮革命者的朝廷;而他,一個即將踏上一條不歸路的少年,臨別前夕,冷著臉走到她的面前,終究是少年心性,狠不下心腸斷個乾淨,將最後一絲不忍斷開的情念寄在一張小小紙鶴之上。

  他堅定的相信他的五妹妹在看過紙鶴之後,會明白他,等來的,又是什麼呢?是當天夜裡王爺就拿著那紙鶴衝到沈家興師問罪,還是病弱之軀遭受了一頓慘無人道的家法?

  忽然間,她不想知道那紙鶴裡寫的是什麼了,也不想知道之後又發生過什麼。

  一想到,在看不見的角落,他嘗盡的錐心刺骨的痛亦始於她,就難過的無法呼吸。

  每一次錯過,像每個人都有過錯,細細想,又仿佛誰都沒錯。

  雲知迷惘了。

  明明最初,不是很美好的嗎?

  少女會在給他的相片後寫著「等君歸」,而少年郎會將她贈予的匣子密碼改為「等我回來娶你」。

  這苦難和背負,是從什麼何時起,怎麼會沒有盡頭?

  風起樹搖,有花兒片片飛落,再一看,不是花,是雪。

  初雪已落,想見的人在遙不可及的遠方。

  正如她離世的時候,雪夜茫茫,回眸處空無一人;而他在她墳前跪了整整一天,天降大雪,一朝別離隔陰陽。

  沈琇,小時候你總說來日方長,可我們每一次的相逢都如此短暫。

  若這一回,我不能平安離開,該如何讓你知曉,我早就不怨你了呢?

  與此同時。

  火車站前,坐在站台上的沈一拂叫人一拍肩,“一拂,發什麼愣?”

  “沒什麼。”沈一拂看著天空飛舞的雪花,像吹落的梨花瓣零零落落的,“今年的雪下的比往年還早,就怕今夜會特別冷。”

  身後的同行者說:“反正都要離開北京了,到了南邊就暖和了。”

  沈一拂默了默。

  “一拂,現在全城都通緝著你,你跟著他們,反而得給大家惹麻煩,當務之急,先保重自己。”

  “明白。”

  “明白就好。但願守過了寒冬,能盡快等來陽春吧。哎,車到了……”

  “哐噹哐噹”,列車停下時,旅客們排隊進車廂,那人拖起皮箱,叫沈一拂快快跟上,見他遲疑在原地,又踱回去,勸道:“你不是說上海有你要等的人嗎?當年你就是這麼想要兩頭都顧,結果兩頭都……”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沈一拂打斷他的話,“走吧。”

  等到“嗚嗚”兩聲鳴笛響起,火車再度駛動時,雪越下越密,像天幕織成一面白網,什麼也看不清了。

  雲知站在院前淋了一陣雪,拿袖子擦乾眼淚,回到茜兒屋內時,臉色已恢復如常,“抱歉,我方才……想到了一些自己的事,有些失態,夫人莫要見怪。”

  茜兒述說著這段難以啟齒的過往,亦是心神俱耗,她看得出雲知是個有故事的女孩,沒多計較,但聽雲知說:“如夫人所言,我說的計劃風險不低,為策萬全,我需要您更多的支持。”她再度走近她身畔,輕言說了一番話,“不知這樣,您可否應允?”

  沈家到底不是真的鐵獄銅籠,要逃出去也並不算天大的難事。

  守門的兵是站了一夜沒錯,但他們喝著摻了點安神效果的水後,就難免頻頻犯睏。等次日天亮,沈一隅來時看他們靠著牆打著盹,氣急敗壞一頓訓斥,衝入空空如也的房間,再一搜內院,哪還有雲知的身影?院內的婢女僕役都被叫出來挨個問話,有婢女說方才還見過人,她就是上了個茅房怎麼就不見了人?

  沈一隅掐算時間,人沒走遠,都顧不上問責茜兒,當即帶人出院搜羅。

  他們前腳邁出院子,雲知後腳從後廚中的儲水缸裡爬出來,換上事先準備的丫鬟服飾,由茜兒帶著光明正大走出月門。

  這樣聲東擊西的法子,算不上高明,但要是院子裡的女主人願意配合,降低了戒心,那又不同了。畢竟人是從西苑丟的,小夫人帶著人在附近轉轉,也是人之常情,何況眼下局面混亂,人人都依著大爺的指示去找女學生,誰會把目光放到一個婢女身上?

  要說險還是險的,沈一隅召喚全府關門抓狗,一旦確認沒有人離開的痕跡,很快就會發現不對,所以她們需得盡快離府。可沈府內無非一個正門,兩扇側門,這會兒出口都給堵上了,又能從哪裡逃出生天呢?

  雲知心裡早有答案,她從西園出來後不願再牽連別人,本想自己離開,沒想到茜兒堅持要一路護她——來到南院的後花園中的那棵杏樹下。

  沈家的護院墻高達四丈,對普通人而言沒有梯、子是攀不過去的,但南苑這片果園是當年老太太的地盤,老人家還在世時最愛栽種花樹果蔬,不喜住高樓,而自古建築風水都有「圍牆不可高出屋」的說法,所有滿府上下只有這兒的花園牆最低,不過兩丈半。

  當年五格格嫁入沈府,不到半個月就挖掘出這麼一條路徑,後來許多次未經通報,私回王府,走的就是這條道。

  來之前,雲知也不確定這一塊兒的牆有否改動,此時見到後心下稍安,又聽茜兒道:“姑娘攀上此樹,出了巷子一路朝北是市集,這會兒早市人最多,混入人群中就相對安全了。”

  雲知反倒先沉默了。今日天未亮,她曾又一次問茜兒:“原本我只求夫人助我聲東擊西,但請你親自帶我出來,一旦被發現,怕是要牽連於你……你為什麼願意幫我?”

  只是第二次,卻沒聽到回答。

  雲知逃跑在即,望著茜兒,忽然說:“你要想走,也是可以一起走的。”

  “我是沒有地方可去的人,你不同……要快些,遲了就走不了了。”

  雲知雙手扶著樹桿,單腳一踩正要使勁,腰被後邊的人一托,上了樹。

  這個姿勢,是從小到大,每回要溜出府玩耍時,都是茜兒給她托的這一下。

  也許是太過默契,雲知難以置信的回頭,樹下的茜兒一身墨綠色的裙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笑眯眯的小丫鬟了,但看向她的眼神卻和記憶中的模樣別無二致。

  仿佛下一句她會撅著嘴嗔說:“格格可得早些回來,茜兒可扮不了你太久。”

  而此時,茜兒催道:“姑娘,留神底下的苔蘚……還有……”她略微一頓,“離開之後,就再也不要回來了。”

  前院隱約傳來人聲,雲知不再猶疑,踩著枝幹,三兩下翻牆而出,消失於這深宅中而茜兒,微仰著頭,望著她消失的方向,眼淚順著眼角滑下,唇角卻是帶著笑。

  “因為,本就是我欠你的啊。”

  她喃喃,念著那個說不出口的答案。

  從沈府一路出來,一路往北,果然很快看到不遠處的市集。

  早市剛開,攤販們的一聲聲叫賣連綿不斷,有賣瓜果的、有賣肉的、以及各色日用雜物,迎面而來嘈雜的煙火之氣,瞬間澆滅了縈繞著周身的恐懼。

  失去自由僅僅不到二十四個小時,這一刻呼吸才通暢起來。

  但她不敢懈怠,尋了個偏僻之處褪去丫鬟服飾,正想著如何回學校,忽然間聽到一陣急喝,一探頭,竟見一撥沈府府兵包圍了市集,口口聲聲說有個女逃犯逃到此處。

  怎麼會這麼快就找來的?還鎖定在市集這一帶……

  她藏在角落,看到這種地毯式的搜羅,暗嘆不好,需得想法子脫離搜捕區域。

  好在此時市集人並不算少,雲知一面盯著來者動向,一面往後退,退到一間帶門面的蔬菜店鋪,差點給滿地半人高的藤編筐子絆倒。

  眼見搜人的兵往這個方向走來,她趁老闆沒注意,飛快掀起一個籮筐蓋,鑽了進去。

  筐內原本裝滿了菜葉,她一腳踩進去,空間往下一陷,整好夠多蜷她一人。

  聽到皮靴落地的聲音臨近,雲知屏住呼吸。

  有經驗的士兵不會在搜查時放過任何能藏人的地方,一走進,便不由分說踹倒邊上一個籮筐,正當他們要繼續搜下去時,那老闆“哎”了一聲,疾步上前攔住:“兩位軍爺這是做什麼……”

  府兵冷叱:“我們沈府可是走了要犯,誰知道犯人有沒有逃到你們這裡?”

  雲知全身僵硬,脖頸發涼,看那人走來,絕望閉上眼,突然間聽到一個頗為尖銳的嗓音:“誰敢動我的貨?”

  透過藤筐的細小縫隙,雲知看到一雙暗紅底紋的靴子停在前邊,來人不知從衣兜裡拿出了什麼物件,兩個士兵見了,立即賠禮道歉。

  很快,工人們將這十幾筐蔬果搬上貨架車,雲知成了壓箱底的貨,平安的離開市集。

  她不知這輛車要往何處開,也不知是誰家竟有這麼大面子,能一言勸退沈府的人。到底是什麼樣的地方,需要一口氣購進這麼多蔬菜?

  她心裡七上八下的,擔心才爬出一個坑,又掉進更深的坑,但事已至此,除了靜靜等待,也無計可施了。

  車子開了約莫大半個鐘頭,連馬路上的車聲都聽不見了。

  她聽到“咿呀”一聲重門開啟的聲音,猜到車子大概是開進了某個宅邸,怪就怪在又行駛了一段路,七拐八彎的竟都不見停,又覺哪裡不對。

  等到貨車停下,車門打開,有人上來將藤筐搬下車,雲知將臉埋在蜷起的膝蓋上,一口氣高高吊到了嗓子眼上。

  好在那些人只負責搬,貨落地之後便不管了,等車重新駛離而去,周圍恢復一片寂靜時,雲知扒開一個縫往外探去。

  是一間屋子……很大很大,簡直像是一個倉庫,抬頭可見之處是雲頂檀木做梁,哪個倉庫會長這副模樣?

  她環顧一圈,確定周圍沒人,這才掀開筐蓋,跨身而出,一股腥味撲鼻而來。但見這偌大的屋子除了這些菜筐之外,其他貨箱傳出“咕咕咕”的聲音,她湊近一看,有雞有鵝,還有一個長條大桌,上邊擺滿了各種魚肉食材。

  這裡莫不是什麼酒樓的後廚?

  她飛快踱到門邊,耳朵貼著門面聽了聽,好像是沒動靜,於是深吸一口氣,手指叩著虛掩的門,緩緩推出,身子一點一點前傾。

  直到看清了門外景象,她才直起身子,邁出門外時簡直生出一種腳踩棉花上的飄忽感。

  一派恢弘印入眼簾,四望茫茫,紅墻白雪,雕欄玉砌應猶在。

  五格格徹底傻眼。

  這裡是紫禁城。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0 06:24 PM

第六十七章  小小朝廷

  顯而易見,這間堆滿雞鴨魚肉菜的屋子還真是間倉庫——專供大內御膳房所用食材的南庫。

  長廊自東往西,有數間這樣的庫房,只是負責清點廚役們還沒點到這裡,才給雲知揀了個空。

  她的大腦大約空白了那麼幾秒,聽到隔壁庫房的人聲,方醒過神,眼疾手快先跨出走廊欄桿,矮著身,順著小道鑽入園中。

  這可真是白日奇譚了!她怎麼就到皇宮裡來了呢?

  她回憶起那聲腔,莫非在市集,那個同沈府府兵叫板的人是內務府的採辦?

  正困惑著,忽從不遠處傳來一聲長長的“傳膳——”,正是典型的小太監聲音,從養心門方向一聲聲傳遞到這兒,不等回音消失,便見幾十名套著白袖頭的太監們抬著擺滿食具瓷罐的長桌,浩浩蕩蕩地往明殿方向而去。

  雲知蹲在一面影壁後,約莫等了七八分鐘,才等這一長長的行列走出西長街。

  她又不禁生產生新的疑問:大清都亡了,這養心殿的御膳怎麼還似從前那般陣仗?

  儘管,皇宮對她而言曾算半個家,但現如今的紫禁城是個什麼狀況,她知悉不甚。報紙上能說的,無非是民國政府建立之後,給了些清室優待條件,大致上就是同意小皇帝溥儀和太妃們繼續住在宮中,只是如何個「優待」法,宮牆外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莫名進了宮,要說心不慌是不可能的,但比起被沈一隅逮回去,眼下的情況又似乎好了那麼一丁點。只要等到那輛貨車再來,想辦法混上去自然就能再回市集,不就能順利出宮了?

  如此,反倒不宜離開御膳房太遠了。

  最好能找一處相對不易被人察覺的地方……

  她思來想去,記起離這最近的有個佛堂,既無僧人也無太監,除非特殊節日,大多時都是門庭緊鎖的,或是個適宜她藏身的好去處。

  這麼想著,一面留神著牆外的人跡,一面動身。

  皇帝用膳,大多管事太監都候在養心殿外,她另闢蹊徑,潛往佛堂,這一路竟十分順當,沒撞見什麼人。

  佛堂門前懸著乾隆御題的『智珠心印』匾額,上了鎖,裡頭沒人。

  雪愈發大了,她抱著略微單薄的肩,跺著小碎步給自己增添熱氣。也是抱著碰運氣的心態繞行一圈,意外發現一扇窗沒關全,撿漏似的翻過窗,總算得一瓦遮頭,喜出望外。

  光看佛像和供物上的灰,應有一陣沒人來打掃過了。雖說暫時脫險,可這麼冷的天,她要挨餓受凍一整天下來只怕夠嗆。

  於是翻翻找找,從案條邊尋到一盒火柴,將殿堂前的燭台點燃,手心湊過去補補熱氣。

  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想起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這個故事,起先自己把自己逗笑,聽外邊一陣風聲呼嘯的,寂了寂,她忍不住想:說不定我真的會凍死在這兒,沒凍死,被宮裡的人發現了,一樣要遭殃。

  她下意識去看時間,一抬手腕,這塊墨藍色的錶面瞬間將她帶回換表的那個夜晚,想起他許諾她的「三十一號」之約,委屈之意湧上心頭,鼻子不受控制的發酸。

  明明這麼這麼努力的逃出來了,怎麼還是見不到人呢?

  她一個人委屈巴巴的哭了一會兒,不曉得是因為那零星火光發揮了一點作用,還是臨近正午,熬出了日頭,身上總算恢復了暖意。女孩子一旦舒坦,心緒就跟翻書似的轉得快,她一下子又從悲觀主義轉換成了樂觀主義,掐指一算,再熬六個小時天就黑了,皇帝晚膳通常不會太遲,庫房那兒天一黑一般沒什麼人,到時回去應該穩妥。

  雲知對著佛塔,虔誠的磕了幾個頭,心裡默默許願平安出宮。

  只是不等天黑,忽聞門外鎖頭被開的聲音,有人進來了。

  她原本跪坐在蒲墊上,整個人被凍的有些昏昏欲睡,聽到聲響時要躲都來不及了,一回頭,卻是看到一個瘦弱的少年站在門邊,用同樣大驚失色的望過來:“你是誰?!”

  他一身黑色西裝,鼻樑上架著個眼鏡,梳著齊耳的短髮,端是普通洋派少年的模樣。但半禿嚕的前額說明他辮子沒剪多久,她第一時間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小皇帝溥儀。

  人倒霉的時候,真是喝涼水也塞牙。

  她一心想著躲著人,誰能想到這紫禁城的主人反倒找來了?

  出乎意料的,她這一刻並沒感到多麼的恐懼:“我是……來打掃佛堂的,你是誰?”

  溥儀仰著下巴說:“你是新來的麼,朕可是天子。”

  他說著「天子」,真端出了「天子」的姿態,就這麼大喇喇走了進來。雲知一想到大清都亡了,這位宣統皇帝孩童時就被發了辭職詔書,這一身拿腔拿調的皇帝范兒倒是分毫不差,難免覺得逗趣。

  此時人已近到跟前,小皇帝看她見君不拜很是不滿:“朕都告訴你朕是誰了,你怎麼還這麼沒有規矩的,頭都不懂磕嗎?”

  “……”

  她本來就跪坐著,就當陪這小少年玩個過家家,拜了一禮,但聽少年滿意“嗯”了一聲,仿佛是免了她大不敬之罪。這時,就聽外頭不遠處傳來一迭聲“萬歲爺”“皇上”的叫喚,溥儀極不高興的皺皺眉,將門往內一栓,也拉了個蒲墊在她旁邊坐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雲知從善如流地將燭光一併熄了,聽得那些小太監遠去,溥儀吁一口氣,說:“算你還有點眼力勁,你要是把人喊過來,朕就得治你得罪。”

  “皇上為什麼要逃到這裡來?”她問。

  “整個皇宮都是朕的產業,朕愛去哪裡就去哪裡……人都走了,你還不把燈點上?”

  重燃的微光將少年不悅映的一覽無遺,她知他不是衝著自己的,但小皇帝要是一直待在這兒,只怕很快內務府的人就得找回來,指不定要給她安個什麼行刺的罪名,便試著問:“皇上此時來禮佛,是有什麼煩心的事?”

  “和你說了你也不會懂。”

  “皇上不說,怎麼知道我懂不懂呢?”

  他“嘁”了一聲,“today,朕look了一下晌的Marry Photo。”

  “……”

  “看,聽不懂了吧?”

  “……”這糟糕的英文到底是誰教給他的。

  雲知當然聽懂了,這分明是有人希望皇帝立后,下午他在養心殿對著照片相親呢。估計是都不合心意,這才鬧了孩子脾氣跑到這裡來。

  她咳了一聲,試學了一下這種中英混搭的表達:“I Know,不知you有沒有like的girl?”

  說完她自己先羞愧了一下——學校的老師要是聽她這麼表述,一定不給她畢業。

  但溥儀卻是眼睛一亮,“你也會English?”

  “一點點,肯定不如皇上。”伴君禮儀中最基本的謙讓她還是記得遵守的。

  “那可太good了,我宮裡的那幾個笨太監除了哈嘍之外,其他怎麼學都學不會,平時除了莊師傅,都沒人和我練習對話。”這會兒倒又不說「朕」了。

  他一來勁,興匆匆和她飆了幾句英文,一來二去的,雲知才知教他英文的莊士敦是個英國人,前陣子小皇帝將長長的辮子剪了,就是聽了這洋人師傅的話。

  近來他又迷戀上了外國畫報,產生了留洋的想法,可把那些元老和太妃們都嚇著了,於是火急火燎的要他結婚,方能定下心,才好乖乖留在紫禁城。

  之前她就聽小七提過這些前朝元老,自袁世凱去世之後,他們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兩面派,一面背靠北洋軍,一面又攛掇著皇帝恢復祖業,前兩年不到12天的丁巳復辟就是這麼折騰出來的,直到現在,這樣的聲音在紫禁城中依舊未滅。

  他們之中有些人是仍心存妄想,而更多的是因為民國政府給清室的優待政策,只要天子一天沒有離開紫禁城,民國政府依舊要養著他們,一年幾百萬元的歲用上哪兒搞得來?更別提皇宮中數不盡的奇珍異寶,小皇帝一高興,隨便賜一兩樣,拿出去賣了半輩子都不用愁。

  如此一來,不論是真心還是假意,就連皇帝的親生父親醇親王都希望他的皇位能延綿不絕下去。至於皇帝本人如何想又有什麼要緊,他就得這麼象徵性的供在龕上,就像這座佛堂,若是佛像都沒了,留著空殼子又有什麼用?

  雲知不免生出一些難以言喻的惘然。

  於她而言,這一套宮中的規矩離她不算太遠,甚至可以說是自小到大的成長環境,彼時是覺得理所當然。而僅僅重生半年,她在新時代下走了這麼一遭之後,再回這深宮之中,看到的是滿目荒謬。

  更荒謬的是,皇宮裡的太監們像是前朝臣子雇來的演員,扮演著一出惟我獨尊的帝王戲,但宮外的人邁入二十世紀,小皇帝仍呼吸著十九世紀遺落的塵土,被囚而不自知。

  溥儀看她長長嘆了一口氣,“咦”了一下,“朕都沒說什麼,你怎麼還嘆氣來了?”

  雲知忙說沒什麼。她哪怕是看在親戚過一場的份上心有戚戚焉,也對小皇帝的處境愛莫能助,還得繼續哄騙著說:“天黑了,這晚上可冷了,還有老鼠,皇上還是早些回去罷。要是招來了內務府的人,瞧我嚇著了萬歲爺,您今後要是想找我玩,可就不行了。”

  實際天一亮,她就要出宮了。

  溥儀也未起疑,笑說:“我要想招你做我的貼身宮女,他們也不敢說不。”

  他雖這麼說著,卻還是起了身,也沒問她是哪個宮的,大概不會真的去在意一個小小宮女,就這麼施施然離開。

  雲知亦不敢多留,溥儀前腳沒踏出多久,她就後腳跟出來。

  如今皇宮不比從前,大雪的天也不見幾個守夜站崗的人,她依原路而返,不出所料,就御膳房方向還有燈光——規矩還是從前那套,留著一些人看著,一些菜拿火煨著,以備皇帝喊餓之需。

  當然,皇帝吃的飯但凡上過的菜,哪怕幾乎沒動過,最終也得送到庫房這裡來。即使被太監們自我消化了一些,仍有幾十盤大魚大肉剩在裡頭。她饑寒交迫一整天,連佛堂都闖過了,眼見那些菜還冒著熱氣,也不忌諱多犯一條偷吃宮規。

  待解決了最基本的溫飽問題,她總算恢復了一點精神氣,憑著記憶力和判斷力摸到了庫房外的空地——只等明日送貨的車到了,她就能混上去了。

  既探過了路,自當要找間小屋避避寒,沒想到漆黑的路口亮起兩盞車燈,竟是有輛車子駛向這裡。

  她一驚,連連往後迴避,才退幾步就撞到了一人,一回頭,忍不住“啊”了一聲。

  溥儀叫她這麼一撞,哪高興的起來:“你看著點路吧。”

  “你……皇上怎麼會在這兒?”她震驚。

  “在雨花閣的時候朕就覺得你怪怪的,也不像是宮女,所以來看看你搞什麼鬼,哈哈,沒想到你居然敢偷御膳房的東西吃。”

  她聽他說“哈哈”,簡直令人汗毛倒立。

  前方的車停了下來,溥儀看是貨車,長長“喔”了一聲,“原來你不止要偷吃,還打算偷溜出宮啊。”

  “……”之前是誰說這小皇帝愚鈍不堪來著,這麼看分明是個很精明的人啊。

  “我,我其實不是宮裡的人,今天是誤打誤撞進來的,您能不能放我回去……”

  溥儀擺了擺手,通情達理道:“饒你不死,可你要出去,得帶上我一起。”

  雲知難以置信看著他,“當然不……”

  不等她回答,溥儀越過她,衝那個從車上下來的貨車司機道:“這位先生,我要出宮去,就在今晚,你能帶我出去嗎?”

  雲知放棄掙扎的閉上雙眼。

  得,這回是死的渣都不剩了。

  下一刻,卻聽那人說:“好。”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0 06:32 PM

第六十八章  思念成災

  雲知看向那個司機。

  一個中年男人,四方臉龐,有微微胡茬,一身舊青布棉襖,乍一眼就是那種再普通不過的平頭百姓模樣。但他背樑很直,面向這裡的時候有種胸脯橫闊的感覺,雲知總覺得有些面熟,又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他說了“好”後,從貨車後箱搬出一些食物,只讓溥儀原地等待片刻,先往庫房方向而去,雲知看小皇帝一臉淡定的神色,頓時擰過彎來:“是約好的嗎?你們方才是在對暗號吧。”

  “朕又不認識他。你真不是威廉姆派來宮裡的嗎?”他瞄了雲知一眼,“算了,管你是不是,反正一個人也無聊,你陪我出去玩玩兒,就答應捎上你。”

  威廉姆是誰?

  莫非外邊有什麼人安排,真要把小皇帝帶出皇宮?

  看樣子,皇帝是要私逃出宮,她要是跟著一塊兒,可不算攤上大麻煩了嗎?

  雲知不安問:“皇上出宮,您身邊伺候的人肯定已經發現了吧……”

  “朕都說睡了,他們敢擾我?”溥儀卻是不悅了,“還有你,想跟著就安安靜靜的,否則一邊去。”

  貨車司機進去約莫不到三分鐘,出來時月光正照他的臉,雲知通過那極具辨識度的鷹鉤鼻一下子想起來了——他不正是馬老辦公室裡那張合照中四個青年中的一個嗎?

  站在林賦約身旁的那個,好像是叫……叫駱川吧?

  應該就是他。

  但他既是十年前就參加過同盟會的革命者,深夜扮成貨車司機進宮就不可能是來送貨的……

  他就是來帶小皇帝出宮的,絕非溥儀所以為的那麼簡單。

  如果……大膽一點猜測,前幾日沈一拂從大牢裡救走的那些昔日故友,也許就有他一份呢?

  莫非是刺殺沈邦未遂,打算從小皇帝身上下手?

  雲知背脊後瞬間冒出一層冷汗。

  時代再變,皇宮不可能沒人守門。這輛貨車怎麼進來的她是不曉得,但……一旦溥儀上了車,駱川劫持皇帝的罪名就成立了,那是妥妥的死罪。而從另一方面來說,小皇帝上了這輛車,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在某些方面,她本就有著敏銳的直覺,認出司機的十秒裡,她不僅做出了自己的判斷,也下了一個初步的決定——必須攔著他們。

  於是,搶在駱川走過來時,先拉著溥儀往後退了好幾步,小聲問:“皇上真的做好了出宮的準備?”

  “什麼準備?”

  “出宮後住在哪裡?有沒有人庇護?有沒有足夠的錢?”她直接扔出三個重點。

  小皇帝愣住。

  這麼兩句的功夫,駱川看他們在角落竊竊私語,已邁上前來,“要走現在走,否則今後就走不成了。”

  溥儀眉目間本有鬆動之色,又被這句拽了回去,車門一開,乍看是空空如也,但兩排座位之下另藏玄機,鐵片座底一開,足以容納一人。

  眼看著小皇帝就想這麼鑽進去,她死死拽住他的袖子,道:“北洋政府本來就覬覦您的家產,您這麼跑出去,紫禁城裡的產業怎麼辦呀?”

  “朕只是出去一趟,又不是不回來了。”

  “皇上如何保證自己能回來?”

  這兩句,駱川倒是聽到了,他這會兒大概才意識到這宮女礙手礙腳的,一把撈住她的胳膊,往旁邊一拽,她咬牙道:“你知道他的身份,還要把他帶出去?”

  駱川眸色凌厲一瞥,雲知莫名感覺到一股狠厲之態,短促輕聲道:“前仆後繼,信仰永續……這句話您還記得嗎?”

  他本欲劈向她後腦的手一止,“你說什麼?你……是誰?”

  來不及回應這個問題,隱約聽到不遠處的動靜,雲知看向他:“他們肯定已經發現皇帝不見,馬上就會進入戒嚴狀態的,先生有本事進到宮裡來,應該還是有本事出去的吧。”

  駱川渾身一震,“你到底是誰?”

  如果她說了自己的身份,駱川不肯走怎麼辦?

  “我是沈先生的學生,姓林,您出宮後若能聯繫到他,煩請告之我被困於此處。”

  她說完這句話,立即拉著小皇帝退到一邊。駱川既知敗露,絕無可能在這種情況下把皇帝帶走,這小姑娘非要留下小皇帝,本意是要救他。

  於是二話不說,關門上車。

  溥儀看到車開走,當然不滿,“你好大的膽子。”

  雲知不得不解釋著:“皇上可知從這兒到宮外,得遇到多少關卡?原本的隨侍的人就不說了,各宮門的太監、宮廷外圍的崗哨都事先打點過了嗎?出宮這種事,要麼就要力保周全,若是隨性而起,不止不會成功,下回只會讓人更有防備的。”

  溥儀若有所思瞥了她一眼。

  此時,已瞧見從養心殿方向浩浩蕩蕩來了一大波人。

  等到御前太監衝過來,幾個人將小皇帝護在當中,她手臂叫人一扭,硬生生摁到地上,在一片混亂中就這麼被押了下去。

  五格格從來沒有想過,大清還在的時候,她沒來過這裡,大清亡了,她還能到此一遊。

  慎刑司。

  前朝所有太監宮女們的噩夢之地,而今是荒廢了,否則地下的牢房也不至於如此草滿囹圄,門一關,牆上的灰塵都撲簌簌落下,與腐霉的氣息雜糅在一塊兒。

  雲知坐在已經乾裂的床板上,聽著絲絲寒風從牆的縫隙裡吹進來,想著這一天下來的經歷,自己都覺得荒謬。

  這要是在學校,有紙有筆,寫一日紀實心得,別人看了還得說她是瞎編亂造。

  她本來還有些後悔自己是否莽撞了,但靜下來回想,小皇帝要是上車,全都跑不了,她要是丟下小皇帝自己跑了,小皇帝還得揭發他們,除了讓駱川一個人走,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就是不知他出宮了沒有,要是出去了,能不能聯繫上沈一拂。

  這麼想的時候,又聽到一陣腳步聲,她偏過頭,看到駱川的時候,驚住了。

  到底還是沒逃成。

  太監將他關在她隔壁間,一樣沒審訊,上了鎖後就把他們晾在這兒,等人走遠了,雲知迫不及待地上前問了第一句:“駱先生怎麼也進來了?”

  駱川蹙眉:“你知道我姓什麼?”

  看她睜著大眼望來,他先答:“到了景運門的時候就被攔下了。”

  雲知侷促著,“那他們知不知道……你……那個皇帝……”

  駱川搖頭,“攔下我之後也沒說理由,直接進來了。”

  雲知原抱著兩分期待,一分希望他活,一分盼他能帶信出去,眼下徹底沒戲,難免失落的跌坐回去。

  駱川又問了她一遍:“你剛才說的沈先生,是沈一拂吧?”

  雲知點點頭,“我是滬澄公學的學生,他是我們學校的校長……”頓了頓,想著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我爸爸是……林賦約。”

  駱川原本還鎮定坐著,聞言倏然起身,握著鐵桿,“你是雲知?”

  “您……也知道我的名字?”

  離得近,藉著微弱的燭光,駱川看清了她的樣子,眉目一舒,“瞧我這眼神,前兩年在仙居看到你的時候,你還黑不溜秋的,現如今生得這麼白白淨淨,一時都沒認出來。”

  雲知一聽仙居,心下一驚——林賦約隱居仙居之事,就連祖父也是事後才知,這駱川不止知道,還去過……那是不是意味著……

  “駱先生,你知道是誰害死我爸媽的嗎?”她問。

  駱川聞言,眸光一閃,終是輕輕搖首。

  雲知卻覺得他好像是知道些什麼,只是不願意告訴她。

  “那您……為什麼要劫持宣統呢?”雲知說:“現在是民國,他連個傀儡皇帝也算不上了,您冒此風險,又是為什麼?”

  “他還能住在這紫禁城裡,是因為仍有許多人對他心存妄想……這些人的復辟夢一日不滅,就一日不會放下手中的屠刀……”駱川喃喃說著,也不知是說給她聽,還是自己聽,但顯然是不願繼續這個話題,他看向她,“你又是怎麼進到這宮裡來的?”

  雲知靜了片刻,將這兩日的遭遇簡而述之。

  駱川聽到沈一隅軟禁她時整個人緊張的直起身,待她說到平安脫身他才鬆了一口氣。

  雲知有些後悔:“可現在不又進來了,早知道,我就不逃了。”

  駱川卻說:“沈一隅此人心思歹毒,為達目的連自己的親弟弟都可以利用,你能從沈府逃脫,還是明智的。”

  她聽出了弦外之音,敏銳問:“那,刺殺沈邦的……”

  “是我。”

  雲知並不意外,只是奇怪:“為什麼?你和他的兒子……我是說沈校長,不也是結拜兄弟麼嗎”

  “當年是,現在不是了。”駱川神色寂了下來。

  “為什麼?你們吵架了嗎?”

  駱川這回沒搖頭。

  “為什麼……”

  駱川看她在這種情況下還關心這些八卦,忍不住蹙眉,“你很關心你們校長?”

  “我……只是不明白,當初結義時,不是志同道合,很是投契的嗎?”

  他眼中泛過一絲傷痛,隨即垂眸:“投契……又何止是投契呢……”

  駱川說,初到沈一拂時,覺得這是個頗為老成的少年。

  之所以用老成形容,是當時他單槍匹馬,越過敵區將那份至關重要的文獻送到他們面前時,那份鎮定,駱川自己都未必能做到。彼時駱川比沈一拂大八歲,而他們同盟早稻田大學三人組中的老麼朱佑寧都有二十了,相比於從容不迫的沈一拂,朱佑寧反倒顯得像個沒譜的少年,成日蹦蹦躂躂沒個定性,實在令人頭疼不已。

  大概他們倆在校所學物理研究方向相似,又因為沈一拂對此鑽研見解都極是獨到,朱佑寧跟撿了個寶似的,說什麼都要沈一拂多留一陣,好幫他指導自己的畢業研究。於是,就這麼三天又三天,五天又五天,半個月過去,朱佑寧不僅把沈一拂拉入同盟會,四人還結拜為兄弟。

  能在那種特殊時節加入這麼一個強有力且志同道合的同伴,他們自然高興,而沈一拂的能力不僅限於學術,在佈陣方面也頗有所長,之後多次行動能夠取勝,他所提議的計劃和策略是功不可沒。

  駱川記得,當時盟會中有個大人物聽聞後,特意來到湖北,想請他去東京見孫先生。不過那會兒國內形勢處於一觸即發的狀態,沈一拂想與他們三並肩作戰,便婉拒了,那大人物離開之前還誇他有儒將之風。

  “當時我們所有人都對他給予厚望,尤其是大哥,生怕他磕著碰著,到後來稍微有些風險的場合都不肯他去了……佑寧總說大哥偏心,但他自己又最愛黏著一拂的……”駱川說到此處,眸中流露出幾分緬懷之色,“不過那時的我們,終究是太過年輕,總是把未來想的太過簡單……”

  “那後來呢?”她問。

  “後來,革命爆發之前,清廷曾派人找我們談和,到了當日卻出爾反爾,將我們一干人全都扣押了起來,包括一些共進會的學生在內,一共六十八人,以此為挾。但臨時放走兩個,一個是一拂,一個是佑寧。”

  沈邦當時也是朝中將軍,放走沈一拂並不出奇,但朱佑寧……

  “是一拂同他們說自己有心臟病,佑寧是他的醫生,離不開他,必須也要帶他出去。”駱川說:“這是大哥的意思……”

  林賦約希望能保一個是一個,而沈一拂與朱佑寧卻想把他們都救出來。

  沈一拂決定回北京尋求幫助,朱佑寧與他同往。

  林賦約和駱川本來不報什麼希望,畢竟清廷急著除叛立威,而他們也都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出乎意料的是,最終,沈一拂當真帶著一號新軍的將領趕來,及時制止了那場行刑。

  然而,直到所有人平安離開法場,林賦約詢問朱佑寧人在何處時,沉默了一路的沈一拂,滿目愴然的跪在兩位結拜大哥面前。

  “一拂尋得了新軍的人來救我們,在臨行前卻被他的父親重傷在府,並逼他與滿人親王家的女兒成親。”駱川道:“佑寧不僅沒能在約定的時間等到一拂,更被沈邦察覺行蹤,以叛黨的身份遭遇捉捕……”

  聽到此處,雲知只覺得一顆心好似重重跳了一下,然後直往下墜。

  “我也是後來才聽說的……”駱川喉頭微動,“佑寧犧牲的那日,是一拂大婚的前一日……”

  好半晌,他沒往下說,直待雲知聽到自己的發啞的聲音:“所以,你們是怪他……”

  “不,我和大哥都沒怪他,那不是他的錯,將心比心,他的痛只會比我們更甚。”駱川深吸一口氣,“很長一段時間,他幾乎沒說過什麼話,我們也不知如何開導他。但我們都知道,他自己無法原諒自己。而他再是內疚,再是痛苦,也還是撐著一口氣帶我們所有人平安撤離,我們本來打算去日本……”

  但最終,當船到了香港港口時,他卻沒有與他們繼續同行。

  “他說,他犯了不可饒恕的錯,不能一錯再錯。”駱川說這句話時語速平平,卻是一字一句落入雲知耳中:“他說,若他都無法帶自己妻子掙離那個牢籠,又有什麼力量去救更多的人?”

  當時,駱川和林賦約聽他這般說,心中反倒鬆了一口氣。

  “大哥本還說,有盼頭就好,有盼頭,不至行屍走肉。”駱川亦沉浸在回憶的悲思中,他沒有察覺到這小丫頭是什麼神情,只自顧自道:“可我們誰都沒想到,那之後……”

  他沒說完,忽聞外頭一陣響動,有兩個太監進來不由分說就將駱川帶了出去。

  不知是要審訊還是拷問,帶出去見人還是放人。

  很快,冰冷牢籠中又陷入一片死寂,只留她一人。

  雲知蜷縮在床板上,靠著牆,下意識抱緊雙膝,一陣又一陣的潮濕劃過臉頰。

  慎刑司裡風透骨奇寒,可那寒,於雲知而言,不及心中萬一。

  駱川沒說完的那之後,她卻是知道的。

  那之後,是少年懷揣著最後一分希望回到北京,然後,得聞新婚妻子的噩耗。

  那之後,他在二月的北麓山跪了一天,讓那枚金釵刺出了一身的血窟窿。

  慶松曾說他:命算是撿回來了……撿回來的,也只剩一條命了。

  到此刻,她好像都不能完全領會到這句話的意思。

  當一個人,他知他終其一生,痛失所有;夢裡夢外,是愧是悔……這漫漫十年,該是如何的煎熬?

  囚室內的蠟燭滅了,沒了光,再也看不到錶,只能聽到秒針一下一下走過。

  雲知在這間漏縫百出的牢籠裡打著寒顫,手指慢慢被凍得失去知覺,此時,至少這一刻,困在這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她不再感到孤獨了。

  曾經有一個人,哪怕自己人生跌入深淵,腳下負著千鈞重,萬重劫難,仍不忘走向她。

  這一世,有憾,卻也無憾了。

  可她偏不願這麼放棄。

  饒是她此刻所處的空間仿佛都凍住了,空氣也凝固起來,人倦的開始失去思考能力,只想好好睡一覺,她也不肯讓自己的雙眼閉上。

  她知道,這一睡,是再也醒不來的。

  她若就這麼死了,他這一生的孤獨和悲涼,又如何能得到救贖呢?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僅僅幾個小時,也許有一個世紀,終於有一束光照進了進來。

  雲知循聲抬頭,囚門前,那個熟悉的身影,距她不到三米,令她思念成災。

  她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

  直待他邁入,將身上大衣罩在她身上,將她緊緊擁在自己懷中。

  直到感覺到一股暖意……和顫抖。

  她閉上眼,任憑眼淚涌出來,鑽入心房,深入骨髓。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0 06:36 PM

第六十九章  進退兩難

  沈一拂喚了好幾聲“雲知”,怎麼都聽不到回應,才發現她已經失去了意識。

  握上了她的指尖,直涼的他心臟狠狠一痛,他回身,一字一頓問:“你們對她用刑了?”

  明明是一身長衫的書卷氣,一句問話仿佛帶著凜凜殺意,直把身後的兩個太監問的連連躬身,戰戰兢兢地說“沒有”“不敢”云云。

  囚室內陰風陣陣,一刻也不能待了。

  他將她橫抱而起,闊步而出。

  雪到了後半夜總算是停了。

  慎刑司外停著一輛轎車和幾輛軍用車。轎車內的沈一隅翹著二郎腿,嘴裡叼著煙,看到弟弟抱著那女孩出來,嘴角一勾,下車上前,故作關切“喲”了一聲,問:“人沒事吧?”

  沈一拂抱著懷裡的冰人兒,面如冰霜看著沈一隅:“我要帶她去醫院。”

  “半夜三更的,醫院裡值班的醫生哪有家裡的軍醫強……”話沒說完,沈一隅猝不及防被對面的人瞪的心裡一毛。

  “你還想順利帶我回家交差的話,不要讓我重複第二次。”沈一拂說。

  周圍的士兵默默瞄過來,沒人敢吭聲。

  “行,去就去。”沈一隅將手中的煙頭踩在腳下,咬牙一笑,“一起去。”

  從醫院外到走廊門前,沈一隅布了幾十號兵守著,連病房唯一一扇窗戶都事先讓人釘了個嚴實,副官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二少爺就一個人,也不至於用這陣仗吧……”

  沈一隅看著病房方向,嘴角咧起一個不冷不熱的弧度,“對他放鬆警惕,是要吃大虧的。”

  但沈一拂對這些渾然不覺,他守在病床前聽病況,醫生說:“主要就是沒休息好、進食不夠加上受了寒,如果之後沒有發燒,可適當考慮用中醫的手法祛除寒氣……”

  他聽的極認真,不時詢問照顧的注意事項,等醫生說完,護士要再做全面的體檢,沈一拂才踱出房間,沈一隅主動走向前道:“既然沒事,人就好好在醫院養著,你就隨我回去……”

  沈一拂無視越過他,坐在樓道的座位上,沈一隅就他身旁一坐,“爹可是親口說的,今天就是打折你的腿,也得把你抬回去,可這畢竟接兄弟回家,能和和睦睦的何必動槍子兒呢?你就不要給大哥出難題了嘛。”

  “我既然來了,就做好了回家的準備。”沈一拂面無表情道:“我要等她做完檢查。”

  “行了。”沈一隅“嘁”了一聲,“爹又不在這兒,還真演上癮……我還不知道你,你心裡除了那位五格格,還能裝得下別人?你要保這小姑娘和大哥直說便是,何必編這種理由?”

  沈一拂無意識捏著自己的手指關節:“你私囚我的學生,這筆帳我還沒和你算。”

  “就是請到家裡來坐坐,何至用個「囚」字。”沈一隅一笑,“這小丫頭能從我眼皮子底下逃走,這一逃還能逃到皇宮裡去,真是名師出高徒……不過她才逃出來多久,我都不知道她逃到哪兒去了,你怎麼知道她人在慎刑司裡?”

  沈一拂沒答。

  其實也確是陰差陽錯,險而又險。

  昨夜那班京奉列車他是上了的,只是抵達站點時,見整好十點,想起了和她的「十點二十分」之約,忍不住在站台的電話亭給了她電話。

  並沒有期望她能接的到,畢竟這個時間她未必會在圖書館裡。

  只是想她了而已。

  但也不知是否因為雲知最近在學校頗有名氣,電話員都認識她,還去圖書室內轉了一圈,回來後同他說的是“有人說林雲知臨時被家人帶走了不在學校”。

  沈一拂一聽就覺得哪裡不對。

  於是聯繫馬詠主任,了解了大致情況後更覺不對。他心裡本就隱隱不安,這就等不及了,當即買了回北京的票,等清晨抵達後,第一時間趕到學校裡去,只看了一眼那張「請假條」,腦子內一聲轟響,知道她是出事了。

  沈一拂這一生除了做少帥的那一年裡,鮮少對人疾言厲色過。但今日就在北京大學的教務處內,林楚仙在他遽怒之下,坐倒在教務處裡崩潰痛哭。

  到底是心繫雲知的安危,才拂袖而去。

  一想到雲知落入沈一隅手中,便難受的無以復加,總算理智尚存,沒直接殺回沈府,稍作打探,方知早前幾個小時,她已脫身。

  失聯的大半天裡,他因自己還是被通緝的身份,兜兜轉轉,竟無一計可施。

  若非是到了自潰的邊緣,也不會求助舊友,世上的事竟也如此巧,他聯絡上的人,是剛從慎刑司出來沒多久的駱川。

  也就是一個小時之前。

  在聽到「慎刑司」三個字時,系在沈一拂心弦上最後一根理智也斷了線——他甚至沒有猶豫一分一秒,直接撥通了家裡的電話。

  皇城裡的「小朝廷」雖今時不同往日,但要救雲知脫困,沒有比求助沈邦更快的方式了。

  這段日子,他的父親為了找他,近乎掘地三尺,此番他自投羅網,以救出雲知為唯一要求,沈邦豈有不應之理?

  她平安就好。

  至於之後有多少硬仗要打,是顧不上了。

  等醫生再出來,確知她身體沒有受到別的傷害,沈一拂始終緊攥的拳頭才稍稍得緩。

  “這下,你可不能再推脫了吧。”沈一隅站起身。

  “我要帶她一起回家。”

  沈一隅愣了一下,“我方才說回家,你說要來醫院,現在住院手續都辦好了,你又說要帶她回去,弟弟,你挺會玩兒的啊。”

  “確保她平安是我唯一的條件,除了我自己之外,我信不過任何人。”沈一拂淡淡道:“如果兄長希望我配合的話。”

  沈一隅面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一跳,旋即,做了個攤手的手勢,“依你,誰讓你是我的好弟弟呢。”

  反正這回二弟回家,有的是時間慢慢耗。

  沈一隅認定二弟是為了保故人之女,才做了這麼一齣用情至深的戲碼。

  當年父子決裂,便始於此症,沈邦雖氣急發狠登報斷交,但這麼多年過去了,尤其是……大兒子房中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也沒什麼動靜,沈邦心底又開始盼著嫡子能回到家裡,聽從他的話娶個妻子給沈家添個後。

  若非如此,沈邦不會允諾沈一拂的請求,畢竟前幾天,這寶貝二兒子還把刺殺自己的刺客給放跑了。

  即便是手染鮮血無數的司令,也是上了歲數的老人家,逆子叛逆還能教,要是真斷了後,那就是愧對列祖列宗的大罪過了。

  “爹,你說這二弟,這麼多年清心寡慾的就快修道成仙了,”沈府內,沈一隅來來回回在書房中踱了好幾輪,實在抑制不住心中的煩躁,“喔,突然和您說他看上了他的學生,還是個中學生,您信嗎?”

  年過花甲的沈邦靠在沙發椅上,斂著眸,未表態。

  看他一言不發,沈一隅又道:“那小女孩的爹是那個林賦約,這些日子不斷生事壞爹計劃的那些人,不都是從林賦約手下出來的麼!而且我這邊可靠消息,那「東西」最後落在林賦約手中,咱們只要從林雲知身上下手,定能順藤摸瓜,大有所獲!”

  後一句話,似乎說動了沈邦,“一拂人呢?”

  “他昨晚帶那女孩回房後就沒出來過。”

  沈邦閉著眼:“這麼說,他們睡在一個屋裡?”

  “那肯定是假的啊!爹,林賦約是領二弟走上同盟會的人,對二弟而言要說是人生導師都不為過,這老師過世沒多久,二弟照顧他的女兒,說白了那就是託孤,別人能喪心病狂撬這種墻角,二弟能麼!您可不要被二弟給矇蔽了。”沈一隅唯恐父親心軟,又補充道:“當年,二弟可是在大娘的牌位前發的誓言,說這輩子只有妘婛這一個妻子,這您總不會忘記吧?”

  沈邦倏然抬眸,深陷的雙眼泛著一絲冷意,“去把一拂叫來。”

  二兒子劫囚可謂是將國法家法都犯了。沈老爺心裡窩著氣,本是想好好整治他,或殺雞儆猴讓他知道忤逆父親的後果。但短短幾日未見,看他清瘦不少,想起昨日電話裡聽到的他懇求自己的聲音,又不由心軟。

  有沒有十年,沒有聽到老二同自己這樣說話了。

  沈邦嘆了一口氣,看向沈一拂:“你房裡那姑娘如何了?”

  “還未醒。”沈一拂站在他身前,態度還算恭敬。

  沈邦讓人給他搬椅子坐下,又讓沈一隅也坐,隨即問道:“昨夜你在電話裡和我說的話,可是真的?你確實看上了這個小姑娘?”

  “嗯。”沈一拂低著頭,神色在陰影中晦暗不明。

  沈邦緊緊盯著他,觀察他的反應,片刻後,道:“可你大哥似乎不信你說的話。”

  “他信不信,與我何干。”

  沈一隅雙手抱在胸前冷笑。

  沈邦:“聽說這小姑娘寄居鄉下許多年,不論是學習還是容貌都不及她的姐姐……雖說是林瑜浦的孫女,林家已無往日風光,單要說門戶,我們沈家自是瞧不上的……”

  沈一拂眉頭一蹙,剛要開口,沈邦手一抬,示意他把話聽完。

  “何況,一校之長搭上了自己的學生,若這樁事公之於眾,莫說是有損你的聲譽,也有損我們沈家臉面……只是,這麼多年,頭一回聽你開這個口,為父不是不能信你一次……”沈邦看向他,“你如何證明你所言不虛?”

  “父親要什麼證明?”

  “你都快到而立之年了,男女之事,如何證明,還需多問?”沈邦意有所指。

  沈一拂心臟“咚”地一跳,難以置信道:“父親……此事太過荒謬了!她、她還小……”

  “妘婛嫁給你的時候,比她還小一歲。按照民國民法,也到了法定結婚的年紀。”

  沈邦語調雖緩,但一字一句都極為嚴肅,仿佛不是談論婚嫁,而是在下軍令。

  沈一拂臉上唰的一些變白,跪下身,“林小姐是大家閨秀,婚姻大事不可兒戲,父親不妨多給我一點時間,待她病好後,若她同意,我再去蘇州向林家提親……”

  意識到父親的意思,他第一反應是拖延時間。

  沈邦焉能看不穿他的心思?

  “老二,為父只是要你證明,非是談婚嫁。從慎刑司把她提出來,只是保釋而已。”

  後一句,是威脅。

  “父親!”

  “不必多言,就這一兩日,這是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沈一拂離開書房時臉色慘白到極致。

  沈一隅雙手攏在袖中,嘴角帶笑陪他走了一段路:“換作是任何天下有情人,都不會像你現在這般神情……”

  “這齷齪至極的主意,是你向父親提出來的?”

  沈一隅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怎麼能算是齷齪呢?倘若你們真是一對有情人,你大可坦言你的難處,她又豈會不諒解你?除非你們不是,但你又非要保她。哎呀,那就有看頭了,你說那小姑娘若是醒來,得知自己的老師要……了自己,會作何感想?這算不算有違師德?可能不止,違法了,都違法了哈哈哈……這一想,我又有些期待了呢……”

  話沒說完,沈一隅的臉上結結實實挨了一記拳。

  難得看到弟弟失控的模樣,他拿拇指抹開嘴角的血,仿佛愉悅之至:“弟弟,要是現在肯同父親說實話,也還是來得及的。我知道像你這樣的君子,有些事是寧死也不可為之的。說穿了,不就是保住這小丫頭的性命嘛,這本不是難事,我答應你就是了。”

  沈一拂知道,沈一隅的話一個字都不可信。

  “二弟啊,不要怪我沒有給你機會,爹可不像我這麼好說話……你該清楚,從你踏進家門的這一刻起,不要說是保護別人,就是你自己……”沈一隅沒把話說全,“是,從前你自己不怕死,而爹怕你死,原本沒人奈何得了你,但現在這女孩闖進來,這一局不用開你就輸了。你現在必然是在想,有沒有法子瞞天過海,或是有沒有可能讓那個女孩陪你演一齣戲騙過爹。一拂,這可不是戲文裡那些浪漫的戲碼,像我們沈家這樣的人家,丫鬟、小廝從來都是跟在床邊伺候的,什麼是真,什麼假,唬不了人的。”

  沈一拂站定,冷冷瞥了他一眼,“滾。”

  沈一隅不以為意,大笑離開。

  昨夜情勢危急,為救雲知,這才利用了父親的心病。

  但他自己知道,所謂兩情相悅,只是謊言。

  他哪裡敢奢求她的情?

  十年前,他錯的太過離譜,離譜到他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

  那次她高燒的咬痕猶在,她一個眼神望來,他就知她恨極了自己。這麼久以來,一直小心翼翼的守著她,不敢相認,甚至不敢流露破綻、不敢逾越半分。

  他在等……等到有一天可以打開她的心扉,哪怕她不完全原諒過去的自己,但來日方長,未來的情份但凡能在她心上攢一絲一毫,也許……還能留得住她。

  如果可能,他想好好追求她、向她求婚、辦一場她心儀的婚禮……

  此間種種,自認出她後,偶爾……極偶爾的奢想過。

  可眼下到了這一步,連脫困的計劃都被打亂了,哪還有什麼慢慢來的機會?

  既然擺明了是試探,若此刻退,以父親的心性是絕不會對雲知手軟的……而他,無一兵一卒,此刻被困於囹圄中,拿什麼與父兄對抗?

  但若進……如何進?

  沈一隅既已將話挑明,這件事就會被赤裸裸的放在明面上,絲毫敷衍不得。

  但他……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怎麼忍心、怎麼能夠以這樣的方式……辱沒她?

  雪又開始下了,心臟又一陣鈍痛席捲而來,他回到東院,一手扶著門框,急急喘氣。

  與她分開不到半個小時,思念擔憂之心更甚。

  一門之隔,他竟不敢再多往前一步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0 06:41 PM

第七十章  戀戀不捨

  炭盆裡啪嗒幾聲輕響,略略擾人清夢,床上的人眉尖微蹙。

  雲知翻了個身,這種半睡半醒的邊緣最是舒適,陷在軟軟的被褥中,根本不捨得睜眼。

  待睡意悉數散去,她伸了個懶腰,觸到被窩中暖暖的物什,手一撈,是個湯婆子。

  她才發現這不是宿舍裡的床。

  腦海裡跟斷了片似的,完全沒反應過來這是何處。等目光從身下的床挪到床帳、椅子再到桌、窗……一襲再熟悉不過的房間映入眼簾時,她驚坐而起。

  這裡是沈家……沈一拂的臥居。

  嚴格來說,也曾是她的臥室,這張床是她睡過的床,就連擺放的方位都沒有變動過。

  意識逐漸回籠,她想起昏厥前的最後一幕……

  莫不是沈一拂把她從慎刑司裡帶出來了?

  可怎麼會到沈家了?他的父兄不還一直通緝他嗎?

  這臥室是前室後居,以一屏風為遮擋,她見裡屋沒人,怕出動靜,也不趿鞋,光著腳小心翼翼踱到屏風邊,緩緩探出一隻眼,但見前室有一丫鬟正在燒水,再無其他人。

  難道說……兜兜轉轉,她是白跑了一趟,還連累沈一拂一道被抓來了?

  沒看到人,她心下難安,想想退回去,小心翼翼扒開窗縫,一股寒氣滲進來,激的她一陣寒顫。

  窗前栽著青松,礙著視線看不清院外。她急著看清外邊的情形,一隻腳踏上窗框,還沒來得及越過去,忽見樹後踱出來一人,嚇得她沒扶好窗門,腳一滑就要往前栽去。

  那人幾乎是下意識張開雙臂,將她護在懷中跌在雪地上。

  兩人齊齊愣了神。

  她趴在他身上,訥訥開口,“你……怎麼會在這……”

  沈一拂卻沒立即答她,他發覺她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睡衣,連襪子沒套,忙直起身將她抱起來,送回到窗框上,手指著床的方向,道:“回去,快點。”

  “誒……”不等她開口,窗也給他從外頭闔上了。

  怎麼回事,都不聽人說完話的……

  雲知慢半拍的踱回床邊,聽到外邊傳來一聲“二少爺”,他步履匆匆進來,看她只是坐在床邊,上前拉起被褥將她一裹,“外邊那麼冷,你怎麼就這麼出去了?”

  他急起來,語氣稍重,雲知聲音弱下去了:“我沒找到我的外衣啊……哈啾!”

  丫鬟捧著一套衣物過來,沈一拂差她去拿藥,回過頭,看雲知手又想從裡頭探出來,忍不住提醒:“病人要有病人的樣。”

  雲知:“你自己頭上還覆滿雪霜呢……”

  她探出纖細的指尖,指向他的眉心。

  也不知怎麼了,他的眼神飛快避開,只留給她一隻通紅的耳朵,像是給凍的。

  他挪出幾步,將身上的雪水抖落乾淨,這會兒丫鬟端藥進來,正要伺候雲知喝藥,沈一拂說:“你先下去。”

  丫鬟退下之後,他就著臥榻邊沿坐下,端起藥碗:“身上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你還沒回答我呢。剛剛怎麼躲樹後邊,也不進來?”

  沈一拂目光微微一凝,輕輕吹了吹勺,“剛回來而已。”

  實則,他獨自在外邊站了許久,不敢進。

  見熱氣散了些,他將藥勺送到她嘴邊,“試試燙不燙。”

  她嚐了一口,不燙,很苦,但她沒嫌,難得配合著喝第二口。

  原本醒來,他應該先解釋一下情況才對。譬如,他怎麼會到慎刑司裡去,他們怎麼會回到沈府云云。可打從見面起,他不是惦著她有沒有蓋好被子,就是關心藥燙不燙,就好像……這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可以暫且不提。

  雲知覺得不太真實,明明前一刻還被困在那凄冷的囚室裡,以為再也見不到他。

  所以,乖乖配合著喝藥,藥越苦,越說明這不是夢境。

  “你不是……離開北京了嗎?怎麼會……”

  “嗯,前天晚上離開的。”

  “那怎麼會……”

  “先喝藥。”

  一口氣喝完,他看她苦的咂舌,遞過去一塊奶糖,她含在嘴巴,甜絲絲的。

  從在車站聯絡不到她開始,沈一拂將這兩日的經歷輕描淡寫說了一遍,期間諸多驚濤駭浪的心境略去,只短短幾句話解了她的困惑,講到慎刑司時,頓了頓:“去過醫院後,就回到這裡了。”

  雲知又不傻,再怎麼簡略也聽得出他為了把自己撈出來,不得不受制於沈邦父子。

  曾經也因為她,他沒能救回他的摯友,像是舊事重演一般,她忍不住問:“那……駱川他們還好嗎?沒有被……被發現吧?”

  沈一拂沒想到她竟然先問起這個,著實一怔,“他們沒事。”

  “那就好。”她鬆了一口氣。

  “你也不知道擔心擔心自己?”

  “你在這兒,有什麼好擔心的……”她順嘴一溜,又覺得自己這話是不是哪裡不對,道:“我是說,這畢竟是校長你的家,你家裡人不會太過為難你吧?”

  看他望來的眼神浮過一絲異色,她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提起來:“怎麼了?他們真的為難你了?”

  沈一拂不大自在的挪開目光,只說:“暫時還出不去,但我會……想辦法的。”

  雲知又鬆了一口氣,還以為他又受家法了。

  她道:“出不去就出不去嘛,反正有吃有喝,就當是來度假嘛。”

  看得出他受制於父兄,心情應該很糟,於是,半是說笑調侃著,殊不知這句話鑽入沈一拂耳裡,是鑽心的疼。

  她什麼都不知道……卻還是信自己能保護的了她。

  而他在樹下的那整整半個小時裡,卻找不到一個保她無恙的脫困之法。

  這十年間,他從寂寂無名之輩,走到了教育界的高位,以為能軍政的紛爭抽身,踏上科學的道路,從此再不用受制於父兄。

  但當沈邦以絕對的軍權控制他、絕對的殘忍要挾他時,所有兩全的可能性都被封死,斡旋的餘地微乎其微。

  為今,只有兩種辦法……

  一種,是他向父親認錯,承認自己的欺瞞,父親便會以她為脅……或可多加周旋,只是他了解父親想要什麼,要和父親達成條件,恐怕今後不會再讓他回到上海了。此法的後果是相見無期,這個風險他冒不起,他不能冒。

  可第二種……若然與她相認,她會答應嗎?

  他起了一霎的念頭,便如焚燒而起的野火,怎麼也撲不滅。

  雲知看他袖子裡的拳頭越捏越緊,歪了歪頭,身子往前一傾,“沈先生,你怎麼了?”

  “什、什麼?”

  “你進門開始,就憂心忡忡的模樣,到底出什麼事了?不妨說說,興許我幫得了你呢?”

  雲知問這句話,實則是在試探他。

  她昏迷前,滿心滿意想著與他攤牌,將所有事說的清清楚楚。醒轉後,見他待自己無微不至,更覺得他也許是認出了自己。但她心裡又有不確定,若她上趕著問,他不就一下子就知道自己原諒他了嗎?而且,萬一他已經把前塵放下,才覺得沒必要與自己相認呢?

  她問完這句,但見他又偏過頭去,“沒什麼。”

  嘁。脖子都紅成這樣了,肯定有事,他願不告訴自己罷了。

  她撅了噘嘴。

  都多大人了,這悶葫蘆的個性怎麼還不改?

  “不說就算了。”

  她從被窩裡伸手去拿外衣穿,看他立即站起身背過去,又覺得好笑,心道他還真奇怪,明知道她穿著單衣呢,有什麼好避諱的。

  遂起了玩心,“沈先生,這裡是你的房間吧?”

  “嗯。”

  “那你當年新婚逃跑,將美麗的新娘子獨自丟下,就是在這兒?”

  忽然聽她主動提起,他呼吸一滯,“……嗯。”

  她長長“噢”了一聲,“那你說,她要是知道你帶著別的女孩子睡了她的床,會不會很生氣啊?”

  “應該……不會吧。”

  “你怎麼曉得她不會?”她扣好外袍扣子,語氣還頗認真,“丈夫將不相干的女孩都能帶回家,誰知道還帶了幾個……”

  “誰說你是不相干的人?我只……”他倏然回身,發現她不知什麼時候已走自己身後,話音都戛然而止了。

  “只什麼?”她問。

  我只有你一個。

  他鬼使神差地問:“你……若你是她,你會原諒我嗎?”

  她不動聲色輕咳一聲,“原諒?你指的是什麼?”

  他抿了抿唇,喉頭一動,“逃婚。”

  終於等他問出口了。

  她背著手走了兩步,“新婚之夜拋棄新婦,這種事,天底下的女子都不可能會原諒的吧。”

  沈一拂眸色倏然黯下。

  “除非有什麼苦衷,那就另當別論了……你有嗎?”

  她循循善誘,本意是想他順勢將過往的事說出來,卻不知這句詢問在沈一拂聽來,更像是在反問——好比「難道你還能有什麼苦衷」的意思。

  他早將當年的事回想過千遍萬遍,既愧自己在琉璃亭提出「多交往一年增進了解」惹她發怒,更悔新婚之夜的那句「當斷立斷」惹她傷心,錯在於他,全在於他,何來苦衷?

  沈一拂啞著嗓子問:“若沒有苦衷,又想得到她的原諒,是不是非分之想?”

  什麼叫沒有苦衷?她都暗示到這個份上了,他還不願說實話嗎?

  雲知不樂意了,“那肯定是非分之想啊……所以……”

  一回頭,對上他的視線,看他這樣靜靜望來,眸光沉浮,她心又揪起來了:他向來就是個悶葫蘆,我又何必非要刺痛他?

  於是她話意一軟,一鼓作氣說:“我意思是,未必是完全看苦衷的,要看有沒有在乎的心,也要看她如何理解這份感情了。我覺得,愛一個人,並不一定是要佔有他,他的理想、他的抱負、甚至於……他對人生會有新的追求,這些都應該尊重的吧?有些事,過去了就過去了,如果為了自己的得失心而枉顧他人的感受,一味地計較結果,那……也算不得是愛吧?”

  這是在說:我尊重你的理想與抱負,何況當年你也有心爭取我們的感情,雖然結果不盡如人意,但此一時彼一時,我既獲得新生,不至於再對過去耿耿於懷了。

  然而靠聽,不帶偏旁部首,上面那番話將「他」字換成「她」,又成了另一種意思。

  她說,愛一個人不一定要占有,可他此時滿心卻只想著佔有;她說,她的人生已有了新的追求,他還想著將她拉入沈家這個火坑中,枉顧她的理想、她的抱負……

  每一句話對當下的沈一拂而言,是字字珠璣,字字誅心。

  胸腔內傳來一陣刺痛,他勉力深吸一口氣,“我明白了。”

  他原地站了片刻,沒再看她,也沒有後話了。

  又說自己有事要去書房忙一會兒,讓她回床上好好休息。

  看他離去匆匆,她困惑,難不成是暗示的還不夠明白嗎?

  沈一拂倒沒騙雲知。

  降壓的藥在書房,他從沈邦那裡出來時就已然心悸,眼下呼吸都開始困難,再不吃藥可能會引發腦缺血的癥狀。

  他讓一個小廝跟著過來,倒了水吃過藥後側臥在榻,讓小廝跟看著,若暈過去再去喊人。好在十分鐘藥起了效果,胸骨還痛著,但呼吸恢復正常,小廝見他一頭冷汗涔涔,就要回臥房去拿一套乾淨衣裳,沈一拂忙說不用,從書房裡的矮櫃找出一件裡衣,換過之後,又將原來的外套套好。

  這小廝從前就是在東院伺候他的,看他這般,亦是嚇著了,“二少爺,很多年都沒見您犯病了。”

  “這兩日睡少了,無礙。”他說:“一會兒別在林小姐跟前提這個。”

  是有兩天一夜沒閤眼了。小廝添了取暖的火盆進來,沈一拂實在倦的抬不起眼,索性合著衣在書房榻上小憩。醒來的時候發現天黑了,他問了時辰,又聽小廝說林小姐等二少爺吃飯等了一個多小時了,又起身往臥室走。

  菜溫了又涼,涼了又溫,待第三趟才見他姍姍來遲。

  他見一桌飯菜她都沒動,“你是病人,該早吃飯早吃藥,怎麼能空等呢?”

  她去書房找他,但被攔在門邊,她知這院子裡大多都是沈邦的人,他還放心將她一個人丟在屋裡,心裡哪能高興,“你說一會兒就回來,我怎麼知道一會兒是這麼久。”

  “抱歉,我……不小心睡著了。”

  聞言,才發覺他眼眶下濃濃的青色,她覺得是自己瞎計較了,“……哦。”

  她勘察過了,東院外光是看守的士兵就有十幾人,總給人一種森森然的氣質,他不在,她心裡很沒安全感。

  也不知還要在沈家呆多久,這臥房和書房步行都要五分鐘,距離這麼遠,晚上叫她一個人睡,怎麼不讓人犯怵呢?

  這話她沒法說,人困了要睡覺,總不好讓他和自己睡一張床吧?

  心裡有些惱他。三分是因他不與自己坦露心事,三分擔憂晚上獨自睡的事,還有三分因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總之一餐飯下來,她悶悶的吃,幾乎沒同他搭腔。

  沈一拂能感覺到她在生氣,大致能猜到是因被拘在沈家不得自由。

  他耐心的給她夾菜,為她盛湯,監督她喝完藥。

  但還是沒等他主動說點什麼,以為這場氣要生到明天,不想到了睡覺的時間,他問:“介意不介意我打地鋪?”

  她不知,他說出這句話時手心都被汗濡濕了,但聽他要留下來作陪,心裡的石頭才落地:“行吧,我還能不相信沈校長嗎。”

  原本今夜,哪怕什麼也不做,只為敷衍一下沈邦,他也該與她同榻而臥的。

  地鋪的事,馬上就會傳到父兄耳裡,第二條路自然是行不通了。

  只剩第一條。

  父親最大的心願,除了為家族延後外,便是子承父業了。

  他曾棄文從武過,後又棄武從文。

  正因經歷過軍閥的內鬥、廝殺、無止境的權鬥,他才走向另一條通向科學、教育的路。

  然而當今世道,槍權本位,手中無槍,別說救國,連心愛的人都保全不得。

  但若重新拿起槍,今後天各一方,她會否就這樣慢慢淡忘了自己?

  熄了燈後好一會兒,她聽到他時重時輕的呼吸聲,問:“沈先生睡著了嗎?”

  “沒有。你呢?”

  “我都和你說話了啊。”

  聽到她的笑聲,心臟緊蹙的感覺好似都松快了些許,他說:“想聊什麼?”

  說著,轉身面向床榻,竟看她趴在床沿邊看過來。

  黑暗中,她沒看見他眼底的紅,還揶揄著:“我也不知道,要不講個睡前故事?”

  但他卻看到了少女那雙明澈的眸子,只是朝這裡看過來一眼,就讓人覺得這世間最美好的事務莫過於此了。

  沈一拂想,好在她今日將話挑明,否則他行差踏錯半步,與那些豺狼虎豹有何分別?

  她終是不愛他了,他也要護她一生無虞。

  “太晚了,病人要早睡,我也睡了。”

  “……哦。”

  她不情不願閉上眼,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

  卻不知,有個說要早睡的人,頭枕著自己的臂彎上,就這樣看了她一夜。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1 03:23 PM

第七十一章  紅帳昏燈

  枝丫上的麻雀蹦跳而過,蹬落一片雪霰,嘰嘰喳喳的,是天亮的聲音。

  雲知摸到錶,眯著眼瞅著指針,都過九點了。偏過頭,沒看到沈一拂人,地上的鋪蓋還在,想是他起床後不讓下人進來打攪她。

  這應該是到北京以來第一個自然醒的早晨,精神有些打不起來,到底是受了寒氣,頭天還不覺得,這會兒頭疼鼻塞的癥狀就出來了。感到喉嚨一陣乾涸,她罩了件外裳下床倒水,被入口涼冰的哆嗦了一下,忽然聽到身後沈一拂的聲音:“怎麼又光腳了?”

  回過頭,看他肩上有雪,“雪不是停了嗎?”

  “剛停。”沈一拂看她臉色紅得有些不自然,讓她先回床上去,一會兒拿來體溫計測,98.6華氏度,介於燒或不燒的臨界值,他眉頭皺著問:“哪裡不舒服?”

  丫鬟聽到動靜進來換水,雲知一口氣喝完一杯水:“沒事,是這床上有炕熱沒消,一會兒出去轉轉就好……你飯吃了沒?”

  “還沒吃。”聽她有鼻音,他差小廝去藥房拿薄荷草,“一起吃。”

  這個答案聽著挺滿意的,雲知也餓了,簡單洗漱過後上桌,看桌上只擺著饅頭、雞蛋和瘦肉粥,不由撅起嘴來,“有沒有油條或是炸糕啊?”

  印象裡沈府的廚子炸東西還是蠻好吃的。

  沈一拂看穿她的心思,說:“生病的人飲食需清淡些。”

  又來。

  她蔫蔫地拾起勺,喝了幾口肉粥,想起來:“你早上去哪了?”

  “去找我父親談談。”他說。

  她愣住。看門邊還站著伺候的小廝丫鬟,不知是不是不方便問,“那……談的還好嗎?”

  他將剝好雞蛋放到碗裡:“他答應我聯繫你家裡人帶你回去了。”

  “真的?”這個她是始料未及,光看上回沈一隅綁架她的架勢,就覺得這沈家抓她是有什麼其他目的,且是和林賦約有關。怎會見都不見就同意放她走了呢?

  “嗯。”沈一拂說:“我是想聯繫你祖父過來的,但早上沒聯繫上,下午再電話看看。”

  “我祖父好像不在蘇州……我要是趕得及回學校那邊,同大家一起就好了。”

  沈一拂搖頭,“不妥。”

  那些人都護不住她。

  “有什麼不妥,實在不行,你和我們一道回去不就好了?”

  他低垂著睫毛在眼眶下打出了淡淡的陰影,沒答她的話,只“嗯”了一聲,提醒說:“粥要涼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鎮定的面下另藏著心事。多抵這裡不方便,就沒再餐桌上多聊,等吃過了飯,說想去書房看看。

  “反正很快就走,就當是在你家一日遊嘛。”她說。

  老式宅邸的書房大同小異,遊是沒什麼好遊的。

  雲知初時只想回望兩眼,踏入房中,站在這個曾經盛滿念想的地方,又有些走不動路了。

  從前在沈邸,她幾乎每日都在這裡打發時間,或閑倚床榻覽書籍,或撫琴一曲自得其樂,從天明到天黑,倦了,夜裡也會在這裡睡。

  畢竟羅榻沒臥房裡的床大,一個人睡不容易感到孤獨。

  幾桌椅屏,還有滿墻的書櫃與記憶中別無二致,她那時常想,在沈一拂回來前,她得把這裡所有書都看過一遍,到時誰笑誰讀書少還尚未可知呢。

  後來病來得急,走得也急,有好幾本書都沒看完。

  雲知找出筆墨紙硯,在紙上寫了幾個字:你爹為難你了嗎?

  然後把筆遞給沈一拂,示意他寫。

  他愣了一下,才知她是憋了話想到書房裡問。於是淡淡笑了:“福瑞是我的人。”

  門口的小廝聞言,恭恭敬敬衝雲知頷首,隨即帶著門出去。

  這下倒不必忌諱隔牆有耳了。

  她問:“你爹怎麼會答應放我走呢?”

  “我和他談了點條件。”

  “什麼條件?”她追問。

  “得在家裡待一陣。”

  她“啊”了一聲,“什麼意思,不肯你回上海了嗎?”

  沈一拂點了一下頭,“這是緩兵之計,以後……我還會回去的。”

  她心裡還是惴惴不安,就又問了一次:“他們真的沒有為難你?沒有讓你供出駱……那些人?”

  他看著她,“他們總不能在我身上逼供。”

  所以,逼供不了兒子,有可能會逼供她嗎?

  雲知這才後知後覺砸吧出一點危險的意味。

  這樣一來,是否又要有一段時間見不到面了?到了這份上,他怎麼還不願意與她相認?

  這時,門外的福瑞輕輕叩了兩下門,有丫鬟進來添火盆,沈一拂沒往下說,遞給雲知一個眼神。

  明明是在自己家的書房裡,卻讓人窒息。

  她問:“我可以看會兒書吧?”

  “當然。”

  老式的書大多書脊上沒字,翻找不易,下邊都找過了,她又搭梯、子往上。因發著低燒,這樣攀上爬下幾次,有些氣喘,沈一拂問:“要找什麼書?我幫你拿。”

  “想看搜神記。”她也不問有沒有。

  “搜神記有十幾卷,要看哪卷?”

  她存心為難他:“都想看。”

  他讓她坐下,將大衣放在凳子上,挽起袖子,一本本幫她找來。

  年少時他們就是這樣,她坐在木梯上,看他收拾書房,不時叫他幫忙找書,找著了往往還耍賴皮說眼睛疼,非要他唸來聽。

  舊景重現,她想起昔日是給他寫過信的,因為沒有地址沒法寄,少說得有幾十封,好像就擱在桌下邊,於是下梯去找。但連開兩個匣子抽屜都是空的,她問:“這裡邊的東西呢?”

  “裡頭有什麼?”他順著問,倒是忘了遮掩。

  她不知如何說,“也沒,你上海的書房不都有挺多信箋什麼的……”

  “我多年未歸家,信不會送到這裡來……”說到此處,他意識到了什麼,求證一般看向她:“我寄過信回家,但他們說……被我妻子燒了,包括婚書,都被她燒了。”

  這樣一說,雲知才想起,在數不清第幾個孤寂的夜裡,也想過了斷前緣,是燒過他的信。但燒婚書卻是沒有的事,想必是沈家的人看她死了,將所有遺物一併燒掉,為了騙沈一拂死心才那樣說的。

  想到那些一筆一劃的情義都化為灰了,多少有些埋怨,怨這冰冷的沈家。

  可是聽他這樣問,便問:“你妻子不都去世了嘛,你還找婚書做什麼?”

  “我離家之時,曾將婚書藏於床後櫃中,也曾同她說,若不願嫁,可將婚書帶回王府……”沈一拂一雙眼深深鎖著她,“我想知道,她燒了婚書,是不是下輩子不想再做我的妻子了?”

  她不知這一問所飽含了多少蘊意,卻也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真是榆木腦袋,虧他想得出這麼繞的法子來問自己的心意。

  她回過頭:“沈先生這是在問我,還是在問你妻子啊?”

  “我……”

  “幫我找書吧。”

  沈一拂看她不答,想是不願答,也就不再問了。

  雲知另存心思,雙手撐著下巴,看他找來好幾本:“沈先生不是很多年沒在家裡住了麼,怎麼對書的擺放這麼熟悉的?”

  櫃上的書至少有一半還是她嫁來後置來的。

  有那樣一段渾渾噩噩的日子,泡在書房裡,實在找不著她的痕跡了,就將這裡的書都看過。一遍又一遍,盼著能在一些書裡找到她的隨筆也好。

  “我記憶力好。”他問:“還想看什麼書,一併給你找來。”

  “夠看一早上了。”

  她抱著這一沓放在地上,席地而坐。沈一拂去找墊子,想再提醒她一句「病人要有病人樣」之類的話,轉身時,看她專注翻著書,不知看到什麼,兩片嘴唇在笑,眼睛也微微彎著。

  她倚在窗下,外頭又開始落雪了,淡黃的日光柔和的鍍在肩上,淡淡的,在夢裡都留不住的這一幕,在眼前。

  不捨得放她走。

  一點點都不捨得。

  他收回視線,生怕多看一眼又後悔了。

  雲知笑,不是因為書裡的內容,是掀開其中一卷《董永》的書封,發現裡頭的夾層還在。

  夾層裡正藏著兩份婚書,她當年也怕自己苦等成深閨怨婦,萬一哪天衝動真把婚書燒了,索性藏在書裡,看到最喜愛的董永與七仙女的故事,又能等下去了。

  趁他背著身,她迅速將其中一份婚書塞進他大衣口袋裡,另一份藏在自己內兜裡,又若無其事坐回去。

  說不出口的話,等他看到,自然就懂了。

  落雪與冰寒在屋外,暖意在屋中。

  臨近中午,她的體溫好像又升了些,沈一拂不放心,讓小廝去傳來醫生。

  “就說是普通感冒嘛。”等醫生走了,她吞下藥片,迷迷糊糊地說,“要不,等我感冒好了再走,你爹他們總不能為難一個病人。”

  他給她掖好被子,“好好睡,睡醒了再說。”

  她很快睡著,他守了一會兒,福瑞輕輕踱進來,說:“二少爺,老爺派人過來了。”

  沈一拂示意福瑞看好這裡,披上大衣踱出去。

  早上他同父親坦言,他無法對她做那種事。沈邦自認定之前種種皆是託詞,便說要讓人把她送回慎刑司裡去。沈一拂便主動提出,願意辭掉在上海的工作,回到父親身邊。

  對沈邦而言,這自然是他最盼望的,原先也未必非要為難那個小丫頭。

  但他素來了解這個兒子,眼下順從,事後也可以反悔。

  於是附加了條件:若他再次忤逆父兄,離開家裡,那小丫頭回到上海或是蘇州,還是能找她以及她的家人清算這筆帳。

  沈一拂答應了,提出要親自送她回上海。關乎這點,沈邦略微猶豫,他也知道沈一拂這麼多年在外邊的人脈,真讓他現在就出去,情勢會如何扭轉不好說。

  可沈一拂尤為堅持,沈一隅幫說了兩句,最終沈邦點頭,只說犯了家規需得領了家法才能出門。

  念他有過心疾,鞭子能省,但祠堂不能不跪。

  這些事沈一拂沒同雲知說,沈家非久留之地,得盡快帶她裡離開。

  與此同時,沈一隅的跟班馮匡奔到屋內,抖了抖身上的雪,說:“二少爺到祠堂裡了。”

  沈一隅問:“點了幾炷香?”

  “三炷,二少爺至少得跪上兩小時。”馮匡絮絮叨叨說:“這老爺也是心軟,之前大少爺您犯錯的時候,都是跪五炷的……”

  沈一隅手一擺,“時間也夠了。東院那邊的人安排妥當了沒?”

  “一早就吩咐過了,等二少爺一走就開始。”

  “福瑞那邊……”

  “他就一個人,能頂什麼用?”馮匡走近兩步,“恕奴才多嘴一句,那姑娘尚在病中,二少爺也不像是會乘人之危的人……”

  沈一隅撥了撥手中的珠子,“他自然不會乘人之危。”

  “那……奴才可真是愚鈍了。這法子既然沒用,到時惹得二少爺發怒,要怎麼同老爺那邊交待?”

  “你以為我爹真的會在乎那小丫頭的死活?”沈一隅笑了笑,“我二弟那邊……他越怒,事就越好辦,只有他怒了,父親才會明白,誰才是最該繼承沈家的人。”

  說到此處,他睨了馮匡一眼,“但也得看你選的那些人頂不頂用。”

  “爺您就放心吧,那一套可是從花館……”馮匡咧嘴一笑,嘿嘿兩聲,沒再往下說。

  雲知這一覺睡得極為難熬,身體重的像灌了鉛,太陽穴疼的突突直跳,聽到周圍有人聲、也有人在拉拽她,但她眼皮黏著,想醒醒不過來。

  有人在說“快一點”,還有人說“頭髮要擦乾”,她一會兒覺得自己像要給海浪淹沒了,一會兒又如同跌進冰天雪地中,冷的五臟六腑都在顫慄。

  她的眼珠子在眼皮內動了好幾下,幾乎使出了渾身的力氣才勉強撐開。

  起初雙眼無法聚焦,恍恍惚惚看到一抹紅帳交疊在眼前,等意識回籠多一些,緩緩偏過頭,才發現床邊圍著好些人。

  幾個年輕的丫鬟……有上了歲數的婆子……

  一個個都是生面孔。

  她第一反應是去找被子,手一拉,發現被褥不知什麼時候成了紅綢緞面,枕頭也換了,而床欄上掛著通紅的羅帳……

  簡直像是洞房的佈置,在昏燈映襯霞簡直詭異。

  更詭異的是她身上所著的紅衣……倘若還能稱之為衣服的話——這樣束羅裙半露胸的短襦乍一看像是仿唐的款式,卻連個外披都沒有,微濕的長髮散落在肩背上,激得人不寒而慄。

  床邊的丫鬟看她醒了,免上前來:“小姐可算醒了。我們已為小姐沐浴更衣過了……”

  沐浴?

  她遲鈍著,緩緩轉著眼珠:“你們是誰……沈一拂呢?”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抖。

  “二少爺很快會回來。”那丫鬟邊上的婆子說:“今夜是姑娘與少爺的好日子,還請姑娘好好配合……”

  好日子又是什麼意思?她怎麼一個字也沒聽懂?

  她活了兩世,從未遇見過這樣荒謬的場面,整個人嚇到失語。但看那婆子手裡端著一個托盤就要上來,驚得連連後退,畏縮到床角。這一退她才驚悚的發現原先穿在身上的內衣沒了,甚至腿下都是空蕩蕩的,內裡未著寸縷。

  “行房前得做個驗身的檢查,這是沈家通房的規矩,”那丫鬟說:“林小姐莫要害羞,我們都是姑娘家,一會兒您和少爺一起……我們也還是要跟旁伺候的。”

  她聽到「行房、通房」的時候,簡直要以為是自己燒糊塗了產生了什麼幻覺。

  但所有一切都是真實的……

  床榻、房間、丫鬟……包括像被玩物一樣裹在這裡聽著這些極盡羞辱的話,都是真實的。

  腦子裡一片空白,像是喪失了思考能力,她清楚沈一拂絕不會這樣待她,只能是沈家其他的什麼人……儘管分辨不清是什麼目的,也許就是要她害怕,要她崩潰……

  哪怕她不願在這些人面前現出怯弱的姿態,還是抑制不住牙齒在打顫,抱在胸前的雙手抖顫得厲害,甚至怕的發不出聲音來……

  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沈一拂在哪?在哪?

  大雪的夜裡,祠堂裡沒有取暖的火盆,在冰冷潮濕的地板中跪上兩個小時,膝蓋都失去了知覺。

  沈一拂支撐著站了好一會兒,才勉強邁開步伐。

  因提前吃過藥,心臟只是略感不適,怕一會兒叫她看出端倪,出祠堂時還特地整過衣服。

  他惦記著她的病,從懷裡取表,看著都快七點了,怕她誤了吃藥的時間,不由加快步伐。

  東院門前依舊有士兵把守,但見垂花門前多掛了兩個紅燈籠,他蹙眉,隱隱覺得不對。

  於是大步流星越過走廊,到庭院時看到房外站著幾個小廝,都不是他東院裡的人。

  “誰讓你們過來的?”

  那些小廝說是大少爺院裡的,他心中一沉,一面喚福瑞的名字,飛快掀開布簾門。

  入目處是紅綢高懸,滿目皆紅燭,便如有了什麼喜事的佈置。

  但今日並無喜事。

  仿佛預感到了什麼,他衝向內臥,只看到一屋子手忙腳亂的丫鬟,唯獨沒看到她。

  掀開紅帳,沒看到人,卻看到擺在床上的兩個托盤,有絲棉的白布,還有一個,在舊宅門裡長大的,只看一眼,便知那是什麼。

  “轟”的一聲,血液在太陽穴裡發瘋似地悸動,沈一拂咬著牙道:“林小姐呢?你們對她做什麼了?”

  丫鬟們低垂著頭,不敢答話,其中一個婆子約莫是外來的,對府裡的情況不太知情:“少爺息怒,我們都是大少爺請來伺候林小姐的。本來行房前驗明正身也都是府裡規矩嘛,誰知她都不通情理的,咬了人就跳窗往外跑……”

  這婆子話沒說完,“哎喲”慘叫一聲,被狠狠踹翻撲在地上。

  那些丫鬟從未見二少爺如此震怒,紛紛嚇得跪下。

  沈一拂是衝著跨窗而出。

  雪地裡小小的腳印一路延向前,光是看著,就知腳印的主人在逃跑時有多麼的倉皇無措。

  他循著腳印,疾走在大雪紛飛的夜路裡,止於書房門口。

  房門未鎖,他喘著氣,慢慢推開,步步向前,終在書房階梯下看到了那一抹紅色的身影。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1 03:50 PM

第七十二章  淪陷於你

  北風驟起,雪花像被撕破的棉絮,漫無目的飄舞。

  屋內無燈,唯一的光源是從門外進的,她低頭蜷縮在書櫃下的角落裡。

  他的皮鞋沾了初冬的雪,踩踏在木質地板上,有碾壓的聲響。

  聽到有人進來,她明顯瑟縮了一下。

  他的心徒然縮緊,停在距她三步遠的位置,“別怕,是我。”

  聽到聲音,她遲鈍似的,慢慢抬起頭。

  他不敢冒然上前,可屋中太暗,只得先撳開了檯燈。

  燈一亮,她如驚弓之鳥,將頭重新埋在雙膝中。

  少女頭上覆著將融未融的雪霜,半身紅裙未及腳踝,肩膀、手臂裸露在外,纖細小巧的腳凍得發青,身體一刻不停的在顫抖。

  這一幕猝不及防,穿心刺肺的而來。

  他拿手撐了一下桌沿,勉力站穩。

  迅速拿過榻上的毛毯,單膝彎下,半蹲在她跟前,小心翼翼拂去她身上的雪霜,手指拂過之處,冰冷的像是喪失了體溫。

  因發著燒,她的臉頰和鼻尖都是通紅的,唇被凍的皸裂,滲著血珠,也在微微地顫。

  披著毛毯,猶覺不夠,又脫下大衣蓋在她身上,她手緊緊揪在胸前,他這才看清這條襦裙。不古不今的,他在天津剿匪時見過,是煙花館裡的女人用以取悅客人會穿的服飾。

  雲知至始至終都垂著頭,長長的睫毛綴著水珠,沒哭出聲。

  他的眼睛卻先紅了。

  這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啊。還病著,在這樣嚴寒的天裡,哪怕她裹在被窩裡,不留神露出一個腳趾,他都要起夜給她掖得嚴嚴實實,生怕她再受一絲寒。

  更怕她傷心,怕她為難,所以那些荒謬的穢語他提也不提,唯恐她受到一點點驚嚇。

  可他卻讓她蒙受這樣的屈辱。

  他想把她擁入懷中,唯恐驚擾了她,只伸手輕輕撫著她的頭髮,“別怕,別怕。”

  向來能說慣道的沈教授,到了這時,竟語言匱乏。

  也許是感受到他手指的熱度,她緊張地背脊稍稍鬆弛下來。

  雲知極緩、極緩地抬眸。

  她先前不敢出聲,始終克制著,乍一相對,到底還是忍不住,眼淚順著鼻子、下巴撲簌簌地往下掉,啜泣起來。

  小時候的五格格就像是個小太陽,成日眉開眼笑的,即使偶爾惱了哭鼻子,無非耍耍小孩子脾氣,幾度分別,留給他的也多是笑顏。

  即使再逢以來,也幾乎沒見她流過眼淚。

  驕傲如她,倔強如她,堅強如她,早慣將千般苦處咽在心底。

  沈一拂從來,從未見過她這樣哭過。

  這一剎那,他像一個孩子,一個不小心摔了視如珍寶的寶貝,手足無措想拼好,卻怕一碰就都全碎了。

  正在此時,福瑞從走廊外奔來,鼻青臉腫的攜著哭腔:“二少爺,大少爺帶了人將我扣住了,現在那些人還不肯走,說是老爺的意思,林小姐今夜要是不願同房就送慎刑……”

  沈一拂低低說了聲“住口”,福瑞才看到兩人都在這,登時噤若寒蟬。

  “去拿炭盆熱水來!”

  沈一拂的雙眸變暗了。

  這十載人生,以為再不似少年衝動,此刻心中卻動了念頭,哪怕家宅不寧也在所不惜。

  他回頭,看她望來,仿佛在問“他們為什麼要這樣”。

  “我帶你出慎刑司時,同我的父親說,你是我的心上人。他不信,沈一隅他……”他看她聽到沈一隅的名字哆嗦了一下,忙停下,只說:“別怕,我……不會傷害你,我也不會再讓任何人再傷害你。”

  福瑞帶了炭盆和湯婆子,又端來了一整盆熱水。

  沈一拂伸手試了溫度,將盆推到她邊上,輕聲說:“慢一點放進來。”

  她是真的太冷了,但還是聽從他的話,慢慢將腳探入溫水之下。

  他強壓著自己的情緒,盡量、盡量不在這時候觸碰到她的皮膚。

  外頭一陣嘈雜,好像是那些丫鬟婆子吵吵嚷嚷地往這裡來,福瑞衝出去同她們吵。

  無法遏制的憤慨在胸膛裡燃起,他將湯婆子輕輕放進她懷中,試圖讓自己的聲音沉穩下來:“我這就將那些人都趕走,你等我,等我回來。”

  他還未站起身,袖子一緊,回頭,是被她纖細的手指拽著。

  她抬頭望他,問:“為什麼……總要……我……等?”

  凍得太狠,舌根都失去知覺,僅七個字,說的吃力而艱澀。

  屋外風聲大作。

  她本就在發燒,人是怎麼從臥房逃脫、再跌跌蹌蹌躲到這裡,都記不太清了,中途聽過好幾次聲響,以為是他找來,抬頭又都只是幻影。

  迷迷糊糊間,腦海像是走馬燈似的浮過許多過往……

  是十歲時,她在京郊看著他的馬車遠去,那樣等了三年,等來他在生日宴上對自己說要去美利堅讀書;三年又三年,辭別也成了不辭而別,別後又重逢,如今亦復如是……

  今日,他同她說起緩兵之計時,她便想問,何故,何故有那樣多的情非得已?

  若等待也有學位,畢業方得歸期,她也早該修滿了,不是嗎?

  雲知低著頭,手伸入大衣衣兜中,慢慢地捻出一張紙,伸向他。

  他蹲下身,接過,將那張折成三疊的紙展開。

  視線變得迷濛,復又變得清晰。

  淚低落在那張紅底金紋的婚書,上題字曰:喜今日赤繩繫定,欣燕爾之。卜他年白頭永偕,妘兮琇兮。

  兩人望著彼此的眼,空氣靜得駭人。

  該要說點什麼的,一時皆無聲。

  是十年生死兩茫茫,到縱使相逢應不識……

  而今,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她的淚灼燒著他的喉,噬著他的心,他忍不住伸手去拭,拇指拂上臉頰的那一霎,是真失了魂了,他低頭覆上了她的唇。

  明知她病著,燒著,委屈著,可偏偏無法克制,更不願控制。

  雲知原本就在抽泣,這一吻根本避之不及,下意識想推開他,可他的力道太大,根本不容她反抗。

  這是他第一次吻她,非是小心青澀,不是循序漸進,亦非攻占掠奪。

  是一別經年,尋遍眾生,見眾生皆無她,只得淪陷於過去。

  他曾清醒的看著自己沉淪,也把這沉淪當做餘生,隔世經年,失去她的點滴分秒,數以萬計,恨不能一夕之間都找回來。

  之前,他竭盡全力才能讓自己不靠她太近,但一旦靠近了,怎麼捨得放開?

  直到嚐到腥味,才察覺到自己咬磨著失了力道,他才戀戀不捨放開她。

  她的眼還漉濕著,喘著氣,應是氣急了,“你……”

  “從今以後,再也不叫你等我了,好不好?”他問。

  她只聽著這字面上的話,支吾著:“你……不是說要我先……離開……嗎?”

  “我反悔了。”他湊近她,低聲重複了一遍,“妘婛,我反悔了。”

  忽然聽到這聲喚,她心怦然一跳,還沒來得及應聲,他又親了下來。

  雲知躲不開,身子再往後,撞著書架,書嘩嘩落下一片。但一隻手護著她的腦袋,另一隻手攬握過腰,當腳底離地時,她聽到他說:“地下太冷,回床好嗎?”

  她以為他要帶她回臥室,想起那一屋子詭異的婆子丫鬟,她抗拒著,“不,我不要過去……”

  “好,不過去。”

  他連著毯子將她抱起,放在木榻上,輕聲問:“那就在這裡,好不好?”

  書桌上的檯燈映著他的眉眼,忽明忽暗的,她訥訥問:“在這裡,做什麼?”

  這一問悄然掃過沈一拂的心尖,深邃的眼眸裡盡是她。

  目光所及他的眸,湧動著太多看不透的情感,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他。

  像他,又不像他。

  她不知,方才他輕言哄著自己說「別怕」的時候,自己卻是無盡的後怕他分明取得了沈邦的同意,沈一隅卻可以隨時派人進入他的院子對他的人為所欲為……只離開不到兩個小時,就發生了這樣的事,若放她離開,她能平安回到上海媽?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她真的能平安無事?

  不能。

  文人手中的筆要對抗軍閥手中的槍,是以卵擊石。在變得更強大之前,這是保護她唯一的方式。

  從來就沒有第一條路。

  他心中早有了答案,只是始終心存僥倖。

  直到見到那張婚書時,他才恍然,曾經無數次的錯失,是因瞻前顧後,才會顧此失彼,是因事事求全,才會失去所有……

  曾生離,也曾死別。

  而今,是上天垂簾,才使得永念等來回音,他又豈能重蹈覆轍?

  縱然,他知她還在害怕著,也記得她的病弱之軀,在今夜這樣的情形下,一切都太過不合體統,一切都是千不該、萬不該的。

  但他再也賭不起那個萬一了。

  沈一拂俯下身,鼻尖輕輕蹭著她的鼻尖,滾燙的鼻息掠過她的耳畔:“欠你的洞房花燭夜,今夜還了,好不好?”

  如同雷轟電掣,她的心跳宛如驟止。

  “你方才,不是說,你不會……不會對我……”

  “剛才,”他打斷她,欺近身來,“我以為你不要我了。”他用目光鎖著她,捆著她,低低喘著氣,“五妹妹,你還要我嗎?”

  這一句下來,落寞無窮的,仿佛飽受天大委屈的人是他。

  她本是想推開他的,可他的心跳在她手心裡躍動著,亂得不成章法,她本就搖搖欲墜的心,瞬間軟了下去。

  他不再詢問了,身體的重量就這樣壓上來,原本搭在肩上的大衣也滑下了床,懷裡的女孩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下格外的嬌柔,他凝著觸手可及的她,吻了上去。

  她起先還是慌的,但他這回不似前頭那般不知輕重,一點一點親啄著她的淚珠,從眼角,到頸側,再到耳垂……

  她想,她應是燒得太厲害了,要不然,怎麼會連皮帶骨都這樣酸軟。

  冰冷的腳,落入他的手心,是怕她涼,才揉搓著,卻將心都揉酥了。

  她腳趾蜷緊,嗓子乾澀得不像話,“別……”

  一張口,舌尖自然而然的鑽進去,兩手酥得抬不起,連他的襯衫領子都握不攏。這一吻越吻越深,浸透雪水的裙衫不知去了何處,他還記得她病著,去拾毛毯覆上,只留花容軟玉於指尖捻香。

  分不清是誰的心跳的更快,也分不清誰的軀殼更為滾燙。

  “妘婛……”

  當百煉剛化為繞指柔,那一拂,宛如暗夜處的一點星星之火,將兩顆千瘡百孔的靈魂,灼得火燒火燎。

  聽說彼岸花,相隔雲山萬重,趟過枯寂,終能趕來渡過心河。

  而他們趟過的是忘川碧落。

  雲知原本凍傷的嘴唇又被自己咬破了,血珠沁出時,他輕輕含住,那是硃砂痣入了他的喉,執念終成曼珠沙華一樣盛開在心河彼端。

  兩個人,兩個影子,倒影在屏風上,影影綽綽融為一道影子。

  朦朦朧朧的黑暗中,隱約有雪聲響徘徊於耳。

  可落雪無聲,花開也無聲,那是世間第三種絕響。

  燈影搖曳裡,她聽到他問:“從前欠你的,今夜欠你的,你都把帳算上,我拿一生來償,好嗎?”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1 04:28 PM

第七十三章  我好想你

  雲知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是年少故往,零零散散的鋪陳而開,自不知是夢中人。

  倒也還是有前因的。九歲的小五坐在院中吃糖葫蘆,聽完額娘的話有點懵:“那阿瑪和沈將軍吵架了,親事還算不算了?”

  朝廷的事,和孩子哪扯得清?小七趁機過來搶小五的糖葫蘆,看兩個孩子在院裡你追我跑的,額娘又嘆息。

  第二天課堂上沒見著沈琇,松松聽說了後“哎呀”了好幾聲,“沈琇一定鬱悶死了。”小五表示我也鬱悶呀,松松說你又沒心病,隨便鬱悶鬱悶也死不了。倆孩子這麼一搭一回,越講越嚴重,松太醫之子總得出了一個結論——心病還得心藥醫,“要不弄點好吃的?我覺得你府上那個桂花糕就不錯,我幫你捎給沈琇。”

  小五覺得可行,回去央著額娘做,她一起桂花、擀餡料,打了半天下手。松松來取時還能聞著桂花香,衝她豎起大拇指:“要不寫封信安慰兩句?”

  小五惦著給他吃熱乎的,就匆匆寫了句『哪怕成不了婚,我們還能當一輩子的好朋友的,珍重身體』,疊成一隻青蛙塞進食盒裡。果然翌日在御書房看到了沈琇,她興匆匆上前想問他病好點沒,就看他手裡拎著食盒,一開蓋,糕點一塊沒動。她不高興了,他倒惡人先告狀:“這種時候,你為什麼還要存心氣我?”

  “我氣你什麼了?我給你做桂花糕,午覺都沒的睡。”

  “耽誤了五格格睡覺,成了我有罪?”

  松松聽到吵架聲過來打圓場,說著『再怎麼說還是朋友』之類的話,直把沈琇氣的將食盒摔在地上,衝五格格吼了聲“我才不要和你做朋友”就拂袖而去。

  從未見他這樣凶,她傻眼,看著一地碎了的桂花糕,哇哇大哭起來。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見到沈琇,松松說他老爹常往沈邸跑,應是天氣寒心疾又犯了。她並非記仇,只是額娘不肯她探病,只能從松松那兒打探小道消息。

  直到入了冬,有次太后弄了個賞雪宴,孩子們都在院落裡玩,玩興正濃,手忽爾被人從後邊一拽,回頭看是他。數月不見,說不出他哪裡變了樣,但個頭是真拔高了,一言不發拉著她往小徑走,最後止步於無人的樹下。

  少年最不擅寒暄,這回竟是他先打破了沉默:“我道歉。”

  她怔住,沒懂這開場白,看他抿著唇:“桂花糕,我不該丟。”

  還以為是什麼事呢,她“噗嗤”一笑:“過去多久了,早忘了。”

  “那我呢?”他急切問:“你是不是也把我忘了?”

  當然沒。她在心裡答。

  他問:“我聽說,你阿瑪要給你訂別的親,是真的?”

  她“啊”了一聲,“我沒聽說啊,你聽誰講的?”

  “慶松說,是你說的。”

  兩人默契地睨向不遠處同別人打雪仗的松松。妘婛捋了捋袖子,說你等著,我這就去揍他一頓。剛邁步,又給他牽住,她沒回過神,臉頰突感柔軟,是少年蜻蜓點水親來。

  一觸即放,少年的臉紅的像個薄皮柿子,眼睛卻是亮亮的:“這個叫……肌、肌膚之親,以後,你只能是我妻了。”

  夢醒時,臉頰上溫熱的觸感尚在,她拿手指去撓,摸到額間冰涼的毛巾,才睜眼。

  又回到臥房裡來,床帳枕被恢復如初,綿軟睡衣在身,有個瞬間她懷疑昨夜是否只是夢一場,才撐起身,感到下邊一股火辣辣的疼,全身骨頭關節也都酸脹著。

  意識到一切都是真的,心臟咚咚直跳,正六神無主著,帳簾突然被掀開,當先映入眼簾的是他眉目如畫的臉。

  四目相對之際,一幕幕的旖旎畫面悄然拂過腦海,縈繞在這四方帳內,揮之不去。

  雲知又氣又羞,索性將腦袋一併埋到被褥中,不去瞧他。

  沈一拂放下手裡新擰好的毛巾,坐上床沿:“……你燒還沒全退,不能整個人都躲裡邊,待會兒又燒起來了。”

  她不應。

  書房的羅漢床畢竟冷,昨夜她昏沉睡去手腳仍是冰的,臥室的炕床暖的恰好,他命人收回原樣後抱她回來,照顧了她一夜。擦身、餵水、餵藥……直到後半夜見她出了汗,才在她身旁小憩了一會兒。

  這會兒都過了午時了,算上昨夜,她等於一天沒有進食,他怕她體力撐不住,試圖拉她被褥:“餓不餓?”

  她不答。

  沈一拂原本心裡就內疚著,想她醒來後會有諸般反應,可看她這般生怕她給憋壞了,索性上了床,連同被子帶著人,輕輕擁在懷裡。她要掙,掙不開,腦袋自然而然露出來,想要罵他,一啟唇,嗓子啞的幾乎不像自己的聲音:“你混蛋……”

  “對不起。”他在她耳邊低語,“五妹妹,是我錯了。”

  這是重逢以來他第二次喚她「五妹妹」,她不由自主想到昨夜的那句「你還要我嗎」,心裡顫悠了一下,不知怎麼,鼻尖一酸,眼淚就掉落下來。

  看她哭,他這才鬆手,原本情到深處,魚游歡水,他以為是彼此間靈犀相通,可看她此刻反應,莫非她真的是不情願與他……

  實則少女初經情事,本就羞怯,何況是昨夜那般情形……

  他太過分了、太太太過分了,怎麼能叫她不惱?

  雲知滿腦子想的是「他都不關心我還病著、也不怕嚇到我、也該多問幾句她的意願、真的很疼啊」……於是越想越氣,這才忍不住紅了眼眶,盼著他能繼續哄著自己,見他鬆手,往後退了一點,她哭的更委屈了。

  “你別哭。”他聽她連哭的嗓音都是啞的,“再哭下去,就失聲了……”

  雲知眼睛酸脹著,氣啾啾瞪過去:“……我不是已經……”

  他指了指喉結,“聲音的聲。”

  她臉一紅,想起身,被他一手按回鋪蓋裡,“不能再著涼了。”

  發燒的人再加哭大半夜,她早就渴的喉嚨冒煙,都顧不上同他置氣,“我渴了。”

  他忙去倒水,冷熱兌好過來,走得急了,踉蹌了一下,灑了一身都是。

  她也不曉得怎麼,看他堂堂沈大校長跟個少年似的手足無措,再這麼一絆,微抿了一下唇。

  沈一拂抬頭,看見了她唇角微微勾起的一剎那,愣住。

  她忙將臉板回去,他重新斟好水,遞去的時候,留神著她的神色。

  她自顧自喝水,一連飲了三大杯,才稍緩過來,看他至始至終視線方落黏在自己身上,就背過身:“哼。”

  他眸中有了光亮。

  這次坐下身,捉住她的手:“昨夜,是我乘人之危,無論你如何惱我怨我,都是理所應當的。”她想縮手,他握得更緊了:“可我……不後悔。”

  雲知睨向他,是真沒想到他會這麼說。

  他這回沒有避諱,將此事前因娓娓道來,說到沈邦提出那個要求時,她忍不住開口:“那你……為何不和我說?”

  他問:“若同你說,你會如何?”

  雲知接不了這話,她心裡也亂,哪有答案。

  “原本,是下定決心送你走的。”想到離開短短兩小時,歸來後看到一屋子的人,他眸色不由加深,“沈一隅想借此事將我徹底激怒,我在書房找到你時,是怒到了極致,對他們,對沈家……哪怕我知道越憤怒越是著了他的道……”

  他說到此處頓了下,是心口開始疼了,後背沁出冷汗,語調還是穩住了:“我知這是在為自己開脫,亦是辯解,其實不該……”

  不該同她說這些的。告訴他自己是有苦衷?是逼不得已?明明不盡然。

  雲知沒聽到下文,就問:“然後……你是為了,保護我,才……”

  他被她問住了,須臾方道:“我當時是想不惜一切代價,找沈一隅清算這筆帳的。”

  “那……”她在問,那為什麼又改變主意了。

  他從口袋裡拿出兩份婚書,一份是昨日她給他的,還有一份是後來他從她的衣兜找出來的。他凝望著她,“你可知,在你把這婚書交到我手中時,我最後悔的是什麼?”

  他道:“是我在認出你之後,沒能第一時間同你相認。”

  她的睫毛微微一顫。

  “妘婛……”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在斟酌措辭,半晌說:“我好想你,真的真的,好想你。”

  這才是相認時最想說的第一句話。

  是十載寒來暑往,每年每日,白日睜眼,夜間睡前,夢裡尋覓的痴痴念想。

  此時,手心握著手心,她感受到他猛烈地心跳。

  她徒然鼻酸,忍了忍,還是沒忍住,“明明是你欺負的人……”

  “……我道歉。”

  “……你又顧左右而言他了。”

  “你想問什麼?我都答。”他抬指,為她拭淚。

  “你究竟……”

  她想問,昨夜歡好,是為護她,還是愛她……

  縱然此刻,她知悉了真相,理智上理解了他的情非得已,哪怕昨夜到後來,她也並非是不情願……可這樣的事,應該是在更美好的時刻,是心之所動,而非是那種情境……

  女孩子面皮薄,有些話實在問不出口,何況就算問出了口,她又希望聽到哪種答案?

  他湊近她,近在咫尺地等著她。

  每次被他這樣瞧著準要著他的道……她別過臉,不去看他。

  他看她抖著嘴唇,唇上結著痂,想到昨夜的軟玉溫香,情不自禁兩手捧住她的臉。她避開,是知道自己已經開始心軟了,可還是想慪氣,哪怕氣他那麼一下,不能平白叫他這麼欺負了。

  就說:“你怎麼都不問我願不願意?”

  他聽從她的話,順著問:“那,你願意嗎?”

  “如果我說我不願意呢?”

  他放在她臉頰邊上的手一滯。

  她正要將第二句話補上,聽外頭傳來福瑞的聲音:“二少爺,大夫來了。”

  “進。”

  沈一拂鬆了手,剛起身整好衣袍,就聽到那大夫一邊進門一邊抱怨著:“這麼大的雪,你家外邊那條道黃包車都進不來,我這褲子都濕到膝蓋了,沈琇,你快拿條褲子給我……”

  慶松進門時沒想到床上還有女孩子,先是嚇一大跳,飛快停下了手中解皮帶的動作。

  雲知沒料到來者是慶松,當然也怔住了。

  沈一拂讓福瑞去拿一套乾淨的衣物,對慶松說:“她燒了幾天,時高時低的,你先瞧瞧。”

  慶松沒第一時間認出雲知,只把沈一拂拉到一旁,半是揶揄著:“不是,到底給誰看病,還有……這、這什麼情況?合著你被軟禁了,你爹還給你找了個暖床的姑娘?”

  他話音雖低,但在這小小的臥室裡,都聽得著。這要換作平日,權作一樂,偏偏此時暖床二字尤為敏感,沈一拂的面色沉下,“她是雲知。”

  這下慶松更驚。

  他這才好意思往床榻上多瞅兩眼,但見這小丫頭嫣紅透白煞是好看,簡直和記憶中的小黑妹串不到一塊兒。於是上來就問:“你是小雲知?不是,你怎麼發燒還化妝的啊?”

  雲知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沈一拂看他一驚一乍的,怕他嚇著她,拿手肘了一下:“好好看病,別貧。”

  慶松咳了一聲,自個兒搬了條凳子往床邊一坐,示意雲知伸手把脈。

  一湊近,覺出哪裡不對:“你這兩眼怎麼腫成金魚眼了啊?你們校長欺負你了?”

  她抿抿唇,沒吱聲。

  慶松把過脈,拿來體溫計給她測,一連三問看她不答,只好回頭問沈一拂:“正所謂望聞問切,病人的病況……有沒有人稍微說兩句?”

  “她三天前,被關到慎刑司裡去了。”沈一拂說:“然後感冒,發燒,偶爾有咳嗽,沒痰,有清鼻涕,喉嚨有紅腫,沒化膿。中途看過兩次醫生,一次在醫院打過針,吃的藥有……”

  “不是,你等等。”慶松做了個打住的手勢,“慎刑司?小雲知不是來北京培訓的嗎,怎麼就會關到慎刑司裡了?”

  沈一拂:“先看病。”

  慶松勉強壓製住了內心的八卦欲,“好吧,繼續。”

  沈一拂說完她這三天吃過的中藥和西藥名,言簡意賅道:“然後,昨夜她又受寒了。”

  慶松更為困惑了,“怎麼受寒的?不是都從慎刑司出來了嘛,在家裡養病還能重感冒的?”

  見沈一拂沒作答,他看向雲知:“是穿太少了?淋雪吹風,還是洗澡受涼了?”

  雲知沒好氣道:“都有。”

  她聲音沙啞,慶松越聽越懵,“能描述的具體一點嗎?”

  具體你大爺。她揉了揉耳根,拒絕回答。

  慶松再是神經大條,也隱隱察覺是有什麼貓膩。他一時問不出所以然,只能拿出聽診器來,正要撩她衣服,沈一拂先制止了,語意不快:“不能隔著衣服嗎?”

  “這睡衣有點厚,怕不準啊。我是個醫生,外科醫生……大清都亡了你這有什麼大驚小怪……”他說著伸她後背去,讓雲知深呼吸幾次。

  她小時候和慶松經常玩醫患遊戲,到不介意配合。慶松聽了一會兒,點點頭,“還好,肺沒毛病……那個,體溫計可以了……等等,這是什麼?”

  她將體溫計從腋下拿出時,慶松看到了她脖子上的紅色淤痕,於是湊上前去,手一拽,發現不止一處,除了脖子之外,胸口、鎖骨……

  雲知發窘到無言以對,人一縮,把臉埋進被窩裡去。

  慶松驚耳駭目。

  意識到那是什麼之後,他倏然起身,將沈一拂往外臥拽去,雖極力壓低聲音,還是抖得:“我就說、她眼睛怎麼都哭腫了……這麼可愛的小女孩,這也能下得去手?你告訴我,這是哪個畜生幹的?”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1 05:34 PM

第七十四章 :靜夜取暖

  “是我。”沈一拂如是道。

  慶松驀地一驚,“這是能拿來胡說的事麼?嚴肅一點,到底是誰?”

  “是我。”又重複了一次。

  慶松看他不似說笑,先瞪大眼,隨即又恍然:“哦我明白了,發生在你府上,你難辭其咎……沈琇我告訴你,這種事對女孩子的身心是會造成一輩子難以磨滅的陰影的,不是你攬罪上身就能粉飾太平的!即便是要顧及女兒家的聲譽,也不可就此放過暴徒……”

  “慶松,話越說越過了。”沈一拂的臉上終於出現一絲顯而易見的裂變。

  慶松端看他的神色,聲音也沉了下來:“真……是你?”

  “嗯。”

  “她、她才多大啊,而且她不……不是你的學生嗎?”

  “嗯。”

  慶松勉強按捺住暴走的情緒,壓低聲音,“等等,我看她方才那樣……你倆是兩廂情願的吧?”

  沈一拂遲疑了一下。

  慶松原本緊攥著他的手倏地一鬆,原地呆立片刻,見沈一拂已踱了回去,連忙跟進去,看沈一拂想去拉床上的褥子,忽地大喝一聲:“你撒手!”

  這聲嗓門太大,以至於驚得雲知都從被窩裡錯愕探出頭來,但見慶松衝上來:“你要是真心喜愛人家,就該好好追求,而非是行此等行徑……”他說到此處,餘光瞄見雲知默默點頭,愈發覺得自己切中了要害,於是一把拽著沈一拂的衣襟:“你對得起當年為你獨守空房的妘婛嗎?對得起尊師重道、畢恭畢敬的小雲知嗎?”

  雲知弱弱伸出手,想說:倒也沒到畢恭畢敬的程度……

  慶松因比沈一拂稍矮一截,拎人還得稍墊腳尖:“你對得起這麼多年被你隨叫隨到、不收你一分診金的我嗎?沈琇,同你做朋友這麼多年,我看中你什麼?不就是看中你的情操、圖你一片痴心、且對這片土地的一片赤誠麼?沒想到你食古不化的外表下藏著一顆放蕩形骸的心,實在太令人大驚失色、大失所望了!”

  雲知開頭還考慮要否勸架,聽到後半截坐了回去——這蘇慶松如此浮誇抨擊,明貶實褒,還真是和沈一拂穿一條褲子的好兄弟。

  她雙手抱在胸前,“嘁”了一聲,“行了松松,別演了。”

  “你放心,我這個人大義滅親的時候手起刀落,絕不插偏……”慶松忽地停下,“等一下!你叫我什麼?”

  “她是妘婛。”沈一拂推開他的手,整好衣領道。

  半小時後。

  當雲知將他從三歲到十六歲期間大大小小諸多難以啟齒的事跡念叨一輪之後,松松陷入了長達十五分鐘之久的沉默中。她有病在身,喝過粥、吃過藥後看他還杵在原地發愣,實在熬不住睏意了,想著睡一覺再同他掰扯,沒想到人還沒躺平,就被慶松用力擁住:“小五,你說你都回來這麼久了,怎麼現在才告訴我……你知不知道,我昨天為了給你燒一炷香,還爬了三個小時的北麓山,我就說嘛,今年怎麼就我一個人的,原來,是就剩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裡……我也太慘了我……”

  本來還有些淚意的林小五在聽到最後一句時愣是給憋回去了:“要是沒記錯的話,我的忌日應該是下個月……”

  話沒說完,兩人被強行分開,沈一拂臉色倏地沉下來:“別說那兩個字。”

  他指的是忌日。

  實際上是黯然傷懷的場面,只是慶松向來是天大的事也要插科打諢的性子,奈何這一茬恰是沈一拂的心病。

  雲知不慣看他板臉,輕“哼”一聲背過身去。

  慶松只好收了前頭那一番「猛男落淚」:“我還是覺得難以置信啊,簡直要打破我對無神論的認知了……所以你是什麼時候上的人身,哎呀沈琇你別橫我,這種事關身體的問題還得問清楚好,別避諱……小五,你有沒有覺得身體哪裡不適應之類?”

  “之前沒有,現在有了。”

  沈一拂:“哪裡難受?”

  雲知臉一紅,沒好氣道:“你說呢?”

  慶松覺得這氣氛好像尷尬的有點灼人。

  他乾笑著拍了拍沈一拂的背,暖場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就察覺到他周身的冷汗已經滲出了薄薄的夾襖。

  “小五你別著急上火,這事是沈琇不對,我鐵定站你這邊,他要是不好好思過,咱就不原諒他。哎你藥吃了有半小時了吧,這藥不睡就不靈了,趕緊睡一覺,醒了就好。”慶松不動聲色替雲知掖被子,將沈一拂往外帶,邊帶邊說:“我去收拾他,你好好睡。”

  是走出了臥房,沈一拂才肆無忌憚急喘起來,門外福瑞被二少爺的樣子嚇著了,慶松趕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兩人一起攙著他往書房去。一進門,就讓沈一拂靠在椅子上,拿聽診器壓在他胸前,“不舒服要說。你要是猝死了,給妘婛的傷害更大。”

  這會兒語調倒正經了下來。

  “早上服過藥了,只是偶爾有些喘不過氣,沒事了。”

  慶松聽沒有大礙,才收回聽診器,嘆氣道:“我說你最近怎麼就舊病復發了,原來是小五回來了……你該早點告訴我,我是什麼外人嗎?”

  “我也才知道不久。”

  慶松揉了揉微微泛紅的眼眶,“得了吧,之前在上海,你聽說她去了小七那兒不著不急的樣子,分明就是認出來了。”

  他乍然得知妘婛死而復生,百感交集是真,方才見沈一拂心律失常,心焦萬分也是真。但自幼看盡了這兩人的苦難,也看得出他們各自懷揣著心事,慶松知曉自己心中的那點兒愁腸實在微不足道,此刻也就不再多言,等沈一拂緩了緩,方問:“你把我從南京急詔來,不會只是要我見證你們重修舊好的光耀一刻吧?”

  沈一拂沉吟:“你從外邊進來,應該能看清我現在是個什麼處境。”

  慶松嘆了口氣。他也是從北京城出來的公子哥,像沈家這樣從前朝跨到今朝的軍閥,由北向南也見了不少,但在軍閥二代裡混得像沈一拂這麼舉步維艱的,也確實挑不出幾個來。這世上有些人就是天生寡情,譬如沈邦和沈一隅,要說他們無情無義,那都是口下留情了的,而像沈一拂這樣有情義有信仰的人,生在這樣的家庭裡,前路崎嶇也是註定的。

  沈一拂人生中那幾次被父兄逼到絕路上的時刻,他都有幸旁觀了。見過他最悲痛絕望的一面,但這麼多年,也看得他一步步走出了自己的道路,忽然看他如此落魄,慶松都有些震驚。

  有些事,甚至無需沈一拂多做解釋,他稍作聯想也能揣測出個大概。

  “小五被困在這裡,是因為她現在這個身體的生父吧?”慶松主動問。

  “也是我思慮不周。”沈一拂道:“這次,本不該讓她來北京。”

  “罷了,你也無需自責,身份擺著早晚得被盯上,人平安就好。”慶松略停了一會兒,大概是在幫著想辦法,沒想出,又道:“你打算如何解這個困局?”

  沈一拂沉默了半晌:“我打算把沈一隅手中的槍,奪下來。”

  他用了個奪字。

  慶松不禁坐直身子,聲音極輕,語氣極重:“你這是要家變吶。”

  他默認。

  “就沈一隅那個瘋子……你要奪他的槍,他定會要搏你的命。”

  “我知道。”

  慶松覺得不妥,“其中凶險,你心裡比我有數,我沒什麼可說的。但即便給你奪成了,你想過之後嗎?現如今各地軍的鬥爭早已如火如荼,你爹都這個歲數了,你在這時候摻和進去,想過日後如何抽身嗎?這可不是你當年做少帥的過家家……”

  “為何要抽身?”

  “不是……”慶松難以置信看著他:“那、那你的科研呢?你鑽研了這麼多年的電磁學、還有、還有那個什麼射線物理,就這麼放棄了?”

  沈一拂沉默著沒出聲。

  慶松站起身來,“是你說的,我們中國的內困外交,很大一部分是因軍事、科技的莫大差距所致,且不說這十年來的為之付出了多少,當年你從鬼門關回來,撐著你走到現在的,不就是這份信仰和理想嗎?”

  他緩緩道:“科技救國之道,本非一己之力所能企及,需更多同道者共同求索。但如今時局,人人朝不保夕、時時身處險境,此道只會越走越難……我若有槍,何不能成其後盾?”

  慶松啞然片刻,又坐回到凳子上。

  “而且……我是有私心的。”沈一拂閉了閉布滿血絲的雙眼,“我不願放她走,更不能讓她再一次被鎖在這個院子裡……犯過一次的錯,不能再犯了。這一次,我要護她周全,要許她一片坦途。”

  為此,可不惜一切代價。

  慶鬆動容望向他,“你這算哪門子私心?在我看來,與心愛的人長相廝守,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力所能及做點小小善事,這就是我微不足道的願望了。”

  沈一拂淡淡一笑,“盼你得償所願。”

  “算了吧,我是沒有這個福分了。”慶松低頭將聽診器收回藥箱中,嘴角勾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轉身時又恢復如初,“當然,還是要恭喜你,一拂,守得雲開見月明。”

  “多謝。”亦是真誠回視。

  “即便是你兄弟,我同樣也是小五的姐妹,兄弟之間是兩肋插刀不假,姐妹之間那可是能插兄弟兩刀的,你不能仗著自己的一片痴心就能胡來……”慶松連連嘆息:“瞧她眼睛腫的,我見猶憐……”

  “說到這,我需要你的幫助。”

  掌心中的藍色手錶指向七點,聽到腳步聲,她將手錶放回矮几上,人鑽回被中。

  “該吃飯了。”她聽到他在身後問:“慶松說,別窩在床上一天,下來走動走動。”

  慶松沒在沈邸久留,他開了令人嗜睡的藥,令雲知昏昏沉沉睡到現在,中間發了兩次大汗,醒來時人是輕鬆了,久違的饑腸轆轆席捲而來。

  這一桌的菜依舊清淡,但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

  蘑菇燉肉羹、糯米藕、碗蒸小蘿蔔、還有……大骨麵線糊。

  只嚐一口,就知是他親手做的。

  雲知忽然想起上一次在上海,也是她生病,他趕到醫院門前不讓她吃餛飩,卻給了她一晚一樣的大骨湯麵。

  “你是……怎麼認出我的?”菜上齊後,下人們退下,福瑞看門,屋內只有他們倆。

  他淡笑,“我中槍昏迷醒來,看到了匣子上的鎖。”

  “那麼早?”

  “要說早,伯昀中毒那回,我在巡捕房看到手繪,就覺得自己大概是得了臆想症了。”他說,“畫眼睛的習慣,還有處理線條的方式,同你如出一轍。”

  “胡扯。”她不信,“我後來學宮廷畫的時候,你都已經不在北京了。”

  “我收買了松松,你畫過的畫,他能搜集的都寄給了我。”他給她盛了蘿蔔,“不燙了。”

  雲知嘀咕了聲“叛徒”,見他在悄然的笑,不覺問:“那你既然早認出來了,幹嘛一直裝不認識?當我老師很好玩嗎?”

  他欲言又止,是在想著怎麼答才能讓她別太生氣,不留神愣了好幾秒,看她等著,不自覺道:“因我心中有愧。我怕我說我認出了你,你會對我說,你我緣分已盡,又或是……你不承認你是妘婛,那我,就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他沒說錯,若太早說破,她會否認,會避之不及,但……

  “我不承認,你就奈何不了我了?”她說,“你小時候,可不是這麼慫的人……”

  沈一拂未答,但聽屋外的福瑞輕叩了兩下門,提醒說:“二少爺,陳叔來了,說老爺請您過去一趟。”

  陳叔是沈邦身邊的老隨從。

  雲知下意識握緊勺子,從昨夜受過喜房的驚嚇,她心底始終有根弦繃著,生怕沈一拂走遠,但她又不願表現的過於依賴他,只能裝作若無其事的吃菜。等沈一拂起身步出去後,她頓感委屈,一邊低頭喝湯,眼淚莫名其妙的掉到湯裡——她在害怕,怕待在沒有沈一拂的沈家。

  沒想到湯沒喝兩口,門簾忽爾被掀開,她抬眼,微微發怔,是沒料到他去而復返了,他也怔了,是被她眼眶邊的淚。

  雲知匆匆頷首,飛快抬指抹去眼角的淚痕,手卻被他握住,下一刻,被他擁住。

  “你小時候也不是這樣的……”他拿下巴輕輕抵著她的頭髮:“你不捨得我走的時候,會說,「沈琇,你給我站住」……”

  “誰不捨得你了?”她想推開他,他不放,臂上一用力,將她整個人抱起來,她驚呼一聲,被他帶往內臥,剛跌到床上,又被束縛進他懷抱中。

  “你可不能再……”

  “再什麼?”看她耳根泛紅,忍不住拿指腹輕輕撥弄著。

  “我、我還疼著呢!”

  他充耳不聞,俯身而下,她緊緊閉住眼睛,他默默靠近,輕輕親上她的睫毛。

  “那等不疼的時候就可以了嗎?”他故意在誤導她。

  “……你敢。”她心如鹿撞,怕他察覺,使勁全身的勁往上一別,“你不去見你爹,不怕他怪罪嗎?”

  “無妨。我和陳叔說,我心臟不舒服,需要休息。”

  她驚坐而起,“不舒服?怎麼不舒服了?”

  “騙他的。”他又把她摟了回來,“妘婛,你在關心我。”

  她埋怨他嚇唬自己,氣地背過身去。

  “方才……我是想說,是我捨不得離開你。”他輕輕撫著她的髪絲。

  她的呼吸微微一窒。

  他說:“我爹知道了我們……的事,不會再為難你了。你沒看院外的守衛都撤了大半了?沈一隅昨夜冒傳旨意,被罰閉門思過,就是裝樣子也得安生幾日了。只是還不能馬上帶你離開北京,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心裡油然生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是酸楚的,仔細品來,又有一絲絲甜。

  她知道此刻兩人能靜靜躺在這兒,已是實屬不易,又想起駱川說的那句「若無法帶自己的妻子掙離那個牢籠」,不覺心中一空。

  他們又回來了。這個牢籠。

  好在這回,兩個人是在一起的。

  想要問他關於「朱佑寧」的故事,可是話到口中,幾度發不出來,生怕親耳聽他說,是因那個紙鶴被阿瑪看到,是她衝動稱要悔婚,才累得他的好兄弟命喪於京。

  沈琴說他心中有愧,殊不知她對他亦然。

  感受著他的心貼著自己的背,一下一下有力的傳來,仿佛透著心跳,體悟到了一點點他的心境。

  雪停了。

  既然說了不舒服,就得早早熄燈,臥室內只留一盞暗燭。

  床帳之中,當兩個人埋於同一被褥之中,這回,他沒有逾越,甚至保持著適度的距離。

  夜還很長,她燒退了,加之迷糊了一整天,渾然沒有睡意,背對著他躺了好一會兒,實在僵持不住了,不得不正過身來。

  側身時,衣服蹭著被子,“沙沙”的。他倒是未動。

  雲知偏過頭,發覺他好像是真的睡著了。

  她伸出手,輕輕覆在他的胸口,暗夜中看不見錶,只能默念著他的心跳。

  念到一百時,見他慢慢睜開了眼,明明沒有什麼光,卻亮得像夜空裡的星。

  “是睡不著嗎?”他問。

  “嗯。”

  “我也還不睏,能陪你聊聊天。”他自己都不曉得,他每次一倦,就會這樣眨眼。

  “我不想聊,你睡你的。”她怕他熬壞了身子。

  他聽她話,慢慢闔眸,她注視著他的眉,他的睫毛,忽然想知道:那隻紙鶴裡,究竟寫了什麼?

  是縈繞心頭的一問,只是心裡這麼想著,卻不知覺喃喃念叨出來。

  寂寂的空氣中,感受到掌心裡的心跳突地亂了,她倉皇抬眸,對上了他的眼。

  “當年,你沒有收到紙鶴?”在靜默的一霎後,他問。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1 05:48 PM

第七十五章  叔叔你好這

  雲知被他的心跳嚇得手一抖,卻是先問:“你不舒服嗎?”

  “你先答我,你當年,收沒收到紙鶴?”

  她被他盯著無處可逃,只好說:“沒。”

  話音落下,帳內一度陷入沉寂。

  床邊的燭焰更弱,連他的瞳色都看不清了,她不自覺放慢了語速:“前幾天被困在你家西院,從聽茜兒那邊聽說了紙鶴的事,我是頭次聽說,這兩日又發生了太多的事……”

  其實她不想問的。

  那段往事太過灼人,仿佛一切遺憾的根源仿佛皆始於此,才忍不住想要知道紙鶴裡的字。

  床下的炕火燒得旺,烤得她忐忑,手沒離開他胸口,可一時間也分不清是誰的心跳更亂。

  燭光忽然滅了,周遭陷進一團漆黑:“沈琇?”

  沒聽他回應,她唯恐誘發他的心病,慌了:“我沒有怪你,我知道你也沒有在怪我,你說話,說話呀……”

  沈一拂是意識失陷了一會兒,從醫學角度來說,應該是心悸引發的大腦缺氧。

  但對他而言,更像是魂一時被魘住,生拉硬拽到了十年前。

  十年前,他因同盟摯友身陷囹圄,初回北京抱著一絲希冀求助過父親。

  當時沈邦雖有兵權,但在北洋軍處境堪憂,亦受朝廷排擠,想著興許把那些學生放出來,能緩解其與朝廷對峙情勢。而沒過兩天,皇族重組的內閣大臣中再度啟用了親王,沈邦改變主意,拜會親王主動提及婚事。親王不知哪裡聽說了學生義軍之事,對婚事尚有猶疑,沈邦聲稱兒子既回京城就是選明了立場;回府後哄騙沈琇,說只要他同妘婛成婚,親王就會出面救人。

  本來好好的姻緣生生被沈邦說成了一場倉促的交易,引來了沈琇的懷疑,他通過旁處探出了真相,得知父親不僅不打算救人,還打算大婚後借親王之手將湖北的人都除掉。

  他心驚膽戰之餘,不得不表面妥協,暗中籌謀,等到登門親王府的那日,是打算離開北京的前一日。婚大婚前見面本不合禮數,他反覆請求,親王才同意讓親信帶著他見妘婛一面。

  時隔四年,他只是想在臨別前,再看一眼他的五妹妹。

  明明打定主意做好疏離的樣子,以為可以讓一年之期更順理成章。若五妹妹說好,他走了也算有交待,有命回來自是好,即便丟了性命,也不至於叫她太過傷感。他想的好好的,哪知竟惹怒了她,聽到退婚二字時,他方寸大亂。

  當奔向茶樓,借了紙筆折出紙鶴時,是少年人的孤注一擲。

  他盼她懂他的心,未料當夜惹來了勃然大怒的親王,稱沈家欺人太甚,必揭發沈家勾結同盟會之舉。

  是夜,他頹然趴在祠堂的板凳上,渾身鞭痕交錯,沈邦將信紙摔到了他臉上,怒斥自己的兒子幼稚可笑,以為區區幾行字就能打動格格,格格絲毫不為所動堅持退婚。

  沈邦走後,他從凳上翻身而下,爬行數步,才勉力夠著了那張皺巴巴的紙——早已面目全非,如同他背上綻潰的肉。

  繼而,是沒日沒夜的高燒與昏迷,不知過去多久,醒轉時整個沈府紅光映輝,他看到了大紅門上粘金瀝粉的紅雙喜,府中唯一的親信告訴他朱佑寧被捕,死在了獄中。

  滿目鮮紅成了滿目殷紅,親眷們前來同他說“恭喜”,他茫茫然,不知喜從何來。

  傷口並未癒合,所幸新婚吉服亦是紅色,拜堂時也沒有人發現端倪。

  那個他日思夜想的女孩子,終成了他的新娘子,他在推開新房大門時,心裡卻生了恨。

  恨她糟踐自己的心意,恨自己錯付於她,恨友人錯付的自己。

  可掀開她的紅蓋頭,看她的珠釵被他打亂,竟還想著為她戴好?

  他恨自己無用。

  在聽她說出那句“非我心儀者”時,世界坍塌,他對她說出了這一生最狠厲的話。

  當機立斷,何以未斷?

  每一字,每一句,既是戳她的心,也是剜自己的骨。

  珠釵刺破了掌心,他逼自己做出決斷。

  逃婚,是為了離京救人,不告而別,是少年對少女的割捨。

  成功救出革命黨人是不幸中的萬幸,踏上郵輪前,沈琇寫下了兩封家書。

  一封是為了迷惑父親,誤導他自己要去美利堅,另一封……是給她的。

  其實離京後,他曾自問,既奔往血路,何以要強求她的支持,祈盼她等他呢?

  想要退婚……是她的權利,她的選擇,被迫嫁給不願嫁的……他,她亦是受害者。

  沈琇一遍遍說服自己,看似通情達理,卻不敢承認,這是為管不住心的自己找的藉口。

  饒是寫廢了幾張信紙,有決絕的告別,有假作放下勸她離開沈家的淡然,但無法寄出。

  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為何會在一封訣別書裡,寫上「如願等我,我必歸來」這樣的話。

  而後,抵達香港時的渾沌,收到電報得知她未離開沈府的不可置信,再度北歸時的忐忑與憧憬,一切一切,歷歷在目。

  直到回到家,回到東院。猶記去時霜葉紅,歸來天地縞素白。

  白色的雪,紅色的天,成了他揮之不去的人生底色,也是……唯一的色彩。

  “沈琇?沈琇……”沉溺於紅與白的天地,聽到有人在遙遙喚他,“沈一拂!”

  雲知的手胡亂的往前探,始終聽不到回應,急得爬起床叫來福瑞,福瑞聽到動靜衝進來,“二少爺是不是又犯病了!”

  “又?”她問:藥呢?你知道藥放哪裡嗎?”

  “這兩日,二少爺都把救心丸隨身帶著……”

  她回去摸他的衣服,無意間,摸到臉,指尖拂過潮濕,她倏地愣住。

  下一刻,聽到他低低地說:“福瑞,燒壺熱水來。”

  福瑞忙稱是,雲知還沒從急惶中晃過神,想越過他去開檯燈,還沒摸到開關,就被他緊緊抱在懷裡。前所未有的用力,勒得幾欲令人窒息,像是永遠都不願放開。

  感受到他異常的舉動,她不敢再動彈,“你、你怎麼了?”

  “我不小心睡著了。”他說:“只是……睡了一覺。”

  “我聽福瑞說你犯過心病了?”

  “慶松看過了,也說沒事。”

  燈亮起時,他的面上已了無痕跡,福瑞送來熱水,她在水汽氤氳中,望著眼前人,失神片刻,忽然道:“都不重要了。”

  沒頭沒尾的,連一旁伺候的福瑞都愣住,雲知喃喃重複了一次:“都不重要了。”

  只要我們平平安安的,以後總能慢慢變好。

  沈一拂將她濕透的額髮撩起,撥到耳後,低聲問:“我剛剛,是不是聽到你說,你不怪我了?”

  雲知看福瑞還在,臉一熱,福瑞悄然一笑,躬身退下。

  “你這人,從小到大總這樣,我還沒同你說重話呢,就拿心病嚇唬人……”她眨去了眸中薄薄的水霧,“我哪次沒原諒你了?你不要總是把吵嘴能解決的問題,上升到身體健康啊。”

  他笑,“對不起。”

  和前一次不同,這聲道歉,飽含了太多太多。

  她好像聽懂了,又不全然懂:“何況,我提紙鶴……沒有怪你的意思。我就是,不想叫你誤解……”怕再誘出他的病來,她沒往下說。

  “我明白。上天待我不薄。”

  他生來心疾,半程飽受生離之苦,後來嚐盡死別之痛,人生至此才不過二十七八載,卻能說出一句“上天待我不薄”。

  只因她還在。

  他的手托在她腦後,情不自禁俯身,輕吮了一下她的唇,“你也待我不薄。”

  雲知“哎”了一聲,窘得往後一躲,“親就親,別親的這麼……”

  “怎麼?”

  她臉一燙,“我哪知道你。”

  眼底裡彌漫的悲思被她嬌憨的神態衝淡了,這回,是發自心底笑了,“我不擅親吻,有不周之處,還望日後多多指點。”

  “你、你敢說你不擅……”雲知氣急,“我懶得理你。”

  她又躲回錦被裡,他側躺著,單手支著腦袋:“明天,一起出門好不好?”

  “出的去了?”她詫異。

  “嗯。”

  那一夜書房裡的情事雖無人敢近前旁觀,但院子裡的那些人都是帶著任務來的。男女歡愛之事,假戲未必能分辨,真的就是真的,根本做不了假。

  饒是那些丫鬟婆子更私密的場合都見過,在聽過他們沈二少爺的牆角後,個個回去稟報時皆是面紅耳赤。

  既然小兒子老樹開花是真,願主動遞出辭呈也是真,父子關係尚需修補,沒必要搞得太僵。次日,沈邦就解了他的禁足——儘管出門的條件是得要人跟著。

  翌日上午,沈一拂先去見過沈邦,隨後回來,給她裹了裡三層外三層後帶她出門。

  派來盯梢的副官姓江,單名一個隨字,年紀雖不大,看出行事極為沉穩,且真心實意的在貫徹沈邦的指示。轎車侷限的空間內,江隨坐在副駕駛座上,不時回頭瞄著後座的他們倆,她敢打賭要是沈一拂跳車,這人一定幹得出當場拔槍的事。

  “他也沒必要……把眼睛黏在我們身上吧……”她小聲嘀咕。

  “就當不存在好了。”沈一拂心情倒是不錯,“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雲知一時也沒想出來,只說:“想吃好吃的。”

  沈一拂對司機道:“前門。”

  前門既是京師店市,自古以來便是錦窗秀戶,市街繁華。

  五格格小時候就喜歡來這裡邊逛邊吃,對不少老字號的美食都是如數家珍。上回從車站出來,只是光看幾眼就走了,這次車直接開到八大樓之一的正陽樓,未到午飯時間,幾乎滿座,一上桌,便點了她愛的玫瑰棗糕、小酥魚和炙子烤羊肉。

  沈一拂雖著常服,光看他一身氣度,再加桌畔站著一名軍官,就知來頭不小。老闆不敢怠慢,忙令後廚抓緊些,瞅著這姑娘年紀小,主動送上一支冰糖葫蘆,“姑娘且嚐嚐,新蘸的糖葫蘆,飯前開開胃。”

  女孩子家沒有不愛吃糖葫蘆的,雲知咬了一口便豎起大拇指:“糖衣蘸的恰到好處呀,山楂裡的餡兒是冰豆沙吧?”

  老闆看她南方姑娘長相,卻說著地道的北京口音,更覺親切,“可不是,就我們家有這種做法,姑娘要是喜歡,走的時候可以再捎上兩串。”

  很快,炙子烤肉先上來,光聞香氣就令人垂涎欲滴。雲知起了勁,筷子迫不及待地一探,愣是給沈一拂攔了下來:“太燙了,涼了才能吃。”

  “烤肉涼了還能好吃麼?”她抗議。

  “有火氣。你嗓子還沒好全。”抗議無效。

  雲知拗不過他,只得乖乖先啃別的,眼珠子還是盯著那焦香四溢的肉片。沈一拂看她心急難耐,先夾起一片吹過,再用嘴唇試碰著溫度,蘸醬裝盤,挪到她跟前:“別急著吞。”

  “哎呀知道。”她趁還有餘溫趕緊夾起放進嘴裡,只覺得這滋味與記憶中別無二致,滿足的再吃第二口。

  兩人就這樣,一人烤過肉片吹涼,一人盡情的吃,直把站在一旁有瞧沒得吃的江隨看的一愣一愣的,就連上菜的老闆都有些驚異。

  實則老闆驚異的點在於——儘管近看這先生的臉是年輕的,氣度上給人一種老成持重的感覺,而女孩的模子卻顯小,前頭並未意識到這兩人是一對,非要說是一對也不是不可以……但這先生的舉動又不像是對一般的小情人,反倒有一種老夫老妻的感覺……

  察覺到老闆的眼神,雲知停下手中的筷子,再順著他眼神看向沈一拂,立即會意:“呃,那個,我感冒了,我叔叔怕我上火。”

  “咳咳咳。”一直板著臉的江隨給口水嗆著了。

  這下輪到沈一拂停筷了。

  “那你叔叔可真是寵你呀。”

  老闆離開後,雲知慢慢抬頭,看沈一拂面上浮過一絲陰霾之色。

  “叔叔?”他重複一次。

  炙子上的肉焦蜷而起,若眼神有溫度,雲知可以肯定此刻的自己一定比肉焦。

  她假作未見,拿起碟子裡的肉往醬油料酒裡一頓和弄,“能、能長個輩分,不也是喜聞樂見的事嘛……”

  話未說完,忽聽後邊有人說:“沈家二少爺什麼時候多出一個侄女了?”

  但見一個身著戎裝的男子闊步而來,身後跟著好幾個軍官,穿著和江隨相似的軍服,仔細看,卻又略有不同。

  雲知回頭時,那人目光順其自然落到她身上,又“喲”了一聲,“好漂亮的侄女,我之前怎麼都沒見過呢?”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1 05:56 PM

第七十六章  胡同密會

  她朝沈一拂遞去了一個「這是誰」的眼神。

  沈一拂也不起身,象徵性點了下頭:“傅公子,好巧。”

  這種態度頓時惹來了後頭幾個軍官的不滿,那人不以為意,主動挨上前來:“可不是,我還愁這會兒會不會沒座兒,趕巧就撞見你了,不介意多我一個吧?”

  說著拉了凳子一坐,夥計手腳麻利添了一副碗筷,這四方桌設在靠窗的位置,原本沈一拂與雲知相對而坐,忽然多了一個陌生男人橫坐在側不說,他身後還候著三個軍官,雲知有些不知道怎麼吃了。

  沈一拂放下筷子:“我們也快吃完了,不叨擾傅公子用餐的雅興。”

  “是我叨擾,我叨擾。”那傅公子一把按住他的肩,“聽聞沈少爺,哦不對,該稱是沈校長了,你最近回京,本來就想約你,今兒難得碰面,我一坐你們就走,傳出去豈非以為是我為了佔座趕了人?”

  他顯然是這裡的熟客了,招呼老闆過來加了幾道頗有講究的菜:“這頓就算我的了,別客氣。”

  雲知前頭聽他說話的口音,不像北京本地人,再看他軍服上的肩章和紋飾,料想他與江隨所在的派系並不相同。誰都知道前一年直系與奉系便聯手摧垮了皖系,奪取北京的主控權。沈邦他們是直系軍,此人多半就是奉系了,張作霖手下幹將中姓傅的……就只有傅老五了。

  他既姓傅,莫非是傅聞的哥哥?

  那人問沈一拂:“嘿,你哪多出來這麼一個侄女的?”

  沈一拂未答,雲知先搶答說:“他不是我叔叔,我們說笑呢。”

  “哦?”傅公子沒料到這小姑娘敢插話,“那你們是……”

  “我是他的學生。”雲知揀了個保守的答案。

  傅公子上下打量著她,看她的年紀不像大學生,“你也是滬澄的?”

  一聽也字,心下有了計較,果然聽他說:“我弟弟也在滬澄讀書,不知你認不認得?”

  “是傅聞嗎?”

  “真是巧上加巧了。”傅公子整了整衣襟,伸手道:“我叫傅任,是傅聞的哥哥,以前也是你們校長的同學。”

  雲知禮貌回握,“你也是康奈爾……”

  “保定軍校。”他握著雲知的手不撒,“雖說就做了三個月同窗,但……”

  話沒說完,他右手手腕被人一攥,沈一拂不知什麼時候站起身,將他的手挪開,順便將桌上的熱毛巾遞給雲知:“擦擦。”

  傅任的臉色拉了下來,他身後的一名軍官一指,“你什麼態度!”

  江隨聽到有人對自家少爺不敬,立即往前一步,沈一拂坐回去,沒有搭理他們的意思。

  傅任手一抬,皮笑肉不笑道:“沈校長怎麼會和自己的學生單獨來到北京,還讓江參謀跟著,難道說……”

  他故意將語調拉長,說的曖昧不明,身後幾名軍官配合著笑起來,有人說:“一會兒是叔侄,一會兒是師生,文化人就是文化人,可比我們講究情趣得多……”

  經這群人嘴裡一攪,活脫是在暗諷沈一拂老牛吃嫩草,雲知頓感不適,還沒來得及說點什麼駁回去,就聽傅任道:“你們有所不知了吧?當年沈少帥在天津可是第一風流人物啊,多少名門小姐為了見沈少帥一面,連第六營的牆都敢翻,咱們沈少帥嘛,煙花之地的常客不說,光是那桃色小報的頭版都上過幾次,你們能比得了的嗎?”

  雲知自然瞧得出姓傅的是純粹來找茬,聽完後卻忍不住想:想不到她們一起上過軍校,還去了同一個軍營?之前也聽幼歆她們提過桃色小報的事,當時未在意……

  沈一拂淡淡瞥了傅任一眼,“說到第一,我只記得在校場你向我提出比試的那回,不知你可還記得賭注是什麼?”

  傅任嘴角微微一抽。

  沈一拂雙手抱在胸前,“想起來了,輸的人今後但凡看到對方就要行軍禮,高呼一聲……什麼來著?”

  一句話,傅任的氣焰瞬間矮了一截。

  都無需問,就知當年的結果了。

  傅任身後三人不知原委,傅任不怒反笑:“沈少爺要是還在軍中任職倒也罷,你現在一介書生,軍禮怕是受不起吧?”

  沈一拂微微仰著下巴,“願賭不服輸,無話可說。我們走吧。”

  後一句是對雲知說的。

  可傅任哪會這麼放他們走?他見沈一拂起身,抬臂攔下他:“我傅任不是不服輸,只是不服當年那個褪下軍服一走了之的逃兵!你要想我恭恭敬敬地叫你一聲大哥,行!除非你今日還能打得過我……否則,你休想如此輕易的離……”

  開字音節尚未發出,但聽一聲悶響,傅任臉上忽挨了一拳,連退兩步方才站定,下一秒摸著臉吼道:“你講不講武德!我說開始了嗎?”

  眾人傻眼,包括雲知,她從來沒見過他打架,何況還是這麼……猝不及防的一拳,這、這還是那個君子動口不動手的沈一拂嗎?

  傅任二話不說動起手來,沈一拂將江隨推到一旁,順當接下一記踏擊,看得出傅任力道極大,出乎意料的是沈一拂身手頗為靈敏,輕鬆躲開幾下攻襲,都沒看清他出的什麼招數,就看傅任連人帶桌掀倒到地上去了。

  那三名軍官見狀,一人衝上前扶,另外兩人拔槍而出,江隨同時拔槍——其餘客人則嚇得四躥,生怕被這一場軍閥少爺的槍戰所波及。

  雲知不知沈一拂有沒有受傷,忙繞他身後去,他施施然抖了抖大衣上塵土,另一隻手悄然握住雲知,若無其事看向傅任:“打不過就想動槍?”

  傅任一甩手,示意後頭的人收槍:“你偷襲你還有理了,咱們再來過!”

  沈一拂冷哼一聲,竟然直接不搭理他,牽著雲知邁步下樓,傅任哪受得了這份氣,當即闊步跟上,江隨知道二少爺沒攜槍,擔心他吃虧,就要跟上,愣是給那三個軍官攔了下來,不懷好意笑道:“既然兩位少爺要比試,我們又何必打攪他們呢?”

  雲知心臟怦怦直跳。哪怕沈一拂看著像是會兩下子,可他昨夜還差些心悸昏迷,哪還真能和人幹架的?也不知他是怎麼想的,姓傅的明顯不好惹,言語上駁兩句也就算,居然還主動打出第一拳……她也是服了。

  只是這會兒傅任跟在後頭,她也騰不出功夫去指責,就這麼被沈一拂拉著穿進巷子裡,七拐八彎一頓好走,還是沒甩掉後邊那個惡霸少爺,她捏了捏沈一拂的手道:“要不還是握手言和吧……”

  這時,那傅任已近上前來,第一句便是:“大哥,沒人追上來,別走這麼快,我給你那麼一摔腳還不利索呢!”

  雲知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大……哥?

  沈一拂步伐不減,“江隨不好糊弄,你帶的人攔不了他多久。”

  出了巷口,只見路邊停著一輛黑色轎車,司機摁了一下喇叭,沈一拂當即開門,雲知一上車看司機居然是蘇慶松,全然驚呆。

  傅任坐上副駕駛位,門一關就開始抱怨:“大哥你也太狠了,不是說好整個假把式,你那一拳快把我牙槽打挪位了都!”

  沈一拂:“讓你胡言亂語。”

  傅任指著慶松:“是慶松說的得往真裡演,做戲而已,你還動氣真格來了……”

  慶松:“別賴我,我就是一傳話筒。”

  雲知再不明所以,聽到這裡也了解七七八八了,她忍不住瞪向沈一拂:“敢情你們是串通好的要支開江隨?也不事先同我說,害我還擔心你挨打。”

  沈一拂打進車門起,就維持著牽手的姿態,看她想收手,一握緊:“讓你叫我叔叔的?”

  實際是難得帶她出來,不願攪擾了她品嚐美味的興致,何況起初,他也沒打算動手。

  慶松一聽「叔叔」,好奇心頓起,傅任將方才發生的事簡單說了一通,慶松笑的險些連方向盤都握不穩當了,“傅少都督,你不知你的那些調侃是字字扎了沈叔叔的心吶……”

  “什麼意思?”傅任沒懂。

  “這位林小姐呢其實你也可以叫她……”

  “大嫂。”沈一拂言簡意賅。

  傅任難以置信地扭頭,再看兩人十指相扣,用一種石破天驚的眼神盯向雲知,“大嫂?等等,你就是那天晚上……大哥送藥還要拐去見的女孩子?我就說不對勁嘛,回來之後嘴角帶笑的,這也太……主要你和我弟還同齡……”

  “沒有,我就是……”指節一疼,見沈一拂扣得更緊,她不滿睨向他,“……喜歡年齡大的。”

  慶松瞬間笑成鵝叫聲。

  聽他們一來二往,雲知才知沈一拂在北京這段時日諸多作為皆有傅任一筆。這兩人在軍校不打不相識,沈一拂救過他的命,傅任就死心塌地的認了這大哥。後來沈一拂棄武從文,他單方面的和沈一拂絕交了一陣,外人以為他們鬧掰了,沒多久兩人在一場救援行動中重逢,沈一拂知道傅任多年來都在暗中幫助愛國志士,主動言和,傅任自然順著台階往下奔。

  雲知心情頗為複雜。她在聽他們三人你來我往,自己卻插不上半句話。

  忽然意識到,她對沈一拂這些年本就知悉不多,尤其參軍這個過往更一無所知,若非是親眼所見,都不敢相信他還會拳腳功夫。

  當她在為他焦急的時刻,他卻在不動如山的佈局、籌謀;相認之前尚浮著一層師生關係,這會兒才逐漸意識到,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早已和年少時不同。

  他是她的青梅竹馬,卻早不是與她一般心性的少年了。

  十年歲月,將他打磨成更為成熟的風貌。

  十年,於他們而言,好像不僅僅是個數字了……

  車停在了一個較為僻靜的小胡同前。

  她本想問這是哪兒,一下車,傅任便拉著沈一拂往前走幾步,低語著一些她聽不大懂的事,便又不問了。慶松停過車後追上前來,拍了一下她的肩道:“他們要上去見人,你要不和我在下邊等?”

  雲知點頭,沈一拂回頭,重新牽過她的手,對慶松道:“她病沒好,不能吹風,你在下邊盯梢,我帶她上去。”

  慶松“嘁”了一聲,甩了個“走你們的吧”的手勢。

  傅任“嘖嘖”兩聲,滿嘴泛酸道:“大哥,你疼嫂子簡直有種疼閨女的範兒,絕了。”

  沈一拂橫了他一眼,沒說什麼,雲知莫名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心情更複雜了。

  敲了幾下木門,門一開,裡邊的人就請他們入內。穿過小小的四合院,客廳等著一位褂衫老者,一看到他們來,就起身作揖:“沈先生,傅先生。

  “周老先生,別來無恙。”

  雲知心道:沈一拂今天出來果然陪她吃吃喝喝是幌子,見人才是正事。

  那周老先生看沈一拂牽著一個年輕女孩進來,略略有些詫異:“這位小姐是……”

  雲知飛快抽手,飛快鞠躬說:“老先生好,我是沈先生的學生。”

  她可不想在這會兒,給這些不認識的人指點她與沈一拂的關係。

  傅任露出一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表情,沈一拂對周老說:“這位小姐是林賦約先生的獨女。”

  那周老“咦”了一聲,往前踱了兩步,一邊打量著她一邊笑:“上回就是你救的駱川吧?這幾日駱川總念叨你。”

  雲知詫異:“駱先生也在這裡?”

  周老先生點頭:“既然人來齊了,就快進屋。”

  雲知正猶疑這是什麼地方,一邁入門檻,但見裡頭坐著一屋子人,正在一方長桌邊討論著什麼,聽到腳步聲回頭與沈一拂他們熱情打招呼。

  看樣子,這些人多半就是沈一拂提過的那些同盟會舊友了。

  見眾人投來疑問的目光,她沒由來有些尷尬,早知剛才就跟著慶松在外頭吹風好了。倒是駱川見了她,頗為高興的步上前來同她握手:“慎刑司出來後就一直擔心你的安危,好在聯絡到了一拂……諸位,這位是我大哥林賦約的女兒。”

  眾人聽她是林賦約的女兒,紛紛上前來握手,傅任給擠到一旁,小聲問沈一拂:“哥怎麼不給嫂子擦手了?”

  沈一拂淡笑不語。

  雲知這會兒大致弄清楚他們的身份了。包括之前刺殺沈邦,似乎也出自於他們的手筆,可看起來又分明不是什麼暗殺組織,就不知這些天南地北的知識分子聚在此處是為了什麼。

  不多時,眾人歸位,眼看著他們是要商討要事,雲知正要起身迴避,就聽駱川說:“雲知,你也請坐。”

  雲知微微詫異,隨即揀了個角落位置坐下。

  原來,近段時日不少愛國學者屢遭暗殺,有醫生、教授、律師甚至軍界等,而被害的人有些是曾經的同盟會員,有些是後來新成立一些救國社團成員。因前段時日,北洋軍政府發表了「鏟民間反叛社團」的公示,且進行大張旗鼓的逮捕行動,而沈邦身為執行長官自然成了他們的刺殺目標。

  刺殺失敗之後,沈一拂救出他們骨幹,並找出證據證明父親並非幕後主使——雖然沈邦逮捕了不少遊行示威代表,也確有學生受到傷害,但一碼歸一碼,至少暗殺救國社團的另有其他幕後主使。

  沈一拂雖是沈邦的兒子,但看得出來這些人並未將其混為一談,足見沈一拂近些年幫助他們良多。

  雲知默默偏頭,此時他靠在椅背上平靜地聽他們說話,仿佛沈邦只是一個無關痛癢的人,畢竟是親父子,她知他不是真的古井無波,只是沒表現出來,才被人忽略罷了。

  駱川道:“據周先生所提供的材料,目前可知或與東京宗社黨有關,當年日本政府利用前清皇室已發起過數次『滿蒙獨立運動』,現如今能確知的是,他們在北京、東北等地都建立了自己的支部,仍有借前清皇室復辟之心……”

  她聽到此處,又暗暗想:怪不得他們連進宮擄溥儀這種主意都想得出來……只是那什麼宗社黨若真有圖謀之心,又為什麼要暗殺愛國學者呢?

  駱川又分析了一會兒局勢,說了好一堆人名雲知也聽不懂誰是誰,她本就滿腹心事,稍稍有些走神,沈一拂就坐她邊上,不知從哪揀來幾粒龍眼乾遞給她,她愣了愣,趁機悄聲問:“我爸爸也是救國社的人?”

  “應該是。”

  “那之前要害我大堂哥的人……”

  沈一拂替她剝了殼,塞她手心裡,“這就說不準了。”

  在場的人也多是各社的領頭人,駱川組織會議的目的固然是要示警,同時也是希望大家出出主意。說完之後,眾人各抒己見,傅任也說了幾句。沈一拂不像是想多留的樣子,他向周老表示接下來會繼續幫助留意,起身後主動問駱川能否單獨一敘,駱川點了點頭,同他與雲知一起出門,往另外一個房間去。

  應是想長話短說的樣子,沈一拂沒有坐下,開門見山問道:“我們時間緊迫,不宜久留,你照直說,今天你讓我把雲知也叫來,是否認為殺大哥的人,下一步也會對她下手?”

  雲知心頭一震,她自然知道,沈一拂口中的大哥,指的是林賦約。

  駱川眉頭微微一蹙,隨即點了點頭:“目前看來,有這個可能。”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1 06:17 PM

第七十七章  雪月無悔

  沈一拂眸中泛過一絲冷意。

  “只是猜測。”駱川問雲知:“我聽一拂說,之前有人試圖暗害你的堂兄林伯昀?”

  雲知頷首,又道:“他們主要是想搶走我哥的科研成果……”

  駱川略感困惑蹙起眉。

  這間屋子的辦公桌上堆著不少報紙,是這兩年各地被害社員有關報道的整理。沈一拂踱到桌前翻看了幾頁,想起了什麼,轉向雲知:“你堂姐那封信,也提過社員相關的詞眼。”

  雲知:“是了,楚曼姐姐提到「幾個社員舉家遭滅」……”

  “楚曼?”駱川驟然打斷她的話,“你是說林楚曼?”

  雲知和沈一拂聞言均詫。

  “駱先生認識我姐姐?”

  “兩年前我還在燕大就職,做過一段時間的巡講,在金陵女中負責對接的老師就是楚曼,她年紀雖輕,見解頗為獨到,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她改的那篇『論新起的科學風潮』……”

  雲知迫不及待問:“駱先生和楚曼姐姐是在廣華園相識的嗎?”

  “你是如何知道的?”

  她與沈一拂交換了一下眼神:“我大堂姐曾寫過一封信,可能是給駱先生你的。”

  那封信雲知熟記於心,大致複述了一遍,駱川聽過後甚為震驚,“我從未收到過這麼一封信……而且我在上海也並無什麼宅邸,你會不會弄錯了?”

  無宅邸?

  雲知啞然。

  沈一拂卻恍然:“原來如此。”

  雲知不明就裡,“什麼?”

  沈一拂望了駱川一眼,眸色略有些複雜:“兩年前六月,我聽說你們在滬西學院巡講時遭到為難,曾托友人幫你們尋了個住處。”

  駱川一愣:“那是你的宅邸?”

  “是我外公的宅子,他過世之後,一直空著。”沈一拂道:“與林公館相對而立。”

  本來只是暗中幫助,不想今日在這裡說了出來。

  雲知聽明白了,“沈先生是懷疑當初駱先生住在那裡時,被楚曼姐湊巧見到,她就認為那是駱先生的家?可我們在雙亭裡並沒有看到任何東西啊……”

  沈一拂思忖片刻,問駱川:“楚曼小姐信中提到一個恩師,你可知道是何人?”

  “如果,她的那封信當真是給我的話……”駱川道:“只怕是鄒華老先生。”

  沈一拂瞳孔微微一縮。

  雲知也覺得有些耳熟,想問是誰,沈一拂先看向她道:“鄒老先生既是你父親和駱先生的老師。”

  他答了,駱川也就沒察覺到雲知臉上的疑慮,踱出兩步分析道:“不錯。我與你爸爸曾在鄒老先生研究所工作過,鄒老致力研究中國石油數十年,光緒年間陝西在延長開採油田,亦是鄒先生與日本技師共同勘定的井位……只是辛亥革命後,北洋政府四裂,開發進入瓶頸,他老人家身體大不如前,受多方壓力,就退出了延長,之後聯絡了任先生,同幾位美國康奈爾大學的留學生創立了「科學社」……”說著,看向沈一拂,“鄒先生應該也邀請過你,只是你當時……”

  駱川頓在此處沒往下說,沈一拂嗯了一聲,“我入了軍校。”

  兩人之間,似乎仍有些隔閡,駱川點了一下頭,未對此做評價,只道:“鄒老任老他們建立科學社,初衷不過就是一班書呆子想就個人能力所及對國家奉承一點點貢獻罷了,哪能想到有狼子野心者,竟連這些鑽研文化的學者都不肯放過……”

  雲知看到牆壁上一些《科學》《科學畫報》刊物,腦海中浮現許多林賦約抱著女兒共閱的畫面,以及在大堂姐的臥室裡,也見過這樣的刊物。她心頭一跳,脫口而出道:“我爸爸和楚曼姐姐都是科學社的社員,我大堂兄雖還不是,但他回國之後亦致力研究物理測井技術,所以楚曼姐姐那封信上才會提到「唯恐兄長受我拖累,步我後塵」?”

  沈一拂以眼神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答案,復問駱川:“近兩來受到殺害或者攻擊的人員中,科學社的社員,佔比多少?”

  駱川仿佛沒考慮過這個問題,經他一點,從抽屜裡拿出一份新整理的受害名單,指尖拂過資料,抬頭:“約莫七成。”

  沈一拂接過名單,掃了幾眼,卻得出另一個結論:“也許,是十成呢?”

  駱川道:“這裡有些人是商人,有些是律師,他們都不是科學社的社員……”

  “他們都可以是參與者。換個說法,參與過鄒老研究項目的科學家、技工、出資的股東、協辦的律師……林楚曼小姐,不也是《科學》雜誌的編輯麼?”

  沈一拂眸色篤定地看向駱川,駱川重新低下頭審閱名單,一時無言。

  雲知詫異道:“你怎麼知道我姐姐是科學雜誌的編輯?”

  “方才提到「論新起的科學風潮」,駱先生說了個改字,只有編輯才負責修改作者的文章。”沈一拂直面駱川,“你也是科學社的社員,又豈會不知楚曼的身份呢?”

  “一拂。”駱川嘆了一口氣,“沒什麼能瞞得過你。”

  “人命關天,幕後真凶一日未除,還將不斷有人遭到迫害。還望你能夠如實相告。”

  “我並非故意欺瞞,只是你並非是科學社員,有些社內機密不方便詳述。”駱川道:“但我的確未收到楚曼的信。”

  沈一拂頷首,表示理解。

  隔壁屋的人等著駱川回去主持會議,沈一拂與他握手道別後,就帶著雲知離開。

  她雲裡霧裡的,出了門就問:“你是不是猜出什麼了?”

  沈一拂也不大確定,“你爸爸和鄒老研究的都是石油,他們先後遇害,也許他們找到了新的油田。”

  雲知心頭大震。

  即使她對這些專業並不熟悉,也知道石油是極為重要的戰略資源,不僅是一個國家命脈,甚至牽動著整個世界的格局,百年以來爆發的戰爭,石油都是重要的動因。

  “可是……美國、德國還有日本的科學家、專家,不都在傳播「中國貧油論」嗎?”她在北大上選修課時,教授分明是這麼說的。

  “華夏地大物博,貧油之說本不可信。要麼,是他們的技術不成熟,要麼,一切都不過是他們的謊言——為日後取而代之所撒下的彌天大謊。”沈一拂的聲音,在逐漸暗下的天色中,顯得極低、極沉。

  如同他邁出的步子。

  雲知卻在想另一件事。

  應不應該將林賦約臨終前交託保險櫃鑰匙和印鑒的事告訴他呢?

  她答應過祖父要將這個秘密爛在肚子裡,可現在……

  他見她兀自發怔,以為她是在擔心當前處境:“有我在,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雲知搖頭,意思是她不是擔心這個。她想了想,問:“我剛看駱先生和你說話,好像有諸多顧慮……是因為當年的事?”

  “不是。”沈一拂聽懂她的弦外之音,透著小心,是怕觸及他的傷心往事。於是又重複了一次:“不是因為當年。”

  “那……”

  “你不是問,楚曼的信屬實,鄒老的遺物去了哪兒?”

  “應該是被人拿走了吧?”

  “被誰?”

  雲知一籌莫展地搖頭,示意他直接說。

  “楚曼誤以為駱川住在隔壁,那封信多半會直接投入郵遞箱內,主人回家拆信一看,自然知道此事。”沈一拂道:“事實上那是我家,駱川並未收到。目前看來,兩種可能。第一種,楚曼在投信時被跟蹤的人察覺,鄒老的遺物隨後就被取走;而第二種……是沈一隅拿走了那封信。”

  “沈一隅?”

  “洋樓是我外公留給我的,知悉者不多。他這些年時有派人盯著我的動向,我今年回洋樓時也察覺到郵箱裡的信箋時間順序有錯亂……”沈一拂說到此處,目光焦距微不可覺地一散,“你說完楚曼的信後,駱川應該就想到這裡了,事關沈家,他自不好同我攤開來說。”

  雲知會意。

  原本沈一拂已力證此事幕後無關沈邦,但轉頭又有跡象表明是涉沈一隅……

  也難怪駱川對他不能知無不言。

  但單憑前幾日她在慎刑司所見所聞,也知駱川是在意沈一拂的。

  畢竟曾是同患難的結義兄弟……

  她望著他深深蹙起的眉,忍不住踮起腳尖,抬指揉了揉。

  她指尖冰涼,乍一觸眉心,能將人的神給凝回來似的。他眉梢微微挑起,問:“怎麼了?”

  “真皺出川字紋,以後我可真要喊你叔叔了。”她試圖逗他。

  他握住了她的食指,將她一雙手都攏在自己掌心裡,她手小,裹起來綽綽有餘。

  “那我可得回去翻翻字典,找個與之匹配的詞來喚你了。”

  她不解,心道:與叔叔匹配的詞除了侄女還有什麼?

  樹下的慶松等了好一會,見他們從胡同那頭走到這來還能三步一頓的,忍不住出聲道:“兩位,這穿堂風這麼大,你們不冷嗎?老傅人呢?”

  “我在這!”傅任剛從門內踱出來,“你來評評理,他們就這麼把我晾在裡頭了——”

  雲知左看看,右看看,冷清清的胡同都給這兩個大嗓門給吼鬧騰了。

  也莫名的,給這冰天雪地添了一絲活絡之氣。

  上車後,傅任搓著手哈著氣說:“出來這麼久,你再不回去,只怕江隨就得回去搬兵到我府上來要人了。”

  沈一拂道:“趕時間的話,可以先停前邊下車。”

  傅任說:“你們還要去哪兒?”

  慶松的指尖在方向盤上點了點,“看熱鬧去不去?”

  雲知也覺奇怪:這麼遲了還要去哪裡?

  車停在了一條靜謐悠長的街巷前。

  天色完全黑下,路燈昏暗,傅任左右看看,見沒什麼人氣兒,忙問這是哪裡。

  車裡其餘三人對這裡卻很是熟悉。

  西皇城根路……禮王府。

  這裡,曾是她的家。

  下車時有一瞬間的恍惚,她不是沒有想過回來看看,但小七說過,這棟宅子當年一半變賣,另一半的房契被阿瑪的妾氏及孩子盜走,這裡……早就不是她的家了。

  “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她輕輕地、遲疑地問。

  沈一拂帶她踱到大門邊,竟從身上掏出一把鑰匙,將正門大鎖打開,慶松他們幫著將門一起推開時,雲知心頭猛地一跳,不可思議地望向他。

  他沒有言語,只拉著她的手,邁入門檻,往內走去。

  月影朦朧,不知西東。

  慶松給他們遞了個手電筒,有瞭亮光,方繼續往前。

  王府久無人居住,荒蕪清冷,越過院落,廊腰縵回,夜風徐徐而過,像在訴說著如煙往事。

  從前,孩子們就喜歡在這遊廊上嬉戲打鬧,這裡本來奇花爛漫,男孩搖樹,女孩採花,再沿著白石板路一路奔到碧湖,越過山坳樹杪之間一座琉璃亭。

  玩累了,五格格最喜歡坐在欄桿上賞花,湖內翠荇香菱,四季皆有不同,每每此時,沈琇總怕她摔下去,不得不釋卷,上前去拽她的衣擺,提醒她下來。

  雲知情不自禁地往前,再往前,沈一拂一步之遙,跟在她的身後,如年少時那般。

  走到亭子裡時,望著亭外漫天飛舞的雪花,飄飄搖搖地落下,像飛舞在歲月的溝壑間,空蕩的冰湖上竟多了一份繾綣。

  故地重游,雲知以為自己大概會淚眼婆娑、泣不成聲,興許是因為他在身畔,所以還好,只是眼眶微微濕潤,聲音微微的啞,“這裡……好像也沒怎麼變,就差沒燈籠。”

  話音方落,亭內倏然亮起點點熒光,她抬頭,琉璃瓦上高懸的燈落入眸間。

  他撥開了纏在柱子上的開關,輕咳一聲,“是讓慶松備的,時間倉促,就弄了這麼幾盞。”

  雲知才發現慶松他們還停在橋那頭,這頭,淡淡的燈光映在他的眉眼上,而他的眼正凝著她的眸。

  “你今天帶我出來,就是……想帶我來這裡,故地重遊的啊?”她下意識挪了視線,餘光卻沒偏開,“還挺、挺厲害的,嗯,那個,費了不少心思,哪借來的鑰匙?”

  他步上前來,將她右手拾起,鑰匙塞入她的手心。

  “不是借。”沈一拂目光沉沉。

  她愣了好幾秒,不敢置信:“誠樹說,這個、這個宅邸……”

  “誰都知道,軍閥少帥不講情面、仗勢欺人,這大概是我在天津時,做過最名副其實的事了。”

  “啊?”她沒全懂。

  “你有所不知。陸氏的兒子染上大煙,在天津城屢屢犯案,落在了我的手裡,我就以權謀私,拿他兒子的性命,將陸氏手裡的地契換了來。”沈一拂說著,從懷中的口袋裡掏出一份地契,“不過,只有西部這一片園子,王府東南兩面早就被賣給了北洋政府。”

  雲知展開,看那房契上的字戳,確實是王府西面園林的地契。

  老北京素有「禮王府房,豫王府牆」的說法,禮王府房屋眾多,南起大醬房胡同,北至頒賞胡同,光地契都有好幾份。

  光這一份,也有七八公頃占地了。

  她還是難以置信,“你……你……”

  “你是想問,我既拿了這地契,為何現在才說?”有雪花落在她頭頂上,他伸手拂過,“我拿到地契後,本是想給誠樹的,找了幾次,他不是閉門謝客,就是讓他那幫兄弟拿我們餵槍子兒,實在沒轍,也委託慶松去過一回,卻給他退了回來。”

  能想象,小七恨透了沈琇,又豈會願意接受他的恩惠?

  “我與家中決裂後,我父親便收走了地契和鑰匙。”沈一拂道:“今晨,才要了回來。”

  冰涼的鑰匙逐漸變溫,手心生生逼出了汗,但見他將地契疊回去,放入她口袋裡:“這下,才算是物歸原主。”

  最後一句,尤為鄭重。

  她的鼻子酸澀地厲害,一時居然不敢眨眼,生怕眼淚掉落出來,“你還是先拿回去吧,要是讓你爹知道,只怕他又得找我麻煩了。”

  說著,手伸入口袋,被他握住,她抬頭,見他濃密的睫毛下,隱隱透著侷促:“結了婚,父親便不會再過問了。”

  她的心徒然亂了,連眼神都無所適從,不知如何安放:“你……這算是,求婚嗎?”

  他瞧著她。

  “是。”

  腦子裡一片空白,她被他一雙眼看得心窩亂跳,不得不偏過頭。

  “你……不願意?”他低聲問。

  也不能說是不願意,但是、但是……

  “我就是覺得有點突然……我……你……”她本想說會不會太快,再轉念一想,連洞房都洞過了……

  她面紅耳赤,想先繞開他,繞不過去,只得輕輕跺了下腳,“你怎麼不按照順序啊?”

  他湊近:“先前不守規矩,這才要一步一步來補,何況,你總得對我負責。”

  “你這人……什麼叫我對你負責,明明是你要對我負責。”

  “好,我對你負責。”他笑。

  入了他話裡的套,她道:“好你個沈琇……”

  “我知錯。”像小時候一樣,在她生氣之前,先認錯。

  “知錯不改吧你。”她嘀咕一聲,沒察覺自己嘴角已有了笑意,話還倔著,“我覺得你這麼做不對,你也說了啊,這頂多算是物歸原主,怎麼能算作是求婚用的呢?這燈、燈還是慶松買的呢,也未免太草率了……而且……”

  目光流轉間,但看沈一拂展開手掌,掌心裡躺著一隻紙鶴。

  “房契和鑰匙,本就要還你。”他望著她,也是忐忑的:“琉璃亭不同於別處,我想來想去,當年沒說完的話,也該在這裡說,這才,重寫了這封信。”

  天氣太冷了,哪怕是勉力克制的呼吸都哈著白氣,手指應也凍僵了,所以拆開紙鶴,都在微微地抖。

  那是她的執念,更是他的,有太多的遺憾始於此地,始於此物。

  於是在揭開的那個霎那,她甚至沒有第一眼去看上邊的字。

  好一會兒,才將目光移到紙上。

  信紙上的蠅頭小楷寫道:

  亭中所言,俱非真心。

  我欲參與變革,摯友受困,此行牽連甚廣,故不敢相告。

  一年之期,是我心存僥倖,適才聽你說及退婚,方寸大亂。

  我怕就此把你弄丟。縱然在別離時。

  今日此書,萬望你知,有一人,自幼年時第一眼見到你,此後十餘年,滿心滿眼只有你。

  生死未卜,不敢輕諾,只許我終此一生,唯妘婛一心上人。

  願山河無恙,歲月悠長,你也順意平安。

  沈琇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1 06:35 PM

第七十八章  飯店齊聚

  都說,人間事事不堪憑。

  但這封遲到了十年的信,墨跡尤新,字句故,是「不曾負」的憑證。

  溫熱的指尖擦過她臉頰上的濕潤,到說:“給你看這個,不是想看你這樣哭的。”

  “誰哭了……”鼻音太重,掩飾不過去,她低下頭,見濺上滴淚,唯恐糊了字,順摺痕疊回成紙鶴的樣子,“拿紙鶴求婚,虧你想得出來。”

  話雖此說,卻小心翼翼收回口袋裡。

  “我是想過西式的求婚,這幾日困在府裡,買戒指這種事,總不能也找慶松代勞。”沈一拂低低耳語:“若按照中國人的習俗,我身無長物,最貼身的,早已給了你了。”

  語意暗昧,身無長物這四個字,激得她一陣耳熱,氣急得要去推,“這種時刻,你怎麼能提那種事——”

  好似愣住了一秒,順勢握住她的手腕,失笑,“我說的是這個……”

  指了指她腕間的錶。

  “……”

  道:“你還記不記得,那晚你問我的問題?”

  她愣愣看向錶,想起那夜,她問:我一直在等待一個人,給我一個答案。那答案是什麼,我至今無從得知。你那麼聰明,你告訴我,這一題我該怎麼解?

  “這是我母親送我的錶,這些年我一直戴在身上。她,你是見過的,就是個深宅大院裡的婦人,不懂什麼風尚,說買這塊錶都托了不少關係。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是我,興許……是怕連她都離開,我就在家中只剩一個人了。”垂眸:“她在送我這塊錶時,對我說……”

  沈琇的母親說:想不明白的事、等不到的人,統統都放下,倘若實在放不下,就長長久久地放在心底,該是個什麼活法,時間總能給你答案。

  沈一拂的眸子在昏燈下漆黑明亮:“我母親盼望我能放下所有過去,可過去越久,你在我腦海里就越清晰,我到現在都記得從前在亭子這兒,你穿著淺藍色的旗裝,搭上一個藕紅的小坎肩……”

  她微微的詫然,“你那時都沒怎麼看我,我還以為……”

  “哪能不看。看了之後又總想念,想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的……”笑,“我想,時間早就給了我答案了。”

  我將長長久久地將你放在心底,那是我的活法。

  “所以你問我那個問題時,我已經告訴你,我的答案了。”

  換錶,不僅僅在於換錶,而是用我所有時間、我的人生為你答。

  這次,她懂了。

  眼睛又開始酸脹了,她不慣應付這樣的,下意識揉揉眼皮,卻捉住指,“不過,你剛剛說那種事,是哪種?”

  轉眼又沒個正經了。

  雲知臉登時燒了起來,“我、我沒說啊……”

  不等說完,她的下巴托起,唇瓣間傳來濕潤的觸感,未盡的話淹沒在淺淺的吻裡。

  親過之後,逗她:“你要的答案,是這種嗎?”

  “不是……”她氣息全亂了。

  “唔,那該再好好探索了。”說完,又俯身。

  “你……”呼吸攫奪的瞬間,周遭一切變得緩慢,無限延長的是悸動。

  ……

  站在橋上冷的瑟瑟發抖的人雖看不清亭子那邊人在幹嘛,但完全能猜得到——一男一女在風花雪月的美景下待半天,還能幹什麼?

  “我猛然間有些後悔來看這個熱鬧了。”傅任冷的原地踱步。

  “誰說不是呢……”慶松拼命搓雙手。

  離開王府已是半小時後的事了。

  據說沈府已經派了人去傅要人,傅任對過口供後匆匆打道回府,沈一拂倒沒急著回去,讓慶松把車開到全聚德,說要帶一份烤鴨回去給小五墊肚子。

  “你還挺悠哉,就不怕你爹給你氣急了,下回不放你們出來?”慶松道。

  “不會。”沈一拂道:“何況下回出門,是要議親的。”

  “議親?”慶松一偏頭,差點沒看好路,雲知也有些吃驚,“這麼快?”

  “嗯。最好能請你祖父到北京來談,越快越好。”

  雲知看沈一拂煞有介事,尋思著,雖說她算是默許了求婚,但也沒說這麼快就要成親的啊。於是踟躕著看向:“我其實,還是要唸書的……”

  “那是當然。”道:“上了大學,若你還願意繼續讀,學些專業知識,需要出國深造。”

  她鬆了一口氣:“所以,也未必要那麼著急的嘛……我高中還得讀下去,要不咱們再等幾年……”眼見睨來,她換了個口徑,“……一年,一年可好?”

  車駛過暗路區,一片寂靜中,沈一拂道:“婚後來日方長,難道不能慢慢讀?”

  雲知:“……”

  莫名覺得這段對話尤為耳熟是怎麼回事。

  大概是車廂裡的氣氛太過尷尬,慶松忍不住清清嗓子:“小五啊,這個你得理解我們沈叔叔……一年年對你來說可能是不算什麼,但嘛,都混到叔字輩了,這些年……唉,對他來說,不要說是等一年半載,就現在這架勢,分開個一天的我看都夠嗆……”

  “我也沒說要分開。”雲知喃喃說:“主要現在是校長,我是學生,要是突然公開……”

  說結婚,哪怕說是戀愛,只怕都要引起整個學校……

  沈一拂道:“你不是說馬詠教授們都建議你提早一年高考嗎?結婚後,就直接留在北京,每一門功課我都可以親自教你,你要想出門更多人交流,我也可以幫你先申請北大或燕大的預科旁生,此,你也無需擔心輿論對你的學習造成什麼影響……”

  大概是沒想到都在心裡做過種種安排了,她著實怔了怔。

  哪怕上去這些規劃都很合理……但心裡仍覺得哪裡不安。

  “那你呢?”她問。

  車忽然緊停了下,沈一拂瞄了一眼車窗外頭,只是遇到了橫穿馬路的人。

  不動聲色地將伸入懷裡摸槍的收收回來,身子往後一靠,“大南和滬澄,我已遞了辭呈,過陣子會回去辦理交接事宜。”

  “你說什麼?什麼時候遞交的辭呈?”

  “昨日。”

  過了個交叉口,慶松在全聚德側門停了下來,看得出他們倆人還得再私聊私聊,便讓他們在車上好好講。

  “那……你要把研究帶到北京來嗎?”她追問。

  “這次回京,我答應我父親回軍營任職。”

  雲知只知受制於父兄,從不知做了這個決定,一時驚了,“可、怎麼會忽然……”

  但她又何其聰慧,轉念將近來發生種種自心裡一過,已了然幾分。明明數日之前已經約好回上海,才幾日功夫竟連辭呈都遞了。難怪能帶她出來,難怪突其來就要求婚……

  要說與她無關,她是打死也不會信的。

  原本柔情蜜意的心境一下子酸澀了起來,她將錶從掌心裡抽出來,問:“那你趕快要結婚,也是為了保我的安全嗎?”

  慶松回來時捧著大盒烤鴨,前頭肯定嚐過嘴了,開車門時嘴裡還在咀嚼,“先趁熱吃點,這鴨皮冷了就硬了……”

  往後一遞,沒人接,回頭覺得氣氛不對,不由皺起眉頭:“你倆不會吧,才和好幾分鐘呢……”

  沈一拂接過食盒,示意先開車回去。

  回到沈邸時,傅宅那邊已派軍官回過話,說沈二少爺傅少都督帶去校場打了大半天的槍,沒有動真格,傅都督還專程詢問二少爺回來沒有。

  沈一拂所言,隨口交待,沈邦只囑咐“莫惹事”,沒再深究,倒是主動問起“那沒有嚇到林小姐吧?”。

  沈一拂答了一會兒話,臨出門前,沈邦又說了一句:“爹要是信不過你,就不會只讓江隨跟著了。那年是你招入伍的,今後就讓繼續跟著你吧。”

  “嗯。”

  回東院時,福瑞說林小姐吃過飯之後就直接洗漱上床了,藥房那邊的中藥剛熬好,差了丫鬟去問話,但林小姐沒應聲。

  沈一拂接過藥碗,徑直入了臥房,檯燈還亮著,帳簾也沒落,她背對門躺在裡頭,顯然還在慪氣。

  在車上並沒算吵架,她問完話後,沒有第一時間否認,自她回來倒成了默認。

  床微微一陷,知道坐下來了。

  “先喝藥吧。喝了再睡。”

  她沒睡著,也沒打算裝睡,只是單純不想接茬。

  沈一拂摸了摸她眼睛,好在沒濕潤。溫言道:“一整天都在外頭,要是再重感冒,下次喊慶松看病,就不來了。”

  她哼了一聲。

  “你不喝的話,我就喝了。”

  到“咕嘟”一聲,她連忙起身制止,接過碗,一口氣喝光,看嘴角噙著笑,瞪過去:“誰讓你亂吃藥?”

  “幫你嚐嚐溫度。不生氣了?”

  “……我沒生氣。”至少沒生你的氣。

  “現今時局不穩,不止是我的父兄,潛在的、看不到的敵人隨時都有可能出現……今日駱川那兒的報紙你見過了,一粒子彈、一個路人甚至是一道菜,都隨時能奪人性命,我不敢放你離開我的身邊。”道:“但若昭告天下,讓他們知道你是我的妻,他們出手之前需得掂量後果。”

  雲知抿了抿唇。

  “這是於理。於情,本也是我望穿秋水。”的聲音很輕,起來卻沉甸甸的。

  豈會不知的深情?可眼睜睜看將要再度穿上戎裝,心裡是滿滿為不甘。

  對科學的熱情,絲毫不亞於伯昀們……

  刀光血影、戰場廝殺,那本就不是的志向。

  偏生她也無能為力……

  “原本你若是不願,縱是我再心急,也該順著你,但今日,確實事急從權的考量。”沈一拂說,“這一點,我不願瞞你。”

  一句不願瞞你入耳中,叫人心都軟了。

  哪怕知道她過後會不開心,也不願騙她、瞞她。

  人間隔一臂之距,恍惚間,好似能到的心跳聲。

  也是。配合他的想法,伴在身側,除此以外,也幫不上更多了。

  至於林公館,反正大伯三伯他們也沒有把她當成親人,現在離開,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我也沒有不願意。”她說:“我就是……覺得好像來了一趟北京,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沈府留給她的記憶和創傷是刻在魂魄上的,更不要提天前的那一夜了。

  她到底還是不安。

  想嫁的是沈一拂,不是沈府。

  揉了揉她的頭髮,“我會找好宅邸,完婚後第二天,就搬出去住。”

  雲知看著他的眼,這回,是下定了決心。

  她揉了揉鼻子,“不就是結婚,一回生,回熟,沒什麼大不了的。就是我祖父那兒,要想想怎麼說,之前也沒打過招呼,我就怕不同意……還有小七……”

  比起林瑜浦,祝枝蘭才是最不可能答應婚事、且無法預測反應的那個……

  “先見過你祖父,我們就回上海,”淡淡笑:“小舅子這關,總是要過的。”

  然而,沒有他們聯繫上林瑜浦,次日沈一拂卻得來了另一個消息——林瑜浦日前已從天津到京城,卻在宴席中讓幾個王公大臣給扣下了,不確定是以什麼名目,只知人軟禁在東交民巷的公使館那一帶,明面上視上賓。

  之所以得知此事,是因那幾個遺露中的頭目組了個飯局,專程邀請了沈邦,沈邦看過參席名單裡有林瑜浦的名字——這幾日二兒子總唸叨,本就有意拜會一下這位準親,只是沒想到會以這種形式。

  得知後,雲知急得在屋裡團團直轉,“他們為什麼要找祖父的麻煩?”

  “邵英、褚齡這些所謂的貴族,表面上還是顯宦之後,實際上已經坐吃山空、日趨潦倒,而內務府的人在全國開起了古玩、當鋪店、拍賣行,日進斗金。”沈一拂說:“久而久之,這些前朝遺臣自然心中不甘,只是們拿不到內務府太監中飽私囊的證據……”

  “那與祖父有什麼關係?”

  “你祖父過去幾十年常與宮中來往甚密,雖說現在有隱退之意,但內務府這些生意擴散出去,到了江浙一帶,只怕大多是要過你祖父的手……也不知這些人從哪得到你祖父來到北京的消息,他們扣了人,自是希望你祖父能向宮裡揭發內務府的弊端,這自是難為人的差事,即使你祖父不同意,要想平安離開,最終還得交保護費。”

  雲知啞然片刻,“那意思是,只要交些錢出來,就能放人嗎?”

  沈一拂嘆了一口氣,“那就要看內容是何種意義這個些字了。若是一個個,倒也就罷,聞這次飯局邀請了十數人,包括我父親在內,只怕這筆數目只多不少。”

  雲知六神無主了,“可是祖父這些年一直在暗中支持大哥們的研究,那一筆筆款子打過去,都是有去無回……”

  “這些都沒過明帳,只有我們知情,外人並不知情。”

  沈一拂也覺得棘手。

  本欲安排林瑜浦與父親見一面,誰知臨時又生了變數,當務之急,需得先解林瑜浦的困境……

  心中有了計劃,同沈邦要求帶一起出席。沈邦起先是驚訝,在的印象中,沈一拂肯和一起出去見人的次數都少之又少,再一想就砸吧出了深意——看來老二真的是喜歡那林小姐喜歡得緊,都肯為了娶她不惜辭掉學校的工作,重回軍營;那為了救老祖父丈人於水火,出席一場宴會也就不足為奇了。

  實則,此前沈邦願意考慮這場婚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林曾是江蘇四大財閥之首,且據調查,林瑜浦對這個孫女也是寵愛有加,若能聯姻,於沈而言也是百利而無一害。從沈邦的角度來說,這麼一個香餑餑當然不願同那些老狐狸分而食之,此,沈一拂提出的請求,自是一口答應。

  沈一隅得知此事後,自是氣得在自個兒屋裡跳腳。

  若說之前罰禁閉只是令心中焦躁,這一次父親只帶弟弟參加此次宴席,無異於告訴那些將軍、政要自己的嫡子回到身邊了,這豈非是狠狠給沈一隅甩了個大耳刮子?

  若非是副官苦苦相勸,早衝到父親那邊去理論了,好在馮匡消息靈通,打到了那林小姐的祖父林瑜浦也在宴席名單中,才冷靜了下來。

  “依小的看,這回老爺和二少爺是一條心,都想把林那位老頭兒救出來,若大少爺這時候去揀二少爺的刺,怕老爺更會遷怒於您啊。”馮匡勸道。

  “總不能由他們去吧?”沈一隅冷哼一聲,“之前是我小瞧了這個弟弟,沒想到這麼多年的堅持竟會為了一個乳臭未乾的黃毛丫頭一招破功……這場婚事要是就這麼成了,們父慈子孝、其樂融融,只怕到時爹就不記得還有我這麼一個不孝子了。”

  “爺莫急,此事也未必沒有迴旋的餘地。”馮匡哈著腰,小步向前,給出了個主意。

  沈一隅撥動手中的佛珠,蹙起了眉頭,“這麼做……若是叫父親知曉……”

  “這回咱們借人的刀,做的隱蔽些,老爺斷不會懷疑到爺身上的。”馮匡道:“二少爺那般喜歡那位姑娘,到時候自然也會帶去,東交民巷那一帶本就魚龍混雜,什麼洋人、日本人、軍閥都有,縱是發生一些意外,又何足為奇?”

  見沈一隅面露鬆動之色,馮匡又道:“也不算害人性命,惹不出多大的亂子,到時就是要查也是查不出來的……”

  沈一隅猶豫片刻,擰出了個笑,“行,姑且試試。”

  要說東交民巷,除了六國飯店之外,北京飯店既譽為「遠東第一酒店」,自是京中外來賓客的下榻首選。尤其過了傍晚,來此餐飲、娛樂的公使、政要不勝其多,大堂的服務生常常忙不開手腳,但凡遇上尤為要緊的貴客,服務經理會親自出門相迎。

  便在此刻。

  豪車上下來一個身著京繡緞袍的男子,戴著加絨的瓜皮帽,臉上架了個浮誇的圓式墨鏡,大雪的天氣裡還揣著一柄摺扇,扇子上綴著五珠翡翠流蘇穗子,就這麼步入飯店的功夫,扇柄就在指尖轉過一輪。

  一進門,就有不少人搶在服務生之前迎上前去,有熱情打招呼的,有幫忙拎包的,也有主動勾肩搭背的,再仔細看,裡頭好些個都是京城中有名的貴胄遺少。

  “七爺,可算盼著你啦!”

  “叫什麼爺,人家七哥風華正茂,這才一年沒見了,人反倒年輕了。”

  “嗐,又開始瞎吹,咱七哥眼鏡都還沒摘呢。”

  “呵,就這派頭,擱著老遠就瞧見了,不過七爺,不是說好中午就到嘛……”

  “可不是?郭少一大早就把我們幾個叫來,生怕你早來,瞧不見我們……”

  祝枝蘭摘下墨鏡,笑問:“怎麼,這一個個話裡有話的,是怪爺遲到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1 06:40 PM

第七十九章  鴻門之宴

  這些所謂的前朝遺少,說好聽一點兒是「皇親國戚」,難聽一點兒說,「前朝餘孽」都不為過。現下還能在京中混出點名堂,多是家裡攀上了洋人的勢力,勉勉強強撐個門面,底子虛,同祝枝蘭這種從底谷裡再次白手起家的自然不同。

  七爺倒不是來這討奉承的。

  他這回京主要是為了找雲知——從她到北京參加什麼培訓,大半個月過去,她那個堂姐都回到上海,姐姐卻杳無音信,意識到情況不對,連趕了兩日的路來了。

  午間他先去了趟大學,只聽說她提前幾日離開,沒探出更多。他近兩年在上海發展梨園生意,往返北京頻繁,但始終在天津起的根基。這些個紈褲子弟,別的本事沒有,探一些八卦消息頗為靈通,要在京城尋人,便第一時間聯絡他們。

  這群少爺中有個姓郭的是近兩年才擠進的貴胄圈,明面上是飯店的股東之一,背地裡做的卻是不入流的行當。

  他熱絡地幫著七爺辦過入住後,非要先帶七爺去賭場玩兩把。路過走廊時,忽見樓下大廳進來一行人被軍官簇擁著,其中有倆還是這群少爺團的親爹,一位姓商的少爺說:“今日趕巧,我們給小七爺接風洗塵,老爹們也在這裡組飯局,聽說還是一場鴻門宴……”

  “鴻門宴?”有人不解。

  “說是蘇州來了條『大魚』……”幾個年輕人自然而然八卦起京中局勢來。

  祝枝蘭眼尖,遙遙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足下微微一頓。

  “那位不是七爺的……姐夫嗎?他怎麼會在這兒?”有人說。

  人群中,沈一拂一襲西裝筆挺,在一群老頭兒的襯托下顯得尤為矚目。

  祝枝蘭卻冷笑一聲。

  郭少順著祝枝蘭的目光,立馬道:“日前沈司令遇襲受傷,聽聞這位沈家二少爺也是近日才回的京城,似乎還有意重入軍營呢。”

  商少爺“嘖”了一聲:“沈二少不是跑去搞學術,還搞出了不少名堂嗎?”

  “無非是年少氣盛,那種虛頭巴腦的玩意兒豈有槍桿子硬。”郭少感慨說:“當初說走就走,如今說回來就回來,這麼重要的飯局沈司令只叫二兒子出席,也難怪有人不快了。”

  有人笑道:“郭少爺莫不是曉得什麼底細?”

  郭少一臉刻意的欲言又止,復又笑說:“沒,我就是隨便猜猜。”

  少爺黨皆知七爺同沈家有過過節,此番你一言我一語,祝枝蘭豈會聽不出話裡的用意?他早看出郭少有求於他,實則他也想通過此人打探雲知的下落,先順勢問:“郭少又何必說一半藏一半的?”

  郭少聽言,就拉著祝枝蘭往邊上走兩步,低聲說:“也沒什麼,就是有人來打聲招呼,說這位沈二少爺今日若是帶了客人來,囑咐莫要攪擾客人清淨。”

  祝枝蘭適時遞去了一個疑問的眼神。

  “我家飯店自三到六層皆是下榻的賓客,每層樓都有幾名專供服務生,有任何動靜都會第一時間解決,總有些客人有「不方便」的時候,事先說了,那麼,不論聽到都不會上門。”郭少說:“沈二少爺自己的客人,卻要別人托來打招呼,只怕是有什麼其他的……”

  沒說完,祝枝蘭已會意。

  看來,有人想趁機對沈一拂的客人下手,不稍想,多半打招呼的應是沈一隅了。郭少又道:“原本客人的隱私我們也不便探知,但此事可大可小,七爺若感興趣,我可去查一查客人的情況……”

  祝枝蘭對這兩兄弟如何窩裡鬥並不關心,一抬手道:“不必了。我來北京是來找人的。”

  郭少差點以為拍錯了馬屁,聽到後一句“咦”了一聲,“不知七爺要找什麼人?”

      ***

  四樓客房,陽台邊上。

  “別瞅了,這裡看不到外邊……何況這已經五點半了,他們肯早進來了。”慶松腿上蓋著毯子,看雲知踮起腳尖靠陽台外邊,一個勁臥在沙發上絮絮叨叨,“哎哎哎,別掉下去了。”

  沈一拂不放心把雲知一個人留在沈府,便提前在飯店開了間套房,以防萬一叫慶松守著她,方才回沈府準備接下來的應酬。

  高檔的貴賓套房分裡外兩間,慶松等倦了就合著衣半躺沙發小憩,雲知卻不大老實,她擔憂祖父的境遇,在陽台外轉來轉去,慶松忍不住把她拉回來:“咱就聽沈琇安排,好好等消息,這當下就不要出去添亂子了……嘖,多冷啊,趕緊關門。”

  “我總覺得哪裡不對……之前我問過家裡,分明說祖父是和二叔去天津出差了,怎麼又會來到北京?”雲知拉上窗簾,兀自分析道,“還這麼莫名其妙的把人給扣了……”

  “這種事哪有突發的?是你不知情罷了。”慶松瞄了她一眼,說,“不過你對林老爺如此關心倒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你之前不是說你在蘇州也沒住多久嘛……”

  “畢竟,他是我重活以來,第一個對我好的人。”雲知坐下身,端起茶几上的水杯,“而且,我佔了人家孫女兒的身體,總不能白白佔著吧……”

  “理解,理解。”慶松勾了勾手指頭,讓她給自己也倒一杯。

  “不過嘛,沈琇既說會想辦法撈你祖父,自能說到做到。比起這個,我倒覺得你該先操心操心你們的事……比方說,你祖父會不會棒打鴛鴦,還有你們家小七,會不會槍打鴛鴛啊……”

  “你說到了我的痛處。”雲知噘了一下嘴。

  慶松抿嘴笑著,“說到這個,上回我在鸞鳳園,你家小七和我說「我姐若再活一次」之類的話,我當時還信誓旦旦說不會撮合你們,我現在就怕他一怒之下,殃及池中的小魚我……”

  正調侃著,聽到“篤篤”兩聲叩門聲。

  慶松同雲知交換了一下眼神,他示意雲知先進內臥去,再起身,透過貓眼看是個白人服務生,門一開,就見一輛餐車推上前來:“Room Service。”

  “We didn’t call Room Service。”慶松說。

  那服務生看了一下餐牌,稱是訂房的沈先生叫的餐,說著還拿出訂單簽名。

  慶松瞄了一眼,側身令服務生入內,待服務生離開後,雲知趿著拖鞋挪到桌前,看著桌上一道道經典法式菜肴,譬如炸雞、烤羊肉、煎鵝肝、紅酒悶蝦之類,略略吃驚,“這麼多?”

  慶松拾起刀叉,笑說:“可不是?你沈叔叔還挺貼心的,生怕你餓著,我這是沾了你的光了……別磨磨了,趁熱吃,邊吃邊聊。”

  與此同時,同一層樓另一個包廂內。

  沈一隅也在用同款法式大餐。

  馮匡從屋外敲門進來,小聲說:“爺,餐車送進去了,沒懷疑。只是那位姓蘇的醫生也在,看來二少爺還是有所防範的。”

  “這不正好?省得我們還要多找一個男子……”沈一隅慢條斯理嚼著肉,“藥下足了?”

  馮匡豁牙一笑:“爺放心,每一道菜都下了一味,門也鎖上了……”

  沈一隅拿起餐布擦了把嘴,“好。我迫不及待想看看我那好弟弟到時的臉色了……哈哈。”

  時鐘的指針走到六點整。

  偏廳內,兩個八仙桌幾乎坐滿,眾人互相敬酒寒暄,很快等來了今日宴席的主人榮良。

  此人在前朝是鑲紅旗副都統,是個不折不扣的保皇黨,也曾參與過張勛復辟。不過這位榮良頗得醇親王——也就是溥儀的親爹載灃信賴,後又搭上了日本公使,聽說近來在宮中走動的很是勤快,頗得小皇帝信賴。

  他今日所邀請的賓客不是親戚,就是同朝為官的肱骨大臣,沈邦在清朝時雖也是將軍,但他如今是北洋軍的司令,分量不可同日而語,是以,這榮良一進門主動走到沈邦跟前熱情握手,看到沈一拂時更是態度熱絡,一面客套著一面請他們入次席。

  沈一拂留意到榮良在右側還留了一個位置,猜測應是給林瑜浦留的,便主動先給榮良敬酒,再順勢坐在那位置旁側。不一會兒,門再度被推開,抬眼一看,果然是林瑜浦。

  數月不見,林瑜浦比之前蒼老了不少,儘管有福叔攙著,拄著拐走路依舊吃力,但神情倒不似有什麼不悅,他笑著同起身相迎的賓客打招呼,坐下時同身旁的沈一拂禮貌性的點了點頭,絲毫不顯山露水,仿佛根本就不認識一般。

  人既到齊,開始上菜,上過主食和美酒之後,自然進入正題。

  確如沈一拂所料,是那一番「保護宮廷,清理財政」的陳腔濫調,從宮中最近發生的幾起盜案開始說起,又講到有兩個太妃都說自己的首飾被換成了贗品,再到浙江的拍賣行出現郎世寧給乾隆的畫……幾個話題穿插著講,說來說去,無非要林瑜浦對此表個態。

  其實,皇宮裡的無人不偷早不是什麼秘密了,哪怕是在座的遺老們,又有哪個沒從宮裡討這種便宜?這內務府本就是由三旗世家包辦,他們無非想要藉著整頓的名義,以便自己之利。需得有個人開動引擎,能成自然最好,若敗,便直接將這位林老爺推出去,他們自能摘個一干二淨。

  林瑜浦對於這種場合像是司空見慣了,打起太極來也是得心應手,他一口咬寫江浙拍賣行的生意已轉讓出去,說到“有心幫忙無能為力”時,在座已經有人變了臉色。

  又上過幾道菜,榮良不動聲色地轉了個話題:“聽聞林老爺的孫子是個知名的物理教授,沈二公子也是個科學家吧,不知兩人是否認識?”

  沈一拂頷首,“曾是同事。”

  這個曾字用的微妙,榮良笑說:“那就是了,沈司令對科學工作者素來器重,沈二公子既已回來,不妨可請林家的少爺一併來京,一來可以交流學術,二來嘛……林老先生獨自在京城難免寂寞,能有孫兒作陪不是更好?”

  誰都知道近日沈邦是「鏟民間社團」的執行長官,這話一出,林瑜浦的面上微不可察地一崩。

  此言,明面上說是請,實則是拿伯昀做威脅。

  即使林瑜浦說“不必”,只需要將祖父被困於京中之事傳到孫兒耳中,以伯昀之孝順,豈有不來的道理?

  沈一拂心道:無怪今晚榮良會請父親,林瑜浦被軟禁期間,他自是軟硬兼施過了,年邁的老人不怕耗在京中,這些遺老也未見得能動林家的產業,能拿來做威脅的,只剩伯昀了。

  若依以往,沈邦只需應和兩句,大魚上鉤後自有魚肉可食,只是今時不同往日……

  沈邦至始至終沒應聲,只笑而不語旁觀著。

  榮良似有所覺。

  沈一拂淡淡一笑,接話道:“榮老有所不知,我同林伯昀在上海時曾是同事,志趣相投,後成摯友,平常偶有聯絡,近來伯昀研究所事務繁忙,恐怕抽不開身,但是想找人作陪林老爺,我來也是一樣的。”

  眾老聽出了沈二少爺話中的袒護之意,皆是始料未及地呆住。

  榮良睨了沈邦一眼,看他依舊沒表態,便道:“沈二公子實是有心之人。不過,咱們外人在這酒桌上作陪,老人家獨在異鄉,總是需要體己的親人……”

  “我現下雖然還不是林老爺的親人……”沈一拂笑說:“但很快,就會是了。”

  這話一落,不止是榮良,在座所有人都露出惑色——包括林瑜浦。

  沈一拂起身為林瑜浦斟酒,舉起自己的酒杯,恭恭敬敬道:“林老先生,不瞞您說,我同您的孫女兒已談過一段時日的戀愛……是自由戀愛,兩日前我向她正式求過婚,她也同意了。求娶之事不可輕率,我原本就是要去蘇州登門拜訪,哪料如此巧,您也來了北京,擇日不如撞日,今日我便請諸位大人們做個見證……在此,我先敬林老爺一杯。”

  滿堂皆驚。

  林瑜浦原本垂墜的眼皮都不覺睜大,“不知沈二少爺,你是和我哪個孫女……”

  “貴府五小姐。”沈一拂答道。

  饒是如林瑜浦這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人,此時也不覺流露出震驚的神色。

  在林瑜浦的印象中,沈一拂雖與伯昀同齡,卻是個處事穩重、極具謀斷的青年人,此前雖無過甚接觸,也知他一路護送伯昀之事,對其人品自無懷疑。

  若他只圖解救困境,也不至於拿自己的終身大事說笑,再看沈邦神情,顯然是事先知情。

  莫非真有其事?

  可沈一拂不是滬澄的校長嗎?小丫頭進滬澄尚未滿一個學期,怎麼就和他起戀愛來了呢?一個成熟穩重,一個乳臭未乾,兩人年齡有差個十來歲吧,這也未免太過荒唐了吧?

  林瑜浦是守舊之人,要這是在私底下的場合,自然想也不想拒絕了,先把五丫頭叫來了解情況再談後話。但現在這樣的情形……這沈家二公子顯然是在救他,他要說不同意,怕又要遂了榮良的意。可要是就這麼應了,萬一這姓沈的只是一廂情願,豈非是為了保全自己賣了寶貝孫女兒?

  老人家一時犯了難。

  沈一拂何嘗不知這絕非適宜談婚論嫁的場合。

  即便他句句肺腑,但在這種情形下,難免有仗勢挾持之意。

  但要想堅寫父親的立場,將林瑜浦平平安安的帶出東交民巷,沒有比這更快、更穩妥的法子了。

  這時,沈邦笑道:“一拂,你瞧你,又魯莽了吧。林家小姐年紀尚輕,你同人家戀愛也不事先向家裡說,林老爺有礙難之處,亦是正常。不如這樣,你這就先敬這一杯酒,等過一兩日再請林老爺到我們府上,關於這婚事的細節,兩家再好好坐下相談,今日我們就不喧賓奪主了。”

  沈一拂稱是,也不等林瑜浦應聲,一口氣將杯中紅酒一飲而盡。

  場內一時安靜下來,眾人今夜赴宴,都是奔著宰魚而來,沈邦這一系列操作下來,不是明晃晃的要搶人麼?可若沈家二公子真要和林家聯姻,那他們也著實不能不賣這個面子。

  眾人面面相覷,不由自主轉向榮良,只等他表態。

  榮良的面色比他們好不到哪裡去。

  在座個個都是老奸巨猾的翹楚,他要是執意為難林瑜浦,等同於和沈邦作對,真惹上了北洋軍,對這些苟延殘喘的前朝遺老又有什麼好處?

  舉棋不寫間,忽有人敲門而入,榮良的隨從湊到他耳邊低語了幾句,榮良神色變了幾變,忽然笑道:“這可巧了,林老爺,我剛聽說貴府五小姐也在北京飯店裡。”

  林瑜浦眼角一顫,心道:怎麼會?

  “沈二公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都將人孫女兒帶到這兒來了,怎麼就自己來參席了?咱們這兒難不成還缺一雙碗筷?既是喜事一樁,不如這就請林五小姐過來,也好讓我們大家開開眼,能令沈公子如此情根深種的女子,到底是什麼樣的姑娘……”

  眾人紛紛附和著。

  沈一拂心裡隱隱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榮良是如何知曉雲知人在此處?即使慶松帶雲知出來吃飯,也沒有認識她的道理才對。

  只怕是有人刻意告之。

  會是誰?

  想到一個人,他眸色一凜,立即起身,“諸位,是我考慮不周,容後解釋。”

  話畢,大步流星出門,榮良見狀,指尖一比,也派人跟上前去。

  沈一拂等不及電梯,一路飛奔上樓,打算搶先一步抵達套房。

  不料才到走廊口,就見到盡頭那間套房門前圍著不少人,他三步並作兩步衝開人群,見有白人服務生試圖開鎖。

  “Stop it !”

  沈一拂出言制止,另外一個服務生經理上前來解釋道:“這位先生,剛剛我們聽到屋內傳來女人的尖叫聲,立馬就趕來詢問,但敲過門後又沒聽到動靜了,為防萬一,我們才拿來備用鑰匙……”

  沈一拂一把奪過白人服務生手中的鑰匙,“我來,請你們先往後退。”

  他先敲了幾下門,不見反應,方才插入鑰匙,卻不料像是鎖眼卡住了什麼,伸不到底,門是真打不開。

  按常理論,他當馬上強行破門而入。但理智告訴他,眼下所發生都一切都太過於反常,簡直像是有人佈了一個局,正等著他來跳一樣……

  今日他之所以把雲知帶來,就是為了防著沈一隅再生是非,不敢與她分散開。在此以前,各種可能發生的意外他也都預想過了,也早事先同慶松有過商量、做過防護,按理說有慶松在,應該不會出什麼大事……

  可若當真無事,屋內又怎會毫無回應?

  大抵是關心則亂。他這幾日在北京經歷了太多不可控的意外,念頭一轉,想到慶松畢竟也只是個文質彬彬的醫生,要是被一些不軌之徒行非常手段……

  沈一拂這會兒心臟愈跳愈快,隱隱有些鈍痛,他單手撐了一下牆,迫自己冷靜。

  才耽誤的這一會兒功夫,不僅是榮良的隨從,就連林瑜浦、福叔以及兩個宴席間的遺老都跟了來,林瑜浦詢問過服務生後,著急問:“真是雲知在裡頭嗎?”

  沈一拂沉默著未動,額間微微滲出汗。

  他在猶豫。

  林瑜浦看他反應,一捶拐杖,“那還愣著做什麼?破門吶!”

  她的安危牽動著他所有的情緒,若真出了什麼事……

  顧不得了!

  他使力撞了兩下門後,確寫沒聽到裡頭有任何動靜,顧不上太多,一腳踹開房門。

  外屋的餐桌上擺著許多法式菜肴,沙發上沒人。

  他眸色一凜,踱入內臥,但見凌亂的床上有一個男子聽到動靜,掀開被褥,赤裸著上身,半眯著眼看來。

  沈一拂愣怔了一瞬。

  身後有個趕來看熱鬧的遺老“咦”了一聲,“這不是林小姐的房間嗎?怎麼、怎麼還有個男人?”

  “什麼林小姐啊?”

  床上的男人先將耳塞取下,隨手拿起浴袍,披在身上,大喇喇下了床,饒有興味地看著涌進來的一干人等,對著那服務生經理說:“經理,你們飯店還挺花樣百出的啊,打擾客人休息不說,還叫來這麼多人瞻仰爺的睡容,怎麼,是嫌新開業不夠熱鬧?”

  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祝枝蘭。

  沈一拂不知祝枝蘭怎麼會住到這裡,但一霎間已然猜到大概,懸在心裡的石頭落了地。

  服務生連連躬身致歉,解釋說是這一群大人擔心屋裡住客情況云云。

  祝枝蘭一邊聽著一邊拉開窗簾,裝作這才看清來者的樣子,“喲!這不是尊貴的沈家二少爺麼?”

  不等沈一拂開口,他又指向後頭幾人,笑吟吟道:“嘖,商大人,金大人,溫大人……你們怎麼都在這兒?今兒個是吹了什麼風,這麼多大人物齊聚一堂,該不會是知道我來北京,商量好了來嚇唬我吧?”

  祝枝蘭落魄過,這些年也不混京圈,這些老東西也不至於忌憚這麼個小輩。

  但他畢竟是承襲了禮親王爵位的繼承者,再加上後來憑一己之力在漕幫打出了名頭,誰都知道這位小七爺是個不好惹的刺頭,這一闖,幾位遺老頓時有些掛不住臉。

  那姓商的大人先笑道:“是沈二公子說他的未婚妻住在這裡,又聽說裡頭有些異動,一時情急,就……哎呀,早知是小七爺住在這裡,我們又怎麼會撞進來呢?”

  祝枝蘭在聽到「未婚妻」三個字的時候,背在身後的拳頭攥了攥,發出“喀噠”一響。

  他冷冷睨了沈一拂一眼,又飛快別過頭,不動聲色道:“奇了怪了,我中午就住進來了,沒看到有什麼小姐姑娘的,沈公子不會是記錯了吧?”

  沈一拂平平道:“方才榮良大人說好像有人看到林家的小姐在此,我也心覺詫異,跟來時,這位飯店經理說門壞了,擔心裡邊的客人,我才幫忙破的門。”

  林瑜浦在福叔攙扶下往前走了兩步:“抱歉,是我們搞錯了。”

  祝枝蘭看是林瑜浦,囂張的氣焰瞬間減了下來,“哎哎呀,原來是林老爺子,嗐,早說嘛,既是誤會一場,沒事沒事了……”

  說著,同服務生經理擺擺手,示意他們可以下去了。

  “不過,剛剛沈少爺還提到榮良大人,你們這是什麼聚會?怎麼也不叫我參加?喔,也對,我如今是家道中落了,你們看不上眼了唄……”

  溫大人忙說:“小七爺這是哪的話?我們要是知道你也來北京,又怎麼會不叫你呢?”

  祝枝蘭攏了攏一頭亂髮,“那敢情好,反正我晚餐也還沒吃,難得喜逢故人,不介意加我一個吧?”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2 12:02 PM

第八十章  何取何捨

  半小時前。

  慶松拿起刀叉,在餐盤上哐哐噹噹切肉,光顧著嘴上招呼,卻不肯讓雲知真的碰,一個勁使眼色示意她也說點什麼,手指朝門外比了比——意思是有人在偷聽。

  “羊腿不錯。”

  雲知配合做戲,不時誇了一下菜色口感,慶松還嗷叫了兩聲,“哎湯就一碗你喝光了我喝啥?”

  雲知衝他做了個“別太浮誇”的口型。

  叨叨須臾,慶松躡手躡腳踱到門邊,透過貓眼看了一會兒,坐回來:“走了。”

  他雙指捻起桌上服務生給的訂單,看著右下角『沈琇』的簽名:“字跡倒仿的像……”

  若非沈一拂事先說好他不會叫任何的服務,只怕慶松都拿不準這些法式大餐是哪來的。

  雲知只看桌上清一色的煎炸烤,心想即使沒毒,沈古板只怕也一樣都不會給她碰。

  “是下了什麼藥?”她悄聲詢問。

  慶松聞了聞,又拿岔子蘸了醬舔了舔,搖頭,“嚐不出。應該不至於要把人毒死……不過,以我對沈家那位少爺的了解,他要是想攪黃一拂的事,真下藥的話多半……”

  “多半什麼?”

  慶松看她瞪著大眼望來,不大自在咳了一聲,“反正不是什麼好藥,別吃就對了。要是餓,一會兒帶你去樓下餐廳吃自助餐……”

  他心覺不對:如果真下的是那種藥,沈一隅又怎麼會放他們出去呢?

  這時傳來一陣開鎖聲,慶松悚然,將雲知護在身後,門一開,忽踱進一個熟悉的身影。

  “誠、誠樹?”雲知驚訝看過去。

  祝枝蘭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關門,看到雲知全須全尾的站在自己跟前,這才長長鬆一口氣,不等她出聲,毫無鋪墊就上前,一把抱住:“姐……”

  慶松差點被他的肩撞了個趔趄。

  像只炸了毛的大汪汪,老高的個兒,還盡用下巴蹭著姐姐的肩。

  雲知順毛一般撫著他的頭髮,在較為緊迫的時刻,親弟的出現著實令心踏實了不少。

  可是……

  “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兒?”

  實則,是祝枝蘭從郭少那兒打聽雲知,郭少瞅著名字眼熟,一查,竟正是沈一拂的客人。

  祝枝蘭本要第一時間弄死沈一隅那個王八羔子。

  郭少當場犯了難。

  沈一隅縱要為難酒店裡的客人,也只是借了他的場地,具體如何個操作法他也不清楚,也沒必要詢問,沈大少再怎麼說也是軍閥的人,開罪了他豈非更沒有好果子吃?

  祝枝蘭知郭少主動攀來,是想將家裡的生意拓展到天津河面上,知他的顧慮,也不拐彎抹角,直說:“只需將我住的房間同那間對調一下。我要保人平安,這份人情我當記著。”

  郭少這才答應。

  好巧不巧祝枝蘭去找雲知時,瞄見了服務生推著餐車東張西望的一幕。

  七爺在黑道的年月不是白混的,他瞧出不對,便拔起槍抵向那服務生的背心,三言兩語套出真相來——包括沈一隅住在哪一間且隨時派人監視。

  祝枝蘭給了那服務生一沓鈔票,足以幹完這一票就能逃之夭夭的金額。接著,一切還按原計劃走——只除了將餐車上的餐食做了點手腳。

  同沈一隅那一屋的餐食對了調。

  當然此中細節他沒同雲知他們說,他還想瞅瞅沈一隅接下來打的是什麼算盤。於是,在和姐姐擁抱過,他言簡意賅地說了兩句來意,就讓慶松帶她上他那屋裡等著。

  慶松本不敢久留,總歸小七不可能害小五,於是無比配合著帶雲知離開。

  殊不知,接下來才是祝枝蘭的重頭戲。

  很快,有人在這屋的鎖上做了手腳,他似是而非地在裡頭折騰了一出拍門摔碗的動靜後,閒閒散散換了身衣裳,一人分飾兩角在床上滾了滾。

  不過多時,終於等來了沈一拂一干人等的闖門之舉。

  在聽到「未婚妻」那三個字時,祝枝蘭怒火中燒,決定去湊一湊今夜這個熱鬧。

  榮良本以為能等來一出大戲,未料等來了禮親王家的小七爺。

  原本這種聚會是不想牽外人進來,但一想,這小七爺以前和沈家也是親家,指不定還能攪合一番呢?榮良當即扯動嘴角邀七爺入席,喚來服務生加酒加菜,沈邦卻用眼神詢問了沈一拂,意思是“他怎麼會在這兒”。

  當年雪地裡祝枝蘭將他兒子捅成馬蜂窩之後,兩家就可以說是老死不相往來的節奏,此刻出現,莫不是來砸場子的?

  沈一拂沒言語,他料想小七已將雲知慶松他們挪到別處去了,此番舍下姐姐專程跟來,怕真是衝著他來的……

  在座的多是清朝皇族中的頑固分子,前些年宗社黨初立時也都找過七爺,都是老熟人,打過招呼後,他揀了個正對沈一拂的席位一坐,笑說:“你們繼續聊你們的,我就是來蹭個飯,切莫因我攪擾了諸位的興致。”

  眾人尷尬笑了笑,心底各有腹誹。

  那姓溫的大人先開了腔:“先頭沈二少爺提及和林老爺家的小姐戀愛,正要向老爺子提親事呢,也不知是誰看錯了,說五小姐也在,這才打擾到了小七爺。”

  “哦?”祝枝蘭拾起矮腳杯,給自己斟了半杯紅酒,“原來前姐夫又想娶親啦,那我可得先敬上一杯。”

  沈一拂仿佛能看到小七握杯手腕上的青筋,他亦虛抬了一下酒杯:“你若得空,飯後,可再同我詳談。”

  言外之意是,算帳可以,私下算。

  但祝枝蘭豈能這麼放過他?他又問:“這麼說,林老爺子是答應了這門親事?”

  本來話題已給含糊過去了,這一問,不得不將關注點落回到林瑜浦身上。

  林瑜浦方才在套房門前看沈一拂的模樣,好似雲知真的人在飯店裡,轉瞬間又出現了一個漕幫的祝七爺,他縱未知始末,也對這兩人的關係有所耳聞。於是道:“七爺這麼問,是希望老朽答應呢,還是不答應?”

  這反問帶著點玩笑之意,卻不動聲色地將球踢回去,通常人聽了自會打兩句哈哈就算過了。但祝枝蘭卻放下杯子,理所當然答道:“我?我當然是希望老爺子不答應了。”

  林瑜浦怔住。

  眾人則是一臉看熱鬧不嫌事大,有人瞅七爺,有人瞅沈二少。

  沈一拂搖晃著紅酒杯的手忽爾頓住。

  祝枝蘭果然不負眾望,道:“在座諸位人人皆知,沈二少爺是我姐夫,應也聽聞,我這位姐夫逃過婚的往事……”

  他話音一頓,餘光瞄著了沈一拂臉色,隨即笑開:“其實呢,不過是以訛傳訛,事實上,他同我姐姐是青梅竹馬,感情甚篤,以至後來我姐姐不幸病逝,沈二公子痛不欲生,甚至都想過要殉情呢……哎,姐夫,有這回事吧?”

  沈一拂瞥見了他眼裡滿滿的挑釁之意。

  毫無疑問,小七打算趁今日這場合,借林瑜浦的口將他們倆拆開。

  祝枝蘭道:“當年,你是否在你們家祠堂發誓這輩子只認我姐姐一個妻子……”

  在沈二少提出娶親之際,祝七爺這般挖苦,任誰都聽得出他的醉翁之意。

  沈邦冷然打斷:“十餘年前之事,提來作甚?”

  “我這個人沒什麼其他優點,偏是記性好。”祝枝蘭說:“一段佳話,有什麼不能提的?”

  榮良很樂意添把柴:“我才想呢,沈司令後來給二公子又找了那麼好的親事,怎麼又逃婚了,還鬧的登上報紙……原來是伉儷情深啊。”

  幾個老頭子心領神會,紛紛附和,你一言,我一語,有人故意提到少帥的荒唐時期……

  逃婚、逃訂婚、緋聞無數……統統都是沈二少爺的黑暗歷史。

  最戳心的莫過於祝枝蘭說的祠堂誓言。

  如林瑜浦這樣老一輩的人,亦知祠堂立誓何其鄭重,如何能受得了不守信諾之輩?

  沈一拂越是沉默,越像是默認。

  祝枝蘭揚眉望來,沈一拂知曉,這一節他百口莫辯。

  即使等散了場,私底下難道還能告訴老爺子他的孫女兒另是其人不成?

  沈一拂抬眸,兩人視線交接之際,眸中成對峙之勢。

  不等所有人反應,他起身,越過八仙桌,拽起了祝枝蘭。

  祝枝蘭居然也不甩開,任憑沈一拂將自己拖到走廊外頭,到了無人的角落,沈一拂說:“當務之急,是要先助林老脫困。”

  “知道,我姐告訴我了。”

  “你不知其中……”

  “林瑜浦的安危,我來負責,但你要想借此促成婚事,告訴你,想都別想。”

  祝枝蘭整了整他的長馬褂,闊步回到內廳。

  再度跨進門時,席上的老東西們又說了幾句什麼,看著像是要重新將沈邦和林瑜浦撇乾淨似的。

  祝枝蘭攏了攏袖子,回到自己位置上,對林瑜浦道:“老爺子,我方才說我不答應,並非是毫無立場的,不瞞您,也不瞞諸位叔伯,林五小姐曾救過我一命,我已認她為我的義妹……我這個人比較迂腐,做過我的姐夫,再做我妹夫,自是行不通的,但是……”

  他說到但是時,渾身上下的痞氣收斂了起來,“妹妹的事,也是我的事,讓我妹妹覺得為難的人,不也是在為難我嗎?”

  雲知打開門,往外頭湊了眼,只見慶松一人。他衝她搖了搖頭,“我溜了一圈回來,遠遠瞧過去,貌似還吃著飯呢。先關門。”

  從和祝枝蘭提出交換房間起,她心就沒踏實過。本以為只是探一探虛實,誰知等了好一會兒都沒見著小七人影,她讓慶松下樓去尋,一問才知祝枝蘭也參了席。

  “你說他究竟要幹什麼。”雲知心焦如焚,“他何必要湊那個熱鬧?”

  “還用問?肯定是找茬去了。”慶松長嘆一口氣,“我看沈叔叔這回凶多吉少了。”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說玩笑話呢?”

  “誰說玩笑話?我一緊張就這樣,別挑我刺。”

  慶松從桌上拿起一塊麵包,邊啃邊道:“你是不知道,你們家小七也就是在你面前扮扮乖巧,裝裝可憐。這麼多年,他都不知多盼著沈琇死……好不容易你回來了,可不得把你看得牢牢的?你剛還說之前沒和小七報備過你和沈琇的事是吧?這下好了,一上來直接聽到你們要結婚的消息,哎,我是真的很擔心……”

  “你、你擔心你還有胃口吃?”她何嘗不擔心。

  “他們倆要真幹起架來,至少有一方要見血,不吃飽怎麼醫?”慶松又拿了一塊牛角麵包,沾了點黃油,“要換作是旁的什麼人,沈琇也不是應付不來,但是小七……他向來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我看這一場鴻門宴,吃癟的肯定是沈琇。”

  現在再去懊惱沒早點說是來不及了,慶松看雲知滿面愁容,忍不住問:“說來說去,這件事的關鍵還是在於你,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我當然盼著小七能夠理解我們,大家和睦相處啊……”

  “小五啊,你自個兒也說了,你不是過去的愛新覺羅妘婛了。”慶松攤開手掌,一個指頭一個指頭比劃,“林瑜浦的孫女,祝七爺的妹妹,沈琇的妻子……你有沒有想過,這三個身份,如何兼容並蓄,又有否想過,如果不能共存,該如何取捨?”

  她眸光微微一顫。

  “按理說,這種問題本不該由我這個外人來摻和。只是我這幾日跟著你倆打轉,不得不說,我從未見過沈琇如此……如履薄冰……好似真稍不留神,你就會溜走一樣。”慶松給自己灌了一口茶,又說:“起初我只當是他和你久別重逢,怕舊事重演,現在看來,也許他只是看的比我們更遠。”

  “更遠?”

  她怔怔地,但聽慶松問:“小五,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近來受過的危難,都……”

  未說完,聽到“篤篤”敲門聲,雲知回過神來,迫不及待去開門,第一眼就看到了比之前更憔悴的祖父。

  林瑜浦急步拄著拐上前,細細打量著孫女兒心疼地道:“知兒,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她的眼眶倏地紅了,未及說話,祝枝蘭亦走到側邊來,喚了她一聲妹妹。

  雲知一時呆住,林瑜浦肅起神色,問:“知兒,祝七爺說你救了他的命,還認了你做妹妹,這是……是怎麼一回事?”

  福叔:“是啊,方才還聽那沈家二少爺說向你求過婚了,連我都嚇壞了,五小姐,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一句又一句砸過來,直把她砸愣在原地。

  妹妹?求婚?就一頓飯的功夫,他們倆就不怕嚇壞祖父嗎?

  看祖父站立不穩,忙扶他往沙發去坐下,藉著倒水的檔口,心裡盤算著各種說辭——才多久沒見,平白無故多了個黑幫哥哥不止,還搭上了學校的校長,無論怎麼解釋都像是在扯犢子啊!

  慶松正要上前幫腔,卻給祝枝蘭忽爾一拎衣領,往客房外扯去。

  為免姐姐擔心,祝枝蘭出去之前還笑吟吟衝她比了個「放心」的手勢,門一闔上,他的臉色瞬間陰了下來,長臂一攔,一字一頓咬著牙道:“我姐,為什麼又和那人走到一起去了?”

  “我、我也不太清楚啊……我來北京主要是給他們看病來的……”慶松立馬裝慫。

  “病?”小七何其敏銳,“我姐姐病了?生的什麼病?”

  “風寒而已。”

  “區區風寒,能驚動得了你?”他顯然不信。

  慶松接不了這一茬,心道:這位護姐狂魔要是知道小五已經被……還不得掀了天?

  “要不,你一會兒直接問小五吧……我真的一無所知……”

  眼見慶松挪著步子想開溜,祝枝蘭的拳頭搶先招呼上去,拳風將落之際,被人一下格擋而開。

  祝枝蘭回頭,看到從後方而來的沈一拂,帶著點微不可覺的喘:“有問題,不妨問我。”

  “行。”七爺冷冽一笑,“我就問你,你和她,真的又在一起了?”

  “是。”

  “好。”祝枝蘭從懷裡掏出手槍,直指向沈一拂的眉心,“好得很。”
 
  慶松見情勢不對,“都是自家人,有話好好說……”

  “誰和他是家人!”祝枝蘭指尖扣動扳機,但聽“砰”一聲響,竟當真開了槍。

  子彈堪堪貼耳擦過,若非沈一拂反應快、身手好,左耳只怕都要當場洞穿。

  這一槍下去,慶松自己耳膜都被震得嗡嗡作響,更別說周遭住客都被驚的紛紛探首。

  雲知奪門而出,但看狹長的走道上演的這一幕,第一時間擋在兩人跟前,攔下祝枝蘭舉的槍:“你瘋了?!”

  眼見血順著沈一拂的耳根流到頸間,她驚得心臟都快蹦出來了。

  “我沒事。”他唯恐她為難,低聲說:“小七已是手下留情了。”

  “不用你假惺惺!”祝枝蘭聽他叫自己小名,暴躁道:“林老爺子說的清清楚楚,他們林家沒有和你們沈家聯姻的意思,沈少爺,現在滾,還不至於鬧得太難堪。”

  她心一驚——祖父還真的拒絕他?

  走廊燈光晦暗,能看得出沈一拂慘白的臉色,但他背脊筆直,肅然道:“我必需娶她。”

  雲知覺得自己都要兜不住祝枝蘭的手臂了,忽聽一聲嘆息,林瑜浦蹣跚踱出:“七爺今日搭救之義,老朽感激,這畢竟是林家的事,七爺總不會連讓老朽同沈先生說幾句話的機會都不給吧?”

  考慮到之後的「奪姐大計」,祝枝蘭給足林老爺子面子,收槍讓到一邊。

  林瑜浦淡淡朝沈一拂頷首,是同意他進屋的意思。

  談的既是家事,外人不便在場,慶松簡單給沈一拂做了個止血措施後,帶著門出來。

  看祝枝蘭虎視眈眈盯來,他心有餘悸挪步到另一側,忽聽祝枝蘭冷笑:“從小到大,你就是這慫樣,難怪我姐瞧不上你。”

  慶松溜之大吉的步伐被這句話生生扯住,他乾笑一聲,“七爺就算要把氣撒在我身上,也別扯的這麼離譜。”

  祝枝蘭雙手抱著胸前,睨過去,“你別誤會,你和姓沈的半斤八兩,我沒有撮合的意思。”

  慶松沒接這一茬,只是看他一臉煞氣騰騰,忍不住道:“易地而處,我也不會比七爺好太多。但你也知道,當年一拂也是有諸多不易,小五的感情,還應該讓她自己來定奪……”

  “十年時間……”祝枝蘭一哂:“莫說姓沈的了,蘇慶松,連你都混成一條滑不溜秋的老油條了……現在的我們隨隨便便去騙個女學生談一場戀愛,都不費什麼氣力吧?我姐呢?她現在才幾歲?你怎麼知道她當下做的決定,是清醒的,是正確的,而不是被矇蔽的呢?”

  慶松啞然片刻,“小七,我算是看明白了,你這是把小五當孩子看啊?”

  “叫誰小七呢?”

  “就叫你。”慶松也惱了,不怕死道:“我告訴你,她現在最怕的,就是不能得到我們平等的看待和尊重,你身為她的親人,怎麼能有這樣危險的想法?哎……你再拔槍的話,小五真的會跟你翻臉的!”

  外頭的兩個冤家越聊越拱火,屋內,老爺子說了一席話,沈一拂未失態,唯有指節微微泛著白。

  林瑜浦並無疾言遽色。

  “今日知兒無恙,是虧蘇先生相護,那明日、後日呢?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何況,這賊既是家人,如何防禦?”林瑜浦大概知悉了沈一隅在飯店中的所為,道:“沈二少爺總不能娶了知兒之後,將她當成掛件隨身掛在身邊吧?”

  沈一拂道:“這只是權宜之計,只要林老爺再給我一些時日,我必能解決此事。”

  “婚姻大事,豈可作為權宜之論?”林瑜浦沉聲道:“沈二少爺若真有誠心,何不將礙難之處悉數解決之後,再上門議親?”

  這一點,沈一拂實難解釋。

  原本今夜,他當著眾遺老的面求親,一方面是為救老爺子脫困,另一方面是為了借眾人之口,讓北京城的人都知道沈家與林家結親的消息。

  如此,那幕後的刺殺主使但凡有所避諱,自可解雲知燃眉之危。

  至於成親之事,他做好循序漸進的準備,只待在訂婚、籌備婚禮期間拿回沈家主權。

  糟就糟在……祝枝蘭橫插一竿子,將今夜的籌謀完全攪亂了。

  沈邦到底是駐在北京的軍閥,老東西們務必拿捏分寸,但祝枝蘭不同……這些年漕幫的勢力已分散開,七爺手中也僅餘河道上的一些勢力。

  不錯。祝枝蘭是可以藉著這些勢力,半是威脅的要帶走林瑜浦,這班老傢伙在天津都有生意,明面上順著台階下了,私底下誰又能甘心?

  怕小七一時顧著拆散他們,之後惹出更多的麻煩來。

  自然,沈一拂是明白林家老爺子的顧慮。

  老人家不敢將孫女兒的終身大事托在沈家這樣的家族裡——畢竟在林老爺看來,沈校長同他的孫女兒也沒認識多久,很容易被當成是一時熱戀的激情。

  所以寧可冒更大的風險,選擇承小七的這份人情,實是舐犢情深。

  沈一拂心情複雜的看著老人家:“林老先生,我並非急於一時,近來已有不少科學社的親人受到暗害,我唯恐雲知會因他父親的緣故……”

  話未說完,林瑜浦極為不悅一敲拐杖,道:“沈校長,到目前為止,找我孫女兒麻煩的人,是你的親大哥。你要想娶她,拿不出誠心倒也罷,又何必危言聳聽?”

  沈一拂微微換了一口氣,“此事非危言聳聽,實是另有蹊蹺,像之前伯昀在上海時,那些人也並不只……”

  “夠了!沈校長,即使是挾恩圖報,我也不可能賣自己的親孫女兒……咳咳咳……”

  說到激動之處,老人家咳個不停,福叔忙去倒水,雲知撫著祖父的背,“祖父,您別急,沈先生他不是這個意思……他是爸爸的摯友,也是大哥的朋友,待我也是真心的……”

  林瑜浦喘息了好幾下,艱難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盯著雲知,“知兒,你是打定主意要嫁給他,不要祖父了?”

  雲知心頭一震,“我、我不,不是這個意思……”

  “沈校長說他非娶你不可,可祖父,不同意你嫁到沈家去。”林瑜浦道:“知兒,你的心意又是什麼?”

  她心口一窒,目光從祖父身上遲疑地轉向他。

  實則沈一拂從那一槍開始,胸腔的鈍痛只增不減,他還能強撐著在林老跟前坐直,是怕一旦倒下,再醒來,雲知就會被他們帶走。

  他的心臟沉重地跳動著,每呼吸一口,都像是密密麻麻的針穿胸而過。

  但聲音還能穩著:“小五,你信我的話,至少這段時日……”

  眼見祖父隨時都要栽倒下去,雲知連忙截住他的話頭,“沈先生,不必再說了。”

  沈一拂怔怔看向她。

  她不敢正對他的眼神,輕聲說:“我們的婚事……作罷吧。”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2 02:25 PM

第八十一章  叔叔難哄

  雲知這麼說,既是為了先穩住祖父的情緒,也為了摁住外頭的小七。

  她見識過林瑜浦的固執,此番又咳又喘的逼,她做抉擇,冒然頂嘴,怕一個不留神要將老人家氣出個好歹來。

  她不是不擔心沈一拂,不過這幾日他的狀態算好,且他向來最沉得住氣,暫且說一句“婚事作罷”,也沒提分手,過會兒再尋隙和他解釋不就好了?

  話音落下,他依舊端直著身,神色難辨地坐在那兒。

  林瑜浦發了話:“沈先生聽清了吧?小五不願嫁你。”頓了頓,又說:“我自己的孫女兒,自己護得了。”

  福叔唯恐沈一拂繼續留下來爭辯,道:“夜深了,沈先生請回吧。”
 
    瞥見他望來,她下意識偏過頭。

  以為他只會看一眼,沒料靜靜看了好幾秒,她實在站不住了,只好說了句“蘇醫生的藥箱好像落在裡邊了”,匆匆踱入內臥。

  雲知手心還滲著汗,連藥箱都拎不穩。

  出來時,他已同祖父請過辭出去了,她忙同祖父說:“我去給蘇醫生送藥箱。”

  林瑜浦看的出來她是想單獨同他說話,也未揭破。

  廊道上只站著祝枝蘭一人。

  “人呢?”她問。

  “你不會還想追上去吧?”

  她還在惱小七的那一槍,索性繞開他,奔到走廊盡頭,往樓梯間隙瞄去,看到人影從底下一晃而過,遂握著扶手一路往下。

  祝枝蘭攔不住姐姐,只得在後邊跟著。

  她自然不知,沈一拂走得急,實是犯了心臟病。

  慶松眼尖,光看他唇色就覺得不對,上前一搭脈,臉色倏地難看起來。要命的是,沈一拂平日裡隨身帶著的護心丸,偏巧因為穿著西裝沒帶著,慶松都騰不出罵人的功夫,想起車上備著,不由分說拖著人下樓。

  有那麼一時片刻,沈一拂意識是游離的,以至於坐到副駕駛座,聽到引擎聲後,抬起眼皮問慶松:“先別走……”

  “我開車燈找藥!還有哪裡不舒服?”

  他只覺得心跳沉的,一下一下牽動著太陽穴,“……一點點鈍痛。”

  “我對你的一點點,深表懷疑。”慶松找到藥盒,倒了兩粒藥丸讓他咬碎了服下,一邊給他把脈,一邊說:“問題來了解決問題,攢了勁不是用來內耗了……你看,小五這不是來了?”

  車燈亮著,雲知疾步上前,想了想,回頭讓祝枝蘭站定。

  “姐……”

  “別逼我翻臉。”她說。

  祝枝蘭不情不願往樹上一靠。

  她這才上前去。慶松下車走來,欲言又止,問她:“你同他說什麼了?”

  “他……很生氣嗎?”

  慶松想說“何止是生氣”,但下車前沈一拂叮囑過,只好隱瞞說:“大概吧。”

  雲知將藥箱先遞過去,隔著玻璃,看不清沈一拂的神色,他微微側首,顯然看到她卻沒有下車的意思,她想他真是氣得不輕,開了後車門坐進去——在他身後。

  門關上,她先開口:“我……我那麼說,是先安撫一下我祖父,你別放在心上啊。”

  “嗯。”

  她扒著車座,腦袋慢慢往前一探,“我祖父在氣頭上,現下要是和他說什麼社團暗殺的,他只怕都聽不進去……”

  當初,祖父連親兒子用生命換下的鑰匙都差點要丟掉,那保險櫃至今未開,可見祖父是極其不願意沾染這些的。

  感受到她說話的氣息近在耳畔,他頭朝後偏了偏。

  她再湊近,支吾了一下,“等我陪他回到蘇州……我會好好勸的。實在勸不動,等我畢業後,我也可以做的了自己的主。”

  狹小的車廂靜默了一瞬,他沒應聲。

  本來早上都說的好好的,等他帶出祖父後,就商討婚事。事先也做好了祖父不同意的打算,她答應他會一起說服的。

  可小七憑空而降,祖父是得救了,卻當場拒絕了婚事,同沈邦不歡而散。

  方才祖父讓福叔去定明日一早的車票,雲知說多留下兩天,祖父聲稱京城不宜久留。

  她知道,沈一拂擔心她的安危,希望她能留下,可是……她也不能不顧祖父的境況。

  只是這樣一來……又要和他分開了。

  聽不到他的回應,她輕輕搖動一下他的肩,柔聲細語的:“一拂哥哥。”

  小時候每每惹他生氣,她都會這樣喚他。

  只是這回,沈古板好似真的不太好哄。

  她試探問:“是不是坐你後邊不好說話,我要不要坐前邊去?”

  他回頭,四目相對了一霎,又別過頭,“不用。”

  藥效還沒這麼快發揮作用,胸腔仿佛正經歷著擠軋,生怕她瞧出端倪:“你先回去吧。”

  她愣了一下。

  “這兩日先別急動身。”他盡量縮短了吐字,不動聲色地換了一口氣,“走陸路不安全,坐船好些……我盡快安排。”

  雲知心裡驀地一空。

  她自知他是重視這場婚事的,如今說沒就沒,她本可以再解釋兩句。譬如“當務之急先保證祖父脫險”云云,但若沈一拂問她「何以不能私定終身」,她該如何回答?

  不說小七那邊,至少忤逆祖父,很有可能意味著要與林家脫離關係……

  她想起了慶松問的那個問題。

  三個身份,如果不能共存,該如何取捨?

  小七是至親,不能捨,沈一拂對她而言亦是不能割捨的存在,可要她拋掉關於林雲知的一切嫁入沈家……她似乎又無法下定這個決心。

  在被祖父逼問的那一剎那,雲知意識到,她恐懼沈家,遠比自己想象的要怕。

  她答應他的求婚,自是真心實意,也不乏有唯恐不同意就會失去他部分。儘管現在……被祝枝蘭攪合的一團糟,情勢卻仿佛變成了,不急於一時半會兒了?

  也許,只待她先回到蘇州,避過這一陣,就能安然無虞;也許,他不用再棄文從武,一切就回到原先的軌道上……

  上車前,她是想和他說一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可看他這樣的冷淡……情意綿綿的話,又生生咽回肚裡去。

  她隱隱覺察到他的不對,“你是不是不舒服?”

  “有一點睏,慶松讓我回家休息。”

  “那、你怎麼不早說?”雲知探出手,想摸他的心跳,他卻忽然推開車門,對慶松道:“送小五回去。”

  他回頭看她,“明日再說。”

  明日這兩個字給了她稍許安全感,她收手,點了一下頭:“好,明日再說,你回家之後好好休息,也別擔心……小七就在後邊,不用松松送的。”

  他下了車,幫她打開車門,另一隻手撐著車身,看她踟躕著不走,好像還在等自己說點什麼,於是衝她一笑:“本來有一點生氣,現在好些了。”

  是在回應她,沒白哄。

  雲知先前揪緊的心鬆快了些,眉眼一彎,還沒來得及上前相擁,就給慶松往後一撈:“別磨唧了,你倆再不睡,生出什麼毛病,我可不會再管了。”

  沈一拂維持著一會兒站姿,等兩人走遠,坐回到車中,右手握著胸,一口一口的喘息著,片刻,猶嫌藥效不足,拿起藥盒多服了一顆。

  慶松回來的時候看他手心裡的藥盒開著,心頭一驚:“又吃幾顆了?”

  “一顆……”沈一拂閉著眼,大概是怕自己真倒下了,難得如實描繪了一下病況,“痛感有增加,心率沒降,呼吸有些不暢,目前還有意識……”

  慶松罵了聲娘,踩了油門,直往醫院奔去。

  沈一拂的意識,在說出「目前還有意識」這句後沒多久,就失去了。

  但他自己卻不知情。前一刻的思緒帶入了昏迷中,那句「婚事作罷」在的深淵中輾轉,摻著泛黃的十年倒影,起起伏伏,漂泊沉溺。

  像是久溺而靠不了岸,不知今夕何夕;但還有稍許縹緲的神志,是她輕輕柔柔喚自己“一拂哥哥”,化作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在無盡的黑暗中燃出亮光。

  恢復知覺時,慶松正在門外和醫生低聲探討:“當年外科手術進行的挺成功的,這幾年本來也很少發作了……”

  醫生在病房外斷斷續續說了幾項檢驗報告,“目前看來也不嚴重,心悸頻繁也得考慮外感內傷,疲勞過度,當然,不乏其他方面的誘因……”

  沈一拂在聽到「不算嚴重」這幾個字後,撐起身,看了一眼窗外,以及牆上的掛鐘——五點一刻,應該是早上。

  “多謝醫生。”

  慶松轉回來時見他自己坐起來了,“你可夠舒服了,我給你看了一夜的針。”

  沈一拂看了一眼自己手背上貼著醫用布貼,問:“第五醫院?”

  “你這方面是懂行。”慶松沒好氣的給他倒了一杯水,沈一拂問:“有沒有驚動我父親?”

  “還沒有。”

  “你過會兒給傅任電話,讓他準備三張天津到上海的船票。”

  “你怎麼一醒來也不關心一下自己的病情,就開始張羅這些了?”

  “聽到了。”沈一拂說:“不嚴重,疲勞過度而已。”

  “……”

  慶松深吸一口氣,默念了幾遍“不與病人較短長”,遞去了個一言難盡的目光:“沈琇,要是那種沒經過什麼大風大浪的人,給人刺激兩句倒了,我也還能理解,可你現在……小五也沒說什麼啊,她不還巴巴的來哄你開心了嗎?”

  “不是因為她。”

  “除了上次中槍,你後來哪次不是因為她?”

  沈一拂的目光輕輕顫動了一下。

  心跳是從差點誤以為雲知出事起紊亂的,而後林瑜浦在席間拒絕婚事,再到一席簡短的談話,直到她說出那一句「婚事作罷」,明明沒有到山窮水盡的程度,明明也知道她那麼說只是權宜之計。

  實際上,心悸的痛只是生理上的,可心底好像還有一個位置,抑制不住地在畏懼、在宣泄,那一瞬間的感覺,就像全身上下所有理性都能包容她、理解她,唯有那一處,根本不聽使喚。

  直到她出現,她坐進車門,天翻地覆的那個位置得以紓解。

  慶松覺得自己戳中了他什麼點,“喂,說話。我這不是玩笑,是作為醫生的嚴肅警告,你要想和她好好在一起,得先好好活著。”

  這句落下,沈一拂終於給了他一點回音:“不必小題大做。”

  慶松坐下身,盯著他臉上的細微變化,摸了摸下巴:“你是不是……重度相思症了?”

  沈一拂放下水杯,無視這句:“我能出院了?”

  “看,才分開幾個小時。”松松道:“小五就不會像你這樣……”

  這後半句仿佛把他說的一頓,遲鈍幾秒,低聲說:“林瑜浦不能久留北京,祝枝蘭此次來北京也沒帶什麼人,只怕,那些老頑固不會善罷甘休。需得盡快送他們回到蘇州。”

  慶松沒想到他在心病與心臟病雙病齊發之際,思路還能如此清晰。他道:“本來觀察一整天,早知道你待不住,辦過退院手續了。我去打電話,你也別急過去,就你現在這臉色,誰見了不得嚇死。”

  他不說這句倒好,說了,沈一拂來飯店前,專程換了一身衣裳去見她。

  沒料想,慶松沒把人找來,只帶了一張疊成青蛙的折紙。

  “前台說,他們半夜就離開了。”慶松說:“說客人留下了這個,給沈先生的。”

  沈一拂拆開,半晌後:“她還是拗不過林瑜浦。”

  “去天津了?”

  “嗯。”

  “看來老爺子也怕再出變故。”

  慶松話音一頓,想起昨夜他倆還相約明日,這於沈一拂而言,竟又是個變故了。也難怪他鬱結出心病,要是擱自己身上,怕也好不到哪裡去。

  “以小七在天津的路子,出不了什麼大事。”慶松寬慰了一句:“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沈一拂將折紙收入兜內,“天津。”

  “就這麼走了,不怕你爹那邊……”

  “送到碼頭即可。她這一趟,需得我親自送。”

  好叫人看清,沈林兩家此次婚事未成,可沈二少爺對林五小姐仍舊一片痴情。

  也不知這種護身符能保她到什麼程度……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

  尚沒走出飯店,沈府來了人,是江隨帶的隊,一見到沈一拂就說:“二少爺。大少爺出事了,老爺叫我們請你速速回去。”

      ***

  天津。利順德大飯店。

  雲知在路上將沈一拂的顧慮說給祖父聽過,林瑜浦本來是認同回上海走客輪,但這週的客輪還得等上好幾日,又讓福叔也去火車站看看有沒有特等艙的票。

  祝枝蘭倒不以為意。

  一到天津,他簡直拿起了漕幫幫主的氣勢盡地主之誼——訂了三間飯店最高檔的套房,請來一大隊的隨行保鏢在飯店外候著,陣仗之大,直接就嚇退了一眾客人。

  “姐,別擔心,有我罩著,什麼魑魅魍魎來了,殺無赦——’”

  看她沒食慾,他唱了個戲腔想逗姐姐開心,雲知卻心事重重地放下筷子:“祖父也不知怎麼了,非要坐明天的火車,昨晚你也在席間,你覺得榮良真會對祖父窮追不捨嗎?”

  “按理說不至於。”西餐廳包廂內,他一邊給姐姐夾菜,一邊分析,“不過,你祖父自打住進來後,三餐都是在房內吃的,確實像是在瞞著什麼。”

  “瞞什麼?”

  “我哪知道?”祝枝蘭對林家的事並不怎麼關心,只說,“你也別太焦慮了,我都訂了一整節的車廂,到時咱們就坐人堆裡,有漕幫的人保駕護航,保准毫髮無損到家。”

  “……你的那些人靠譜嗎?”

  “我不靠譜,姓沈的就很靠譜?他要是靠譜,還能給他那倒霉哥哥牽著鼻子走?”

  “我都說沒有了!”

  “我不聽,我就不想聽你說他。”

  這一路上,每每她試圖和他說及她與沈一拂當年的誤會,小七就要掩耳耍賴,次次都拿「只論結果不論過程」的硬答案懟回去,並強調:“不止是我不同意,你祖父也不同意。”

  雲知也惱了,同將臉色擺上了餐桌。

  兩姐弟又鬧氣了脾氣。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不急於這一時,最放心不下的,是沈一拂。

  除了他囑咐要坐船之外,本來約好的見面,因她不告而別爽約了。

  後細細想來,他在車上的反應不大對勁,具體是哪裡她也說不上來,總之就是不安。

  但她已到了天津,聯繫不上也只能空著急,盼那只青蛙能送到他手中。

  這次,切切實實體會到那年他送出紙鶴的心情。

  如果能夠在離開之前見到他就好了。

  念頭一生,她有了主意,吃過飯後先回到套房裡,以要泡澡為理由想要支開小七。祝枝蘭見時間還早,往外廳茶几前一坐,聲稱要在外頭泡會兒茶,不干擾她。

  她尋思著,弟弟嘴上硬,心裡還是把沈一拂的話聽入耳了。

  一進臥室,她先鎖好門,又開了陽台的門,凜冽的風猶如刀刮一般洶湧入內。

  她咬著牙,先後將圍巾、外套、毛衣、棉褲一一脫了,露出光潔的腿,只留下一條內襯綢衫,轉瞬間一身瀅白的肌膚就凍紅了。

  沒有什麼比感冒發燒更有效的拖延法子了。

  唯恐祝枝蘭發現端倪,她到浴室,先放浴缸的水,又取了條毛巾,厚厚疊著捂臉出來,以免頻頻噴嚏惹小七懷疑。

  天津的冬夜比北京還冷,尤其夜風,是真真切切扎進血肉裡的。

  雲知捧著雙臂哆嗦著,腳在柔軟的地毯上使勁的跺著,忽然聽門外祝枝蘭的聲音飄進來:“姐?”

  她的兩排牙齒在打顫,“幹、幹嘛……”

  不到一個小時就因為原本冷戰不動的弟弟,示好般地敲了敲門,“還惱呢?”

  她不答他。冷著,沒法答。

  “我……也不是說非要揪著過去的事不放。就當不論過去,現在的沈一拂又有什麼好的?”他說:“他父親、他兄弟,俱是豺狼虎豹之輩,嫁過去別說什麼享福,能安享晚年只怕都是奇跡,這一點,你深有體會對不對?”

  雲知聽出來了:小七這是怕越強勢越逼她叛逆,換了個示弱的路子?

  “這只是往大裡說,咱從小的地方講,他一,體弱多病、能活多久都不好說,二,上了年紀,大你那麼多,誰曉得身體啊、臟腑各方面有沒有什麼缺陷……”

  雲知又打了個噴嚏。

  “你瞅你,重活一次,年輕又貌美,簡直是老天爺給你的第二次機會呀。”祝枝蘭分析的頭頭是道:“世上有那麼多好少年,何必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呢?我覺得你上次帶來的那個姓寧的小子就不錯,年輕俊俏不說,對你一片痴心,都肯為你擋槍子兒……”

  雲知忍無可忍,上前去踹了一下門板。

  “姐……”祝枝蘭不肯放棄,“你捫心自問,沈一拂他當真是你的良配嗎?”

  這勁頭,是不聽到答案不肯罷休了。

  她本想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良配,我只知道我離不開他。他也是。

  但一張口,只說了四個字“我不知道”,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戛然而止卻不止是話音。

  前一秒還在飄搖在室中的冷氣,突然停了下來。

  她聽到“喀嚓”一聲,有人關上了陽台的門。

  猛一回頭,但見沈一拂就立在沙發邊上,身上、肩頭都沾著雪。

  望來的目光,亦然。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2 02:43 PM

第八十二章  你儂我儂

  約莫兩米遠的距離,一個披著貂皮大衣,一個……身著寸縷,雲知腦子一片混沌,不知該先問他怎麼會出現在這,還是先解釋一下當下的窘況。

  錯愕之際,沈一拂已近了身,將她扔床上的外衣罩上,人沉默著。她凍得一時發不出聲,凝向他時,也不知是否錯覺,他那雙濃得化不開的眸色像是湧動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她心裡打了個哆嗦:他剛不會聽到了她和小七的談話了吧……

  “你看,你也說你不知道他是否良配。”門外的祝枝蘭不知裡頭多了個不速之客,還續著前頭的話題,“我們重逢那會兒,你不還說你對姓沈的早已忘情了麼……”

  ……

  “我沒……”

  是該解釋清楚的,可整個人忽地就被壓在牆上,話也讓他吞沒在唇中。

  他先是吮,見她咬著牙,索性啃咬了一下。雲知的下唇微微一痛,感受到舌尖強勢撬進來,沒輕沒重的攫取著,哪像是別後重逢的親昵。

  這一吻,仿佛是能共情他的心,她心裡悶堵,本能偏過頭,又被重新捧住,不顧她微弱的抗議,再度掠上了她的唇。

  這感覺太過陌生,她抗拒著推開,可面前的男人竟將她雙手反剪在身後,另一隻手撩起她內衫的下擺,從肚臍到腰際,又一路滑向上……她被箍得更緊,先前冰涼的體膚在這一刻宛如被溫熱的熨鬥熨過去,一寸一寸愈發炙熱,直到一側的柔軟猝不及防地被掌控,她心跳顫悠了一下,腿酸軟的幾乎站不住。

  臥室的燈太過昏暗,照不清他的神情,但他的氣息像是能烘烤著人,從單方面的的一始,到唇舌交戰,終於,纏綿而又令人窒息的吻停了下來,沒來得及出聲,耳垂又被含住,從頸側到了鎖骨……

  “姐?你怎麼不出聲?”祝枝蘭叩了兩下門。

  滾燙吐息縈繞在耳畔,灼得人情難自禁,即使死死抿著唇,仍有絲絲低吟吐露。生怕被外頭的弟弟發覺,偏偏又掙不開他,她又氣又急,周圍的景象從清晰到朦朧……

  直到看到她的眼裡噙著的淚,他渾身一僵,那雙濕漉漉的眼睛惱羞成怒地瞪過來,原本抑制不住的佔有欲被愧疚所取代……

  以為他會鬆開,沒想到身子一輕,整個人竟被抱了起來,直往浴室而去。

  浴缸裡的水已經蓄滿,他拿手肘探了一下溫度後,將她放入浴池中。頃刻間,熱浪席捲全身,將體內最後一絲涼意都沖刷而過,多餘的水淹過整個浴室的地面。

  披散的頭髮粘在背上,加之薄薄的綢衫貼著身子,勾勒著少女的玲瓏體姿,她看到他關上水龍頭,隨即微微側過臉去。

  雲知:“……”

  摸都摸遍了,這會兒還不好意思看了?

  她氣勁未消,哪肯配合,要撐起身,肩膀又給他摁了回去,他道:“泡十分鐘,出了汗才能出來。”

  這時,又傳來外臥祝枝蘭的詢問聲,她提起嗓門道:“泡著呢,別吵——”

  暖意回籠,這一聲應的倒順溜了。

  沈一拂已默不作聲的出去。

  她的心還狂”的跳著,很快,額頭肩膀就沁出了汗,心神卻仍飄蕩在外。

  也不去計較過了幾分鐘,她褪下一身濕漉漉的內衫,可內衣褲都還在外頭,總不能光著出去吧?

  於是,穿浴袍時多繫了一個結,一邁出浴室,但看屋內空空,心裡“咯咚”一聲忙去開臥室的門,好在門閂還扣著,她推開,見小七翹著二郎腿在外頭吃水果,“洗好了?姐,你這是什麼表情?”

  她心裡暗暗舒了一口氣,“我睏了,想睡覺了。”

  “這麼早。”

  “嗯。”

  祝枝蘭看她好像真的不大舒服,便乖乖出去,臨出門前道:“兩道門的門閂都要上好,萬一有人闖門記得撳鈴……”

  “知道。”

  祝枝蘭一走,她立即回內臥,飛快去掀陽台的玻璃門——也沒人,但聽到了一句聲音:“風太大,關門。”

  她偏過頭,沈一拂竟立在左側陽台上,手裡居然還握著端著杯熱茶……這下她懂了,他是入住了隔壁的套房,剛是從那邊跨過來的?

  兩側陽台之間的間隔約莫一米遠,硬攀也不是不行,可這畢竟也是六層高樓,零下的氣候處處凝霜,要是一個不小心打滑了……

  “你可別再從這裡過來了!”她驚了。

  沈一拂將手中的杯子往前一遞,“拿著,進去。”

  雲知邁出,展臂接過,他怕她不聽話,“我過去找你。”

  她愣了一下,回到臥室內,手中的杯子裡仍冒著熱氣,啜了一口,是一股辛辣的薑味。

  就、就她泡澡這當下,他一言不發出去……是給她弄薑茶了?

  她一邊喝,一邊踱到前門,擰開門把時他整好駐立著抬手,是要叩門的姿勢。

  生怕給祝枝蘭看到,主動拽他進來,反鎖好門,問他:“沒撞見小七吧?”

  沈一拂搖頭。

  她當他是氣勁過了,等著他道歉,僵持了幾秒,不料兩人同時開腔:“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為什麼要裸著吹風?”

  “……”果然還是他的問句殺傷力比較大。

  她捧起薑茶,“……我先問的。”

  他的瞳仁裡仍有一些沒熄滅的情緒,“自然是來找你。”

  “那怎麼就從我陽台進來了……”

  “原本沒想過去,只是看你那頭玻璃門大開,以為出了什麼事。”

  所以不顧高樓攀爬的危險,從這頭躍到那頭,未曾想第一眼見到的,是少女半裸著身,在弟弟問她“他是否良配”時,愀然不樂地答“我不知道”。

  她結結巴巴道:“那、那你也不能因為我穿的少,就、就……”

  他面不改色道:“你先前的感冒沒好全,不給你逼出寒氣,是要落下病根的。”

  雲知望著眼前的男人,一身湛藍色的毛衣搭著灰色襯衫,比起此刻的她來,倒還是衣冠楚楚的。可她腦海裡瞬間浮出四個字:衣冠禽獸。

  “呵,合著沈教授您方才擱那兒揉捏半天,是給我驅寒來著?”她這話一出,自己先被揉捏二字羞紅了臉,一想到前一幕那些旖旎的畫面,她又捧起那個早已喝的一滴不剩的杯子,未等到答案,先打了個噴嚏,下一刻,忽地雙腳離地,又給他抱了起來。

  “哎你——”

  這回是直往床上送,她一陷入柔軟的床榻上,還沒來得及起來,就給他扯過棉被裹了個嚴實,“你還沒回答我,這麼冷的天,衣衫不整的開門吹風,是嫌自己身體太健康了?”

  她氣不打一處來,脫口而出:“那還不是為了等你?!”

  他似乎怔住了。

  “祖父明天就要走,我怕這一走就見不到你了,那除了感冒發燒,還有什麼法子?”

  她凶巴巴的,像只炸毛的小貓,帶著濕氣的髮梢絲絲縷縷地蹭過他的手背,冰冰癢癢的,撓到心上,卻是暖融融的。

  見他握被褥的手鬆了,她趁機鑽出半個身子來,惡狠狠推了他一把,“你再凶我試試看?”

  “明明是你凶我的。”他不自禁地,露出了一點笑意。

  是今夜的第一個笑。

  這一笑,好似前頭沉重的氣氛都沖散了不少。

  雲知“嘁”了一聲,“你怎麼不問我,為何說你不是我的良配了?”

  她哪會猜不到他為何失控。可他不給她解釋的機會,現在她偏偏又不願意解釋了。

  “你瞧,你沉默了。”她欲言又止:“分明昨晚的氣就沒消……才會欺負我的。”

  “嗯。”他道:“你又是悔婚,又是不辭而別,我心裡哪能不惱?”

  “那你昨晚怎麼不說?”

  “你哄我了。”

  “那顯然是沒哄成嘛!你心裡若還難受著,也沒必要憋著……那你後來……”

  她其實想問他,是不是犯了心病。

  “我越想越不得勁,到了手的妻,怎麼就飛了呢?”他會了她的意,卻隻字不提昨夜昏迷急救的事,可除此以外,其餘的心意卻是再也不願意隱瞞她,“不過現在,我認栽了。”

  “認什麼栽?”

  “求婚,一半是為情勢所迫,一半是迫不及待,對我而言,都有個迫字,你左右為難,也是常情。”他回答說,“我欠你良多,老天要罰我多追你幾年,你就從你的心,我追我的人,到你滿意為止。”

  明知這番話短斤少兩的,她還是忍不住翹了翹唇,“嘁。又說漂亮話了。說不定我回到上海真的和俊美少年約會,就怕你知道了,又要來找我算帳了。”

  她語氣顯然是在逗他,可他卻湊近了,“喔?”

  沒想到他這都能當真,她立馬慫了,“我開玩笑呢……”

  見他慢慢湊近,她雙手撐著床往後,後仰多少,他前傾多少,唇與唇之間相隔不超過一指寬,始終沒碰上。

  她手一軟,頭倒在枕頭上,床墊重重抖了一下:“那啥,逗歸逗,你別得寸進尺啊。”

  “那也要先得寸,才能進尺……”不正經的吹到耳畔,燒得慌。

  隔著被褥,他拿自己的膝壓著她的腿,是不讓她逃。

  可壓著她的,好像不止有他的膝……

  對於這種事情,若一個對視還不足以表達,那肢體上觸碰到與平時不一樣的是什麼,就該知道……這回不是逗。

  先前也是真的差點擦槍走火。

  看她一臉羞紅的反應,他拿鼻尖輕輕蹭著她的鼻尖,“這次慶松沒來,你要是再發燒了,我可沒轍了。”

  她愣住,但看他直起身來,“不嚇唬你了。說正事。”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2 03:14 PM

第八十三章  世道何難

  沈一拂自然而然地坐回床沿,端是一番說正事的姿態,仿佛前頭那番挑逗都是她的錯覺。

  雲知終於領會到弟弟口口聲聲說的十年之差是什麼意思了。連情欲都能收放自如的男人,她這樣喜怒形於色的小姑娘同他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毫無施展之處。

  她拿了個枕頭墊坐在床上:“……你說。”

  “你祖父明天就要走?”他問。

  “嗯……我和他提過你說的,輪船有獨立的套艙,相對安全,但他說不想等到週末。小七託人買到了火車票,明天下午四點半的。”她補充了一下,“我攔不住。”

  “你可知他為何如此心急?”

  她搖頭,“我問過,他只說早些回去穩妥些。會不會是他擔心榮良那幫人又來為難?還是說他信不過小七?”

  “他能讓小七跟著你們,應該不至於信不過。何況在北京,他確是小七救出來的。”

  “小七買了大半個車廂的座兒,說到時讓漕幫的兄弟一起護送……”她說:“我仔細想想,只要我們不碰車上的吃食,應該也沒有大問題吧?”

  沈一拂沉吟片刻道:“我總覺得,這次你祖父被扣在北京,也許另有隱情。”

  她不解,等著他說。

  沈一拂道:“你還記得見過駱川之後,我們分析過,你大堂姐放在我家亭子裡的鄒老遺物,很有可能被沈一隅給取走的嗎?”

  她心道:那是你分析,我就偶爾插個嘴。

  但還是很樂於聽到這個「們」字。

  “嗯。”

  “沈一隅最初令林楚仙誆你見他,原本他見你是想試探你是否知情,後來他看到我送你的那塊錶之後,就態度大變。”

  她再點頭,“他問我和你的關係,可我說我同你是戀人關係,他又不信。”

  “他認定我和駱川以及你的父親始終有密切的聯繫,我能將手錶贈予你,於是推測出你並非置身事外……”沈一拂說:“我在想,涼亭中能藏什麼東西呢?哪怕是樑上,也放不了什麼大的物件。若鄒老的遺物,並非是一件東西,而是某些信箋或是線索呢?當中有什麼指向了賦約兄……再大膽一些假設,也許他們想要的『遺物』,就在你父親手中呢?”

  她心頭一震,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林賦約臨終之際託付給她的東西。

  沈一拂兀自道:“而你年紀小,你父母出事後你就回到蘇州,從旁人看來,即便你父親真的將什麼至關重要的物件交給你,你也會第一時間給你的祖父才對。”

  一語中的。

  雲知一時心裡揪起,又聽他不疾不徐道:“不論鄒老遺物裡提到了什麼,我大哥應該都會告之我父親。若發現與油田相關,不難推測他們的反應。只是,我父親是北洋直系,直奉兩系水火不容,若真與油田有關,我父親只會暫且捂住此事,以免走漏風聲。他逼……”

  沈一拂欲言又止,心道:逼我和你行房,從大哥的角度僅僅是揭破我的謊言,但從父親的角度……也許本就是要坐實了我和你的這個關係?如此想來,即使當夜只是做戲,父親也只會當成真做一般。

  雲知看他止住了話頭,問:“逼什麼?”

  沈一拂不著痕跡跳過這一截,面不改色道:“我是說,在這件事上,我這位兄長的立場和我父親應有相左之處。沈一隅雖為少將,並無功勛,這幾年沾了毒賭二字,屢犯軍規,他對我父親雖明面上言聽計從,心底卻時時擔憂我父親不會將沈家給他繼承,私底下亦少不了打自己的人脈算盤……我想,光是「油田」二字,誘惑之巨,不論是哪方人馬都不會視若無睹。我也不能十分篤定,只是這回宴席上我向你祖父求親,本是要榮良措手不及,但榮良很快就得知你也在飯店內,且他的反應就像是早知你會出事一般,故而……”

  雲知聽懂了:“你的意思是……與榮良私通消息之人是沈一隅?”

  沈一拂頷首,道:“榮良是前朝皇室,十餘年來周旋於朝廷和北洋軍閥之間,領著一班前朝遺老吸食小朝廷的血,實際上他能橫行京城這麼久,背靠的是日本使館以及東京宗社黨……”

  他分析止於此,抬了一下眼,沒再往下詳說。

  原只是想同她說兩句開頭和結論,不自覺將心中的推論和顧慮都說了出來,一時間竟忘了「知道越少越安全」這條準則。

  雲知的卻暗暗滋生出別樣的感受。

  沈一拂向來是長話短說、能意會就不言傳的性子。比起將她當成小一輩的孩子單方面的維護,這般興興頭頭的同她探討、是打心眼裡平等的交流,更讓她舒心。

  “這些僅僅是我個人的猜測。到底是因為保皇黨要借他對付內務府,還是另有圖謀,你祖父心裡也許有數。”沈一拂道:“我想同他談談。”

  雲知聽他說要見祖父,下意識緊張了,“這個……”

  “我有分寸。”他知道她的顧慮,“這次,不是來談婚論嫁,事關安危,想必你祖父應該也不會拒絕見我這一面。”

  雲知拿手絞了一會兒被套,猶豫片刻,“既然如此,我也就說了。”

  “?”

  “林賦約,我爸爸,火災發生時給過我一個布兜,裡邊有一把鑰匙、一張銀行保管箱印鑒卡,他當時說……”

  那裡有太多人的心血,要是就這樣毀了,阿爸阿媽才是死不瞑目。

  她將這段記憶、以及之後回蘇州同林瑜浦的對話詳述了一遍。

  沈一拂聽完後好似被觸及到了什麼,眸光一顫,兀自出了一會兒神,“除我之外,你沒同其他人提過吧?”

  她連忙搖頭,擔心他怪自己隱瞞:“我應承祖父不能告訴任何人,但現在……”

  現在,不斷有愛國志士在喪命,諸多線索都明晃晃指了過來,難道她還能繼續明哲保身,閉目塞聽嗎?

  他會意,“我會好好談,別擔心。”頓了一下,“不會再氣著你祖父的。”

  可她還是有些擔心,看他起身,忍不住說:“今晚,會不會有點遲了?”

  他從口袋裡拿出手錶——當時換錶後,他一直隨身帶著她的那只,“八點半,不算太晚。”

  看她掀開被子跟來,他無奈,“你在我會分神的。”

  她乖乖頓足。

  門快關上時,又推開,他提醒道:“鑰匙給我,還有,把外廳的燈關了。”

  他走後,她趴在門口聽隔壁的動靜,沒想到福叔還真把人給放進去了。

  她只能坐在房裡空等。中途試著耳貼牆角,奈何這飯店隔音太好,什麼也聽不見。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她換了一身睡衣、罩了件披巾,連茶几上的甜品都吃空了,躺在床上愈發焦慮,正琢磨著要不要敲門進去探探情況,聽到門“喀嚓”一聲。

  還沒來得及從床上蹦下來,就看到沈一拂邁入內臥,她著急問:“談的怎樣了?”

  “他同意了。”

  “哈?”

  “同意多等兩日,坐輪船。”他看她頭髮還濕著,蹙起眉,“你頭髮怎麼還濕漉漉的?”

  “你怎麼說的他就同意了?”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沈一拂開了幾個抽屜,找到一個體積碩大的電風吹,插入插座裡試了一下,能用。於是將凳子一拉,示意她坐過來。

  暖風烘烘拂過,她被熱的頭稍稍一歪,“不對啊,你這就過來了?他、他沒找我?”

  “見你祖父之前,我和他說我找過你……但你已經睡下了。”他站在她身後,不時撩撥她的頭髮,少女的頭髮已長過腰,髮絲偏細,摸起來柔柔順順的,手感很好。

  難怪走之前讓她關燈,否則祖父才不會給他去而復返的機會呢。

  “你突然出現在天津,我祖父不意外嗎?”

  “是有一些。”

  但林瑜浦的反應比他想象的要平靜,算不上友好,還能請他入座,喚福叔上茶,與昨夜那個多看他一眼都不耐煩的老人家簡直判若兩人。

  “然後呢?”雲知問。

  “我說了我的來意。”

  沈一拂恢復了以往的鎮定自若。他將北京的局勢、近來各地社員遇難的事實一一闡明,也沒有主動提雲知所說的,卻迂迴的說到鄒老的遺物可能在林賦約的手中,林瑜浦走南闖北數十年,什麼風浪沒有見過,其中利害,無需贅言。

  “榮良有問過伯昀的科學研發。”林瑜浦說,“但他應該並不清楚賦約留下的東西在我手中。沈先生所料不錯,賦約留下了一把鑰匙,在我手中。”

  沒想到,保險箱的事,林瑜浦反倒主動提及了。

  “……不過,我從未打開過這個保險箱。依沈先生之見,箱子裡的東西,會是什麼?”

  沈一拂如實說出了自己的推測。

  林瑜浦似乎並不驚訝,卻又問:“倘若當真與石油有關,我將此物交出,會如何?”

  沈一拂肅然:“但凡落入外邦之手,是國之大難。”

  林瑜浦靜默須臾:“可若不交出去,不就成了林家的一顆不定時的炸彈?”

  “林老若信得過在下,可將此物交予我手。”

  這意味著他願全權將風險攬到自己身上。

  林瑜浦聞言,終於露出一絲訝異,他望向沈一拂,忽爾生出了另外一個問題:“沈先生可知,我為何不願知兒嫁給你?”

  昨夜……林瑜浦有句話如實戳中了他的痛處。

  沈一隅既然盯上了雲知,有一次兩次,就會有無數次。

  “沈家,確實是個是非之地。”他承認,“我也確實比雲知大了不少……”

  “年齡、身份、家中境況,自是令人不得不考慮,但……這並非根本的原因。”林瑜浦摸著鬍鬚,淡淡道:“沈先生,你是個願意隨時捨身為國的人,便如同我家老四一般,刻在骨子裡的,誰嫁給你們,是誰的不幸……”

  見沈一拂想要說什麼,林瑜浦手一抬,把話說完:“但若你願意為了娶誰、守護誰,而拋下志向、忘卻初衷,那是國之不幸、萬民之不幸。”

  雲知見沈一拂沉默了好半晌,忍不住回過頭:“怎麼不繼續說了?你向祖父討要保險箱鑰匙,然後呢?他同意了嗎?”

  沈一拂關掉電吹,省略了林瑜浦的那番語重心長,言簡意賅道:“他拒絕了。”

  她“啊”了一聲,“為什麼?”

  他拿手指給她捋了捋頭髮,“你祖父說,保險箱一旦開啟,林家便不能獨善其身,不論幕後主使是誰,只要一日沒有得到他們想要的,就一日不會對你們妄下殺手。”

  這話聽著是有些在理,但仔細想想,又覺得哪裡不對。她問:“不下殺手,但可以採取其他手段啊,比如綁架、拷問或者拿林家其他人做要挾……除非能將這個秘密瞞死,現在既然被人盯上,只怕祖父的法子,未必是長久之計。”

  “正是這個道理。”沈校長頗是讚許的揉了揉她的髮頂:“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聰明?”

  “我從來就聰明絕頂。”

  “聰明即可,絕頂大可不必。”他低聲一笑。

  “問你話呢。別貧。”

  “你祖父不願意開箱,我亦不能勉強,何況他也未必信得過我。這次你們回去,我會讓傅任同往,他就以……回上海見弟弟為由吧,帶一些軍官上船也不出奇,先護送你們回蘇州,至於之後的事……我在北京另想它法。盡快。”

  聽上去……至少比小七找一群漕幫的人圍坐靠譜些。

  只是,聽他的語氣……真的不能陪她同往了。

  時局如此,情勢如此,這次分別,不知下回什麼時候才能見面。

  雲知回過身,正想問他之後的打算,卻看到沈一拂將毛衣脫在床上,她耳根倏地一熱:“你、你說話就說話,脫什麼衣服啊?”

  “洗澡。”褲袋上的皮帶扣也已解開。

  “你房間不就在隔壁嗎?小七和祖父隨時都會過來……要是發現了……”

  沈一拂本來是要往浴室方向走的,聽她起了結巴,眼裡起了點笑意:“有理。看來是得抓緊一下時間。”

  雲知攏著披肩縮起脖子,“抓、抓緊什麼時間?”

  他未答,連同白色襯衫一併脫下,赤足邁入浴室。她想起那一桶自己泡過的池子水還沒放,忙挪到浴室門邊,第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寬肩細腰,下意識遮住眼。

  可就這一個錯眼,好似望見了什麼,她放下手,人直愣愣站定。

  她看到了他右背上的傷疤。一點一點,邊角泛紅,單個看痕跡都不深,匯聚在一塊兒,就給人一種觸目驚心的感覺。

  不是不知道小七拿髮簪捅過他,但聽是一回事,親眼所見又是另一回事。

  按理說傷疤應該淡化許多了,當初到底刺得是有多深,才使得這些數不清的疤點,依舊清晰可見,哪怕時隔十年,好似還彌漫著血腥的味道。

  沈一拂正在脫底褲,脫到一半回頭看到她,微詫著:“也不必急到看我洗澡吧?”

  她迅速挪開視線,背對著他,沒說話。

  心裡很不好受。

  他以為她是真的嚇傻了,總算不逗她,“我是說睡覺要趁早,明兒我早點起,就不會碰上小七了。”

  她還是沒說什麼,只“嗯”了一聲走開。

  沈一拂飛快沖了個澡,換過浴袍出來,看到她雙腿併攏著靠坐在床頭,神色倒是如常:“洗好了?”

  但泛紅的眼角出賣了她。

  他坐到她跟前,笑了,“還真生氣了?我是看這飯店陽台與陽台間距太小,我能輕而易舉的翻過來,更不要提刺客了。特殊時期,以防萬一。我保證,只睡覺……”

  “我也沒說介意……”

  他聞言,伸手探了探她額頭,“是你又燒了,還是我聽岔了?”

  “反正逾禮的事,你先前一樣不落都做了。”她垂眸。

  這私房話要是給不知情的聽了,怕是要當成調情的床笫之語。但她說起來語氣懨懨的,沈一拂聽得出來她的低落,又稍稍湊近,問:“怎麼了?”

  她抬眸,靜靜注視著眼前這個男人。

  十四歲時他背井離鄉,去動一場生死未卜的手術,他就不曾相告;相認後,北麓山的事,他也不曾提及,當年的苦衷,若非是駱川告之,只怕她到現在也窺不見全貌。

  命運加諸於身上諸般痛,他向來自斟自飲,連多年後雲淡風輕的回首都不會。

  此刻的他,是否也是一樣的呢?

  她輕輕問:“明天我們就要分開了,對嗎?”

  原來是傷離別。

  他將垂在她臉龐上的髮絲攏到耳後,“暫時而已。”

  “下回見面,會是什麼時候?”

  “捨不得了?”

  “看來,你也不知道啊。”她說,“你要是心裡有數,就會拿一個具體的數字來寬慰我了。”

  “我本來是該隨你一併回蘇州,但這回沈一隅出了事,我是真的不能久留。”

  “出什麼事?”

  “昨日他也在飯店,且被調換了餐食,他誤食後泡在紅樓館內荒唐了一整夜,之後腎臟內出血,送去醫院就醫……”沈一拂道:“我父親大為震怒,著人調查此事……”

  雲知這才恍然慶松猜測的那藥是什麼藥,立即問:“是小七幹的?”

  沈一拂點了一下頭,“我擔心飯店裡的人嘴不牢靠,來天津前讓傅任將重要的人證先扣住。此事不論是沈一隅還是我爹,一旦知悉真相都不會罷休,到時不僅會對小七,只怕還會把賬算在你或是你祖父身上。這種時候,沒必要雪上加霜……所以天津,我也不能久留。”

  雲知知道,這次小七去北京,是逞了許多痛快,也留下了一堆後患。

  她的聲音低到幾不可聞,“對不起。”

  “這有什麼好道歉的?本就是沈一隅咎由自取。”

  “不是這個。慶松問過我一個問題,他說,我弟弟、祖父還有你,若有一天需要分先後,需要取捨,我要怎麼選。”她的眼眶逐漸泛出淚花,“我道歉,是因為我這回沒能先選你……”

  而你,卻為我辭去了奮鬥十餘年的理想,為了我不惜重新陷入沈家那個泥沼。

  沈一拂看她又要哭鼻子,彈了一下她的腦門,激得她一愣。

  “你還真打算和我分手?”

  “當然沒有。”

  “那就是了。什麼選不選的,別讓蘇慶松那個呆子給誤導了。”他道:“事有輕重緩急,人也是。”

  “我就是覺得難……”她抬指抹去了眼角的淚花,“真的很難。”

  兩情相悅的人,想要好好的在一起……怎麼就這麼難。

  “不只是我們難。”

  她怔怔看著他,他的聲音平靜而清醒:“小七不難?他孤苦無依,搏命多年才掙得一席之地,如今依舊要隨身帶槍,只因隨時都有人可能會上門尋仇。伯昀不難?他肩負重任,帶著一幫兄弟背井離鄉,別說是娶妻生子,究竟何時能夠回到親人身邊,都尚未可知。就算是慶松,只怕你都不知他爹重疾在身,他苦口婆心勸他爹動外科手術,最後他爹卻在他的手術台上停止心跳的吧?”

  雲知心臟狠狠一跳。

  那個成日嬉皮笑臉永遠沒個正經的松松……

  “還有你的父母,你的堂姐,還有我的兄弟……”臥室內的燈灑在他臉上,睫毛下,陰霾覆蓋,“不是我們難。是生逢今朝,國不為國,家不為家,人人皆難。”

  他說:“我們,只不過是四萬萬尚在掙扎的同胞中的兩個。”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2 03:43 PM

第八十四章  保險箱啟

  前半夜睡得並不踏實。

  夢裡她仿似成了一隻被壓在五指山下的猴子,睡到半夜一度驚醒……才發現是被沈一拂圈在懷裡,長腿搭著她的腿,下巴抵著她的腦門。

  雲知哭笑不得。

  她緩緩地把自己的小腿抽出來,揉了揉。

  這個睡姿,是他睡前看她鬱鬱寡歡,不安分地從背後摟住她說:“對我來說,最難的時候就已經過去了。”

  是續著前一句的:“人人皆難”。

  是啊,活著不易,但能感受到彼此還活著……已是萬幸了。

  感受到綿長的呼吸拂過頭頂,癢癢的,雲知輕輕翻了個身,蜷在他胸前,聽他心臟砰砰的跳躍聲,重新入夢。

  再醒來,是被敲門聲吵醒的。

  她聽到聲音第一反應去摸床畔的人,摸了一個空,發現沈一拂已經離開了。

  倒是床頭留了一把鑰匙附張字條:如無要事,我會留在房裡等你。

  她這才鬆一口氣,穿好衣裳開門,看到祝枝蘭精神抖擻地同她打招呼:“妹妹,一起吃早點?下午就要走了,早上必須得吃一頓地地道道的天津菜……”

  瞅他這傻樂的樣子應該還不知道沈一拂就住隔壁的事。

  她本要說改坐船,又想到昨晚還沒找過林瑜浦,道:“我想同我祖父一起吃。”

  “那就一起……”遭姐姐一橫眼,祝枝蘭立即改口,“行,那我吃過再來找你……們。”

  洗漱的時候,福叔來敲門,喚她一起過來用早餐。

  一邁入屋內就聞到香味。四方桌上擺著好幾樣熱騰騰的天津小吃,福叔說老爺一大早就差他去對街幾家鋪子逛逛,她搬了個木凳湊上前,不止有狗不理包子、煎餅果子、耳朵眼炸糕、芝麻麵茶,連果仁乾都裝了滿滿一碟子……

  她一時傻眼:“祖父,這麼多,吃得完嗎?”

  老爺子今天精神頭似乎不錯,將一大碗豆漿倒玻璃杯裡,挪到她跟前,“嚐個味道,來趟天津也不容易。”

  雲知先揀了個雞蛋果子,一口咬下去脆脆甜甜的,正要誇兩句,就聽祖父問:“昨天,沈先生找過你了吧。”

  她差點給噎著。捧起豆漿猛飲幾口,含糊答道:“有是有,不過我和他說我睡下了。”

  雖說是和他一起睡來著。

  “他來尋過我了。”林瑜浦說。

  老爺子神色平和,顯然不知他的寶貝孫女昨夜和人同床共枕這一茬。

  “啊……他說什麼了?”她配合著問。

  福叔給泡了一壺新茶,笑說:“老爺同意坐後日的船回去了。”

  雲知偏過頭,笑說:“我也覺得坐船穩妥點,有單獨的包廂嘛,再雇幾個保鏢……哦對,上船之前多買點吃的吧,以防萬一,盡量就不碰船上的飲食了。”

  祖父朝她瞧了幾眼,看花樣年華的孫女兒一身素襖,一副脫略慣的姿態,連頭髮都是隨隨便便繫個結,不覺喟嘆:“小小年紀,本該和你兩個姐姐一般,嬌生慣養的玩兒,無憂無慮的念書,如今卻要提心吊膽的操這些心……”

  她給祖父夾了一塊豆腐,“祖父心疼啦?我這不是好好的嘛。等回到家,一切就雨過天晴了。”

  林瑜浦似有心事,片刻後:“當年你阿爸,就不該把那鑰匙給你。”

  “他又不是神仙,哪能未卜先知這麼多嘛……”又給祖父滿了茶,想說等回到蘇州把鑰匙和印鑒卡找出來,再商討一下如何處理。

  誰知祖父卻說:“好在,等保險箱的期限一到,就與我們無關了。”

  期限?

  她這才想起保險箱是有租期的。

  “什麼時候到?”

  “明……”祖父敏感一挑眉,“問這個做什麼?”

  她本想說,如果快要到期,就這麼離開天津會不會不好……

  “我就是問問。畢竟是阿爸的遺物嘛……”

  林瑜浦神情複雜看了她一眼,“祖父不願開保險箱,你是否心裡另有想法?”

  她連連擺手,“我們都沒安全離開,外邊只怕還有許多雙眼睛盯著,當然按兵不動的好。”

  祖父看她眼珠子咕嚕一轉,欲言又止,索性等著她繼續。

  “只是,萬一真的流落出去,會不會引發什麼禍患?”她瞅著祖父的臉,想了下,試探道:“或者,您可以考慮讓沈先生開箱,他爹畢竟是直系司令,東西在他手中,別人就算想搶,也未見得有那麼容易吧?”

  林瑜浦冷哼一聲,“沈邦此人老奸巨猾,如何能信得過?”

  “所以我是說沈先生,他的為人,祖父應該信得過的。”

  祖父敏銳挑起眉,“你同他倒是聲氣相通,怎麼,他讓你來做說客的?”

  這還真不是,沈一拂倒是一心只盼著她平安離開。

  “是我自己的想法,但若祖父願意把鑰匙交給他,他一定不會拒絕的。”

  “即便他會因此陷入險境?”

  她一噎。

  祖父:“總不能因為祖父不同意婚事,便不顧及他的死活了?”

  是啊,一旦沈一拂經手,他很有可能會成為眾矢之。

  換作之前,哪怕前一個月,這個問題拋來,也許她都會猶豫。

  可現在……

  她的第一反應卻是沈一拂會怎麼想。

  他是少年時就決意為國捐軀的男人,但凡有機會能阻止惡行,他都不會放棄才對。

  林瑜浦看她訥訥不答,道:“不必想了,即使你可以不顧及他,沈先生也是拿不了的。”

  “為什麼?”她問。

  “印鑒卡的主人才能開箱。”

  她啞然片刻,“也就是說,非得祖父開箱?那、只是開一下,也會有危險的嗎?”

  祖父暗暗嘆了一口氣:“我問過沈先生,他也覺得藏在保險箱裡的,極有可能是文件、資料或是地圖,文字的東西一旦看過,又如何撇的乾淨?”

  原來這才是祖父最大的顧慮。

  一旦開箱,別人若無法從沈一拂那裡佔得便宜,祖父作為見證人,十之八九還會被找上麻煩……到時即便祖父堅稱不知情,旁人又如何會相信呢?

  雲知心裡飛快的閃過一個念頭,脫口而出道:“那我呢?我是阿爸的女兒,我也可以開的吧?”

  林瑜浦神色一肅。

  “我曉得此舉會累及家人……但、但我若是不回蘇州呢?”雲知急切看著祖父,“我取出保險箱的東西,就和沈先生一同回北京,如此,不管幕後凶徒是誰,他們都不會聯想到林家去……實在不行,您回到上海之後可以登報,就說、說您不同意婚事,是我……”

  話沒說完,林瑜浦憤一拍桌,力道之大,將桌上的幾樣點心震得抖落在地。

  福叔看老爺動了怒,忙上來撫他的背,又對雲知說:“五小姐,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老爺最掛心的可不就是你的安危……”

  “你讓她說完。”祖父撐起身,眼睜睜瞅過去,“繼續說。”

  她揪著手指,踟躕了一下,咬牙道:“我曉得祖父關心我,祖父只希望我們能平平安安的,不要再走我阿爸的老路……我也曉得,即使開了箱,哪怕之後跟在沈一拂身邊,寸步留心也有隨時喪命的可能。”

  “好。你這架勢是要說道理你都知道,可是你不願聽從。”林瑜浦看她一臉認真,使勁一捶拐棍:“怎麼,是被那姓沈的一攛掇,也想當一個慷慨就義的英雄了?”

  若是往常,她該把話音止於此處,但這一刻也不知怎麼的,腦海中盡是林賦約臨終所托的那一副鄭重神色……

  雲知,你是阿爸唯一的希望,阿爸,能夠相信你嗎?

  她抬眸。

  “祖父。我不是想當什麼英雄,我死裡逃生過不止一次,平生對自己最大的期許,就是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開開心心的活著。”雲知在鴉雀無聲的房間裡輕輕地說,“可是,人若是不能無愧於心,又怎麼可能開心的起來?”

  林瑜浦眸光狠狠一顫。

  “當阿爸阿媽、大哥,還有那麼多有志之士捨生忘死為理想、為國家付出,他們視為比生命更重的東西,既然交到了我的手中,眼見要流出去,總不能裝作沒有看到吧?我、我只是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以離開祖父、離開林家、甚至很有可能交待自己的小命……”祖父平平望過來,“這就是你的力所能及?”

  她抿了抿唇,“萬事要總打最壞的打算,不就什麼都做不成了嗎?”

  屋內寂靜了一霎。

  是看看林瑜浦鐵青著臉,她頓時意識到自己言語間的失妥,喃喃說了句“對不起”,就要伸手去挽祖父的手。

  老人家卻將她甩開。

  “五小姐,要不,你先拿點吃的回房間……”福叔說。

  林瑜浦別過眼,沒再看她。

  “是知兒失言了。祖父,您別動氣,我……晚點我再來找您。”

  雲知確是一時心急,那一番話卻不是意氣用事。

  從當日沈一拂帶她去胡同見過駱川後,她就隱隱感覺到林賦約留給她的東西與近日、不對,與近年來的許多事端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只是她畢竟是局外人,不敢妄下定論。

  原本她只想先保祖父平安,心裡盤算著回到蘇州再好生勸勸祖父,直到前一刻得知保險箱即將到期,再仔細回想,當初那張印鑒卡上的時間好像就到本年年底,掐指一算,恐怕就是這一兩天了。

  莫不是,祖父著急離開,也與此有關?

  沒頭沒尾,難有定論。只能先找沈一拂推敲看看,她掏出鑰匙,不料進了他的套房,裡裡外外尋了一圈,愣是沒瞧著人。

  雲知再度愣住。

  分明說過會等她的,莫不是發生什麼要緊事,不得不離開?

  本就六神無主,再加上沈一拂無故失蹤,心下更慌,她怔怔出門,正巧撞上祝枝蘭。

  這才想起小七也是天津城的地霸,興許他能幫點什麼忙。

  雲知將他拉到屋內,徵詢一些關於銀行保險箱的知識。

  “租期到的話,要過一陣還沒人認領,銀行就會回收。當然,每個銀行規矩都有所不同。”祝枝蘭常年做黑白兩道生意,對這些還是熟悉的。

  “那要是……鑰匙和印鑒卡都丟了,是不是就拿不出來了?”

  “可以做掛失申請,就是麻煩些,要是一時辦不出來,可以先續費延期。欸,你問這個做什麼,是幫林瑜浦問的?”

  她忙說不是。

  “就是我父親,我是說林雲知的父親,他臨終之前說在中南儲蓄銀行有保險箱,裡頭有東西留下來。”她斟酌了一下,說:“我也是忽然想起這件事,但又不太想讓祖父知道……”

  祝枝蘭一聽,“嘖”了一聲,“莫不是給你的私房錢?”

  “也許是吧。”她睨向小七,“拿得到嗎?”

  “哪裡的分行?”

  “天津中南。”

  祝枝蘭笑了,“那就好辦了,我和他們行長是老相識。你等著,我先去個電話,問問要準備哪些手續。”

  小七走後,雲知連灌了兩杯水,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她自知絕無可能再勸得動祖父,何況,她也不願讓祖父涉險。

  祖父年邁,有任何舉措都是牽一髮而動全身,但她不同,她無父無母,行事方便很多。

  可是這樣沒商沒量的,要是她自己貿然就去了銀行,會否惹出更大的麻煩?

  雲知只覺得她的心開始明晰,但仍舊有許多不確定性。

  奈何一個早上下來,她開了好幾趟房門,偏生就是等不到沈一拂。

  雲知將脈絡從頭到尾在心頭重新捋了一遍。

  林楚曼被人所害,犯了毒癮,死前將恩師鄒老的遺物放到雙亭之中,後被沈一隅拿走;沈一隅勾結榮良或是其他什麼人,後將目標鎖定在了諸多救國社員中……並一一迫害。

  而他們想要的東西,在林賦約手中。

  林賦約在火海中把鑰匙給了她,從諸多跡象來看,那保險箱之內所藏著的,應與中國油田的勘測或是勘測結果有關……但顯然,幕後之人並不能確定此物到底在誰手中,是以,才會有諸多人不斷遭受到窮凶極惡的追殺。

  而阻止這一切的根源,興許就在保險箱中。

  祖父不願開箱,只等租期一到,銀行中人按例取出物件,以幕後之人的勢力,自然有辦法得到……而林家自然也就能從這場陰謀中平安抽身。

  可是……之後呢?

  倘若當真與石油有關,不論那幕後是日本、還是英美法、德意志,只會有一個結局……

  侵略。

  更大範圍、更多土地的佔據……

  僅僅只是一個念頭,在雲知的腦海裡,仿佛已經生出了一個硝煙彌漫的場景,感覺到背脊一陣冰冷,她才發現自己已經嚇出了一身冷汗。

  大抵是這一瞬間強烈的危機感,乃至祝枝蘭回來的時候,她都沒發現小七臉上的異樣。

  “前頭電話沒通,剛撥通的電話。”祝枝蘭說。

  “那行長是怎麼說的?”

  “你戶卡帶著嗎?”

  她點頭,當初去培訓時就要求帶著。

  “戶主的名字呢?”

  “……是林賦厲,不過我的戶卡上有寫到父親是林賦約。”她將戶卡拿給小七看。

  祝枝蘭看了幾眼,猶豫了一下,“說最好要本人過去辦理,要不下次吧。”

  下次?

  林瑜浦方才好像說了個「明」字,也許過了明天,就什麼都來不及了。

  主意既已打定,她扯著小七的袖子,“就去問問,哪怕能將租期延長也可以的。”

  總比什麼都不做、坐以待斃的好。

  “姐,其實……”

  “其實什麼?”

  “不是說,現在盡量減少出門嗎?”

  “不是有你保護我嗎?”她隱隱發現小七哪裡不對,但現在來不及細想,“你再多帶點人,也不行嗎?”

  “那……也行吧。”

  小七看她立即就要動身,忙摁住她肩:“還有點時間,先吃午飯,想吃什麼?”

  大概是太過緊張,加上早飯也沒吃幾口,雲知後知後覺感到胃裡一陣搗騰。

  於是簡單吃了一碗麵,又打包了兩碗去敲祖父的房門,喊了兩聲也沒人理。

  她只當祖父是氣狠了,仍不願見她。

  那廂沈一拂依舊未歸,只得先留張字條,以防萬一寫了滿文,壓在入門處的玄關下。

  小七到底還是謹慎的。

  除了他們坐的那輛車,還另外安排了倆,一輛開路一輛尾隨,就這麼保駕護航的抵達中南銀行。

  祝枝蘭是該銀行的老主顧。人一進,就被眾星捧月的往內堂帶,但看七爺身畔跟著個清新秀氣的小美人,也不敢怠慢,一還沒坐下就送上熱毛巾,殷勤的簡直像是飯店服務。

  雲知怕太過招搖引人注意,祝枝蘭就讓那經理帶他們去行長辦公室。剛邁入,便見一個身著西服的中年人上前握手,轉向雲知時:“這位就是七爺的義妹林小姐吧?”

  雲知輕點頭,回握,“何行長。”

  “不必客氣。”何行長邀他們坐下,“大致的情況七爺已經說過了,是這樣,每一個保險箱我們銀行也都會有一把備用鑰匙。林小姐只要帶上繼承權的證明,即便鑰匙丟了,一樣可以取出寄存的物件。”

  “繼承權證明?”她問:“可我爸爸媽媽是意外身亡,還沒來得及寫遺囑……”

  “你父母的直系親屬除了你之外,還有其他人嗎?”何行長問。

  “我祖父。”

  “那需要你祖父一起來,或者他簽署一份「放棄繼承權責任書」。”何行長說著,給他們面前的空杯斟了茶。

  雲知心道:看來今日把東西取走恐怕不成。

  “證明可能一時半會兒拿不出來,我能否先把保險箱續期了?”她問。

  “這個……”何行長沒立即回答,祝枝蘭不動聲色端起茶杯,說了句似是而非的話,行長道:“這個自然是沒問題的,只是按照規定,最多也只能延期半年。”

  半年也好。

  雲知連忙致謝。

  很快職員遞來表格,所幸她記性好,記得當日印鑒卡上的保險箱號數。

  填過身份信息,又在辦公室多坐了一會兒,很快職員進來匯報,在何行長耳旁說了兩句。

  何行長眉梢輕蹙,問雲知:“林小姐不是說鑰匙丟了嗎?”

  “是啊。”

  “半個小時前有人拿著鑰匙和印鑒卡,已將該保險箱內儲存之物取走了。”

  雲知心頭一震,“什麼?”

  何行長又問了職工一次,隨即道:“是你祖父,林瑜浦。”

  轎車疾馳在回飯店的路上。

  祝枝蘭也覺得這事透著古怪,看妹妹額角透著冷汗,拿出絹帕給她拭去,說:“印鑒卡既然在你祖父手裡,多半是你那父親當初給的,你也別緊張,回蘇州再問就是了。”

  雲知哪是緊張這個。

  祖父怎麼會隨身帶著鑰匙和印鑒卡呢?

  難不成他一開始來天津,就是奔著保險箱來的?

  可他始終對保險箱一事分外牴觸,早上還為此和她鬧了脾氣,在現在這種情況下,到底為什麼會默不作聲地將東西都取走了呢?

  還是說……他一直在誤導我?

  那又是為什麼呢?

  一回到飯店,她就火急火燎奔到祖父房門口拍門。

  好半晌沒人回應,她心覺不對,立即喚來經理開門。

  總算進屋,可環視一圈,別說是人影,連行李箱都不見了蹤影。

  “……說不定你祖父有急事,先回去了呢?”

  聽到祝枝蘭這句話,終於才意識到哪裡不對,回頭看他:“你方才在車上,是不是說了一句「回蘇州再問」?你為什麼會提到蘇州?”

  祝枝蘭一時語塞,“那是因為……”

  她揪住他的前襟:“祖父還是坐今天的火車對不對?你知道的,為何要把我蒙在鼓裡?”

  小七見被拆穿,只好說:“是你祖父非要我瞞著你的,他說他有十萬火急的事必須今天走,但也擔心途中會有什麼危險,帶著你不方便……”

  一股沒來由的恐懼湧上心頭,答案呼之欲出。

  “哎!你去哪裡?”

  她不等他說完,飛快摸出鑰匙開沈一拂的房門,看字條尤在,知他沒回來過,便不再耽擱,發足往樓下奔去。

  “哎……姐,你——”

  “我要去車站。”

  她一抬錶:“要麼讓你的車載我去,要麼我自己坐黃包車,祝枝蘭,你知道的,再和我磨唧,出了事,我不會原諒你的。”

  祝七爺心裡“咯咚”一聲,這是姐姐頭一回這樣冷冰冰喚他這個名字。

  “上車。”

  雲知整個人緊繃如將斷之弦,死死咬著牙關,竭力控制自己再冷靜一些。

  還有二十分鐘才發車,可以的……應該趕得及。

  她一遍遍自我安慰著。

  一到站門,直奔往內,祝枝蘭忙讓幾個漕幫的兄弟緊跟著,越入站的人潮越擁擠,雲知火急火燎問:“哪號車廂?”

  “應該是四號,要麼就是十四號。”祝枝蘭也記不大清了。

  “那就分開找。”

  她幾乎是發足狂奔,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雖然她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麼變故,但直覺告訴她,一定要阻止祖父上車。

  未到車廂,她遠遠看到一個背影,那人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拎著手提包,正是林瑜浦。

  奇怪的是,他身邊卻沒有福叔的人影。

  老爺子此時左顧右盼,沒有要上車的意思,逆著人流蹣跚而行,不知要去往何處。

  她心頭一鬆,當即喚了:“祖父!”

  此時兩人相隔十數米,在嘈雜的環境中也不知能不能聽到叫喚。

  好在祖父正回過頭。

  只是,林瑜浦回頭看她的那一瞬,滿是滄桑的臉孔上露出些許詫異,下一眼,她好似看到祖父啟唇,對自己說了一句:“不要過來”。

  雲知還沒來得及奔上前去,一道火光毫不留情地戳進她的瞳仁。

  人影幢幢中,她看到一股火焰從祖父的腳下平地燃起,張牙舞爪地將那個蒼老的身影吞沒。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2 03:52 PM

第八十五章  守我華夏

  一片猩火中,時間與場景都被放慢到了極致。

  雲知甚至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一股熾熱的氣浪撲來,她本能地閉了一下眼。

  再度睜開,只看到林瑜浦沉沉墜倒在地,這一霎,將周遭的一切聲響都給湮滅了,只餘火燒的聲音“劈哩啪啪”的刺入耳膜,仿佛被烈焰炙烤中的人是自己,而不是祖父。

  這時,不知從哪衝出來幾人,竟在眾目睽睽之下去奪林瑜浦攥在手中的提包,一片混亂中她被人踹開,人在地上滾了兩圈,驟聞一聲槍響,繼而是祝枝蘭的聲音:“找死!”

  那幾人眼見祝枝蘭身後漕幫人殺來,當即拿起皮包就跑——祝枝蘭當即令人去追,一回頭,也被眼前殘忍可怖的這一幕震到……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雲知看到祖父的身子還在隱隱抖動,幾乎是下意識撲過去,手被燙得一顫,下一秒,她身子被人往後一拽——來人徒手去扯林瑜浦身上的外套,一扯下,才看到祖父內裡的毛線衣也都點著了,他迅速脫下自己大衣將林瑜浦覆蓋而上,不顧火舌舔過他的手心手背,總算壓住了火苗。

  雲知不曉得沈一拂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

  只是看到他出現,心下燃起兩分希望,幾欲窒息胸腔重新得以起伏,她爬到林瑜浦身畔,刺鼻的味道刮擦著她的鼻腔,老人家所有裸露在空氣中的皮膚都已燒得不成人形,唯有那雙眼珠子卻還能動……

  “還活著……”極度恐懼之下,她渾身上下沒有一寸肌肉不在抖動,“沈、沈琇,快救人,救人……”

  沈一拂的臉色難看到極點,他蹲下身,手搭在林瑜浦的頸脈上,人被燒成了血肉橫飛,是趕不及送去就醫了。

  但看林老嘴唇微啟,還惦記著問:“東西……有沒有被……搶走……”

  沈一拂渾身一僵,鄭重答:“林老……請放心。”

  林瑜浦這才鬆了一口氣,“抱、歉了……沈先生……”

  抱歉什麼?

  雲知聽不懂,只是看沈一拂未動,拉著他的袖子一個勁哀求:“送我祖父去醫院,去醫院啊……”

  沈一拂沉痛地望著她,正要說話,忽聽祖父發出了微不可覺的聲音:“知兒……”

  她湊上前,小心翼翼握著他的手,眼淚順著臉頰不停滾落:“祖父您說……知兒在……”

  “祖父……不能陪你回家了……以後……保護好……自己……”聲音極輕、極輕。

  “祖父!”

  林瑜浦的眼神開始渙散,雲知的哭聲他聽不清了,在一片霧濛濛中,孫女兒的那雙淚眼逐漸幻化成了青年的明眸。

  那一年,也不過弱冠之年的四兒子,一身鞭傷未癒,拖著一個小小的行李箱邁出林家。本已經帶著妻女走遠了,又去而復返,在林宅大門前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不孝子……賦約在此,願爹爹福壽安康。”

  那一天,青年義無反顧的走向烽火山河,離歲月靜好的江南之鄉越來越遠。老爺子就這樣望著長長的巷口,等著等著,此後十數年,再也未曾等到那個身影回家。

  “老四……”雲知看到祖父嘴角卻好似帶著笑,“爹這回……陪你一起守……”

  守什麼,沒說完,不堪負重的眼皮重重闔上,眼角悄無聲息地滑下一滴淚。

  雲知卻好像沒有反應過來,呆呆地看著祖父,又看向沈一拂。

  沈一拂收回搭著脈搏的指尖,看著雲知的面容滿是淚痕,想說點什麼、哪怕是能稍稍安撫她的話,可到頭來,也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漕幫的兄弟拖回了其中兩人,連帶著那手提包也一併找回,沈一拂先一步搶過,但看裡頭的紙質文件都黑燒得焦爛不堪,瞳仁一縮。

  祝枝蘭走到那兩人跟前:“哪條道上的狗,當眾行凶?”

  那兩人身上都掛了彩,逃是逃不掉了,其中一人抬頭說:“我們就是看這位老人家突然著火,才想著救人家一把……”

  “放屁!”祝枝蘭一槍打中那人左膝,冷眼看那人在地上打滾,有漕幫兄弟道:“敢在我們七爺的地界亂來,看來是真不要命了!”

  另一人看槍指向自己的腦門,嚇得連連求饒,“原、原來是七爺,我們就是聽說這老人家身上有不得了的東西,這才來蹲點的,哪知人還能當街起火的……”

  祝枝蘭看他們還認得自己,一挑眉:“誰派你們來的?”

  “五、五爺,我們是五爺家的,七爺您,可別讓大水衝了龍王廟吶……”

  祝枝蘭一驚,下意識看向姐姐,但她至始至終跪在地上,周遭的一切好像都與她無關。

  祝枝蘭喉頭一噎,偏過頭對著沈一拂吼問:“你倒是說說看,你怎麼會在這裡?”

  然而不等沈一拂開口,一隊軍官趕了過來,帶頭的是傅任,他看了一眼林瑜浦燒焦的屍身亦是震驚,再看祝枝蘭一干人等持著槍虎視眈眈圍著人,誤以為是他們所為,也去摸槍,身後的軍官也紛紛舉槍上膛,立時成對峙之勢。

  “不是他們,”沈一拂對傅任說,“祝枝蘭是林小姐的朋友。”

  不遠處有巡警也奔往這裡來,亂成一鍋粥了,沈一拂再次蹲下身,手輕輕搭在她肩上,“這裡冷,先帶你祖父一起回去?”

  那人口中的『五爺』是漕幫八佬之一。

  既然都是同根同源的,警察介入後,祝枝蘭一行人自然被視作嫌疑同夥抓入警局。沈一拂送雲知到了醫院後讓傅任守著她,又匆匆趕去警局作保。

  雲知幾個手指上的燙傷包紮過了,她坐在停屍房的走道前,懷裡抱著那焦糊的手提包,眼皮還紅腫著,整個人失了魂一般,從事發到現在幾個小時內,一句話也沒說過。

  傅任端來一杯溫開水,遞上前,雲知接過,啞聲說了句“多謝”,問,“找到陳福了嗎?”

  說的是福叔。

  警局離這不遠,傅任派軍官來回打聽消息,“說是在做筆錄了。”

  “調查……有結果了嗎?”

  傅任隔著一個位置坐下,道:“衣物上事先沾了油,打火機也是林老先生的所有物,所以……應該是自焚。”

  握著玻璃杯的指節一白,儘管這答案並不意外。

  她深深吸一口氣,依舊沒能緩解胸腔缺氧的狀態,所幸忍住了淚,“傅公子,是隨沈琇一起去的車站嗎?”

  傅任覷她了一眼她的面色,點頭:“我上午才到的天津,到利順德見到大哥,他讓我多帶些人,隨他去銀行救一個人……”

  “哪家銀行?”她問。

  “金城銀行。”他答。

  雲知沒再問下去了。

  傅任坐等了幾秒,起身:“嫂子,你就安心在這裡等,無需去警局,大哥處理完很快能趕回來。”

  比沈一拂先來的是福叔。

  他跌跌撞撞的衝進停屍房,下一刻,就聽到驚天動地的哭嚎。

  雲知雙手撐著膝蓋,勉強站起,踱入房內,哪怕前頭已經進過好幾回,只這樣再瞥一眼祖父,酸脹不堪的眼睛還是能沁出眼淚。

  她靠在門邊,看著福叔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一會兒,這位年過半百的管家跪在她跟前:“五小姐。”

  福叔說他是同林瑜浦一起去的車站,到了車站,老爺卻忽然說渴,讓他去買一碗熱茶來。這一往一返,回來時,就被帶到警察局去了。

  “不是說好了坐船嗎?為什麼改變主意?”

  “五小姐,”福叔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其實……這段日子,老爺收過許多次威脅信了。”

  她心徒然一抖,“什麼威脅信?誰寫的?”

  福叔搖頭,“本來老爺這回來天津除了談生意之外,是有想開保險箱的,也不知道是何人,對老爺的行蹤了如指掌,第一次收到信時,就威脅老爺要將保險箱的東西取出放在指定的地點,老爺置之不理,第二天就接到了蘇州來的電報,說是陳老掌櫃死在了鋪子裡……當日我們就收到第二封信,要老爺去北京作客,老爺自然不願去的,可沒想到……”

  “是榮良?”她問,“是他帶走的祖父,所以信……也是他寫的?”

  “老爺起初也以為是,但到了北京試探過榮良,發現榮良對揭舉內務府一事更感興趣,老爺懷疑他也不過是被借用的一個棋子……不僅是榮良,那人也早知沈先是同五小姐的關係,甚至連祝七爺身畔的人都能買通,最後一次信,是所謂保護我們的漕幫人遞到房間裡來的,信上的「死亡通知書」不僅寫明了大少爺所在之地,更明確要求支開沈先生,若沈先生有任何異動,便會對五小姐下手。”福叔低聲道:“老爺斷定,此人背後勢力之龐大,遠大過榮良甚至是沈司令,絕非我們所能抵禦……老爺決定聽從信中指示,直接取出保險箱之物後,上兩點的火車,在火車上進行交接……可我真的沒有想到,老爺竟、竟會……”

  後頭的話,不必多說,她心中已然明晰。

  只因祖父知道,那幕後主使必然會暗中派人監視他,確保他從銀行保險箱取出東西之後沒接觸過第三者。

  他若不將保險箱的東西交出,便保全不了家人,又不願將東西交到賊人手中,助紂為虐,釀成更大的禍患。

  於是,才會選擇焚毀文件……連同看過文件的他自己。

  雲知緊抿著唇,走到林瑜浦身畔,靜靜端詳著他的遺容。

  有那麼一瞬間,腦海中晃過許多同祖父在一起的回憶,有幼年時的,也有重逢後的,她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林雲知還是妘婛,只是任憑眼淚流到脖頸裡,到最後,終於忍不住再度哭出聲來。

  她好像聽懂了祖父臨終前那句未說完的話─

  老四,爹這回陪你一起,守我泱泱華夏,山河無恙。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2 04:07 PM

第八十六章  千古難題

  雲知摁乾眼淚,扭頭看福叔仍跪著,上前扶他。

  福叔不起,抬起佈滿血絲的眼,“有件事,我得在大爺、二爺、三爺來前同五小姐講清。”

  他從衣襟內兜處掏出一把繫著紅繩的鑰匙,並不是銀行保險櫃的,是她之前沒有見過的。

  “當日受困於東交民巷,老爺曾做過最壞的打算,將此物寄在我身上。”福叔低聲說,“他囑託我,若他這回不能平安回到蘇州,可將它暫時交予五小姐保管……等大少爺回來,五小姐再決定如何處置。”

  她聽到後半句,去接鑰匙的手一頓,問:“這是什麼鑰匙?”

      ***

  沈一拂從警局回來時,看到傅任背著手在走廊口來回踱步,問:“雲知呢?”

  傅任下巴一別,往太平間方向,“那老管家回來之後,兩人關門說話呢。祝枝蘭那邊處理好了?”

  “嗯。”

  “前幾日還在和駱川說要如何堤防,想不到這次連林老爺都慘遭毒手。這些人,倒是愈發猖狂……”

  沈一拂遞去了一個「謹防隔墻有耳」的眼神,傅任說:“這一層的人給我清空了……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查。”

  “怎麼查?我在警局外看到金五爺的人,他們和那幫子警察蛇鼠一窩,即便我們介入,至多也就是表面上應付,到時還不是不了了之?”

  “對付這些人,自然也要使一些非常手段。”沈一拂的神色晦暗不明。

  傅任領會了他的意思,稍一頷首,“之前你讓我送嫂子回去,那現在……”

  話沒說完,沈一拂看到雲知與福叔走出門,邁步而前,本想掏出手帕,但看她眼上無淚,唯有眼底仍赤紅著。

  福叔看得出他們有話要說,點頭走開。

  沈一拂凝視著她,她臉上雖無血色,但還不到搖搖欲墜的程度:“小七那邊,估計得過二十四小時才能放人,搶包的確是漕幫碼頭的人……雖不是小七的人。”

  她微頷首,聲音微微啞著:“他們口中的「五爺」,名頭很大嗎?小七好像頗有忌憚。”

  沈一拂不否認,“此人姓金名武,在天津地面是個跺一腳顫三顫的人物,論資排輩,比小七早入了漕幫十多年,漕幫派系複雜,早年內鬥後四裂,尤其是……小七近些年將產業挪到上海,單輪在天津的勢力,自是不及的。”

  聽起來……就像是天津的青幫大佬。

  “……害死祖父的,也是這個金武?”她低聲問。

  “難以妄斷。”沈一拂看她仍抱著那個燒焦的皮包,拉她到一旁的排椅坐下,“但,就我和傅任看來,應當不到幕後主使的地步。”

  她遲緩地點了一下頭。其實猜得到。

  見他目光落在皮包上:“我方才看過一遍,有些地方還有寫字跡,只是我看不太懂……你且瞧瞧,是否保留了什麼可用的?”

  她小心翼翼取出那一疊文件,遞過去。儘管大面積焦糊,依舊能看出這原本應是一份與石油有關的研究報告,約莫二三十頁紙,有文字、有公式、有地形勘探數據……只剩零星半點,饒是他一頁頁仔細掃過,也提取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翻完最後一頁,他將文件收回皮包內,道:“除非之前看過,單憑這些,想要倒推出結論,怕是難。”

  看她眸色黯下去,他遞回:“畢竟非我所長,也許伯昀看了,有不同見解。”

  她茫然片刻,“……福叔已經去聯繫大伯二伯他們了,大哥那邊,應該很快也能聯繫到吧,等見到大哥,我就給他。”

  沈一拂將她柔軟的小手放在手心裡,怎麼都捂不熱。

  “妘婛……”他忽然說,“不然,就不回去了。”

  她一怔。

  “林老遭逢此變,是因這份文件所始……”他的眉尖隱隱透著憂慮,“如今他走了,林家的掌舵人就是林賦厲,此人……”

  他欲言又止,她已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等他們來了,我會好好解釋的。”

  “此事,警局那裡一時半會不會有定論。林賦厲縱然是嘴上不說,保不齊心裡會將部分責任怪到你身上。你祖父在世時應是盡心打點了,我看林公館的那些人待你都談不上是好,而現在……”沈一拂說,“你祖父不在了,伯昀應也不會久留,我……也無法在你身邊陪你,你一個人住在林家,難免受欺負。”

  看她沒作聲,他又道:“你照舊隨他們回蘇州參加喪禮,之後,就說是這次在北京得到了入學的機會,他們也沒有立場阻止你。”

  “那……到了北京之後呢?”她喉口火辣辣的,“你又當如何安置我?”

  「安置」這個詞……用的過了,他蹙起眉。

  她沒續這個話茬,不動聲色地將手從他掌心抽開:“有些悶,我想出去透透氣。”

  一邁出醫務大樓,突覺臉頰一涼,抬頭望去,雪子好似千絲萬縷的思緒一般,零零落落而下。

  看他轉身,估摸著是要回去拿傘,她忽然說:“今天守著祖父時,我心裡生出了一個疑問……”

  他回頭,看她側顏微微仰著,繼續說:“我,到底為什麼會住進林雲知的身體裡?”

  她的聲音如飛雪一般,輕飄飄地,“我曾以為,第二次重活,是老天爺想告訴我,女子不可將終身幸福寄託於夫家……先聽我說完。”

  “好。”他重新踱到她跟前,將她圍巾稍稍攏起,披在她的頭髮上,“我聽著。”

  “我離開蘇州去上海,寄住在大伯家,看楚仙她們說著一口流利的英文,聽大堂哥講實驗室的骨髓,覺得可神氣了,對未來亦滿是憧憬。”她微頓,“直到遇回你。”

  她抬眸,迎著他的目光,“還記得,滬澄小測那日,你說了句將我氣跑的話嗎?”

  他記得。

  在她反覆阻他批卷,他說:不以求學恥,只為才疏羞,但若恥於敗而止於求知,必其志之未篤也。

  “……必其志之未篤也。”她喃喃複述了一遍,“實則是我被你戳中了痛點。念書二字對我而言,更多是不想重蹈覆轍的浮木,談何求知,談何篤志?”

  “不願被你看輕,大半個暑期纏著伯昀哥他們教我功課;是順利入學了,成績墊底,又惦記著找好家教把名次追上去……”她說著,全無血色的唇角勉強勾了一下,伸出指頭一一比給他看:“考試考好些、順利畢業、以後能找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這大概就是我微不足道的志向了。我也沒想到,這次來北京,一切都變了……”

  見到了甘願畫地為牢的茜兒,親睹著被紫禁城那個大牢籠困住的溥儀,連自己都險些命喪慎刑司……而死裡逃生,見到他的那一剎那……

  “那時,我以為重活一次,是為了彌補前塵憾事,是為彼此救贖,”她說,“像是回到了最初,回到了只想和你在一起,萬物皆可拋卻的心境。只是……當你把我領向金魚胡同,得知仍有那麼多愛國志士正受迫害,我想到了阿爸的遺志,也許……這是冥冥之中自有註定,上天是要借我的手,使前人的心血重歸於世……”

  可陰差陽錯,那份文件卻被毀於一旦。

  “今日,看到祖父倒下,我只剩一個疑問了……為什麼會成為雲知呢?”她睨著他,“我是當局者迷,沈教授旁觀者清,不知,你能否幫我解一解這題?”

  在北大的偏門,也是這樣一個夜晚,她也問過他一個難題,他最終以換表作答。

  雪屑沾上了她的額髮,他抬指替她輕輕捻過,開了口:“世上千萬難題,有些有答案,有些則無。”

  “人何以為人,有人遵循本能,有人順從慾望,也有人終其一生,都不得其解。你的問題,不在於你究竟是愛新覺羅妘婛,還是林雲知,而是你究竟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沈一拂說到這裡,口氣微不可察地一頓,再看她眸色裡的茫然已逐漸散去。

  雲知靜靜凝注著他,“所以,這樣的世道,活下來的人,至少,不應該面目模糊的活著,是嗎?”

  竟悄無聲息地……被她在話裡下了套。

  他苦笑。

  “是嗎?”沒等到答案,又問了一次。

  許是天太冷了。

  她每說一個字,會呼出的白白寒氣,等到白霧散去,她見到他低垂著眼睫一眨。

  “是。”只答一字。

  她十指握得既僵且酸,卻沒聽到後話。

  繼而又是一陣沉默,兩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還是她先開口,沒頭沒尾的,像是跳到了另一個話題,“我會照顧好我自己,你也得答應我,好好的……別生病。”

  她故作頑強的眼神落入他眸中,刺得他胸口隱隱作痛。

  但他到底年長她十歲。

  看她肩頭落雪愈多,他輕輕拂開,溫柔地道:“就這麼想我走,連告別的話都說完了。”

  “你說過的,不能在天津久留,萬一突然動身,想寫字條,我都不曉得找誰來遞。”

  她這話中有酸楚,有不捨,他沒道破。

  沈一拂假裝沒看到她眼睛裡浮起的薄霧,往前一步,輕手環住她,將即將失控的部分都埋藏起來,用再平常不過的語調說:“徐匯的洋樓既被沈一隅的人監控,以後盡量不要再過去。接下來,很可能有一段時間通不了電話,也收不到信……”

  “一段時間……是多久?”她下意識打斷。

  沈一拂沒有立即回答,稍稍調整了一下呼吸,卻忘了心臟跳動的頻率,最作不了偽。

  雲知不敢堪破,忙說:“沒事,我就隨便問問,你繼續。”

  他默了會兒,“……慶松不日會回南京,你若有急事,還是聯繫他,至於我這邊,不必掛心。”

  確如她所言,今夜就要離開。

  北京尚有諸事需等善後,林瑜浦開箱毀件的消息一旦傳回去,局面會有新的動蕩,他得搶在層出不窮的麻煩涌到天津之前,回北京攔截。

  分離在即,該是要說些情話的。可沈一拂一開口,字字句句皆是冰冷又殘酷的現實,他甚至沒有給她一個等待的期限,只因他清楚,接下來等著他的是一場又一場硬仗,既是打仗,有輸有贏,又豈能輕易許諾。

  伴著濃重的鼻音,雲知問:“還有嗎?”

  “想問什麼?”

  不是有什麼具體的問題,只是想再多聽聽他的聲音,多一句也好。

  “沒什麼……今晚走?”

  “嗯。”

  “那就趕緊回去準備。”

  她下意識退後,他跟著邁了半步。臂膀的力道反而加大了,另一隻寬厚的手掌輕輕撫在她後腦勺,“我的五妹妹長大了……”他喉嚨發澀,說了句玩笑話,“下回見,但願我還沒老。”

  到底只能用一句看似的調笑,去回答了前頭那個刻意避開的問題。

  只是聲音勾勒的形狀,說不清是樂觀還是悲觀。

  雲知緊緊咬住下嘴唇,淚珠還是不聽話的泛濫成災,浸透了他的衣襟。

  雪意不著濃墨,風撩起了灰色的大衣,將人影離亂在無盡的蒼白裡。

  他當夜就走。

  臨走前,她將王府的地契鑰匙交給他,“我帶走也是無用,留在你那兒,興許能作他用。”

  沈一拂沒推拒。走前同福叔對過口徑,譬如林賦厲他們來了問起祝枝蘭,就說是林瑜浦的私交;也囑咐雲知表面上與祝枝蘭先保持距離,免得她的伯伯們起疑,再生是非。

  饒是祝枝蘭看不慣姓沈的,也非不識利害分寸,從警局出來,他同雲知解釋了一番關於金五爺的情況,也就匆匆離開醫院。

  很快,林家三位伯父都抵達了天津。

  林瑜浦乍然離世,不僅是林家,也震驚了京津,自焚的緣由眾說紛紜,鑒於在此之前他被榮良等人軟禁過,最終的傳聞就不自覺的落到了那處。

  面對祖父的屍體,三位伯父皆悲痛欲絕,縱是福叔仔細說了好幾遍事情經過,雲知還是被伯父們叫去——他們想知道她為什麼會留在京城遇上祖父來到天津。

  所有問話沈一拂事先都預料到了,腹稿早已打過,她說的也不算假話,畢竟為幫林楚仙還鐲子身陷囹圄一事,在北大也是有跡可循的,當她說沈校長帶她脫離險境、再遇到的祖父,伯父們也不疑有他,林賦厲啞然好一會兒,只道回家後會讓楚仙好好道歉,沒再追問下去了。

  之後幾日,從火化遺體到坐火車回上海……再回到蘇州老家,不斷變幻的場景,不斷走動的人影,連時間都給擠壓成了渾沌的形態,匆匆掠過,了去無痕。

  下葬前,大堂兄終於趕回到了蘇州。

  時隔數月,再次見到伯昀,他已剪掉了從前標緻的三七開分頭,好像只是膚色曬黑,卻又好像和記憶中儒雅的兄長不一樣了。

  祖父是在一無休止的雨滴中安葬的,南邊的冬沒有雪,雨下起來,濕冷的空氣偏偏能透到骨頭縫裡。

  弔客像潮水一般涌來,他們悼念著、頌揚著,號啕、啼哭,混合著嗩吶、小班鑼,這一場隆重而體面的喪儀驚動了蘇州的上空,但他們卻不知曉,祖父用自己的命換取了什麼。

  當夜,雲知敲開了伯昀的房門。

  因是深更,他明顯詫異了一下,“累了一天,妹妹還沒歇下?”

  雲知看著已哭得脫相的大堂兄,稍稍牽了一下嘴角,“嗯,有些話想單獨和你說。”

  這位五妹妹對他而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比親妹妹還親近些。伯昀關上屋門,給她斟了一杯淡淡的白茶,雲知將一份用絹布包裹放在桌上,拆開,露出那一疊被焚焦的文件。

  伯昀拾著文件,正襟危坐,“這是……”

  雲知如實道出始末。

  伯昀越聽聽震撼,翻看的指尖顫抖著,看到最後,已淚眼滂沱。

  “我只能看出,原件是有地勢勘探、經緯標注,還有大量的實驗數據……但燒到這個份上,是難以還原的。”

  這個結論,倒和沈一拂說的別無二致。

  雲知不意外。她從另一份布兜中掏出一沓紙,伯昀接過一看,渾身一震:“這是……”

  “這是祖父臥房暗櫃裡的地契,我數過,共八份。”她道。

  當日太平間裡,她問福叔鑰匙,福叔說,祖父臥房的書櫃後有一個暗櫃,是祖母嫁入林家後所打造的。

  早年用來存放嫁妝,不過,林家家大業大,自無開櫃之需。後祖母病故,祖父發現裡頭的金銀所剩無幾,取而代之的是一所女子織錦學坊的地契以及租賃書。所謂租賃,實則是分文不取。誰能想到當丈夫在生意場上廝殺時,家中最傳統的婦人默不作聲的散了自己的底氣,只為讓更多窮困人家姑娘能夠學到一技之長。此事給了祖父極大的震撼,哪怕後來織錦學坊倒了,祖父也明裡暗裡都資助了不少學校等,以祖母的名義。

  “福叔同我說,明面上的那些,皆是由二伯操辦,但不能過明帳的……祖父就都找了別人來經手。”

  伯昀一聽便會意——暗地裡的資助多半與革命軍、或是愛國社團有關,不論是清朝還是民國,一旦查出,必會牽連整個林家。

  “這幾間鋪面的紙契,業主的名字都是死忠於祖父的義士,租金抑或是利潤用來供應那些暗地裡的生意。”雲知說著,將鑰匙放到伯昀跟前,“此中支出,有去無回且極具風險,莫說是大伯三伯,二伯也必不會同意,所以祖父本是想將這些都交予你打理。”

  當日福叔就道:“不瞞五小姐,櫃中的那幾樣生意,最大的一筆,是大少爺的那一筆,也是老爺最重視的一筆。”

  雲知原封不動複述了這段話。

  伯昀不得不承認,他在延長的石油研究,數月來已有突破,而這其中最強有力的支持者是祖父。祖父驟然離世,若無人接手,就此斷供,對研究、科學家、延長甚至是中國石油都是巨大的損失……可若他回到江浙,研究所群龍無首,照樣難以進行。

  他掙扎了好半晌,一時難下定論,須臾,忽爾後知後覺捉住了最後的關鍵詞,“你剛剛說到……「本」?難道祖父他老人家,說過其他的解決之法?”

  “嗯。還有一種方法,大哥照樣回去,做你的科學研究,至於這些生意……”

  她重新拾起桌上的鑰匙,放在手掌心掂了一下,“我來管。”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2 04:36 PM

第八十七章  大年三十

  喪禮結束後,遠親近鄰陸陸續續散去,喪期一過,伯昀亦收好行李箱,小轎車停在林宅外,家人們都擁在門口目送。

  本來都講好了的,誰知大堂兄才邁出門檻,大伯母就哭哭啼啼衝上前抱他,一會兒說就留下,一會兒又說好歹過完年再走,伯昀越是寬慰,大伯母哭的越厲害,到後邊連句囫圇話都不會說了,還是大伯上前將母子二人生生拉開。

  伯昀在延長的事林賦厲因是知情的。林瑜浦的死給他敲響了警鐘,他也託人打探過,延長那邊有北洋軍鎮守,反倒比蘇州這裡安全。

  楚仙和幼歆也被傳染著哭了起來,伯昀上車前的最後一眼,目光在雲知臉上定了一下。

  她的眼眶也有些濕,沉靜著衝他點了一下頭。

  那夜,雲知和她提到「暫管鑰匙」這一提議,起初他是不同意的。她一個學生,學業都未必顧得上來,哪能兼顧如此危險的重任?

  她說:“這些「生意鏈」已形成相對的模式,之後,我也只需要知道這些義士都有誰、經營的是哪些鋪面,至於每個月的進項支出,非有重大的變故,大多時候還是由福叔操持。既不會影響我的課業,也不會危及我的安全的。何況當下,科研社離不開你,大哥總不能讓之前大家的努力都功虧一簣吧?”

  見他猶豫不決,她又說:“這也是祖父的意思。如果到時真有什麼困難,我會尋沈校長幫助的。”

  伯昀並不知沈一拂辭職之事,聽她這樣說,倒安心了不少。

  長房長孫這一走,林家就更顯冷清。

  回到上海,大伯母高血壓的老毛病就犯了,時好時壞病了一個多月,到年前才見好轉。

  臘月十五後,大家小戶要謝年,以香燭供俱,迎神酬謝。滬上各大街小巷,店鋪百貨都布置得花團錦簇,南京路上的禮品店、糖果攤子皆是擁擠,雲知進南京路時,太陽還沒落山,也是那些百年老字號店長龍隊排的正旺的時候。

  她倒不是說被使喚出來跑腿了。只是今日約了何味堂的掌櫃,大過年的學校早就放了假,要出門總要找個由頭。

  這何味堂就是祖父八大暗鋪之一,掌櫃託福叔給雲知傳話,說無論如何也要在年前見上五小姐一面。何掌櫃對這位深受林老看重的林五小姐非常好奇,本來只是想見個面,沒想到小姑娘的年紀比想象中還要小。

  出乎意料的是,這林五小姐頗有眼力,一坐下便問他:“何掌櫃,你們這種點心鋪,一年到頭生意最好的時候大概就是過年了吧,怎麼還有功夫通宵玩撲克?”

  他詫然,還未張口詢問,順著她目光看到自己褲兜邊露出來的撲克一角,遂笑了,“五小姐如何知道我是通宵了?”

  她拿茶蓋撥了撥茶杯,“從門口走到內堂的功夫,您就打了三回哈欠了。”

  何掌櫃笑:“昨夜招呼了幾個貴客,興頭來了,一夜沒闔過眼,讓五小姐見笑。哎,林老爺……”

  既少不得了解些祖父的死因,雲知當然沒有多說,何掌櫃也未多問,閒聊幾句後,他就直入正題:“往年這會兒都是林老派人來看帳,不知林小姐可會瞧帳本?”

  雲知:“……”

  打她回上海,這已經是第三個請她來查帳的人了,之前福叔還說若無大事無需和這些人打交道,看來這大事也包括查帳。

  雲知雖然會看帳,但這些店鋪本就在他們名下,真要在帳本上做手腳,即便她瞧出端倪也沒什麼用,何況這麼多年,大部分帳款都拿來做扶持教育的事,面對著他們,她心中欽佩都來不及,哪還真能一筆一筆算?這便推拒了:“何掌櫃既是祖父的摯友,祖父信得過您,侄女兒又怎麼會信不過呢?倒是何掌櫃資助的學校若是遇到什麼困難,要及時同我說。”

  何掌櫃點了點頭。他看得出五小姐不願久留,畢竟大年二九,小姑娘不想把時間耗在這裡也正常。於是命夥計將店裡的糕點各來幾盒,雲知看到一盒「餑餑鋪」,打開一看,裡頭的一些玫瑰火餅、狗奶子蘸糖、杏仁雞油餅、桃酥等等,都是滿式糕點。

  何掌櫃看她愣在那裡,“喔,這不是我們店裡的糕點,是前兩日我從北京帶回來的,口味偏甜膩,深受旗人喜愛……”

  “是從『正明齋』買的吧?”她問。

  何掌櫃贊她一句好眼力,看她喜愛,又讓人多拿兩盒來,也沒同他客氣,笑吟吟地收了,臨走前忽然想到什麼,問:“何掌櫃剛從北京回來,可是最近北京發生什麼大事了嗎?”

  “五小姐指的是……”

  “也沒什麼,我這不是看報紙,說出任國務總理的梁士詒才一個月就託病辭職了麼……”

  何掌櫃:“這北洋政府不論是內閣還是軍閥派系的變動,一天一個樣,我們這些普通老百姓哪能曉得什麼內情呢。就算有些民間傳聞,傳到我們耳裡,只怕也都是舊聞了。”

  她笑了笑,“也是。”

  來時沒坐車,大過年的黃包車也不太好叫,一路走到望平街市,看路邊有不少老人沿街剪紙寫春聯。其中一個老者殷切招呼著,她本想著林公館的春聯也輪不到她買,走出幾步,又折返回頭,問:“賣紅紙嗎?”

  回到林公館時天色已黑。

  楚仙和幼歆正在客廳裡試鞋,見雲知回來,笑鬧聲稍作一頓,幼歆看她手裡拎著大包小包,“呀”了一聲,“是何味堂的糕點啊?”

  幼歆揀了一塊,一邊吃一邊拉雲知過來:“我們下午逛百貨看到的新款式,一起看看唄,有沒有喜歡的。”

  幼歆腳特小,她挑的鞋子明顯不合雲知的碼數,剩餘四五雙都圍在楚仙腳邊,不過這位三姐姐忙著低頭扣自己的鞋帶,左右腳各一支,沒有讓賢的意思。

  雲知說不用,三伯母抱著小伯湛道:“唉喲,有喜歡的就拿一雙嘛,過幾日還要走訪拜年的,哪有過年不穿新鞋的。”

  雲知懶得接茬,將一干禮盒拿去給榮媽,自己泡了壺溫開水徑直上了樓,關上屋門,樓下客廳傳來談笑聲,好像有提到她,不過聽不清,她也沒興趣聽。

  這也算是她回林公館這一個多月的常態了。

  如果說,從前這家人對她是禮貌式相處,祖父去世後,『禮貌』二字還得多加個雙引號。

  大伯母身體不好,家裡不少事務讓三伯母操持。而這位三伯母本來就是個典型的勢利眼,祖父過世之後,眼瞅著大伯成了家裡當家作主的,對楚仙的討好就更加明顯,連一碗水端平的表面功夫也懶得做。

  楚仙呢,除了在蘇州那會兒被大伯按頭來道過一回歉外,兩人就沒怎麼說過話——哦,倒還是有的,回上海後,楚仙私下找雲知講了一次和,大意是解釋了一下當日是有想救她的,純粹是給沈家大公子給算計了,最關鍵的一點,她希望雲知能牢牢守住秘密,萬不可傳出去讓外邊的人誤解,從而毀了她一輩子清譽。

  雲知本來還沒打算同她清算這筆帳,不怒反笑:“清者自清,既然是誤解,又有什麼毀清譽之說呢?”

  楚仙當下就變了臉色,“你是握著這把柄,非要同我過不去了?雲知我告訴你,現在沒有人再給你撐腰了,你要是真在外邊胡說什麼,也、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的。”

  雲知聽著赤裸裸的威脅,冷笑不語,兩人不歡而散。之後也不曉得這位三姐姐在她爹媽面前哭訴了什麼,肉眼可見的是大伯與大伯母待她的冷淡比往日更甚。

  現在這家還有誰還把她當個親戚看的,估摸著也就剩幼歆一個了。

  不過雲知對林公館本來也沒什麼期待,他們待自己冷淡些,她冷淡回去便是,只當自己是個租客,日子倒也不算難捱。

  真要說難捱的,莫過於與沈一拂的失聯了。

  從天津分開,這兩個月中,別說是電話或收信,就連報紙都尋不著他的痕跡。

  雲知打過很多次電話到南京醫院,得來的消息是蘇醫生已辦理了離職手續;也托祝枝蘭去打探消息,只是不知小七是不願她聯繫上沈一拂,還是真沒消息,總之……音訊全無。

  儘管她自我安慰,他並非寂寂無名之輩,沒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可時日一長,心中有難免想,他若當真無事,豈會連一個平安都不報呢?

  每每為此恍惚不安,她總會想,早知當日就該隨他去北京。而後悔的情緒轉瞬即逝,她只能咬著牙寫作業、背誦、復習、預習……過去任性妄為的妘婛一定想不到,人哭泣的時間都是可以嚴格把控的,她開始學會將情緒挪到必做的事之後,然後,憂與思統統帶入夢中。

  大年三十,團圓飯後,幾個姑娘們收完紅包後,去外邊放爆竹玩兒。這一片區的大小孩子們多在這時玩鞭炮,自己家的放完又會去別家圍觀,耍了一會兒,聽到有人叫她們:“三位千金,大年夜可有什麼安排?”

  說話的人是周疏林,邊上跟著祁安,不過幼歆透過他倆看到後頭的寧適,樂的連連揮手:“寧適哥哥!”

  雲知原是蹲在地上正要點爆竹,聞言抬頭,但看寧適一身暗紅色大衣,蹬著一雙嶄新的皮靴,不疾不徐地走來,“這都什麼年代了,還玩兒這種爆竹?”

  以為他是和幼歆說話,雲知沒搭腔,楚仙說:“今年我們家特殊,我爸說一切從簡。”

  她指的是祖父過世的事。

  寧適的目光本落在雲知身上,看她只抬了那麼一下頭,又低下去,想著是不是自己說錯話。祁安打了兩句暖場的話,說:“寧少不是這個意思,他家裡買了許多舶來的煙花,是專程邀請你們一起過去看呢。”

  幼歆一聽有煙花看,蹦躂著拍著手,“好呀好呀,反正時間還早,放完煙花我們還能打會兒撲克、推會兒牌九呢。”

  楚仙今日一身漂亮裝扮,也願意串門,雲知卻站起身來:“我就不去啦。”

  寧適本就是來約她的,哪料她撂下話就轉身,心裡一急,搶了一步踱到她跟前:“你為什麼不去?”

   雲知愣住。

  “我是覺得……在這裡看,也能看得到。”

  “哪能一樣呢?離得近,效果當然更好。”周疏林上前:“雲知小姐還沒去過寧公館吧?走兩步就到了,過年嘛人越多越熱鬧,去唄!”

  原本是可去可不去,雲知不想掃大家的興,就跟著他們一起。

  周疏林不動聲色拍了一下寧少的肩,快了兩步追上前邊的三人。寧適放慢步伐,目光似有若無地瞄過去……她著一身水紅色的呢大衣,裡頭搭著旗領連身裙,長髮難得披瀉下來,雙耳各夾著珍珠髮卡——貌似是她身上唯一的飾品了,也足以襯得整個人可愛又嬌秀,寧適忍不住看了好幾秒。

  “怎麼了?”她察覺到。

  “沒,我就發現,好像你去了一趟北京,回來之後人變了些。”

  “哪變了?”

  “說不來……”寧少嘴鈍了下,“變高了一點吧。”

  雲知笑笑,“只是因為我今天穿的鞋跟高吧,脫了鞋,估計只能到你肩膀。”

  寧少下意識說:“這樣正好。”

  她沒懂,“正什麼好?”

  “我意思是……女孩子也不必長太高。”寧適飛速的換了個話題,“你們今年有回蘇州嗎?”

  “可能要初三。你有回嗎?”

  “有,我明天就回,應該會待個三四天,到時候再出來一起玩唄……有空吧?”

  他是打算單獨約她,雲知只當是又一次群約,“應該吧。”

  “那到時候聯繫。”

  寧少恨不得這條路再長一些,奈何寧公館近在眼前。門房一開,一行人踏上鵝卵石鋪就的坡道,沿路栽種著的書目掛著琳琅滿目的花燈。

  幼歆:“寧適哥哥,你家這哪是過年?簡直是辦燈會。”

  寧公館確實是財大氣粗。

  法蘭西風格的歐式花園,花木栽植一看就是別具匠心。穿過花圃,水壇邊擺著各色不同包裝的焰火盒、沖天炮,幾個年輕人興興頭頭的圍上去,雲知見到那些下意識頓足。

  火藥捻子一著,男生們立馬小跑著讓女孩子退後,幾個炮眼子噴出火球,像一顆顆子彈衝上天,瞬間將黑洞洞的夜空染成火樹銀花。

  “哇!”幼歆指著那一簇簇天女散花,“上次市政府在鐘樓放的煙花都沒這麼漂亮!”

  周疏林、祁安他們亦是嘖嘖稱奇。

  雲知卻不知為什麼,看著火星子金光四濺,不由自主瑟縮了一下。

  寧適瞧見了,問她:“怎麼了?”

  她佯作被風吹著了,“沒什麼,有點冷。”

  寧適本想喚傭人去拿條毯子,想了一下,自己奔向樓內,從櫃子裡翻出了一條嶄新的羊絨圍巾,再一路跑回院子,前後不到五分鐘,卻不見了雲知人影。

  雲知邁出寧公館門檻,喉頭一陣發緊,根本無暇去看不斷變換的焰火。

  當爆筒流躥上天時,腦海中總是不由自主的回想著祖父自焚而亡的那一幕……甚至林賦約夫婦葬身火海的畫面也同時浮現,簡直像是將一顆心給扔進了油鍋,渾身上下都燙得慌。

  又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竹聲在後方徹響,雲知緊捂住耳朵,出了公館好一段距離,才稍稍緩過勁來。

  額頭滲出細細密密的冷汗,風一吹,激得人一陣寒顫。

  以前也未見怕火,偏偏今夜看著那些火星子就犯怵。

  此時家家戶戶都在燃爆竹,她不想這麼早回林公館。

  近來和鳴都會頻頻出岔子,似乎有人為了在上海灘搶占地盤針對七爺,加上在天津的事,祝枝蘭為避嫌,便就沒法子來找姐姐過年。

  長夜漫漫,一時間居然無處可去。

  雲知不自禁走到那棟荒蕪的小洋樓前。

  腦海裡莫名想起沈一拂說過的話:十點二十分鐘。未必每一天都可以,但只要可以,我會想辦法,讓你接到我的電話。

  雖說後來他囑咐過自己盡量別再去洋樓,按理說是不會打這個電話的。

  但今天的是大年三十……萬一他和她想到一塊兒去了呢?

  她抬錶去看時間,八點一刻,還有兩個小時。

  她不再踟躕,先回林公館將昨天買的紅紙捎上,趁著街道無人,從洋樓後門內溜進去。當然沒開燈,她駕輕就熟的從玄關下拿出手電筒,拉上窗簾,將抽屜裡的三根嶄新的蠟燭翻出來,固定在茶几上,擦火柴盒的時候心裡仍有些犯怵,點著後挪遠一點,客廳瞬間有了光源。

  繼而又去書房裡找了毛筆和墨水下來,等待的時間,她給自己尋了個任務——寫一幅春貼給他。

  只是寫什麼沒想好。

  於是擼起袖子先寫了諸如「歡度佳節、喜迎新春」的橫批,又覺似與此情此景不符,重新裁了一張,落筆曰:四季長安。

  手一頓,是覺得挺好,可一時不知上下聯該怎麼寫。

  那種「福旺財旺吉星到」自己都寫的滑稽,她自娛自樂忙乎了一會兒,感覺到口渴,打著手電筒去廚房燒開水。

  只是推開廚房的門,看到櫥櫃擺設維持在他離開時那日。

  油鹽醬醋整齊的擺在灶台邊,藍色的圍裙掛在水池邊,米缸上放著一罐新買的羊奶粉,還沒來得及拆,是給芙芙、心心、憨憨的,只是不知那三小隻現在給誰養著,三個月不見,應該變化很大了吧。

  雲知倚在門邊,恍惚間看到了三個月前圍著圍裙在這裡忙活的沈校長,會在每個補課的夜晚給她燉一盅木瓜雪蛤。

  水燒開了,她給自己泡了杯羊奶,拿筷子蘸了幾滴蜂蜜輕輕攪合,耳邊好似都能傳來他的“睡前記得牛奶加蜂蜜”的低聲囑咐。

  雲知端著本該是給貓咪的口糧,回到茶几前,抿了兩口放下,重新提筆,一筆一劃寫道:佳期五拂迎曉日,鵲橋彩雲一如昔。

  寫完等乾後,拎了把凳子到門邊貼上,貼完後,兀自站著欣賞了一會兒自己的墨寶。

  想著……要是他見了,定要說她又寫錯字了。

  這時,雲知抬表看了看時間,九點五十。她把凳子搬回客廳裡,又喝了半杯水,清了好幾次嗓子,等在電話機前。

  十點整,十點十分,十點二十分……

  沒等到。

  她窩在沙發裡,眼睛盯著指針,一秒一秒心算著,猜測也許是手錶的誤差。

  十點三十分鐘,十點四十分,十一點整。

  她的心一寸寸涼了下來,有那麼一瞬間甚至想打到軍械司去,好在尚有一絲理智。沈一拂早就說過不能聯繫,這……沒什麼的。

  她一遍遍說服自己,終於不再較勁,收了筆墨回到書房。

  才發現快要十二點了,該回去了,卻又捨不得離開這裡。

  捨不得離開明明沒有他的家。

  不知怎麼,想起了那個匣子,於是開了櫃,將匣子抱在懷中,這才回到林公館去。

  樓下是堂姐伯母們碰麻將的聲音,窗外,是一陣又一陣的鞭炮聲,雲知換好睡衣,抱著匣子半靠在床上,將白銅鎖撥開,打開蓋子,手指拂過金釵尾端微微彎曲的部分,怔了好一會兒神,才放下釵子。

  信都是十三歲的她寫給他的,她是抱著懷舊的心思去拆信的。

  少女時期的五格格不喜在書信上咬文嚼字,所以第一句便是再平常不過的問候:一拂哥哥,開船的第一天感覺如何?船上飲食如何,住的如何?猜你肯定暈船了。記得吃藥,別看書,看書更容易眼暈。不妨多躺躺,想好玩的,實在不行,聞聞這張紙試試?

  隱約有點印象,好像她當時怕他暈船,特意去討教了太醫,聽說薄荷膏能止暈,就在每一張信紙上都抹了些薄荷膏。

  雲知忍俊不禁,正要折回去,忽然發現信紙的背面有一行小小的鋼筆字。

  她的心口倏地一窒。

  但見上頭寫著:第一天有點暈,喝了點地瓜粥,聽五妹妹的話,躺著,在想你。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2 05:02 PM

第八十八章  琇心有妘

  “一拂哥哥,早。今天第二天,人還暈嗎,打算玩什麼?”

  “同艙的寢友打呼,睡不踏實。出船艙看了日出,像極了乾清宮的宮燈,你若見了,定也喜歡。”

  “第三日,早。小七說船上的水手都是茹毛飲血的洋鬼子,不會給你們也吃生肉吧?你胃腸不好,記得老實點。”

  “他們吃的牛排是有點生,我不喜歡,聽你的話,喝粥。”

  “第四日了,照例問早。我猜你在船上一定很悶,不如猜個字謎?答案我寫在下一封裡,但你不可提前偷看。春色隨心入眼來,打個字?”

  ……

  未寄出的回信,是入骨相思道不盡。

  指尖的陳墨仿佛帶著色彩與聲音,雲知怔怔的,從朦朧的淚眼浮出人影,少年坐在她的床對面,溫柔著望來:“我猜,是「婚」字?”

  “笨蛋。”雲知喃喃地道:“是「想」字。”

  可少年不以為意,笑問:“可我,想與你成婚。”

  眼淚落在想上,將字跡暈染開,連帶著心上都泛著層層漣漪。她吸了吸鼻子,再度展了一張,但看上邊寫著:一拂哥哥,給你的信,於我而言,雖才花七日,你只要一天一封的看,會不會也覺得兩個月過得很快?

  但這一次,沒有回信。

  她一連拆了十封,直到最後一封的尾端,見到三行字。

  “五妹妹。昨日驟起風暴,我沒能守諾,一口氣看完所有信。你可相信,當我以為在劫難逃,看著你的字,想象著你寫信的模樣,便不怕了。明日是小年夜,不知你吃了什麼,我想念你家灶糖的味道了。”

  ……

  當年,隔著遙遙的太平洋,少女的信伴著他抵達遙不可及的異鄉,少年以筆墨紓解思念,何曾能想到這陳舊的字句,會在十三年後,落回到少女的手中,陪她度過孤單的大年三十?

  曾經,少女守望春花秋月,少年守望雪霽天明。當他們都以為,這荒腔走板的人生處處歧途,起伏不能由我,殊不知長路漫漫亦是殊途同歸。

  雲知露出了這段時日來第一個發自肺腑的笑意。

  她捧著滿載的情書的匣子入眠。

  夢中,少女站在碼頭,等來了他乘坐著的遊輪歸來,儘管下船的男子已非少年。

  她在夢裡逗趣般的喚了他一聲:“叔叔”,看他微慍的表情,夢外的她笑出了聲。

  這個年過得平淡而平靜。

  南方人過年同北方人也並無太大區別,非要說點不同之處,從前的五格格是等著別人上王府來拜年,而她們卻得跟隨著大人四處拜年。

  從上海拜到了蘇州,從商界拜到了政界,沒兩日,雲知就折騰不動了。

  說起來也挺巧,她稱病貓在林宅那日,寧大少就找上門來,得知楚仙幼歆她們都不在,喜出望外的邀她一起逛街。

  “大過年的,哪有街可逛?”她道。

  “其他說不準,但碧鳳坊、山塘街那邊的小吃街肯定開著。”寧適說:“我媽媽囑咐我要買脆松糖、棗泥拉糕、金絲蜜棗、白糖楊梅還有張祥豐的奶油話梅回去……”

  “好了好了,你別唸叨了,”雲知敗下陣來,“我去還不行麼?”

  坐寧少家的專車,不一會兒先到了葑門橫街。這條老蘇州最愛的老菜市場,自是各類時令蔬果、蘇式美食應有盡有,寧適持著清單一路採購,雲知跟著一路嚐,什麼桂花糖藕、海棠糕、甜酒釀之類,出了這條街兩人肚子都塞了個半飽。

  她本想直接回林宅,寧適非說還有些果脯碧鳳坊才有,又道:“你家管家也瞧見你是和我一起出來的,還能擔心你被拐走不成?”

  雲知想想也是。

  她也不想成日將自己浸在相思之中,吃吃喝喝確實能轉移注意力,多溜溜也無妨。

  “你那天為什麼不看完煙花就走了?”寧適憋了大半路,終於問出口。

  “……我那天晚上穿太少了,覺得冷,就著急回家了。”

  寧適哦了一聲,“以後這種情況你可以和我說,我回房間拿條毯子不是更快。”

  “沒關係的。我也不那麼喜歡看煙花。”

  “可是……你小時候不是很喜歡嗎?”寧適蹙起眉。

  “咳,人總會長大……”橋邊不遠處有人叫賣,她一指,“買串冰糖葫蘆消消食吧。”

  雲知上前揀了一串,問寧適要不要,他搖搖頭。

  這兒賣的糖葫蘆是純山楂的,不像北京賣的內有乾坤,表皮裹的糖衣不夠甜,山楂太酸,口感也遠不如正陽樓那回吃的冰脆。

  尋常人家過年都是和家人其樂融融的在一塊兒,也不知沈一拂此時在做什麼?

  雲知啃了兩顆,頓覺索然無味,剩著一大串也捨不得扔,就這麼把持著。寧適看她不吃,問:“不好吃?”

  “太酸了……”

  “我喜歡酸,要不給我吧。”

  “啊?”

  不等她反應過來,寧少自然而然從她手裡拿去咬了一口,看她一臉微詫,“怎麼了?”

  “……沒。”雲知隱隱覺得哪裡不妥,忖度著,人小少爺不願浪費……時下的小年輕不拘小節,不必小題大做。

  她不知,快走兩步的寧大少臉上悄然露出了蜜糖一般的笑,好巧不巧,橋的另外一頭,有兩兄弟整好將這一幕盡收眼底。

  正是傅家兩兄弟。

  這頭的雲知和寧適也睨見了他們。

  確切地說,寧適看見了傅聞,雲知先瞧到的是傅任。

  她心說:傅公子怎麼會來蘇州?莫非沈一拂也來了……

  未及欣喜,傅聞先奔上前來:“你們怎麼在這兒?”

  寧適:“我們都是蘇州人,不回老家過年哪過?倒是你,怎麼也跑這兒來了?”

  “我在北京過完年來的,我哥要來找人,就來了。”傅聞說到此處,頗感驕傲的將傅任介紹給兩個同學:“這是我哥,東三省保安司令部的少都督。哥,這就是我同你講過,開學儀式上被我揍慘的那個寧適。”

  傅任衝寧適擺了個得意洋洋的顏色。換作平日,寧適少不得要反駁回去,這會兒人有當軍閥的哥哥做靠山,寧大少也不至於不識時務的去逞口舌之快,只得咽了這啞巴虧。

  誰知傅聞不見好就收,又問寧適:“你倆是不是戀愛呢?”

  雲知嚇了一跳,寧適搶聲道:“胡說什麼?”

  “瞧你緊張的。”傅聞一臉被老子識破的冷笑,“小心開學了我就告訴校長……”

  寧適:“校長已經辭職了,誰怕誰?何況校規只說在校期間不能戀愛,校外的事,誰都管不著!”

  “……”這回答的重點難道不會越抹越黑嗎?

  雲知下意識瞄往邊上,傅任雖裝不認識她,臉色卻不太好,她只好先同傅聞道:“之前你還邀我去和鳴都會,我們不也沒有戀愛嗎?”

  實則那次是傅小爺心血來潮追求她,她故意舊事重提,傅聞果然慫了下來,乾笑兩聲同哥哥說:“課後同學聚會而已。”

  “對嘛,我和寧少也是同學聚會。”她說:“這麼巧,不如大家一起?”

  “不用了吧。”

  “好。”

  說好的是傅任,說不用的是傅聞,他難以置信看向哥哥:“哥不是說還要趕時間找人?”

  傅任說:“難得遇到你同學,不請客豈不是顯得我小氣?”

  四人就近挑了家老字號,這類小吃攤的吃食多是要顧客自己買自己拿,傅任念叨了幾道菜,先令傅聞去跑腿,再笑吟吟問雲知他們想吃什麼,雲知也說了兩道,如此一來,寧適也自然而然被支開。

  一見人走遠,她先問:“他來了嗎?”

  “嫂子是希望他來,還是不希望?”

  “啊?”

  “那個小白臉哪有大哥好。”傅任替沈一拂介懷著她與寧適共享一根糖葫蘆的事。

  “……”

  “他這年過得如此……卻還惦記著你,我以為嫂子至少也是一樣的。”

  如此什麼,沒說清,隱隱透著沈一拂處境不佳。雲知自聽出來了傅任的誤會,本要解釋清楚,想了想,卻說:“傅公子說錯了吧?沈校長若是惦記我,怎麼會這麼久不聯繫我?”

  傅任聽這話,以為她默認了和寧適的關係,一急就道:“也得他聯繫的著。他被關了一個月,後來又昏迷了一個月,我在北京都不曾見過他的面。”

  她心裡咯咚一聲:“什麼叫昏迷?你說清楚。”

  周圍吵吵嚷嚷的,傅任壓低聲音:“回頭你可別說我說的。”

  傅任言簡意賅,有些詞省略了,但云知能聽懂。天津分別後,沈一拂回北京善後,但沈一隅被害得成了有根的「太監」,哪能善罷甘休?他認定此事與沈一拂脫不了干係,藉著北洋軍的身份抓了不少人,其中不乏沈一拂的舊友。之後,沈一拂主動認罪,沈邦憤怒之下將他關入北洋軍大牢裡,直到兩周後他心病犯了,才接回家軟禁,卻不讓人將他腳銬解開。

  雲知聽到這裡,交握的雙手不住地抖……在自己家裡還要帶著腳銬,讓家中親人、院中僕從就這麼瞧著,這是何等羞辱?

  沈一拂回京之前,同她說過無法聯繫,應是早有所料?

  “他狀態不佳,慶松不得已辭職,寸步不離的守著他。不過好在大哥行事向來有分寸,之前認罪,也不是沒章法的。”

  畢竟在外頭,傅任未詳說過程,但沈一隅本就是誤吃了自個兒下的藥,縱然沈一拂認罪,待沈邦真派人去詳查後,才知冤枉了二兒子。解禁後,就將沈一拂安排入軍營,給了個與沈一隅平起平坐的軍銜,不料才不到半個月,不知發生了什麼,沈家大兒子竟瘋魔到拿槍射自己的親弟弟,沈二少爺腹部中槍,當場送入醫院,搶救了兩天才救回來,之後一直陷入昏迷。

  雲知聽得心臟幾欲驟停,聲音都跟著顫起來,“那他……現在……”

  “說是兩週前醒的,沈家不許外人探望,我沒看到人。”傅任說:“上週慶松找到我,給了我一包東西,讓我務必親手交到你手裡。”

  他從身上掏出一個巴掌大的皮制手包,遞給她,她怔怔接過,“你……你來蘇州,是要將這個交給我的?”

  “大哥醒來第一個指令,做小弟的不好推拒啊。”傅任半開玩笑說。

  她極力壓住眼睛裡泛起的酸意,將手包緊緊揣在懷裡:“多謝傅公子。”

  “嫂子不必客氣。我本來也是要送弟弟回上海的。”傅任見到她的神色,方知這一對情侶一南一北,著實不易,立馬正襟危坐道:“前頭是我冒犯,嫂子莫放在心上。”

  ……

  這一頓聊,不過就是七八分鐘的時間,很快另外兩人端著菜盤回來,寧適眼尖,察覺到雲知鼻尖和眼角都泛著紅,關切問:“怎麼了?”

  “沒什麼。天氣冷。”

  傅聞也發現氛圍古怪,歪著頭看了眼雲知,又看向自家哥哥:“哥?你是不是把我同學嚇哭了?”

  傅任面無表情給了弟弟一腦門掌摑:“吃你的飯。”

  雲知惦記著看沈一拂給她的手包,沒心思品嘗美食,隨意扒拉幾口,就稱倦了了要回家。

  一入林宅,她迫不及待地回屋,閉了窗、鎖了門,鑽到床帳裡,將黑皮手包從衣兜裡掏出來,緩緩的拉開拉鏈。

  手包不大,卻比想象的能裝。一隻紙鶴、一個包的似模似樣的方形小禮盒以及一個拿皮筋綁著的小簿冊,上頭用中英文寫著:中國銀行上海儲蓄部。

  她將手心的汗擦了兩回,小心翼翼展開紙鶴,看到第一句,眼眸已起了水霧。

  五妹妹:

  我在北京一切安好,勿憂。

  王府已託人出租,月租約六百銀元,每月底匯款,本是你的資產,任意支配,可作零花。

  無法陪你過年,見諒。新年禮物是三個月前訂做的,想說的在其中,盼你喜歡。

  一拂

  只寥寥數筆,字跡微微透著虛浮,可見提筆時使不上勁。

  雲知甚至能想象得到,他硬撐著要從病床上爬起來,在慶松罵罵咧咧聲中認認真真、一筆一劃寫字的模樣。

  她緊抿著唇,抬袖摁掉眼淚,去拆那個金紋紅紙裹住的小禮盒。

  是個紅珊瑚盒,打開盒蓋,綿軟的錦布中躺著一串金項鏈。

  那墜子乍一看像一把鑰匙,只是上半段像心鎖,鏤空的香囊設計,玲瓏的葡萄花雀鳥紋樣。

  她輕撫匙柄上的水波紋,細細端看,一個『琇』字藏於紋路中,翻轉一面,卻無它字。

  開香囊的那瞬間掉出了一顆紅豆樣式的紅寶石,透著縷縷清芬,豆尾以鏈條相繫,鎖芯祥雲紋中刻著一個『妘』。

  不知怎麼的,她想起一句詩來。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2 05:21 PM

第八十九章  撥雲睹日

  依傅任所言,這段日子沈一拂連人身自由都受限,項鏈多半是他托慶松去訂做的。

  不過,這『琇心有妘』的刻字,以及這顆紅豆可藏可露的設計,倒像沈一拂的手筆。

  雲知將紅豆放回囊中扣好,戴上項鏈,藏到衣領內,項墜整好落在胸口處。

  也許,對別的女孩子而言,首飾是用來點綴自己,於她而言,這是他千里迢迢送來的相思意,需得放在離心臟最近的地方。

  平復了好一會兒,她才去解小簿冊,裡頭夾著一張銀行職員的名片以及一張兩千元的匯票,是要她回上海去銀行找此人開個人帳戶,之後王府的租金就按月入帳。

  接掌祖父生意後,她對金錢有更深的認知。

  一間糕點鋪的總帳房月薪十元,滬澄一年的學費則是四十大洋……當初在上海打兩份工的沈校長月薪也不過三十,卻要每月掏六百元給她零花,他對零花這個詞是有什麼誤解?

  大抵還是怕她受欺負,才給她足足的傍身錢。雲知本打算推拒,想起福叔說有兩家綢緞鋪生意大不如前,恐怕要縮減部分資助,更別提伯昀那邊的研究所還缺著錢呢……

  她有了主意,便去找福叔商議,福叔親眼見過這位沈少爺是如何待自家小姐的,聽聞他要追加投資,自是大喜過望。

  小小的項鏈,像無形中蘊著什麼能量,注入她的主心骨中,此前頹喪一掃而空。

  回到上海後,她著手去辦此事,先是去銀行開戶、再分別見過幾家店鋪的掌櫃,仔細了解商鋪運營以及資金鏈走向等等。

  五小姐不出面則已,一出手就是大手筆。幾位掌櫃接觸下來更發覺她為人低調,處事務實,渾然沒有那些千金貴女的浮華嬌奢,更難得的是不限於框框條條,又頗有決斷。

  到底還只是一個虛歲十七的女孩,掌櫃們知她在林家寄人籬下,做的事還得瞞著林家所有長輩,難免心疼五小姐,愈發將她當成自家閨女般寵著。

  如此一來二往,三來四去,於雲知而言,這些義士叔叔伯伯,是比她親伯父都要親了。

  日子且就這麼倏忽而過。

  她本就是從鬼門關回來的人,經歷北京這一遭,再回到上海重歸平靜的校園生活,自是無比珍惜。自打在北大見識過多種多樣的人,被他們追求知識的熱忱所感,學習二字於她而言,再也不是純粹的追趕成績,亦非強行求一個答案,過程與知識本身更能勾起她的學習欲——她也開始會為了一道題廢寢忘食、為一個理論和同學爭鋒相對、也會為快人一步的推論而雀躍……就像當初伯昀他們那樣。

  有時雲知也會想,當初沈一拂毅然決然的拋下少帥的身份,穿上長衫步入校園,追根究底還是被知識的渴求心、探索欲所牽引的吧?

  伯昀說過,沈一拂在他的專業領域是國內首屈一指,絲毫不遜色於他們石油實驗室;駱川也曾言,十七歲的沈一拂因為對物理的見解極為獨到,才會被朱佑寧纏著留在武昌的。他一直都是別人口中的天,只是她過去看不懂他辦公桌上的資料……

  當然,這不代表上了一年學就能看懂,起碼有了解的興趣。除了洋樓裡留下的一些隨筆、論文外,也翻出他在科學刊物中發表過的幾篇文章,稍稍了解過電磁學和射線物理的皮毛後,雲知後知後覺地對沈一拂生出了一絲……嗯,僅僅是一絲的崇拜之情。

  有回課間,她聽到幼歆她們幾個聊每個老師的上課風格,忍不住問:“所以……沈先生上課時的風格到底是什麼樣的?”

  幼歆有些驚訝,“上學期他還是校長的時候開過好幾次公開課,你一堂都沒聽過?”

  “……”那時候盡顧著躲他來著,怎麼可能會去聽他的課嘛?

  許音時說:“沈校長平日清冷,課講得還是有趣的,我記得那個「有一天逼不得已要跳車到底該往前還是往後」那課,白先生在後邊聽得吹鬍子瞪眼的……”

  幼歆笑說:“對對,那一堂不是有個學生開玩笑問他,校長,學物理能娶到顏如玉嗎?”

  雲知問:“他怎麼答的?”

  “他說,「等我娶到了告訴你」。”

  ……

  雲知莫名地為自己從來沒有聽過他一堂課而懊喪。

  如今別說聽課了,想打聽他的消息都難。

  唯一的途徑,只有報攤了。

  初時一無所獲,近來倒偶能捕捉到一些他的身影。

  譬如三月初大規模的討薪運動,最終出面調和並提議政府以庚子賠款挪於教育,平息風波的負責人中,就有他的名字。

  那時他的軍銜還是少將,不知後來發生了什麼,短短一個月內,再次在報紙上看到「沈琇」,後邊就已跟上了中將二字。

  這根本不能讓她有一絲欣悅,因為當月,奉系總司令張作霖率十二萬奉軍對直系發起攻擊。

  換而言之,北方打仗了。

  雲知從未見過真正的戰場,但她總知刀劍無眼,不論是一個小卒、抑或是高高在上的將軍,在硝煙彌漫中都一樣,隨時可能會被一顆子彈取走性命。

  她不知沈一拂有沒有親自上陣,若是上了陣,會不會遇到傅任?他們曾是志同道合的戰友,如今所站的陣營敵對,真的在戰場上遇見了,又待如何?

  北方內戰的消息鋪天蓋地,南京政府討伐之聲日重,隱隱然有北上之平亂趨勢。

  中國人竟打中國人,這成了校裡校外最大的論題,滬澄裡有聲音去批判沈校長棄文從武,回北洋軍閥引發內戰之舉……

  那段時日,雲知甚至沒睡過幾天好覺,她每日上學第一件事就去報攤買報紙,將與直奉戰役有關的新聞都看過一遍。只求……不要在遇難將領的名單裡看到他。

  所幸,這場戰爭沒有持續幾天,到了五月五日,張作霖就退兵至天津,之後下令退卻,率殘部出關。

  而雲知,在月底收到了一封信。

  信不是寄到家裡的,是放學後她被白先生叫去了教務處,白先生給她的。

  她握著空白的牛皮信封:“誰寄來的?也沒郵戳,真是給我的?”

  他拾起桌上更大的信封,那上頭倒寫了收件人白先生的名。他笑道:“這是信中信,寄信那人叮囑我要把信交給你……且不許偷看,呵,把我老白看成什麼人了?林同學,你可得檢查清楚,你這信完好無損,旁人可沒動過吧?”

  她的心怦然一陣急跳,顧不上掩飾,匆匆踱出辦公室,一邊走,一邊將封口撕開。

  展開信紙,熟悉的字跡力透紙背:

  按時吃飯,不要生病。等我回家。

  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只有他的字,以及這句遲到的許諾。

  雲知將最後四個字反覆看了十幾遍,恨不得拓印在眼睛裡,她趕忙折返回辦公室問白先生:“先生,您有給……他回信嗎?如果有,能否幫我捎一封?”

  沈一拂以這樣的方式來給她報平安,至少說明白先生這條途徑是可行的。

  她不確定沈一拂是如何同白先生解釋他們的關係的,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圓,卻見白先生推了一下眼鏡,看破不說破道:“儘快,我明天就去郵局了。”

  “我、我這就寫,先生請稍等。”

  白先生看她激動的手足無措,嘖一聲:“桌上就有紙,膠水也有,信得封好。”

      ***

  六月中旬。北京陸軍部南樓。

  江隨攜著電報穿過廊道,在一間會客廳門前輕叩兩下,推開門。

  廳內,橡木沙發上坐著兩個英國使館的人,正語速飛快地說著洋文。這兒原擺著天鵝絨面的法式沙發,來過幾回大爺坐姿的客人後,沈少帥就命人換成了背板端直的中式沙發椅。

  前段時日二少爺被授中將軍銜,但營中的人仍稱他少帥,半是習慣,半是認其繼承之權。

  此時沈一拂翹著腿,單手撐在官帽椅的扶手上,同樣的坐姿大少爺坐,那是威儀不肅、吊兒郎當,可換成二少爺,竟成了從容不迫的儒將氣度。

  是因為做過教師的緣故嗎?

  沈一拂聽過旁邊翻譯官的複述,片刻,用中文說:“除了簽訂正式的停戰和約,我們拒絕任何其他形式的偽議和。”

  翻譯官如實複述。

  江隨不知沈一拂明明精通洋文還要請翻譯,他雖聽不懂英文,但鑒貌辨色,這兩個英國人顯然落於下風。

  見少帥遞來一個眼風,江隨上前,將手中幾份電報及信箋遞上前,附耳幾句。沈一拂略微頷首,請兩位使臣把話帶回使館,隨即起身,待送走客人,闊步離開會客間。

  數名軍官看到沈中將,紛紛立定行禮。

  江隨想,這麼多年沈一隅費盡苦心在陸軍部試圖站穩腳跟,二少爺一來,短短數月就收穫了大少爺從未有過的禮遇,無怪大少爺被逼的歇斯底裡,行徑愈發出格。

  回到辦公室,沈一拂脫掉戎裝外套,坐回辦公桌前,但聽江隨道:“李烈鈞已退出江西境內,皖軍也已撤離,一旦我方與直系議和成功,南方軍此次北伐就徹底已失敗告終了。”

  他說完這句,頗有些緊張瞧著沈一拂。二少爺曾是同盟會的成員,即使立場不同,只怕私心裡也始終將孫文的南方政府視為正統,未必樂於見到南方軍失利。

  沈一拂翻看了幾份電報,平靜道:“沈一隅那邊有什麼動靜?”

  “南方軍主將意欲回師靖亂,老爺給了大少爺的指令中,有刺殺立功的打算。”

  江隨是沈邦派到沈一拂身邊的眼線,早在三個月前就已被策反,他助沈一拂上演了一回苦肉計,使沈一隅犯了同室操戈的大忌,如今大少爺雖離開陸軍部,身為沈家長子,沈邦手頭上秘密刺殺的組織,依舊由大少爺把持。

  “想辦法把這個消息遞到廣東。”沈一拂抬眸看了他一眼,“越快越好。”

  江隨點了一下頭,他既決定效忠沈少帥,以後類似的指令只會更多。

  沈一拂低下頭擎著信箋,察覺到他原地不動,眉梢一挑:“還有事?”

  “蘇醫生來過電話,提醒二少爺到點吃藥了。”江隨輕咳了一聲,“他囑咐我……務必看著二少爺吃。”

  沈一拂的筆端在桌面上輕輕叩了兩下,看得出他略微煩躁,“倒杯溫水。”

  熱水剛燒開,有些燙,江隨拿兩個杯子兌來兌去,總算兌到適宜的溫度,端到桌前。見沈一拂證低頭看信,嘴角不自禁朝上勾起,約莫是因有了笑意,前一刻還冷冽的眸色瞬間變得清潤起來。

  好像上回看到二少爺這樣笑,還是他陪那位林家小姐在正陽樓吃烤肉時。

  想必這信,是那林小姐寄來的吧。

  也不知寫了什麼,把少帥高興成這樣。

  察覺到江副官盯著自己,沈一拂蓋上信,手一揮,終於趕人了。

  待江隨離去,沈一拂服下藥丸,背著手走到窗台邊,看墨灰的天,幾點疏星從烏雲中鑽了出來,偌大的北京城像是盹著了,他從來偏好安靜,此時卻想念處處霓虹的上海了。

  前方鐘樓傳來悠遠綿長的聲響,桌上的信被風掀開,寫著兩行字:我也在前行。

  這條通向你的路,哪怕長滿世間最尖銳的刺,只要想著我們重逢那天的模樣,我就能赤腳踩過。

  盛夏匆匆而來,又匆匆而過,眨眼就到了十月。

  北京戰火方靖,上海亦未見得安寧,單是林公館就發生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關於林楚仙的,她考取了大南大學,入學後第一個月,就交了個外交官男朋友。

  “聽說這汪雋,他爺爺之前做過李鴻章的幕僚,參加過中法談判、馬關談判,就是那個汪庭什麼來著,算了不重要……這個汪公子本來是在香港立法局做譯員的,前段時間他爸爸不是被任命為南京政府的外交次長嘛,所以就被調派回來了,為的就是把兒子也拉入廟堂。”花園中,幼歆說到口渴,從藤椅邊的圓桌上拿起一杯橙汁,咕嘟咕嘟吸了幾口,“你曉得楚仙是怎麼和他在一起的嗎?”

  雲知本來坐在鞦韆上看書,突被幼歆科普了一堆關於楚仙的冷知識,不得不配合著問:“三姐不是說,汪公子陪弟弟去報道,就很有緣的遇見了?”

  幼歆“噢喲”了一聲,神秘兮兮扭過身來,“我同你講,根本就不是楚仙說的那樣……是她早料到汪雋那天會帶弟弟去報道,才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去守株待兔。”

  “這麼說,她知道汪雋?”

  “可不?她之前陪大伯母去教堂,遠遠看到汪家一家被眾星捧月的圍著,於是差人去打探了一圈,聽說是官宦世家的子弟,長得又俊,這才起了心思。”

  “這你也知道?”

  “我媽從大伯母那套來的話唄。”

  看來上周楚仙把那金光閃閃的男友帶回家中,果然刺激到了三伯母。

  幼歆看她重新拾起書本,“你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

  “要是反應?”雲知一邊翻書一邊道:“那汪公子整場飯下來三句不離楚仙,一看就真心喜歡,說不定日後知道是楚仙早有預謀,心裡還偷著樂呢。”

  幼歆若有所思撇撇嘴,“也是奇了怪了,三姐明明那麼痴迷沈校長,我還以為她會去考北大呢……”

  “聽了一場課的喜歡,本來就不牢固吧。”

  “這不是一場課的問題,三姐這人,樣樣追求最好,從吃穿到成績,但凡她能夠得著的,勢必要搶個頭籌,更別說是男人了。沈校長嘛,不論長相、學識、出身還是畫本傳奇似的經歷,哪樣不是出類拔萃?這樣的天之驕子,在她心裡就像是稀有品種,按常理,她不該輕易放棄才對。”

  雲知心道:莫非是當時楚仙在北大時被沈一拂訓到痛哭流涕,就放棄了?

  幼歆看她笑而不語的,“欸,我發現楚仙談戀愛,你好像還蠻高興的?”

  “自家姐妹,正常祝福唄。”總比自家的男人被煩人的堂姐惦記來得好。

  幼歆一副「你少來」的神情,想了想,神色又黯下去,“不過也是……人吶,只要成了贏家,光彩與不光彩都能成為談資。”

  雲知不大贊成這句,她指尖點著書頁,“每個人都像一本書,你永遠也不會知道當下這一頁,會不會是日後的鋪墊。談資不談資,是給外人瞧的。”

  一陣風拂過來,將鬢邊的碎發撩起,幼歆看著她的側顏,微微怔忡。

  與三姐的一眼驚艷不同,五妹妹褪去了嬰兒肥,愈發突顯出優越的骨相,有時坐離她越近,越能感受到她身上散發著那種奇異又令人不安的美。

  男生最喜歡的女孩子容貌,不礙乎如此吧。

  四姐姐垂下了眼,壓低聲音問:“那依你看,我應不應該對寧適哥哥再主動一些?”

  這便是第二件事了。

  祖父過世後,林家不少人情生意就斷了,之前所謂的盟友也開始攙行奪市,加上更多外國資本湧進上海,和青幫、軍警聯手開大型娛樂一體的場所,如三伯開的小百貨公司根本沒有競爭力,趕上前段時間的罷工潮,若非大伯請寧會長出面,只怕百貨公司要面臨的虧損更是不可估量。

  如今勉強維繫,三伯聽說寧氏集團近來有打造商業街的計劃,想著索性把公司讓寧家並購了去,林家做第二股東,也比倒閉了好。

  寧會長那邊對這事態度曖昧,似乎並不看好百貨的前景,後來又仿佛是礙著老鄉交情點頭了,可開出的條件又實在不太好——具體是如何不好雲知也不太清楚,總之就是價格低、能留在手裡的股份更少。

  三伯一家整日為此愁眉不展,幼歆倒是心大,照樣吃喝玩樂的,上週楚仙帶汪公子回家,三伯母心裡不平衡,就把幼歆揪到房裡訓話,說著說著起了曲線救國的念頭——倘若寧林兩家成了親家,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幼歆本來就心儀寧適,被父母一煽風點火,就真的動了這個念頭。

  女兒家的小心思,本該自己藏著,可……也許是在學校時,能隱隱感覺到寧適待五妹的與眾不同,幼歆索性反其道而行,將自己對寧適的感情剖給雲知聽了。

  所謂先來後到,妹妹總不至於奪姐姐所好。

  雲知不知四姐姐肚裡的這些彎彎腸子,只覺得自三姐上了大學,幼歆確實待她親近不少,人來談心,總不能敷衍了事。

  “主動找寧少玩兒當然行,我個人覺得沒必要現在就捅破那層窗戶紙。”

  “怎麼說?”

  “那樣就顯得心思不純了呀……你明明喜歡他那麼多年了,到頭來家裡有事才表白,誰曉得寧適會怎麼想?”雲知說:“萬一適得其反了呢?”

  幼歆把話聽進去了,又試探問:“可這麼多年,我們都是一起玩兒的,就是再多打幾場球、多看幾場電影,又能怎樣……哎,五妹,你覺得他到底喜不喜歡我啊?”

  太難答了也。雲知只能似是而非的說一句“不太清楚”將話題揭過。

  男女之情,當事人都弄不明白,旁人如何指手畫腳呢?

  林公館的家事,她是不敢過多摻和了,倒是寧氏財團要打造商業鏈,對祖父在上海的那兩家鋪子也產生了影響……寧氏為了低價並購,疑似托了鴻龍幫的人去滋擾生意,雲知尋了祝枝蘭的人幫助,一週過去,不知問題有沒有得到解決。

  她晚上約了何掌櫃,需提早出門,寬慰幼歆幾句,先回房去了。

  就在她抵達南京路,邁入何味堂時,忽然聽到身後有人拍她肩:“雲知!”

  一轉頭,她顯然愕然了一下,寧適不由好笑:“你是見鬼了嗎?眼睛瞪這麼大。”

  “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你也是來買點心的?”

  好巧不巧,何掌櫃從後邊會客室走出來,身畔居然還跟著寧會長。

  何掌櫃和雲知心照不宣的假作不識,但寧會長看到雲知和自家兒子站在一塊兒,卻上前來:“咦,林五丫頭,好巧。”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2 05:35 PM

第九十章  烏龍飯局

  一點都不巧。

  雲知暗自腹誹,面上露出了個乖巧的笑意:“寧伯伯好。”

  “伯伯和何掌櫃是朋友,喜歡吃什麼,儘管挑。”

  寧會長笑了笑,同何掌櫃步向門外,寧適雙手插著褲兜,掃了一眼貨架上的糕點問:“你很喜歡吃這家的點心嗎?這麼大老遠跑來。”

  “晚上功課做的遲,肚子餓了就喜歡塞點吃的,這家不那麼甜。”雲知心不在焉答著,餘光瞄向門邊——這寧會長為了低價並購,明明背地裡搞了那麼多小動作,面上還能和和氣氣的來洽談生意,真不愧是混跡生意場的人。

  “你總熬夜?”寧適看了一眼她殊無氣色的臉,略略皺眉,“又不是畢不了業,不至於吧。”

  雲知拿著裝點心的托盤,半開玩笑說:“我基礎不紮實,腦子也不是很好使,要是不加把勁,還真未必畢業的了。”

  “要真擔心這個,大不了到時我讓我爸爸出面就是了。”

  她挑了些蝴蝶酥、黃金寶,去櫃檯秤斤,“我就挨了寧少一球,不至於訛到畢業。”

  雲知今天出門只帶了一點搭車的零錢,從口袋掏出錢來,一枚一枚的擺在檯面上,寧適看著不是滋味,心想:她祖父過世之後,連零花錢都寥寥無幾,也難怪她拼命唸書了……

  他上前搶著結帳:“我爸都說他請客了……還有,反正順路,一塊兒坐我家的車吧。”

  雲知愣了愣。

  寧會長還等在門外,她不願磨磨蹭蹭惹來不必要的懷疑,何掌櫃這裡只能另找他日了。

  “……好呀。”

  轎車內,後座讓兩個孩子坐,寧會長坐副駕駛,閒聊著問:“聽寧適說你成績進步很大,月考進年級前二十了?”

  她詫異看了寧適一眼,寧適咳了一聲,“爸,好端端說這幹嘛。”

  “爸爸作為校董,不能誇誇好學生?”寧會長說,“五丫頭,要是有什麼好的學習經驗,不妨和寧適一起交流,他不收心,一學年下來不進則退……”

  雲知:“我就是之前太糟,顯得進步大。”

  這種標準答法,一般長輩聽完就過去了,沒想到寧會長又往下聊:“真是謙虛的好孩子。我聽說你之前去北大參加新文學賽還是校長欽定的,是怎麼破例的呢?”

  為何提起這一茬了?

  她揀了個保守的說法,“興許……是我那篇文章寫的還行。”

  “普通的好文章,哪能入得了沈校長的眼?定是五丫頭還有什麼獨到之處,才如此備受青睞。”

  寧會長說這句話時,目光藉著倒車鏡朝後瞄了一眼,她沒察覺到,只是神色微微有些侷促,“寧會長說笑了……”

  一時沒想好怎麼接茬。

  寧適看氣氛不對,以為是爸爸提到破例的事令她不悅了,忙說:“沈先生現在已經不是我們學校的校長了。再說,雲知文章寫得好是公認的,白先生也誇過好幾回。”

  司機忍不住插嘴道:“看來五小姐的確很不同呢,連少爺都讚不絕口呢。”

  前排兩個大人就著氣氛笑了起來,寧適摸著耳垂瞥向雲知,她低著頭,沒吭聲。

  好在這話題沒再繼續。

  到了林公館,寧適看她匆匆道別下車,跟著追到大門口:“雲知。”

  她回頭,他把何味堂的盒子遞過去,“你點心都忘拿了。”

  “謝謝。”

  “那個……我爸這人就是這樣,之前楚仙幼歆她們坐車上,他也老問東問西的,沒其他意思,你別介意啊。”

  “這有什麼好介意的,你快回去吧,很遲了。”

  一直回到屋裡,雲知仍有些惴惴不安。

  北京培訓都是一年前的事了,這寧會長作甚麼突然提起……是她太敏感了麼?總覺得那句「入得了沈校長的眼」像是有話外音似的。

  以及寧適對她的態度……

  雲知著實頭疼地揉了揉眉頭。

  她希望是自己多心了。

  為避免再發生偶遇熟人的狀況,次日,她先去鸞鳳園,再令小七把何掌櫃請來。

  何掌櫃將寧會長昨夜的來意大致說了一遍,簡而言之,寧會長表示商業街的項目啟動在即,他至提出了比之前更高的並購價格。

  她卻詫異了:“那條街上不是還有很多老字號商鋪嗎?”

  何掌櫃:“我們那條街上大部分的商鋪都是租戶,像何味堂這樣的自屋自營戶,也有十五六家,據我所知,有些因鴻龍幫頻頻滋擾,生意受了影響……好在五小姐請到七爺幫助,寧氏這才鬆了口。”

  祝枝蘭坐在雲知旁側,一臉不愧有我的淡笑著。

  雲知:“現在不單是賣不賣的問題,重點在於他們想要入股何味堂,對吧?”

  何掌櫃點頭。

  這就難辦了。

  若同意入股,寧氏財團身為股東,就有權查看賬目,到時,暗中資助研究所、社團的事,不就暴露了麼?

  祝枝蘭收到雲知眼中疑問,開口道:“平心而論,入股百分之十,寧氏給你們的價格確實不低了,再撕扯,能談價的程度也有限。自然,我這邊的人去何味堂擋一擋煞是沒什麼問題,只是倘若到時事情鬧大了,那些人是不會和你們講什麼江湖規矩的。”

  她連忙看向何掌櫃,“要不,您先閉店躲一陣……”

  何掌櫃搖頭,“何味堂羅只是一家普通的點心店,閉店倒也無妨,可……”

  雲知曉得他的意思。何味堂是祖父這幾家生意裡最賺錢的一家,也是支撐伯昀研究所最有力的後盾,貿然閉店,損失不可估量……

  她斟酌道:“入股是絕對不行的,若寧會長堅持,何掌櫃不如考慮搬遷店面?”

  “如此一來,生意必然大打折扣。”

  “虧損日後慢慢再賺回來,我們情況特殊,有些麻煩,還是能避則避。”

  雲知下了決斷,何掌櫃亦想不出更好的法子,當即著手去辦。

  待人走遠,祝枝蘭調侃說:“姐,要不是出了岔子,我都不知道我姐這麼有能耐,不聲不響的做了幕後金主呀?”

  雲知“嘁”了一聲,將手中茶盞一飲而盡,“我半點兒同你說笑的心思都沒有。”頓了頓,不甘心問:“你老實告訴我,是否僵持下去,何掌櫃會有生命危險?”

  “十之八九。”

  “寧適他爹瞧著還蠻正派,又辦學、又是商會會長,至於……”

  祝枝蘭見怪不怪“嘖”一聲,“這軍閥青幫、洋人鬼子滿地亂跑的十里洋場,混到商會會長的位置,你以為人家憑的什麼?一派正氣?”

  雲知聞言,第一反應卻是,“你挺有經驗的嘛?這是五十步笑百步?”

  “姐。”小七假作撒嬌狀蹭了蹭她的肩,“我都聽你了你的話,天津的那些生意也逐步放手了,便是金盆洗手,也沒有一腳將自個兒盆裡的水踹翻的道理不是?”

  雲知努努嘴,算被逗笑。

  自打林瑜浦於車站離奇自焚,祝枝蘭擔心姐姐再受牽連,幾番為她在天津奔走,試圖順藤摸瓜找出幕後主使,那金五爺的人馬百般阻撓,兩邊樑子也就越結越深。

  有回他去滬澄接姐姐下課,路上遭了暗算,給人從身後劈了一斧頭,命懸一線之際,七爺到姐姐驚慌失措奔來,卻連對她喊一聲“別過來”的聲音都發不出。

  之後,從床榻邊醒來,看她雙眼腫得像一條金魚,才真真正正生出了退隱江湖的念頭。

  只是,一入江湖深似海,想徹底脫離漕幫,談何容易?

  祝枝蘭將其中艱險藏實了,不動聲色地把話鋒一轉,“姐,我現在不擔心別的,就怕哪天那些何掌櫃、周掌櫃,或是林家那管家將你供出來了……”

  “不會。”雲知斬釘截鐵道:“他們都是忠義之士,要背叛早就背叛了,而且……”

  “行行行,就算他們不會,但萬一他們被拖下水,拖累你了呢?”祝枝蘭道:“你的那些店契、賬簿、合約之類的東西都收在哪兒?”

  “……藏在床墊下,極隱秘的位置。”

  “要是你家傭人哪天看太陽大好,將床墊拿出去曬呢?”祝枝蘭認真道:“姐,聽我的,你把東西寄存在我這兒,這段時間跑銀行也好,跑店鋪也罷,你要是信不過別人,我親自幫你辦,但是,到寧氏集團收購完成前,你最好別出面。”

  “為什麼是在收購前?你覺得哪裡不對?”

  “我說不上來……總覺得寧氏這回有些反常。”

  “哪裡不對?”她追問。

  “林家百貨公司賣他六成的股份都不願意,卻肯給何掌櫃讓那麼大的利……”

  “你剛不還說那是因為忌憚你嗎?”

  “所以是沒有依據的懷疑。總之留個心眼,總是沒錯。”

  小七混跡黑白兩道,她自是信他的直覺,“我會小心的。”

  祝枝蘭看她滿臉嚴肅,一把攬過她的肩,“你也別太緊張,萬事有我,小七永遠是姐姐堅強的後盾。”

  雲知心生感動,“我……還以為,你知道這件事後,會攔著我呢。”

  “我也得攔得住才攔。再說了……”

  小七欲言又止。

  他想說:當初,若非我去北京將你倆拆開,也許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不會好端端吃著飯,因為一道炙羊肉眼睛浮起氤氳,不會被外頭報童一句吆喝急得一陣激靈,更不會在小憩時也喃喃唸叨那個人的名字。

  “再說什麼?”

  祝枝蘭將她髮頂揉成雞窩頭,笑說:“誰讓你是我姐呢?”

  她伸手揉回去,姐弟笑作一團,一時肅然的氣氛都揉散了。

  要物寄存在祝枝蘭那裡,她暫時得以安心。

  只是,那夜寧會長在車上的問話,仍令她隱隱介懷,且過了週末,寧適對她態度上的轉變,更令她不自在。

  譬如連續好幾天給她送何味堂的點心——雖說也給幼歆捎了一份,但蝴蝶酥和黃金寶擺明是那晚上她挑過的;還在她抽屜裡塞中英雙譯的小說,嘴上說是看過的舊書,出版時間明晃晃的標在那兒,當她瞎麼。

  頭幾日,以為避著他他能懂,可寧大少也不知哪根筋搭錯,提早上課也能在路上碰見、推遲半小時放學還是能在校門口偶遇……

  一週後,雲知決定快刀斬亂麻,當面把話說清楚。

  誰知一回家,就見幼歆一蹦一跳傳來喜訊:“五妹妹,寧適哥哥答應和我訂婚了!”

  雲知傻眼,“真的?”

  “千真萬確。”幼歆開心的手舞足蹈,“上週我媽和他媽媽打橋牌,我媽不知怎麼聊的,就說起楚仙交男朋友的事,然後提到我們,說起「老大不小、兩家關係好」之類的吧,沒想到寧適他媽媽就接著說……”

  “說什麼?”

  “說寧適哥哥很喜歡我。找外邊的還不如找知根知底的……說的一時興起,就約好回頭問寧適哥哥的意思。”幼歆拍著紅撲撲的臉蛋,嘴角禁不住咧著,“本來我媽擔心人只是隨口說說,怕我空歡喜就沒同我講,沒曾想,今天中午寧太太主動來我們家,和我媽媽約了後日的飯局,說兩家一塊兒聚聚,聊聊訂婚的事。”

  雲知心道:莫非寧適純粹是討好未來的妻妹?此前是自己會錯意了?

  “五妹妹,你說我是不是在做夢呀……”

  雲知笑著捏了捏她的臉蛋,看她疼的嗷一聲叫,又問:“那你有沒有問過寧適啊?”

  “吃飯時說就好了嘛。”幼歆羞澀著,“我這會兒眼巴巴跑去寧公館,成什麼樣子。”

  晚飯時,三伯母又將中午的事繪聲繪色地講過一回,聽著有頭有臉,不像有假,雲知心裡的石頭這才穩穩落下,為四姐姐高興的同時也為自己保住一命暗自竊喜。

  飯局如約而至。

  地點定在浦江飯店,頂樓的獨立包廂開著巨大的玻璃窗,瞧得見黃浦江的夜景。

  本是喜事一樁,恰逢週末,二伯同二伯母也趕來上海參加。

  幼歆燙了波浪尾的頭髮,一身櫻桃色的連衣紗裙襯得她嬌俏明媚,難得林楚仙沒同妹妹搶風頭,只化淡妝,雲知更是連妝也沒化,梳著與往日一般無異的馬尾辮,茶青色的襯衫裙,乍一看同校裙都無甚差別。

  寧家亦拖家帶口,寧家的大哥以及出嫁的長姐皆來參席,寧適穿著一件雙排扣的駝色西裝,正兒八經的打著領帶,看得出慎重,林家一席人進廂房時,跟隨父親上門相迎,斯斯文文的臉龐上透著些許紅暈。

  兩家本就熟稔,大伯和寧會長各自謙讓了一會兒主座,待入了席,滔滔不絕侃侃而談從黃浦江新開業的幾家飯店開始聊起,相互誇了一陣孩子如何出息,期間,幾位晚輩在位置上聽,寧適同幼歆坐在一塊兒,都拘束著,沒好意思同對方聊。

  不一會兒,服務生上酒水,寧會長舉杯:“難得兩家齊聚,不妨先喝一杯,熱熱場子?”

  眾人笑著舉杯,三伯樂呵呵說:“倆孩子好事一成,今後家庭聚會可以更多嘛。”

  繼而又是一陣酒桌上的誇誇其談,雲知啜著飲料,沒聽他們在聊什麼,兀自走了一會兒神,忽聽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你就是雲知吧。”

  她轉過頭,身畔坐著的是寧適的長姐,一身紫羅蘭的旗袍端莊大方:“我沒有見過你,之前聽說你是個小黑妹,一進門還沒敢認……明明是這般漂亮雅致的姑娘,瞧你說形容的。”

  後一句是衝寧適說的,他輕咳了一聲:“她……之前就是很黑的嘛。”

  寧家長姐輓起雲知的手笑說,“我弟弟就是這般嘴笨,都不曉得是怎麼哄得女孩子歡心的。”

  實則這位寧姐姐說完這句,林楚仙好似已經察覺到什麼不對,略表疑慮的瞟向雲知,雲知也覺得哪裡怪怪的,倒是幼歆缺心眼兒一般笑說:“五妹妹之前在鄉下曬的,她底子是白的,這不一年就養回來了。”

  寧太太聽她們聊起來,也注視過來:“對呀,我記得五丫頭小時候像個小團子似的,雪白雪白的,可討人喜歡了,果然是女大十八變,越長大越水靈了。”

  寧氏長姐笑說:“要不,我們家小適怎麼會看到人姑娘就抱著親,長大了還念念不忘呢?”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2 05:52 PM

第九十一章  東窗事發

  席間氣氛瞬間冷了大半,大伯三伯他們原還陪著寧會長聊天,聞言,也望了過來。

  雲知怔愕了,“什麼念念不忘啊,寧大小姐莫要說笑了……”

  寧氏長姐“咦”了一聲:“竟是我記岔了?不對啊,分明……”

  “小孩子家開的玩笑話哪能作數。”三伯母也說:“今寧適中意我們家幼歆……”

  “等等。”寧適打斷,一臉懵然問:“什麼叫我中意幼歆?”

  幼歆本就坐他身側,惶惶然拉著他:“寧適哥哥,你、不是說好,今晚談我們的訂婚嗎?”

  寧適一驚,忙抽開手臂:“我何時說過和你訂婚?”

  此言一出宛如平地一聲雷,將桌上林家人的臉色個個炸個七葷八素,三伯母急得嗓音都變調了:“寧會長,寧太太,訂婚的事是你們提出來的,現在這、這算怎麼回事?”

  寧會長愣了,看向寧太太:“訂婚、你提訂婚了,我怎麼不知道?”

  寧太太說:“哪裡是我提的?我起先就說阿適好像談戀愛了,一會兒買點心送人,一會兒又問我女孩子家喜歡什麼首飾,將自個兒攢來的錢都拿來買項鏈,三太太一聽,就高興得不得了,又說我們家兒子要是喜歡林家的丫頭,兩家結親不是皆大歡喜!話可是三太太提的。”

  三伯母臉色一白,她近來是有想撮合女兒嫁去寧家的意思,但身為女方家長,主動提親事又確實有些不大體面。

  那寧太太緊接著說:“但我一想,要是阿適真喜歡上了林家的丫頭,兩家提早通個氣也不是不可以……我這不就去問了阿適的意見了嗎?老爺,你不也聽到阿適是怎麼說的嗎?”

  寧會長皺眉:“那你是不是轉述時沒表達好?”

  “前天我去林公館的時候,明明先問過三太太五丫頭在不在家,就直說阿適也有那個意思,只是兩個人還需要處一處,從頭到尾,我可沒有提幼歆呀!”

  三伯母一時懵住,旋即怒道:“胡說八道,你明明說寧適心儀我家女兒,雲知能算是我家的嗎?”

  寧太太也跳腳了,“林三太太,這話說的可就不厚道了吧?那日打橋牌,周太太、王太太她們也在,是你先說現今你家大太太精神不濟了,家裡大大小小兒女的事皆由你操持,那五丫頭不也是林家的女兒嗎?”

  大伯母聽著,臉色也難堪的一變。

  “你……哪有你這樣辯的……”三伯母被噎住,仿佛真的說不清道不明似的。幼歆肩膀氣的直抖,淚珠咕嚕嚕落下來,胭脂都給哭花了,楚仙掏出手帕給她擦眼淚,不時怒瞪向雲知……雲知手足無措,一時沒想好是該安慰幼歆,還是說點什麼。

  場面一度混亂,寧會長試圖控住場子:“哎,大家先都冷靜一些,興許是婦道人家話傳話,這才落了誤會。寧適,你自己說清楚,你究竟喜歡哪個丫頭?”

  這一問,寧適倒不能不答話了,“爸,我當然喜歡……”

  雲知下意識去攔他的話:“你住口!”

  語氣之厲,令所有視線轉移到了她身上。

  原本寧適今夜是滿心歡喜,不止是今夜,他聽說林家同意訂婚,開心的連續兩夜都沒睡好覺,哪料到居然出了這檔子烏龍?更別提正要表白心儀之際被心上人指著鼻子吼,脾氣也冒上來了:“憑什麼要我住口?我就是喜歡你,還不讓我說的?”

  “可我又不喜歡你!”

  寧適始料未及地一顫睫毛,神色徹底委頓下去,“你不要為……”

  “寧適……你分不清狀況嗎?你沒看我姐……”

  話未說完,幼歆倏地起身,憋得通紅的小臉蛋朝向雲知:“用不著你假惺惺!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就剃了頭髮當姑子去——”

  這一聲帶著哭腔,一徑奪門而出,三伯母氣的渾身亂顫,生怕女兒做傻事,趕忙去追,楚仙也奔了出去,餘下等人面面相覷,誰都沒想到好好一場家庭聚會,卻弄得這般鴉飛鵲亂,人仰馬翻……

  雲知腦子轟隆隆的,周圍的聲響都在心裡化成兩個字:完了。

  這大概是她來到林公館有史以來最兵荒馬亂的一夜。

  幼歆一回到家就把自己關在房裡,哭的昏天黑地,雲知站在走廊外等了好久,卻等到楚仙出來攆她:“你怎麼還好意思湊過來?”

  “我有幾句話要同幼歆說。”雲知想繞過她,卻給她攔下。

  “你現在同她說什麼?說你不是故意收寧少爺的點心,還是不是故意收人家的項鏈?”

  “我沒有,你讓開。”

  話沒說完,楚仙眼疾手快將她藏衣領裡的那條扯出來,雲知將她手打開,急急一退,“林楚仙!”

  林楚仙指著她脖子間的鑰匙項墜,冷剜著她,“那這是什麼?”

  “這不是寧適送的。”

  “那是誰送的?”楚仙盛氣凌人問:“你以為我不知道,過年在蘇州你稱病留在家裡,轉頭就約寧適出去玩兒了,回來就有了這條項鏈……”

  “你要是不信,可去找他對峙。”

  “他喜歡你,為了袒護你什麼蹩腳話說不出來?”楚仙道:“你別告訴我是你自己買的?林雲知,你把別人都當成傻子嗎?”

  雲知握緊了拳。她心中仍有諸多疑團來不及整理,偏讓楚仙逮著了這個火上澆油的機會,非要把飯局的烏龍歸咎成妹妹對姐姐的處心積慮……

  她不想與楚仙多說一個字,硬生生踱幼歆房門前,“姐姐……”

  “雲知,我看你是想氣死四妹妹才甘願!”

  楚仙刻意把聲音拔高三度,將樓下的伯父伯母以及家中的傭人都惹來了。

  三伯母本來就怒火中燒,見雲知在幼歆房門口,被楚仙這麼繪聲繪色地煽風點火,索性衝上來半扯半嚷道:“這可真是豬油矇了心,我們好心好意收你到公館住,給你吃給你住,送你去全上海最好的學校讀書,稍稍有點人心的,怎麼做得出拆散別人、插足別人姻緣的事……”

  三伯母本就是個碎嘴子,發起瘋來連大伯母都嚇著了,二伯母讓榮媽幫著把人拉開,榮媽拉不開,伯父們也上來制止,三伯母哭哭啼啼著:“我哪句話說的不對?打從她來我們家,有過幾天安生日子了?伯昀走了,爹也沒了,現在得罪了寧會長,百貨公司也救不成了……”

  後來的雞飛狗跳雲知也鬧不清了。

  她那身裙子衣袖給三伯母扯破後,二伯母帶她回房換衣服,外邊仍傳來三伯母不堪入耳的嗚嗚咽咽,二伯母嘆了一口氣,幫她從櫃子裡拿出一件上衣來:“你三伯母就是一時氣惱,說的葷話,你別放在心上……”

  雲知沒說什麼,默默換著上衣,二伯母看到她胸前的項鏈,又道:“其實,你要是真的喜歡寧家少爺,也沒必要為幼歆就……”

  她道:“二伯母,我要是早知道寧適是這個意思,怎麼可能什麼也不說,任憑飯桌上鬧出這樣的笑話呢?”

  二伯母點了一下頭,沒說信也沒說不信,又問,“你這項鏈……是自己買的嗎?”

  雲知一時沒好答,二伯母略略皺了皺眉,聽外頭一陣吵嚷,先讓她歇息,旋即推門而出。

  外頭的聲音太大,屋裡還是聽得見的。

  不止是三伯母,三伯父也好幾句針對她批評著,什麼“我們又沒不讓她談戀愛,她自己怎麼不早說”云云,連一向待她不錯的二伯一家也只是一味地勸著“別同孩子計較”。

  雲知坐在床沿,迷迷糊糊往後一倒,心裡非常清楚一件事——這個家是住不下去了。

  本也……沒什麼好留戀的,也早就有過這個準備。

  這個家算來算去,除了祖父和大哥,只有幼歆真心待過她。

  傷了幼歆的心,到底還是有些愧疚。

  只是她怎麼想也想不明白,怎麼就能出了這差錯呢?

  即便三伯母開頭說的隱晦些,造成了一時的誤解,寧太太能主動到林公館談訂婚的事,理論上應該提到寧適喜歡的是誰才對吧?

  雲知閉上眼,將今夜席間諸人的對話在腦海中回顧了一遍……

  寧會長說:訂婚、你提訂婚了,我怎麼不知道……

  三伯母說:你明明說寧適心儀我家女兒……

  寧太太說:從頭到尾,我可沒有提幼歆呀……

  念頭停頓於此。

  雲知倏然坐起身來,她下床,推開朝北的窗,望著寧公館方向,忽感到一陣惡寒。

  幼歆哭了一整夜,關著門不肯見人,一夜過去,然後發了燒。

  三伯三伯母火急火燎帶女兒上醫院,餐桌上的小伯湛一看到雲知從樓梯上下來,一疊連聲罵她“壞人”“不要臉”,被大伯母出言制止了,二伯母喚雲知過來吃飯,雲知搖搖頭。

  此壓抑的餐桌,她怎麼可能坐的進去,只說了句:“要遲到了”,拎著書包徑直出門。

  心裡有根弦繃了一夜,她急需找寧適談談。

  偏偏不巧,他也沒來上課。難不成也病了?

  於是這一整天,她都神思不蜀的,熬不到放學,她找周疏臨打個電話到寧公館去。

  “要找寧少,為什麼不直接去寧公館?”

  “我有我的理由。”雲知做了個拜託的手勢。

  周疏臨借了校務處的電話打去寧公館,很快,電話筒傳來寧適蔫蔫的聲音,雲知比了個手勢,周疏臨道:“哦那個,學校這邊佈置了一套題集要拿去給你,下午點你家門口見……哎呀,不能放門房,有當面要交待的……”

  掛斷後,周疏林問她:“出什麼事了?寧少怎麼都成公鴨嗓了?”

  雲知哪有閒心同他聊這個,謝過後,翹了課提前去寧公館外等。

  將近點時,她看到寧適穿著拖鞋、披著一件薄夾克出來,見來人是她,徒然驚了一驚,忙將外裳套清楚,“你、你怎麼來了?”

  “是我讓周疏臨叫你出來的,我有話想問你。”

  他侷促咳了幾聲,手臂朝後,應是想邀她入內,她搖頭:“幾句話,這裡說就好了。”

  看她刻意保持著距離,明明看他病了也沒有問候,寧適神色一黯,低聲道:“問吧。”

  “昨晚,我家人本以為是談你和幼歆的訂婚,之後的事誰也也沒有料到,現在幼歆傷透了心,我家裡是一團亂麻,我就想知道,起初,你爸爸媽媽是怎麼和你提的?”

  寧適將外衣拉鏈慢慢拉上:“沒怎麼提,是我爸問我有沒有和幼歆談戀愛的想法,我說沒有,我不喜歡幼歆……然後,我媽就猜到了,後來,她和我說……你也有這個意思。”

  雲知心道:看來寧太太起初也分不清寧適喜歡誰,既是如此,第二回找三伯母時不是更應該把話說清楚?除非,她是故意模稜兩可,讓三伯母誤解的。

  這又是為什麼呢?

  她兀自揣摩著話,“我不太明白,何以你說你不喜歡幼歆,你媽媽就猜到了?”

  寧適的眼梢愈發涼了,“我給你準備的項鏈被我媽媽發覺了……”

  “你真給我準備項鏈了?”她捏了捏眉心,“你回頭能不能幫我和幼歆解釋一下,為她誤以為我身上的這條是你送的……”

  “這就是你想和我說的話嗎?”他打斷了她。

  她這才留意到他的神色,少年倔強的眼中滿是失望:“去年你在北京,我沒有辦為你過生日,今年提早兩個月開始選禮物,我知道,你生日家裡人可能都未必記得,我怕你孤孤單單的過生日,才想給你驚喜的……”

  但看寧適往前走近一步,“現在看來,我為你準備禮物,是給你添麻煩了?”

  “我並非是怪你,只是……”她卡了殼,“幼歆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被拒絕,哭了一晚上,她都傷心到發燒了……”

  “昨晚被當眾拒絕的不止是她一個!傷心到發燒的人,也不止她一個!”寧適終於忍不住加重了語氣,指著自己的鼻子,一字一頓道:“還有我。”

  她怔住。

  他原地踱了一圈,氣不過般踢了一下路邊的梧桐樹,稀稀朗朗的葉子掉落下來,他自嘲笑了一下,“直到剛才,我看到你出現,居然還竊喜……我以為你至少會關心問我一句,可你?你只顧著幼歆怎麼想、擔心你會被你家裡人責怪,就這麼火急火燎的來找我去澄清……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這是不是就叫做針不扎肉不知痛……”

  他的語速一陣緊過一陣,雲知啞然片刻,說:“我承認,我是疏忽了你的感受,但這對我來說不單是一句家人責怪這麼簡單……”

  “是不是「我喜歡你」這件事,在你那兒是個累贅,是個麻煩,我被你拒絕,連一句關心都不配麼?”他第三次截斷她的話。

  她看著少年微紅著眼,一時無言:“算了。你還病著,我們改天再說……”

  他舌敝唇焦地將最重的話都搬出來,無非是希望從她口中聽到一句“我有關心你”,沒想到她竟然要走,心裡一陣難堪一陣落寞,他往前:“我知道你在林家過的不自在、不開心,我也曉得你有很多了不得的心事,不和家人說也從不和我說,你總往和鳴都會跑,連我爸爸都見過……”

  她倏然回頭,“你說你爸爸在和鳴都會見過我?”

  “這是重點嗎?”

  “是重點。”她問:“他見過?”

  他抿了抿唇,“但我知道你不想讓你家人知道,所以我求他保密……你去哪裡,我話還沒說完。”

  黃包車叮叮跑過,雲知本已經走出幾步,又頓足回頭:“寧適,這件事受傷的最重的人,幾時輪到你了?你這樣著惱,究竟是因我沒有關心你,還是我不承你的情?”

  他面色一滯。

  說完這句話,她就這麼將寧大少丟在馬路邊,頭也不回。

  換作平時,她興許能耐下性子多安慰寧少幾句,可眼下,她真沒這個心思。

  若寧適言不虛,昨日飯局上的烏龍只怕不是話傳話的失誤,而是寧會長有意為之。

  假若只是不想和林家結親,寧家大可直接拒絕,想結親,更應該在一開始就將話挑個明白。

  可製造亂局,目的是什麼呢?

  是圖謀三伯的百貨公司嗎?像,又不像……

  她沒由來想起在何味堂,寧會長望向她的眼神,以及問的那幾個耐人尋味的問題……

  寧會長在鸞鳳園見過她,說不定以為兒子喜歡她,查過她的底細?

  他知道她小七是她的義兄,不也同樣可以知道北京的事嗎?

  她越想越不對,當即攔了黃包車,欲要去找祝枝蘭,哪知到了鸞鳳園卻被老徐告知七爺去天津出差。

  “什麼時候去的?”

  “早上走的,這會兒估計還在路上。七爺走前說過,小姐有什麼差使,可以直接吩咐。”

  眼見天色暗下,她道:“我要去趟何味堂,勞煩徐叔載我過去。”

  只是到了南京路,竟然連何味堂都關了門,門前掛著「暫停營業」的牌子。

  老徐奇道:“可出奇了,才七點不到,這麼早打烊了?”

  是巧合嗎?

  她令老徐先送她回去,下車前:“還得勞煩徐叔想法子聯繫上何掌櫃,另外,七爺聯繫上你的時候,記得告訴他我這裡有急事,需得盡快趕回來。”

  老徐覷著她的表情,忽道:“小姐家裡要是有什麼事,這幾日不妨暫時住在七爺宅子裡。”

  雲知搖了搖頭。

  很明顯的,製造這場亂局的始俑者有更深層的目的,雖然她一時間看不透……但若回去心平靜和的把這些旁枝末節一一擺到桌面上,大伯二伯應該不會視若無睹。

  她深吸一口氣,推開洋樓大門,卻見到廳內烏壓壓坐滿了人,聽到開門聲,齊刷刷望來。

  大伯、二伯、三伯……全家人都在,甚至還有一個客人。

  她看到寧會長時,心裡“咯咚”一聲,仍強自鎮定往內踱。

  本還猶豫著,是要上前,還是先上樓,卻在一瞥眼間,看到茶几上一個熟悉的東西。

  是她的匣子。

  她視若珍寶的那個密碼鎖頭,不知給什麼東西撬開,擰彎了丟在一旁,匣內的物件零零落落散在茶几上……

  有金簪、那塊藍色錶盤的手錶、六十一封信……

  以及沈一拂給她的那個王府租金的存褶。

  “沒想到五妹妹竟然是個大富翁吶。”林楚仙拾起存褶,睨來:“怎麼,不需要解釋一下嗎?”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2 07:13 PM

本帖最後由 lqin11 於 2022-6-23 11:52 AM 編輯

第九十二章  歸途晴朗

  眼前整個客廳像一副昏黃的全家福,人潦潦草草的灰,只有茶几上的東西還帶著色彩。

  有風從窗外刮進來,將一張被拆開的信紙吹起來,落在腳邊,她撿起來,看到紙被揉皺皺巴巴,心被牽著狠狠一痛,“誰動了我的匣子?”

  匣子本藏在衣櫃最底層的凹槽裡,上邊疊著裙衫和胸衣,一般男人翻不到裡。她的目光從所有人身上掃過,最後落在楚仙身上。

  楚仙被她眼底的冷意看背脊一涼,林賦厲起身,“五丫頭,匣子的等會兒再說,你先講清楚,這存褶……怎麼回事?”

  所有人盯向她,眼神中有疑慮、有質問、有焦急……甚至還有個看戲的外人。

  不是沒有料到會有這一天,但她著實沒有想過會在這樣的情境下。

  雲知極力穩著自己的聲音:“大伯,現在你們未經我的允許撬開我的鎖、偷翻我的東西,我還沒討原因,你們反倒來找我討交待……這算不算惡人先告狀?”

  話中滿嘲諷,在座諸人面面相覷,楚仙氣道:“這是對我爸爸說話該有的態度嗎……”

  “怎麼?現在民國,你爸爸就算是皇帝,我無需跪著話吧?”

  “你……”

  “五丫頭,我們並非有意要翻你的東西。”大伯母喬氏道:“今天家裡下了除蟲蟻的藥,很多蟑螂鑽到櫃子裡,家中下人清掃的時候才發現匣子……”

  這種爛的不能再爛的說辭,雲知一個字不信:“喔?發現匣子要撬開嗎?”

  她火藥味足,同以往乖巧懂事判若兩人,喬氏一噎,楚仙道:“這匣子不你的,裡頭的東西不你偷來的嗎?”

  “偷?”

  “這沈先生寫他妻子的信,還有塊錶,是沈先生的……難怪你藏的這麼神秘,真想不到,我們林家還能出你這樣一個小偷。”

  雲知緊攥著拳,“沒有打開匣子,怎麼知道裡頭裝的什麼?”

  “哼。若見了光的,誰會將自己家挖個洞來藏的?這個匣子一看就知道是古物,你從鄉下空著手來的,根本不是你的東西……”

  “這麼說……鎖是你撬的?”

  “如何?”楚仙渾然沒露出窺人隱私的羞愧色,往前踱了兩步,抖了抖手中的存褶,“要不然,怎麼會發現你不可告人的……”

  忽聽“啪”一聲脆響,楚仙臉一歪,身軀猝不及防地一晃。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間,誰能想到素來乖巧的雲知會當眾掌摑自己的姐姐?

  幼歆驚坐而起,二伯二伯母更悚然。

  “你這是做什麼?!”

  楚仙捂著臉,整個人顯然打懵了,她這輩子別說挨耳光,連被責罵都沒挨過幾次,哪受得了這種侮辱?不顧身後的伯母妹妹擁上前,她尖叫一聲要抽回去,雲知早有準備,攔臂的同時用勁一推,直把人推在地上。

  楚仙當即崩潰哭出聲來:“爸,媽,你們看,這個小賤人原形畢露了吧——”

  喬氏忙拿起帕子去女兒拭淚,看著她臉上清晰的五指印,指著雲知顫聲道:“她是你的姐姐!你怎麼能對她下這個手?”

  “在北京,林楚仙將我騙入別人的陷阱時,怎麼想不起我是她妹妹了?要不念著這一點兒血緣,她早被我抽了,還用到今天?”

  這件事家裡人心知肚明,此刻她當著寧會長的面,眾人不能同她細細掰扯……

  “你……”

  林賦厲攔住了喬氏揚起的手臂,維持著家長風度:“過去你姐姐做了什麼錯事,她同你道過歉了,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雲知撿起落在地上的存褶,“撬別人的東西,還要好好說話?”

  三伯母看不慣她這般氣焰囂張,“真伶牙俐齒,慣會模糊重點!這存褶裡每個月的收入抵過咱家公司半年的利潤了,你怎麼不看,錢哪裡來的?”

  “這我的錢,我憑什麼要向你們交待?”

  “你的名字在林家戶中,大伯是你的監護人,你身上有來路不明的收入和支出,我有權過問。連同楚仙、幼歆,一視同仁。”

  林賦厲平看似平和,當真有意施壓,饒是雲知並不怯場,在他逼視下,一顆心依舊跳得厲害。

  她知道林賦厲關心的什麼。

  這存褶裡除了每個月六七百元的收入,以及她定期匯到一些社團、研究所的支出,一年下來一兩萬大洋過了她的手,一個學生手握這樣的資金流,確實說不過去,可她偏偏無解釋……

  雲知警惕瞄了一眼至始至終坐在沙發上的寧會長:“莫不,寧會長是我的監護人?”

  林賦厲同寧會長對視一眼,道:“寧會長是客人,本來沒必要留下來看家裡的笑話,他來家裡因為聽到了一些傳聞,伯父們當然願意相信你,但不論真假,總該要當面問清楚……”

  “什麼傳聞?”

  寧會長終於開,“五丫頭,是這樣,昨天晚飯怪寧適沒講清楚,兩家鬧得不愉快,我來向你伯父賠罪的,本來我想,如果你和寧適有好感,不妨繼續相處……適才我詢問了一些你的情況,沒想到……”略略一頓,“你在天津和你祖父跑銀行的事,還有,你認了漕幫七爺做義兄,你全家人居然沒有一個人知道?”

  後一句話時,儘管他人面朝她微笑,腔調裡平添了幾分陰森。

  楚仙從牙齒縫裡迸出幾句話,“我記得,祖父是被漕幫的人逼死的!你和他們狼狽為奸,你不懂是什麼意思?”

  二伯母忙道:“楚仙,你妹妹不是這種人,這定謠傳……”

  三伯母王氏卻:“未必謠傳吧?你瞧她剛才出手樣兒,多狠絕,指不定從黑社會裡染下的習氣……”

  三伯示意三伯母收聲,同雲知:“這事我們本來不信的,不正巧麼,你匣子……不留神翻出來了,存褶裡的確實數目不小,我剛瞧了一眼,每個月定期你打款的從天津來的,該不……不是爹臨終前留下的?”

  風忽爾進來,將茶几上的信嘩嘩掀飛好幾張,擋住了寧會長的面孔,空氣中飄著的像她無數被剪斷的神經末梢,宛如電影卡了帶,客廳的人影凝定住,這麼一剎那,寧會長嘴角微微一抬,這一幕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眼中,忽然間,一切迷障清晰起來了。

  寧會長用一場烏龍飯局徹底撕碎她與林家的關係,不為其他,正為今天做的鋪墊。

  房屋被搜、匣子被撬,不是什麼所謂的殺蟲,寧會長說了什麼讓大伯、三伯起疑——使他們懷疑祖父臨終前否將什麼東西交到她手中。

  林賦厲藉由著林楚仙闖入自己房中,寧會長留在林館,想看看林家人從她房間裡搜出些什麼——若非她原本藏在屋裡的帳簿、店契前些子剛好寄到小七那裡,只怕一旦被搜出來,他便可以順藤摸瓜,挖出祖父究竟有哪些地下生意所在……

  寧氏集團財大氣粗,此舉無非謀財……

  “寧會長,我們家五丫頭絕不可能與黑幫的人為伍……”二伯道:“你在什麼鸞鳳園見過她,興許只孩子調皮貪玩……”

  寧會長笑道:“我要不親眼所見,祝七爺身邊的親信、保鏢喚她姑奶奶,我也不信……”

  “指不定您聽錯了。”二伯走到雲知跟前,“雲知,你快同大家解釋,只要你說,我們會相信你的……”

  雲知毫不懷疑,這一茬即便她否認,寧會長能拿出打她臉的憑證——畢竟她和小七確實來往甚密,不論鸞鳳園還是合鳴會館,只要收買就能找到可以作證的人……

  他有備而來的。

  可他未能如願在她房間裡搜出店契,還留下來圍觀別人家的對峙,為哪般?

  如果這個家到剛才為止,還有誰稍稍關心她的嗎,當二伯、二伯母看到她陷入長長的沉默,臉色倏然變了,二伯母甚至催問她:“五丫頭,你究竟在傻愣什麼?這什麼時候了,你怎麼一句話都不說?”

  楚仙道:“二伯母,這還不明白麼?她心虛才沒有辦反駁!好呀,林雲知,我本來還以為你只是偷偷摸摸將祖父留家裡的錢納為己用,難不成你勾結外人,害死祖……”

  雲知睜著眼直勾勾望來,眼神像兩支銅釘能將人釘在門板上,楚仙竟破天荒閉上了嘴。

  卻沒有人叱責楚仙這荒唐的話,好像……他們當真生出了這樣的懷疑一般。

  雲知冷笑,“還有什麼指控,一併來吧。”

  林賦厲見她看穿鬧劇,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肅然道:“知兒,這不在興師問罪,這些錢你只需說出來歷、還有花去哪裡了,該家裡的還到家裡來,之前當作你暫管了,伯父們不是非要追究……”

  呵,已經將存褶裡的錢默認作林家的錢了是嗎!?

  這一瞬間,雲知終於明白寧會長留到現在,為了聽到什麼了。

  所有的人以為存褶是祖父留給她的。林賦厲他們只知道是祖父的遺產,可寧會長卻知道生意的存在。

  只因存褶上未能呈現具體的收款方,這才推波助瀾,將她逼到現在這種逼仄的境地。

  一旦全家人懷疑她勾結漕幫害死祖父,要想自證清白,就必需將當祖父託付和盤托出。

  她幾乎以篤定……這位寧會長,他是站在祖父對立面的人。

  竟然連天津保險箱的事都知道,他和害死祖父的幕後人,有什麼關聯?

  明知小七和自己關係匪淺,敢在今天衝著她發難,恐怕他也知道小七不在上海……如此看來,何味堂突然閉店,不是巧合,亦是在他佈局之間。

  倘若此刻她真的將祖父所托全說出來,等同於將何掌櫃、周掌櫃,甚至伯昀他們整個研究所推入險境;而北京的局勢、沈一拂的處境,她一概不知,可這麼久以來他們苦苦忍著,連電報未曾通過,更不可能在此時說出這筆錢真正的來路,功虧一簣……

  可她要三緘其口……

  窗台上的銀色托盤上點著驅蟲的煙香,灰色的煙一蓬蓬浮起來,隨風搖擺。

  雲知繞過沙發,看似漫不經心地往前踱去,“伯伯們要的解釋,我可以說,但我不樂意有外人在這兒……”

  林賦厲道:“你寧伯伯不外人,而且,他還有要事要與伯伯們相商。”

  寧會長笑而不語。

  她徹底明白,站在對面的就是寧會長,一隻攪弄風雨的豺狼,而她,只剩她自己了。

  雲知望著對她虎視眈眈的這一大家子,點頭道:“行,我解釋。第一,我認識祝七爺,不過,是通過祖父認識的,在北京時他幫過祖父,這一點福叔可以證明;第二,存褶裡的錢不是祖父的,所以,我沒有必要告訴你們錢的來路。”

  眾人的面色一點一點沉了下去,林賦厲問:“第三呢?”

  她攤了攤手,“沒有第三了。”

  楚仙手指往前一比,失聲道:“爸,你看她……”

  眾人循聲望去,但看蚊香托盤上噗的一聲躥起火苗,有什麼東西燒了起來——雲知竟不動聲色地將存褶丟在煙盤子裡,離她最近的三伯第一時間衝上去推開她,火撲滅時存褶燒焦了,只剩下灰白蜷曲的紙灰鬼影,什麼瞧不著了。

  由始至終坐在沙發上的寧會長終於站起身來,雲知捕捉到他眼中一霎時的錯愕,知道自己賭對了——若三緘其口,存褶會被奪走,以寧會長的能力,拿去銀行查詢來往記錄應該不難。

  看來,這隻豺狼方才忙著對付她,還沒來及把存褶裡各個編號及日期記下來。

  此舉激怒了林賦厲,他再維繫不了一派風度,單手握住她的肩:“這些傳聞,我們以為不盡不實,沒想到你竟敢當著全家人的面燒存褶……”

  肩胛骨被捏的生疼,她掙不開,索豁出去道:“你們一個個早將我定了罪,何必演麼一齣?我還是那句話,我沒有勾結外人,錢不是你們的,愛信不信,但要想我定罪,需拿出證據,一群人欺辱我一個六親無靠的孤女,算什麼本事?”

  喬氏道:“大伯父、大伯母供你吃穿讀書,你倒成了孤女了?”

  林賦厲起了慍色,“念著親情,你打了姐姐未同你計較,看來平對你疏忽管教,才助長了你這野蠻子。你最好和我們一起去銀行補辦存褶,否則去了巡捕房,他們可不會像家裡這樣好話的。”

  巡捕房?

  雲知難以置信的看著林賦厲,三伯看她露了些許懼色,跟著威脅道:“對!叫巡捕來!她要不肯,索性讓巡捕去查!”

  二伯忙上來勸阻,幼歆上前拉著雲知讓她不要再回嘴,可林賦厲非要她去銀行,她人不肯動,僵持了一會兒,三伯竟當真打了電話,將巡捕喚上了門。

  辯白無意義,在舉家控訴她的前提下,尤其巡捕房本與林賦厲交好。

  被拷上手銬時,雲知忽然想起了大堂姐楚曼。她曾為了革命、為了救國遭人迫害,卻無論如何,還被家人認定紈褲染上毒癮,更杜絕了她一切的外在聯絡……至死,依然林館內幕的不可言喻。

  可笑的是她曾以為,林館只不過沒有人知道楚曼真正的死因。

  這她第三次進巡捕房。

  前兩次作為證人,這回卻成了謀害祖父的嫌疑犯。

  林賦厲的初衷只借巡捕房這個寶地嚇嚇她,興許有過打點,進來第一夜,巡捕亦沒太過為難她。

  但到第二天,在她反覆沉默、或否認後,她被帶進了問訊室,問詢成了問訊。

  “你在中國銀行裡的賬戶誰你開的?”

  “你與大會的祝枝蘭怎麼認識的、否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交易?”

  “你聲稱要找的證人管家陳福,在前兩帶著家中分財物失蹤,否與你有關?”

  問訊從清晨開始的。

  雖不刑訊,但直到中午、直到傍晚,車輪式的逼問、不停歇強光阻止她入睡,多意志力堅定的成年男子難以承受……更別提她這樣一個小姑娘了。

  雲知不沒有想過自辯。

  她提過請律師、將明顯利於自己的辭一一擺出,巡捕們置若罔聞。

  “據林家人說,林瑜浦在天津有財產,他身亡後隨身攜帶的鑰匙不翼而飛,你當時與他同行,是否未經其他家人許可,擅自據為己有?”

  “祝枝蘭進了天津警局,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你最好老實交代!!”

  起初,她以為這些巡捕受林賦厲所托,來問她關於存褶的事;隨著問訊的不斷升級、程度的加重,她懷疑這些人被寧會長收買,要逼她說出生意的真相……

  越往後,她愈發分不清虛實,大腦一度缺氧似的陷入空白,每一分每一秒像被無限拉長,感官被無限放大。

  有時她終於到視線黯然下來,即將睡著時,一聲拍桌響再度將她驚醒。

  主審的巡捕沒想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小姑娘居然如此棘手。

  “進來的第三天了,這位小姐軟硬不吃,要還什麼沒問出來,我們如果放人,到時候督察要怪罪下來……”

  巡捕透過玻璃望進問訊室,發現裡頭的小姑娘雖然大分時間神色麻木,卻在對面的巡捕點煙時臉上的肌肉跟著微微一動。

  他從身上掏出一個打火機,示意手下進去。

  “這個……這家人交代過不可刑訊,要出了什麼差池……”

  “不小心而已,怎麼能算用刑?”

  雲知甚至不記得有個人衝進來,拿打火機燒她辮子的人長什麼樣。

  她只記火點著的一刻,一切和火有關的恐怖記憶全擠進她的腦中,葬身火海的林賦約夫婦、從下水道逃脫的小雲知、被焚燒的祖父……烈焰有如現實,“滋滋”沿著她烏黑的頭髮不斷往上躥,她像一根點燃了焰火的導線,灼熱仿佛從四肢鑽入皮肉、骨髓,順著血液漫遍全身天旋地轉間,她感覺自己在哭,鑽進耳朵裡的卻刺耳的幽靈音,周遭所有人化為一道鬼影……好似自己靈魂出竅。

  魂飛魄散,大抵如此。

  直到一盆涼水潑下,世界重歸平靜,分不清在血肉模糊的夢裡過了多久,睜眼時,人在四四方方的囚室內。

  一抹月光從窗子透進來,看去如海底的磷光,照手腳鑽心的冷。

  她貼著牆坐起來,腿微微曲著,怕一繃直會不停地哆嗦。

  本來長及腰間的長髮被燒到肩頭,手摸著髮尾,再次回想昏厥前的一幕,一陣翻腸攪胃地乾嘔。

  牢門被打開,有人來送飯——她進巡捕房的第一頓飯,並被告知她承認了自己的罪行,明會被送往總巡捕房。

  第一反應竟鬆了一氣,至少……不用再被訊問了。

  總聽人逼供,非親身經歷,焉知可怖處?

  只怕林賦厲他們沒料到,這一送,再想撈回去不克能。

  這樣想,寧會長果然手段老辣,不知到了總巡捕房,看到自己的會說什麼,萬一到時候經受不住,會不會吐露什麼該不該說的?

  雲知在極致的安靜中回憶著問訊的話語。

  福叔還有何掌櫃究竟為什麼會失蹤?還有,他們說小七被捕應該是誆騙自己的吧。

  一定是的,一定會沒事的。

  她掏出心鎖項鏈,指尖反覆摩挲著上邊的刻字,悄然安慰著自己:小五,你做的很好了,只要再熬過這一劫好。

  小七……還有沈琇……他們總會知道的……不是嗎?

  眼淚還止不住的冒,聽到外頭的腳步聲,她連忙收起項鏈,強撐著起來去拾饅頭。饅頭冷乾,啃了幾口,混著口水咽不下去,便從衣兜裡掏出張被揉的皺巴巴的信紙,翻到背面,藉著微弱的油燈下,攤開。

  “五妹妹,今日驚蟄,海上連日風雨,只能躲在艙內。同艙友人們調侃我最恨雨連天,我我倒很喜歡。問及緣故,我沒忍住,同他提了我們的故事。你該還記得,年初我因病錯過了你的生辰,為了補過,邀你去賞花燈,誰料天忽降大雨,燈市俱滅,我在街邊屋檐下等雨停,忽然聽到長街對面有人叫我的名字,你見我淋了一身,大罵我呆子。你可知,我當時在想什麼?”

  雲知看到這兒,忍俊不禁。

  後邊還有一句,被水浸濕模糊不堪。

  她將這封殘缺的信看了看,總算吃完一個饅頭,回到木板床上,沉沉睡下。

  次日,滂沱的大雨在上海城肆虐而起。

  要押去總巡捕房的犯人似乎不少,動用了兩輛囚車。

  明明是白日,黑沉沉的天像隨時會坍塌,她被押上車時,雨勢尤其大,走幾步路,一身外裳淋了半透,雨點兒劈劈啪啪地,像槍林彈雨要把玻璃窗叩穿。
  車在風雨中徐徐行駛,犯人皆疲憊的昏昏欲睡。

  一道急剎車震的人東倒西歪,聽到外頭有巡捕在罵罵嚷嚷,隨著一聲槍響戛然而止。

  後車廂的兩個巡捕警惕對視了一下,抽出腰後的槍下車,門拉開,風夾著雨進來,雲知抬手擋了擋,看見外頭湧來一大撥軍官,將前後兩輛巡捕房的車通通圍住。

  隱約聽到誰叫下車,幾名犯人被外頭的陣勢嚇著,無人動彈。

  雲知本沒想下車,看著蒼茫中的灰灰藍藍、影影綽綽,不來緣由,心臟忽爾一跳,有個念頭抑制不住的冒出來。

  外面一片瓢潑的白,前腳剛落到地上,渾身澆成透頂透。

  周圍皆戎裝士兵,看見一個小姑娘從囚車下來,紛紛交換著眼神。遠遠處,有人喚著“少帥”,攪在雨聲中像幻聽,在足以遮擋視線的迷瀠中,她一眼望見遠處一個被眾星拱月的背影。

  這個人身畔擁著的軍官正同他話,沒注意到這裡,她下意識朝前,腿使不上勁跌跌蹌蹌,只堪堪站定。

  雨落的越發火熾了,距離實在遠,即便人側過身,依舊瞧不清面容。

  可她這樣靜靜看著,如同隔著幾千里,這個人似有所感,回望過來,身形慢了下來,他抬手示意周圍的人安靜,只一頓,當即疾步而來。

  為他撐傘的副官追不上他的腳步,直到他奔至她的眼前。

  不到十步遠距離,她眸間倏然覆過一陣淚霧,怕看不清人了,急急閉上眼,睜開,這寂寂一剎,當真太漫長。

  直待張清雋的輪廓愈來愈近,她聽到自己用力的呼吸聲、心跳聲,心緒卻輕飄飄地融到當年那封信的最後一行字裡:我生命裡最晴朗的一天,大雨中你奔向我的一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3 01:30 PM

第九十三章  重逢恨晚

  沈一拂是凌晨三點半才下的輪渡。

  此次他擔任護軍司令,代表直系來上海和談,一小時前在碼頭中剛平息了一場險些擦槍走火的對峙。

  未出浦西,他拆開了他在滬上信使呈遞的書函,第一封說的就是她被人送入巡捕房,三日前,原因不明。

  驟雨的天車卻飆得飛快,副官江隨親自踩的油門,將剩餘軍車遠遠甩在後邊。若非如此,也不至於差點撞上別的車。

  哪怕聽說這是租界巡捕房的囚車,他都沒真的看過她就在車上,攔截只是以防萬一。

  是以,當一個嬌小的白色影子直稜稜面朝而來,理智還沒做出判斷,腳步已邁了過去。

  虛浮的車燈照著她淋透的半身,少額前幾縷髮絲滴著雨點,望見他,是雙手上前的,才發現自己戴著手銬,慌慌忙忙垂下,想要隱去一瞬的狼狽,慘白的唇角努力扯了一下:“你……”

  喉嚨啞的發不出聲,她索性閉上,下唇抑制不住地顫抖。

  下一刻,被緊緊擁入懷中。

  一個妙齡孩子,究竟受了少罪,隔著厚厚的大衣,竟能感受到她瘦出來的肩胛骨。

  過於強烈的心疼與震怒充斥在他的胸膛中,以至於巡捕過來抓人時,槍不假思索的拔出來,最終沒扣扳機是唯恐再嚇著她。

  “鑰匙。”沈一拂冷冷開口。

  “這可是嫌疑犯……你們……”

  繼而幾個兵士上前,那巡捕被黑洞洞的槍口圍著,立馬抖著將一串鑰匙掏出來。

  眾人就這麼看著他們的少帥為那孩解開手銬,脫下軍裝輕緩緩地裹住,之後,一個字沒再說,直將人抱上車。

  江隨給他們撐著傘,上車前囑咐幾名軍官:“你們去巡捕房了解情況,不要暴露少帥的行蹤。”

  隨即回到駕駛座上,大喇喇將車開走。

  巡捕們不知他身份,單看那軍服上的領章,猜測來頭不小,萬萬得罪不起。只得任憑人被帶走。

  ……

  她在昏昏欲睡的邊緣,隱約記得他帶自己上了車,聽到他說“叫軍醫”……記憶斷片式的掠過,怎麼來怎麼去的她鬧不清了,也不知自己置身處,有人褪她的衣裳她還能警覺去推拒。

  “是我。你別怕。”

  雲知強撐著意識,“一拂哥哥?”

  “都濕透了,洗完澡換身乾淨的。”

  “不洗澡……睏。”

  “好,那只換衣服。”

  感受到他的聲音、屬於他的氣味縈繞在側,真真切切意識到不是夢,連日緊繃的身子才稍稍緩和。

  等到被一陣棉軟席捲,回到夢寐以求的床上,一陣濃濃的委屈遲緩且不分說彌漫上心頭,鼻子酸脹的厲害,只得用嘴巴呼吸,一張口,忍不住啜泣出聲來。

  “五妹妹,怎麼了?”

  許久沒聽到這聲熟悉的喚,她勉力撐著睜開眼,一時怔忡。

  他的軍褲還是濕的,手裡拿著一根棉簽,應該是正要開藥瓶,聽到她的聲音急急過來,碘酒濺到了襯衫袖口,但他顧不上,又問一次:“怎麼了?”

  影子落過來,金黃的檯燈在熟悉的眉眼上鍍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她抬著食指緩緩觸了一下他的鼻樑……是真的,真的沈一拂。

  漫長的分別、止境的擔驚受怕、助而又恐懼……所有情緒都壓抑了太久、克制了太久,這一刻再也按捺不住,傾瀉而出……

  他一身還濕透著,上不得床,只得先蹲下身,伸手將她摟在臂彎中,滴滴答的淚水,將他的袖子濡得更濕,另一隻手不斷撫著她的腦勺,聽到她的哭聲一抽一搭,斷斷續續,鑽進他滿是裂縫的心裡面。

  她有滿腹的衷腸想傾訴,到頭來只是喃喃:“鼻子堵了……”

  沈一拂喉頭滾了滾,去摸她的額頭,好在沒發燒,再扶她側躺,拿手帕給她洗鼻子,又命人拿來薄荷葉,“還有哪裡不舒服?”

  她不知道自己每說一個字都能震顫他的心,“……嗓子不舒服……”

  “有沒有……受刑?”

  他說刑字時,拿捏地極輕極短,像是呼吸生生窒住。

  實際上給她換衣服時,檢查過沒有外傷的,但巡捕房那種地方,總有的是子折磨人,軍醫還沒趕來,他心裡也沒底。

  一團火焰躥入腦中,她緊閉上眼,搖頭:“就是睏……我沒睡好覺,好久好久……沒睡好了。”

  “那就好好睡……”

  她貼著他的胸膛,瞧不見他的眼底的紅,想起他有心病,又低喃:“睡一覺就好……”

  “好好睡,有我在……別哭了……我在。”

  他的吻輕輕落在她頭頂,指尖拂過她頭髮,一下一下哄著,等她閉目睡去,去拿毛巾給她擦頭髮。

  之前濕透了沒發現,這會兒乾了,髮尾蓬亂的卷曲起來,這的焦痕他在戰場上不是沒見過,只是這一眼,瞳仁一陣劇震。

  江隨在一樓廳內等著他,看到沈一拂出現時,被他的臉色震懾住了——當初在北京,少爺中槍命懸一線時,也不過慘白如斯。

  好在軍醫已給林小姐看過診了,說身體沒大事,好好休息調養一陣即可。等到人都退下,江隨忍不住提醒:“少爺是否先換身衣裳?”

  這座司令府他們也是第一次進,偌大的客廳說話都有回聲,沈一拂從皮箱裡隨手翻出一件襯衣,“說吧。”

  江隨道:“我們的人去過巡捕房看過筆錄。確實是林家的人送林小姐進了巡捕房,理由是……懷疑她獨自侵佔林瑜浦部分遺產,另外,還懷疑她與和鳴都會的祝枝蘭有勾連,不過這一點沒有實證,所以並沒有記錄在案。”

  扣子到最一顆,扣不進去,沈一拂捏動指節,發出“喀噠”的聲響:“侵佔遺產就有實證了?”

  江隨猶豫了一下,道:“說是林小姐手中握著一張來歷不明的存摺……會不會就是……”

  就是這一年以來,少爺暗中託人打給林小姐的款項?

  江隨覷著沈一拂陰霾的側臉,道:“林小姐不願說出錢的來路,應該是怕牽涉到少爺身上……”

  他沒敢把話說完,心裡一邊想著,這些林家人真不是個東西,一邊又覺得這些林家人惹誰不好居然惹上林小姐。

  片刻後聽到沈一拂深吸一口氣,道:“繼續。”

  “林家多半只是嚇唬人,沒過二日就要求放人,但徐匯的巡捕房又不肯放人了,說是掌控了她與漕幫勾連的供詞。”江隨說到此處頓了一下,“應該是另外有人插手,今日他們本是要押送林小姐去總巡捕房,有了初步供詞即可進行正式訊問,我估摸他們是要坐實林小姐的罪名。”

  “可否查得出來是誰做的?”

  “來者顯然打點過徐匯的巡捕房,巡捕房畢竟是租界的領域。我們今天將人劫走,還只是用了張司長的名義。

  言外之意是,若立時去追究,勢必要亮出身份,和談在即,江隨摸不透沈一拂的主意,不敢妄自做主。

  沈一拂微抬著頭,下弧線劃過一道鋒利的弧度,“他們進行了疲勞訊問,燒了她的頭髮。”

  江隨愕然片刻,“難怪一年不見,林小姐的長髮……”

  “江副官。”

  “卑職在。”

  “林小姐受的這些委屈,是我之過。我回上海,是來和談,絕不是來找氣受的。法律上的追責可以容,私人恩怨刻不容緩。”

  江隨登時站得筆直:“卑職明白。”猶豫了一下,“那林家那邊……”

  “先不必讓他們知道林小姐被我們帶走。”沈一拂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片刻抬眸:“只是這筆帳,需得一筆一筆查清,才能一筆一筆清算。”

  是夜,徐匯巡捕房有名巡捕,回家路上,被人拔光了頭髮。據說人頂著頭皮盡掀的腦袋,鮮血淋漓倒在雨中,吊著一口氣爬到醫院去時,嚇得醫護各各面無人色。

  所幸,外頭的風馳雨驟,沒傳進屋內,擾她安枕之眠。

  雲知在靜謐的床上睡了一日一夜,沈一拂也守了她一日一夜。

  軍醫說她這種高度疲乏未眠的情形,補上三日眠是正常的。

  沈一拂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們在戰場上幾天幾夜不睡覺,回營倒頭睡個昏天黑地也不是沒有過。就是看她睡得太沉,總擔心她餓傷了身子,隔幾小時就要喚她起來吃點東西,雲知越睡越上頭,恨不得和床黏在一塊兒,每回被叫醒都不甘不願發脾氣:“我不要吃東西……”

  連脾氣都發不到三分鐘,粥水端上來,看她連坐在馬桶上睡著,也就不忍再叫醒她了。

  更晚時就躺在她身邊陪她,時而摸摸她的體溫、時而探探她的鼻息,入了夜,迷迷糊糊聽她忽然道:“別動我的匣子……”

  語意急促,說的卻是夢話,他伸手,探到她眼角的濕意。於是湊近問:“誰動你匣子了?”

  她也許壓根沒聽到,抽了抽鼻子,呼吸逐漸歸平順。

  聽到匣子,自然而然起白天在她衣兜裡看到的那一封信。

  既心疼,又意外,他沒想到她能破譯他設下的密碼鎖。轉念又想到,她向來聰明,連道光皇帝的密碼都猜得到,何況是自己。

  天一亮即叫來江隨,將別墅的鑰匙遞過去,“匣子可能在書房內,若沒在……”

  他惦著雲知夢中的話,要是找不到,她應是將匣子帶回了林宅。

  她不會無緣無故做這樣的噩夢。

  這一天下來,他知曉了她在林受了天大的委屈,但那些人到底是林老和伯昀的親眷,總還是得聽她說說來龍去脈,才好替她討回公道。

  沈一拂沉默片刻,“沒在,就先回來。”

  江隨領命。

  徐匯區。

  林楚仙坐在男友汪雋的轎車上,神思不蜀了一路。

  算一算時間,從雲知同家裡鬧翻,都過去五天了。頭幾日因為撈不出雲知,個個都裝出懊喪的模樣,二伯母還去指摘她爸爸的不是,楚仙心頭早認定雲知偷家裡的錢,替父親說了幾句,沒料到幼歆又衝自己發了一頓脾氣,說她千不該萬不該去撬開雲知的匣子。

  之吵了一頓架,家裡就像天翻地覆,她一氣之下回了學校,昨天聽媽媽來了電話,說雲知被巡捕房放走了,人也沒回家,就不知去了哪裡。

  楚仙本來也沒想馬上回家,汪雋說他爸爸這來上海辦事,就留幾天,同伯父伯母吃頓常便飯。倆人從戀愛起,雙方長都沒正式見過面,汪公子主動提這件事,說明他對她是衝著結婚去的,她心裡高興,這樣機會當然不能錯失。

  她回來之前,已經讓母親同人知會過別提雲知的事……不管怎麼說,一大家子的人將侄女送進巡捕房,要是叫外人聽了,指不定要懷疑。但她心裡仍是惴惴不安,要是幼歆還在彆扭,存心拆她的台呢?還有更糟的情況,萬一雲知這當口忽然跑回家,那該如何是好?

  汪雋看她一直發愣,打了個響指:“都快到了,還走神呢?”

  她回過神來,攏了攏剛燙過的長卷髮,甜甜一笑:“我在想,今天晚上吃飯時該穿什麼好?就穿這身嗎?你爸爸媽媽喜歡什麼的孩子?”

  “他們啊,自然喜歡像你這樣溫柔又善良的。”

  她笑笑,“我不漂亮嗎?”

  “我女朋友全校第一美,誰敢說你不漂亮?”

  楚仙心滿意足的抿了抿唇,又問:“不過,你說你爸爸這次來上海是代表軍政府來議和的……你到時也會去嗎?”

  “嗯。不過我就是給我爸爸做秘書的,這種場合哪輪得到我插嘴。”

  “那,一般這種談判要怎麼談?”

  “你怎麼忽然對這個感興趣?”

  “我純粹是好奇。南北議和是大事,孫先生能請你爸爸來做代表,說明對他極是看好的。”

  聽到女友吹捧,汪雋頗難免虛榮的一笑,但話裡話外總要留個口兒:“我爸爸是外交次長,總長人不在國內,和談他出面很正常。當然,他也只是中一員,到時,粵軍的楊將軍、桂軍的劉將軍還有滇軍的沈將軍也都會出席,能否談妥,還得看這三位將軍分量如了。”

  “這麼慎重的嗎?到時是和誰談呀?”

  “這個嘛……”

  話沒說完,汪雋握著方向盤,車拐了個彎道,前方別墅前停著一輛軍用車,擋了路,不得不剎車停下。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3 02:27 PM

第九十四章  匣子風波

  眼前軍用車的司機不在,汪雋的車停在後邊等著,楚仙透過鐵柵欄,看到這棟洋樓開了門:“奇怪,我從搬來這裡就沒見這房子有過人,沒想到竟是軍官的家……”

  汪雋順著她的眼神一併望過去,正好一名身量頎長的軍官從裡邊出來,後頭的兵士匯報著:“稟中尉,一樓三室二廳也都找過了,沒有找到。”

  汪雋不由“咦”了一聲,“這人不是……”

  “你認識?”

  “半年我隨父親去天津見過此人,他是沈中將的副官。”汪雋道:“你不是問我與誰和談?就是直系陸軍的沈中將……他之還做過你讀書的中學的校長,你應該也見過吧?”

  楚仙心頭一陣急跳。

  她從未同汪雋提及,不僅是因為沈校長曾在北大當眾訓斥過她,更因為那人是她整個少女時期迷戀過的人……後來聽聞他重回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時,她反而舒坦了——明白神仙終將回到天庭,她也總算能和痴心妄想的自己和解。

  可是為什麼沈先生的副官會出現在這裡……

  江隨看到好幾輛車都被擋了,將車往邊上挪了挪,又衝裡邊的兵士喊:“閣樓找過沒?巴掌大的匣子,興許被壓在不起眼的角落……”

  “中尉,沒有。”

  “沒有就撤。還有,後院後邊那扇門的鎖壞了,去換個新的。”

  車繞開時,楚仙聽到最後這幾句,肩膀下意識一緊,心想:以前就有傳言說沈先生在上海有房子,莫非就是這裡?那名副官說的匣子,該不會就是林雲知偷走的那個?

  是了。定然是的。那些信分明是沈先生寫以前的妻子妘婛的,金釵像是他亡妻的遺物,這樣私密的東西鎖在匣子裡豈會讓別人看到?更別說那塊不離身的手錶……

  汪雋沒留意到她的神色,順勢聊了幾句:“我爸爸說,這位沈中將早年棄戎從文、後來又棄文從武,同其他軍閥兵匪不同,檯面上的唇槍舌戰到他那裡恐怕派不用場,好在他早年也在同盟會參加過革命,是個心中有國家的人,若是能私下會面,動之以情,或有益於這次和談……楚仙,你在聽嗎?”

  “……在聽。”楚仙回過,“沈校……中將現在很難見到?”

  “我們同他立場相左,和談期間避嫌也是正常,何況他暫任駐滬軍使,司令府外應該都排起長隊了。”車進了林公館停車棚,他想了想,又問:“不過沈中將的副官會到這裡,莫非你們和他是鄰居?”

  楚仙:“你也這麼認為?”

  “我聽到那名副官命人換院子的門鎖,他們才來上海,應是公務繁忙的,要不是長官的房子,哪會在意這些細節?”

  楚仙心一恍:原來是鎖壞了,才讓林雲知鑽了空子……難怪有陣子總見她早出晚歸,敢情她早就知道沈校長家住隔壁,趁他回北京就偷溜進了他家裡,還偷了他的信?呵,虧得幼歆還說什麼「沒準是沈校長寄她保管」云云,若真是寄存,他怎會讓副官去家裡拿?

  林雲知啊林雲知,你可真是好不要臉皮……果然我最初的直覺才是對的。

  汪雋下車時,見楚仙仍怔怔坐在車,叩了兩下車窗,“怎麼了?”

  楚仙嘴角浮著笑,像是窺見了什麼天大的秘密,有那麼一時半刻,恨不得立即拆穿那小妮子的嘴臉。

  “沒什麼。”

  她還沒開口,看到幼歆步履匆匆從別墅裡出來,正疑惑著不是還沒放學,一眼看到幼歆捧在懷裡的匣子——不正是沈先生的那個?

  “四妹這樣急,趕著去哪兒啊?”

  幼歆看楚仙笑吟吟挽著男朋友迎面過來,臉色耷拉下來,但汪雋主動同她打招呼,也不好無視,就敷衍說:“聽說汪公子來家裡,本來也想留下來一起吃飯,就可惜今晚還得去學校排聖誕晚會呢。”

  汪雋彬彬有禮的誇讚她兩句,楚仙遞去了一個眼色:“你排舞怎麼還帶匣子去?”

  這匣子她分明放自個兒屋裡的。

  幼歆說:“我算把這個交白先生。”

  “白先生做什麼?”

  “我聽傅聞說沈校長要回上海了,既然是人家的東西,幹嘛不物歸原主?省得……”

  幼歆瞄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心想:省得放在你那兒,沒事又拿去做文章,盡給家裡添亂。

  誰知汪雋一聽,眼睛倏地亮起來,“這是沈校長的?”

  幼歆詫異:“汪公子也知道我們沈校長?”

  汪雋說是,又問沈校長的東西會在這兒,楚仙向她瞪去一個小心說話的眼神,幼歆才和她吵過一大架,才不怕她:“這匣子應該是校長寄放在雲知那裡的,不過她前兩天離家出走了……”

  “離家出走?”汪雋瞪大眼睛。

  “我三姐沒有告訴你嗎?”幼歆這回是存心要楚仙難堪,“幾天前……”

  “四妹,這匣子不必拿去學校了,阿雋明天會和沈先生見面,直接請阿雋轉交就是了。”楚仙反客為主,一口剪斷了她的話。

  幼歆愣住,手中的匣子已讓楚仙強勢拿去放入汪雋手中:“沈校長都派了人來找,想必這對他來說是著實要緊,你不是說缺一個私底下見面的機會嗎?”

  汪雋打開掃了兩眼,見是一只名貴的手錶、金簪還有信,一看都是私人物品,當即關上,一臉惑然:“這,他若問起我從哪裡來的……”

  “如實答就好了。”楚仙嘴角扯出一冷笑,看著幼歆說:“四妹妹應該還不知道,我們家隔壁那棟空樓的主人是誰吧?”

      ***

  次日,是「和平會議」第一日。

  地點定在駐滬護軍使署。沈一拂既擔任護軍使,自然要早於眾人抵達會議大樓,檢查過大樓內各出入口、安防、護軍調配,回到會議室只剩等待其他和談代表到場。

  有幾個上海駐軍軍官看他親自去擺桌人員座牌,不覺奇怪:“沈司令,這談判桌誰坐哪裡也有講究?”

  江隨用眼神示意他們別多嘴。

  沈一拂:“沒什麼講究。不過有兩三個將軍有談判桌開槍的歷史,需得坐近些,能看清動作。”

  軍官們笑起來,江隨知沈一拂這話並非調侃。

  去年此時,沈一拂正是在一場會議桌被自己的親哥哥當眾開槍——雖然沈一隅激怒的狀況本在預料之內,但不留餘地想直取他的性命,當下慘烈……亦是在預料之外的。

  江隨看二少爺在翻閱卷宗時始終緊蹙著眉,斟茶時還小聲道:“少爺放心,我會全程緊盯,絕不會讓舊事重演。”

  哪知沈一拂卻道:“你人在這裡,想盯也盯不到。”

  “啊?”

  “我就擔心林小姐醒來時見不到我,她也不認識大成和阿義他們,會被嚇到。”

  “……”

  原本對自家少帥無比自信的江副官,內心裡隱隱產生一絲絲地擔憂是怎麼回事。

  事實證明,江副官純屬庸人自擾。

  此次會議是基於「六一六」廣東兵變後北方對南方政府的首次面談。

  而沈一拂之所以能作為直系代表來,除開他在直奉一戰的軍功外,更看中了他曾是革命黨人的經歷——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南方政府派來和談的代表,八個人中有三個都受過他幫助,所謂見面親三分,更不要提救命之恩。基於此故,連脾氣最暴的桂軍劉將軍都對沈中將和和氣氣,遑論是其他人。

  饒是汪雋之有心理準備,但眼見父親汪邵在談判桌的數次近乎失誤的停頓,心裡只得暗暗捏一把冷汗。

  這位沈中將,明明一身戎裝、但氣場不遜色於座上任何一位久經沙場的將軍,一旦開口端的是一派儒雅之氣,宛如坐在對面的不是他系的軍閥,而是像蔡元培、蔣夢麟那樣的文化界大家;但在座其他各系軍官卻沒人會因此質疑他們長官談判的立場——你同他說情他也說情,同他論理他也耐心與你辨理,只是此非彼情,此理亦非彼理,到最後不僅沒有佔到半點優勢,反而更讓人愈發猜不透他的真實想法。

  汪雋看著手中筆記本上滿滿的會議記錄,趁著最後仔仔細細飛快做複核,試圖揪出一兩處鬆動之處,可他失望了——沈一拂每一次發話都堪稱滴水不漏。

  南北會談,明面上議和,究根結底還是在分地盤、奪權力,原本就不可能輕易談妥,不過首日會議能和平成這樣,已是著實不易,眾人對他也難生怨言。

  通常會議結束後主人家會同私下交好的人組個飯局。可如汪邵所料,沈一拂稱初來上海述職公務繁忙,行程約滿,當場就婉拒了兩個將軍的盛邀約。既為客,也不好強迫別人請客,沈中將禮數周全地行禮,大伙們只能回禮,正待他們紛紛起身欲離之際,汪雋壯起膽子,出聲:“沈、沈司令請留步!”

  汪邵似乎沒料到兒子有此一舉,沒來得及制止,他已踱至沈一拂跟。

  大抵是意識到自己有些冒失,汪雋先同沈一拂鞠了一躬,隨即從身後皮包中掏出一個木匣,輕輕放在桌,:“不知這個匣子……可是沈司令之物?”

  江隨警惕,沈一拂虛抬了一下手,示意不必過慮。

  他拾起匣子,沒見著鎖已是一怔,再開,看到裡頭的物件,尤其是那塊手錶,目光微動,“這匣子和物件確實是沈某之物,不知這位……”

  汪邵見兒子說話已出口,索性也邁步向前,介紹:“這是犬子汪雋,也是我的秘書。”

  “沈司令請勿見怪。”汪雋道:“這是我女朋友托我轉交您的。”

  沈一拂蹙起眉。

  “我女朋友名叫林楚仙,她曾經是滬澄的學生,您應該還記得吧?昨日我送她回家,我們無意中看到江副官……好像在找您的匣子,這匣子也是無意中落到我女朋友的手中,她發現是您的東西後,於是托我轉交您。”

  江隨這才想起,“喔,昨天停在後邊的是汪公子的車吧?”

  汪雋連說了兩聲“不敢”:“江副官叫我名字就好。”

  沈一拂指尖拂過匣上鎖扣微微撬痕,眸光冷了下來,唇角還維持著禮貌的弧度,“我可否問一下,這個匣子是怎麼到林小姐手中的?”

  汪雋回答這番話時是緊張的。

  事實楚仙私下和他說過緣由,儘管他相信自己的女朋友,但也不願在這場合、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去同一方主將去嚼一個小丫頭的舌根。於是道:“若司令不介意,可否勞煩您抽出一點時間私談?”

  汪雋就是冒險賭一把,畢竟這匣子是關於他人隱私,通常情況下沈司令會移駕私聊,到時父親就能找機會同他聊一聊南方政府的難處……

  誰知沈一拂看了一下錶上時間,:“在這裡說也是一樣的。”

  這可怎麼是好?

  汪雋硬著頭皮正待開口,汪邵救場似的笑說:“沈司令,這本是林小姐托犬子轉交,如何來去我們也不太了解……要不回頭讓犬子好好問清楚再來回話?”

  沈一拂不置可否,只道:“不瞞汪先生,這匣子裡邊還有一樣東西遺失了,遺失之物對我來說重要,我想知道林小姐是在哪裡撿到的,好盡快讓江副官他們去追查尋找。”

  江隨立馬配合著:“是啊,要不有消息直接打個電話?”

  汪雋與汪邵交換了一下眼神,汪邵意識到問題嚴重性,立馬開口:“汪雋,你這就開車去大南大學接林小姐過來,請她當面和沈司令說清匣子的來歷,免得耽誤正事。”

  “爸爸……她可能還在上課……”

  汪邵將兒子拉到一旁,低聲:“沈司令只說是貴重之物,你只是轉交者,有什麼話,還是讓當事人當面說較為妥當。”

  大南大學本來就離得近,不到二十分鐘,汪雋把楚仙帶了來。

  他本來以為她會怯場不肯來,沒想到聽說要來見沈一拂,二話不說就了車。回來途中,同楚仙知會過原因,楚仙問:“所以你沒有告訴他這匣子是我妹妹偷的?”

  汪雋尷尬地咳了一聲,“這個……我們本為何談大使,沒有親眼所見的事,不宜發表任何主觀意見。”

  “你就是不相信我?還是你覺得東西是我偷的?”

  “怎麼會?你要是真的拿了人家東西,又怎麼會要我把匣子還沈司令?我看沈司令也不是懷疑這個,應該就是想了解一下情況……”汪雋猶疑了一下,“我看他似乎不想私底下解決,要不,你就別提你妹妹了,不如說是在院子外面撿到的?”

  “你這是什麼意思啊?眼見你們的事可能辦不成了,就能平白無故的叫人懷疑我是小偷?”

  “我絕無此意。”汪雋沒想到向來溫順的女朋友突然如此強勢,一時不知該怎麼說,“我就是覺得,不管怎麼說也是你妹妹,即便真做錯了什麼事,自家人關上門教育就是。要是你照著直說了,惹了沈司令不高興,真的追究起來,你妹妹……”

  楚仙沒想到匣子裡還有其他貴重物品被雲知拿走,迫不及待下車,“她偷別人東西的時候,怎麼不想想會有今天?”

  一想到馬上就能見到沈一拂……並在他面前揭露雲知的嘴臉,她心頭抑制不住的興奮。

  來參加和談的政府代表、將軍們只走了一小半,還有一大半還徘徊在會議廳內外,聽聞沈司令遺落了要物,均以關心為由,明目張膽的留下看熱鬧。

  楚仙邁進護軍使大署館時,沒想到會有這麼多大人物,到了沈一拂跟,緊張的一度手腳不知如何安放。

  她望著那張比記憶中更英俊穩重的面容,第一個念頭是:好在今天早上醒來有好好裝扮過,應該沒有什麼不得體的地方……

  汪雋小聲提醒:“叫沈司令。”

  “沈、沈司令好。”

  她精心編的長辮子側在肩頭,尾端綴著精緻的蝴蝶結,沈一拂睨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麼,淡漠地挪開眼,稍作頷首。

  江隨請她自行挪凳子坐下,單刀直入道:“聽聞是林三小姐拾到了我們司令匣子,不知可否詳述是在哪裡找到的?”

  楚仙看沈一拂坐在間隔三個座位的距離,簡直不想多費唇舌同她說似的,她想起在北大被他痛批的那一幕——都是因為林雲知,才會被沈先生誤認為是品行不端的人……

  念及於此,她咬牙:“不瞞沈司令,這匣子是我五堂妹林雲知偷的。”

  沈一拂原本手持木匣,指尖輕點著盒面,聞言倏地頓住。

  圍觀者皆露出吃驚的神色,江隨亦是一怔。

  楚仙一鼓作氣:“原本家醜不可外揚,我也不願去指摘自己的妹妹。只是聽聞沈司令遺落了貴重之物,我就是有護短之心也不能隱瞞。也就是幾天前,要不是我發現她偷偷看您的信,只怕她現在還偷藏著這個木匣……其實,家裡因為這件事批評了她,我說了她幾句,要她務必交還您,她不肯聽……後來,我聽汪雋說會見到您,這才托他轉交。”

  江隨聽到一半,察覺不對勁,看向二少爺,他低垂著眼,盯著匣子內的信,將眸光間的流轉與顫動都隱在了濃重的陰影之下。

  原來如此。

  他早料到搶匣子的人應就是林楚仙,只是聽到她在這種情形下竟還敢滿口胡言、句句潑污水……就別提當日在林公館他們會是如何對待小五的了。

  假使坐在這裡的只是不知真相的普通司令,在聽過她這一席話,會如何處置雲知?不止是名聲這麼簡單的事了,是到了枉顧人命的程度。

  從前做教師,他奉行的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的教學理念,饒是這一年從軍從政,不得不在必要時使一些雷霆手段,也向來是冷靜自持、仁義為先的。

  但現在……

  沈一拂將匣子放回桌面,抬眸,像從極高的地方俯視著她,“這匣子原先有個鎖,是誰弄壞的?”

  楚仙被問住了。

  她當時急於窺探雲知的秘密,拿鉗子隨手撬開,後來看到沈先生的錶和信,就認定鎖是五堂妹上的……原來這個匣子一開始就有鎖?

  不對,如果雲知從未開過匣子,她又如何把自己名字的存摺放入匣子中?

  楚仙強定了定心,堅稱:“是我五堂妹撬的,您的要物也是我妹妹拿走的。我,身為姐姐也是羞愧,在此先為她道歉。”

  她說到這裡,起身,恭恭敬敬朝沈一拂鞠了一躬,汪雋生怕沈一拂遷怒,便道:“楚仙也是一片護妹之心,還請司令海涵。”

  在場唯二知情江副官,聞言情不自禁將目光落在少帥腰間槍上,一時間猶豫著,要是一會兒二少爺拔槍,他是該攔還是不攔?

  沈一拂沉默幾秒,拿起自己的白瓷茶杯,問:“我仍不明白,令妹何故撬鎖?”

  在場的人不是久經沙場的將軍,就是談判席間的老手,不論是警覺性還是察言觀色的本事都超出常人許多,從楚仙進門、沈一拂說第一句話,有人意識到不對了,等看到沈司令嘴角邊最後噙著的一點笑意也慢慢淡下去,一時間只覺得四周的空氣又凝回了如同開會時般的緊繃。

  不,頭前開會時,至多只覺沈司令平和的難以捉摸,此時此刻任誰都看得出他情緒不佳,便說是冷若冰霜都不為過。

  楚仙被他看得頭腦昏沉,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說錯了。

  旁邊有將軍插嘴問道:“沈司令,人家都能偷你的匣子,怎麼就不能撬鎖?”

  “那是一個密碼鎖,無需鑰匙。”沈一拂:“五小姐本就知道密碼,何必撬鎖?”

  楚仙心頭狠狠一悸,一時完全無反應。

  汪雋問:“雲、雲知怎麼會知道您匣子鎖的密碼?”

  “我告訴她的。”

  眾人尚沒來得及消化這句耐人尋味的回答,他又說:“匣子裡的手錶,也是我送她的禮物。”

  偌大的會議室一時陷入死寂,人人心裡皆掀起了風浪,一邊不知哪個缺心眼的將軍忍不住道:“不是在捉賊嗎?我、我怎麼越聽越糊塗了?”

  另一個將軍總算聽出端倪來:“欸,那位小姐怕不是沈司令的紅顏知己吧?”

  沈一拂坐正了身子,停了幾秒,竟沒否認:“不,是我還在追求她。”

  此話一出,在場所有人滿面掩飾不住震驚。

  莫不是聽岔了?追求?沈司令說他在追求一個女孩子?

  這話猶如海浪猝不及防打過來,如一盆冷水當頭潑下,楚仙驚愕著像成了個泥塑的雕像。

  “既然是她的所有物,何需撬、何需偷?”茶已見底,沈一拂放下杯盞,看過去:“還是說,有人在說謊?”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3 03:36 PM

第九十五章  櫃中之吻

  一句「何需撬鎖」,將楚仙話語間前後矛盾之處暴露無遺。

  知道密碼的人不需撬鎖,那撬鎖的自然另有其人。

  她要是進門時不提到人,還能含糊其辭地把自摘出去,可她前一刻還口口聲聲說五堂妹是撬鎖的人,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楚仙耳畔嗡嗡作響,精緻的妝容都遮不住她這一霎的失色。她手扶一下桌沿:“我……我妹妹沒有告訴過我……我只是看到那個匣子起初是完好的,後來被撬開,就猜著是她撬的……”

  她越說越磕巴,同方才指認妹妹的模樣判若兩人,不說汪邵,就連汪雋都看出不對,但他到底是楚仙的男朋友,還是為她說句話:“沒準真的是楚仙誤解,所以她才……”

  “撬鎖?”沈一拂反問。

  “我沒有!”楚仙一激動,聲調不自覺抬高兩分:“沈校長,你、您是當過我們學校校長的,我怎麼可能猜得到我妹妹會和您……再說,這匣子既然是您送給雲知,為什麼剛才不說?”

  江隨詫異看向她,心道:這個林三小姐可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自做虧心事,還不忘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提一下少爺做過校長的事……

  “她拒收。”沈一拂說,“我只說,我正在追求她。”

  沈司令言罷,端起茶盞,見是空杯,復又放下,期間仿似還透著無奈嘆一口。

  剎那間,會議廳諸人的腹誹的重點未及在校長追學生上停留幾秒,又成“這位林家五小姐究竟是何方神聖,連沈司令這樣神仙般的人物都追不到”。

  楚仙額頭沁出細細密密地薄汗,汪雋看她站立不穩,扶她一把,道:“沈司令,如您是在追究撬鎖之責,我相信楚仙絕不會是這種人。”

  “沒規矩。”汪邵忙將他從楚仙旁拉開,又問沈一拂道:“不知沈司令丟的究竟是何物?”

  到底是外交官,怕孩子越說越錯,不聲色地將重點切去。

  沈一拂收視線,施施然道:“一本存摺。”

  楚仙本已好怎麼狡辯,聽到存摺二字,腳一軟,難以置信地望向沈一拂。

  其餘不明真相的人卻奇怪著是什麼存摺。

  江隨收到來自少帥的眼風,始配合著道:“當時司令離滬,替林五小姐在銀行開過戶,同匣子中的物件一起贈予她,被拒絕後匣子就放在上海的洋樓裡,房子鑰匙交給五小姐保管。這次我們去取沒找到,以為她拿走,這不,看到汪公子送來匣子……”

  江副官欲言又止,可說到這個份上,哪怕是個傻子,也該聽出個所以然來。

  這哪是什麼拾金不昧?擺明就是這位楚仙小姐自作聰明,將妹妹的所有物偷拿來獻人情,結果蝦公掉進油鍋裡——鬧個大紅臉不止,人司令還不慌不忙現場大拆西洋鏡——可有的好瞧囉。

  汪邵不知存摺這一茬,還道:“林五小姐的存摺,說不定就在她手中呢?沈司令何不直接找她問問……楚仙,你五妹妹人有在家吧?”

  楚仙慘白的嘴唇微微一抖——何止不在家,都一度被當成賊送去巡捕房、至今不知所蹤呢。

  她答不出,又不能不答:“她……可能,在、上學……”

  謊言就像滾雪球越滾越大,每多撒一個,就多為自己埋下一顆雷。

  “我剛來上海公務繁忙,未能趕得及去找她。”沈一拂裝作對巡捕房一事全然不情的樣子,聞言起,“即如此,我會抽出空去貴府見她,今日,勞煩汪公子送來匣子,有心了。”

  他向對汪家父子頷首,不提、亦不去看林楚仙,這就拾起匣子,闊步走出。

  轎車已經開離護軍署,江副官想起要離開前,看了林楚仙那副嚇得面無人色的神情,就忍不住“嘖嘖嘖”起來。

  “專心開車。”沈少帥抄起報紙。

  “卑職就是佩服,由衷地佩服。”江隨道:“本來還擔心您一氣之下會拔槍嚇唬這小姑娘呢,現下,這可比拔槍狠多了。”

  沈一拂頭也不抬,“我說狠話?”

  “您一句狠話也沒說,但過了今天,這上海……喔!不止,只怕連京津稍微有點頭臉的貴胄商賈都會知道,這蘇州林家的三小姐偷撬自家妹妹的東西不止,還惡人先告狀告到妹妹追求者那兒,把您給得罪……這可是要一夜爆紅的。”

  “噢,她值得。”他頓頓,“比起雲知受的苦,不算什麼。”

  “那也是。”江隨道:“不過,像這位小姐這種一心躋上名利場的女孩,除了容貌之外,最在意的就是自身在社會上的聲譽,聲譽都沒,說汪家,在在處處想攀龍附鳳都難上加難。欸,少爺,從前您當校長時,也是這種育人風格的嗎?”

  沈少帥一秒成沈教授,“專心做學問,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江隨心道:什麼專心做學問,您最後落的那一子,不得把這一家人嚇個幾天幾夜睡不著?估計等林楚仙回去,林家上上下下都得打著燈籠去把雲知小姐給請來,可他們哪裡知道,五小姐本人被藏在司令府裡,正舒舒服服睡大覺呢……

  怪不得二少爺之前囑咐不可將五小姐的行蹤透露出去,敢情這算盤一早就打好?

  被駁面子、損名聲不止,還得心驚膽顫的捱著,慘,實在是慘不忍睹。

  要不是握著方向盤,江隨簡直想一拍大腿,喊一聲“絕”。

  “行。”沈一拂不耐繼續談這些,“去完市政府,儘早回去。”

  神預言江副官這頭話音才落沒多久,另一頭已是一語成讖。

  看清林楚仙真面目是一事,汪邵更擔心影響之後談判,當下即刻就趕到林公館去,非要將匣子的來歷、以及存摺的去向弄清楚不可。

  不去不知道,一去簡直是大言駭天、認知碎地——原來幾天前林家五小姐被抓去巡捕房,至今不所蹤——理由竟然就是因為這個本來就屬於她的匣子?

  饒是林楚仙哭得梨花帶雨、好不憐人,汪公子都只能呆若木雞的站在一旁,聽她哭聲愈大,身體誠實的連退數步。

  二伯、二伯母這幾日都在外奔波著找雲知,這會兒不在,林賦厲聽完過程,滿腦子的都是:徹徹底底得罪沈中將,待人找上門時如何是好,他一急,都顧不得有外人在場,直指著楚仙的鼻子怒喝:“瞧你捅出天大的簍子!”

  實際上,他和三弟這兩天因認定那存摺的錢是林家的,還拿著雲知的戶口本,專程去銀行做帳戶凍結……哪知道這竟然是沈一拂的資產?

  三伯母也嚇壞,口不擇言道:“哎呀,這、要是人家過來追究,咱們家是不是得吃官司呀?”

  大伯母喬氏只得去求汪邵:“汪先生,這件事真的就只是一個誤會,主要是我們家五丫頭當時也不說明白,現在她人也不去哪裡……您能不能和沈司令解釋一下,要不然,等阿雋和楚仙日後成婚……”

  汪邵打斷她:“兩個孩子才交往幾天,哪到談婚嫁的地步?再說,沈司令神龍見首不見尾,我們也沒什麼機會和他私下攀談……這事,反正過幾日他會親自過來,你們大可自給兒說清楚。”

  汪家父子是體面人,分手這樣的話自不會當場說破。

  等出林公館,汪邵看兒子木訥訥地紅著眼,失魂落魄地模樣,一掌摑向他的腦門吼道:“爸爸媽媽從小是怎麼教育你的,交友看秉性、娶妻娶賢,結呢?你光顧著看臉對吧?”

  “爸,我不是……”

  “巡捕房是什麼地方你不知道?小姑娘生死未卜,他們還有心情討論怎麼得罪沈司令……這一家人都是些什麼人啊?遇到這種人,跑都來不及,你擱這站著不動幹什麼呢?”

  林公館大廳外,幼歆靠在柱子後聽裡邊的人哭天搶地,尤其是大伯父逼楚仙一起出去找雲知,並要她到時跪著也要求五妹妹原諒,忍不住“噗嗤”一聲。

  伯湛拿著作業本鑽出來,看到幼歆的神色,問:“姐,三姐都哭成這樣,你高興什麼?”

  幼歆摸摸伯湛的小腦瓜,道:“你看《水滸城》武松打虎、魯智深大鬧野豬林的時候,不高興嗎?”

  “……我們家什麼時候成野豬林了?”

    ***

  與此同時,司令府。

  雲知舒舒服服伸一個懶腰,翻身時發現背一涼,好像棉被都被給自己捂濕,她揉揉眼皮,好一會兒才坐起來,看著陌生空蕩的臥室,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混沌感。

  窗簾拉開,冬日的暖陽從陽台外照進來,頭看牆上的掛鐘,快五點,太陽快要落山。

  最後的記憶還停留在瓢潑的冬雨中,不曉得自己這一覺究竟睡多久,她甚至不確定這裡還是不是上海,天氣怎麼會這麼熱。

  自己猜想該不會是立冬一日晴,純粹受不了一身黏糊的汗味,決定先去浴室洗澡。

  花灑的水自頭到腳,將疲頓沖刷去,想起一些昏睡期間的畫面:有他給自己換衣服、為自己餵粥,以及夜間附耳低語……

  她忍不住調低些水溫,擦乾後,裹著浴巾去衣櫃裡找衣裳。

  櫃子裡倒是有幾件女生的衣褲,都太厚,不合適乍然返暖的溫,她挑不到合適的,索性揀件襯衫睡裙——雖是睡裙,款式還是新潮的,就是胸前那塊領子的……略低了些。

  外頭有人敲兩下門,約莫是聽到裡邊靜,問:“請問……是雲知小姐醒來了嗎?”

  她隨意找件毛背心罩上,略長,先湊合穿著。

  她循聲踱上前,擰門把緩緩推,藉著門縫朝外望,見外邊站著兩個年輕的軍官——他們也正頗為緊張、彎著腰看盯過來。

  “你、你們是?”

  “我們是少帥的侍從軍,奉命在此保護林小姐的。您叫我阿成就行。”站在左邊膚色稍黑的人道。

  “保……護?”

  “也可以稱之為服侍。”站在右邊個子稍高的士兵道:“少帥說他回來之前,若林小姐醒來,我們務必得伺候好,否則是要領軍棍的。我叫從義,少帥都叫我阿義。”

  “喔……那他什麼時候來?”她問。

  “少帥說晚上能回來。”阿義道。

  “沒意外的話。”阿成嚴謹補充道。

  “……意外?他去做什麼危險的事嗎?”

  “沒有沒有,只是少帥初來上海述職,公務應酬都不少。”

  原來還是在上海嘛。她這才直起身,將門栓扣打開,正要握個手,“都不必客氣,你們叫我雲知就……好。”

  兩個侍從兵看到她穿著少帥昨天穿的灰色毛背心,臉上齊齊一紅,阿成說:“雲、雲知小姐餓了吧?少帥之前吩咐廚房準備幾道菜,我這就去端。”

  兩分鐘後,雲看著桌上的鹹粥、魚湯以及肉鬆炒魚乾,“這速度會不會有點快?”

  “少帥吩咐過,小姐隨時會醒,飯菜需時刻備好,一直在灶上煨著呢。”

  連睡幾天,人的確快被掏空,她也餓得顧不上來,一口將桌上湯粥一掃空,吃完尤嫌未飽,問:“還有嗎?”

  阿義:“少帥囑咐,雲小姐太久沒進食,需控制飯量,否則會引發腸胃不適。”

  “……”是沈古板沒有錯。

  雲知不曉得沈一拂如今在軍中是個什麼境況,這會兒是真的出去辦事還是被什麼人絆住,她也不太確定這兩個士兵會不會像之前在北京沈府那樣是誰派來監視她的,又會不會搞什麼麼蛾子整她……念及於此,本來關上的門又打開。

  “可以問一下,你們剛剛說這裡是滬……護軍司令府對吧?”

  “是。”

  “那……你們能帶我四處參觀一下嗎?”

  既試探他們的態度,也順便解一下這司令府的結構……

  兩個侍從兵互相交換一下眼神。

  她問:“沈琇有說我不能嗎?”

  聽她直呼少帥名字,又狀似不樂意的挑挑眉,阿義立即道:“雲知小姐請隨我們來。”

  護軍司令府以前應該是個督軍府、都督府之類,左右對稱的四合圍成,是個中西結合的豪華宅邸,除各種類型的客房外,門鎖串上的還有琴房、會議廳、棋牌室等等。人站在廊往外探去,光是花園就有兩個足球場大,即便是五格格,也不得不感慨一聲氣派。

  雲知見日頭有點曬,就在樓內先晃悠,沒想到一路上遇到好幾個站崗的士兵,每一個看到她上的衣服時,都如前頭的大成和阿義那樣,登時站得猶似白楊樹般筆直。

  她久睡初醒,雖覺得奇怪亦沒深究,沒多久就有些疲累,進一間書房,看兩個侍從兵面露難色,問:“怎麼?”

  “這是少帥的辦公室。”阿成道。

  她遞去一個“so what”的眼神,大喇喇邁進去,就著辦公桌前坐下。

  阿成攔不敢攔,阿義道:“雲知小姐,您逛這麼久有沒有又餓了?我們廚師也會做點西式糕點……”

  “可以呀。那就端過來,我就在這裡吃。”

  “……”

  她雙手托腮,“吃完就走。”

  兩個侍從兵心裡同時嘆息,在軍規和軍棍中徘徊片刻,只得照做。

  雲知確是有意難為他們的。

  在司令府,這種辦公書房,通常只能是司令自才能進的。

  雲知拿起叉子,舔著蛋糕上的奶油:假如他們真是沈邦或者沈一隅的眼線,不可能由著她這麼胡鬧,看來,這倆個憨憨的小兵應該是沈一拂身邊的人。

  懸在心裡的石頭這才稍稍一落,端著蛋糕盤正準備出去,忽聽門外的阿成大聲道:“少帥!”

  咦?這麼早來?

  又聽阿義道:“劉將軍!楊將軍!”

  將軍?!這天都要黑,還有客人的?

  聽的出來阿成阿義都慌,只怕這會兒不宜出現在外人面前。

  雲眼神飛也似地一溜,迅速繞到裡間書架後的櫃子邊,一開櫃門,見上櫃還是空的,眼疾手快攀上去,哪知關門時一個不留神,一只棉拖鞋掉下去,生生卡在櫃門中。

  再去拿是來不及,伴著腳步聲,人都已經進來。

  沈一拂從市政府趕回,本是心急著要見他的小五,哪到府邸外,竟遇到粵軍桂軍的將軍,總也不能將人拒之門外。

  他自知這兩位將軍是為了下一次談判來的,就讓阿義他們去沏茶,正考慮著找什麼理由能把人請走,餘光一瞥間,就看到裡間那個沒關全的櫃門。

  沈一拂眸光微微一閃。

  只是多看這一眼,他經歷過許多次刺殺,有兩三次都是躲在櫃子裡的。

  “哎呀沈司令,要見您一面可真是難,我和老劉都等半個多小時……”

  “我都以為沈司令是去夜會家人,今天必然是等不到人。”

  沈一拂不動聲色地起步,一邊脫外套一邊往內間去,那劉將軍仍在說早上的事:“可不是,誰能想得到,沈司令也會有追不到的女子,欸,是個什麼樣的佳人,實在令人好奇吶。”

  感到有人臨近,雲知斂著呼吸,心裡暗暗唸叨千萬別發現她……

  下一刻,櫃門突啟,槍頭指向內之時,那個身長玉立的男子就這麼出現在自眼前。

  櫃子裡頭的……不是刺客,是一個少女。

  本以為的刺客成了朝思暮的女孩,他顯然始料未及,連槍頭都停頓一下。

  辦公室的內間和外間用半堵牆擋著,並無屏風,外間的將軍好像察覺到什麼異處,“怎麼了,沈司令?”

  雲知衝他做個“噓”的口型。

  “沒什麼,有點熱。”沈一拂收槍,把外套放入櫃中,闔上櫃子,若無其事走到沙發前,衝端茶的阿義投去一個疑惑的眼神,阿義的表情已經告訴他答案。

  沈一拂口中在同兩名將軍說場面話,腦海裡卻浮現著剛才櫃子的那一幕。

  少女左手端著蛋糕,右手拿著叉子,蜷在櫃子的上截,上半身穿著他的衣服……下半身……等等,下半身好像沒穿?

  沈一拂放下茶杯,兩位將軍看他又站起來,不由奇怪:“沈司令,又怎麼了嗎?”

  “又有點冷。沒事,你們繼續說。”

  他踱步回櫃前,再一看,看到她的的確確沒穿褲子,一股無名火躥起。

  這才淋過雨,昏迷好幾天,一醒來就穿這麼涼爽,當自己身體好嗎?

  實際上,皆因裙子有點短,而且她在這侷促的空間內只能盤著腿,才呈現出兩條纖纖細腿暴露在外的錯覺。

  雲知不曉得自己哪裡惹著他,見他瞪進來,歪著頭瞪去。

  她拿眼神叫他關門,見他無於衷,遞出去一個“什麼情況”的神情。

  幹什麼呀,就不怕外邊的人發現嗎?

  沈一拂本想關門,看她高撅著嘴,不能說話只呵著,嘟嘟軟軟的,粘在紅唇的奶油直晃著他的眼。

  更晃著他心。

  真是……叫人看著又惱火……又怦然。

  沈司令也不自己是怎麼了,身子朝前一傾,忍不住湊上前,含住她唇畔。

  一切像定格的無聲電影,暖暖的鼻息拂過鼻腔,可下一秒唇傳來輕微的痛感,像被輕啄一下,她唇尖的奶油被舔咬了一下

  只一下,便即關上櫃門。

  外邊那楊將軍還在調侃:“沈司令,您都還沒說呢,您日理萬機的,怎麼會花那麼多心思追一個女孩子?”

  沈一拂轉身,深邃的眼眸裡閃著絲絲光亮,“有什麼辦法,她太令人心動,我忍不住。”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3 06:40 PM

第九十六章  此情可待

  櫃中,雲知維持著秤砣般的姿態,耳膜被心跳震的掩過頭的談話。

  唇上餘溫還在,她聽到沈一拂邀那兩位軍參觀司令府。

  繼而,伴隨著喀嚓一聲關門聲,腳步遠去,思慮才得以回籠,她怔怔地想:什麼叫:”花那麼多心思追一個女孩子”?

  聽到有人叩櫃門:“雲知小姐?”

  她邁出來,阿義忙接過她手中的蛋糕碟,說少帥囑咐了先帶她回去。她也怕再生事端,同他們先回到臥室去,屋內擺鐘正卡六點,她:“你們少帥今晚和客人一起吃晚餐嗎?”

  阿義也不知道,“他沒來得及說,雲知小姐要是餓了,吩咐廚房先煮就是。”

  “那就再等等吧。”

  司令府空曠得很,臥房內沒什麼書籍,她百無聊賴,翻出紙筆畫點手繪打發時間——許久沒動筆手上生疏,一時不知畫什麼好,回想起方才那一吻,連忙晃晃腦袋。

  夜幕降臨,風撩進屋,她無端想起另一幕,執筆描起線來。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時鐘叮咚一聲,恍然過去一小時,入夜氣溫驟降,她連打了兩個噴嚏,正要添衣,肩上多了一件柔軟的披肩,身後響起熟悉的戲謔:“你是存心想成為病秧子,好讓我為伊人消得憔悴?”

  雲知”嘁”了一聲,剛要回嘴,扭頭時望見他,方才在櫃中時沒瞧清,這張臉比記憶中更稜角分明,也顯得更清瘦了。頓時,那句為伊人消得憔悴便不像是戲言了。

  沈一拂彎著腰,手肘撐在椅背,目光先落在紙上,“我有你畫的這麼好看?”

  畫,是那日雨中的匆匆一瞥,接回司令府後,她多陷入昏睡,身影和臉龐一時看起來都是模糊,直至這一眼,才像是久別重逢後正正經經的對視。

  “這麼瞧,臉頰還得多打層陰影。”她說這話有鼻音,夾帶著濃濃地心疼。

  他兩眸清炯炯地看著她,像要把人烙進眼底,“我們小五不會嫌我老了吧?”

  這句,是銜著天津離別時的那句“下回見,但願我還沒老”。

  她先紅了眼圈,“你好意思?哪有快三十歲了,還瘦成了小夥子……”

  後半句被吞沒在溫熱的吐息中。

  聽到敲門聲,她慌慌推開他,聞到飯菜香,她:“你……沒和他們吃晚飯?”

  “被你勾起了饞蟲,哪有心思吃別的?”

  “?”

  他以指尖點了點嘴唇,眼底有笑意,“奶油蛋糕。”

  擺盤的阿義剛好聽到,“雲知小姐還想吃蛋糕嗎?”

  她本來就慌了手腳,被他逗得耳根一熱,連帶椅挪後一步,“我可沒說,是他說的。”

  桌上擺滿了她愛吃的家常菜。有蜜藕、蔥燒排骨、燜黃鱔、蘿蔔花以及一小盅山筍燉鴿子,這才叫勾饞蟲,她夾起排骨送嘴一嚼,沈一拂給她盛飯,不時提醒她慢點、配點湯,兩個侍從軍,頭一回看到少帥一個勁貼著姑娘坐,挪不開眼地瞅著,光看不吃,差點驚掉下巴。

  直到送完客的江隨回來匯報工作,她盯著驚詫了好半晌,沈一拂才半開玩笑說:“如今江隨是我的副官,自己人,信得過。”

  江隨衝她鞠了一禮,笑說:“任憑五小姐差遣。”

  她啞然,“看來,我不在北京期間,發生了不事……等等,那是……?”

  這才看清江隨進門捧著的箱子有個木匣——不正是被林楚仙擅自撬開的那個?她驚喜,打開看,東西都在,沈一拂看她一封一封數信,拉她回到餐座:“加上你衣服裡的那一封,六十一封,都沒丟。”

  她訥訥不知何所語,“看來,我睡覺期間,也發生了不事。”

  “你先吃,想聽的我都慢慢說給你聽。”

  換作平日,沈一拂尤其不會在飯桌上談誰的不是,這一餐破例聊了一下早上的事。

  雲知吸溜著湯品,聽到第一句就給嗆著了,“你是說,楚仙那個男朋友自己還匣子不止,她自己還送上門了?”

  “嗯。”

  “她說什麼了嗎?”

  “記不清了,賊喊捉賊無非那些。”他遞去手絹,“下巴。”

  “你繼續。”

  “之後我忙過別的公務和應酬,就回來了。”

  她略表失望放下勺,“你這人,難得聊點八卦,怎麼還能跳過重要的部份
?”

  “重要的部份?”

  “就是你是怎麼戳穿她的,她的反應是什麼?”

  他淺淺笑著,“你受了那麼多苦,到頭來,只關心她的反應?”

  她本想矢口否認,一想到自己在巡捕房渡過那兩個暗無日的夜晚,吭不出聲了。他凳子挪更近些,“受了多少委屈,都和我說說?”

  實際上,為什麼撬鎖、是如何被送進巡捕房,大致上他心有數。但她經歷過的,想替她討回,就得聽她說。沒想到她才說一半,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道:“我被訊時聽他們說,小七被抓到天津警局了,還說什麼招供,雖然我也不是很相信……”

  “是假的。”他從邊上櫃子那幾份電報抽出一份,遞給她,“他和金武昨夜還在碼頭起了衝突,這是今天早上給我發來的電報。”

  她那顆前一秒才安放的心,看到他給得這份電報又提回嗓子眼,“他怎麼惹又事啊?都說好了金盆洗手,再說,那個金武是不是很難對付?”

  沈一拂笑道:“也只有你還把他當小孩看。放心,小七籌謀了這麼久,不會是輕舉妄動。”

  “是,你們都長了大,了不起唄。”

  “你剛才說到寧遇舟……倒是令我有些始料未及。”

  “可不是嗎?他堂堂一個會長,好端端摻和別的事……我就在想,他的目的是什麼,是不是我祖父留下的那幾個生意?”

  “比起整個寧氏集團,林老爺留給你的那幾間鋪面,應該不至讓他如此大費周章。”他道:“但如果你被送去總巡捕房,他們就可以直接去銀行查證你所有的資金來源。”

  她著實想不明白了,“祖父資助的學校就是幾所貧困中學,社團多是科學社團,最多的就是伯昀哥的科學研究社……這些事,我固然不能說,但即便我說了,寧會長能得到什麼呢?”

  沈一拂思忖片刻,“或者,他圖的就是伯昀的研究呢?”

  她怔住,只聽他分析道:“事情一旦被捅出來,林家遭難勢必要驚動伯昀回滬。寧遇舟既扮著一副林家摯友的姿態,只需主動提出入股林家百貨、以及支撐研究所,林家上下對他感恩戴德不止,石油研究他也可以正當參與。”

  她心頭一跳,“那,如果福叔失蹤、還有何味堂閉店,都同他有關係的話……豈不是說明他對祖父的生意經了解不少?”

  沈一拂靠著椅背,:“你剛剛說,你坐他車的時候,他找過我?”

  她點頭,“新文學賽的事,其實就提了那麼一句,我也不確定是不是偶然。”

  他道:“能挑在小七去天津、我在途中時候對你下手,光憑這些時間點,寧遇舟一個人是推測不到的。就像北京的榮良、天津的金武,甚至是我哥,每個都只是象棋中的一子,正的主帥,恐怕另有其人。”

  這幾個名字隨便一個都是棘手至極,要連他們都是棋子,幕後推手得可怕成什麼樣子?

  她心中一片寒涼,“我祖父都把保險櫃的東西給燒了,他們怎麼還不罷手?”

  沈一拂看向她,眉尖泛過一絲極為複雜的神色,“你說過,關於林賦約的記憶……所剩無幾,是嗎?”

  “清晰的就是火災了……怎麼提起這個?”

  沈一拂喚來江隨,唸了幾個名單讓他去查,去書房打電話,半個多小時都沒回來。她也沒胃口了,讓人撤了飯菜,捧起半杯涼茶去露台等。

  司令府臥室的露台,有花有草有沙發椅,還有個葡萄藤吊頂吊籃,便如一個小型的空中花園。

  雲知披了個毯子,蝸在鞦韆吊籃上反覆想著他說的話,沒搖幾下睏意來襲,好似打了個盹,突然被玻璃門推門聲驚醒,回過頭看他站在門邊,臉色急促,身後江隨看到她,忍不住說:“五小姐您居然在這……二爺還以為您去哪兒呢,到處找。”

  “啊,抱歉……我睡著了。”

  腿盤著有點麻,她一時站不起來,看到他對江隨說:“讓他們都別找了。”

  他上前,看她有些睡眼惺忪的,自己先失笑了,“我都不知道這還有個露台。”

  她輕聲道:“阿成他們不還在門外嘛……我還能被抓走不成?”

  “誰讓你總是趁我不在,就到處亂跑。”他撈了把藤椅坐近,不待她發聲,先道:“我托人聯繫到伯昀,讓他盡快回到上海。”

  “這麼著急的麼……”

  “我們曾以為林老爺燒了那份文件,事情會平息,即使沒有那份文件,伯昀實則走了一遍賦約兄的路,如果幕後者圖謀的是整個中國石油,他自然會成為第二個目標,這一年來他們按兵不動,並非放棄。你祖父托你照看生意,落在有些人眼中,或成必然。當然,這些猜測依據不足,但既然寧遇舟出手,我們要有所防範,也該讓伯昀知道。”他揉了揉她的頭髮,“再說,他身為林家長孫,有些責任是該由他來承擔的,不能總讓你背鍋。”

  他說了這一段話,她都聽得似懂非懂的,“他現在回來,會不會有危險?”

  “我會派人去接他。”他道:“還有福叔、何味堂的事,我盡快調查清楚,林家那邊……就別再回去了。”

  她假裝沒聽懂他的弦之音,微耷著腦袋,“你,你不也只是來上海開個會嗎?”

  “我這回雖為和談而來,擔任了護軍使總還能留一段時間,這裡和在北京不一樣,我會護好你,這司令府整個都是我的,你也不用再擔驚受怕。”

  她故意逗他,“你現在是威風了,我偏不同意,你還能關著我不成?”

  沒想到他會錯了意,以為她要回去,語氣不覺加重:“嗯,關著也好。我不在的時候,就讓阿成、阿義盯梢,不會再讓你回林家,也不會讓你那些不知所謂的同學見到你。”

  話音方落,露台玻璃門吱呀一聲朝蹦,來送水的阿義見狀嚇一跳:“少、少帥……江、江副官說外頭冷,叫我泡點熱茶來……”

  “出去。”

  阿義飛快放下茶盞,飛也似的關門逃開,奔回走廊,阿成見他面露驚慌之色,奇道:“見鬼了你?”

  阿義悄聲說:“我聽到少帥說……要把雲知姑娘關起來,再也不讓她見她的……”

  阿成驚得下巴都要掉了,“不可能吧?你指聽錯了。我們少帥和別人不一樣,是溫文爾雅、是尊重女性,怎麼可能會如此……霸道?”

  “我聽的清清楚楚,絕不會有假。有時候人都有兩面性,你吃飯的時候也見到了,少帥對雲知姑娘那表現,是不是要生吞活剝的架勢?”

  阿成越想越可信:“難道……這就是每一個少帥的必經之路?”

  露台上,雲知她詫異抬眸,看他好似竟然當了,“沈教授這算是……豪奪強取嗎?”

  “我現在不是沈教授,”他凳子拉得更近,雙手圈住她雙腕,“是沈司令。軍閥該有的陋習,我一個不少。”

  “沈琇,我是開玩笑的你聽不出來啊。”

  “聽不出來。”

  “噯,你這脾氣怎麼比小時候還要強?”

  “在北京這一整年沒見到你,好不容易見著了要是給你跑了,受那些不入流的人欺負,我的相思之苦不都白捱了?”

  月光下,她瞧出了他板著臉微翹著的嘴角,才知他也是在逗她。只是這話從耳朵鑽到心,徒然鼻酸,小聲說:“不是你一個人捱……”

  從醒來開始一直忍著沒哭,不停歇地聊著話、說著菜,議論別的事,就是想把開心的一面留給對方,但這一句,實在忍不住。

  他見她眸間起了氤氳,這才微微鬆開手,“妘婛……我只是……”

  “我沒想哭,我就是……被風糊了眼。”她自己抹了一下眼淚,吸了吸鼻子,不想讓重逢的氣氛悲悲苦苦的,飛快轉移了話題,“我、我之前聽傅聞說,你在北京的時候中了槍,好一段時間臥床不起……是、是傷了哪?”

  他恢復了一貫的溫柔,靜靜看著她,像能把心思看穿。

  被他瞧著發窘,她別開眼,“你話呢……傷哪了?”

  “小腹。”他答。

  “小腹哪?給我看看唄。”

  她說著,去掀他襯衣,頭空蕩蕩的,露出一截光滑的細腰,見她遞來惑色,他道:“再往下,你大概不好意思看。”

  軍褲的皮帶略高,遮擋住了肚臍以下。

  她臉一紅,看他瞳仁生出的笑意,說不出的滋味:“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又不是沒看過。”

  說著,她壯起膽子去解他皮帶,偏生她從未解過男性的皮帶,怎麼解也解不開。

  沈一拂喉結微微滑動了一下。

  他忽然往前傾,握住她的手背,引導著她的手滑到皮帶的釘扣上。

  她想縮手,卻給他緊緊扣住,十指相錯,指尖帶著指尖,一點一點解開,觸著他的緊實的肌膚,順著腹肌慢慢向下溜……

  她眼光慫慫的偏移,抬起頭,眼觀眼,鼻尖與鼻尖相隔不超過半釐米……

  她的心狂跳著,手使不上勁,指尖的觸覺在這一刻尤其靈敏。

  直到他傷疤處停下。

  “就是這。”他一語雙關低語,“差點沒命。”

  見她屏氣屏的脖子都紅了,忍不住笑出聲,“你以為是要摸哪?”

  “我沒……”

  半明半昧中,男的氣息熱烘烘在臉龐上,輕輕溜碰了一下她的嘴唇,“來都來了,不能白摸……”

  不給她說話的餘地,他頭一偏,趁她微張著唇,直接堵了上去。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4 06:07 PM

第九十七章  絕地反擊

  雲知指尖摸著他腰際微微凸起的疤,心脹著疼,哭意讓他的吻給制止了。

  本來只是想輕吻她一下。

  一碰到她,柔軟的觸覺從嘴唇回饋到心上,呼吸變得灼熱,鬆開的手按住她的腦,用以加深這場唇舌間的吮壓。

  不清念過甚,還是情之所至,她像被擒住了魂,亦是難以自持。

  可這露天的地兒,不曉得是否給人瞧見了,她想避開,下一刻臉頰被他托起,非要她仰頭看他,只讓她緩一口氣,繼續未完的親昵。

  停停歇歇,歇歇停停,跟著了癮似的,怎麼都停不下來。

  他去撐鞦韆的扶手,吊籃給一晃,她條件反射摟住他,哪知就恰好給他騰出了一隻手……

  握了一槍的手,指腹生了繭,掠過之處,跟攝魂似的,直把人摩擦的渾身血液亂衝……也僅僅是背到肩頭,明還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都被他弄得氣都喘不勻。

  她才想起裡邊睡裙極低的領子,他的手就停在腋窩,只待透過毛背心稍稍往內一探……

  她回了勁,用力圈住他手,小聲道:“……流氓。”

  沈一拂看懂了她的窘迫,笑了,“就摸摸肩,怎麼就流氓了。”

  “騙人。”她瞪著他,“你……”

  他順著她的眼神低了一下頭,“是你要脫的,怎麼還惡人先告狀?”

  說著,將皮帶抽出來,扣好褲子,坐回到凳子上。

  “我就是想看你傷疤,想知道我不在你身邊這一年,你都歷了些什麼,可你每次……”

  每次吻她,總不老實些,非要引人往那種濕漉漉、無限旖旎的方向遐想。

  她被他瞧的窘迫,拿毯子遮住熱烘烘的臉頰,毯子不夠長,這一撩,露出了一截白白嫩嫩的腳。

  她穿起襪子,他想伸手捂,給她踢了一腳,“哼。”

  見她真的被逗急了眼,他動了動吊籃:“外邊涼,回屋吃點熱宵夜,你想聽什麼,我都和你說。”

  看她應,又搖晃了幾下,她探出一雙眼,不滿道:“你當是這是搖籃哄小孩嗎?”

  他笑著,“不哄好你,哪有小孩可哄?”

  “……沈琇,你真的是膽肥了啊,我可說……”

  “你穿著我昨天穿過的毛衣滿司令府的跑,想賴也賴不掉了。”

  “……”就說那些人看她的眼神怎麼那麼奇怪。

  最還是被攔腰抱了回去。

  上了床,見她將自己裹得像粽子一樣,他坐在床邊,兀自說了一陣在北京與沈一隅的紛爭,還有中彈命懸一線、無聯絡她的始末,“……得到父親的信任不易,想折斷沈一隅的羽翼更需步步謹慎,我父親事已高,沈一隅自顧不暇,再無力再對駱川他們下手,局勢稍靖,我才回上海來見你。”

  他略過了軍閥內鬥最血腥、最黑暗的部,亦不談仍在持續的暗流涌動,只接著方才的玩笑道:“你放心,軍閥的陋習,我一樣也沒養成。”

  “我可沒說這個……”她嘟囔著。

  見她偏不肯鑽出來,他去端了碗薑汁燉奶過來,搧著香氣誘惑她,“好了,簡單吃幾口,睏了早點睡,我等你睡了再去工作。”

  她這才起身,“這麼遲了,你還要出去嗎?”

  “不出去,就在書房。有不少公務……我畢竟是來和談的。”

  她在報紙上看過不少南北局勢,各方志士皆在痛斥軍閥混戰,甚至說如今的對手都是昔日的盟友。她看出他眼底的無奈,這其中諸多博弈、權衡利弊她一個局外人也鬧不清,說不出安慰的,就只接過他手中的甜品:“我不至於睡覺還要人陪,你忙你的就好。”

  他稍稍歪了一下頭,“不高興了?”

  她低著頭,手裡的勺將奶凍剁成一塊塊的,“沒有。”

  “明明有。”他把她摟在懷裡。

  “在北京的時候,我覺得我們處處身不由己,以為回到上海,等我畢業了、等你不用再受制於沈家,下次見面一切都會好起來……可現在看,恐怕還是過去好些,你在大南當教授的時候、我剛入滬澄的時候。”

  他聽懂了她的話外之音,失笑,“那有什麼好?我還認不出你,你還想著要離我遠遠的。”

  “那時候,你做的是你喜歡做的科學學問,而且做得很好……”她咕噥道:“我之前不明白,這一年來我看過很多你寫的論文,儘管看的不是很懂,但也看出你心裡最嚮往的路是通向哪裡的……”

  他眸色微微一動,還來得及開口,她又道:“你是不是想說,魯迅先生棄醫文,並非否定醫學救人的價值,而是以他一己之力用另一種方式喚醒更多的人,你也是一樣?”

  “那是不一樣的。”她搖了搖頭,不知如何反駁,只好重複一次,“反正不一樣。”

  沈一拂忍俊不禁,“看來我不在你身邊這一年,五妹妹開始往想家的領域靠攏了?”

  她倦懨懨含了一口被攪的稀爛的奶凍,齁甜的慌,“你看,以前你當教授的時候可認真了,現在盡學模糊焦點。”

  “有句老話叫能者多勞。”沈一拂拿起碗,放到一旁,“還有一個道理,吃飽了才能幹活,想去一座城市至少得攢夠車票錢,那麼多溝溝渠渠,硬闖,未免太笨。”

  她沒有在第一時間會意,稍作一頓回過神,似乎聽懂了個中深意。

  看她睏的眼皮都開始打架了,他笑著揉了揉她的頭髮,“回頭再聊,先睡吧。”

    ***

  沈一拂不讓雲知回林公館,起初她還不太解。

  雖說她早看透林家,可要離家,必要如此悄無聲息,更說戶口還記在大伯名下。

  很快,她就明白沈一拂此舉的用意了。

  彼時她才從理髮店出來,剪了一頭齊耳短髮,江副官將車停在路邊,她一上車,就見到車內坐著失蹤數日的何掌櫃,何掌櫃見到她人既驚且喜。

  “五小姐平安就好、平安就好。”何掌櫃眼眶泛紅,“我們聽大爺說五小姐您被抓進巡捕房,皆因操持我們這些生意……”

  “這是大伯說的?”她吃驚,“他都知道了?”

  “是。大爺說五小姐被捕前把生意托給他……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就是他叫來的巡捕……”雲知敏銳意識到不對,“何掌櫃那日為何緊急閉店?”

  何掌櫃說那日接到了匿名信,說有人查出了端倪,提醒他暫避風頭。

  一回到司令府,很快又得來了新的線索——福叔恐遭到綁架,他的妻兒有十多日未曾見到人。

  “是寧遇舟派人所為。”沈一拂傍晚歸來,聽過得出了初步結論:“否則,林賦厲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間就取得所有掌櫃的聯絡方式。”

  雲知只覺得胸腔內一片森寒,“你的意是,是福叔將底細告訴了寧……寧遇舟?”

  何掌櫃道:“陳福數十忠心耿耿,不輕易叛變,多半是這個寧長會使了非常手段。”

  沈一拂贊同這句,“林賦厲一旦知情,自然要打收回店面的算盤,他知林老爺將主事權過到你手裡,掌櫃們未必肯聽他的,但若是你因此進了巡捕房,為了救你,諸位掌櫃勢必是要將生意鏈盤托出的。”

  何掌櫃連連附和:“對啊,老許、老楊他們聽聞五小姐您出事,馬不停蹄地就趕來上海。”

  看來,之前的推斷果真沒錯,寧遇舟一早是衝著祖父的生意,他慫恿林賦厲送她進巡捕房,還處心積慮地逼她進總巡捕房,實是將後邊的事也都料到了。

  雲知:“過去這麼多日,我從巡捕房脫身的事,姓寧的這孫子總不會還一無所知吧?”

  素來文靜的五小姐原地罵起了人,把何掌櫃聽的一愣,沈一拂倒像被她樂著了:“之前不讓你妄動,就想多瞞幾日,現下,他應該是知道了,否則,本來該一步步下的棋,不至一股腦都下了。我估計,寧遇舟並不希望這些生意落到林賦厲手中,但時間不允許——她怕你殺個回馬槍,這才改變策略,要不然,有必要一次性的把幾位掌櫃都叫到上海來嗎……當然,一旦林賦厲接手,至少寧氏集團掌握了林家把柄,你大哥的研究所也就成了囊中之物了。”

  她緊張的嗓子都乾了,“那福叔會不會有危險……我們要怎麼找到他?”

  沈一拂眼風一掃邊上的江隨。

  江隨意識回道:“寧氏集團與鴻龍幫來往密切,已派了人去探消息了。”

  他頷首,從茶几上拿起水杯遞給她,“別急。寧遇舟是個生意人,陳福是重要的籌碼,他不敢輕舉妄動。”

  她怔怔接過,一個不留神,濺濕了膝蓋,沈一拂取出方巾給她墊著,直把剛入府就不敢作聲的何掌櫃看的瞠目結舌。

  雲知沒注意到這小細節,又問何掌櫃:“我大伯約你們在哪裡開會,幾時?”

  “來說好了今晚,不知為何改成明天中午,就在麗華薈。”

  她喃喃分析:“麗華薈是大伯客的私人會所,可這種私密的事為什麼不放在家裡?”

  沈一拂抬首提醒她:“也許,林賦厲暫時不打算讓你家其他叔伯知道。”

  雲知恍然:是了,八家店鋪,三個兄弟,怎麼都不分勻……

  她道:“那為何要改期?他們就不怕拖延則生變嗎?”

  一瞥眼,正巧看到了江隨的欲言又止,又見沈一拂氣定神閑、早有所料的神色,她反應過來了:“你……”

  沈一拂眨了一下眼,默認了她的懷疑。

  礙著何掌櫃的面,她沒立即問,大致猜得到,沈一拂今晚組了飯局,寧遇舟也參席了。

  也不知這算不算是歪打正著。

  沈一拂知道她心急:“林賦厲那邊,你等我回來再解決。”

  她糾結了片刻,認為寧遇舟不在是個好時機,福叔被綁架,多拖一天都多一份凶險。

  “何掌櫃,其他幾位掌櫃你都知道他們住在哪裡吧?不如就趁今晚去林公館,我也一道同大伯他們說清楚,此事,不必拖到明日。”

  “這不妥。”何掌櫃不同意,“五小姐,大爺他們才送你去過一次巡捕房,要是再來一次……”

  “我上回孤立無援,這回不同,我有沈司令做後盾……”她喉嚨一卡,發現「後盾」這詞用的不妥當,“我的意是,有沈司令幫助我們……”

  她求助似的看向沈一拂,他好整以暇地回視過來,笑而不語。

  大抵是何掌櫃的眼神變得古怪,她才想起,進門光顧談事情,忘給一個合理的解釋了。

  她清了清嗓子,“呃……那個,沈司令之前是我的老師……喔!不是,也有正兒八教過我,算是,校長……”

  不止是何掌櫃,司令府客廳外十數名站崗的軍士同時豎起耳朵偷聽。

  “他和我大哥亦是摯友,所以這回才這麼熱心……”

  何掌櫃遲疑著:“原來如此……”

  沈司令眉頭微皺,毫不留情拆台:“她是我女朋友。”

  偌大的客廳一片靜謐。

  包括阿義、阿成在內的軍士們瘋狂用眼神進交流。

  “在北京,我已向林老求過親了。”沈一拂不疾不徐道:“沒想到出了意外,如今等孝期既滿,我也盼著早些把她娶回家。”

  她聽到最後五個字,心中猛一跳,才發現手被他攏在掌心裡,想縮回,他不讓。

  她打了磕巴,“我、我什麼時候……”

  “她還小,還不想這麼早做少帥夫人。”

  他這話明明是對何掌櫃說的,可是說話的時候卻眼中含笑望著她。

  江隨稍稍過偏頭掩住笑意,副官在外人面前需得維持沉穩形象,只是這會兒憋不住。

  半分鐘後,何掌櫃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們五小姐過完生日,虛歲也有十、十八了吧?不小,不小了。”

  心裡在想:五小姐和大都祝七爺結拜不說,還把鼎鼎大名的沈少帥迷的這般七葷八素,真不愧是老爺選中的東家啊。

  雲知心裡是一片翻江倒海,面上還得努力維持著鎮靜,“總、總之,不會有事的,只是……”

  何掌櫃心說:您都是準少帥夫人了,還有什麼事?

  於是連連點頭:“五小姐有什麼吩咐,只管說。”

  她心裡的確有一番謀劃,不過是否能成事也並不篤定,於是先照之前的話路直說了,說完再下意識徵求沈一拂的意見:“……你覺得此舉可行嗎?”

  他手肘壓在她身的椅背上,目光落在她耳畔邊軟軟的、打著卷兒的髮梢上:“你是他們的東家,有什麼想做只管做,我做後盾就是。”

  “……”

  這場會談最終以「後盾」作為結尾陳詞。

  直到何掌櫃離開司令府,雲知的臉還透著紅,感受到軍士們異樣的目光,先回臥房去了。他跟進來,看她在洗手間洗臉,靠在門邊打趣著:“我沒想到你這麼害羞。”

  “……誰害羞了。”水打濕她的瀏海,露出一小截額頭,整個人看去尤為嬌憨,“我知道,你在何掌櫃面前給足我面子,是不想他倒戈到大伯那裡……其實,他們是忠義之士,心裡都有一桿的秤的。”

  他也想反駁,但就這麼瞅著她,看想著笑,就真笑了,“新髮型蠻好看的。”

  “我也覺得挺新鮮。”頭尾換了茬,她也接得好好的,回過神,氣鼓鼓踢他鞋面,“別扯開話題,你先說,你今晚是不是約了寧遇舟?”

  “還有些官員、以及上海商會的人。”

  “那你是想……”

  沈一拂本來是想先私下一會此人,此番心裡想,今夜出手也未嘗不可。

  但不想驚擾她,說:“商人最擅長審時度勢,寧氏集團家大業大,掣肘亦多,他不敢惹我的。”

  她這才緩緩呼出一口氣,聽他道:“今晚,我讓江隨陪你去林公館。”

  “江副官還是跟著你好。”她自知他那邊才是隨時可能擦槍走火的局面,“我這次是有做好準備的。”

  “好。”他捋順她的髮梢,柔聲道:“讓阿成、阿義陪你,不必瞻前顧後,有什麼後果都由我來兜。”

  太陽落了山,過了六點,是林公館的晚飯時間。

  算起來,雲知離家也有八、九日了,楚仙與汪公子的好姻緣也因此攪黃,家中陰鬱的氣氛始終未散。

  二伯林賦行聽說五丫頭被人救走,心裡的石頭總算落地。陳福無故失聯,蘇州家業還有一攤子事情等著他,原本是打算吃過飯就走的。

  林賦厲委實沒想到,何掌櫃、周掌櫃他們會突然登門造訪。

  八個掌櫃一次來了六個,將人拒之門外是不可能了,一大家子見家裡來了這麼多客人,均有些手足無措,老三問他們不是約了明日嗎?何掌櫃一拍腦袋,說抱歉,記錯了時間。

  哪是記錯時間?

  林賦厲察覺不對,忙給老三使了眼色,想讓他們上二樓書房,沒想到周掌櫃單刀直入就說:“救五小姐是頭等大事,我們幾家店都關門好些天了,不宜再拖,不如早些商量對策吧!”

  老大和老三想瞞著家裡,料想出了這紕漏,老二果然當場起了疑問:“他們是誰?說的是什麼店?救五小姐又是什麼意思?”

  這下裹不住了,林賦厲不得不對二弟稍作解釋,讓家中的婦道人家先回房裡去,請客人坐下來慢慢談。

  實則二伯坐鎮蘇州老宅,林瑜浦手上也有一些慈善性質的生意是在他手中的,但是當他聽聞父親臨終前竟將八間商鋪交付給雲知時,亦是怎麼都不敢置信。

  單說沙發座上有位在滬的兩位——何掌櫃的何味堂、周掌櫃的金玉鋪是頗具名氣的店鋪,另外四個有做古玩的、有開茶館的,店址在蘇杭的鬧區,光是月租都不低……還有個在北方掌櫃趕不及來,想來也是差不離的。

  三位兄弟自是各有想,至少心中是有一點達成共識——這八個生意需得拿回來。

  上過茶水,他們來來回回討論了一圈,林賦厲終於委婉表了態,老三憨態可掬附和說:“畢竟雲知現在也不在家裡,總歸是林家的生意,我們做伯伯的也不能坐視不管。”

  哪知何掌櫃當先開了口,說:“幾位林家的大爺怕是弄錯了吧?這些生意是我們自己的生意,只是租用了林家的店鋪,何來歸還生意之說?”

  林公館外,街邊停著一輛黑色轎車,雲知坐在車座裡,藉著月光擦拭著望遠鏡的鏡面。

  阿義捧著包糖炒栗子過來,先把一包遞給她,再回到副駕駛座上和阿成坐著一起吃,看五小姐氣定神閑的,忍不住問:“幾位掌櫃都進去好一兒毀了,小姐還不進去嗎?”

  阿成說:“小姐有小姐自己的考量,你插什麼嘴。”

  兩位侍兵已很自覺的把稱謂原本的「雲知小姐」縮略成了「小姐」。

  “不急。”她剝著栗子,“還得等他們先熱個場子,吵上一吵。”

  阿義:“啊?怎麼熱?”

  雲知啪嗒一下剝開手中栗子:“像栗子,先下鍋炒一炒,殼才好剝。”

  實際上,她在來之前同幾位掌櫃打過照面了。

  這一齣戲她寫了劇本,得先由幾位掌櫃們唱完白臉,她這個紅臉才登場。

  來之前,她說:“諸位掌櫃需得讓我幾位伯伯們明白的第一件事——你們和林家只是租賃關係,而非雇傭關係,只不過你們都是祖父的摯友,心中也有一片赤誠愛國之心,才願意拿錢資助那些學校、科學社團還有革命軍,一直以來祖父是召集人,所以盤下店鋪租給你們,那麼嚴格算來,與林家有關係的最多是八家店鋪的門面,生意是屬於你們自己的。”

  “儘管如此,你們也都是和祖父正式簽了租賃合同,有些簽了五年、有些簽了十年,期限內不可強收回,否則三倍賠償金是不免的。這是其二。”

  “當然,我的這些伯伯們也有寧可賠償也要收回鋪面,說不定還威脅你們私底下做些政府不容許的生意……要到這個份上,你們也無需給他們面子,吵就是了。”

  “要是讓他們認定你們都是慈善家,反而就被捏住了軟肋,其實大家都是趨利避害的生意人,還是應按著生意場上的規矩來……我大伯不好糊弄,必要時不近人情的大可直說,要真的將事情鬧大了,大家都倒霉,林家肯定也脫不了嫌隙的。”

  “這也是我祖父的意思。”

  當初,老爺子把這一切危險的生意交到孫女手中的同時,不是沒有想過有被發現的一天。

  於是令福叔轉述給她,既為保住林家,亦是留給雲知後路。

  最要的是,老人家不願辜負這些忠義之士,不願到頭來讓林家成了過河拆橋之輩。

  剝到第八顆栗子時,她藉著望遠鏡看到周掌櫃從林公館花園往外疾走。

  “阿成、阿義,可以準備了。”

  下了車,她帶著兩位護軍使侍兵大喇喇往公館方向而去。門房初時還認出來人,近看,見是五小姐,俱是大驚失色,不及他們回去傳,她佯作意外地叫住周掌櫃:“周掌櫃?您怎麼在這裡?”

  老掌櫃抿著嘴,滿面怒氣罵罵咧咧並借位衝對她比了個“OK”的手勢。

  剛邁上別墅門前的台階,就聽到裡頭傳出何掌櫃的怒罵聲:“這種生意最近就不景氣,虧損了那麼多還照樣給你家那寶貝兒子的研究所打款,還不是看著林老爺子的面子?你們現在還反過來要我們算帳?!今天索性一筆筆算清楚……”

  “何掌櫃,什麼事犯得著動這麼大肝火呀?”

  客廳內眾人循聲望去,但見一個身著藍色燈芯絨連衣裙的短髮女孩推門而入,身後跟著兩名身材凜凜的軍官,她越過門檻,笑吟吟道:“諸位伯父們,好久不見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4 06:08 PM

第九十八章  大路在前

  林賦厲三兄弟們根本料想不到失蹤多日的侄女會突然現身。

  尤其在這樣的境況下……皆是一時傻眼。

  幾位掌櫃早就知情,面上卻佯裝大驚的模樣,她一進門,他們紛紛起身擁上去,“五小姐,您不是被關進巡捕房了嗎?”

  “您什麼時候出來的?”

  “五小姐,這兩位長官是……”

  前一刻對三位伯父怫然不悅、唇槍舌戰的掌櫃們,在看到雲知時不約而同一改怒色,言語間更有幾分敬重之意,這是令林賦厲們始料未及的。

  更令林賦厲在意的是立在門邊的那兩名軍官,單看服飾就知是北洋軍軍士,雖之前聽汪邵父子說了沈一拂的驚人之語,但將身畔士兵派來護她,他們的關係只怕比想像還要親密……

  心裡難免想,五丫頭莫不是得到了風聲,這才趕回來找茬的?

  大伯三伯戒備在原地,一時未動,倒是二伯猶豫了一下,主動上前,把她從人群中往外拉出幾步,上上下下打量她:“五丫頭,你有沒有哪裡受傷?”又問,“這頭髮怎麼剪短了?”

  這關切不似作偽,她眸間稍稍緩和,“頭髮嘛,是被燒掉了。”

  眾人皆驚,問她怎麼燒的,她輕描淡寫說:“進了巡捕房,哪能全須全尾出來?能保命就不錯了。”

  這一句可不得了,幾位掌櫃先前沒聽她說,這次圍過來,把二伯擠出去,一個勁噓寒問暖。

  有人問她有沒有燒到別處,有人問她是哪個巡捕燒的,不論關切還是憤怒皆溢於言表,眼看有些跑題了,她輕咳了一聲,何掌櫃回過神,重新去走原來劇本的詞兒:“我們聽聞您是受了我們的連累,還正商量著怎麼救您出來……”

  她“咦”了一聲,“什麼叫受了你們的連累?我被送進巡捕房,分明是因為……”

  “五丫頭。”林賦厲連忙打斷她的話,問:“你進巡捕房這些天伯父們都擔心壞了,一直找關係打點,他們就是不放人,我們也是無計可施了才尋求掌櫃們的幫助……你是怎麼出來的?”

  她心知肚明,大伯唯恐她說出進巡捕房的緣由,要是在這當口被當場戳穿,想要收回鋪面生意怕是難上加難了。

  可惜算上阿成、阿義,在場有九人反倒是識底細的,三位伯伯才是被曚在鼓裡的那個。

  雲知先答道:“是沈先生救我出來的……”頓了頓,眸光往邊上一睨,“不過大伯,你們是怎麼聯絡上何掌櫃他們的呀?”

  三伯哎呀一聲說:“五丫頭,這一點,伯伯們就要說你的不是了,這麼大一攤子生意,你怎麼能不知會其他人,背著家裡自己操持?”

  林賦厲亦肅然:“這可不是扮家家酒,可以鬧著玩的。”

  雲知心中冷笑:呵,對巡捕房之事絕口不提,還沒坐下就衝她興師問罪起來了。

  二伯眼神中雖無責怪之意,也想聽她怎麼說,就多搬了兩條凳子來,邀大家先落座。雲知就站在沙發邊,也不坐下,她不坐,那幾位掌櫃竟也不坐,她說:“伯伯們誤會了,起初祖父是想交給大哥的,後來托我照看,也是考慮大哥人不在上海,不方便嘛。至於為什麼不告知家裡……”她意有所指地頓了頓,“你們確定要我說?”

  大伯好似聽出了端倪,想叫她去書房裡私談,三伯嘴一瓢:“說呀,有什麼不能說的。”

  她挑了挑眉,“那我照直說了。這幾家鋪子本來就是祖父用來做慈善的,月租是按照幾年前最低的價位給的,而且五到十年不改,假使回到伯父們手中,你們應該不願給如此優惠的條件吧?”

  一句話,瞬間將大伯、三伯堵的臉紅脖子粗。

  他們之所以眼紅,不正是因為那一間間都是旺鋪嗎?眼下若說“願意”,豈非吃了大虧?說“不願意”,不正是應了林瑜浦的猜測,反而要將這些掌櫃們給推開?

  林賦厲莫名覺得往日嬌弱的五丫頭變得分外棘手。

  要換作是平日,自家人關上門,還能從人情世故、家族興衰同她講講情理,實在說不通,拿出家長威儀施壓也未嘗不可,但眼下這局面……幾個掌櫃、還有門邊那兩個默不作聲的軍官都在,要是此時硬把雲知拉到別處談,恐怕這些人也要站出來制止……

  沒說願意或不願意,只好緩和了口氣道:“我們是擔心會出什麼岔子。你應該還不知道,福叔也失蹤了,就在你進巡捕房後沒多久,這節點未免巧合的太過蹊蹺。我們既救不出你,也找不到他人,若非如此,也不會召集諸位掌櫃前來商討應對之策。”

  雲知嗤之以鼻,心想著林賦厲還真是偏移重點的老手,只是在場的掌櫃們既然是她雇來的演員,哪能由著大伯如此含混過去?

  何掌櫃收到了她的眼風,搶聲將前邊廳內的爭執複述了一遍,又說:“我們只是普普通通的生意人,掙來的血汗錢拿給林老爺做慈善的,不過想為國盡一份心力……是,我們承認林老在初期是幫襯了我們,但生意確實是我們自己的,哪有叫林家直接搶走的道理?”

  三伯:“什麼搶不搶的,說的這樣難聽,不正在詢問諸位嗎……”

  前頭扮演奪門而出的周掌櫃說話了:“三爺方才那種態度哪裡是詢問,簡直是赤裸裸在威脅!得,五小姐回來了,那就就好好說清楚,要講不清去法庭告狀就告,到時候法官不高興了,連店鋪都不還給你們,看誰怕誰!”

  老周扮演目中無人這一角扮得入戲了,何掌櫃們紛紛拍肩安撫,雲知看這火候熬著得差不多了,“原來是為了這個……”轉向林賦厲他們,“幾位伯伯不介意借一步說話吧?”

  是她提出來的掌櫃們沒異議,林賦厲們也是始料未及。

  不管怎麼說,總算逮住私談的機會,一進書房,三位伯伯先主動同她致歉——既為當日把她送入巡捕房,也為之後楚仙差汪雋魯莽遞匣子、指控她的事。

  見她容色淡淡,林賦厲又說:“伯父知道你心裡還有氣,追根究底,那天楚仙不該撬你的鎖、拆你的信,她今天不在家,等回來了我讓她好好和你道歉。”

  “不必了,三姐每次道歉後,都要給我憋更大的招來,我可消受不起。”

  她口氣淡淡,是要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架勢,林賦厲嘆了一口氣,“汪雋和她分手了,家裡人都怪她,她心裡也不好受……”

  三伯也道:“五丫頭,楚仙是有不對,但你和沈司令有這層關係你要先說呀,你不說那存摺是他給的,家裡人看到那麼多錢難免就會誤解……其實送你去巡捕房真的就是嚇一嚇你,你人一走大哥就打電話要他們好好關照你……”

  雲知不耐煩聽這個:“「好好關照」,指的就是不給我飯吃、不給我覺睡再燒我頭髮嗎?”

  三位伯伯不知有此細節,均是面色俱變,二伯道:“你說的都是真的?他們真的不給你飯吃,不給你覺睡?這怎麼可能……”

  雲知:“怎麼不可能?大伯與巡捕房關係素來不錯。可你們把我送進巡捕房後,偏偏又救不出我,就不奇怪這是什麼緣由?”

  二伯三伯聞言,下意識看老大,林賦厲面色嚴峻道:“你知道什麼不如直說。”

  “我剛從巡捕房出來,又能知道什麼呢?”她不知林家這幾位與寧遇舟的關係,當然不便交底,只稍提醒,迅速將話鋒一轉,“我來,既不是來訴苦、也不是來問罪的,是為了這八間店鋪。我希望,你們不要打八位掌櫃意的主意。”

  三伯臉色一沉:“你什麼意思?這可是我們林家的生意,你、你還真想獨吞吶?”

  “此言差矣。”她靠門,雙手抱在胸前,“第一,生意本就不是林家生意,法律文書如此,實際亦是如此,我們沒有入股的憑證,這也是外邊那些掌櫃憤怒的原因;第二,店鋪是祖父出資的,當初為免牽涉林家,所有店契上的戶主名字,也都是這幾位掌櫃的。所以剛剛周掌櫃才會那麼硬氣。”

  三位伯伯齊齊震驚,三伯道:“那豈不是連鋪子都拿不回來了?”

  “他們與祖父相交甚篤,既是早有約定,不是他們的部分也不會去搶。但要是把們逼急了,那可就不說好了。”

  這句半真半假,實則為了維護五小姐,幾位掌櫃今日做好了歸還店鋪的準備。

  林賦厲道:“店契在你手中?”

  雲知沒料想大伯反應如此敏銳,也不否認,“是,除此以外,一些資助款也是由我來經手的……譬如給大哥的。”看他們要說話,她一抬手,“我知道你們還是不信,祖父怎麼會把這麼重要的事情交給我?答案剛才我已經說過了,祖父鐵了心要讓資助持久的做下去。”

  三伯嗐了一聲:“此一時彼一時,老家裡的那些舊廠是大不如前,百貨公司還要面臨倒閉的危機,家裡現在正是急需用錢的時候,八家店鋪總不能就這麼流落在外吧?”

  “收回店鋪,逼他們搬遷店址,就意味著資助中斷,就算你們不在乎大哥的死活,也得考慮一下,祖父才是這場地下做慈善的領頭羊,真要鬧到檯面上,林家又怎麼可能置身事外?”她反問。

  大伯聽到「大哥的死活」時眉頭一皺:“我們並沒有說就要收回店鋪,也沒有說要中斷資助,只是你到底還是個學生,這麼重要的事情交到你手中……”

  “大伯可知那些掌櫃為什麼會認我嗎?”她緩緩踱出幾步:“有三層原因。第一,憑我和沈先生的關係;第二,憑我和祝枝蘭的關係;第三……是祖父選擇了我。”

  “幾位伯伯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我是來告之,並非商量。”

  她打了這麼厚的鋪墊,無非是為了最後這一句。

  說話時,與日常說笑的語氣別無二致,卻隱隱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穩。

  三伯看不慣她如此囂張:“你這是和大人說話的態度?”

  她也不多說。一場暗潮洶湧涌的口角,還能揣著三分真心,本是顧念昔日寄養之情。

  三伯還待爭一番,林賦厲忽然說:“我們需得看過你祖父留給你的那些店契、協議,只要你說的都是真話,能說服外邊那些人息事寧人,此事便依你所言。”

  雲知本來做好了他們一開口訓斥就離開的準備,聽到這句,略感意外的頓足。

  三伯不甘心,“那可是八家旺鋪,怎麼能……”

  林賦厲雖已氣得臉色鐵青,仍舊持長輩威儀,邁前兩步,目視她:“你要攬盡可攬去,今後就不能再住在家裡了,且需得保證不能牽涉林家,還有伯昀。”

  二伯微微張了張嘴,“你這不是把孩子往外趕嗎?”又對雲知說:“五丫頭,你大伯不是這個意思,你要是想管那些店鋪我們可以商量,但……”

  “二弟,你還沒看出來嗎?她現在有了靠山、翅膀硬了,根本瞧不上我們林家。”林賦厲道:“既然她不稀罕,我們又何必強留?”

  關連到伯昀,林賦厲到底還是怕了,祖父在世時都不敢用自己名義去沾手的生意,遑論現在的林家?

  雲知回眸,“大伯今晚這麼多話,這一句倒是說到了我心坎上了。”

  ***

    天高露濃。瑩澈的天黑,一彎月牙在天邊靜靜地掛。

  邁出林公館就意味著和這個家徹底割裂,說來也怪,既無傷感,也沒有想象中的快意。

  記得初來時兩位伯母的熱情,大伯在她入學一事上也算盡了點心力,三伯時常會拿百貨裡的巧克力糖給她,回老家時,二伯一家對她也是關照的。

  人總是有多面的,好人也有可能做錯,壞人也有辦點好事,不好不壞的人有的時候也會釋放善意。

  反之亦然。

  追根究底,是她在他們心中從來沒有被劃入過「自家人」陣營。

  那她呢?她曾因佔了這副軀殼執著想要留在林家,盡她應盡的本份,如今離開,是做回妘婛,還是繼續做林雲知?

  幾位掌櫃陪她走出來,見她微微有些失神,以為她是為離家黯然,想安慰又不知從何說起,她餘光瞥見老傢伙們在暗處擠眉弄眼,笑了,“今晚能控制住局面,全仰仗諸位叔叔的配合。”

  何掌櫃被推上前,支吾道:“五小姐,只要您不嫌棄,今後我們都是您的家人。”

  雲知抿唇笑道:“怎麼?今後才是?我以為之前就是了呢。”

  大家見她能說笑了,這才跟鬆了一口氣,正說笑著,聽到後邊有人喊“雲知”朝這奔來,正是幼歆。幼歆看她身旁跟那麼多人,一時踟躕,雲知同眾位掌櫃揮手道別,示意“改日再會”,等人走遠了些,幼歆才近上前來,在兩步遠的位置停下,雙手反剪在身後,“那個,你……要去哪裡住啊?”

  “暫時住司令府吧。”

  “你真的和沈校長……在一起了?”幼歆還改不過來校長這個稱呼。

  “嗯。”雲知點了一下頭,“之前瞞你,不是有意的。”

  “我不是怪你這個……”幼歆垂眸,“我之前因為寧適哥哥惱你……現在想想,還挺可笑的。”

  雲知聽了這話,搖頭說:“那件事你會生氣正常,我也很抱歉……”

  “被人喜歡沒有錯,坦白說,我也不是沒察覺,只是一直自己騙自己罷了。”

  “我還以為你追出來是……”

  “你以為我要罵你呀?”幼歆聳了聳肩,將拎在身後的書包上前,“拿去。”

  那本就是雲知的書包,她接過,聽四姐姐說:“不用看啦,都是你放書桌上的課本、筆記,你那麼用功,就算離家出走也不能把這些拋下呀。”

  雲知只覺得素來可愛的四姐姐,此時眼睛柔的像要滴出水來。

  “謝謝你,四姐姐。”

  “有什麼好謝的,我也沒那麼講義氣……”

  她想說,否則你被抓的那天,我也不會躲在大人身後不敢吱聲了。終究沒說出來,只抬起頭,真誠道:“不過,我覺得你超cool的。”

  “啊?”

  “敢打楚仙姐姐的耳光、敢和大伯們抬槓……還有,敢和沈校長談戀愛。哇,那可是沈校長欸,鼎鼎有名的「一枝玫」、楚仙的夢中情人,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追求你,未免也太厲害了吧。”

  雲知沒聽說過追求這一茬,難免愣了愣,幼歆道:“當然啦,你敢做大伯、二伯還有我爸爸他們都不敢做的……我了解的不多,但我知道,你是敢於為自己的理想和志向邁出安全區的人,就像大姐姐、大哥那樣。”

  “你知道楚曼姐姐……不是吸食……”

  “全家人都知道楚曼姐是被人害死的。正因為知情,才會畏懼,當見到最殘忍的一面,大家都心照不宣再也不敢提她……其實,大姐姐一直都是楚仙最崇拜、最想成為的那種人——直到眼睜睜看到她從朝氣蓬勃到墮落再到死亡……”

  幼歆講到這裡,心有餘悸停頓了一下,緩和了一會兒,說:“你知道楚仙姐姐為什麼那麼討厭你嘛?我猜,也許是她在你身上看到了楚曼姐姐的影子……,知道自己永遠都成為不了的那種人。”

  心中有一處被薄霧遮蓋的地方逐漸變得清明,雲知眼簾微動,由衷道:“四姐姐,你才是大智若愚的那個人。”

  “我哪裡愚了?你這是損我,你知不知道。”幼歆噗嗤一笑。

  “誇你智慧呢。是真心話。”

  “嘁,少給我戴高帽。”幼歆看她笑起來,去掩她的嘴,“別笑,仔細冷風咽你肚子裡去。欸,那你之後……還去滬澄上學嗎?”

  “我不知道……也許,會換一所學校吧。”戶口遷出來之後要落到哪裡,還是個未知數。

  “也是,反正有沈校長手把手教,你不愁沒書唸。”聽到後邊三伯母喊她回去,幼歆笑盈盈往後一指,“你信不信我一回去,準要聽我媽罵你一宿?”

  雲知情緒波動著,“信。”

  “所以啊,大路在前,這裡,只是你路過的地方。”話止於此,幼歆鼻尖微微一紅,待要哭,又沒真的落淚,“一路走好啊。”

  雲知被她挑得眼眶也有些濕意,上前擁住她,“說點吉利的。”

  “早生貴子?”

  雲知掐了她腰一把,逗得幼歆咯咯笑,這一笑,竟讓兩人同時覺得從未有過的親密。

  林家的事算暫時告一段落,就不知沈一拂和寧遇舟的那場飯局進行的如何了。

  阿義為她開車門,人才坐回位置,就聽到有人低聲道:“想什麼呢,旁邊坐的人都能忽略?”

  沒料心裡裝的人就在旁邊,半明半昧的車廂中看不清人的五官,但能感受到極致柔和的眼神。

  她情不自禁起了笑意,“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來。”

  這才發現前邊還停一輛車。江隨將阿義阿成趕到前邊去,打了引擎,問沈一拂是不是直接去碼頭。

  “去碼頭做什麼?”她不解。

  沈一拂拉她貼到自己身側,把她的手攏到自己掌心裡,答非所問:“這回慶松不在,我心臟可經不起折騰了。

  “什麼呀。”

  “小七回來了。”半是說笑耳語,“帶著打鴛鴦的棒子回來了。”
作者: lqin11    時間: 2022-6-24 06:10 PM

第九十九章  揍我姐夫

  聽說祝枝蘭人在碼頭,雲知當然也迫不及待地想見到。

  又聽說找到了福叔——人被關在蘇州針織廠的一個倉庫內,已託人救出來了,她驚訝:“托的誰?”

  沈一拂說:“寧遇舟。”

  她難以置信,不是寧遇舟綁的福叔嗎?

  江隨笑說:“林小姐,今兒個你在林公館組小局,二少爺在賭場裡組了個大的,都是軍界、政壇還商界裡響噹噹的人物,他們配合給少爺撐場子,這個寧會長哪見過這種陣仗?咱們都還沒亮兵器,對方就已經丟盔卸甲了。”

  她聽的脊樑一陣發寒,“賭場?寧遇舟又不是善茬,你是怎麼撐住場子的?”

  沈一拂笑說:“白天聽了你和何掌櫃的話,借鑒來的。”

  她推想了一下,“少扯,你當我傻嗎”

  “便是是心有靈犀。” 沈一拂說。

  她不理會沈一拂,直接問江隨:“江副官,你說。”

  沒少帥授意,江隨也不敢多說,眼角餘光看一眼沈一拂,聽他揶揄:“五小姐叫你說,你就說。”

  江副官才道:“二少爺是和談的代表,一定會有人蓄意打壓,今晚這一場賭局本是他們想要來個請君入甕,沒想到反被二少爺敲山震虎。”

  雲知依舊些懵懂,“什麼意思?你是說你家少爺比他們還能賭媽?”

  江隨咳了一聲,沈一拂倒是大大方方承認:“這麼總結,倒也沒錯。”

  看她杏眼瞪來,笑說:“他們的一個副將是賭桌上的老手,和我對局目的是想要我輸錢,只是他們沒想到……”

  “他們沒想到,幾位長官竟然把寧氏集團的股份都擺到了賭桌上,輸的當場翻臉……既然是先要亮槍,我們反擊也是合情合理。”

  江隨說到笑起來,“這位寧會長是老奸巨猾的蝨子,看到自己依附的大老虎被刀,怎能不心生畏懼?這樣一來,二少爺只是當面托一位老人去打聽陳福,寧會長唯恐牽連到自己身上,不得不臨陣倒戈,主動攬下。”

  她沒料到一頓飯的時間,邊經歷了此凶險,更在充斥諸多權勢、當地地頭蛇的鴻門宴裡動了槍,難怪去之前沒跟她提起半句,饒是此番此輕描淡寫,她也越想越是心驚。

  沈一拂看她不吱聲了,捏了捏她的手心,“怎麼了?”

  她沉默了半晌,只道:“你以前賭過嗎?就不怕真的輸了被人拿捏住?”

  “你知道歐洲有些數學怪人被賭場列入黑單的故事嗎?”沈一拂說,“賭場利用自己做莊家的優勢增加百分之一點五的勝率,而數學家則又可以通過算牌、要牌的策略提高勝算,加上他們一開始就想要我入甕故意輸局,我穩贏不賠。”

  她心裡在想:是啊,你是數學家、物理學家,只說到學術,才會忍不住多說幾句。

  沈一拂又分享了幾種用概率推演來算牌的方法,這一說說了一路,車上兩人越聽越頭疼,雲知不得不打斷:“不過,你們又怎麼知道誠樹在碼頭的?”

  “是出了賭場之後,誠樹身邊的一位管事來報的口信,只說要見我。”

  “老徐?”

  “嗯。”

  老徐是小七的左右手,應該不會假。只是回到上海第一時間聯繫沈一拂,莫不是聽到了麼風聲,真要棒打鴛鴦來著?

  她心裡正想看到小七要怎麼說,哪知臨近碼頭就發現不對,前邊港口處烏壓壓圍了兩撥人,夜深了看不太清,阿成阿義輛車先停在前邊,江隨停在後邊,等了片刻阿義過來報說:“少帥,好像是兩個幫派正在爭鬥,他們手裡都拿傢伙,恐怕隨時會動手……穩妥起見我們不如先迴避吧?”

  雲知心裡“咯咚”一聲,“看的清楚是什麼人嗎?”

  阿義搖了搖頭。

  沈一拂知道雲知擔憂的點,既然小七派人知會過來,其中一方很可能就是小七。拿起座上的望遠鏡,先示意江隨看好雲知,繼而下了車,阿義阿成們朝前走,幾分鐘後回來,對她說:“是誠樹沒錯,應該是剛下船就給人堵住了,只是看上去身邊沒帶太多人,對方人馬多了一倍。”

  “什麼幫派?這是要鬥毆嗎?”她心臟狠狠一跳,“……是不是該叫巡捕來?”

  江隨看了幾眼,判斷說:“這裡是青幫的地盤,和七爺都是漕幫的分支,這種江湖恩怨,巡捕房肯定是不會插手的……這樣看來,這個老徐可能是來求助少爺的?”

  眼見她急得要下車,沈一拂將車門推了回去,讓江隨先送她回司令府,再把府裡的兵馬帶來。

  “越快越好。”直接下了命令。

  “你別過去啊……”她自然心憂祝枝蘭的,但沈一拂此刻身旁除了邊上一車加上阿成阿義,充量也只五個人,對方是上海最大的黑社會,別說不認識,便是認識也未必肯賣這個面子,萬一……

  “我有分寸,只是遠遠盯著,不會貿然行事。”車外的手探入窗內撫了一把她的頭髮,“別擔心,一定把小七平安帶回來。”

  她還待說些什麼,沈一拂已收了手,車子應時起步。她腦袋伸出窗外頻頻望,見直往碼頭而行,一顆心早蹦到嗓子眼,江隨顯然也是急躁的,車開得極快,一個驟拐把她從左邊甩到了右邊,急忙道歉:“五小姐,勞煩您扶穩。”

  她知道這時候不能讓江副官分心,途中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回到司令府,待江隨點了上百個士兵,幾輛軍車統統出去,只留下守門的軍官。

  空曠的客廳立刻陷入死寂。

  除了等待,她做不了任何事。

  露台上,她腳下不停地挪換腳步,口喃喃自語不會有事、小七和沈琇什麼陣仗沒見過,可是各種鮮血淋漓的畫面又不斷在腦海裡浮現,胸口像被一團棉花牆堵住,吐不出,咽不下;起先還等得住,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過去……之後每分每秒愈發難捱,她搬來一條凳子,手撐在欄桿上盯著大門方向凝望,又不知過了多久,好似盹了一會兒,恍惚間樓下傳來一陣又一陣人聲,她一個激靈蹬蹬蹬下了樓。

  還沒走出客廳大門,就聽到外邊好像兩夥人在吵架,幾十個聲音疊在一塊兒,這時她反而聽不明白,緊跟著就見阿義踱步進來,也在嘀嘀咕咕爭辯著什麼,她匆忙上前:“怎麼就你一個人,他們人呢?”

  “小姐別擔心,他們去醫院,很快就回來。”

  “他們都受傷了嗎?”她嚇了一跳,“傷的嚴重嗎?”

  “少帥沒事兒,就是那位祝七爺的手好像受傷了、不過沒傷太嚴重……”阿義安撫了一句,又嘆了一聲,“倒是帶回來的那些人,令人傷透了腦筋……”

  話音未落,又聽屋外一聲暴喝:“放我們離開!”

  “沒少帥授意,誰也不准走!”阿成的聲音。

  雲知借門縫往外一探,但見前方操場上一群軍士圍住另一群黑衣服的人,不正是小七的那些手下麼?阿義向她解釋:“少帥是要救人才讓我們把人逮捕回來的,這些人不知好歹不肯讓我們沒收傢伙,還鬧著非要出去……這…,少帥沒回來之前,我們也不可能放人啊。”

  阿義見她想出去,忙伸手去攔:“小姐,你別出去,外面些都是混江湖的黑道……”

  “沒關係的,我和他們認識。”

  “認、認識?”

  她推門,徑直下了階梯走到操場,此時兩邊吵得不可交,阿成都有些控制不住局面,看到雲知走來,登時皺起眉頭衝過來對阿義喊:“你怎麼回事,怎麼把林小姐帶出來了?”

  沒想到下一秒,就聽到對方帶頭的一個混混頭子忽然大喝一聲:“姑奶奶!”

  可不就是大都會的經理老段嘛?和老徐都是祝枝蘭的左膀右臂,自打七爺當眾宣佈她是妹妹,歷來每回去大都會都是她親自接待的。老段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雲知,都顧不上旁邊什麼人,登時亮刀,衝阿成他們一指:“你們竟然把我們家姑奶奶也綁架到這裡來了?!”

  雲知忙要解釋,阿義以為「姑奶奶」是什麼罵人的話,氣勢十足指回去:“什麼綁架,什麼姑奶奶?你嘴上放尊重些!”

  老段:“她可是我們家七爺的人!你們司令好卑鄙,為了對付我們家七爺,居然抓了我們家姑奶奶!”

  老段身邊三十多個大都會、鸞鳳園的兄弟都認識雲知,亦知她是七爺的掌上明珠,聞言均怒不可遏道:“放開姑奶奶!”

  阿成一聽「七爺的人」,以為祝七爺也覬覦雲知小姐的美貌,要當自家少帥的情敵,當即喝道:“她是我們少夫人!”

  周圍的二十多軍士們都知道少帥白天還親口說要娶這位小姐,又聞阿成長官剛剛的話裡的意思,於是齊齊用軍人式的嗓門附和道:“對!她是我們少夫人!”

  “是我們家姑奶奶!”

  “是我們家少夫人!”

  ……

  這期間雲知幾度想開口,但被他們二波人群聲音強壓下去。

    雲知:“……”

  最終一聲槍響及時制止了兩方一觸即發的暴動。

  眾人齊齊循聲偏頭,齊齊望向他們的少夫人、姑奶奶清了清嗓子:“能安靜下來,聽我說一句嗎?”

  借阿義的槍是無奈之舉。但不管如何,這一槍總算控制住了亂局。

  老段他們才和青幫的人動過手,好些個身上還帶著刀傷,雲知令他們卸下兵器,他們縱然不情願還是照做,之後喚來軍醫給們做簡易包紮,大家也都乖乖坐在原地,一時和睦的簡直令阿成、阿義他們一群人大跌眼鏡。

  兩人……不對,應該說是餘下各軍士們皆暗想:這位七爺莫非不是少帥真的情敵?

  雲知心繫沈一拂和小七他們倆,本想去醫院看看,又唯恐走開後,這裡隨時再掐起來,只得守在司令府繼續空等了。

  時針指十二點時,沈一拂把祝枝蘭帶了回來。

  小七左胳膊打石膏、右小臂纏繃帶,老徐扶進來時還東張西望嚷:“我妹呢?”

  雲知原本靠在沙發上小憩,聞言坐起身,看到小七這副狼狽模樣,心疼壞了:“七、七爺,你的手……”

  祝枝蘭忙往她身旁坐下,想翹二郎腿,礙於受傷動作弧度受限,只能往她身邊靠靠,“都是沈琇這龜孫兒介紹的什麼醫生,打個石膏磨磨唧唧的……欸不對,姐…….妹,你頭髮怎麼剪了?”

  阿成、阿義緊盯他們,心裡頭皆是一跳:他們關係怎麼如此親密?

  她哪有心思和小七扯什麼頭髮,“你這個手怎麼了……”

  傷的頗為嚴重,祝枝蘭不忍姐姐擔心,輕描淡寫地說:“沒事,各折了一節,下個月就好。”

  老徐提醒:“七爺,傷筋動骨一百天。”

  她知道小七的心思:“也是,能好就行。”

  七爺:“……”

  這時,聽到門外士兵齊喚“少帥”,沈一拂邁門而入,她一回頭,見到他外袍肩膀破了口,疾步上前:“不是說沒有受傷嗎?”

  沈一拂牽起她的手,“只是破了衣服,無妨。”

  她扒的衣領,肩上露出的皮肉傷,隱隱裂開了,出了一條血口,淺淺的還有些血跡,“發生什麼事了,這幫人到底是誰,你們還是和他們動手了嗎?”

  “是青幫沒錯,他們應該得到了風聲才想要把東西搶走。” 沈一拂開口說。

  “是什麼東西?”

  七爺看她般緊張,登時不樂意了,“我才是傷患,你們貼這麼近作什麼?”

  她坐回來,沈一拂就在離她最近的單人沙發坐下,示意阿成、阿義先帶上門出去,衣兜內掏出一張裹起來的牛皮卷軸,“小七這回幾乎是拼了命,賭上了全部身家當,才把這個從金武手拿回來的。”

  祝枝蘭翻了個白眼,“喂!姓沈的,你說事就說事,說這麼多沒用的做什麼?”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啊?”

  “看過就知道了。”沈一拂遞過去。

  她先接過張卷軸,看到皮面邊緣處有燒焦的痕跡,便緩緩地展開,但見是一張國家地圖……不對,嚴格來說是東北區域地圖,只是地圖上密密麻麻寫字,既經緯度標注、還把每個地域上關於石油聚集帶的勘探分析、碳酸質沉澱物記錄以及油氣地質儲量的預測等數據標示清楚。

  握著地圖的手心滲出汗來,她抬眸,“這個該不會是……”

  “賦約兄放在保險箱裡的一份文件,這才是最要的勘探結果,這張牛皮之前塗上了防火的阻燃劑,林老這一把火並沒燒毀這一份。”沈一拂輕聲道,“這才是用生命想要保住的東西。”

  她的眼眶倏地酸了,仍未完全會意,“可這個為何會在金武手……”

  “你祖父應該是將此物藏在身上別處,自焚只為了掩人耳目保住林家平安。但老人家恐怕也沒想到跟蹤的人如此謹慎,連藏在身上的這一份一併搶走,最終還是落到金武手上。本來在停屍間外,我看過被燒毀的文件,紙張大小察覺出一些不對勁之處,但只是懷疑,就讓你、也讓伯昀也看看。之前伯昀來北京找過我,和我的判斷差不多,畢竟賦約兄是以地質學為勘探基礎,理應知道圖紙的存在。”沈一拂道:“我本以為此物即便存在,只怕也已經到了幕後主使手上,沒想到兩個月前小七找到了我。”

  祝枝蘭鼻子裡輕哼:“這個金武本來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沒想到一份文件逼得蘇州林老自焚不止,還好幾方人馬跟著追蹤,就以為這是什麼藏寶地圖,騙了買主說東西被燒了,這一份一直是自己攥在手裡。他哪懂這些石油礦產,聽說去過東北,純粹瞎耽誤功夫不說,還惹出了禍端差些讓奉軍給斃了。”

  也是陰差陽錯,金武回到天津被漕幫呂六背叛,損失慘重,在絕境處想到當時七爺對老頭的東西很是看緊,就約了小七和談條件,說只要助奪回漕運大權,就把這樣東西賣給小七。

  祝枝蘭本來去天津只是變賣資產,打算金盆洗手的,聽了金武的話又有些動搖,尤其親睹林老自焚,怕真的有地圖,當然也怕是圈套,穩妥起見才到北京先見了沈一拂。

  雲知瞅著祝枝蘭,“你兩個月前就見過沈琇了?你怎麼不告訴我?”

  沈一拂柔聲道:“漕幫內鬥亦是凶險,小蘭怕你擔心,這才瞞了你。”

  祝枝蘭起了一聲雞皮疙瘩,“你叫誰「小蘭」?”

  雲知一想到小七是踩著死亡線換回來這張圖,哭意更在嗓眼裡,淚眼汪汪地盯著弟弟說不出話來。祝枝蘭看不得姐姐哭,偏生兩隻手都動彈不了,只能再罵沈一拂:“繡花枕頭,叫你別說你還說,我姐哭了,你沒看到嗎?”

  沈一拂從善如流伸手給她抹淚,小七更惱,“收回你的狗爪……姐!別哭了,我無非就是斷了個手,又沒給咱家斷香火嘛……”

  不說倒好,說完雲知哭的更凶了,哭到一半想起來怪沈一拂:“你怎麼也不攔?”

  “攔了。攔不住。”

  沈一拂自然不在意。只說讓祝枝蘭先回上海,由自己去找金武談判,事實上找也找了、談也談了,為了避免金武臨時倒戈,也做了諸多應對之策,只待議和換回此物。是以祝枝蘭突然去了天津,亦是在意料之外。

  “嘁。你拿軍政的一套對付一個江湖混混頭子,有個屁用?你算的到會在嫖妓的時候被呂六追殺嗎?”祝枝蘭不以為然撇了撇嘴,“要不是我及時趕到助你一臂之力,這破圖已經給賣到日本人手裡了……”

  實則沈一拂是派了專人盯梢,但也不得不承認,並無十足的把握。

  “小七,”雲知心房微窒,緩了好一會兒,“你不是一直反對我去調查祖父的事嗎?”

  祝枝蘭勉強能動的那隻手抬起來,給她撥了撥黏在眼角的髮絲,道:“也沒什麼說頭兒的。我當時答應把你祖父平平安安送到蘇州,辦砸了,沒法還個祖父給你,留給你的東西總還是……要給你帶回來的嘛。”

  雲知眼眶再度一熱,“小蘭,你傻呀,你才是我這個世界上最最最……重要的親人,沒什麼比你的命更要……”

  但他沒告訴雲知,為買下這張圖,花費的,幾乎是這些年搏命積攢來的所得財富。

  但祝枝蘭不悔。

  “我這不是好好的……再說,我也想做點益於國家的事,才不能輸給你個便宜哥哥。”說到林伯昀,祝枝蘭捺低了聲音,對雲知這個優秀的科學家哥哥是耿耿於懷的。

  下一刻,她情難自禁擁住了祝枝蘭。

  祝枝蘭一點微末哭意被她扼了下去,“啊啊啊……你壓到我的斷臂了!”

    沈一拂不得不再請來軍醫給七爺看看傷。

  好在無恙,只是眼看快到凌晨一點,江隨詢問如何打點外邊七爺的人,沈一拂讓他們去庫房裡拿些帳篷出來,讓他們在外對付,又叫阿成給祝枝蘭收拾好客房。

  祝枝蘭一下船就惹來了青幫的人,雖出面把祝枝蘭一行人帶回來,可既是衝著遺物的,來者仍可能在司令府附近守株待兔。

  三人分別各自戰場回來,皆是疲憊之至,阿成正要給祝枝蘭帶路,哪知七爺忽然對雲知說:“林小姐住哪間?我要住她隔壁。”

  阿成早看不慣這個祝七爺一直黏自家少夫人,不鹹不淡答:“林小姐和我們家少帥住一間,主臥旁邊沒客房,您見諒。”

  祝枝蘭原本睏倦的臉瞬間沉下去,“老徐!”

  老徐驚了一下,“七爺!”

  “給爺遞槍!”

  沈一拂:“……”

  雲知:“……”

  老徐雖懵,還是聽話的把手槍塞到祝枝蘭手裡,阿成、阿義如臨大敵拔槍應對,“你幹什麼?”

  雲知怕又傷到他的手,只好改抱腰,“小蘭,別衝動,我和沈琇什麼……也……”

  想說「什麼也沒發生」,可又回想起北京那回,不願意騙弟弟,而且……她曾為了哄祖父當面拒絕過沈琇一次,這回是怎麼都說不出口了。

  沈一拂倒沒躲,反而踱步至祝枝蘭跟前,認真且不容置疑道:“誠樹,我和小五是真心相愛的。”

  她拽了拽祝枝蘭的衣擺:“小七,當年的事,我不是都和你說過了嘛,你、你就成全我們嘛。”

  祝枝蘭本也只是擺擺樣子唬唬人,見姐姐央求自己,語氣軟了下來,“怎麼了,當過我一次姐夫,又要當我妹夫……佔了這麼大便宜,還、還不許我揍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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